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
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著作中,有这么一篇对话:公元前四世纪,悲剧家阿迦通的作品上演成功,于是邀请哲学家苏格拉底、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医学家厄里什马克、诡辩派修辞家斐德若和泡赛尼阿斯等人聚会欢饮,席间在座的人依次作一篇爱神的礼赞。这篇题为《会饮》的对话,颇能表现当时希腊(其影响一直延续到近代欧洲)几种流行的对于爱情的看法。
阿里斯托芬提出:爱情的实质是人类由分而合的欲望的实现,“全体人类都只有一条幸福之路,就是实现爱情,找到恰好和自己配合的爱人,总之,回原到人的本来性格”。而苏格拉底更进一步认为:“爱情就是想凡是好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的那一个欲望。所以追求不朽也必然是爱情的一个目的。”这样,追求爱情成了回忆理念的一种形式,爱神成了哲学家。但是对形而上学比较隔膜的中国古人,对爱情的理解一直停留在感性认识的阶段,取决于个人的具体感受,尽管受到许多礼教戒条的限制和禁锢,情爱的世界始终只受感情的支配。希腊神话中有阿佛洛狄忒,罗马神话中有维纳斯。在西方,爱神是诸神谱系中的重要成员,是不朽的真神,用阿迦通的话说,爱神“永远年轻”。中国人的宗教意识比较淡薄,素来缺乏对神的坚定信仰。因爱神不像财神、土地神那样急需,所以也就没人去创造一个,供自己顶礼膜拜。可见中国古人也不像斐德若那样,认为爱神是人类幸福的来源,任何力量都不能与之相比。
由于中西在文化和认识上的这些不同,当爱情遭到死神的威胁、摧残时,西方人还是那么充实、那么热情。英国诗人丁尼生在悼念一位朋友时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这总是真的:/在痛楚最深之时我仍感到了它:/虽然失去,毕竟曾经爱过,/比从未爱过要好上许多。”这几句诗,也很能代表西方人在失去情人时的心情。勃朗宁夫人更是骄傲地宣告:“假如上帝愿意,请为我作主和见证:/在我死后,我必将爱你更深,更深!”(《十四行诗》)而在中国,随同死亡前来的,常是一种人世空幻感,以及生者无限的怅恨。明末名士冒襄和秦淮丽人董小宛情意深厚,小宛一死,冒襄便惊呼:“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影梅庵忆语》)脂砚斋评《红楼梦》,曾作过一首诗:“浮生着堪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载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痴情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在古代文学创作中,如果仅就表现情爱的空幻,以及由此产生的怅惘而言,杜甫在肃宗上元二年(761)作于成都的《石镜》、《琴台》二诗,实已开了先声。
“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冥寞怜香骨,提携近玉颜。众妃无复叹,千骑亦虚还。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石镜》)。这首诗写古代蜀王哀怜王妃的遗骨,在冥间孤苦寂寞,于是将一面石镜送进空山,放在墓旁,和王妃作伴。安葬之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就离开了,其他妃子又恢复了平时的欢笑,不再为死者悲叹。惟有这块带着蜀王情意的伤心的石镜,永远留在这里,映照着凄凉的月光。
和《石镜》作于同时的,还有一首《琴台》诗:“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诗中说西汉司马相如在既贫且病之时,仍然深深爱着卓文君,在琴台上思念佳人,在酒店中玩弄人世。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幻影,惟有山野的鲜花,使人想见文君贴在脸上的花钿;蔓生的绿草,使人想见她穿在身上的罗裙。至于二人当初的爱情,后世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清人黄生说:“作此题者,有二种语。轻薄之士,慕其风流;道学之儒,讥其淫佚。慕者徒骋艳词,讥者动多腐句,均去风雅远矣。此诗低回想像,若美之不容口者,其实讥世俗之好德不如好色耳。”(《杜诗详注》引)杜甫这两首诗,确能摆脱俗套,不作艳词腐句,但若说成是讥刺古人好色,则未免过于迂阔。诗中所表现的,主要是人世情爱的空幻和人去楼空的怅惘。蜀王对妃子的眷恋,相如对文君的爱慕,何等深切。但是爱情的力量,还是不能战胜死亡。都说彩云无常,青春易逝,转瞬锦瑟弦断,玉颜成尘。空对凄凉石镜、苍茫琴台,不知孤魂何处、月下可归?眼看寒花零落、衰草长烟,愁听悲风白杨、杜鹃声哀。可惜九泉路远,天涯梦断,无奈灵犀难通,相思成灰。长恨香魂一去,如烟飘散,惟有无语独立,影照残阳。“石镜通幽魄,琴台隐绛唇。送终惟粪土,结爱独荆棒”(《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昔日欢会叙情之处,今成伤心凭吊之地。一旦参破此理,那正如仇兆鳌所言:“痴情皆属幻相矣。”(《杜诗详注》)现在有些人将这两首诗看作是对爱情忠贞的歌颂,同样有失诗人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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