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深处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汉高祖刘邦所写的《大风歌》。公元前196年,刘邦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还师途中,经过家乡沛(今江苏沛县),召集家乡父老饮酒作乐,醉中取筑(一种乐器)自击,信口唱出这首豪壮的歌。他唱歌的这个地方,便成为有名的古迹,叫作“歌风台”。
刘邦实在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按照《史记》的记载,他原只是个乡村无赖,平时好吃懒做,爱说大话,贪酒好色,常借钱不还。但当秦末大乱之际,刘邦奋起草莽,提三尺剑取天下,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起于社会下层的皇帝。他使骁勇无敌的西楚霸王项羽最终败在他的手里,韩信、彭越、英布等一代英杰,先是为其驱使,效命战场,功成之后,兔死狗烹,又一一丧命于其刀下。这一段历史令人产生许多感慨,祝允明也在近二千年后写下这首《歌风台》:
掉臂长安市,遥从日边来。
因过芒砀下,步上歌风台。
长安是西汉的都城:芒山、砀山在河南与安徽交界处,距沛县约有一百公里,刘邦起兵前曾躲藏在芒砀之间。长安、芒砀、歌风台三个地点,实际是刘邦一生经历的概括。这四句同时也写出了诗人自身的形象:他挥着手臂离开长安,顺便经过芒砀,随意地登上歌风台。这样广阔的空间,他似乎很轻松就跨过了,显得非常豪爽潇洒,不大把那位汉高祖放在眼里。当然,若不是很豪爽很潇洒,怎么能任意议论刘邦呢?要批评一个大人物,必须自居甚高。
沛公善任使,猛士亡其骸。
帝业袖手成,慷慨襟抱开。
大风飞云亦壮哉!
韩彭英卢相继死,寄命寺人髀股间,
未央志气拉飒摧。
刘邦是以善于用人著称于史的。他初登帝座,对群臣自述得天下的原因,说自己论计谋不及张良,论管理国家不及萧何,论用兵不及韩信,但对这三个当世豪杰能悉心任用,所以就获得成功。但刘邦用人的奥妙,不仅是善于发挥一个人的长处,而且是善于利用一个人的短处来控制他;当一个人对自己不再有用,但却形成威胁时,还要抓住适当机会把他除掉。为他立下绝大功劳的韩信、彭越被诬为造反,英布被逼得造反,结果有的砍了头,有的剁成肉酱,连家族都杀个干净。《大风歌》的末句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那么“猛士”都到哪里去了呢?“猛士亡其骸”,全给杀了!这句顶着“沛公善任使”一句,显得极其尖锐。然后是两幅对照的画面:一边是刘邦凭借手下良将谋士的努力,成就帝业,慷慨高歌;一面是曾为刘邦效命沙场的韩信、彭越、英布、卢绾相继而死,特别是韩信,被吕后骗入未央宫,英雄豪气,摧为灰土。
祝允明说这些干什么呢?为古人悲悼吗?不是。
相望千余年,安能为之哀?
但是他又说:
明朝放舟淮浦去,项王韩侯祠下亦徘徊。
尽管那些已经死去一千八百年的豪杰无法引起诗人的悲哀,但那一段历史却是令人感伤、发人深思的。诗人想像,在离开歌风台,经过项羽的都城徐州和韩信的家乡淮阴时,自己仍会在他们的祠庙前久久徘徊。
早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就用了挖苦的语调描述汉王朝这位开国皇帝的种种无赖行径,而用充满同情的笔墨刻画了失败者项羽直率勇悍、富于感情气质的形象。鸿门宴、霸王别姬、乌江自刎,一系列戏剧性的、诗意的场面,至今还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读者。还有那位韩信,刘邦的天下差不多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在完全可以脱离刘邦自立的时候,他因为顾念刘邦对自己的重用,拒绝了谋士蒯彻提出与刘、项鼎足而三的建议。对韩信最终无辜而死,司马迁也是充满同情的。
那么,历史的结果,还能说总是合于正义的吗?事实是,在历史上获得成功的,往往是那些坚忍狡诈、蔑视一切道德法则的人,他们更能够捕捉住机会。至于那些信奉固定的行为规范、多少有些浪漫情调的人,却是失败居多。这绝不是个别的现象,用祝允明的另一首诗中的句子来说,是“万古茫茫貉一丘”。甚至,在日常生活里,也经常看到善良正直的人走投无路,不顾信义、惯于取巧的人左右逢源。难怪会有这样的谚语:“善良是无能的别名。”也难怪有诗人会这样写:“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歌风台(江苏沛县)
但是,若拿这样的话去指责刘邦,只会引起一阵耻笑。成功就是合理的证明,其余都是废话。何况,杀戮功臣,确确实实是汉初稳定政权的必要措施;既然是必要的,当然也就是合理的。历史难以用日常的道义原则加以解释。
祝允明是一个自负而渴望获得社会成功的人,也是一个追求真诚的道德生活的人——行为上的任诞纵放,只是表示对伪道德的排拒。他登临的歌风台,他徘徊流连的项羽和韩信祠庙,提供了成功与失败的重大范例。他不能不思考,在历史的深处,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奇怪法则?在追求成功和追求道德完善之间显然存在冲突的情况下,人应当作什么样的选择?这些在诗中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却是可以体会的。“相望千余年,安能为之哀”说明自己并不是为前人悲哀,也是为了指导别人对诗歌的正确理解。
还有一点难以确认的问题:在中国历代帝王中,明太祖朱元璋与刘邦最为相像。他也是出身于社会底层,在元末的大动乱中力克群雄,建立帝业,并在开国后以残酷的手段杀戮了一大批功臣。祝允明这首诗,是否有影射当代史实的意思?这固然无法证实,但他至少曾经想起这一种历史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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