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女性的困惑
明代中叶以后,随着社会思想的变化,文学作品中关于女性和男女之情的内容大量增加了。由于男性始终是社会的主宰力量,故这些作品的观点大体都是从他们的立场出发的。男性在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对待女性的态度,说来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有时,女性被描绘得纯洁而高尚,男子在她们面前显出懦弱而污浊的样子;有时,女性又被看作一种美丽可爱的玩赏对象,好像她们完全是为了男子的快乐而存在的;甚至,有些关于男女性爱的描写,由于过于放肆而呈现污秽的面貌,令人觉得难受。与此同时,与统治者强化道德控制的措施相适应,各种歌颂所谓烈女节妇的诗文也空前增多。几乎翻开每一部明人文集,都散发出这样的酸腐之气。当然,各种不同的态度,在过去也可以看到,但从来不曾像明代这样,各趋极端,反差强烈,矛盾混杂。而且,同一个作家,常常写出完全不同的作品。令人感到,在那个新旧思潮并存的时代,男性面对女性时,也有许多困惑。
祝允明是个思想深湛的哲人,也是纵诞放任的狂士。他贪酒好色嗜赌,曾招致许多正人君子的不满。在他的文集中,专写男女之情或女子风姿的小诗,数量极多。这里先选录一首《咏美人手》:
秋荑附夏藕,春玉剪圆锥。欢时持郎体,愁来支泪颐。那能握花绒,绾作同心丝。
前二句用比喻。“荑”是茅草的嫩芽,形容美人手的洁白柔嫩。这比喻出于《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藕也是白嫩的,这里形容手臂,与手相衬。第二句换一个比喻,写另一种感觉。玉是晶莹光洁之物,前面配以“春”字,透出温暖气息。“圆锥”则是说手指丰满而细长。专写女子身体的一部分,难免要用切近的眼光,细致的笔触。这两句,不重在手的形状、线条,而突出柔嫩、洁白、温润、丰满诸种感觉,更带有情欲上的刺激性。按照正统的标准,这已经有伤大雅了。
接着,“欢时持郎体”,把情欲的倾向更加推进。不过,“持”是平静的动作,又是有所收敛。往下再转出一笔,不向危险处走。但这两句,总的是写女子令人动情的一面,带有撩人的意味。最后说,这样的手,岂能去编织同心结一类的东西?暗示那种通常表示爱情的举动实在平淡无味。虽不是直接说明,仍是大胆强调感官快乐的重要,强化了前四句的效果。
这诗并不特别出格,比起明代许多风情小调,算是很收敛了,更不用说《金瓶梅》一类小说。不过,它的情调,同样是由玩赏女性而得到的欢愉,对女性有一种狎昵态度。
另一首《秋夜曲》有所不同:
明月深穿辘轳井,蕉梧成削藏石影。房帷萤火入还出,绡被轻围明玉冷。
这诗也写到女子的身体,甚至透过“绡被”写到女子晶莹如玉的裸体,但并无情欲和官能刺激的意味。诗中的气氛极为冷静,拉开了读者与诗中人物的距离。月光穿入深井,洒在澄清的水面;秋日已然凋零的芭蕉、梧桐,半掩于山石之后,在月色中只见依稀的影子;幽幽闪烁微光的萤火虫出入于房帷内外,悄然无声。——整个是一幅幽冷、清静,甚而是肃穆的景象,一层一层滤去读者心绪中躁动的成份,最后才写出那下睡的女子。这里也用了玉作比喻,但不同前一首的“春玉”,而是“明玉冷”。“冷”压住诗尾,又经过前三句的渲染,自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这诗也是写女性的美,但美不在形体,也不在女性给予男性的快乐,而是女性的纯洁,以及由此唤起的一种虔诚的感情。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就是这意思。诗中的写景之笔,呈现为一个无比纯洁、宁静的世界,正是宝玉所谓“清爽”之感。以这种笔调写女子的裸体,也是中国古诗中不多见的。
最后再说《董烈妇行》。这诗太长,艺术趣味不高,不录于此。诗中写一名叫王桂芳的女子,十七岁嫁入董家,嫁后董郎卧病一年而死。王女年方十八,拒斥母亲、伯父之命,决不再嫁,一再自杀,最后悬梁而死。这样一桩可悲的事情,作者叙述完毕,竟热烈歌颂:“青天增高地增厚”,“英风烈烈满宇宙”!中国旧文人在道德问题上,常显出可笑的夸张,明智如祝允明亦不能免。读这种诗,令人怀疑:世界难道吊在女人的裤带上?结束两句尤其可笑:“呜呼天下多美人,人百其身傥可赎!”意思是:即使让天下所有的美人每人死一百次去换董烈妇的生命,也是值得的。但这并不真正是惋惜那女子的死——不死她也成不了“烈妇”——只是说美人算不了什么,烈妇的节操才是最可贵的。换言之,比起“节操”来,无论董烈妇的生命,还是天下美人的生命,全都不足道。这种对生命的蔑视,丑恶得令人愤怒。人们不禁要问祝才子:既然如此崇仰女子的节操,自己为何好色无拘检?又写什么美人手、美人体?可惜他早死了,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如上的矛盾,不仅见于祝氏一人,而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对祝允明这一类人来说,如果社会规范束缚了自己,是要反抗的,所以他们嘲笑禁欲的观念,鼓吹好色是人之常情;如果受束缚的是另一群人,则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加以赞扬和维护。至于男子可以好色,女子应该贞节,其间的矛盾怎么办,也不必考虑。这显示出道德观的不彻底,而没有彻底的道德,始终如一的信仰,社会是很难改变的。中国近数百年的历史发展缓慢,与此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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