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马
唐太宗贞观十年(636),文德皇后长孙氏去世,诏令当时著名画家和工艺家阎立德设计营造昭陵,并雕刻“昭陵六骏”,列置于昭陵北麓祭坛内。其中两骏(拳毛□、飒露紫)后被盗往美国,存费城大学博物馆,其余四骏(白蹄乌、青骓、特勤骠、什伐赤),现都陈列在陕西省博物馆内。这些石刻骏马,线条简洁有力,造型栩栩如生,神态矫健遒劲,望之生气勃勃。“昭陵六骏”能在唐代出现绝非偶然。据史载:“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马七十万六千,置八坊岐、豳、泾、宁间,地广千里。”(《新唐书·兵志》)“六骏”都是曾随唐太宗南征北战的骏马。至唐玄宗开元年间,牧马尚有四十余万匹,所谓“南山之下,汧渭之间,想见开元天宝年,八方分屯隘秦川,四十万匹如云烟”(苏轼《书韩幹牧马图》)。在这种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咏马、画马、刻马,也就成了一时的风气。
清代方南堂说:“咏物题极难,初唐如李巨山多至数百首,但有赋体,绝无比兴,痴肥重浊,止增厌恶。惟子美咏物绝佳,如咏鹰咏马诸作,有写生家所不到。贞元、大历诸名家,咏物绝少。……元和以后,下逮晚唐,咏物诗极多,纵极巧妙,总不免描眉画角,小家举止。”(《辍锻录》)确实,摹形写状,绘影描神,刻划逼真,形容痛快,尚非咏物诗的极致。杜甫的咏马诗,所以能精湛卓立,独步千古,全在气魄雄伟,寓意深刻,感慨淋漓,神气勃然,都从大处着笔,不落纤巧家数。
杜甫笔下的马,都有着鲜明的个性、深沉的感情,都带着他的现实感慨,寄托着他的理想抱负。咏马,实际上是诗人表现自我的一种形式,是在为自己写照。如早年作的《房兵曹胡马诗》,前半写马骨相非常,格力不凡,后半言其骁腾无比,显出一副血性,落笔有飞行万里之势,一望可知是年少气盛之作。杜甫前期的咏马诗,其根本精神都集中在“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马诗》),“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高都护骢马行》),“一闻说尽急难才,转益愁向驽骀辈”(《李鄠县丈人胡马行》)这几句诗中。有横行万里之志、越涧注坡之能,临阵无敌,所向辟易,急人所难,拯危脱险,生死不负,以建奇功。这既是诗人所赞颂的马德,也是他理想中的人格。明人张□说:“凡诗人题咏,必胸次高超,下笔方能卓绝。……如此状物,不唯格韵特高,亦见少陵人品。若曹唐《病马》诗:‘一朝千里心犹在,曾敢潜忘秣饲恩。’乃乞儿语也。”(录自《杜诗详注》)确实,唯有杜甫才有这样的气质,才能写出如此矫健豪纵、神旺气足的诗句。
“有能市骏骨,莫恨少龙媒”(《昔游》)。尽管杜甫以天马自居,抱负不凡,但在现实生活中却一直蹭蹬不遇,致使骐骥伏枥,空负千里之志。“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高都护骢马行》)这几句诗,写得悲怆不已,奇横无匹,充分表现出杜甫困居长安时的境遇,以及欲展其能为国效力的强烈愿望。在结束《天育骠图歌》时,诗人抚图兴叹:“年来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如今岂无腰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亦休!”这些诗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中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不公正现象,深切地表达了诗人身处困境,却又不愿沦没的愤激之情。“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以后韩愈正是受了杜诗的启发,加上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杂说四》这篇名作。
安史之乱后,杜甫逃出长安,只身潜奔肃宗的行在凤翔(今属陕西),授左拾遗,不久就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从此一跌不起。在这种情况下,他看到道旁被遗弃的瘦马,不禁凄然伤神,赋诗咏怀:“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瘦马行》)“见人”二句,写马对人的依恋,何等深情。“恐是”一句,则又暗示此马本是良马,不应抛弃,而竟被人抛弃。人之无情与马之有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正由于杜甫咏物,结合着自己的身世,浸渍着自身的情感,故“每遇废弃之物,便说得性情相关,如《病马》《除架》是也”(《杜诗详注》录申涵光语)。“苍茫风尘际,蹭蹬骐驎老”(《奉赠射洪李四丈》)。杜甫晚年,贫病交加,常常发出英雄末路、夙愿未遂的慨叹。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在生命的尽头,从他的咏马诗中依然能够听到这种深沉的呼声:“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江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