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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物言志思奋飞

  过去,“绍兴师爷”的名头是很响的。有人曾忿于鲁迅文笔的尖锐,便拿这话来攻讦他。不知道从何时起,绍兴文人惯于操此业,但至少在明代就很普遍了。徐渭的许多朋友,都曾为人作幕僚,他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事件,也就是加入东南抗倭军务总督胡宗宪的幕府。
  胡宗宪因为交结权相严嵩,而且生活奢华,搜刮民财,在历史上的声誉不大好,但他也是一个豪爽敢于任事的人,东南倭乱主要是靠他平息下去的。这比起那些唯唯诺诺的正人君子,到底要高明些。他起先任浙江巡抚,就很看重徐渭的才智,后来升任抗倭军务总督,主持从山东到广东沿海的军事,权倾东南半壁江山,却对一介布衣的徐渭再三殷勤相招,徐渭无法拒绝,只好作了他的幕僚。关于徐渭在胡宗宪手下几年的活动,有很多传说。袁宏道、陶望龄的《徐文长传》,都说胡宗宪用阴谋诡计擒杀倭寇首领,是听了徐渭的筹划。又说当时文武官员谒见总督,无不战战兢兢,唯有徐渭身穿一袭破旧衣衫,直闯辕门,放言天下大事,旁若无人。总之,他在胡宗宪那里是很受信任的。
  但官场终究是官场。像胡宗宪那样的大官,对徐渭一类的文士在礼节上可以很随便,那是“礼贤下士”的表现;一旦事关利害,就由不得他了。譬如胡宗宪写给严嵩的文书,便大都出于徐渭手笔。尽管徐渭对严嵩是很厌恶的,他也不能不想尽阿谀奉承的辞语。大概还有一些事情,让徐渭感觉到不自由之苦,所以总想离去。有一次,胡宗宪送了一只白鹇给徐渭,徐渭趁机以此为题写了一首诗,表示自己的心意。白鹇是一种很漂亮的观赏鸟,雄性上体和两翼为白色,并布满整齐的黑纹,又有纯白的长尾,腹部则为纯蓝黑色。
  浙江绍兴
  片雪簇寒衣,玄丝绣一围。都缘惜文采,长得侍光辉。提赐朱笼窄,羁栖碧汉违。短檐侧目处,天际看鸿飞。
  这一类托物言志的诗,最早可以追溯到屈原《九章》中的《橘颂》,那是拿橘树比拟自己的德行。如开首几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王夫之解释为“喻贤者内美性成,为天所授”,和“喻忠臣生死依于宗国”。以后这种诗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个独特的类型,作品非常之多。一般仍如《橘颂》,借比喻抒发情志,只要求切合“物”“我”双方。比如唐末黄巢所写的《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皆带黄金甲。
  这是黄巢因为考不取进士,下决心铤而走险,并预言自己将获得大成功。它以气魄宏大而受人赞赏。
  至于徐渭的《白鹇》诗,因为要呈献给胡宗宪,表示自己希望脱离总督府的心意,就必须关合物、我、对方三者。多一层人际关系,必须考虑双方的地位、身份,写作的难度就更大。诗开首两句直切题面,写出白鹇鸟最显著的特征:它的白色羽毛,像是一片片雪花编结成的寒衣,又在上面绣了一圈圈细细的黑丝线。“寒衣”二字,已经有影射寒士的意思。而且据说徐渭是喜欢穿白衫的,这就更显得微妙了。但从字面上看,似乎只是写鸟。下面转为清楚的双关笔法。“文采”,既可以指文章辞采,又可以指美丽的花纹。“都缘惜文采,长得侍光辉”,借白鹇毛色美丽而为人所爱,写出自己因擅于文章而被收罗于幕中的意思,语气中又表示了对胡宗宪知遇之恩的感激。“提赐朱笼窄”,好像回到了纪实的内容:胡宗宪将白鹇装在一只朱色竹笼内送给他;但“窄”带有明白的感情色彩,于是仍然透出显著的寄喻之意:总督府对徐渭来说,是个狭隘的、不自由的牢笼。鸟儿“羁栖”(被强迫栖留)在笼,隔绝了广阔的蓝天,虽然生活很优越,却是违逆本性的,徐渭在总督府的状况,也正是如此,最后两句,是点睛之笔,写得非常有力:鸟儿屈身在房屋状鸟笼的短小的屋檐下,虽不敢抱多少奢望,却心有不甘,仍然斜望着那天边自由翱翔的大雁。“短檐”、“侧目”都是予人印象很深的辞汇,两句所描绘的形象,又保持在一个未结束的动态上,所以诗虽然到此为止,言外之意却通过这动态强烈地表现出来:它希望奋飞出去,回到自由的天地。
  可以看出,这首诗对所涉及的三个方面,都照顾得相当周到。作为咏物诗,它的字面每一句都紧扣白鹇鸟,而且还清楚地交代了作诗的缘起——胡宗宪赠送白鹇;对胡宗宪,又保持了适当的恭敬和真诚的感激,并无指斥之辞。希望离去的理由,完全是从己方立论,即和鸟相同的自由本性;而最重要的是自我的意愿也得到充分的表达,丝毫不受其他因素影响。作为一首篇幅短小而语言简明的诗,做到这样当然是不容易的。中国文人常把诗作为社交的工具,这一传统培养了他们在语言表现上的严密和细致。
  开首提过,徐渭在总督幕府受到相当宽容的待遇,他自己对此也是深为感激的,在《上督府公生日诗》中曾经说:“众人国士阶元别,知己蒙恩心所量。”但要是没有了基本的个人自由,他仍然会不顾一切地要求离去,由此对徐渭的性格可以有清晰的了解。
  最后要作一些说明:那只白鹇,据徐渭在其他诗篇的附注中说,是死于虱害了。他自己则由于胡宗宪死于朝廷的权力斗争,并祸及总督府的幕僚,恐怕受到凌辱,以至发狂自杀。自杀不死,又在狂病中杀死了继室张氏,因此被逮下狱,坐了六年牢。要不是许多朋友救助,他几乎丧命。自由对于他,终究是“侧目”所望,却难以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