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帕克在周六清晨五点半来到囚室,为了省事也没有履行带手铐的惯例。萨姆正在等着他,两人悄悄离开了A排监舍。他们经过厨房时,监狱里的管理人员正在煎鸡蛋和火腿。萨姆还从来见过那个厨房,所以他放慢了脚步并数着步数,测量了一下厨房的尺寸。帕克打开一扇门后做了个手势让萨姆快点跟上来。他们走进外面的夜幕之中,萨姆停下脚步,望着右侧那座方方正正的砖房,毒气间就设在那个小小的砖房里面。帕克拉了一下他的臂肘,两人便一同走到监狱的东头,一名警卫正等在那里。那警卫递给萨姆一大杯咖啡,并带他经过一扇门来到一个与监狱西头的牛栏完全相同的放风场地。这里同样有围墙和铁丝网,也有一个篮球架和两条长凳。帕克说他一小时后再来,接着便同那名警卫一同离开了。
萨姆在原地站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尽情观赏着风景。他最早的囚室在D排,位于监狱的东侧,那时他曾多次到过这里。他知道这里的准确尺寸是五十一英尺乘三十六英尺。他看到岗楼上的那名警卫正坐在一盏灯下望着他。透过围墙外面那一排排棉田,可以看到另外一些建筑物的灯火。他慢慢走到条凳边坐了下来。
那些好心人竟然同意了他想最后再看一次日出的请求,也算得上是非常体贴周到了。九年半以来,他一次也没有看过日出。他最初提出这个请求时曾遭到纽金特的拒绝,后来帕克出面干预,向上校进行了解释,保证在安全方面不会出问题,关键是那个人最多还有四天的活头了,帕克情愿承担一切责任。
萨姆凝视着东方的天空,碎絮般的云层已经隐隐现出淡淡的橘红色。在刚来监狱的那段日子里,他常常每天用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回忆过去那些琐屑而又美好的日常生活:那些日复一日、令他感到沐浴般温暖的寻常琐事,那条终日不离他左右的猎犬,那面包上额外多加的一点蜂蜜。那时他才刚刚开始上诉,许多问题还悬而未决,他真的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还能再去打松鼠和鹌鹑,还能去捕鲈鱼和鲤鱼,还能坐在门廊上望着太阳升起,还能去镇子里喝咖啡,还能开着他的那辆老旧的小货车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当时所幻想的最大一件事是乘飞机去加州看望他的孙儿,他还从未乘过飞机。
不过,他的自由梦很早以前就破灭了,牢房中那沉闷透顶的日子,法官们那尖酸刻薄的言词,早已令他心灰意冷。
这次差不多是他的最后一次日出了,他对这一点几乎是确信无疑。盼他死掉的人大多了,而毒气室使用的次数又显得太少。是到了再执行一次死刑的时候了,而这次无疑轮上的就是他自己,妈的。
天空越来越明亮,云层渐渐消散。虽说他是被迫在锁链挂起的围墙中领略这大自然的美景,但他依然感到非常之满足。还有几天的时间这个围墙就要在他的世界中消失了,那铁栏、铁丝网和囚室也将会属于他人。
周六一大早就有两名记者抽着烟、喝着贩卖机中的咖啡等候在州议会大厦的南门。已经有传言说州长在周六会用一整天的时间在办公室处理凯霍尔的事。
七点半的时候,一辆林肯车缓缓停在了附近的一个停车场,州长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两名穿着入时的警卫护送他向大门走去,莫娜·斯塔克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州长,执行死刑时你准备到场吗?”第一名记者急忙上前问道。麦卡利斯特笑了笑两手抬起,意思好像是在说他很愿意停下来谈谈,但情况太紧急实在没有空,然后他看了一眼扛在另一名记者肩上的摄像机。
“我目前还没有作出决定,”他停了片刻,回答着记者的提问。
“露丝·克雷默会在周一的听证会上作证吗?”
这时摄像机镜头已经抬起来作好了准备。“现在还不能讲,”他冲着镜头笑笑回答道,“对不起,朋友们,我现在不能和你们谈话。”
他进了大厦并乘电梯到了他在二楼的办公室,贴身警卫则在门厅里坐下看起报纸来。
拉雷莫尔律师正在等着汇报最新进展情况。他对州长和斯塔克女士说从昨天下午五点到现在有关凯霍尔的诉状情况依旧,昨夜没有什么动作,上诉获胜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认为法院会加快驳回上诉的速度。他已经同首席检察官办公室的莫里斯·亨利通了电话,根据熟悉内情的那位死亡博士的看法,执行死刑的概率已达百分之八十。
“关于周一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的事有什么情况?凯霍尔的律师有什么消息吗?”麦卡利斯特问道。
“没有,我让加纳·古德曼今天上午九点来一下,应该就此事同他谈谈。我就在办公室里,有事找我好了。”
说完拉雷莫尔便告辞出去。斯塔克女士此时正在做她早晨的例行公事,逐份浏览全州的各类报纸并把它们摆放到会议桌上。她看到九份报纸中有八份在头版刊登了与凯霍尔有关的消息。宣布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是周六早晨最引人注目的事。有三份报纸刊登了一幅美联社的照片,上面是一些等在帕契曼外面的三K党徒正在八月的炎炎烈日下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
麦卡利斯特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后也开始看报纸。“去把统计数据拿来,”他很干脆地说。
莫娜离开办公室不到一分钟便回来了。她拿回一份用计算机打印的文件,上面显然是些令人不愉快的消息。
“讲给我听听,”他说道。
“电话截止到昨天晚上九点,最后一个是在九点零七分打来的。当天来电话总计四百八十六个,其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反对执行死刑。”
“百分之九十,”麦卡利斯特不相信地说。不过,他倒并不感到特别意外,热线接线员在昨天中午就已经向他提供过一个多得让人感到意外的来电数目。一点钟时莫娜就已开始着手对打印出的结果进行分析。他们昨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关注着电话的数字,并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从那时起到现在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打电话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凝视着窗外问道。
“都是你的选民。电话是从全州各地打来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过去的记录呢?”
“我不清楚。州议会为自己加薪的那回,我们曾一天接到过一百个电话,但也不像这次。”
“百分之九十,”他又小声嘟哝了一句。
“还有呢,许多人还打了办公室的其他电话,我的秘书接到了不下十几个。”
“都是有关萨姆的吧?”
“是的,所有电话都反对执行死刑。我已经向我们的人了解过,大家在昨天都被电话所困扰,罗克斯伯勒昨夜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办公室简直给反对执行死刑的电话包围了。”
“很好,我希望他也出出汗。”
“我们是否把热线关了?”
“周日和周六有多少接线员值班?”
“只有一名。”
“那就不要关了,今天仍旧开通,再看看今明两天的情况。”他走到窗口把领带松开。“几时统计结果?”
“今天下午三点。”
“我希望能早点见到数据。”
“恐怕情况好不到哪儿去。”
“百分之九十,”他摇摇头说。
“是百分之九十以上,”莫娜更正道。
作战室里到处散落着比萨饼包装盒和啤酒罐,那是经过一整天长时间的市场分析后留下的痕迹。此时,屋里放着的一盘新的面包圈和一排大号纸杯可乐正在等待着分析人员的到来,他们中先到的两位正在看报纸。加纳·古德曼拿着一副新买的望远镜站在窗口,正在观察位于三个街区以外的州议会大厦,他尤其注意州长办公室的窗户。昨天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有些闷,于是想到市场去找一家书店,不想透过一家皮货店的橱窗正巧发现了这副望远镜。昨天一下午他们都在兴致勃勃地透过窗户捕捉着州长那正在沉思默想的身影,他肯定是在琢磨这些该死的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
几名学生狼吞虎咽对付着面包圈和报纸,并就密西西比州在定罪后减刑条款中存在的明显失当做了短暂而认真的讨论。前来参加市场分析的第三班人马中有一位来自新奥尔良的大学一年级学生,他在八点钟到场后,大家便又开始打起电话来。
他们很快便察觉到热线电话不像昨天那样容易接通,与接线员的通话变得很困难。不过没有关系,他们又开始拨州长公寓总机的电话以及州长在各地区设立的那些小型办公室的电话。州长曾大肆吹嘘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设立这些办公室是为了与人民大众贴得更紧。
电话仍在不停地打着。
古德曼离开办公室,沿着国会大街来到了州议会大厦。他听到有调试扩音机的声音,接着便见到了一些三K党徒,其中至少有十二个人穿戴着游行的全副行头,他们正在州议会大厦台阶前的南方妇女纪念碑周围聚集起来。古德曼从他们旁边经过,还和其中的一个人打了个招呼,这样一来他回芝加哥后就可以说自己同真正的三K党徒交谈过了。
那两名早晨在这里等着州长的记者此时正坐在大厦前的台阶上观望下面的景象。古德曼走进大厦时,一个本地的电视摄制组也赶到了。
莫娜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州长公事繁忙,腾不出空来见他,不过拉雷莫尔先生倒是可以抽出几分钟的时间。她的样子显得有些疲惫,古德曼见了感到非常欣慰。他跟着她来到拉雷莫尔的办公室,发现他正在接电话。古德曼希望这个电话是从他那里打来的,他很顺从地坐下来。莫娜关上门离开了他们。
“早晨好,”拉雷莫尔挂上电话后说道。
古德曼有礼貌地点点头说:“十分感谢召开听证会,从州长在周三的谈话来看,我们没想到他会同意。”
“他面临着许多压力,我们也是一样。你的当事人同意谈他的同谋的事了吗?”
“没有,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拉雷莫尔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那粘在一起的头发,又灰心地摇了摇头。“那么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还有什么意义呢?州长的立场也不会改变的,古德曼先生。”
“我们再做萨姆的工作,好吧,我们会同他谈的。咱们还是按照周一召开听证会的既定方针进行准备吧,没准儿萨姆会改变主意。”
这时又响起电话铃声,拉雷莫尔气恼地一把抓起电话机。“不是,这里不是州长办公室。你是谁?”他胡乱记下了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这里是州长的法律处。”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会投州长的票。”他又听了一会儿。“谢谢你,赫特先生,我会转告州长你来过电话。是的,谢谢。”
他把话机放回原处。“密西西比州杜马的吉尔伯特·赫特先生也反对执行死刑,”他瞪着电话机有些茫然不解地说,“这电话简直是在抽疯。”
“电话很多,是不是?”古德曼同情地问。
“多得让人难以置信。”
“支持还是反对?”
“差不多一半一半吧,”拉雷莫尔说。他拿起电话按动了密西西比州杜马的吉尔伯特·赫特先生的号码。没有人接电话。“这就奇怪了,”他挂上电话说,“那人刚刚打来电话,还留下一个有效的电话号码,这会儿却没人接电话了。”
“也许是刚刚出去了吧,一会再打一次好了。”但古德曼心里却希望他腾不出时间再试一次。昨天刚刚开始市场分析后不久,古德曼就做了一点小小的技术上的变动。他指示他的分析员们要首先确认电话号码的主人不在家后再拨电话。这种办法可以防止拉雷莫尔这一类好奇心重的人或是某些喜欢多事的热线接线员再打电话回去找电话的主人询问。因为那些人有很大可能是坚决支持死刑的人。这样做虽说减慢了市场分析的速度,但古德曼觉得要更稳妥些。
“我正在准备听证会的计划,”拉雷莫尔说,“有备无患吧。地点或许在楼下的议会财源调查委员会室。”
“是非公开的吗?”
“不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只剩四天的时间了,拉雷莫尔先生,事事都会有问题的,不过听证会是州长的事,他能同意我们就已经很感谢了。”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咱们保持联系吧。”
“此事完结以前我不会离开杰克逊市的。”
他们很快握了握手,古德曼离开了这间办公室。他在大厦前的台阶上坐了有半个小时,望着那些三K党徒正在聚拢起来,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四十二
虽说唐尼·凯霍尔年轻时也穿过白袍戴过尖顶帽,但他却和在帕契曼正门前面不远那片狭长草地上巡游的一队队三K党徒保持着一定距离。这里的保安措施很严密,全副武装的警卫正在监视着那些示威者。在三K党徒聚集的遮阳伞附近,还有一伙穿着褐色衬衣的光头党人,他们举着的标语要求释放萨姆。
唐尼看了一会儿示威活动后便在一名警卫的指引下把车子停在了高速公路旁边。监狱门岗处的警卫核对了他的姓名,很快就有一辆监狱的囚车向他开过来。他的哥哥在帕契曼已经坐了九年半的牢,唐尼每年都要设法来看他一次。不过,他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在两年以前了,他一直羞于承认此事。
唐尼·凯霍尔今年六十一岁,是凯霍尔兄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们兄弟数人十几岁时便都在父亲的影响下参加了三K党。在当时作这种决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根本用不着任何考虑,因为那是全家人的愿望。后来他参加了军队,去朝鲜打过仗,游历了世界。在这期间他对穿白袍和焚烧十字架失去了兴趣。他在一九六一年离开密西西比州,先是去了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家具公司工作,眼下住在达勒姆附近。
在这九年半中,他每个月都要悄悄地给萨姆寄一条烟和不多的一些钱,只是不常写信,他和萨姆对写信都不感兴趣。达勒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有个关在死监的哥哥。
他在前门入口处给搜了身,又被带到前面办公室,不一会儿萨姆也给带了进来,两个人被单独留在屋里。唐尼长时间地拥抱了萨姆,两人分开时眼睛都有些湿润。他们的个头和身材都差不多,但萨姆显得起码要老二十岁。萨姆坐在桌沿上,唐尼坐在了不远的一张椅子里。
两人都点燃一支烟,各自望着自己的前面。
“有什么好消息吗?”唐尼终于问道,其实他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
“没有,一点也没有。法院驳回了所有上诉,他们真要动手了,唐尼,他们要杀死我,把我像头牲畜似地弄进毒气室里杀掉。”
唐尼的头垂到了胸前。“我很难过,萨姆。”
“我也很难过,不过,他妈的,这一切过去后我的好日子就来了。”
“别那样讲。”
“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厌倦了关在笼子里的生活,我老了,时候到了。”
“但你罪不至死,萨姆。”
“这正是最难让人接受的,是吧。其实并不只是我他妈的会死,所有人都有死的一天,只是一想到那些蠢驴会利用我为他们自己大捞好处我就受不了。他们就要赢了,他们得到的奖赏就是把我绑起来然后看着我咽气,这才是最可悲的事。”
“你的律师不能做些什么吗?”
“能做的都做了,看起来希望不大,我希望你能见见他。”
“我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他和我们家的人不大一样。”
“他很幸运,长得像他母亲。”
“很聪明吧?”
萨姆挤出一个微笑。“是的,聪明极了,他对我的事很上心。”
“他今天会来吗?”
“可能,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在孟菲斯住在莉那里,”萨姆带着一丝骄傲说道。正是因为他的关系,才密切了他女儿和孙子的关系,使他们得以和睦地住在一起。
“我今天早晨和艾伯特通了电话,”唐尼说道,“他说他有病,不能来这里了。”
“好吧,我也不想让他来,同样也不希望他的儿孙们来。”
“他想亲自来问候你,可他来不了。”
“让他留到葬礼时再问候吧。”
“别这样,萨姆。”
“我知道,我死的时候没有人会为我哭泣,我也不想在事前得到那么多虚伪的同情。但我有件事想求你,唐尼,不会很破费的。”
“没问题,什么事都可以。”
萨姆拽了一下自己红囚服的裤腰。“你瞧这身该死的玩意儿,人们叫它红衣,快十年了,我每天都穿着它,密西西比州政府肯定希望在我被他们杀死时也穿着这身衣服。不过,我有权穿任何自己想穿的衣服,死的时候能够穿件体面的衣服对我太重要了。”
唐尼突然之间动了感情。他想说点什么,但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又湿了,嘴唇颤动着。他点了点头,只勉强说了一句话:“放心吧,萨姆。”
“你知道那种叫作迪基斯的工装裤吧?我以前穿过很多年,好像是卡其布做的。”
唐尼仍旧点点头。
“买一条就可以了,再随便买件白衬衣,不要套头的那一种,要带扣子的。衬衣、裤子都要买小号,腰围要三十二的,再买双白袜子和一双便宜点的鞋。上帝,我只能穿一回了,是不是?在沃尔一马特平价商场或别的什么地方没准用不了三十块钱就能买到所有东西,你不会心疼钱吧?”
唐尼擦了一下眼睛努力想笑笑。“不会的,萨姆。”
“我会穿得像个花花公子,对吗?”
“你将来安葬在什么地方?”
“克兰顿,就在安娜身边,这肯定会影响她的安宁,亚当正在做安排。”
“我还能做些什么?”
“没有了,能保证我穿上新衣服就行了。”
“我今天就去办。”
“这些年来,你是唯一还把我放在心上的人,你知道吗?巴布婶娘死前也给我写过许多年信,可她的信总是干巴巴硬邦邦的,我觉得她给我写信只是为了向邻居们炫耀。”
“谁是巴布婶娘?”
“休伯特的母亲。我甚至不能肯定和她有亲属关系,来这儿之前我们差不多根本就不认识,后来她就开始写那要命的信了。她说因为自己家人给关进帕契曼她的心都要碎了。”
“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
萨姆大声笑起来,又想起了一件孩提时的往事。他饶有兴致地讲给唐尼听,兄弟两人很快便大笑不止。唐尼也想起了另外一个故事,他们就这样讲了有一个小时。
周六下午亚当来时唐尼已经离开了几个小时。他给领进前面办公室后便把一些文件摊开在桌子上。萨姆随后也给带了进来,看守卸下他的手铐后便把他们两人留在了房间内。亚当马上就注意到萨姆这回带了更多的信来。
“又要抓我公差了吧?”他试探着问道。
“是的,不过可以等到完事以后再办。”
“都是给谁的?”
“一封写给平德家,我在他们家放过炸弹。一封写给杰克逊一家被我炸过的犹太教堂。一封写给一位做房地产商的犹太人,也是在杰克逊。别的还有一些,但不用着急,我知道你眼下忙得很,等我死了以后希望你能处理一下这些信。”
“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你以为会写什么?”
“我也不知道,恐怕都是些道歉的话。”
“好聪明的孩子。为我过去做的那些事道歉,忏悔我的罪孽,求得他们的宽恕。”
“为什么要这样做?”
萨姆停下脚步,靠在一个文件柜上。“因为我整天蹲在一个小笼子里,因为我有台打字机和用不完的纸,因为我心里烦躁得要命,对吧,也许就因为这些我才想写点什么。因为我还有良知,虽说不是很多,但终归还是有一些,我离死亡越近,对我过去做的那些事的负疚感也就越加强烈。”
“对不起,我会把它们寄出去的,”亚当说完在他的备忘录上做了一些记号,“我们还剩下两个上诉没有了结。第五巡回法院仍把辩护不力的申诉压在那里,我觉得还有些希望,可整整两天了仍不见动静。精神状况申诉还在地区法院。”
“它们根本指望不上,亚当。”
“可能吧,但我决不退缩。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再递交十份诉状。”
“我不再签署任何诉状,如果我不签字你什么也递不出去。”
“我可以,办法有的是。”
“那我就解聘你。”
“你办不到,萨姆,我是你的孙子。”
“根据我们的协议我随时可以解聘你,黑纸白字写着。”
“那份协议有缺陷,虽说是由你这个还算过得去的监狱律师起草,但还是存在着致命的缺陷。”
萨姆喘着粗气,又开始迈着大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在亚当面前走了不下十几个来回。亚当今天是他的律师,明天还是,一直到他死去也不会改变,他知道自己解聘不了他。
“我们的赦免死刑听证会安排在下周一进行,”亚当望着自己的拍纸簿说,一面等着对方爆发。但萨姆却丝毫没有动容,脚步也并没有停下来。
“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目的何在?”他问道。
“呼吁赦免。”
“向谁呼吁?”
“州长。”
“你认为州长会赦免我吗?”
“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坏处呢?”
“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个小滑头。以你全部的学识、经历以及在法律方面的卓越才华来看,你真的寄希望于州长会考虑赦免我吗?”
“有可能。”
“有可能个逑,你这个傻瓜。”
“谢谢你的夸奖,萨姆。”
“不客气。”他走到亚当对面停下来,用一根有些弯曲的指头指着亚当。“我作为你的当事人从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你应当尊重我的意愿,我是坚决反对同大卫·麦卡利斯特发生任何关系的。我决不会向那个蠢货呼吁什么赦免,也决不求他宽恕。无论因为什么事,我都不同他进行任何接触。这是我的意愿,我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年轻人,第一天就告诉你了。而你作为我的律师却无视我的意愿,凭着自己的兴致为所欲为。你只是个律师,你没有别的权力。而我却是你的当事人,我不知道你那高雅的法学院是怎样教你的,我只知道应当由我作决定。”
萨姆走到一张空着的椅子旁,又拿起了一封信。他把信交给亚当说道:“这封信是给州长的,要求他取消周一的赦免听证会。如果你拒绝取消的话,那我就将这封信的复印件交给新闻界,我要让你、加纳·古德曼和州长都下不来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再明白不过了。”
萨姆将信放回椅子上,又点燃了一支烟。
亚当在他的备忘录上又画了个圈。“卡门周一要来这里,我不敢保证莉能来得了。”
萨姆缓缓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眼睛并不着亚当。“她还在康复中心吗?”
“是的,不清楚她什么时候能够出来,你想要她来吗?”
“容我再想想。”
“要快些,好不好。”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弟弟唐尼刚刚来看过我,他是最小的弟弟,他想见见你。”
“他也是三K党徒吗?”
“这算什么问题?”
“是个只需要回答是与否的问题。”
“是的,他是三K党。”
“那我不想见他。”
“他不是坏人。”
“我相信你的话。”
“他是我兄弟,亚当,我要你见的是我兄弟。”
“我不想再见到凯霍尔家的其他成员,萨姆,特别是那些穿长袍戴尖顶帽的人。”
“噢,真的吗?三个星期前你恨不能把这个家底翻过来,生怕知道得不够多。”
“我认输,好不好?我听到的够多了。”
“噢,事儿还多着哪。”
“够了,我够了,你饶了我吧。”
萨姆咕哝了一句什么,有些自得地笑起来。亚当看了一眼拍纸簿说:“有件事你听了也许会高兴的,监狱外面除了三K党外又来了一些纳粹分子、雅利安人和光头党,还有其他崇尚仇恨的组织。他们都沿着高速公路站成一排,向过往的汽车挥动标语牌。标语牌上写的当然是要求释放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萨姆·凯霍尔,真像个热闹的马戏场。”
“我在电视上看过了。”
“他们在杰克逊的州议会大厦周围也举行了抗议示威。”
“那是我的错吗?”
“不是,但都是因为你的死刑。你如今成了偶像,就要成为殉教士了。”
“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执行死刑好了,那样就称他们的心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
“对不起,萨姆,我的压力越来越大。”
“我诚恳地建议你甩掉那些压力,像我一样。”
“不行,我已经把那些蠢货掌握在手里,萨姆,我还没跟他们动真格的。”
“是吗,你提交了三轮诉状,各级法院已经有七次把你驳回,你的得分是零比七,我不想看到你动真格时会是什么样子,”萨姆说这些话时脸上挂着一种顽皮的笑容,字字句句都透着调侃。亚当也笑了笑,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一些。“我想过了,你走了以后我要起诉他们,”他显得很激动地说道。
“我走了以后?”
“没错,起诉他们滥用死刑,被告就是麦卡利斯特、纽金特、罗克斯伯勒以及密西西比州。我们要起诉所有那些人。”
“还没有谁那样做过,”萨姆捋着胡须说,好像是在认真考虑。
“是的,我知道。这还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也许我们什么也得不到,但只要想想我在今后五年中会怎样折腾那些杂种就觉得很有意思。”
“我同意你那样做,起诉他们!”
笑容渐渐隐去,幽默也不复存在。亚当在备忘录上又看到另外一些事项。“还有几件事要说一下。卢卡斯·曼让我问问你见证人的事,你只能有两个见证人在见证室里,我是说真要到了那一刻。”
“唐尼不想干,我也不想让你在那里。不知道还有谁会愿意当那个见证人。”
“好吧,我就这样答复。我至少收到了三十个采访要求,几乎各大报纸和新闻杂志都提出了要求。”
“不见。”
“好吧。还记得我们上次提到的那个作家温德尔·舍曼吗?那个想要给你录音的人,还有——”
“对了,还有五万美元。”
“如今加码到十万了,由他的出版商为他筹集资金。他要把一切都录下来,还要去执行死刑的现场,然后进行深入研究,再写一个大部头出来。”
“不干。”
“好的。”
“在今后三天里我不想再谈论我的生活经历,我不想让某些不相干的人到福特县去乱打听,而旦我活到这当儿最不需要的就是那十万美元。”
“我都清楚了。你曾经说起过穿衣服的事——”
“唐尼答应办这件事。”
“好的,我们接着往下来。如果得不到缓期的话,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可以有两个人陪伴你。按规定,狱方有一张表格需要你签字并指定这两个人。”
“一般应该是律师和牧师,对不对?”
“没错。”
“那就是你和拉尔夫·格里芬啦。”
亚当把名字填入表格。“谁是拉尔夫·格里芬?”
“是监狱里新来的牧师,他反对死刑,你能相信吗?而他的前任则恨不能把我们都给熏死,当然是以基督的名义。”
亚当把表格递给萨姆。“在这儿签字吧。”
萨姆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把表格还给亚当。
“你有享受最后一次配偶探访的权力。”
萨姆大笑起来。“拉倒吧,孩子,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这是清单上的,明白吗?卢卡斯·曼私下跟我讲说我应该告诉你。”
“好了,你已经告诉我了。”
“我这里还有一张有关你的私人物品的表格,要写明继承人是谁。”
“你是说我的遗产吗?”
“差不多。”
“这实在病态,亚当,我们干嘛现在就做这件事?”
“我是律师,萨姆,我们有责任落实一切有关细节,这些都不过是些书面上的文章。”
“你要我的东西吗?”
亚当听到他的问题后想了片刻。他不想伤萨姆的感情,但同时他也实在想不出怎样去处理他那几件破烂不堪的旧衣服、旧书以及一台小电视机和那双橡胶拖鞋。“我要,”他说道。
“那它们就属于你了,把它们拿去一把火烧了。”
“在这儿签字吧,”亚当说完将表格推到他的面前。萨姆签完了字,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我真想让你见见唐尼。”
“没问题,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会照办,”亚当说着把拍纸簿和表格收拾好装进公文包里。所有的细节都已落到了实处,亚当觉得公文包更显得沉甸甸的。
“我明天一早再来,”他对萨姆说。
“给我带点好消息来,好吧?”
纽金特上校趾高气扬地沿着高速公路的外侧向前走着,后面跟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监狱警卫。他怒视着那二十六个三K党徒,又向那十来个穿着褐色衬衣的纳粹分子皱着眉头,还停下脚步虎视眈眈地望着离纳粹分子不远的一群光头党。他摇晃着身子,围着那片狭长的示威专用草地外侧转了一圈。两个信奉天主教的嬷嬷坐在尽可能远离其他示威者的地方,他停下来同她们聊了几句。这时的气温足有华氏一百度,嬷嬷们坐在荫凉地里还在冒汗,她们一边喝着冰镇汽水,一边把标语牌靠在膝盖上望着高速公路的方向。
两位嬷嬷问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事。他说自己是监狱的代理典狱长,来这里只是为了确保示威能够有秩序地进行。
于是,她们让他离远点。
四十三
也许因为是星期天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正在下雨,亚当在喝早晨的咖啡时显得出奇的从容。外面仍然很黑,温乎乎的夏日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阳台上,把人带入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境界。他站在敞开的门边,听着那雨滴的溅落声。时间还太早,下面沿河公路上还听不到车声,也听不到河里有拖船的声音,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详和。
今天是死刑执行前的第三天,他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一会儿要先去办公室,还有一份最后时刻诉状要起草一下,那份诉状的争点是如此的荒谬,亚当几乎不好意思把它交出去。然后他要去帕契曼和萨姆一起坐一会。
看起来各法院在星期天都不会有什么动作。当然,大限已经临近,负责死刑的书记宫和他们的助手们很有可能会加班。不过,周五和周六都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他估计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而明天就完全不同了,这当然是他个人的看法,不太成熟,也没有经过检验。
明天自然免不了会非常繁忙,而周二无疑会像恶梦一般的紧张,那是法律规定萨姆在世的最后一天。
但这个周日却格外平静。他睡了差不多有七个小时,堪称是最近一段时期的又一项纪录。他的头脑清醒,脉搏正常,呼吸轻松,他的心绪平静而从容。
他翻动着周日的报纸,心不在焉地把标题浏览了一遍。里面起码有两篇是有关凯霍尔死刑的报道,其中的一篇配发了更多的监狱外面越演越烈的示威场面的照片。太阳出来时雨停了下来,他坐在一把湿漉漉的摇椅上看了一会儿莉的建筑杂志。经过几个小时的平和安宁以后,亚当有些不耐烦了,于是他准备动身。
在莉的卧室里还有一件未了的事,一件亚当一直想忘却但又难以忘却的事。十天来,他的心里一直在为她抽屉里的那本书而激烈斗争着。她是在酒后告诉他私刑照片的事的,但那并非一个瘾君子的痴人说梦。亚当知道那本书就在那里,那是一本实实在在的书,里面有一张现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名被用绳子吊起来的黑人青年,他的脚下是一群骄傲的白人,那些人正在对着照相机做鬼脸,他们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起诉。亚当在内心里反复拼贴着那张照片,给它添上新的面孔,勾画树的轮廓,画上绳子,并在它的下面加上标题。但有些事他还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那个死者的面孔能够看得清楚吗?他的脚上是穿着鞋子还是赤着脚呢?那个小萨姆容易辨认吗?照片里有多少白人的脸孔?他们有多大年纪?有妇女吗?人们带着枪吗?有没有血迹?莉说他曾经被牛皮鞭子抽打过的,在照片里能看见鞭子吗?他几天来一直在想着那张照片,是到了看看那本书的时候了,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也许莉就要康复归来,那时她会重新把它藏起来。他计划在今后的两三天里仍住在这里,但没准一个电话就能把这一切全部打乱。他也许不得不被迫赶去杰克逊或是在帕契曼睡在自己的车子里。当你的当事人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日子时,像午餐、晚餐和睡觉一类的寻常小事便都会变得莫测起来。
现在是天赐良机,他终于下了决心去面对那群施私刑的暴徒。他走到前门向停车场的方向望了望,只是想确认一下她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他甚至还锁上了她的卧室房门,然后才拉开了那个抽屉。抽屉里放着的都是她的内衣,他对自己的唐突行为感到有些难为情。
他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那本书,就放在一件褪了色的汗衫上面。书很厚,封面是绿色的,上面写着:南部黑人和大萧条时期。匹兹堡托夫勒出版公司一九四七年出版。亚当把书拿出来坐到了床沿上,书页非常新,像是从来没有翻看过的样子。生活在最南部的人有谁会看这样的书呢?虽说这本书在凯霍尔家已经放了有几十年之久,但亚当确信根本不会有人看它。他看了看书的封皮,猜测着这本书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之下才归到了萨姆·凯霍尔家的名下。
这本书共有三部分照片。第一部分都是些简陋的房舍和破败的棚屋,是种植园里黑人被迫居住的地方。有带着十几个孩子的父母在门前拍摄的全家照,也有农工们被迫在田里弯着腰摘棉花的情景。
第二部分插在书的中部,大约有二十多页。有关私刑的照片只有两张,前一张是两名身穿白袍头戴尖顶帽的三K党徒正在用步枪向照相机瞄准的可怖场景,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男人吊在他们的身后,眼睛半开半闭,面目全非,血迹斑斑。照片说明写道:三K党施行私刑,密西西比州中部地区,一九三九年。似乎这种种族歧视的暴行可以用地点和时间限定似的。
亚当凝视了片刻那张令人发指的照片,然后又翻到第二张有关私刑的情景,这张比起头一张来显得不是那么很恐怖。绳子上吊着的死者只能看到胸部以下。衬衣似乎被撕碎了,可能是皮鞭抽打的结果,如果的确使用过皮鞭的话。那名黑人身体很瘦,肥大的裤子紧紧地箍在腰间,双脚赤裸着,但看不到血迹。
在背景处可以看到那根将他吊起的绳子系在一根低矮的树枝上。那棵树很高大,树身很粗,枝繁叶茂。
死者的脚下聚集着一群正在欢庆的人群,有男人、妇女和儿童,有的正在向照相机做着鬼脸,有的做出十分气愤的神情和雄纠纠的男子汉模样——眉头皱起,目光犀利,双唇紧闭,似乎拥有无穷的力量来保护他们的女人免受黑鬼的侵犯;其他人则笑嘻嘻的,好像能听到咯咯的笑声,尤其是那些妇女,其中有两个长得很漂亮;一个小男孩用一支手枪对着照相机作恐吓状;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一瓶烈性酒,正在把商标朝向照相机。大部分人似乎都对这种场面感到欢欣鼓舞。亚当数了数,照片里一共有十七个人,每个人都在盯着照相机看,没有丝毫惭愧和不安的神情,也完全找不到做错了事的感觉。他们根本不会受到指控,而他们刚刚才杀了一个人,不过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们根本用不着为这种事的后果担忧,这让他感到痛苦。
这不过是一次聚会。事情发生在晚上,天气很暖和,人们带了酒,还有漂亮的女人,无疑他们的篮子里还带着食物,而且正准备把毯子铺在大树周围的地上开始美妙的野餐。
照片说明上写道:密西西比州乡下的私刑,一九三六年。
萨姆就在前排,跪坐在两个年轻人之间,三个人都在使劲冲照相机做怪样。看他的样子有十五六岁,瘦长的小脸正在努力做出令人恐怖的表情——嘴唇歪扭,眉头拧紧,下颌抬起,显示出一个正在竭力仿效他周围成年人的男孩的狂妄自大。
他很容易被认出来,因为有人为他做了标记,那是一条有些褪色的浅蓝色墨水道,指向写在照片边缘的萨姆·凯霍尔两个粗体字。那笔道从照片中其他人的身体和脸上画过,一直通到萨姆的右耳处。埃迪,一定是埃迪干的。莉说过埃迪曾在阁楼上发现过这本书,亚当几乎可以看到他父亲在认出萨姆并用那表示控诉的笔道指向他的头部后,一个人躲在黑暗之中对着照片哭泣的情景。
莉还说过萨姆的父亲是这伙暴徒的头儿,但亚当认不出哪个是他。可能埃迪也没认出来,因为照片上没有做出标记。照片中至少有七个人的年纪与萨姆的父亲相仿。这里面有几名凯霍尔家的成员呢?她还说过他的兄弟们也参与了,也许是那个长得有些像萨姆的看上去小一点的那个人吧,但他吃不准。
他审视着祖父那明澈好看的眼睛,心里不觉一阵隐隐作痛。他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又出生在一个天生就仇视黑人的家庭。有多大的责任应该归罪于他呢?看看他周围的那些人吧,他的父亲、家人、朋友、邻居,他们也许都是些诚实、穷苦、勤劳的人,只不过是在当时司空见惯的一次残酷的仪式结束之时被摄入了镜头。萨姆没有别的选择,那是他所知道的全部世界。
亚当怎样才能找到过去与现在的有机联系呢?如果上帝在冥冥之中让他早出生四十年并把他置身于那些人之中,他会如何公正地对那些人以及他们的暴行作出评判呢?
当他望着那些人的面孔时,一种奇特的舒适感淹没了他。虽说萨姆显而易见是一桩故意伤害罪的当事人,但他只不过是那帮人中的一员,只负有部分罪责。很明显,是那些面容冷峻的成年人促成了那次私刑,其他人只是前去看热闹而已。他看着照片,很难想象萨姆和他的小兄弟们能干出那种兽行。萨姆没有尝试去制止那件事,但他也很可能没有做过任何推波助澜的事。
一张照片带来了不下一百个难以解答的问题。摄影师是谁?他怎么会正好带着照相机在那里?那个年青黑人是谁?他的家在哪儿,还有他的母亲?他们是怎样捉住他的?他是否曾经关在监狱里并由当局把他交给了那帮人?事情过后他的尸体是怎样处理的?在照相机前面微笑的年青女子是那个被强奸的受害者吗?那些男人中有她的父亲吗?有她的兄弟吗?
如果萨姆在那样小的年纪就参加了私刑,那你对他成年以后又能有什么指望呢?在密西西比州乡下像这样的村民聚会和庆祝活动要多长时间才进行一次呢?
老天在上,萨姆·凯霍尔除了做他做过的那些事还能做些什么呢?他别无选择。
萨姆喝着一个别致的咖啡壶里煮的咖啡,一面很耐心地在前面办公室里等着。咖啡的味道很浓,不像每天早晨给犯人们喝的咖啡那样稀汤寡水的。那是帕克用一个大号纸杯盛给他的。萨姆坐在桌子上,脚搁在一把椅子上。
门给打开了,纽金特上校雄纠纠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帕克。门关上后,萨姆挺直身子啪地打了个敬礼。
“早晨好,萨姆,”纽金特拉着脸说,“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你呢?”
“马马虎虎吧。”
“是嘛,我知道你可是个大忙人。累得够呛吧,筹备我的死刑并保证一帆风顺真是不容易啊,我向你致敬。”
纽金特没有理睬他的挖苦。“有几件事需要和你谈谈。你的律师说你现在疯了,我要亲眼看看你是怎么个疯法。”
“我的感觉像是个百万富翁。”
“是的,你真的看起来很好。”
“是嘛,谢谢啦。你样子还是那么漂亮,皮靴挺亮嘛。”
他的黑色军警靴依旧闪闪发光。帕克低下头看看,笑了笑。
“是的,”纽金特说完坐进一把椅子,眼睛看着一张纸,“精神病医生说你不肯合作。”
“哪个精神病医生?是N吗?”
“是斯蒂盖尔医生。”
“就是那个名字不全的大屁股女人吧?我只不过和她聊了一次。”
“你是不是不肯合作?”
“我当然希望那样。我来这儿差不多十年了,当我差一步就要走进坟墓时她才终于扭着大屁股来看我是不是过得还好。她想做的只是给我些麻醉剂,好让我在你们这些小丑来带我时不能动弹。那样你们就能省点事,对不对?”
“她只是想帮助你。”
“要是那样就让上帝保佑她吧。告诉她我很抱歉,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给我在评估报告里记上一笔吧,装进档案里。”
“我们需要商量一下你的最后一餐吃些什么。”
“帕克为什么在这儿?”
纽金特瞥了一眼帕克,又看了看萨姆。“因为这是规定。”
“他是为了保护你,是不是?你怕我。你害怕单独和我呆在这间屋子里,对吧,纽金特?我快七十岁了,弱不禁风,抽烟抽得命都快没了,而你竟怕我,怕我这样一个死定了的谋杀犯。”
“我根本不怕你。”
“我能让你在这屋里满地打滚,纽金特,如果我想那样做的话。”
“我怕你成了吧?萨姆,我说,咱们还是接着说事吧。你的最后一餐想吃些什么?”
“今天是星期天,我的最后一餐应该是在星期二晚上,你干嘛现在就操那份心?”
“我们必须做好计划,你提出什么要求都可以,只要合情合理。”
“谁来掌勺?”
“由监狱的食堂给你准备。”
“噢,太棒了!还是由那些给我做了九年半猪食的天才大厨师们来做,安排得不错嘛!”
“你想吃点什么,萨姆?我尽量做到通情达理。”
“烤面包和煮胡萝卜怎么样?我可不想提出新花样让他们为难。”
“好吧,萨姆。等你想好了就和帕克说一声,他会通知厨房的。”
“不会有什么最后一餐的,纽金特,我的律师明天就要打出重磅炮弹,你们这些蠢货就等着瞧吧。”
“我希望你是对的。”
“你这个撒谎成性的杂种,你恨不能马上把我带去绑在椅子上,你做梦都在想问我还有什么临终遗言,然后向你的一个跟屁虫点点头把门锁上。当事情结束后,你再哭丧着脸向新闻界宣布什么‘根据密西西比州湖源县巡回法院的命令,萨姆·凯霍尔已于今天——八月八日凌晨零时十五分在帕契曼监狱的毒气室内被执行死刑。’那才是你最得意的时候,纽金特,别跟我假充善人了。”
上校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张纸。“我们还需要你的见证人名单。”
“问我的律师去。”
“我们要知道如何处理你的遗物。”
“问我的律师去。”
“好吧。我们有许多新闻界的采访请求。”
“问我的律师去。”
纽金特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气乎乎地走了出去。帕克抓住门等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道:“坐好了,萨姆,还有人来看你。”
萨姆笑着向帕克挤了挤眼。“那就再给我多搞点咖啡来,好不好,帕克?”
帕克拿走了咖啡杯,几分钟后又回转来。他还给萨姆带来了《杰克逊日报》周日版。萨姆正在看那些有关他死刑的报道时,拉尔夫·格里芬牧师敲敲门走了进来。
萨姆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后审视着牧师。格里芬穿着一双白色的球鞋和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上身穿一件黑色衬衫,戴着牧士领。“早晨好,牧师,”萨姆说着喝了口咖啡。
“你好吗,萨姆?”格里芬说着拉过桌子近旁的一把椅子坐在上面。
“眼下我的心里充满仇恨,”萨姆一本正经地说。
“我很遗憾,恨谁呢?”
“纽金特上校,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你做过祈祷了吗,萨姆?”
“还没有。”
“为什么还不做?”
“着什么急?我还有今天、明天,还有星期二。星期二晚上恐怕我和你会有很多祈祷要做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随时会来,这由你决定。”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呆到最后一刻,牧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和我的律师一起。你们两个有权陪我度过最后的时光。”
“不胜荣幸。”
“谢谢。”
“你都准备祈祷些什么内容呢,萨姆?”
萨姆喝了一大口咖啡。“嗯,首先我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我所做过的一切坏事都能得到宽恕。”
“你的那些罪孽吗?”
“是的。”
“上帝在盼着我们向他忏悔自己所犯的罪过并求得宽恕。”
“是一次结清呢?还是一次一件?”
“是我们能够记住的全部。”
“那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恐怕要花不少时间。”
“由你决定,你还有什么需要祈祷的吗?”
“我要为我的家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祈祷。这件事会伤害我的孙子、弟弟,也许还有我的女儿。人们不会为我流太多的泪,这你是知道的,但我希望他们能感到宽慰。我还要为监舍里的那些狱友祈祷,他们都很为我难过。”
“还有别的人吗?”
“是的。我要特别为克雷默一家祈祷,尤其是露丝。”
“是受害者的家人吗?”
“是的,还要为林肯一家人祈祷。”
“谁是林肯?”
“说起来话长了,还有很多受害者。”
“这样很好,萨姆,你需要卸下心里的这些包袱,使灵魂得到净化。”
“要净化我的灵魂恐怕得用好几年的时间,牧师。”
“还有很多受害者?”
萨姆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轻轻地搓着双手。他在拉尔夫·格里芬牧师充满信任和热忱的目光中流连着。“如果还有其他的受害者怎么办?”他问道。
“有人命吗?”
萨姆很缓慢地点点头。
“被你杀死的?”
萨姆仍旧点点头。
格里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凝神细想了片刻。“是这样,萨姆,应该毫无保留地讲出来,要是我就绝不会在全部忏悔完自己所犯的罪孽之前死去而且还想祈求上帝的宽恕。”
萨姆不停地点着头。
“一共有多少?”格里芬问道。
萨姆从桌子上滑下来把拖鞋穿好。他缓缓地点燃一支烟,开始在格里芬的椅子后面来回踱步。牧师调换了一下位置,以便能看到萨姆并听他讲话。
“乔·林肯算是一个。我已经给他的家人写了信,跟他们讲了我的愧疚。”
“你杀死了他?”
“是的。他是个非洲裔,住在我那里。我一直很悔恨那件事,事情发生在一九五○年左右。”
萨姆停下步子靠在一个文件柜上,他冲着地面讲话,似乎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还有两个人,是白人,他们在一次葬礼上杀了我的父亲,那是在很久以前了。他们在监狱里服了一段刑,出狱以后,我和我的兄弟们就一直耐心等待时机。我们杀了那两个人,但是坦率地讲,我对那件事并不后悔,他们是些无赖,而且还是我的杀父仇人。”
“杀人永远是不对的,萨姆。现在你也在为反对法律强加给你的死刑而抗争。”
“我知道。”
“你和你的兄弟们被抓住了吗?”
“没有。那个上年纪的行政司法长官怀疑我们,但他没有任何证据,我们干得非常小心。另外,那两个人都是真正的败类,没人会在乎他们。”
“那也不能算是对的。”
“我知道。我一直认为他们罪有应得,后来我来到了这里,当一个人进了死牢后,他的生活就改变了意义,他会明白原先的一切有多么的珍贵。现在我很后悔杀了那两个人,真的很后悔。”
“还有吗?”
萨姆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一边数着步子,然后他又回到文件柜前站下。牧师在等待着他。时间在此时已经失去了意义。
“还有多年前的两件私刑,”萨姆说,眼睛不敢直视格里芬。
“两件?”
“好像是。也许是三件,不对,是的,是三件,但第一件发生时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我所做的只是在灌木丛中看着。那是一次三K党施行的私刑,我的父亲也参与了,我和我弟弟艾伯特偷偷躲在林子里看,那不算数,是不是?”
“不算。”
萨姆靠在墙上的臂膀垂了下来。他闭上眼,把头低下。“第二次是正式参加的。当时我大概有十五岁,和那些人一同干的。一个姑娘被一个非洲裔给强奸了,至少她本人说给强奸了。她的名声不是很好,两年后她还生了一个非洲混血儿。所以,谁能说得清呢?总之是她指认了那个人,于是我们抓住了那名男子并把他带到外面施行了私刑。我和那伙人一样罪不可赦。”
“上帝会宽恕你的,萨姆。”
“你能肯定吗?”
“我坚信这一点。”
“有多少谋杀犯能得到他的宽恕呢?”
“全部。如果你真心地请求宽恕,那么上帝就会把你的过去一笔勾销,这是圣经上讲的。”
“听起来好得有点让人不敢相信。”
“那另一次的私刑呢?”
萨姆开始摇头,眼睛紧闭着。“那件事我现在还不能讲,牧师,”他用力吸了口烟说。
“你不一定非要跟我讲,萨姆,直接和上帝讲也一样。”
“我不知道那件事可以和什么人讲。”
“你当然可以有人讲。从现在到星期二的随便哪个晚上,你可以在你的囚室里闭上眼睛向上帝忏悔你的所有这些罪过,他马上就会宽恕你的。”
“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你杀了人,而上帝在几分钟内就宽恕了你,就那么忤悔一下,未免太简单了。”
“但你必须是真心悔过。”
“噢,是的,我发誓。”
“那样上帝就会忘掉那些事,萨姆,但人们不会忘记。我们向上帝负责,同时也向人类的法律负责。上帝将会宽恕你,但你的所作所为会受到政府法令的制裁。”
“去他妈的政府吧,我反正是不准备在这儿长住了。”
“嗯,让我们看看你是否已经准备好了,行吗?”
萨姆走到桌子跟前,在格里芬旁边的桌角坐下。“你别走远,好不好,牧师?我需要一些帮助,我的灵魂深处掩藏着一些罪孽,我需要时间将它们清理出来。”
“萨姆,一旦你作好了准备,事情就要容易得多了。”
萨姆在他的膝盖上拍了拍。“那就别走远,好不好?”
四十四
亚当走进前面办公室时,里面弥漫着蓝色的烟雾。萨姆正坐在桌子上喷云吐雾,一面读着星期日报纸上有关自己的消息。桌子上散乱地扔着三只空咖啡杯和几张糖纸。“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是不是?”亚当看着那堆垃圾说道。
“是啊,我一整天都呆在这儿。”
“来客很多吗?”
“也算不上是什么客人。最先来的是纽金特,他把事情全搞糟了。接着是牧师,他来看我是不是已经开始祈祷,我觉得他走的时候心情有些压抑。再后来是医生,她是想确定我是否适合被处死刑。以后是我弟弟来呆了一小会儿,我真是想让你见见他。你一定给我带了好消息来吧。”
亚当摇摇头坐下。“没有,从昨天起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法院在周末不上班。”
“难道他们不知道星期六和星期天也是时间吗?他们不知道时钟在那两天里也不会为我停下来吗?”
“也许是个好兆头,没准他们正在考虑我英明的申诉。”
“也许吧,但我更觉得那些令人尊敬的同胞们会在湖边别墅里喝啤酒,煎猪排,你说呢?”
“是的,可能你是对的。报上有什么消息吗?”
“都是我的那些陈年老帐和暴行,还有在监狱门前的示威照片以及麦卡利斯特的评论。没什么新鲜的。我从没见过人们有这么兴奋。”
“你现在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萨姆。温德尔·舍曼和他的出版商已把价码提到十五万了,但是最后期限为今晚六点钟以前。他现在正带著录音机在孟菲斯等着,心急火燎地想过来,他说给你录音至少需要两个整天。”
“好极了。我用那笔钱到底干什么好呢?”
“把它们留给你的宝贝孙儿们吧。”
“你真的这样想吗?你会花那些钱吗?如果你想花我就接受下来。”
“不,我只开个玩笑。我不需要那些钱,卡门也不需要。我花那些钱心里不会好受的。”
“好的。因为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在周二以前的这段时间里同一个不相干的人在一起谈我的过去。我不在乎他有多少钱。我宁可不要一本写我生平的书。”
“我已经说过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好孩子。”萨姆活动了一下腿脚后又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亚当接替他坐在桌沿上看起了《孟菲斯报》的体育版。
“当这一切都烟消云散时我会感到很高兴的,亚当,”萨姆边走边说,还一边打着手势,“像这样等着我实在是受不了,我真想就在今天晚上执行。”他突然变得有些神经质并且很激动,嗓门也大了起来。
亚当把报纸放在身旁。“我们会赢的,萨姆,请相信我。”
“赢什么!”他怒气冲冲地说,“赢得缓期?好大的胜利!我们能得到什么呢?六个月的时间?还是一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那将意味有朝一日我们还要再做这些事。我还要再经受同样的折磨——算计日子,失眠,琢磨最后时刻上诉的策略,忍受纽金特那一类呆瓜的训斥,还要和精神病医生谈话,同牧师嘀嘀咕咕,作为一个特殊人物给人拍着屁股领到这儿来。”他在亚当面前停下,紧紧地盯着他。他满脸激愤,两眼潮湿,显得很痛苦。“我受够了这些,亚当!你听着!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们不能放弃,萨姆。”
“我们?我们到底是谁?要死的是我,不是你。假如能够获得缓期,你就可以回到芝加哥那优雅的办公室去并继续过你自己的生活。你会成为大英雄,因为你救了你当事人的性命。你的照片会登在《律师季刊》或你们那一类人看的杂志上,你会成为在密西西比州力挽狂澜的光辉灿烂的新星,你拯救了自己的祖父兼一个可怜的三K党徒的性命。而你的当事人却正好相反,又要回到他的小笼子里重新开始算计他的日子。”萨姆把烟头扔到地板上,用双手抓住亚当的肩膀。“看着我,孩子,我不想再重复这一切,我要求你停止一切活动,别再管它了,去打电话给各个法院,就说我撤回所有诉状和申诉。我已经是个老人,请让我体面地去死吧。”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呼吸非常沉重。亚当在他那闪着亮光的蓝眼睛里搜寻着,那双眼睛的周围环绕着一层层深色的皱纹,那眼角浸出的一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没入灰色的胡须中。
亚当有生以来第一次嗅到了他祖父身上的气息。强烈的烟草味混合着沉积已久的汗味虽说令人感到不那么舒服但也绝不像终日不离肥皂热水除臭剂和空调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那样令人生厌,亚当很快就能适应。
“我不要你死,萨姆。”
萨姆更加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头。“为什么不?”他问道。
“因为我才刚刚找到你,因为你是我的祖父。”
萨姆更长时间地凝视着亚当,接着他的目光缓和下来。他松开亚当,向后退了一步。“我这副样子真是对不起你,”他说着擦擦眼睛。
“我不需要你道歉。”
“可我必须这样做。我对不起你是因为自己不是个好祖父。看着我,”他望着自己的双腿说,“一个穿着耍猴服的可怜的老头,一个即将像畜牲一样给人熏死的谋杀犯。再看看你吧,一个多么优秀的年轻人,受过良好教育,有着远大前程。我到底作了什么孽?我这是怎么了?我一辈子都在对人的仇恨中度过,看看我要为这一切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吧。而你,不恨任何人,再看看你的未来吧。我们有着同样的血缘,为什么我沦落到了这里?”
萨姆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用膝盖支撑着胳膊,双手蒙住眼睛。他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除了走廊里偶尔传来警卫弄出的响动,屋里静极了。
“你知道,亚当,我也不想死得这么惨,”萨姆用拳头顶住太阳穴,声音嘶哑地说着,眼睛仍茫然地望着地板,“但死本身并不令我恐惧,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我最大的恐惧是怕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那种念头太可怕了,是吧。你死了,别人却无动于衷,没人为你悲伤,没人为你哭泣,没有人在葬礼上真心地为你默哀。我做过一个梦,我梦见在克兰顿家乡举行的葬礼,自己躺在一口廉价棺材里,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连唐尼也没到场。在同一个梦里,我看到在整个葬礼仪式中牧师都在冷笑,因为教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一排排空着的长凳。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还有人在关心着我,我知道你会为我的死而伤心,因为你的心里有我,我也知道在我下葬的时候你会去把一切都料理停当。我现在真的放心了,亚当,我准备好了。”
“好吧,萨姆,我尊重你的想法,我发誓要在这里陪你到痛苦结束,我会为你悲伤和哀悼,你走后我保证让你平安入土。只要我在这里,萨姆,就不会有人再来找你的麻烦。可是,也请你为我想想,我必须尽全力把这个案子办好,因为我还年轻,因为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让我在这个案子上留下终生遗憾,那样对我不公平。”
萨姆把双臂抱在胸前望着亚当,他那惨白的脸上显得很平静,他的眼睛仍然含着泪。“我们这么办吧,”他说道,声音依然很低,透着哀痛,“我已做好了死的准备,我要利用明天和星期二做一些最后的打点,我就当是死刑在周二午夜进行,我要为此准备好一切。而你呢,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一场比赛,如果你能打赢,对你当然很好,如果你输了,就由我来承担后果。”
“这么说你肯合作了?”
“不。我还是不要赦免死刑听证会,也不再递交新的诉状和上诉信,剩下的那些就够你忙一气的了。还有两个上诉状没有被驳回,我不再签署任何新的诉状。”
萨姆站起身来,他枯瘦的双腿用力弹起并摇晃了一下。他走到门口把身子靠在门上。“莉怎么样?”他柔和地问,一面伸手去摸烟。
“她还在戒酒中心,”亚当扯了个谎,他其实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萨姆现在是活一天少一天,在这种时候还对他撒谎未免有些孩子气,但亚当仍然坚信会在周二之前找到莉。“你想见她吗?”
“是的,她能不能脱身?”
“可能不大容易,不过我会尽力而为,她的病比我原先估计的要严重些。”
“她是酒精中毒症患者吗?”
“是的。”
“就这些吗?不吸毒?”
“只是喝酒。她说这个毛病早就有了,住戒酒中心是常事。”
“愿上帝保佑她,我的孩子们没有赶上好的家庭。”
“她是个好人,只是她的婚姻一直不是很美满,她儿子很早就离家出走,一直没有回来。”
“叫沃尔特,对吗?”
“是的,”亚当回答说。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一个家庭,萨姆甚至不能肯定自己外孙的名字。
“他有多大了?”
“说不准,和我差不多吧。”
“他知道我吗?”
“不清楚。他离开很多年了,一直住在阿姆斯特丹。”
萨姆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咖啡杯,喝了一口凉咖啡。“卡门怎么样?”他问道。
亚当看了一下手表。“再有三个小时我就要去孟菲斯机场接她,她明天早晨来这儿。”
“我真是担心得要死。”
“放松些,萨姆。她人很好,聪明、有生气、很漂亮,我已经把你的一切都跟她讲了。”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她想知道。”
“可怜的孩子,你告诉她我的模样了吗?”
“别为这件事担心啦,萨姆,她不会在乎你的模样的。”
“你跟她说过我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兽了吗?”
“我跟她说你非常讨人喜欢,可亲可爱,小小的个子,还带着一只耳环,梳着马尾巴,手腕子很柔软,还讲了你穿的这双精制的小拖鞋。”
“你这个坏小子!”
“我还说了你在这里是多么地受人拥戴。”
“你瞎扯!你不是跟她那样讲的!”萨姆说着笑了起来,但他多少也有些当真了,他的认真劲很讨人喜欢。亚当也笑了起来,但显得有些太长、太响,尽管如此,幽默还是受人欢迎的。他们两人都大笑不止,似乎都尽情地陶醉在了自己的幽默风趣之中。他们尽力延长着这种氛围,但很快轻松就给沉重取代了。他们并肩坐在桌沿上,两人的脚各踩着一把椅子,眼睛都盯着地面,凝滞的空气中只有浓厚的烟雾缭绕在他们的身旁。
该说的话太多了,而要说的话又太少。法律策略和操作已没有任何意义,家里的事谁也没有胆量提及,天气好坏一类的事用不了五分钟的时间就会说完。两个男人都知道在今后的两天半里他们大半都会相守在一起。严肃的事情还是放到最后的好,不愉快的事情更用不着现在提起。亚当看了两次手表说自己该动身了,可萨姆两次都坚持让他再待一会儿,因为亚当一走那些人就要重新将他带回牢房,带回他那个温度超过华氏一百度的小笼子里。请再呆一会儿,他恳求着。
当天晚上,亚当和卡门说了莉以及她的麻烦,还有费尔普斯和沃尔特、麦卡利斯特和温·莱特纳,并讲了对同谋犯的推测。几个小时前他们还一起吃了比萨饼,谈论了他们的父母、祖父以及这个可悲的家庭。此时午夜已过,亚当说他永远难忘的是他和萨姆并肩坐在桌沿上的那一刻,萨姆用手拍着他的膝盖,无形的时钟在嘀嗒作响,时间在沉默中逝去。他对她说,他似乎必须亲昵地摸摸我,就像一个慈祥的祖父在爱抚自己的小孙子。
卡门在这个晚上听到的太多了。她在阳台上呆了四个小时,忍受着暑热,全神贯注地听着亚当讲述他们父亲一家人在过去的可悲经历。
不过亚当说得很小心。他只带着卡门领略了高高的山峰,却躲过了阴暗的峡谷——他没有提到乔·林肯或是私刑,对其他的罪行也只字未提。在他的讲述中,萨姆是个脾气很暴烈的人,做过可怕的错事,而且现在异常地懊悔。他曾经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给她看看审判萨姆的录像带,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要等以后再做这件事。在这个晚上,她也只能接受到这种程度。在过去的四周里,连他自己都经常无法相信所听到的这一切。把所有这一切都一古脑地兜给她未免过于残忍。他十分疼爱自己的妹妹。他们今后有的是时间来探讨那些剩下的故事。
四十五
星期一,八月六日上午六时,还剩下四十二个小时,亚当走进他的办公室并锁上了门。
他一直等到七点才给斯莱特里在杰克逊市的办公室拨电话。电话当然不会有人接,但他希望能有录音告诉他另一个电话号码并找到有关人士了解一些情况。斯莱特里还在压着关于精神状况的申诉,像是对某个无关紧要的上诉一样不予理会。
他要通了服务台并得到了F.弗林·斯莱特里家里的电话号码,但他决定还是不去打扰斯莱特里,他可以等到九点。
亚当睡了还不足三个小时,他的脉搏跳得很剧烈,肾上腺素在大量分泌。他的当事人眼下只剩了四十二个小时,妈的,斯莱特里本应该早就作出裁决的。扣压这类要命的诉状太不近情理,他本来还有机会把它紧急送往其他法院。
铃声响了起来,他向电话机扑过去。第五巡回法院的死刑书记官通知他说法院将要驳回他就律师辩护不力提出的申诉。法院认为该上诉有违诉讼程序,因为该项申诉本应在数年前提出。法院对这一争点是否具有法律价值一字未提。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压一个星期之久?”亚当质问道,“这种有意找茬的裁决十天前就可以作出的。”
“我马上给你传真一份影印件,”书记官说。
“谢谢。对不起,好吧。”
“希望我们保持联系,霍尔先生,我们随时在此恭候你的消息。”
亚当挂上电话后便去找咖啡。达琳在七点半时也提前来到了办公室,人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她把第五巡回法院的传真拿了过来,还带了一个面包圈。亚当让她把要求对律师辩护不力的申诉进行调案复审的诉状传给美国最高法院,这项工作在三天前就准备进行了,而且华盛顿的奥兰德先生日前通知达琳说最高法院已经开始了对此项诉状的审理。
接着达琳又取来了两片阿斯匹林和一杯水。亚当忍着剧烈的头痛把大部分有关凯霍尔一案的文件放进一只大公文包和一个纸箱内,随后给达琳布置了一系列工作。
然后他离开了库贝法律事务所孟菲斯办事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纽金特上校等监舍大门一开便急不可耐地冲进走廊里,他的身后跟着八名由他选定的行刑队员,其中的四个人穿制服,另外四个人着便装,他们像盖世太保的冲锋队似地一窝蜂跟在那个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的人后面涌进寂静的A排监舍。纽金特在六号囚室前站定,里面的萨姆此时还躺在床上想心事。其他房间的犯人们纷纷起来看动静,每个人的双手都搭在牢门的铁栅栏外面。
“萨姆,已到进观察室的时间,”纽金特显得很不耐烦地说。他手下的人沿墙排成一列站在他的身后,他们头顶上方便是走廊的窗户。
萨姆不紧不慢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铁栅栏边。他瞪着纽金特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
“干嘛要我往里移八个房间?什么意思?”
“只是按程序办事,萨姆,条例中有规定。”
“这么说你讲不出正当理由,是不是?”
“我用不着跟你讲,转过身去。”
萨姆走近洗涤槽用了很长时间刷牙,然后又站到马桶边上两手放在屁股上撒了泡尿,接下来又去洗手,纽金特和手下的人站在外面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做这一切。随后他点上一支烟,再将烟叼在嘴里才把手放到背后从门上的孔洞中伸了出去。纽金特咔嚓一声在他手腕上铐好手铐并对监舍尽头的警卫点点头示意把门打开。萨姆来到监舍的走廊里,他向J.B.古利特点点头,他正在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几乎吓得要哭出来。然后萨姆又朝汉克·亨肖挤了挤眼。
纽金特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走廊的尽头,一路上经过了古利特、劳埃·伊顿、斯德哥·特纳、哈里·罗斯·斯科特和布迪·李·哈里斯等人的牢房,最后一个经过的是小牧师的牢房,此时小牧师正脸朝下躺在床上哭泣。在走廊尽头是一道与另一端的大门完全相同的铁栅栏墙,栅栏中部带有一扇很厚重的门,门外站着纽金特的另一班人马,他们都在静静地欣赏着里面的一举一动。在那些人的后面是一条通向隔离室的狭窄走廊,隔离室再过去便是毒气室。
萨姆又向死亡靠近了四十八英尺。他靠在墙上一边抽烟一边漠然地打量着。这件事是例行程序的一部分,不是针对个人的。
纽金特返身回到六号囚室,一边走一边发号施令。四名警卫进到里面搬萨姆的东西,书藉、打字机、电扇、电视机、洗漱用品、衣物。他们把那些东西送往观察室时像是拿着什么污染物,一名粗壮的警卫在搬送卷成一团的床垫和卧具时还不小心将拖在地上的床单给踩撕了。
犯人们震惊而又难过地注视着这一阵突然出现的骚动,他们的狭小囚室早已成为他们身体的又一层肌肤,看到自己狱友的肌肤受到无情的伤害他们都感到很心痛。这迟早也会在他们身上发生。死刑真的开始迫近,他们从走廊里沉重而零乱的皮靴声以及行刑队员严厉的低语声中感觉到了这一切。远处那扇死亡之门的开关声在一周前还很少能听到,而今却在一声声撕扯着他们的神经。
警卫们来来回回地搬运着萨姆的物品,直到把六号囚室腾空。活儿干脆利索,萨姆的用品都被胡乱堆放到他的新囚室里。
那八名警卫没有一个是本监狱的人。纽金特在奈菲的那堆零乱的案卷中了解到应该由犯人不认识的人组成行刑队,最好是从其他监狱抽调。自愿报名参加行刑队的警官和警卫共有三十一名,纽金特只选了一些条件最好的。
“东西都搬完了吗?”他对自己的一名手下厉声问道。
“是的,先生。”
“很好,萨姆,这间房归你了。”
“噢,谢谢,先生,”萨姆不屑地说了声便走进囚室。纽金特向走廊另一头点头示意,牢门随即便关上了。他向前一步,两手扶住门上的铁栏。“现在你听好了,萨姆,”他严肃地说。萨姆靠着墙站在那里,看也不看纽金特一眼。“有事可以随时叫我们,好吧?把你转移到这里是为了更好地照料你,怎么样?有什么事能为你效劳吗?”
萨姆的目光仍然注视着别的地方,对纽金特置之不理。
“很好。”他退开去看着他的手下人。“我们走,”他对他们说。在离萨姆囚室不足十英尺处的监舍大门打开了,行刑队员们鱼贯而出。萨姆仍在等待着。纽金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囚室也开始往外走。
“嘿,纽金特!”萨姆突然喊了起来,“把我的手铐卸下来好不好?”
纽金特顿时僵在那里,行刑队员们也停下脚步。
“你这个蠢货!”就在纽金特一边急匆匆地向回返,一边摸索着钥匙并大声下达着命令时,萨姆又喊了一声。整个监舍都爆发出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起哄和怪叫。“你不能铐着我就走人呐!”萨姆冲着走廊大声说。
纽金特来到萨姆的门前,嘴里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好不容易才找到钥匙。“转过身去,”他对萨姆说。
“你这个糊涂虫!”萨姆隔着铁栅栏直冲着上校那涨得通红的脸大声说,两人相距不过两英尺。监狱内的笑声更响了。
“就你这种人还负责我的死刑哪!”萨姆气哼哼地说,为了让犯人们听得更清楚还故意提高了嗓门,“弄不好把你自个先熏死!”
“别太肯定了,”纽金特厉声说,“转过身去。”
不知是汉克·亨肖还是哈里·罗斯·斯科特大叫道:“真臭!”整座监狱里顿时一呼百应:
“真臭!真臭!真臭!”
“住口!”纽金特声嘶力竭地喊着。
“真臭!真臭!”
“给我住口!”
萨姆终于转过身子把双手伸给门外的纽金特。手铐卸了下来,上校提着手铐急急忙忙向外走去。
“真臭!真臭!真臭!”犯人们用异常齐整的声音喊叫着,直到监舍的大门咣的一声关上,走廊里复又空无一人。众人的呼喊突然停了下来,笑声也戛然而止。慢慢地,他们的胳膊都从铁栅栏之间收了回去。
萨姆面对走廊站着,瞪着门外那两个正在监视着他的警卫。他花了一点时间把屋子整理了一下——把电扇和电视机接上电源,把书籍码放得整整齐齐,就好像那些书今后还会用得着似的,他又查看了一下水箱是否有水,管道是否通畅,然后才坐在床上检查了一下那条被撕破的床单。
这是他在监舍中住过的第四个囚室,而且毫无疑问将会是居住时间最短的一问。他很怀念最早的两间,尤其是位于监狱B排的第二间,那时他的密友巴斯特·莫克就住在他的隔壁。有一天那些人把巴斯特带进了现在的这间观察室,并对他昼夜观察以防他自杀,巴斯蒂被带走时萨姆哭了。
一般情况下,走到这一步的犯人都免不了会走下一步,然后就走到了尽头。
加纳·古德曼是这天来到州长办公室那间豪华门厅的第一位客人。他在来宾登记簿上签了名,又很亲切地同那位漂亮的接待员聊了会儿天,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让州长知道他正在外面恭候着。女接待员正想换个话题时,交换台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按下一个键,做了个怪模样,听了一会儿,又向正在望着别处的古德曼皱了皱眉,然后向打来电话的人致了谢。“这些人,”她叹口气说。
“怎么回事?”古德曼做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们最近一直陷在电话堆中,都和你那个当事人的死刑有关。”
“是呀,这件案子很能牵动人们的感情,好像本州大部分人都拥护死刑。”
“这个电话就不然,”她边往粉红色表格中做记录边说,“来的电话差不多都是反对对他执行死刑的。”
“怎么会是这样,太让人意外了。”
“我通知斯塔克女士你来了。”
“谢谢。”古德曼又坐在门厅里那个常坐的位置上继续看当天早晨的报纸。图珀洛的日报在周六不合时宜地进行了一次旨在了解民众对凯霍尔死刑意见的电话调查,并在第一版上刊登了一个免费电话号码还附带有说明。古德曼和他的市场分析人员自然在周末对其进行了狂轰滥炸。该报在周一首次公布的调查结果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在打来的三百二十个电话中,有三百零二个反对执行死刑。古德曼看着报纸禁不往露出笑容。
在不远处,州长正坐在他那张长长的办公桌后面看着同一张报纸,他的脸上现出的却是烦恼,眼神流露出沮丧和忧虑。
莫娜·斯塔克端着一杯咖啡从大理石地板上走过来。“加纳·古德曼来了,正在门厅里等着。”
“就让他等着吧。”
“热线仍然忙得不可开交。”
麦卡利斯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手表,还差十一分九点,他又用指关节蹭了蹭下巴。从周六下午三点到星期天上午八点,他的民意调查人员给两百位密西西比州的居民打了电话,百分之七十八的人赞成死刑,这才比较正常。不过,也正是在这次抽样调查中,有百分之五十一的人认为不应该处死萨姆·凯霍尔。他们的理由不尽相同,许多人只是觉得他年纪太大,不适合采用这种刑罚,而且他的罪过是在二十三年前犯下的,距今已整整过去了一代人,反正他用不了多久也会死在帕契曼,干脆让他自己等死算了。有的认为他是受了政治迫害。还有,他是个白人,麦卡利斯特和他的民意调查人员知道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尽管没有说出来。
这些都算是好消息,而坏消息则是放在报纸一侧的那份统计结果。在周六值班的唯一一名热线接线员收到了二百三十一个电话,星期天收到的电话有一百八十个,加起来共有四百一十一个。其中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反对执行死刑。从周五上午开始,有正式记录的与老萨姆有关的热线电话为八百九十七个,反对执行死刑的占百分之九十。眼下,热线又开始马不停蹄地运作起来。
实际上还不止这些。各地区办公室也报告说他们收到了犹如雪崩一般的电话,几乎全部是反对对萨姆执行死刑的。政府的工作人员上班后也说他们在周末收到了许许多多的电话,罗克斯伯勒曾打电话来说他的电话线都快要涨破了。
州长已经有些厌倦。“今天上午十点有安排吧,”他头也不抬地问莫娜。
“是的,和一批童子军见面。”
“取消,替我向他们致歉,再重新安排个时间,我今天上午没心情照相,最好就在办公室里呆着。午餐的时候呢?”
“会见普雷斯格洛夫参议员,讨论对一些大学的诉讼问题。”
“我受不了普雷斯格洛夫那个人,也取消,午餐给我定些鸡肉。等等,我又想了一下,还是让古德曼进来吧。”
她出去片刻便带着加纳·古德曼一同回到办公室,麦卡利斯特这时正站在窗户旁边注视着外面商业区的建筑物。他转过身子,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早晨好,古德曼先生。”
他们握手后落了座。星期日下午很晚的时候,古德曼已经应他当事人的强烈要求,交给了拉雷莫尔一份取消赦免死刑听证会的请求。
“还是不同意开听证会,对吧?”州长说着又疲倦地笑了笑。
“我们的当事人拒绝那样做,他不准备再提供新的情况,我们什么招术都使过了。”这时莫娜给古德曼递过来一杯未加糖的咖啡。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顽固不化,上诉的情况怎么样?”麦卡利斯特很诚恳地问。
“依然在按预想的进行。”
“你以前经历过此类事,古德曼先生,而我没有。根据目前来看,你认为前景如何?”
古德曼搅动着咖啡思考了一下,他觉得此时此刻与州长坦诚相见没有什么坏处。“我是他的律师之一,所以我宁愿乐观些,依我之见,执行死刑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七十。”
州长考虑着他的话,但心里似乎仍能听到墙壁外面的阵阵电话铃声。就连他手下的人也开始对这些电话感到不安起来。“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古德曼先生?”他诚挚地问。
当然知道,你巴不得这些倒霉的电话铃声赶紧停下来,古德曼心里想。“怎么想?”
“我很想同亚当·霍尔谈谈,他在哪儿?”
“大概是在帕契曼,一小时前我和他通过电话。”
“他今天能来见我吗?”
“没问题,事实上他今天下午正好计划来杰克逊市。”
“太好了,我等他。”
古德曼强忍住没笑出来,也许大坝就要裂开一条缝隙了。
事情就是这样鬼使神差,在极不可能的地方隐隐露出了摆脱困境的一线希望。
在距六个街区以外的联邦法院,布雷克·杰斐逊走进了他老板的办公室,他看到F.弗林·斯莱特里大人正在颇不耐烦地接一名律师打来的电话。布雷克随身带了一份厚厚的寻求人身保护令的诉状和一本记得满满的拍纸簿。
“什么事?”斯莱特里掼下电话怒气冲天地问道。
“我想同你谈谈凯霍尔的事,”布雷克神情沮丧地说,“你也知道,我们收到了有关他缺乏思考能力的请愿书。”
“给予驳回,马上送走,我忙得很,没空管它。让凯霍尔送第五巡回法院,别再拿那该死的东西来烦我了。”
布雷克显得有些为难,他慢吞吞地说:“不过里面有些内容你应该看看。”
“哦,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布雷克,什么内容?”
“也许他的申诉是站得住脚的。”
斯莱特里的脸色沉了下来,双肩颓然落下。“怎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都说了些什么?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庭了,陪审团已经在等着我们。”
在埃默里大学,布雷克·杰斐逊曾经是他班里名列第二的优等生,斯莱特里对他百分之百的信任。“根据密西西比州一项适用面很宽的法律条款,他们以萨姆缺乏思考能力接受死刑为由提起上诉。”
“谁都知道他是个疯子。”
“他们找了一位专家愿意为此出庭作证,这件事不容我们忽视。”
“我不相信会有这等事。”
“你最好还是过一下目。”
斯莱特里大人用手指揉了揉脑门。“坐下吧,拿来我看看。”
“再有几英里就到了,”亚当在去监狱的路上对卡门说,“你怎么样?”
自从他们离开孟菲斯后卡门一直没怎么说话。第一次来密西西比的她一路上在观看那广袤无垠的三角洲,欣赏那连绵起伏的棉田和大豆田,在田野上空飞行的喷撒农药的飞机使她惊奇不已,一处处破烂不堪的棚屋使她感叹摇头。“我有些紧张,”这话她已说过不止一次。他们刚才简单谈过伯克利和芝加哥及其在今后几年内可能会发生的变化,但他们一句也没提过自己的父母。萨姆和他的家人也同样没有被提及。
“萨姆也很紧张。”
“这事真有点让人不可思议,亚当。我是说,沿着这条夹在田野中的高速公路飞驰,赶去探望即将被处死的祖父。”
他用力拍拍她的膝头。“你做的事是对的。”她穿着肥大的黄褐色斜纹布裤子和一件褪色红斜纹布衬衣,脚上穿双旅游鞋,一副大学心理专业毕业生的打扮。
“就在那里。”他突然向前方指了指。在高速公路的两侧停着一辆辆首尾相接的汽车,许多人正在步行往监狱方向走,高速公路上的车子都开得很缓慢。
“这都是什么回事?”她问道。
“正在上演马戏。”
他们从三个正在路边步行的三K党徒身边驶过,卡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车子一点点往前挪,比那些急急忙忙步行去参加示威的人快不了多少。在监狱大门外的高速公路中间站着两名州警正在指挥交通,他们示意亚当向右拐,亚当遵命而行。一名帕契曼的警卫指了指路边一处地方让他们停车,路的下面是一条浅浅的排水沟。
两人拉着手走到监狱正门时停下来看了一会儿穿着白袍子在监狱门前转来转去的十来个三K党徒。有人正拿着破喇叭筒在发表措辞激烈的演讲,一群褐衫党人举着标语牌并面向公路肩并肩站在一起。至少有五辆电视转播车停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到处是摄像机,甚至还有一架采访的直升机在空中盘旋。
亚当在进门时把卡门介绍给了他新交的朋友路易丝,她是个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警卫。卡门显得非常紧张和疲惫。这里刚刚发生过几起三K党徒与新闻记者和警卫们之间的争吵,她能觉出这里的局势一触即发,而且会愈演愈烈。
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卫把他们送上一辆囚车,车子载着他们急匆匆地驶离了大门。
“真让人难以相信,”卡门说。
“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就看明天了。”
车子驶上监狱的主车道后速度放慢下来,路两旁是一棵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和一幢幢整齐的白色房屋。卡门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看起来不像是监狱,”她说。
“是个农场,占地一万七千英亩,监狱工作人员就住在那些房子里。”
“还有孩子们吧,”她看到了房子前面的自行车和踏板车,“这里真安静,犯人们在哪儿?”
“就快看到了。”
囚车向左拐了个弯便到了马路尽头,接下去是泥土路,再往前就是监舍。
“看见那些岗楼了吗?”亚当指了指,“还有那些围栏和铁丝网?”她点点头。
“那就是严管区,是萨姆在过去九年半中的家。”
“毒气室在哪儿?”
“那边。”
两名警卫向囚车里张望了一下后挥挥手让车子通过了双层大门。车子停在牢房门前,帕克正等在那里。亚当介绍了卡门,此时卡门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步入监狱,帕克对他们进行了简单搜身,另外三名警卫在旁边看着。“萨姆已经在里面了,”帕克冲前面办公室点点头说,“你们进去吧。”
亚当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她点点头后两人便一同向屋门走去,亚当开了门。
萨姆正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沿上,他的脚搭拉着,没有抽烟,屋子里的空气很清爽。他看了眼亚当,又看了看卡门。帕克关上了他们身后的门。
她松开亚当的手向桌子前面走过去,两眼直视着萨姆。“我是卡门,”她轻声说。萨姆从桌子上滑下来。“我是萨姆,卡门,是你不成器的祖父。”他把她拉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
亚当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萨姆刮了脸,他的头发剪短了些,显得很整齐,红色囚服的拉链也一直拉到脖子下面。
萨姆两手抓住卡门的肩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庞。“你长得和你妈妈一样漂亮,”他说,嗓音有些嘶哑,眼睛也湿润了,卡门也强忍着泪水。
她咬着嘴唇努力笑着。
“谢谢你来看我,”他说,也尽力面带笑容,“我很难过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你看起来很棒,”她说。
“不要进门就撒谎,卡门,”亚当想缓和一下沉重的气氛,“咱们还是别哭的好,免得收不了场。”
“坐吧,”萨拇指指椅子对她说,他也在她身边坐下,把她的手握住。
“先谈正事吧,萨姆,”亚当倚在桌子上说,“第五巡回法院今天一大早驳回了我们的上诉,情况非常糟糕。”
“你哥哥真是个非常出色的律师,”萨姆对卡门说,“每天都给我带这类消息来。”
“是的,可供利用的材料太少,”亚当说。
“你妈妈怎么样?”萨姆问卡门。
“她很好。”
“代我向她问候,我对她印象一直很好。”
“我会的。”
“莉有什么消息吗?”萨姆又问亚当。
“还没有,你想见她吗?”
“我想是的。不过,如果她不能来我也能理解。”
“我想想办法,”亚当信心十足地说。其实他最近给费尔普斯的两次电话都没有得到回音。显然他此刻还顾不上找她。
萨姆向卡门靠得更近些。“亚当跟我说你在学心理学。”
“是的,我在伯克利读研究生。我将——”
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亚当轻轻打开门,看到卢卡斯·曼焦急的面孔。“请等我一会儿,”他对萨姆和卡门说了一句便来到外面的走廊里。
“出了什么事?”亚当问。
“加纳·古德曼找你,”曼几乎是耳语道,“他要你马上去杰克逊市。”
“为什么?怎么了?”
“好像是你的某个申诉有了点眉目。”
亚当的心跳一下子停止了。“是哪个?”
“斯莱特里法官想和你谈谈有关思考能力的问题,他在今天下午五点安排了一次听证会,不要再和我讲别的,因为我很可能会是州里的证人。”
亚当闭上眼睛,在墙上轻轻地撞着头,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今天下午五点,斯莱特里?”
“真让人难以置信,我说,你要快些行动。”
“我需要一部电话。”
“那屋里有,”曼冲亚当身后的门点点头说,“是这样,亚当,这本不关我的事,但要是我的话就不会马上告诉萨姆,这件事没多少把握,没有必要再把他的希望燃起来。要是我就等听证会结束以后再跟他讲。”
“你说得对,谢谢,卢卡斯。”
“没什么,到杰克逊市再见吧。”
亚当回到屋里时那两位的谈话已经转到了在旧金山海湾区的生活。“一点小事,”亚当皱皱眉头说着,漫不经心地向电话机走过去。他按动了号码,不去理会正在低声絮语的爷孙俩。
“加纳,我是亚当,我在萨姆这里,什么事?”
“伙计,赶紧拍拍屁股马上过来,”古德曼平静地说,“事情有点起色了。”
“说说情况。”这时萨姆正在讲述他在几十年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旧金山的事。
“第一,州长想私下和你谈谈,看起来他的日子不大好过,我们的电话把他折腾惨了,他开始感到有些不妙。更重要的是,关于思考能力的申诉把斯莱特里给难住了。半小时前我和他谈了一次,他完全乱了方寸,我也没有同他细谈,他要在下午五点召开听证会。我已告诉斯温博士,他那边不成问题,三点半他会到杰克逊市出庭作证。”
“我马上就动身,”亚当背对着萨姆和卡门说。
“来后到州长办公室找我。”
亚当挂了电话。“只是有些申诉需要备案,”他对萨姆说,萨姆此时完全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得去一趟杰克逊市。”
“干嘛那么着急?”萨姆说,听那口气像是个来日方长而又无所事事的人。
“着急?你是说着急吗?现在已经是星期一上午十点,萨姆,我们只剩三十八个小时去争取奇迹的出现了。”
“不会有什么奇迹了,亚当。”他向卡门转过身去,仍然握着她的手。“别再抱什么希望,亲爱的。”
“没准——”
“不会的,我的时限到了,明白吗,我已做好一切准备,我不希望你们在我死后伤心。”
“我们必须去,萨姆,”亚当扶住他的肩膀说,“今天晚上稍晚些或明天一大早我就会赶回来。”
卡门靠过身来吻了吻萨姆的脸颊。“我的心和你在一起,萨姆,”她小声说。
他拥抱了她一会儿,然后站到桌子旁边。“你自己多保重,孩子,要好好用功,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别为我难过,好吗?我这是罪有应得,都是我自己的错,和别人无关,从这里出去我就有好日子过了。”
卡门站起来又一次拥抱了他。他们离开房间时她已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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