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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胜有题

  画家齐白石曾有一幅人所熟知的作品,上面画了一道泉流与几只蝌蚪,如果仅此而已,那么看的人不一定会有太多的兴致,最多只会赞赏画家笔墨的简练生动与所画对象的生趣盎然。但是,由于画上的一行题款,却使这幅画顿时有了更丰富的涵蕴,使观画者顿时感到了其中有更深邃的哲理,在心领神会之际得到一种心灵的感悟,题款曰:“蛙声十里出山泉”。于是,画题使只能容纳一个瞬间的画面拥有了时间的连续性,使只能摄取一块空间的画面拥有了空间的延伸性。在十里山泉的流水潺潺中,你能联想到多少山石林木、波浪浅流,在从蝌蚪到青蛙的生命过程中,你能感受到多少生机与活力;更进一步,你从无声的蝌蚪到喧闹的蛙声的变化里,能顿时感到一种生命力的涌动。
  “蛙声十里出山泉”自然是一个好题目。不过,它毕竟是画题而不是诗题,依照莱辛《拉奥孔》的说法,画只能表现一刹那的物态和景象,而且只是一个特定空间的物态和景象,就像照相机所摄取的一瞬间一样,底片上留下的只是镜头透入的那一块空间范围的瞬时景象,因而齐白石的画也只能画出蝌蚪与那几道清波。所以,不受时空限制的题目便可以“诗”的语言来伸展画的内涵,弥补画的缺憾。可是,对于本身就不受物理时空限制,可以任意表现时间空间的延伸和意义、情感的深度的诗歌来说,题目的意义便似乎淡化了,尤其是对于亟切需要膨胀语言内涵的朦朦含蓄的诗来说,弄不好,题目会变成一个狭窄的镜框,把诗歌内涵压迫局促在这个镜框里。
  试看李商隐另一首诗,先不写题目:
  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读下来,人们可能会产生种种感受,是对生命流逝的感慨,还是对春光消失的喟叹?是对昔日友谊的追怀,还是对往日恋情的思念?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八句意义朦胧的诗似乎各不相干,却都构成一种伤感惆怅的情绪,让人感到诗很美、很有滋味,能引发种种想象。换句话说,它能撩拨每个人的生活经验与感受来重构它的意境。可是,当把题目写出来——“回中(地名)牡丹为雨所败”,上述种种联想便一笔勾销,剩下来的便只是对雨打牡丹的直接感慨了。像“舞蝶”、“有人”二句,有的注释者就指出它不是别的,只是写题目里的“败”字,而以此类推其他各句,也不过就是写“回中”(如“西州”一句)、“牡丹”(如“章台”一句)、“雨”(如“水亭”一句)等地点、对象与气候而已。这样,本来极丰富的义蕴情愫便悄然而失,剩下的只是对牡丹具体情状的描摹、比喻与感叹,把那一片朦胧浑然的美都看没了。
  当然,题目之于诗歌并不都是累赘,相传为贾岛所撰的《二南密旨》中曾说:“题者,诗家之主也,目者,名目也。如人之眼目,眼目俱明,则全其人中之相,足可坐窥万象。”就是说诗题犹如诗的“眼目”,有时能画龙点睛似地起到使读者豁然开朗的揭示作用,有时能曲径通幽似地起到使读者深入思索的启迪作用,像杜甫的《哀江头》、《哀王孙》、李白的《蜀道难》等等。但是,这种题目往往只在诗歌有明确的、具体的意义指向的时候才能有揭示启迪作用,对于以情绪感受传递为主,并没有非常明确意义范围,要靠读者深层体验才能重构意境的诗歌来说,清晰的揭示或殷勤的启迪却失去了意义,就像《庄子》中“凿七窍而混沌死”的故事所说的,它破坏了朦胧混沌的美,也破坏了读者的自由体验,仿佛在读者与诗之间硬塞了一个武断而唠叨的“教师爷”。
  一般来说,题目的意义在于引导读者向后,在诗歌的背后即作者、背景、环境等方面追溯渊源与揣摸诗歌“本义”,而诗歌欣赏却需要读者向前,肯定读者阐释与想象的自由,让读者充分发挥自己的感受力与联想力,使自己得到享受;简而言之,题目偏于限制,而诗歌偏于扩张。所以,当诗人有意识地写作一些意境朦胧、内涵深远的诗歌时,就不得不对限制性的题目加以排斥,以便逃避题目对阅读的规范。《朱子语类》卷一四○说:“古人做诗不十分著题,却好,今人做诗越著题,越不好。”就是这个意思。不著题反而疏离了题目与诗的关系,松弛了题目对诗歌语意指向的限制。
  古人有种关于题目的逃避方法。薛雪《一瓢诗话》就要人不必著题,“有从题前摇曳而来,有从题后迤逦而去,风云变幻,不一其态”,据说这样可以突破题目的“面目”与“体段”而直取“神魂”。黄子云《野鸿诗的》则说要“身置题内而意达于外,虽纵横驰鹜,不离个中;身远题外纵意入于内,虽弥缝补漏,不免捉襟”,就是说写诗要像孙悟空有分身法一样,语言写的似乎是切题的内容,意思却指向题目之外。若反过来处处去为如何贴切题目而写诗,就成了童蒙书塾中的教师所教儿童的作诗法了;《诗人玉屑》卷五曾举出《青衿集》中《天诗》“戴盆徒仰止,测管讵知之”,《席诗》“孔堂曾子避,汉殿戴冯重”,说“可谓著题”,但这种“著题”诗不过是“以授学徒,可以谕蒙”的初级教材罢了,就像苏轼所说:“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了(《书鄢陵王主簿画折枝诗》)。
  李商隐的《无题》诗,包括像《锦瑟》、《日高》等以首句头两字或诗句中二字命题而实际无题的诗歌,却完全摆脱了题目的束缚。在李商隐之前并不是没有人写过“无题诗”,但那些“无题”的诗内容却太明白了,让人一目了然,所以有题无题便大同小异,它的语义仍是一一可寻。然而,李商隐的无题诗却写得迷离恍惚,一句与一句之间、一联与一联之间很难找出一个明确的传递承继关系,像《无题》(昨夜星辰),首句写昨夜星辰与风,次句又说画楼西畔桂堂东侧,按理下面应说在此时此地发生何事,但下面两句却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受;再接下去,却又写到酒宴、射覆之事,末两句则再一转,说叹罢只有去赴公事,如转蓬一样身不由己。这八句分开似乎明白,合起来互相抵消,便瓦解了明确的意义,再加上它没有题目,于是读者只好自行体验揣摩,发挥自身的生活经验与想象力了。像清代赵臣瑗在《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里说这是“窃窥其(王茂元)闺人而为之”,似乎李商隐在入赘之前就老去偷看自己未来的老婆,而又有些迂腐的评注者则又认为其中有政治寄托和人事影射,好像李商隐由于当不上官老要乞求当权者似的。于是,害得后来评注家纷纷跟着穿凿附会。又如《日高》,首二句写门锁紧闭,三四句写水精帘内睡眠者和芍药,五六句又转写人烧香升空,而十二天门九关之遥,不得而入,七八句却又掉头去写毫不相干的粉蛾扑灯。于是注释李商隐诗的人就瞎猜一通,喜欢“美刺”说的人从中看出了讽谏大义,沉湎于伤感的人从中读出了爱情悲剧,善于考据的人从中挖出了道教的祈禳祝祷,而现代一些人又从中看到了对生存的咏叹与绝望,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横看成岭侧成峰。至于《锦瑟》一诗千年以来说者纷纷,害得王渔洋也只好说:“一篇锦瑟解人难”,更是朦胧恍惚,语义的指向性全都冰消瓦解,给了读者最大的诠释自由。
  诗歌是需要诠释自由的,它不像科学那样追求精密准确而是追求含蓄朦胧,给读者以想象空间正意味着它自身空间的扩张,而给读者心灵自由正是诗歌的任务。当一首诗获得较大较宽的诠释范围的时候,读者的意志便可以得到一种解放。现代艺术正向着这一方向发展,瓦解作者的限制权利而赋予欣赏者理解自由,像现代绘画脱离具像描摹、现代音乐摒弃主题交代、现代诗歌放弃内容叙述等等,都意味着一个固定时空构架、一个完整故事的崩溃与多样化重构可能性的建立。在这一方面,李商隐的无题诸诗似乎在千年之前就隐隐启迪了现代人。有评论家认为李贺、李商隐的诗很有“现代意味”,是否正指这种“语意指向性的消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