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石犀厌胜

  战国秦昭王时(公元前250年左右),蜀郡守李冰率领当地民众,在今四川灌县城西岷江中游,兴建了一项巨大的水利工程,即驰名中外的都江堰,使夹带大量泥沙奔腾直下的岷江,变害为益,使蜀中数百万亩农田,化险为夷。从此川西平原,“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常璩《华阳国志》)。至今农桑,犹赖其利。据说“李冰昔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穿石犀渠于南江,命之曰犀牛里。后转犀牛二头在府中,一头在市桥,一头沉之于渊也”(郦道元《水经注》)。有的石犀,直到南宋,依然保留在李冰的祀庙之中。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曾作过记载:“石犀在庙之东阶下,亦粗似一犀,正如陕之铁牛耳。一足不备,以他石续之,气象甚古。”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也毋需多怪。仅就不图安逸、不避艰险、不尸其位、忧民所忧这几点来说,李冰的功德,就可同苍苍玉垒、泱泱岷江,与世共存了。
  据史载,唐肃宗上元二年(761)七八月间,蜀中淫雨不绝,江水泛滥成灾。但是,当时蜀中的一些官民,却只是对着那两头石犀顶礼膜拜,期待它们能够“显灵”,制伏“水怪”的作乱,而将当年李冰抗灾的精神,反倒抛在一边。杜甫有感于此,作了一首《石犀行》。此诗警策,在“自古虽有厌胜法,天生江水向东流”二句。所谓“厌胜”,是古代一种迷信的说法,以为人们能够靠诅咒来制胜。天凤四年(17)八月,“(王)莽亲之南郊,铸作威斗。威斗者,以五石铜为之,若北斗,长二尺五寸,欲以厌胜众兵”(《汉书·王莽传》)。尽管威斗并不能挽救王莽的灭亡,但厌胜却依然为一些人所乐用。当时蜀中一些人期待石犀显灵,同王莽寄希望于威斗,实际上是一回事。
  “今日灌口损户口,此事或恐为神羞”。江水东流,原是大自然的伟力在起作用,荒唐的厌胜之法,又怎么能够阻挡?如今灌口被水冲垮,百姓化为鱼鳖,可见被蜀人妄夸的石犀“神灵”,实已无能为力,只有对着眼前被洪水破坏的景象,低头羞愧的份儿。“嗟尔五犀不经济,缺讹只与长川逝”。李冰原作五头石犀,但到此时已只剩下二头,其余三头被江水带走,不知去向,或许早已损毁。照此下去,连这侥幸留下的二头,也难免会被冲走、被毁掉。既然这些石犀在洪水的冲击下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够为人厌胜呢?在此,杜甫以寥寥数句,通过对石犀的揶揄,便将其厌胜的诞妄辛辣深刻地揭示出来。
  要能制伏江水的泛滥,惟一真正有用的办法,还是像李冰当年那样,“修筑堤防出众力,高拥木石当清秋”。只有通过人的力量,才能战胜自然的灾害。“先王作法皆正道,诡怪何得参人谋”。厌胜只是一种诡怪之举,决不应让它干扰人谋,淆民视听。那些无用的石犀,就由它被江水冲走吧。“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在杜甫看来,国步多艰,天灾屡现,民不聊生,都由人事的舛错所致。修筑堤防,只是用以挡住洪水的随时补救之方,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使灾患不生,得元气调和,而这又取决于朝廷的政通人和,只有这样,才能图之未形,防患未然,而石犀之类的厌胜之物,也就无从欺世惑众了。故诗人最后发出了这样的呼喊:“安得壮士提天网,再平水土犀奔忙!”
  这既是诗人的希望,也是他的慨叹。所谓“安得”,言外之意,当时朝廷实在并没有这种能够提举天纲、治理政事、摒除诞妄、匡时救弊的明君良相。就在岷江泛滥之时,肃宗为庆祝他的生日,“于三殿置道场,以宫人为佛菩萨,武士为金刚神王,召大臣膜拜围绕”(《资治通鉴·唐纪》肃宗上元二年)。在同一个时候,京城中为皇帝祝寿的嬉闹声,和蜀中因失去家园的哭祷声,遥遥呼应;大明宫中的菩萨,和岷江边的石犀,相向而笑。故杜甫这首诗所讥讽、所谴责的就不仅仅是石犀厌胜这一点,也不仅仅是如何治水这一事,而具有更加深刻的意义。
  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几头石犀,已像杜甫所希望的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那种将人的命运寄托于神灵保祐的厌胜式的心理和行为,却依然存在,即使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江水,对此也无可奈何。九百年后,金圣叹读杜诗,曾发出这样的叹喟:“是年无霖雨,水不损户口,《石犀行》又得不作耶?今吴、越淫祠,几与民居交半错处,我欲尽毁,而愚俗震骇。聊托于此,幸后之大力贤人,有以救之也!”(《杜诗解》)这正是杜诗的光彩,但却是中华民族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