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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士与渔父

  在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中,常可以看到在那高山脚下,绿波之上,泊着一叶扁舟,舟上坐一位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渔翁,正安闲地垂钓。文征明生长于太湖之滨,对渔人的生活应该是很熟悉的,他所绘有关渔父的画,仅从《文征明集》所辑录的题画诗来看,数量就不少。这一类诗,既可作为文学作品来看,亦可从中推想画面的情形。其中有一首是:
  青山叠叠倚晴霞,路转涧穷有隐家。渔父不知仙迹近,停桡谷口看飞花。
  这首诗隐括了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首节:“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画面的情形,应该也是世外桃源在即,房舍隐约可见,而渔人将入未入,流连于谷口的桃花林。在陶渊明的笔下,桃花源是一群避世的人们聚居的地方,是他把隐逸生活理想化的产物。文征明的诗、画都很巧妙,他不从桃花源落笔,却写渔父未入桃花源时,已有一番超脱尘俗的高趣,桃花源反而成了虚淡的背景。翻陈出新、新旧映衬的手段十分高超。
  细心的读者或会提出:文征明诗中的渔父,似乎跟《桃花源记》所写的渔父不一样,他本身好像就已经是隐士了。确实如此,也许文征明还有一层言外之意:胸怀淡泊的人,未必需要遁入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其实,早在楚辞体的《渔父》(相传系屈原作)中,那一位劝屈原与世浮沉、明哲保身的渔父,已经是隐士的化身。此后,“渔父”在中国文学和艺术中,渐渐成为一种具有特定涵意的形象,成为士大夫思想情感的载体。唐代张志和有一首著名的《渔父》词: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位神态飘然、襟怀洒脱的渔父,就很像自号“烟波钓徒”的张志和本人。还有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位渔翁高傲孤独,凛然不可犯,也正是诗人自身的写照。大概渔父钓鱼时,那种安闲若定的神态,颇有身世两忘的味道。令人体会到超脱尘世喧嚣的情趣,文士便用以表现自身的人生情感和审美爱好了。中国古画及诗词中关于渔父的作品如此之多,原因即在于此。无论是画或写渔父,实在以表现文士自身为主。
  不过,借渔父以表现文士,在具体的作品中,还有隐和显的区别,要视作者的立意和爱好而定。在前面举出的几篇诗词中,数柳宗元一篇最明显。他把背景写得极度广大寥廓、幽僻寒冷,已经背离了渔父日常生活气氛,正是为了强调诗中的寄托: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苦闷和清高孤傲的性格。张志和的一篇,不像柳宗元那样刻意渲染,气氛较为轻松随和。只是他很注重诗中人物洒脱的气质,仍是属于“显”的写法。文征明诗,则在隐显之间。从字面上看,那位“渔父”逗留在溪谷口观赏桃花,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因为有了“桃花源”作映衬,作者的用意也就隐含在其中了。他用的是借典故作曲折表现的手法。
  更隐晦一些,那就是单纯写渔父的生活,不将自我放在其中。如文征明《渔父》词中的一篇:
  败苇萧萧断渚长,烟消水面日苍凉。鱼尾赤,蟹膏黄,自酿村醪备雪霜。
  这是深秋季节,芦苇已然衰败,鱼蟹却正肥壮。渔父打开自酿的米酒瓮,烹鱼煮蟹,准备饱餐一顿,这是纯粹的渔家乐。诗中的渔父丝毫没有被文士化。但是,诗人对渔父生活的场面,却是经过选择的。好比摄影师的作品,看起来完全是客观的对象,甚至也未作特别的加工,但选择本身,已经渗透了作者的情趣。在这里,文征明仍然把普通的渔家乐与文士所追求的避世之乐等同起来。


  还有一种完全以观察态度描述渔人生活之艰辛的作品,其中的渔父才真正与文士无关,只是文士表现同情、借以思考社会问题的对象。唐寅有一首绝句:
  朱门公子馔鲜鳞,争诧盘中一尺银。谁信深溪浪花里,满身风雨是渔人?
  文征明也有一首绝句:
  小舟生长五湖滨,雨笠风蓑不去身。三尺银鳊数千鲤,长年辛苦只供人。
  这种写富贵者不劳而获、劳者终年辛苦却无所得的作品,也是中国古诗的一种传统。像唐代孟郊的《织妇辞》:“如何织纨素,自着褴缕衣”;杜荀鹤《蚕妇》:“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苧麻”,都是这样的写法。
  同一题材,从不同的立意出发,或者用不同的手段来表现,就会呈现迥异的面貌,所以中国的古典诗词才如此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