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胞物与
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八月,一场暴风卷走了草堂屋顶上的茅草,随后乌云翻滚,秋雨滂沱,屋漏床湿,被冷如铁。面对着这种景象,杜甫彻夜不眠。但他所想念感叹的,不仅是个人在战乱之后所遭受的种种困苦,而联想起普天下和自己同样遭遇的寒士,进而萌发出这样的愿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屋漏偏遭连夜雨的苦况,人们常常会遇到,但说出这样感人的话来,杜甫应是第一人。由于大多数人都处在和杜甫相似的困境之中,但又都缺乏杜甫那样开阔的胸怀,故这几句诗,一直引起后人由衷的赞叹(可惜没有由衷的惭愧),因此没有必要再在上面增添一些雷同的赞美之词。有必要指出的是:杜甫产生这种愿望,决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入非非,而是出于一种十分自然的感触;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在他一生中,始终不曾泯没过。
作为一个志趣高远、命运多舛的人,杜甫在颠沛流离、艰难困苦之际,既不贪图功名,也不羡慕荣华,而能始终想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们,将对自身的感叹,转化为对他人的同情。当他在途中遇到大水,感叹的不是行路的艰难,而是:“应沉数州没,如听万室哭。”“因悲林中士,未脱众鱼腹。”(《三川观水涨二十韵》)当他身受炎热之苦的时候,白天想的是干旱给百姓带来的灾害:“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万人尚流冗,举目惟蒿莱。”(《夏日叹》)夜晚想的是那些连洗个澡都不可得的士兵:“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夏夜叹》)当他在“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颠沛的时候,想的是:“此身免荷芟,未敢辞路难!”(《寒峡》)当他避乱外出,在回成都后看到草堂破败、树木凋伤时,想的是:“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四松》)时时处处,推己及人,这正是他的境界要远远高于贾谊等人的地方。
“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过津口》)。鱼在网中绝望地挣扎,鸟在空中自由地歌唱,虽然万物的命运各有不同,但一个怀有恻隐之心的仁者,应当一视同仁地看待,不能理所当然地让谁去承受不幸。有了这样的认识,杜甫对比他更不幸的人们,必然充满同情心。由于杜甫从不曾放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夙愿,从而一直怀有“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之沟中”的负罪感,并对济世泽民怀有一种不可推卸的使命感。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诗人还只是幻想能有千万间大厦来庇护天下的寒士,在《寄柏学士林居》中进而呼喊:“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
也许是由于没有杜甫的境遇,也许是由于没有杜甫的情感,也许是由于没有杜甫的襟怀,也许是叹服杜甫的伟大,也许是不愿跟着前人学语,总之,虽然这些诗句一直脍炙人口,但后世同样的作品却不多见。比较相似的是白居易的几首诗:“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新制布裘》)“百姓多寒不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新制绫袄成感事有咏》)。宋人曾将杜、白的诗作过一番比较:“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忧劳者易生于善虑,安乐者多失于不思,乐天宜优。”(黄彻《?溪诗话》)白居易能不和一般官吏同流合污,这是他可贵之处。但从他一生行事看,所信奉的主要还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观。而杜甫则不管穷达,都要兼济天下;白居易是推己及人,杜甫则是舍己为人。方孝孺说杜甫:“此其心愿世之人咸得其所而已,虽饥寒有不暇顾,视夫自私之徒,如蝼蚁之求穴,则叹而哀之。是心也,使幸而达诸天下,虽致治如唐虞之盛可也。彼浅德者,顾以大言为先生病。呜呼,先生庶乎人而能天者也!其寓于言,岂众人之所能识哉?”(《成都杜先生草堂碑》)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不仅白居易没有,纵观中国历史,也很罕见。另外,由于杜甫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在他身上还有一种士大夫缺乏的品质,即和下层民众平等的交往,及由此产生的亲密的感情。黄生说:“杜公关心民物,忧乐无方,真境相对,真情相触,盖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杜诗说》)白居易对下层民众不能说没有同情心,但这种同情,总带有恩赐怜悯的味儿。和杜诗相比,白诗只是学其意、效其词,缺乏切身的感受,因此也就不像杜诗那样真切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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