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诸葛恨

  好作政治家,这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一大特色。在不少文学家的心目中,都有一个前代政治家作为崇拜的对象。李白钦佩谢安,苏轼推重陆贽,杜甫则尊崇诸葛亮。入蜀之后,杜甫吟咏诸葛亮的诗篇尤多。清代姚鼐编《今体诗钞》,只收录杜甫《咏怀古迹》前四首,而偏偏把最后吟咏武侯庙那一首遗弃了。吴闿生批评这种做法:“譬之栋梁连云而阙其正殿,万山磅礴而失其主峰”;认为“公生平意量,初不屑屑以文士自甘,常有经营六合之慨,每咏武侯辄枨触不能自已,此其素志然也。前幅尤壮伟非常,淋漓独绝,全篇精神所注在此,故以为结束”(《唐宋诗举要》引)。
  东汉末年,沧海横流,天下大乱。诸葛亮隐居南阳隆中(在今湖北襄阳县西),躬耕田野,不求闻达;但心怀天下,抱负不凡,常以春秋战国间的名相良将管仲、乐毅自比。刘备闻知诸葛亮英才挺出,不同寻常,三次前往隆中拜访,请教审时度势的大计。诸葛亮分析形势,运筹决策,定王业于胸中,视天下若掌上。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隆中对,成了中国历史上的一段佳话。以后诸葛亮屡出奇计,帮助刘备建业蜀中,三分天下。刘备死后,诸葛亮辅佐三尺遗孤,治理一国政事,外结东吴,北伐强魏,七擒孟获,六出祁山,志吞中原,威震南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蜀相》)。这两句诗,沉挚悲壮,以极其简洁的言词,概括了诸葛亮的匡时雄略和报国深衷。
  为诸葛亮作传的陈寿,首先对诸葛亮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评价。陈寿赞扬诸葛亮的政事,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同时认为“应变将略”,非其所长,能安抚一国,但不能决胜战场。后人也有人不同意陈寿的看法,西晋张辅赞美诸葛亮“文以宁内,武以折冲,然后布其恩泽于中国之民,其行军也,路不拾遗,毫毛不犯,勋业垂济而陨……殆将与伊、吕争俦,岂徒乐毅为伍哉”(《名士优劣论》)!这也是多数人的看法,唯有北魏崔浩认为诸葛亮只“可以赵佗为偶,而以为萧、曹亚匹,不亦过乎”(《典论》)?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咏怀古迹》)。在此,杜甫伸张辅之说,认为诸葛亮的雄才大略,足以和商、周的开国名臣伊尹、吕尚媲美;运筹帷幄,从容镇定,使汉初功臣萧何、曹参为之失色。清代方东树认为“伯仲”二句,言简而尽,胜读一篇史论。南宋刘克庄认为:“卧龙公没已千载,而有志于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许之。如云‘万古云霄一羽毛’,如济之伊吕间,而以萧、曹为不足道,此论皆自子美发之,考亭(朱熹)、南轩(张栻)近世大儒不能发也。”(《诗话新集》)说杜甫首先提出这种看法,不符事实,但是如果说,前人对诸葛亮的赞美,以杜甫为最真切、最热烈,并且自杜甫以后,诸葛亮功盖一世,才空千古,便成为定论,这还是对的。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罗隐《筹笔驿》)。虽然诸葛亮有志、有德、有才,但唯独没有运。诸葛亮深知敌强我弱,时势难为,只是在“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种思想的驱使下,尽力而为。但人只能谋事,却不能必保成事。“运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咏怀古迹》)。一个“终”字,将天意、人事,全都包含在里面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时运不济,壮志难酬,这不仅是诸葛亮的遗恨,也是古往今来多少失志英雄共同的怅恨。唐顺宗即位后,王叔文等人反对宦官专权、藩镇割据,进行改革。宦官俱文珍等趁顺宗病重,逼其退位,拥立宪宗,改革未满五月即失败。当俱文珍等拥立广陵王(即宪宗)为太子时,王叔文心知有变,“独有忧色,而不敢言其事,但吟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末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因歔欷泣下。”(《旧唐书·王叔文传》)北宋末年,金兵攻破东京(开封),掳徽宗、钦宗而去,北宋灭亡。高宗即位,南迁扬州,宗泽前后上表二十余次,劝高宗还都北上,均为奸臣黄潜善等人所阻,忧愤成疾,背发毒疮。诸将前去问安,宗泽说:我因二帝蒙尘,积愤至此,你们若能杀敌,则我虽死无恨。“诸将出,泽叹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翌日风雨昼晦,泽无一语及家事,但呼‘过河’者三而薨”(《宋史·宗泽传》)。故金圣叹读《蜀相》,喟然兴叹:“嗟呼!后世英雄,有其计与心而不获见诸事者,可胜道哉!在昔日为英雄之计,英雄之心,在今日皆为英雄泪矣。”(《杜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