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树金莲
唐人有一篇传奇故事,名为《周秦行纪》。据说是李德裕门人韦瓘所作,但托名牛僧孺以诬陷之。牛、李党争是中唐政治史上一大事件,此处且不管它,只说这篇小说所述,是一个颇为荒诞的故事。说的是牛僧孺当初进士落第,夜行入一大宅,遇汉文帝母薄太后。太后召数美人出,与之宴饮赋诗,即汉高祖的戚夫人、王昭君、唐玄宗的杨贵妃、南朝齐东昏侯的潘妃以及晋石崇宠姬绿珠五人。宴罢要推一女伴牛氏宿,诸人都不愿意。太后乃指定昭君,说她初嫁呼韩邪单于,复嫁其子,反正已失过节了。昭君低头羞恨,只得从命。牛僧孺天明辞去,方知是薄后庙。
故事中的潘妃,名玉儿,是南齐萧宝卷的宠妃。宝卷是历史上出名的无道昏君,后来被杀,追封为东昏侯。他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周遭饰以金玉,墙上涂满麝香,裁锦为幔,贯珠为帘,穷极奢靡。还用金子凿成莲花,贴在地上,让潘妃在上面走来走去,说:“此步步生莲花也。”《周秦行纪》中杜撰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莲花地”即指此事而言。后来东昏侯被杀,玉儿也逃脱不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以上所说,不过是“得胜头回”,下面才言归正传。
话说光阴荏苒,萧宝卷被杀以后,又过了八十余年。在那江南佳丽之地、富贵旖旎之乡的建康城内,几度改朝换代,也曾经过刀兵血光之灾,如今陈叔宝又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也像东昏侯一样沉溺酒色,荒淫放纵。他宠爱张贵妃和龚、孔二贵嫔。张氏名丽华,出身并不高贵,乃兵家之女,父兄以织席为业。可她容貌既美,又伶俐慧巧。发长七尺,鬓黑如漆,光可鉴人。每瞻视眄睐,流光溢彩,照映左右。于阁上盛妆凭栏,宫中遥望,飘然有若神仙。陈叔宝于宫中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都高达数丈。窗牖、栏杆等均以檀香木做成,微风过处,香闻数里。其中装饰、用具,皆极尽人间之瑰丽。叔宝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如此穷奢极侈,当然要加紧对老百姓敲骨吸髓。《南史·陈后主本纪》说:“税江税市,征取百端。刑罚滥酷,牢狱常满。”那时北方已经建立了隋朝。隋文帝杨坚说:“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乃遣大军渡江,直取建康。后主听说兵至,束手无策。当时百官奔散,只有两名官员侍侧,其中一位劝后主端坐殿上,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等待隋将上殿。这是想让亡国之君保持一点儿体面。谁料后主不肯,说:“锋刃之下,岂可如此对付?我自有计策。”原来他跑出后堂景阳殿,跳到一口枯井里躲藏起来。隋军来到遍寻后主不着,窥井呼喊,也无人应声,便纷纷攘攘,说要搬块大石头来,投入井内。这才听到井内有人叫唤,便放下绳索去拉,可是怎么也拉不动。及至许多人尽力拉出之后,才知陈叔宝和张贵妃、孔贵嫔都缩做一团躲在里面。后来隋文帝听说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如此模样,不禁吃了一惊。
陈叔宝与萧宝卷不同的是,萧宝卷除了会吹笙之外,大约没什么别的才艺。陈叔宝却富于文学才能。萧宝卷成天奔逐射雉,胡闹取乐,甚至在宫中与潘妃、宦者扮做商贩买卖,他自己时而扮作市场小吏,时而扮作屠夫。当时百姓有歌道:“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酤酒。”陈叔宝的玩意儿却高雅得多,那便是赋诗作歌,寄情文酒。宫人袁大舍等有些学问,会作诗,被任为“女学士”。大臣江总、孔范等十人不理政事,天天陪着后主和妃嫔饮酒,被称为“狎客”。每逢宴饮,便使女学士、诸贵人与狎客夹坐。先令妇人折叠彩笺,制作新诗,然后与狎客一同继和,互相赠答,文思迟缓者则罚酒。选那些写得艳丽的,配上新谱的曲子。又择宫人中容貌姣好者,成百上千,学习歌唱。君臣就常常这样为彻夜之饮。直至听说隋军临江,后主还说:“王气在此,怕什么!敌虏来者必自败。”依旧奏乐纵酒,作诗不辍。隋将至日,尚见告急文书丢在床下,未曾开封。因此隋文帝后来批评陈叔宝道:“他的败亡岂不因为酒吗?有那么多做诗的功夫,还不如想想国家安危的大事呢!”有唐人李商隐(义山)《南朝》诗句为证: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后主与贵人、狎客等游宴,所唱新诗有“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之句。此二句谓后主沉溺于诗酒,与东昏侯之纵欲放荡,同为亡国之由。
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
学士之职,本该佐赞政务;后主却以妇人为之,但以吟咏为事。身居宰辅的江总(任尚书令),却只耗费才力于制作艳辞。义山冷语,尽够人回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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