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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女词》的比兴手法

  在中国古典诗歌创作领域中,诗人们普遍喜爱采用传统的“比兴”手法。所谓“比”,用今天的术语说即是比喻;所谓“兴”,即是兴起之意,朱熹《诗集传》所谓“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但兴也包含有比之义,所以古人常以比兴连用。如果比兴手法运用得当,就会极大地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比的本质在于联想。艺术家一旦展开其丰富的想象力,就会将生活中普通而又平凡的事物,通过比喻形象而贴切地表达出来,达到于平淡中见新奇的艺术效果。
  记得笔者年轻的时候,对唐诗一直爱不释手,有一次读到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由于当时对此诗的写作背景不甚了解,乍一读,此诗所描写的内容似乎和诗题毫不相干,因而百思不得其解。从字面上看,此诗描写一位新嫁娘,在洞房花烛夜之后,第二天早晨就要拜见公婆,她对着镜子精心地梳妆打扮,但心里却忐忑不安,唯恐无法博得公婆的欢心,梳妆之后便悄悄地问新郎:“自己的打扮合不合时宜?”后来才懂得,这首诗通篇运用比喻手法,表达了作者在临近科场考试之际的心态。原来唐代有所谓行卷的风气,即应进士科举者将自己所作诗文写成卷轴,投献给朝中显贵或名人,希望得到赏识、举荐。此诗就是作者临近科场考试之际投赠给著名诗人张籍的,张时任水部员外郎。由于作者在赴试之前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忐忑不安,这和新嫁娘在拜见公婆前的心境有某些相似之处,所以作者取其一点在诗中以新娘自比,以“夫婿”比张籍,以“舅姑”即公婆比主考官。诗意简单明了,即询问张籍:自己的作品不知是否合乎主考官的心意?此诗通篇运用比喻,不但新奇别致,且饶有生活情趣,更能引起人们无尽的联想,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比起那些直抒胸臆的诗篇,趣味迥然不同。
  钱谦益的《嫁女词》,同样采取比兴手法,和这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嫁女词》共四首,为节省篇幅,这里仅抄录第一首:
  中堂何喧阗,明烛耀银釭。箱帘启萎蕤,刀尺声硠硠。大姊裁罗襦,小妹熨袴裆。邻女赠锦缎,双双绣鸳鸯。阿母鬓婆娑,篝灯理中裳。阿母向我言:抚汝娇且长,十载违汝家,顿顇类?孀。轻轩宵在门,重整嫁时装。女行欣有家,阿母心内伤。牵衣告阿母,背指灯烛光:“女身如明烛,影在阿母旁。”
  就字面上看,诗写一位女子即将辞别母亲离家远嫁时的情景。全诗大致可分为三小段:第一小段从“中堂何喧阗”至“双双绣鸳鸯”,写离家远出时中堂热闹的场景。喧阗,闹哄哄的声音。萎蕤,一种以金镂相连、可以屈伸的锁,称萎蕤锁。第二小段从“阿母鬓婆娑”至“阿母心内伤”,着力写阿母因女儿远嫁而内心感到无限惆怅和悲伤。婆娑,指鬓发散乱的样子。“顿顇类?孀”,意谓境况窘迫,形容憔悴,就像妇女怀孕、孀居一样。第三小段从“牵衣告阿母”至结束,写女儿劝慰阿母,自己虽然远嫁,但身影永远跟随在阿母身旁,表示不会忘记养育之恩。
  《嫁女词》可称得上是成功之作。诗中描写母女之间的骨肉深情,情真意切,笼罩着一层脉脉温情,带有东方家庭所特有的温馨气息。民间有句俗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这首诗的结尾“女身如明烛,影在阿母旁”,却一反世俗的偏见,用富有诗意的语言,将母女之间不可分割的感情充分地表达了出来,颇能引起人们的共鸣。
  但是,这首诗所谓“嫁女”,其实不过是一种比喻。作者在诗序中说:“余初登第,旋奉先人讳,里居奉母,垂十有一年,仍诣阙补官。是时神庙上宾,国论喧豗,辽寇隳突;别母北上,中心恻怆,而作是诗也。”牧斋登第在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离这次出来任职,相隔十一载。就在这段时间里,女真族在辽东崛起壮大,不断扩展势力范围,并于万历四十四年建立后金政权(后改国号为清)。之后,依恃其兵强马壮,攻城占地,睨视中土,对明朝产生直接威胁。据《明史·神宗纪》载,万历四十六年“大清兵克抚顺城,千总王命印死之”。七月,“克清河堡,守将邹储贤、张旆死之”。四十七年,“大清兵克开原”。这就是“辽寇隳突”的历史背景。
  牧斋这次“诣阙补官”,就像一位长期居住在娘家的出嫁女,重又回到丈夫身旁,此时的心情可谓悲喜交加。喜的是这次入朝任职,有机会实践理想,一展才能,这对一位有抱负却又长期赋闲在家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难得的好机遇。悲的是远出做官,不忍辞别年迈的母亲。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生离死别在古人眼里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更何况因“辽寇隳突”,国家动荡不安,前途未卜,作为一位臣子,怎不忧心忡忡:“祭祀废春割,寇盗隳墙垣。百忧搅我心,逼迸不得言。”(其三)这时牧斋颇以国家安危为念,尤其对东北边患更为关切。遗憾的是,牧斋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一回事,后来他不能一以贯之地坚守自己的正确立场,竟向曾被轻蔑地称为“辽寇”的清朝统治者卖身求荣,这无疑对自己也是极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