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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言役万景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古今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古人常有“言不尽意”的感慨,那意思实际上是说心里有话说不出来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太多,就像刘禹锡《视刀环歌》中所说的“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不过,有时候语言也很能笼牢万象、涵盖古今,寥寥数语中道出平时千言道不尽、万语说不完的话来,像刘禹锡所说:“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不过,必须是“工于诗者能之”(《董氏武陵集序》),至于日常语言,却只能明明白白,绝不能在五十六字里把自然山水、历史现实、外在环境与内心喟叹一起有条不紊地表现出来,还在字外留下不绝如缕的余韵。
  在流连山水、描摩自然的诗中羼入深沉的历史意识与浓烈的现实批判意识,虚化眼前的实景而超越时空地将山水、历史、现实交融在一道,使诗歌的时空范围及心理容量无限膨胀,这是杜牧诗歌的一大特点。这首《题宣州开元寺水阁》本来题下还有小注:“阁下宛溪夹溪居人”,可全诗根本没有写到寺、阁、溪、人,倒好像是杜牧一站到水阁上,就放眼远眺,凝神遐思,沉浸在自己的心灵活动中,而完全忘了这脚下的阁、身后的寺、阁下的溪、溪边的人似的。
  从第一联“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古今同”起,就将笔触伸向遥远的历史深处。首句将两个互不关联的意象“六朝文物”与“草连空”并列在一起,“六朝文物”指吴、东晋、宋、齐、梁、陈这数百年的历史陈迹,而“草连空”写的是眼前横亘天际、一望无边的绿草,在人的感觉中,草也是荒芜的象征。这两个意象拼接起来就把历史与自然联系起来,让人体察到六朝已成为过去,昔日繁华已变为一片荒芜废墟,从而不由自主地生发出一种历史沧桑的悲凉来。下句却以永恒的“天淡云闲古今同”作为变动的历史的参照系,以不变的云天来看变化的六朝荒草,更增添人的惆怅;这不禁让人想到宋人苏轼《赤壁赋》中“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那种悚然而惊、若有所失的感觉。
  紧接着三四句,又以眼前永恒不变的山色反衬来来去去的飞鸟,以脚下长流不息的水声反衬时而歌吟时而恸哭的人生,前者的不变与后者的常变暗示着一种历史的荒谬,不由使人想到这样一个严肃而又难解的问题:人生的奋斗、挣扎,世间的厮杀、争夺,究竟有什么意义?《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永恒的自然中匆匆来去的鸟影人声又有什么能留下来呢?只是让后人感到一种荒疏罢了。
  下两句,诗人仿佛从遥远的历史深处与朦朦的山色水声中转回来,看着眼前的秋雨,听着耳畔的笛声。他那种苍凉怅惘的心境使这年年秋天都下的雨化作了一重帘幕,把千家万户遮掩得朦朦胧胧,好像他眼里的幻觉,也好像他心头的愁思。那一丝袅袅的笛声,也似乎伴着一阵秋风飘去,带着落日的凄惶,带着心中的思绪,就像赵嘏的名句“长笛一声人倚楼”(《长安晚秋》)一样。不知为什么,诗里的笛声似乎总给人悠远逝去的感受,于是,诗思又飘然而去,离开了眼前景,转向心中事。
  第七句“惆怅无因见范蠡”,即指诗人渴望像范蠡一样功成身退,逍遥江湖,却一直不能如愿,因而惆怅不已,惆怅之余抬眼远眺。第八句又从心中事转向眼前景,“参差烟树五湖东”,如展开了一幅水墨染成的《遥岑烟露水天图》,眼前景和心中情共同幻化成一片莽苍苍、雾濛濛的山水。在这山水里,有对逝去历史的追忆,有对现实社会的喟叹,也有对人生短暂宇宙永恒的苦闷。
  有人为了赞扬这首诗,把它与杜甫七律相比,但小杜毕竟与老杜不同,这首诗境界的开阔、情调的沉郁或许有些像杜甫《秋兴》之类,但其语言的清俊拗峭与意脉的流贯明畅却与老杜不太一样,比起《秋兴》的紧凑密集来,它的意象要清空疏朗些。又有人以李商隐的咏怀诗如《安定城楼》等与之相比,但杜、李毕竟风格各异。李商隐的七律一般给人以浓密朦胧的感觉,在意象选择上很讲究细腻明丽,在语脉衔接上很注意曲折回环,而杜牧这首诗的意象都很普通,语脉衔接上则有张有弛,节奏分明。像第一句两个意象之间省略了关联词,而第二句便以普通的语序承接,使节奏缓了下来,第三四五六句又以密集的对句一气写出,而七句八句则又是以舒缓的语调写出;这样,诗的内在节律就不显得那么紧。不过,杜牧在全诗的时空安排上却很巧妙,虚虚实实,忽而历史,忽而现实,时而远,时而近,使整首诗没有那么晦涩压抑,反而高朗爽利,这也是由于他并不雕琢细部,而以阔大的意象横写了一个无垠无涯的时空境界的缘故。
  哲学家说:“语言是牢笼。”但诗人却说:“语言是宇宙。”究竟谁对谁错实在很难说。不过,就这首诗来说,诗人似乎是对的,虽然仅仅五十六个字,但它却容纳了一个宇宙,把上下数百年、纵横上千里的时间与空间,把眼前的自然山水与心中的人生体验都写进去了。如果改用日常语言或逻辑语言,即使是拍电报般简约,你能把这一切都写进五十六个字吗?
  也许,这就是诗歌语言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