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求多门
据史载,东汉和帝年间(89-105),“南海献龙眼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险阻,死者继路。时临武长汝南唐羌,县接南海,乃上书陈状,帝下诏曰:‘远国珍馐,本以荐奉宗庙,苟有伤害,岂爱民之本,其敕太官勿复受献。’由是遂省焉”(《后汉书·和帝纪》)。汉和帝在历史上不太引人注意,从其一生行事看,还算是个比较贤明的君王,单就上面这件事说,就远非唐玄宗所及。汉和帝罢供荔枝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倒是杨贵妃爱吃荔枝,由于诗歌的吟咏、小说的描写、史书的记载,成了人所共知的事。杜甫也曾作诗赋咏,以寓讽刺之意:“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后,到今耆旧悲。”(《病橘》)
天宝年间,唐玄宗和杨贵妃、李龟年等人,有一回在清元小殿奏乐,当时唯有秦国夫人一人坐着观看。“曲罢,上戏曰:‘阿瞒(上在禁中,多自称也)乐籍,今日幸得供养夫人,请一缠头!’秦国曰:‘岂有大唐天子阿姨,无钱用耶?’遂出三百万为一局焉”(乐史《杨太真外传》)。秦国夫人最后那句话,确实道出了杨氏骄奢的根本原因。有大唐天子作为靠山,还有什么可愁的?“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赴奉先县味怀》)。这几句诗,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等人在骊山宴乐,是何等豪华的景象。但是,“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尔饮尔食,尽是民脂民膏。对杨氏一门来说,玄宗的赏赐不可谓不慷慨,恩宠不可谓不深厚,但在这种慷慨赏赐的同时,却是对百姓残酷的诛求,这个对杨妃异常多情的君王,对百姓却是极其无情。
安史叛乱后,由于兵戈不息,致使赋税繁重,政府在军事上的巨大开支,理所当然地由深受其害的百姓来承担。当时“科敛之名凡数百,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百姓受命而供之,沥膏血,鬻亲爱,旬输月送无休息”(《旧唐书·杨炎传》)。杜甫作过不少诗,揭露苛政对百姓的危害,如《客从》诗:“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据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像鱼那样在水中居住,眼中能哭出珍珠来。这首诗用寓言的形式,比喻当时官府征敛的,都是百姓的血泪。如今百姓被敲骨吸髓,已经一无所有了。又如《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诗:“萧条四海内,人少豺狼多。少人慎勿投,多虎信所过,饥有易子食,兽犹畏虞罗。”人少的地方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反倒是多虎的地方要安全一些,语意极沉痛。孔子说“苛政猛于虎”,想不到离开元盛世还没多少年,这种悲惨的景象就已在人世重现。
代宗广德元年(763),杜甫作《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为民请命:“伏惟明主裁之,敕天下征收赦文,减省军用外诸色杂赋名目,伏愿省之又省之,剑南诸州,亦困而复振矣。”这种呼吁,在他的诗中表现得更加激切:“邦以民为本,鱼饥费香饵。……恻隐诛求情,固应贤愚异。”(《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庶官务割剥,不暇忧反侧。诛求何多门,贤者贵为德”(《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鉴于当时“视民如莠蒿”、“刻剥及锥刀”的现象,诗人一针见血地指出:“当令豪夺吏,自此无颜色。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蝥贼。”(同上)
虽然玄宗死了,但那种荒淫的生活并未在宫中消失,后来帝王在继承皇位同时,连同那些恶习也一起继承了。天宝年间,王鉷为讨好玄宗,满足他的淫欲,特置内库,将亿万钱财,贮藏其中,以供玄宗一人挥霍。安史之乱后,尽管国家凋敝,民不聊生,但内库依然存在,壅利行私,以成其匹夫之富。“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寒”(《解闷十二首》其九)。杨贵妃虽已在马嵬被杀,但爱吃荔枝的还是大有人在。不仅荔枝,就是“霜橙压香橘”,在宫中也仍然不可缺少。开元末年,江陵进贡柑橘,玄宗在蓬莱宫中种了十多棵,到天宝十年秋结实。以后“此物岁不稔,玉食失光辉”(《病橘》)。经安史之乱,这些橘树都已得病,果实“酸涩如棠梨”,“剖之尽蠹蚀”。杜甫认为:“寇盗尚凭陵,当君减膳时。”在这国难当头的年代,君王自应励精图治,切不可再沉湎不悟。橘树恰好在这时得病,似乎是天意如此,是上天对人世的告诫。但杜甫在“汝病是天意”后,紧接“吾愁罪有司”,这就含有深意了。杜甫担心君王因无橘可食,怪罪官吏,而官吏为讨好君王,又必然会去诛求百姓。故造成百姓的灾难,归根结底,是君王的淫欲所致。最大的蝥贼,还不是趁机渔夺的官吏,而正是肆意妄为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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