兰亭序与诗
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乃脍炙人口之作。旧时的启蒙读物《古文观止》也将它选入,因此三尺童子,皆能成诵。而同一作者的《兰亭诗》,则少有人言及。其实诗、序合观,方能对这位大书法家的心情,有更真切的了解。
少年人读《兰亭集序》,所欣赏的大约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山水清景,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盎然兴致。中年以后,才知作者感慨之深,尤在于序的后半。“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非经历沧桑者,不能道此语;“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少年人又何能体会及此!晋宋之际的大诗人陶渊明有句云:“昔闻长老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杂诗》)便说得何等亲切。活泼泼的少年人不爱听长老追计平生亲故、嗟伤岁月流逝的颓丧话,但转瞬之间,自己也到了那样的年纪。岂能不感慨系之!
王羲之《兰亭集序》的主旨,在于抒发对已逝年华的留恋,对生死问题的悲哀。而《兰亭诗》,则体现了他在排遣此种愁烦忧闷上的努力。
心病还须心药医,思想上的苦痛须用别种思想予以疗治。王羲之用以消释烦忧的,乃是《老子》、《庄子》中随顺自然、安时处顺的观点。
《兰亭诗》云:“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又云:“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整个宇宙永不停息地运转变化,而一个人的生死老壮,不过是无休止的运化中的小小一曲而已。
兰亭序(局部)定武本
“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事物总是有合有分;所谓生死,也不过是气的分合。气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生命虽有修短之异,变化并无始终可言。生是始吗?死是终吗?那不过是执着于“生”的立场、用狭隘自私的目光所看到的小始小终。如果能做到“达人大观”(贾谊《□鸟赋》语),从宇宙变化的角度去观察,则由无生而化为生,又由生而化为死,化为异物,“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庄子·大宗师》),既无开始也无终结。对于造物的这种陶甄变化,人实在无能为力,“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那么,便应该任其所遇,“即顺理自泰”。即顺者,安时处顺之谓也。《庄子·大宗师》说:“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当你“暂得于己,快然自足”(《兰亭集序》语)时,不必为之沾沾自喜、乐不可支;当所有者于俯仰之间已经失去,化为陈迹,也不必为之悲哀。因为得与失都只是无穷无尽的运化中的暂时现象而已。“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生便是得,死便是失,正亦无须为之悲欣。彻底地想通这个道理,便能消愁释闷了。因此《兰亭诗》说:“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
晋宋士人富于哲学的气质,又有颇为浓厚的山水意识。幽深秀丽、生气勃勃的自然美景使他们流连忘返,启迪了他们对于宇宙神秘的遐想和体验。他们的推理与欣赏山水常常结合在一起。《兰亭诗》云: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
便是此种情景的写照。在一位具有哲学胸襟的诗人眼中,大自然极其活泼,处处呈现着宇宙妙理。万物虽殊,却都在造化之中自得自足,都是“理”的生动体现。人,也是这神奇宇宙中的一员。他只要参透了宇宙的妙谛,就会感到自己与万物平等,与万物相亲。“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与王羲之同时的东晋简文帝有一次入华林园游赏,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言语》)也正同羲之的感受相似。哲理与美,在大自然中融洽无间,抚慰了哲人亦即诗人的心灵,减损了他们生命短促的悲哀。“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陶醉于大自然中的诗人,更能体会宇宙的伟大、神秘和永恒;与万物为一的“我”,也因此而永存。千载而下,苏东坡在那月白风清之夜,旷达地说道:“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前赤壁赋》)也就是这个意思。
《兰亭集序》抒写的是生命流逝的悲哀,《兰亭诗》却说要忘怀得失,随遇而乐;《兰亭集序》批评《庄子》“一死生、齐彭殇”的说教,《兰亭诗》却处处以《庄子》思想推理散忧。这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正属于同一作者。还可以说,此种思想感情,不仅属于王羲之一人,而且是那个时代知识阶层所共有。今人徜徉于山水之间,遥想晋宋风流,仍然不能不感慨系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