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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作鬼语

  唐代中期有一批诗人,包括韩愈、孟郊、卢仝、李贺等,作诗不循常规,好标异立新、惊世骇俗,追求力度和刺激,形成一个特殊的流派。其中尤其是李贺,风格诡怪奇谲,又喜欢写阴森恐怖的景象,被古人称为诗中的“鬼才”。
  徐渭中年时期,对这一派诗人产生很大的兴趣。当时诗坛上流行“诗必盛唐”的口号,特别推崇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等几家,认为到中唐诗已经不行了。这等于说诗歌有一定的标准风格、语汇,是大家都要学习模拟的。徐渭则强调诗是个人性情的表现,关键是感情的真实性。他从自己的个性爱好来看,认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等人比较合于常规的诗,是“菽粟”(即日常的饭菜);韩愈、孟郊、卢仝、李贺等人的诗,别出心裁,才好比“龙肝凤髓”,不可多得。徐渭中年所写的诗,也被人评为“字字鬼语,李长吉之流也”(“长吉”是李贺的字)。《夜宿丘园》是徐渭三十五岁时,从绍兴去福建顺昌的途中写的。此行以水路为主,沿富春江转入衢江、南浦溪。一路风景极美,却不免有些荒僻。尤其是两省交界地带,到处是连峰叠障、老树怪藤、巨石乱滩。白天已是惊心动魄,晚间更令人觉得孤独不安。诗便是写山中夜宿的情景和心境:
  老树拿空云,长藤网溪翠。碧火冷枯根,前山友精祟。或为道士服,月明对人语,幸勿相猜嫌,夜来谈客旅。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氛围:黑魆魆的老树高高耸向天空,蔓生的长藤在山溪两壁织成翠网,碧幽幽的磷火(传说中的“鬼火”)在形状怪异的枯树根周围浮动着,或明或暗,好像有一群精灵在前山相聚。忽然就从前山来了一个穿道士服的人,站在白晃晃的月光下向诗人说话:大家都是旅途之人,特来闲聊,可不要猜疑呀!
  作为纪游诗,通常都有实事作材料。在那晚上,可信确实来了一位道士,那么徐渭写诗时,也一定知道他不是什么山精树怪。但诗的根本作用,不是纪实,而是构境,于诗境中表现诗人的心态。因而,有什么样的心态,便会构造出什么样的诗境。就原来的材料来说,这诗完全可以写成另一种情调,譬如寂寞旅途中陌生人彼此相亲近的温暖,未必不是一首好诗。但诗人实际写成的诗境,是那样阴郁和不安,充满了“鬼气”,连好意来闲谈的道士,都带来一份恐怖和威胁,这就是诗人心态的作用了。
  向前追溯,可以看到中唐诗人的心态对他们诗歌意境的显著作用。李贺虽有皇家宗室的虚名,但谱系已远,兼且仕途蹉跎,穷困潦倒、体弱多病,所以他就专爱写荒芜衰败、冷落阴暗、恨深愁重的景象,喜欢用“泪”、“死”、“病”、“鬼”、“血”等等惊心触目的字眼;孟郊是个一心想出人头地的人,却老大无成,所以他专爱写人生的病态,如贫穷、饥饿、寒冷、衰老,甚至麻木迟钝之类的感觉。总之,他们都是人生不得志、心理不平衡,所以要在诗中追求刺激。徐渭三十多岁的时候,经历了家道衰落、爱妻早夭、科举接连失败等一系列遭遇,乃至生计无着,漂泊人世,他的内心正是紧张不安、容易激动、阴郁压抑的时候,自然就喜欢上了李贺等人一派的诗。写出《夜宿秋园》这样带有“鬼”气的作品。
  在这一段时间中,徐渭的诗大多写得不安静,常常带有某种惊悸的感觉。不仅是山中的深夜,就是光天化日之下,人群簇拥之处,也可以写出类似的感受。有一首《观潮》,是写他和师友一起观看龛山战地(在绍兴附近,当时官军与倭寇在此打过仗),然后登山观潮。开首是:
  白日午未倾,野火烧青昊。蝇母识残腥,寒唇聚秋草。
  据考,他们到龛山时,距战事结束已经很久,实际除了考察地形外,看不到多少战争的痕迹。但诗人非常善于构造他所需要的诗境。一二句借烧田(农民焚烧庄稼秸秆作肥料)的烟火渲染白日昏冥的气氛,暗示战场景象,这还只是手段巧妙;三四句写巨蝇靠着敏锐的嗅觉,聚集在遗有残余血肉的秋草上,舔食不息,这景象本来很琐细,不引人注意,被他特意摄取、放大,就显得很恐怖了。这也可以说是“鬼语”,同样是阴郁心态的产物。
  所以,本文的标题“长夜作鬼语”,并不是专指《夜宿丘园》一首诗而言,而是同时象征着诗歌创作中的一种现象:当诗人的感觉特别敏锐,当他以阴郁的眼光看待周围世界时,他的诗中就会出现种种不安宁的、带刺激性甚至是恐怖的形象,即所谓“鬼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