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谢风采
大城市中的居民,固然能享受现代化生活的种种便利,但也不得不忍受许多烦扰:混浊的空气,喧嚣的市声,狭小的空间,快速的节奏,仿佛一张看不见的密密的罗网,将人们的身心罩在一片灰色之中。如果再加上各种事务的烦扰、人际关系的紧张,那简直使人被压抑得难以喘息,就是强者也未必能享有真正的乐趣。于是人们便会向往大自然,渴望享受山水林泉,或是竹篱茅舍之间纯净平和的情趣。可是或缠于机务,或阻于交通,或限于体力,或困于财力,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真正的自在逍遥。这时,一幅意境深远的风景画,一首清新明丽的山水诗,一支朴素恬淡的田园曲,便能调剂心灵,使人获得失去的平衡。
这一妙法,古人早有体会。晋宋之际的画家、音乐家宗炳,终身不仕,酷好山水,其足迹西陟荆巫,南登衡岳。不料跋涉攀登之时,足部受伤,无奈只得返回江陵。自叹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睹,于是将所游历之处,都画在家中壁上,坐卧相对,名为“卧游”。他平心静气,一边欣赏,一边抚弦鸣琴,“欲令众山皆响”(《宋书·隐逸传》),得意忘形之际,便乐陶陶地进酒一觞。这真是何等的雅趣!赏画既是如此,读诗也是一样。东晋的阮孚,为人疏放,却被加以各式各样的官衔,受到种种拘束。幸好他爱诗,能赏诗。他曾吟诵郭璞的诗句:“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说道:“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世说新语·文学》)所谓“神超形越”,便是说精神超越了种种俗务,进入了诗的境界,享受到莫大的乐趣。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自述其读陶渊明诗文的体会道:“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便可使“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陶渊明集序》)。就是说,当他欣赏陶渊明那些描写田园生活情趣的诗篇时,便可忘却世间的奔竞争夺,培养旷远、真率的情感,获得精神的自由。
陶渊明是晋宋之际的人,也是田园诗的开山祖。过人之处在于能从似乎是极平淡、极普通的田园生活中体味到无限的快乐。他在《与子俨等疏》中这样描写自己的情趣道:
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阴,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读书有得,春去夏来,鸟儿在枝头啁啾,陋室中一阵凉风吹过,这是何等普通的事情。可是陶渊明为之满心喜悦,乐得忘乎所以。他有了这样的怀抱,因此才能写出许多讴歌田园生活的诗篇。比如《读〈山海经〉》之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好一个“不乐复何如”!一种自满自足的愉悦,洋溢在质朴、自然的诗句之间。僻居陋巷,他不感到孤独;躬耕稼穑,他也不以为艰辛。耕种之暇,享受着林木、园蔬、微雨、凉风,都是大自然的赐予,一卷在手,便乐不可支了。不是说陶渊明没有痛苦和烦恼,但这种热爱自然、快然自足的精神品格使他能比较容易战胜烦恼,获得心灵的充实和平衡。
山水诗的创始人则是略晚于陶渊明的谢灵运。当然前人不是没有在诗中描绘过山水,但是有意识地将山水作为诗中主体,加以精心观察和集中描绘,而且写得又多又好的,是谢灵运。
谢灵运是世家大族出身。他的祖父谢玄,是东晋时在淝水之战中建立殊勋的名将。他少年时即承祖荫袭封为康乐公。可是三十多岁时,东晋为刘宋所代,新王朝将他降爵为侯,虽对他仍然颇为优待,但并不给予实际的重要权力。他却自以为出身高贵,又有政治才能,本该参与权要的,因此满腹牢骚,愤愤不平。于是自放山光水色之间,尤其是浙东幽胜,更是他倾心之处。他和穷诗人陶渊明不同。他有得是钱财与势力,因此能修缮别墅,广占良田,凿山浚湖,尽幽居之美。每出城游玩,一去十余日不还,岩嶂千重,溪流百曲,无不尽历。甚至带着数百名随从,伐木开道,以至使邻郡惊疑,误以为山贼。为了登山之便,他还特制一种木屐,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唐代大诗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说:“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就是指这种木屐。既有这样丰富的游览经历,又富于写作天才,无怪乎成为山水诗的开山祖了。当他栖迟于始宁(今浙江上虞西南曹娥江东岸)山间别业时,每有一诗传至都邑,便为人竞相传抄,一夜之间,流布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宋书·谢灵运传》)。可见其诗受人喜爱的程度了。
谢灵运山水诗的优点,一是如沈约《宋书》所说的,有“兴会标举“的情致。他对于山水的赏爱,远过常人;对于山水之美,感受敏锐,别有会心。发为诗篇,不仅描绘出山石溪涧的形貌,还表现出游赏时的淋漓兴致。他自称“衣食人生之所资,山水性分之所适”(《游名山志》)。为了生活,不能不为稻粱之谋;然而其性灵却只有在山水之间才融洽畅适;“名利之场”,断断比不上“清旷之域”。这种态度正是其诗中“兴会标举”的根源。二是他能以自然的语言,生动真切地绘画山水之美: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过始宁墅》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耀。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七里濑》
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鷕鷕翚方雊,纤纤麦垂苗。
《入东道路》
有的清幽旷远,有的色彩明艳,皆或隐或显地透露出大自然的生气。至于如“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写高崖深树的光色音响。“残红被径隧,初绿杂浅深”(《读书斋》),写暮春初夏的丰富色调,则都显示了诗人体物入微的细致感受。正是这些美丽的诗句,使谢诗获得了“如初日芙蓉,自然可爱”(钟嵘《诗品》)的声誉。
陶渊明的田园诗和谢灵运的山水诗,都给人一种远离世俗尘嚣的美好享受,使人清和其心,调畅其气。因此,后世常将他们二人并称,唐代大诗人杜甫便说:“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今日读其诗,论其世,想象其风采;尚友古人,也正有无尽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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