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麦尔切斯特

 

  “啊,新郎,何尝有姑娘才貌堪比伊人!”

                 ——萨芙(H.T.沃顿)①

   ①指耶稣。


   1

  进教会为他人谋福和勤学问为自身进取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这就是裘德现在形成的新见解。一个人就算没在基督堂的学院得过双优,或者只有一般常识,别无他长,他照样可以布道传经,为自己的同类做好事。他原先的梦想是力争扶摇直上,以有朝一日荣登主教宝座为一生光辉的顶点,其实那不过是用宗教法衣伪装起来的凡夫俗子的野心罢了,哪儿谈得上积德行善,宏扬圣教的热忱。他现在很担心自己原来的计划,不论立意如何,已经堕落到钻社会空子,以求个人发迹,因为它根本不是以高尚信念为基础,纯属人类文明制造的一类赝品。眼下不是正有成千上万的青年一心在谋求私利的道路上奔竞征逐吗?倒是那“食、色,性也”的乡下当长工的,只管酒足饭饱,胡乱跟老婆睡热炕头,终年浑浑噩噩过日子,还要比他叫人多几分好感呢。

   但是,如果他不以学者之身进教会,他肯定毕生不得跻身高级神职,充其极不过在偏僻乡村和城市贫民窟当个默默无闻的副牧师,朝夕奔忙,了此一生——不过这也许另具一种高尚品格,可以称之为名副其实的宗教吧,对于一个已追悔过去、天良发现的人,更不失为一条涤净灵魂污浊的道路。

   他坐在那儿固然一副孤单寒酸相,但是这种有益的启示展现了他的新思想与旧意图之间的强烈对比,使他深受鼓舞。无妨说,以后若干天,他终于对以往十二年中占了大部分时间的求知生活做了彻底的清算。不过,此后相当一段时间,他却无所作为,停滞不前,没有把新理想积极向前推进,而是一天到晚在邻近村子就地忙着錾墓碑、镌碑文之类零活儿,甘心让六七个庄稼汉和老乡把他当个被社会甩掉的失败分子、卖不出去的废品,赏脸跟他打打招呼。

   他的新意图也夹进了对人的情趣(连四大皆空。舍身殉道的人物也难免有对人的情趣),而这又是苏的来信一手制造的,信封上有个新地点邮戳。显然她因挂念他才写信,对自己究竟干什么语焉不详,只讲了通过什么考试,取得女王助学金,即将去麦尔切斯特一所进修学校上学,以取得她选择的职业所必备的资格云云——说实在的,她之做这样的选择不无他一份功劳。麦尔切斯特有所神学院;麦尔切斯特又是恬静宁谧的地方,差不多处处充满基督教气息,令人尘虑顿消,心旷神。冶,在那样的地方可没有卖弄世上风行的学问和聪明的地盘;他现在有心舍己为人,在当地或许比他所缺少的才华更受人尊重。

   他在基督堂时专心致志于一般古典著作,对神学有所忽视,现在当然须在这方面补读才是,不过他也不能不继续干自己那行。那么到稍远的城市找职业,同时把这项读书计划付诸实现,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至于说他因新地方所引起的对人的情趣过于浓厚,究其所以,苏难辞共咎,因为她恰在此时兴此事端,比之以往,就更不相宜。就他本身而言,与此有关的伦理道德方面的矛盾性质,他并非视而不见,不过他又承认人类固有的弱点在所难免,他希望做到能在朋友和表亲关系范围内爱她就好。

   他考虑今后这样划分自己的岁月:三十岁开始自己的传教事业——这个年纪对他颇有吸引力,因为先圣①就是这个年纪头一次在加利利开始布道。这样他既可以有充裕时间潜心研究,又能靠手艺赚到足够的钱,以备他日支应在神学院修完各学期的必修课。

   ①威廉·佩利(1743—1805),英国神学家。约瑟·巴特勒(1692—1752),英国神学家。

   圣诞节来了又过去了,苏已到麦尔切斯特入学。然而对裘德来说,这恰好是一年里顶难找到工作的季节,于是他写信给苏,表示大概得推迟个把月才能到麦尔切斯特,因为到彼时天就长了。她随即表示同意,不过这又叫他后悔不迭,不该提那个意见——显然她拿他不当回事儿,虽说她压根儿没对他那晚上到她那儿,之后又偷偷溜走的古怪行为加以责备。她跟费乐生的关系,她也压根儿只字不提。

   但是没想到她又来了封情真意挚的信。她告诉他,她觉得很孤独、很忧伤。她讨厌她呆的地方,它比她当过圣器设计师的地方还糟,比什么地方都糟。她感受不到一丁点友爱之情。他能不能马上就来呢?——不过就算他来了,她也只能在限定时间内跟他见面。她认为学校种种规定太严,与自己格格不入。原来是费乐生先生力促她到这地方,早知如此,她当初决不会听他的话。

   显而易见,费乐生的求婚过程不见得一帆风顺。裘德因此而幸灾乐祸地感到高兴。于是他束装就道,前往麦尔切斯特,心情比前几个月轻松多了。

   他的生活至此翻开了新篇,所以特意要住不卖酒的旅馆,结果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找到一家,门面不大,条件合适。吃了点东西,他就出了旅馆,在冬日阴凄的光芒下走上市桥,转个弯,朝大教堂的界园走去。那天雾濛濛的,他在那座在英国以精美绝伦著称的建筑学杰作的围墙外止步不前,举目观赏。气势恢宏的大教堂的屋脊分明可见,其上塔楼身影则越往上越模糊,最后塔尖就在飘动的雾中隐没。

   街灯这时亮起来了,他转到大教堂正西面,走了个来回。那儿堆放着很多大块石头,说明大教堂正在进行全面修复或大面积整修,他感到这是个好兆头。他现在信仰里的迷信色彩很浓,以为这正是统驭万方的神明力量有心预先安排,以便在他等着从事更高一筹的劳动时候,先把他熟练的那行的大堆活儿给他干。

   他不由得想到那姑娘,她目光莹澈,前额广洁,额上乌发堆云,洋溢着欢快活泼的青春气息;她顾盼之间,自然流露着明亮的温柔,令人心醉,那意态叫他想起看过的西班牙派铜版画上的女郎。她这会儿离他站的地方够多近啊,想到这里,一股暖流通过了他的全身。她就在这儿啊,绝对在这界园之内啊,就在正对大教堂的西前脸的房子中间的一座里边啊。

   他顺着宽阔的石铺甬道向那座十五世纪的古老壮观的大楼走去。它原先是王宫,如今成了进修学校,上面装有直棂窗和横槅窗,楼前是大院,围墙把外面的道路界开。裘德开了界园大门,走到楼门,打听他的表亲,人家把他轻手轻脚引进接待室。几分钟后,她进来了。

   虽然她到那地方为时甚暂,但与他上次所见大为改观,以往轻快活泼的风度完全不见了,原来的切娜多姿转为板滞生硬。往常她对习俗虚与委蛇,巧妙周旋,绝不形诸词色,此时也同样见不到了。然而她又不完全是那位写信召他前来的女人。那封信显然是她一时冲动,不暇细择,仓促落笔的,过后一想,又有点后悔莫及,而她之作如此想,恐怕跟他前次自己造孽、丑态百出大有关系。想到这里,裘德不禁方寸大乱。

   “苏,你不会因为我上回到你那儿那个狼狈样——又那样不要脸地溜掉,把我当成堕落的坏蛋吧?”

   “哦,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不那么想呢!你已经跟我说了怎么回事,说也说够了。我的亲爱的裘德,我希望从今以后再不会对你高尚的情操发生怀疑啦!你来了,我多高兴啊!”

   她穿着带小花边领子的深绛色长袍,这件衣服做得朴实无华,恰好紧裹住她那苗条的腰身,分外显得淡雅宜人。她以前头发是按通行样式梳的,现在紧紧绾成个髻,整个神态表明她是个经过严厉纪律约束与调教的女人。但纪律无法管到她内心深处,潜在的灵性依然放出光芒。

   她款款走过来,姿态美妙。裘德本来心急火燎地要吻她,但感到她不大会让他吻,他们只能守着表亲规矩,不可逾越。他的确看不出来苏有哪一点把他看成情人的迹象,或者以后会这样。既然她已了解他的最差一面,就算他有权得为情人,那也办不到了;不过这也有好处,可以促使他的决心下得越来越大,一定把他的一团糟的婚姻状况向她说个明白,而他先前所以一再延迟,就是因为实在怕失去同她相处的无穷乐趣。

   她跟他一块儿走到市内,一路上谈个不停,无非是些闲杂话。裘德说他想买件小礼物送她,她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表示她实在饿得慌。她们在学校只靠那么点津贴过日子,她这会儿极想得到的礼物就是把正餐、茶点和晚餐并起来,大吃一顿。裘德把她带到一家小客店,凡能上桌的东西都要到了,其实也没多少样。不过屋子里没人,倒给他们提供了称心的促膝交谈的机会。

   她给他讲了那阵子学校的状况:简陋的生活条件,从主教区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同学,各色人等,良莠不齐,以及她如何一大早起床,在汽灯下用功。说话时带着年轻人初次尝到从未经过的约束而引起的满腹牢骚。他只是听,一声不响;不过他特别想知道她跟费乐生的关系,这方面她什么也没提。在他们吃个不停的中间,裘德一时动情,把手放在她手上,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柔软的小手上,掰开他的指头,不动声色地细细察看,仿佛它们是她正要买的手套的指头部分。

   “裘德,你手真够粗的,对吧?”她说。

   “对啊,你要是手指头天天抓锤子、凿子,也要这么粗啊。”

   “我可不是不喜欢这样,这你明白。我认为一个人因为干活,手指头那样粗,你一看就觉着多高尚……好啦,我到了这个学校,心里还算高兴。两年一过,你就看见我独立到了什么程度!我的毕业成绩一定相当不错,费乐生先生要利用各方面关系,替我弄个大点小学教。”

   她终于接触到这个话题。“我以前有点怀疑,有点不放心,”裘德说:“他待你这么热乎,怕是想跟你结婚吧。”

   “别这样瞎七瞎八好吧。”

   “我看他准是提过啦。”

   “就是提了,又怎么样?他那么老大不小的。”

   “哦,得了吧,苏,他年纪还不算大。我知道我瞧见过他干什么来着——”

   “总不是吻我吧——这我敢打保票!”

   “不是。不过他拿胳臂搂着你的腰来着。”

   “哎——这我倒记得。可是我当时不知道他要这样。”

   “你别这么兜圈子,一点不沾边,苏,你这样可不好啊。”

   她的一向敏感的嘴唇颤动起来,眼睛开始一眨一眨的,这表示她为了这样的责难,忍不住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要是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准生气,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说。”

   “好啦,好啦,亲爱的,”裘德宽慰她,“我根本无权过问,再说我也不想知道。”

   “我一定跟你说!”她说,表现出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我干的就是这个:我答应过——答应过,两年之后,我打师范学校毕业,拿到文凭,就嫁给他。他计划在大城市找个规模大的男女生合校的小学——他管男生,我管女生——结了婚的小学老师夫妇都这么办,这一来我们的收入就可观了。”

   “哦,苏啊!……不过这当然合适不过喽——你这么着太好啦。”

   他倏地瞧了她一眼,两下里眼光一对,他话里没说的意思,由眼睛说出来了。接着他把手从她手上抽出来,不高兴地掉开脸不看她,对着窗户。苏可是纹丝没动,只是冷冷地看他。

   “我知道你准生气!”苏说,脸上看不出来感情变化。“那好吧——我看我还是错啦!我根本不该要你上这儿来看我。咱们顶好以后别见面;隔一大段时间写写信就行啦,信里纯粹谈点不痛不痒的官腔就行啦!”

   这话正好触到他的痛处,大概她心里也知道,于是他又立刻把脸掉过来。“哦,对呀,咱们就这么办,”他挺麻利地说,“你订不订婚在我反正都一样。我完全有权利来看你,什么时想来看,就来看。我一定这样!”

   “那咱们就别往下谈这个啦。这晚上,咱们在一块儿好好的,这一下给砸啦。两年之后,到底干什么,谁说得准呢!”

   对他来说,她可是不大容易猜透的,他也就把这个题目撂开了。“咱们上大教堂那儿坐坐,好不好?”吃完饭,他问道。

   “大教堂?好吧。不过我宁可上火车站坐坐。”她答道,声音里还留有一丝不快之意。“那地方现在是城市生活的中心呢。大教堂兴旺日子过去啦。”

   “瞧你可真够新派的!”

   “你要是跟我一样,前几年在中世纪过了那么久,你也要这个样啊!四五个世纪以前,大教堂的确是非常好的地方,可是这会儿它的戏唱完啦。……我倒算不上什么新派。我比古老的中世纪还古老,你但凡懂得就好啦。”

   裘德露出难受样子。

   “算啦——我决不再说这话啦!”她大声说。“现在问题是,按你的看法,你并不知道我有多坏,要不然你就不会为我想了那么多,也不会为我订了婚还是没订婚,心里老嘀咕。现在咱们绕着界园走过去吧,正好是时候,等下我就得进去,要不然整夜都给钞在外头啦。”

   他陪她到了大门,就跟她分手了。裘德深信准是那个可悲的夜晚,他对她的讨厌的骚扰促成了那个婚约。就他而言,也就成了他的不幸。所以她是用这种形式责怪他,而非形诸言语。尽管如此,第二天他仍然着手找工作,这可不像在基督堂那么容易,在那座宁谧的城市,凿石之声罕闻,而且这方面人手大多是长期雇用的。不过他还是想方设法慢慢挤了进去,先是在山岗上墓园找到镌刻活儿,最后人家还是雇了他去干他一心想干的活儿——大教堂修复工程,规模很大,内部所有石头作品都要大修,基本上更新。

   要完成大教堂修复工程大概要花好几年时间,他对自己运用锤子和凿子的本领信心十足,因此他认为干长干短,都看他自己怎么选择。

   他在界园大门附近的住处,要按副牧师的身份,面子上也过得去,租金占他的工钱的比例,要比一般干技术活的师傅通常愿意出的高一截。他那间兼做卧室和起坐室的屋子里原来摆着教区长和大教长住宅的加了框子的照片,女房东当年是这两处的管家,在里边住过。楼下客厅的壁炉搁板上放着一口钟,上面刻的字说明它是当时与这个正派女人同事的仆人在她结婚时送的礼品。裘德也把自己的包打开,取出自己亲手制作的教会装饰用石刻作品和纪念碑的照片,与原来的陈设并列。房东认为他租了这间空屋子确实不错,是位令人满意的房客。

   他发现市内书店大量供应神学读物。有别于从前的路子,如今他是按新精神和新方向重新开始学习。他读了《神父文集》和诸如佩利和巴特勒①的大部头著作;作为调剂,又改读纽门、普赛和其他近代著名人士的著作。他还租了架小风琴摆在家里,用它练习弹奏单、复式重唱的圣歌。

   ①指这些意大利画家的宗教画。

  2

  “明天咱们该痛痛快快玩一天,对不对?你看咱们上哪儿去好!”

   “三点到九点,我可以自己支配。随便上哪儿去,都得按时来回。裘德,别到什么古迹之类的地方——那玩意儿我可不想看。”

   “那就到沃都堡好啦。要是玩得有意思,还可以到圣泉冈——一个下午足够啦。”

   “沃都堡是哥特式遗迹——我讨厌哥特式!”

   “你错了,恰好相反,它是个古典建筑——我想是哥林多式;里边有好多绘画。”

   “啊——那行啊。我喜欢哥林多这个声音。咱们去好啦。”

   这次谈话是在他们上次见面几个礼拜之后。第二天早晨他们做了出发准备。裘德觉着这次远足的每个细节都跟钻石的棱面一样闪闪发光,但是他根本没仔细想想他这样的生活够多么矛盾。他的苏的一言一行在他看就妙在捉摸不透,所以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他满心高兴到校门口等苏。她打扮得很简朴,像是位修女,但这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她性之所好。他们悠悠荡荡走到车站,乘务员喊着“一路好!”,火车发出尖叫声——一切的一切构成一块美丽的晶体的必不可少的侧面。一路上没人死盯着苏看,因为她的装束平淡无奇,一点不惹眼。这反倒叫裘德感到舒眼,因为他觉着只有他才知道在这样服饰掩盖下的魅力。其实很简单,只要到服装店花上十镑,苏就能叫麦尔切斯特全城为之倾倒,但这跟她的真正生活真正本色又何尝有一点关系。车上的乘警以为他们是情侣,就把他们安置在一个隔间,让他们两个单独呆在那儿。

   “这可是好心白费蜡!”她说。

   裘德没答话。他觉着她说得这么残酷,大可不必,再说也不算全对。

   他们到了园林和城堡,信步浏览了几处画廊,裘德爱驻足代尔·萨托、居多·莱尼、斯派诺莱托、萨索费拉托、卡洛·多尔齐等人的虔诚之作①前细心观看,苏也耐心陪着,一面偷偷观察和分析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看到圣母图、神圣家庭图和诸圣图,都是毕恭毕敬,如人忘我之境。她对他的心意有了透彻了解之后,自己就朝前边去了,在列里和雷诺兹②的画前等他。显然她对这位表亲的兴趣非常之高,好比一个人自己已经从迷宫逃出来,却兴味盎然地瞧着另一个人还在迷宫里边瞎转悠,出不来。

   ①列里与雷诺兹为英国画家。

   ②《旧约·创世记》中说:亚伯拉罕之妻撒拉不育,他与使女埃及人夏甲生有一子,取名以实玛利。撒拉生子后,即将夏甲母子逐出,以实玛利后人乃自立门户,故“以实玛利的后人”引申义为被摈弃者,兼具不屈服之义。

   从沃都堡出来的时候,他们剩的时间还很敷余。裘德提出来一吃完饭,他们就从现在的地点穿过北面高地,直达大约七英里外的车站,迎上从另一条铁路开过来的回麦尔切斯特的火车。苏呢,她一心想的是,不管什么惊险之举,只要加强这一天自由感就行,所以立刻表示赞成。他们就这样走了,把近边的车站甩到后边。

   那一带乡下真是纵横开阔,地头又远,地势又高。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裘德在小野林子里砍下一根长枝子,给苏当拐棍儿,跟她身量一般高,上头还有个弯把儿,她拿着它就像个牧羊姑娘。这段路程走了大约一半的时候,又穿过一条东西打直的大路,那就是从前伦敦到地角的老路。他们站了一下,环顾左右,只见当年那条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满目荒凉;风从地上掠过,扬起了碎麦秸和草杆儿。

   他们穿过大路后继续往前走,可是才走了半英里,苏就显出累了。裘德一看她这样,不由得急起来。他们前前后后已经走了老远,要是走不到车站,可就麻烦了。有好长时间,在广袤的丘陵和萝卜地上,看不见乡下房子的影子,不过他们没多会儿就到了一个羊圈边上,牧羊人正在旁边扎篱笆帐。他指着前面小山洼子冒出的一缕青烟,对他们说这一带只有他妈和他两个住家;好意劝他们再往前走走,就上那边歇歇脚。

   他们听了他的话,进了那家房子,一位没牙瘪嘴老太婆把他们让到里边。他们俩尽量客客气气的,出门人全靠主人家好心,才有机会歇脚,躲避风吹雨打,所以都是这样客气。

   “小房子蛮好嘛。”裘德说。

   “哦,怎么个好法,我还看不出来。我倒想该加加草才行,可哪儿去弄草呢,我也说不上,干草贵得那么厉害,很快你房子盖屋顶就得用磁盘子,那比草还便宜多呢。”

   他们坐着休息,牧羊人进了家。“你们用不着管我。”他说,摇摇手,示意他们别动。“随你们便,呆多长都行。可你们还想坐火车回麦尔切斯特吧?你们没到这方来过。就闹不清乡下地脚儿。我倒不在乎陪你们走段路,不过就算这么着,火车怕也过去啦。”

   他们马上跳起来。

   “你们就凑合着在这儿过夜吧——妈,你瞧行不行?这地方可是要委屈委屈你们。这儿是怪不舒服的,可有的地方还糟呢。”他转过身来对裘德悄悄地问:“你们这对儿结了婚吧?”

   “嘘——不是一对儿!”裘德说。

   “哦——我可不是瞎说八道——我可不是!那好吧,回头她先上我妈屋里,你跟我睡在外边灶间好啦。我准早早地叫你们赶头班火车,这班车已经误啦。”

   他们商量之后决定接受这番好意,又坐下来,然后跟牧羊人和他妈一块儿吃了顿咸肉燉青菜的晚饭。

   “我挺喜欢这样的日子。”苏说,款待他们的主人这时把盘子拿到一边去了。“这儿只有万有引力定律和万物萌长定律,没别的法呀、律呀,无法无天啦。”

   “你这是自以为喜欢这样的日子,实际上你不喜欢,你是地地道道的文明产物啊。”裘德说,一想起她订了婚,醋劲又有点上来了。

   “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裘德。我喜欢看看书什么的,这倒是,可我老渴望回到婴儿期,还有那会儿的自由。”

   “你真把婴儿期记得那么清楚吗?依我看你根本没什么超出习俗的地方。”

   “哦,我没有!你是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底细。”

   “什么底细?”

   “以实玛利的后人。”①

   ①巴特农神殿在雅典,祀执掌智慧、学术、技艺等的女神雅典娜,系陶立克式建筑,代表希腊古典建筑艺术的高峰。

   “可你是个地地道道城里头的小姐啊。”

   她明显不同意他说的,神情严厉,走到一边去了。

   牧羊人照他说的,第二天一早把他们喊起来。天朗气清,他们轻松愉快地走完了赶火车的四英里路,然后到了麦尔切斯特,随即走到界园,她露出一点惊怕的样子,因为那座要把她再次圈禁的大楼的山墙赫然耸立在眼前。“我盼着它好好整我吧!”她嘟嘟囔囔的。

   他们扯动大门的门铃,等着。

   “哦,我给你买了件东西,简直忘光啦。”她说得很快,在口袋里摸着。“这是我新照的一张小相片。你大概喜欢吧?”

   “我大概喜欢!”他高兴地接过相片,这时门房来了。他一边开门,一边脸上闪了那么丧气的一眼。她进去了,回头看了看裘德,摇摇手。

  3

  在现在说到的这段时间,麦尔切斯特人所共知的师资培训学校等于一个变相的女修道院。它收纳了七十名年轻妇女,年纪大致从十九到二十一岁不等,也有几个要大些。她们构成了一个流品十分混杂的群体,其中有技工、副牧师、外科医生、店老板、庄稼汉、牛奶场工人、兵士、水手和乡下佬的女儿。前面提到的那晚上子学者,非专限于周秦,后代诸子亦得列入,而必以周秦为,她们都坐在大教室里,彼此之间递着话,无非议论苏为什么到关校门时还没回校。

   “她跟她那个小伙子一块儿出去的。”二年级一个女生说,她跟小伙子们多有往来。“屈思黎小姐在车站瞧见她跟他在一块儿。她回来的时候,她要不收拾她一顿才怪呢。”

   “她说那人是她表亲。”一年级一个岁数小的新生说。

   “在这学校里头,拿这个打掩护,算老掉牙啦。它帮不了咱们,也救不了咱们。”二年级级长说,口气冷冷的。

   她这样说是因为不过十二个月前,学校里出了件令人痛心的女生遭到诱奸的案件。那个学生就是用类似的托词去跟情人约会。这事成了轰动一时的丑闻,所以训育处从此对什么表亲关系决不通融。

   九点钟点名,屈思黎小姐把苏的名字响亮地喊了三遍,但是没人应声。

   九点半,七十个女生站起来齐声唱《夕颂》,然后跪下祈祷,祈祷完了就去吃饭,人人心里嚼咕:苏·柏瑞和跑哪儿去啦?有些学生曾经隔着窗子瞧见过裘德,心里想要是能得到这长得斯文和善的小伙子一吻之乐,哪怕受到处分也在所不惜。她们谁也不信他们是表亲。

   半个钟头以后,她们各自回到小隔间躺下来,娇嫩的女儿脸朝上望,对着汽灯一蹿一蹿的光舌,它间断地把亮光散布到长形宿舍四隅。她们脸上无不带着“弱者”的烙印,这是她们因生为女儿身而逃脱不掉的惩罚。只要狠戾无情的自然法则长此不变,她们再怎么无微不至地尽心竭力,也休想变弱为强。她们形成的那幅群像,面容姣好,楚楚动人,掩抑着哀怨,至于其中所含的悲和美,她们自己并无所感受;只有在狂风暴雨和艰难辛苦的生活中受尽委屈,尝遍孤寂,生儿育女,侍死送终,才会回想起这段经历,不免怪自己当年何等怠慢轻忽,竟任它随便流逝。

   一位女教师进来熄灯,稍后她还瞄了最后一眼苏的小窝,那里还是空着。她床头小梳妆台上,跟别人一样,摆着女孩子喜爱的这样那样的小玩意儿,镶框子的相片总不免比别的东西惹眼。苏的台上放的东西不算多,用金丝和平绒编成的框子镶着两张男人相片,并排放在她的镜子旁边。

   “那两个男的是谁——她说过没有?”女教师问。“严格地说,只许家里人相片放在台子上,这你们知道。”

   “一个——就是中年的那个。”邻床一个女生说。“是她帮教课的小学老师——费乐生先生。”

   “那个呢——那个戴方帽、穿袍子的大学生,他是什么人?”

   “是朋友,以前的朋友吧。她没说过他叫什么。”

   “他们谁来看过她?”

   “都没来过。”

   “你肯定找她的不是那个大学生?”

   “完全肯定。找她的是个留黑胡子的小伙子。”

   灯马上熄了,她们没睡着之前,任情想象着苏的来龙去脉,纳闷她在到这儿之前在伦敦和基督堂都搞了什么名堂。有几个更是坐卧不安,从床上下来,扒着直棂窗,望着大教堂的阔大的西正面和它后面耸起的塔楼。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她们先朝苏的小窝看,发现还是没人。大致梳洗了一下,她们就在汽灯光下上早自习,然后穿戴齐整去吃早饭。忽然听见大门铃声大作,女舍监出去了,不过很快又回来,吩咐说校长有命,未经许可,谁都不许同苏·柏瑞和过话。

   这时候,也势必如此,苏进了宿舍,脸透着红,人显得累,匆忙梳洗了一下,就一声也没吱地走到自己小隔间。她们谁也没出来跟她打招呼,也没人问她怎么回事。下楼时候,都没看见她跟着大家一块儿上饭厅吃早饭,接着就听说她受到严厉的申斥,命令她住到一个单室,关一个礼拜禁闭,单独吃饭,只许一个人看书学习。

   七十个女生对这个消息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她们认为如此处罚未免太过严厉,于是全体准备好一份绕着圈儿签名的请愿书,呈送校长,要求豁免对苏的处分。校方对此置之不理。向晚时,教地理的女老师开始在课上要求听写,但全班个个把胳臂往胸前一抱,端坐不动。

   “你们这是不想做作业喽?”女教师最后只好说。“我倒可以告诉你们,现在已经查清楚了,柏瑞和那个跟她一块儿呆在外头不回来的小男人不是她表亲,因为道理明白不过,她根本没这样的亲戚。我们已经写信到基督堂查实过。”

   “我们可全愿意信她说的。”级长说。

   “那年轻男人在基督堂的酒馆里酗酒读神,叫人家辞掉啦,他到这儿来住,全是为挨着她近点。”

   但是她们仍旧不加理睬,一动不动,女教师只好离开教室,向上级请示怎么办。

   快到黄昏的时候,学生仍在原地坐着。忽然紧挨着的一年级教室吵吵嚷嚷,一个女生从那边冲进来说,苏·柏瑞和从关她禁闭的屋子的后窗跑出去,摸黑穿过草坪,逃得没影了。她到底想出什么办法从校园逃出去,谁也说不出所以然,因为校园顶那头有条河拦着,再说旁门也上了锁。

   她们都到那间空屋子看,但见靠当中的直棂窗之间的窗槅开着。她们又打着灯笼到草坪上搜了一遍,凡是杂树林灌木丛都仔细搜到了,还是踪影全无。后来只好把前边大门门房叫来查问,他回想了一下说,他记得听见过后边水里什么噗喇噗喇声,可是没怎么注意,当是几个鸭子从岸上跳河里去了。

   “苏别是膛水过了河吧!”一位女教师说。

   “要不然就是投水自尽啦。”门房说。

   女合监心里一紧——她倒不是因为苏可能死掉,而是担心所有报纸可能用半个版篇幅大事报道这个事件。去年的丑闻再加这个,势必弄得学校好几个月谁也不羡慕地臭名远扬。

   她们又想法弄来一些灯笼,再沿河仔细查看一遍,最后还是在对岸接着麦田的烂泥地里分辨出矮帮鞋的小脚印,于是没什么疑问了。原来那个受不了刺激的女生膛着齐肩深的水过了河——说来那是郡里主要河流,所有地理课本都郑重介绍它呢。由于苏没投水自尽,也就不会弄得学校丢人现眼,女舍监于是凶神恶煞一般口出狂言,肆意糟蹋了苏一番,对苏的离去,深表高兴。

   那天晚上,裘德按老习惯坐在界园旁家里桌边。在黄昏后这个时辰,他常常到安谧的界园里,站在苏关禁闭的房子对面,望着窗帘上晃来晃去的女生脑袋的影子,但愿他也能像她们成天价无所事事,就是坐着看书、学习;其实那些同宿的不动脑筋的女生中间反而有很多瞧不起这样呢。恰好那晚上,他吃完茶点,刷掉身上的灰尘,就耽读普赛编辑的早期基督教作家著作丛刊第二十九卷,细心玩味;这套书是从一家旧书店买到手的,价格之廉宜,同这无价之宝的著作相比,真是近乎离奇。他恍惚觉着听见什么东西砸了他的窗户,哗啦一下,声很小;接着又响了一下。准是什么人扔了小石子。他站起来,轻轻地把窗框推上去。

   “裘德!”(下边来的声音。)

   “苏吗!”

   “是我——就是我!能上来吗,没人看见吧?”

   “哦,行!”

   “你别下来,把窗子拉下来。”

   裘德等着,知道她能很容易进来,前门有个把手,只要一转,门就开了。大多数乡下老市镇的街门都这样,所以谁都能把门开开。想到她碰到麻烦就往他这儿跑,跟他从前碰到麻烦跑到她那儿一样,裘德不禁心头小鹿乱撞。他们可真是一对儿啊!他把屋子的插销拉开,听见黑暗的楼梯上一阵偷偷摸摸的窸窣声,一下子她在他的灯光下出现了。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只见她浑身湿淋淋,真像个海中仙子,衣服紧巴在身上,跟帕特农神殿①廊柱中媚的众雕像的袍子一样。

   ①兰浦里耶(?—1824),英国古典学者,著有《古典书录》;加特卢斯(约公元前87一约公元前54),罗马诗人;马夏勒(约40—104),罗马诗人;朱文纳尔(约60—140),罗马诗人;卢希昂(约115—约200),希腊作家;毕蒙(1584—1616)和弗来彻(1579—1625),英国剧作家;薄伽丘(1313—1395),意大利作家;斯卡隆(1617—1660),法国作家;德·勃朗托姆(1530?—1614),法国历史学家;斯特恩(1713—1768)、斯摩勒特(1721—1771)、菲尔丁(1707—1754)都是英国小说家。

   “我真冷哟!”她上牙打下牙地说。“裘德,我就到你火炉边上,好吧?”

   她往里走到他那一点小炉火旁边,但是一动,水就从身上滴下来,要叫她自己把身上弄干未免不近情理。“你这是怎么搞的,亲亲?”他问,非常惊恐,说话间,温柔的词儿脱口而出。

   “打郡里那条最大的河蹚水过来的——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因为我跟你一块儿出去,就把我锁起来啦,太不讲道理啦,实在受不了,我就打窗户里头爬到外面,蹚着水,逃出来啦!”她开始用平常有点桀骜不驯的口气说明经过,不过没说完,她的薄薄嘴唇就颤动起来,勉强忍住才没哭。

   “亲爱的苏呀,你得把这身东西全脱下来才行啊。我想想看——你得跟房东太太借点衣服穿才行。我去跟她说说。”

   “不行,不行!看在上帝分儿上,你千万别让她知道!要不然,咱们离学校这么近,他们就要来逮我啦!”

   “那你只好穿我的啦。你不在乎吧?”

   “没关系。”

   “就穿我礼拜天那套,就在手边上。”其实在裘德这仅有的单间内什么都在手边上,因为也没有别的地方放东西,所以方便得很。他拉开抽屉,取出他顶好的套装,抖了抖,说,“好啦,你要多大工夫?”

   “十分钟吧。”

   裘德离开屋子到街上,在那儿徘徊;钟打七点半,就回去了。他瞧见一个瘦小、单薄的人儿坐在他仅有的安乐椅上,穿着他的礼拜天服装,打扮得像他礼拜天那样,孤苦伶什,难以自保,这样的感受叫他的心都胀痛了。她的潮衣服挂在炉火前两把椅子上。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她羞红了脸,不过一霎间就过去了。

   “裘德,我想你瞧我这样,再搭上挂在那儿的衣服,准觉着太异怪吧?可这是废话!不过是个女人的衣服嘛——棉布跟亚麻哪儿来的性别呢。……我可希望别病,别这么撑不住!请你就把我的衣服烘干了,行不行?裘德,帮帮忙吧。我得到附近找个地方住,这会儿还不算晚。”

   “不行,你可别这样,万一你病了怎么办?你就呆在这儿。亲爱的、亲爱的苏,还要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可禁不住直哆嗦,就想暖和点。”裘德把自己的大衣加到她身上,接着跑到附近酒馆,回来时候拿着个小瓶子。“这是六便士的上好白兰地。”他说。“你马上喝了,亲爱的,都喝了。”

   “我对着瓶嘴喝行吗,不好吧?”裘德把杯子拿到梳妆桌上,倒进酒,又加了点水。她有点喘,可是一咕嘟就把酒喝光了,人往安乐椅上一靠。

   她开始详尽地叙述他们分手后自己的遭遇,但说到中间,声音就不大接气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接着就说不下去了。她睡得很香。裘德原怕她感受风寒,弄得一辈子受罪,不由得急得要死,这会儿听见她呼吸平匀,就高兴起来。他轻手蹑脚走到她身边,见她原来发青的脸颊此刻泛出了血色,再摸摸她耷拉下来的手,也不凉了。然后他背着火,眼光没离开她,心想她简直是尊女神。

  4

  一阵嘎吱嘎吱上楼声打断了裘德的遐想。

   他赶紧把放在椅子上烘的苏的衣服拽下来,往床底下一塞,然后坐到椅子上,装出看书的样子。有人敲了敲门,跟着门就开了。来人是房东太太。

   “福来先生,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我想问一下你吃不吃晚饭。我看你这儿有位年轻先生嘛——”

   “是啊,太太。我今儿晚上不打算下去啦。好不好请你拿个盘子把晚饭端上来。我还要杯茶。”

   按裘德平日习惯,为图省事,他该下楼跟房东一家一块儿吃饭。不过房东太太还是把晚饭端上楼,他在门口接过来。

   她下去之后,他就把茶壶搁在炉边支架上,又把苏的衣服从床下拽出来;但是衣服离干了还老远呢。他摸摸厚呢长袍,觉着还是水渍渍的,又把衣服都挂起来,把火升旺,水蒸气就往烟囱里冒,他在一边默默想着。

   突然她说,“裘德呀!”

   “哎。我在这儿。你觉着怎么样?”

   “好多啦,全好啦。哎,我睡着了,对吧?什么时候啦?还不怎么晚吧?”

   “十点多啦。”

   “真的吗?那我该怎么办哪!”她说,一下子站起来。

   “你还是呆在这儿吧。”

   “好吧;我就想这样儿。可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嚼舌根呢!那你怎么办哪?”

   “我要一夜坐在炉子边看书。明天是礼拜天,我哪儿也不用去。你就在那儿好好休息吧,大概生不了大病啦。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这样好得很。你瞧这儿,是我弄来的东西,是点晚饭。”

   她坐直了,呼吸还不大自然,就说,“我觉着人还是怪软的,刚才还当是好了。我不应该在这儿呆下去,对不对?”但是晚饭给她添了劲,她喝了点茶,又往后一靠,心情这会儿开朗了,人也透着精神了。

   她喝的茶一定是绿茶,要么就是泡得太久了,因为她后来精神显得足得不得了;但裘德一点茶没喝,开始困得很厉害,她一说话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你说我是个文明的产物,还是什么的,对不对?”她说,打破了沉默。“亏你这么说,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为什么?”

   “哎,就因为你根本说错了呗,错得叫人气啊。我该是文明的对立面。”

   “你可是哲学意味深长啊,‘对立面’这个提法够深奥的。”

   “是吗?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学问高深呢?”她问,带着取笑的意思。

   “不是——你不是学问高深。倒是你的谈吐不像出自一个姑娘之口——哦,不像出自一个浅薄无知的姑娘之口。”

   “我可真有点学问底子呢。我固然不懂拉丁文和希腊文,可懂希腊义和拉丁文文法。不过我是靠英文译本看了大部分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经典著作,也看过别的书。我看过兰普里耶、加特卢斯、马夏勒、朱文纳尔、卢西昂、毕蒙和弗来彻、薄伽丘、斯卡隆、德·勃朗托姆,还有斯特恩、笛福、斯摩勒特、菲尔丁①、莎士比亚、《圣经》,等等,等等。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书凡是蛊惑人心的地方全都引人入胜,最后总叫人生出神秘感。”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耶稣对他们说:“……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皮袋就裂,酒漏出来,连皮袋也坏了。惟独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两样就都保全了。”

   “你看得可比我多啊,”他叹了口气说,“在那些希奇古怪的书里头,你居然看了好几本,又是怎么回事呢?”

   “哎,”她说,显出来有心事的样子,“那就出乎偶然啦。人家说我怪僻乖张,我这人生来是这么捏成的。我才不怕男人哪,因为这样,我也就不怕他们作的书。我跟他们搅和在一块儿——特别是其中一两个,跟男的简直没两样。我这是说,大多数女人从小受家教,就学到了那一套,什么老要提防着,别让人糟踏了贞操呀,我对男人的看法可跟这不一样。因为,不说只管泄欲的野蛮人吧,一般的男人,她要是不先招惹他,哪个也不会白天黑日里、家里头外边,老纠缠她。要是她那个样儿不像说‘来吧’,那他是绝不敢上来冒犯。要是她压根儿没说,也没露相,他就压根儿不会来。不过我这会儿想说的是我十八岁那会儿的事儿。我那会儿在基督堂,跟个大学生交上朋友,还挺亲密的,他教了我好多好多东西,借书给我看,要不然的话,我就压根儿没碰过它们。”

   “你们的友谊吹啦?”

   “是啊。他拿到学位之后,就离开基督堂,过了两三年就死啦,这家伙可怜哪。”

   “我看你们是常来常往喽?”

   “是这样。我们俩老一块儿出去转——徒步旅行呀,看书探奇呀什么的,跟两个男的在一块儿简直没两样。他要我跟他住到一块儿,我也就写信答应啦。不过等我到了伦敦,跟他到了一块儿,才闹明白他的意思跟我的是两码事。实际上,他要我当他的情妇,可我一点不爱他。我就说,他要是不赞成我的计划,我只好走啦,这一来他就依我的啦。我们俩有十五个月共用一间起坐室、他在伦敦一家大报当社论撰稿人,后来病了,只好出国治病。他说咱们俩的屋子靠得这么紧,过了这么久,我没完没了跟他别扭着,把他心都弄碎了;他真不信女人会这么个样儿。他说我要是玩惯了这套把戏,以后有得后悔呢。后来他回国了,就是为死在故上上。他这一死叫我觉得自己真残酷。虽说我希望他完全是害肺痨死的,不是为我的缘故,我还是后悔得要死。我到沙庄去看他下葬,就我这么一个送葬。他给我留了点钱——我想是因为我让他心碎了吧。男子汉就是这个样儿啊——比女人强得多啦!”

   “天哪!瞧你怎么干得出来哟?”

   “啊,你生我的气,是不是!”她说,她那银铃般声音突然搀进了悲怆的女低音。“要是我知道你这样,我才不告诉你呢!”

   “我没生气。都告诉我吧。”

   “唉,可怜的人哪,我把他的钱一起投进了一家皮包公司,全都赔光啦。我一个人在伦敦住了些时候,然后回到基督堂。因为我爸爸那会儿也在伦敦,在长开地开了个五金工艺店,他不容我再到他那儿,所以我就在基督堂那家圣器店找了个事做,你就是在那儿找着我的……我所以说你不知道我够多坏!”

   裘德对着那张安乐椅和椅上坐着的苏看来看去,好像要更加仔细地把他庇护起来的这个宝贝看清楚。他声音发抖地说:“苏啊,不管你至今日子怎么过来的,我既相信你脱弃凡俗,也相信你纯真无暇。”

   “我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纯真无假;既然我已经

     把那空心大老官身上

     你用幻觉披上的袍子扯光!”她说。虽然她强作不屑,但他已经听得出来她眼圈湿了。“不过我绝对没委身什么情人,要是你说的纯真无瑕指这个,就对了!我起头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我完全相信。不过有些女人不会老跟先头一模一样啊。”

   “也许不老是一模一样吧。好女人就不会。人家说我大概天生冷感——不解男欢女爱。我可不信这套话!情欲顶炽烈的诗人里头大多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最能检点、最能克制自己的人啊。”

   “这个大学生的事,你跟费乐生先生说了没有?”

   “说啦——老早说过啦。这件事,我向来不瞒谁。”

   “他说什么啦。”

   “他没说什么批评的话——就说了不管我干过什么,反正我是他的一切,还有诸如此类的话。”

   裘德心里非常懊丧;她那样的做人方式实在稀罕,她又毫无性的意识,也实在荒诞不经,看样子,她跟他越来越不合拍了。

   “亲爱的裘德,你真是没生我的气吗?”她突然问道,声音里含有平时那么难得的温柔,这怎么也不像出自那个刚才还毫不经意述说自己生活史的女人之口。“我就想,我哪怕把世上所有人都得罪了,也不愿意得罪你呀!”

   “我也不知道我气不气,反正我就知道我非常关心你!”

   “我关心你也跟我关心我碰上的人没两样。”

   “就不对我格外关心!行啦,这话我不该说。别提这个吧!”

   有好大一阵子,他们俩又相对无言。他感到她对他冷酷无情,可是怎么个冷酷无情法又完全说不上来。看来她茕茕无助的处境使她确实比他坚强多了。

   “虽说我读书挺用功,可是讲到一般事物,真是无知透啦。”他说,想换个话题。“你知道,我这阵子正全神贯注在神学上。假定你没在这儿,你猜猜我这会儿该干什么?我要做晚间祈祷。我看你是不愿意——”

   “不愿意,不愿意。”她答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就不来这个。要来,那我就——未免透着太虚伪啦。”

   “我想过你不会跟我一块儿祈祷,也就没提。想必你还记得我希望有那么一天当上有益于人的牧师吧?”

   “经过审定合格的,我想你指的是这个?”

   “对啦。”

   “这么说,这个打算你至今没放弃喽!——我也想过,时至今日,说不定你放弃啦。”

   “当然没放弃。我原先以为你既然受基督堂圣公会熏陶那么深,就稀里糊涂当你对这事跟我如出一辙呢。况且费乐生先生——”

   “我对基督堂绝对没一丝一毫敬意,对那儿的治学方面倒还有点,不过程度也有限。”苏·柏瑞和说这话态度很认真。“我那位朋友把我心里对它的敬重之念一扫而光啦。他是我见过的人里头反宗教反得顶彻底的,为人的道德也是顶高尚的。在基督堂,聪明才智好比是新酒装进了旧皮囊①。基督堂的中世纪传统得彻底垮掉才行,得把它摔到垃圾箱里头,要不然基督堂本身非彻底垮掉不可。不错,那儿是有一帮子思想家的确怀着单纯而感人的诚心把古老信仰的传统保存下来了,也难怪人们时时对这东西恋恋不舍,但我在心情最愁闷,也最严肃的时候,总感到……”

   ①引自斯文朋《普洛塞派恩赞歌》。

   “圣者头上阴森森的荣光,无非绞死了的诸神的残骸枯骨!”①

   ①伏尔泰(1694—1778),法国文学家、史学家和哲学家,一生坚决反对教会,抨击封建专制,以其人格力量为世所共仰。他的著作《哲学书简》等影响了欧洲几代人思想。裘德所说的“伏尔泰派”是就反对教会而言。

   “苏啊,你说这样的话可算不得我的朋友啦!”

   “那我就别当好啦,亲爱的裘德呀!”她的感情激昂的喉音又恢复了,脸也扭到一边去了。

   “我因为进不了基督堂,固然心里愤慨,我还是认为它有好多地方光芒万丈。”他话说得很宛转,遏制住自己想逼她掉眼泪的那股冲动。

   “那是个纯然愚昧无知的地方,可是对市民、手艺人、醉鬼和穷光蛋就不好这么说了。”她说,因为他不肯附和,所以依然很任性。“他们眼里的生活是实打实的生活,绝对是这样;可是在那些学院里头就没什么人做得到。你不是就在自个儿身上证明了这一点吗?当年创办那些学院的时候,基督堂原想招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满怀热情、有志于学问的人,没钱、没机会、没朋友,结果怎样呢,百万富翁的子孙把你给挤到圈子外头去啦。”

   “哎,没基督堂抬举,我还是能照干哪。我关心的是更高尚的东西啊。”

   “我呢,关心的是更广泛、更实在的东西。”她一着不让。“这会儿,在基督堂,真才实学坚持走的是一条路,宗教走的是另一条路;两方面僵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好比两只公羊的犄角顶到一块儿。”

   “费乐生先生该怎么——”

   “那地方净是烧香拜神跟见神见鬼的人哪。”

   他注意到他一想法提到小学老师,她就把话头转到那个叫人恼火的大学身上,说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裘德由于自己病态心理作祟,对她这受费乐生监护的人,他的未婚妻怎么个过法极想探明个究竟;但是她对他一点也没启发。

   “哎,我也就是那样的人哪。”他说。“我就是怕实打实的生活,老是见神见鬼的。”

   “不过你是又善良又可亲呀!”

   他的心怦怦直跳,没回答什么。

   “你这会儿还没脱讲册派窠臼哪,不是吗?”她又添上这句话,还故意装得轻率无礼来掩饰真正的感情,这是她常爱玩的一手。“我想想——我这是呆在哪儿,是哪一年?——一千八百——”

   “苏呀,你这话是挖苦人呢,叫我很不舒服啊。我要你做的事,你做不做?我跟你说过了,这会儿我都是诵经一章,然后祈祷,现在你就随便找本爱看的书,把注意力集中到上边,背对我坐着,让我按我的习惯做,行吧?你真不跟我一块儿祈祷?”

   “我要瞧着你。”

   “不行。苏,别拿我开心好吧!”

   “好,好,你怎么想,我怎么办,行吧,裘德,我不气你。”她答道,口气就跟小孩子表示今后永远变得乖乖听话的时候那样,接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除了他正用的《圣经》,还有个缩印本放在她旁边;他静修中间,她把它拿起来,一页一页翻。

   裘德做完祈祷,回到她身边。“裘德呀,”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给你做本新《新约》,你愿意不愿意,就跟我在基督堂时候做的那本一模一样?”

   “哦,行啊。怎么做呢?”

   “我先把我那个旧本子的《使徒书》和《福音》都剪开,分成一本一本的,再按它们的写作年代顺序排好,先让《帖撒罗尼迦前书》和《后书》打头,接下来是各部《使徒书》,《福音》排到顶后面。然后就把它装订起来,成了一本。我那位大学生朋友——不提他的名宇啦,可怜的小子啊——说这个主意才妙不可言呢。我知道以后再读《圣经》,就比以前加倍有意思了,比以前加倍地容易懂了。”

   “哼!”裘德说,觉得这样做真是亵渎神明。

   “你再看它在文学方面造了多大孽啊,”她一边随便翻着《雅歌》,一边说,“我指的是每一章前边提要的内容,经它这么一解释,整部叙事诗的性质全给阔割啦。你用不着这么惊慌失措,一听说有人不赞成每一章提要的神来之笔,就吓得浑身冒汗。说实在的,好多造诣高深的神职人员都看不起这种东西。一想到有二十四位长老,坐在那儿,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地写下来这么一大堆废话,简直叫人笑掉了大牙啦!”

   裘德露出了难过的样子。“你真是个地道的伏尔泰派①!”他嘟嘟囔囔的。

   ①希腊神话:甘尼密得是一美少年,大神喜之,取其到奥林底斯山,为诸神侍酒。

   “真的?要是任何人都没权利证明《圣经》里头有假货,那我就什么也不说吧!那些骗子手妄图用教会的名义,把隐藏在伟大而富于激情的诗歌中的热烈而自然的人类爱情肆意抹黑,我恨透了!”她的话变得那么奔放有力,简直是对他的讥刺的怒斥,她的眼睛湿了。“我但愿这儿有个朋友支持我;可是没人站在我一边!”

   “我的亲爱的苏呀,我的顶亲爱的苏呀,我可没反对你啊!”他说,把她的手拉起来,对于她仅仅为说明自己的论点也大动感情,未免吃惊。

   “你就是反对,你就是反对!”她大声说,扭开脸,不让他看见她热泪盈眶。“你就站在进修学校那帮人一边啊——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我始终坚持的是,凡是把这样的诗句:‘啊!你这女子中极美丽的,你的良人转向何处去了。’硬加个注,硬说成‘教会申明其信仰’,不都是十二万分的可笑吗?”

   “好啦,就到此为止吧!你瞧你把什么事都跟自个儿的感情联上啦!我是——这会儿只不过太一边倒,亵渎的话说不出口啊!说实话,你就是我的女子中极美丽的哟!”

   “可你这会儿先别这么说吧!”苏回答说,她的声音在严厉中一变而为万种温柔。接着他们的目光不期而遇,握起手来,犹如酒馆里边的老朋友那样。裘德深感对这样游谈无根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未免大荒唐,而她呢,也明白为了《圣经》这类古书里的东西搞得声泪俱下,未免太愚蠢。

   “我并不想扰乱你的信念——我的确不想这么干!”她继续用抚慰的口气说,因为他显得比她还心烦意乱。“不过我的确希望过,渴求过,能促成某个人胸怀高尚的理想,追求远大的目标;我当初一瞧见你,就知道你想要做我的同志,我——我还是干脆说明白好吧?——我当时就想你这个人大概就是的。可是你对许许多多传统的东西抱着深信不疑的态度,我也就没得可说啦。”

   “哎,亲爱的;我以为,人要是没什么东西深信不疑,那就不成了。生命那么短促,你哪能先把欧几里德列出来的所有命题逐一证明之后才相信它们呢。我对基督教是深信不疑的。”

   “哎,也许还有比这更坏的东西,你也深信不疑吧?”

   “我的确会这样。也许我已经对更坏的东西深信不疑过啦!”他想到了阿拉贝拉。

   “这我不想问你个究竟,因为咱们两个是你对我非常够意思,我对你也这样,对不对?咱们以后永远不、永远不你气我,我恼你,是吧?”她带着信任的态度抬起头望着他,仿佛要尽量让她的声音逗留在他胸窝里。

   “我要永远关心你!”裘德说。

   “我也要永远关心你。因为你是心眼儿单纯、诚实,压根儿不计较你那个毛病多、讨人嫌的小苏苏啊。”

   她往旁边看,因为她那样娇痴、柔媚,实在叫人心旌摇摇,把持不住自己。难道那位可怜的社论撰稿人就是因为她这样才心碎吗?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他呢。……可是苏够多么可亲可爱啊!如果他也能像她那样轻易不以他是男人为意,而他也不拿她当女人看待,那么她必定成为他的志同道合的伙伴,因为他们虽然对那类空泛无当的问题意见不一,但是他们各自的人生体验却使他们的关系更为贴近了。在他以往认识的女人当中,哪一个也不像她跟他那么亲。他坚信:从今以后,纵使岁月无情,信仰有异,云山阻隔,天各一方,他的心必将永远和她同在。

   不过他对她的怀疑一切的态度还是忧虑。他们坐着坐着,到后来她又睡着了,他在自己椅子上也困眼懵腾;一惊醒,就把她的衣服翻动翻动,又把火升大点。六点钟光景,他完全醒过来了,点了根蜡烛,看看她的衣服全干了。她的椅子比他的舒服得多,她裹着他的大衣睡得很沉,小脸暖融融的,宛如刚出炉的小圆面包,莹润鲜洁好似甘尼密德①。他把衣服放在她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下楼,到小院里,在星光下洗了脸。

   ①尤莱尼亚(Urania),希腊神话中的美与爱情女神阿芙洛黛特的别名,此处以维纳斯代之,说维纳斯·尤莱尼亚,有进一步强调的意味。

  5

  他回到屋里时候,她已经像平常一样穿戴好了。

   “要是我这会儿出去,不会有人看见吧?”她问道。“街上还没什么人哪。”

   “可是你还没吃早饭呢。”

   “哎,我什么也不想吃。我现在后悔那会儿不该从学校跑出来。在清晨的寒光里再一琢磨,就觉着事情完全不对头了,不是那么回事吗?我还不知道费乐生先生怎么说呢!我是按他的意思上那个学校的,世界上就他这个人,我还有那么点敬重,或者说有点怕。但愿他能原谅我,不过我倒盼着他把我大骂一顿呢。”

   “我去跟他解释解释就是了——”裘德开始说。

   “哎,你别去,千万别去。他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想怎么干就怎么于!”

   “可你刚才不是说——”

   “哎,就算我说了,反正随他怎么着,我还是照我的意思办!我考虑过怎么办啦——进修学校我有个同学,她姐姐邀过我到她那儿玩,我就上她家里去。她在沙氏顿管一所小学。离这儿大概十八英里,我要在那儿待到这阵风过去,再回进修学校。”

   她临走前,他好容易才劝住她,等他先给她煮杯咖啡,他屋里有一套简便的煮咖啡的器具,平时房子里早晨别人还没动静的时候,他就先煮了咖啡,喝完了去上班。

   “还有点东西,你一边喝,一边就着吃吧。”他说。“喝完了咱们就走。你到了那儿,就可以正儿八经吃顿早饭啦。”

   他们不做声不做气地溜出那个房子,裘德陪着她上火车站。他们刚沿街往前走,从他屋子上边一扇窗户就伸出个脑袋,很快又缩回去了。苏似乎还在为自己行事操切而后悔,但愿起先前没违抗校方的决定。分手时候,她对他说,校方一允许她回校,她就马上告诉他。他们一块儿站在月台上,心里都很不好受。裘德那样子好像还有话要说。

   “我想跟你说点事——两件事,”火车开过来的时候,他急急忙忙说,“一件热乎乎,一件冷冰冰。”

   “裘德,”她说,“有一件我知道。你可不许那样!”

   “什么呀?”

   “不许你爱我。你以后只要喜欢我就行啦——这就够啦!”

   裘德一时愁云满面,苦恼万状的样子,而她在车窗后面向他表示再见的时候,因为对他同情,似乎也露出来心乱如麻。火车紧跟着开走了,她一边用很美的手向他招呼,一边随着车行缓缓离去。

   礼拜天她一走,裘德就觉着麦尔切斯特这地方沉闷无聊,大教堂界园显得那么可憎,他索性不到大教堂做礼拜。第二天早晨她的信就到了,照她平常说话做事的利索劲儿,这封信准是她一到朋友家就立刻动笔的。她告诉他一路平安,住处舒适,接下去说:

   亲爱的裘德,我真心想写出的是分手时我对你说的话。你对我一向好心好意,平和宽容,所以一看不到你,我就觉着我说了那样的话,该是个多么冷酷无情、忘恩负义的女人啊;从今以后,我都要为那句话受谴责。如果你想爱我,就爱吧;我绝对不嫌弃,我决不会再说不许你这样的话!

   这件事,我就不多写了。你真会原谅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朋友的冷酷无情吗?你不会说不行叫她伤心吧?——永久的

                              苏

   他究竟怎么回的信;他怎么寻思着,如果他是个自由身,无牵挂,苏就完全不必以女友身份长期住在他那儿,那他又该怎么办——这种种在此不需细表。他觉得万一在他和费乐生之间兴起苏将谁属之争,他颇有把握可操胜券。

   然而裘德对苏这一时冲动之下写的短信加上了比它的实际意思更深的含义,而这对他自己未免危险。

   又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己十分希望她再有信来。但是他没收到她那边继续传来的音讯。他在强烈的孤独感中,又给她写了信,表示他有意找个礼拜天去看望她,好在路程不足十八英里。他发信后盼望第二天早晨就有回音,但是没有。第三天早晨到了,信差没在他门前止步。那天是礼拜六,他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忙不迭地写了三行就寄走了,说他行将于次日到达。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确实感到事情不妙。

   他头一个,也是极其自然的想法是,她因为蹚水,身上弄湿了,因此生了病,不过他很快又想到,果真如此,也可以托人写信嘛。及至他在礼拜天早上到达沙氏顿附近乡村小学的校舍,种种无端猜测才告一段落。当时那个教区空荡荡的犹如沙漠一般,大多数村民聚集在教堂里边,间或听得见那儿发出来的齐声唱诵的声音。

   一个小姑娘开了门。“柏瑞和小姐在楼上。”她说。“请你上楼见她。”

   “她病啦?”他仓促地问了一句。

   “有一点——不厉害。”

   裘德进门之后跟着上了楼。他走到楼梯平台,就听见叫他往哪边走的声音——原来苏喊他的名字哪。他走过过道,就看见在那间大约十二平方英尺的屋里,苏躺在一张小床上,

   “哦,苏呀!”他大声说,一边在她旁边坐下来,拉起她的手,“怎么回事呀?你连信都写不了啦?”

   “不是——才不是那样哪!”她答道。“我确实得了重感冒,不过信还是能写。我是不想写!”

   “干吗不想写——把我吓成了这个样儿!”

   “是呀——我所怕的就是这个!不过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给你写信啦。她们不许我回学校——就为这个,才没法给你写信。倒不是为这件事本身什么的,而是她们提出来的理由!”

   “什么理由?”

   “她们不单不许我回学校,还夹来一张退学意见——”

   “什么意见。”

   她没直接回答。“我起过誓,决不告诉你,裘德——这东西太下作、太气人啦!”

   “是说咱们的事吧?”

   “对啦。”

   “那你一定得告诉我!”

   “好吧——不知道什么人造谣生事,给她们上了个关于咱们的报告,她们就说,为我的名声起见,我得马上结婚!……哪——我这不是说了吗,我但愿没说才好呢!”

   “哎,可怜的苏呀!”

   “我直到这会儿也还没想到按那么个意思看待你。我刚才的确想了一下子,就照她们的意思看待你吧,可我没开始那么办。我已经明白过来了,所谓表亲云云不过说说好听而已,咱们初见面时本来就素昧平生。但是我嫁给你这宗事儿,亲爱的裘德呀——哈,该这么说吧,我要是已经存心嫁给你,我又何必那么频频不断往你那儿跑来跑去呢!那个晚上之前,我压根儿没想到你有娶我的意思,直到那会儿,我才开始估摸着你是有那么点爱我的样子。也许我跟你两下里不该过从那么亲密吧。这全是我的错。反正不管什么,全是我的错就是啦!”

   她的话说得不自然,也不像由衷之言,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感到难过。

   “我起初真是两眼黑糊糊!”她说下去。“我就没看出来你到底是怎么个感想。唉,你待我可忍心哪——你拿我当心上人,可你就是一个字不吐,还让我自个儿瞎摸是怎么回事!你对我的态度已经尽人皆知喽;她们认为咱们做了见不起人的事,那也是顺理成章呀!我是决不再信任你啦!”

   “你说得不错,苏。”他简单地说。“这全怪我,——该怪我的还不止你说的这些呢。我心里完全清楚,直到上两回咱们见面,我心里对你怎么个感想,你没起过疑心。我承认咱们本来是素昧平生,说不上有什么表亲的感觉,表亲云云无非我利用它做个托词,方便自己。不过我是因为压不住非分越礼的感情,很非分越礼的感情,才不得不多方掩盖,我这点苦心难道你不想想也该得到你点体谅吗?”

   她的眼光转过来对着他,满腹狐疑的样子;仿佛生怕自己原谅他,又把眼光掉开了。

   按照自然界规律和两性间规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要一吻就万事大吉了,苏既为这一吻具有的说服力所动,她对他那有心含而不露的相思大概不会出人意料地降低温度。有些男人就根本不管苏自称如何对男女之情毫无感觉,也不管阿拉贝拉那个教区的教堂法衣室大柜里存着的一对签名,这一切一切全不在话下,而是单刀直入,一吻了之。无奈裘德做不到。实际上,他这回来,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谈自己一辈子翻不了身的那段经历。话已经到了嘴边上,可是在这样令人心痛的时刻,他还是难以一吐为快。他只好在他所深知的横在他们中间的障碍面前越趄不前。

   “当然——我知道你并不——怎么特别关心我。”他幽幽地说。“你当然无需这样,你做得完全对。你是费乐生先生的人。我想他已经上你这儿来过吧?”

   “来过啦。”她简短地说了下,脸上的表情略有变化。“那可不是我自己请他来的。他来啦,你当然高兴了。以后他来不来,我都无所谓。”

   如果说裘德对她的爱恋之心已为她拒之门外,她又何必因为他老老实实承认他的情敌的权利而愤愤不平。这就不免使她这位情人为之惶惑了。他接着说起别的事。

   “这阵风是要过去的,亲爱的苏。”他说。“进修学校不等于整个世界。你还可以上别的学校,这是无可置疑的。”

   “这我得问问费乐生先生。”她说得斩钉截铁的。

   苏的和蔼的主人从教堂回来了,他们不好再说知心话。裘德下午离开苏住的地方,无法排解自己的烦恼。不过他总算见到她,跟她坐在一块儿。在他今后的岁月中,若能有如此来往,也足以使他心满意足了。况且他既立志要做教区牧师,那么修炼慎躬胜己之功既是必行之道,也是得宜之方。

   但他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却感到对苏不满,姑且不说她负气使性,肯定她这人多少是强词夺理。不过她也有勇于认错的长处,他汗始想找出这样的例子来证明,恰好这时信到了,准是他刚走了一会儿她就写了的:

   原谅我昨天对你的冒犯吧!你觉得我太可怕了,这我也知道,我对自己的可怕之处也深感难过。你对我那么亲切,一点没生我的气!裘德,不论我错了多少,望你始终把我当朋友,当同志。我今后当竭力避免重蹈覆辙。

   我将于礼拜六去麦尔切斯特,到进修学校取回东西。如你愿意,我可有半小时同你散步,如何?——你的后悔的

                               苏

   裘德立刻原谅了她,请她届时去大教堂工地找他。

  6

  与此同时,有个中年人正在上面那个写信的女人身上做着非凡的美梦。他就是里查·费乐生。前不久他从基督堂附近的拉姆登男女合校的乡村小学迁回本乡沙氏顿,在一所规模较大的男生小学任教。该镇坐落在一个山崖上,拉直了算,两地相距六十英里。

   只要对那地方和周遭一切瞧上一眼,就足以了解那位老师已经把他长期热中的计利和梦想通通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新梦想,不过这新梦想无论同教会,还是同文学都一点不沾边。他天生不善料理实际生活,现在却为一个一个全属实际的目标,也就是为了养得起一个妻子而挣钱和攒钱。她要是愿意,还可以管理紧挨着他的小学的一所女校。正是出自这个打算,他才劝说她去进修,何况她并不准备匆匆忙忙跟他结婚。

   大约在裘德从马利格林移居麦尔切斯特,并且在那儿同苏一起闹出风波的那段时间,老师也在沙氏顿新任小学的新校舍安顿停当。他修理了所有家具,把书籍一一插在书架上,钉好了钉子。一切就绪之后,在昏暗的寒冬夜晚,他开始坐在小会客室里,重理旧业,再做研究,其中一项就是罗马占领时期的不列颠古文物;一位国立小学教师为这门学问耗费精力固然换不来任何报酬,但他从放弃上大学的宏愿后就乐此不疲了。相对来说,这个领域还是到那时尚未开采的矿藏。对于类似他那样的人,住在那样偏僻闭塞的地方,古文物遗址可谓俯拾皆是,研究起来,日积月累,必定会对那个时期的文明做出新论断,与流行见解大异其趣,足以令人耳目一新。

   从表面看,费乐生重做调查研究无疑是他目前的业余爱好——他可以独来独往,深入到遍布着湿地埂路、水道和坟冢的旷野荒郊;可以闭门玩赏收集到的古陶、陈瓦和各色镶嵌物;他还可以以此为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必挨家挨户去拜访邻居,虽然左邻右舍都表示过愿和他友好来往。然而这毕竟不是他的真正理由,也不是全部理由。只要看看那个月与平常不大相同的某个晚上,就会恍然大悟。沙氏顿在山崖上,下面是西向绵亘无垠的山谷,他的窗户开在镇上一个凸出的犄角地方,时间已近半夜,灯光依然射到窗外,仿佛申明此处有人还在埋头研究。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他什么也没研究。

   那间居室的内部——书籍、教师的宽松的外套,他伏案的姿势,甚至炉火的跳动,在展示着一个始终孜孜兀兀、研究不辍的庄严过程,再看他苦心孤诣,全无优越条件可资依傍,那就更非难能可贵一语所能尽。不过这个过程虽然到前些日子是真实可信的,此刻却大谬不然了,因为他心无旁骛的不在于历史本身,而是一份由他口述,并由一只刚健的女性之手记录下来的,于他有历史意义的记录。他这会儿正对着字字清晰的笔记发呆。

   随后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叠细心扎好的信件,若拿这年头通信频繁的标准比较,为数未免少得可怜。所有信的内件依然装在信到时的原来信封里,信上笔迹一如那份有历史意义的笔记,具有相同的女性特点。他一份份打开,看得津津有味。乍一看,也许觉得这些小小的一张纸实在不像有什么叫人咂摸不完的东西。它们写得简单明了、直言不讳,信未署名“苏·柏——”;属于那类短时间分别后所写的信,看完了就顺手撕掉。至于内容主要不外乎谈些进修学校上课情况等等的经验,写信人那天一写完肯定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其中有一封才到,那位年轻的女人说她已经收到他那封体谅人的信,既然他以后将依她的愿望避免常去学校看望她,足证他为人宽厚,令人感佩。(学校这地方对来访者多有刁难,她非常希望她同他订婚一事不要走露风声,如果他频频来访,难免喧腾众口。)这些话,老师揣摩来揣摩去。女人不让爱她的男人常去看她,还因为他答应了,感激不尽,要是他该满意的话,到底哪一桩该满意呢?这个问题在他是个问葫芦,难解其中奥妙。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从中找着一个信封,打里面抽出苏孩子时一张相片,是老早以前他还不认识她时候拍的;她手里拿着小篮子,站在凉棚底下,还有一张,她已经长成年轻的女人了,黑眼睛黑头发使她在照片上显得别具风韵,非常美丽,在她的轻松愉快的气质中,多思虑的习性已灼然可见。这张相片跟她给裘德的一样,她也可以把它随便赠给别人。费乐生拿着它往唇边送,才送到一半就停了,因为他对她说的费解的话还满腹狐疑,无奈何只吻了吻贴相片的纸版,吻时一往情深,就连十八岁小伙子那种倾心相爱劲儿,也不免逊色。

   老师的脸不怎么健康,显得老气横秋,又因为胡子留的样式,也就愈显老气了。他赋性耿介,有君子之风,一言一行必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他说话有点慢吞吞,但口气诚恳,间有打顿,却无伤大雅。头发鬈曲,渐见灰白,从头顶中部向周遭披开。前额有四条皱纹,晚上看书才戴眼镜。他并非对女人无动于衷,而是刻意学问而不得不敛情自抑,情形大概如此,所以他迄今未同哪个女人缔结良缘。

   当他不在男孩子眼皮底下时,像那样默不作声的举动已重复多次,习以为常了。一向腼腆的老师现在正因苏的态度惴惴不安,孩子们打量他时,眼睛一扫,尖得像穿透了他的心,老是叫他受不了,弄得他天天一大早就想避开他们锥子样的目光,唯恐他们琢磨出他梦中也没忘的心事。

   他慷慨同意苏表明的愿望之后,就不常去进修学校看苏了;到后来,他的耐心已经耗尽,再也熬不下去,于是在一个礼拜六上午出发去找她,给她个措手不及。他在校门口等了几分钟,待她出来;但是里边传出来她已经离校——也无妨认为被开除——的消息。由于事前没得到预告或讽示,弄得他顿时晕头转向。他转身就走,几乎连眼前的道路都认不出来了。

   实际上,尽管她出事已有两礼拜之久,她却连一行也没写给她的求婚者。他前思后想了一下,觉得她没告诉他还说明不了什么,她因为自己不免有该受指责的地方,以女人天生面嫩好强而论,保持沉默也在情理之中,不足好奇。

   学校的人已经把她的去向告诉他;眼下既然还不必为她的生活条件担忧,他就转而把满腔怒火发泄到进修学校委员会身上。费乐生六神无主,不觉走进了旁边的大教堂。因为那儿正修复,拆得乱七八糟,他也顾不得屁股沾上脏印子,就坐到一块易切石上,两眼无神,随着工人动作转,猛然间看出来其中就有那众口一词的罪魁祸首,苏的情人裘德。

   裘德打从他在耶路撒冷模型旁边见过他从前崇拜的这位人物之后,再没跟他说过话。事有凑巧,他目睹了费乐生在有边篱的小路上试探着对苏做了求爱的动作,从此这年轻人心里对他滋生了异乎寻常的恶感,不愿想到他,也不愿见到他,不愿跟他互通音问。而且在他知道费乐生至少赢得她的许诺之后,他索性承认此后决不愿见到那位长辈或者听到他什么事,也不想知道他治学方面的进展,甚至连他的人品也不再想象有什么过人之处。老师来找苏,正好是他跟她约好、等她来的那天。所以他一瞧见老师坐在大教堂的中殿上,而且看出来他正走过来要跟他说话,觉得非常尴尬。费乐生自己也很尴尬,反倒没看出裘德怎么样。

   裘德过到他这边来,两个人躲开别的工人,走到费乐生刚坐过的地方,裘德递给他一块帆布当垫子,告诉他坐在光石头上有危险。

   “是,是。”费乐生一边坐下来,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眼睛盯着地面,仿佛要极力想起来他这会儿究竟是在哪儿。“我耽误不了你多大工夫。因为听说你近来见过我的小朋友苏,就是为这个。我想就这件事跟你谈谈。我不过是想问问——她怎么啦?”

   “我想我都知道!”裘德急忙说。“是她离开进修学校、到我这儿来的事吧?”

   “就是。”

   “好吧;”——裘德一刹那突然冒出一股伤天害理、心狠手辣的冲动,要不惜一切把他的情敌一举毁掉。男子汉素常为人处世光明磊落,豪迈大方,可是一跟人争起同一个女人的爱情,就变得阴贼忍刻,不惜狠下毒手。裘德只要说一句丑闻一点不假,苏已经跟他跟定了,就可以把费乐生打得一败涂地,终生受罪。不过他的行动在这一刹那却没有跟上他的动物本能;他说的却是:“你跟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事,这番好意我领了。你知道她们怎么说的?——顶好是我跟她结婚。”

   “什么!”

   “我也是巴不得如愿以偿呢!”

   费乐生浑身哆嗦起来,他的脸天生苍白,这一刻上面的线条变得死人般僵硬刻板了。“我可一点没想到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哟!上帝不答应哟!”

   “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呀。”裘德吓得直说。“我还当你听懂了呢!我这意思是,要是按我这会儿的处境,能跟她或是别的女人结了婚,成了家,安居乐业,用不着东跑西颠,老换地方住,那我就觉着太美啦!”

   他真正的意思不过是说他爱她而已。

   “可是——这么叫人受不了的事情既然闹开了——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费乐生问,这时他表现出男子汉的镇定果决,因为与其长期担惊害怕,受尽煎熬,不如爽爽快快,一了百了。“大凡出了事,就如同这个,就顾不得器量狭小,只好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才好攻破谣言,消灭丑闻。”

   裘德很快解释了一遍;把那次奇特的历程从头到尾都介绍了,包括他们那晚上怎么会呆在牧羊人家里;她怎么浑身湿透了,到了他的住处;她怎么因为泡了水,泡得生了病;他们俩怎么几乎通宵达旦地讨论不休;第二天早晨他怎么送她上火车。

   “好极啦,”听完之后费乐生说,“我看你是把底都交啦,我知道你说的是可信的,也认为她们瞎猜疑,逼她退了学,绝对没道理。”

   “没道理。”裘德十分严肃地说。“绝对没道理。上帝可以做证。”

   老师站起来。他们两个心里都明白,经过这番交谈,他们再不能以朋友身份彼此心安理得地讨论他们近来的经历了。于是裘德领着他到处走了走,指给他看大教堂正在全面修复的特色,然后费乐生向年轻人告别,自己走了。

   费乐生找到他大概在上午十一点,但是苏始终没露面。裘德一点钟去吃饭,忽然在通往“北门”的街上瞧见他心爱的女人正在他前面,看不出来一点要找他的意思。他赶紧快步追上去,说他原先就要她上大教堂他那儿去,她也答应过。

   “我是到学校取东西。”她说——这句话虽然算不上回答,她却盼着他当回答就行了。他一看她这样答非所问,躲躲闪闪,觉得这会儿已经到时候了,非得把他长久避而不谈的情况说给她听不可。

   “难道你今天没瞧见费乐生先生?”他乍着胆子质问她。

   “没瞧见。我可不是来叫人盘问他的事的,你要是再问什么,我是决不答理!”

   “那可太奇啦——”他停下来,盯着她。

   “什么奇不奇?”

   “你平常在人前可不像信里那样讨喜哪!”

   “你真觉着这样!”她微笑着说,带出来一闪而过的想弄明白的意思。“唉,这可真怪啦,可是裘德呀,我可觉着待你始终一个样呢。你只要一走,我就觉着像那么个无情无义的——”

   她既然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他深深感到此时此刻他们正滑向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深渊。他一个堂堂正正男子汉,一定得把一切都讲个一清二楚才行。

   但是他没说出来,而她却接着说:“就因为我那么想,我才写,才说——你爱我,我没什么不愿意的——你想爱就爱吧,怎么爱都行!”

   按说她话里的含义,或者似乎这样的意思,本当叫他欣喜欲狂,可是他已经胸有成竹,就把这样的情感压灭了。他本立在那儿,没有动静,半天才说:

   “我还压根儿没跟你说——”

   “你说过啦。”她嘟囔着。

   “我的意思是,我压根儿没把我的历史——全部历史告诉你。”

   “不过我猜到啦。”

   裘德抬头看;难道她竟然听说过他那个早晨跟阿拉贝拉上演的那出戏;那几个月后比当事人死亡还彻底失败的婚姻?他看出来她并不知道。

   “我在街上不便跟你都说。”他接着说,声音闷闷的。“再说你还是别到我住的地方为好。咱们就到这里边去好啦。”

   他们站的地方旁边有座建筑物,是个市场,他们只好凑合着在那儿呆呆,于是进去了。那时已经下市,摊位和场区空空的,没什么人。他当然也想找个比较合适的地方,无奈跟通常情形一样,既没有充满浪漫情调的郊野,也没有气度庄严的教堂走廊做背景,只好踩着狼藉满地的烂苞菜叶子,在大堆腐烂变味的蔬菜和卖不掉的破烂东西之间来回转悠。一边走,他一边谈自己的经历。从开头到说完,不多几句,无非他早几年娶了老婆,眼下她还活着。她脸上还没变色,就马上迸出一句:

   “你干吗早不跟我说!”

   “我办不到。讲这事儿似乎太残酷。”

   “那是对你残酷哟,裘德!对我要是残酷,那反倒好!”

   “不对,你这么说不对,亲爱的宝贝儿!”裘德动情地大声说。他要拉她手,可她把手缩了回来。他们原来历时已久的推心置腹的关系猝然终止了,剩下的不过是男女之间无以缓和,也难以迁就的对抗情绪。她再也不成其为他的同志、朋友和生来就是他的心上人了。

   “我这辈子闹出来的这段婚姻,我觉得真丢人哪。”他继续说。“我这会儿也没法说明。要是你对这件事换个看法,我倒好说明白。”

   “我怎么能换个看法呢?”她一下子发作了。“我不是一直写,一直说——你可以爱我,或者这类话嘛。——这全是发慈悲,为你好呀——到头来——啊,样样事一团糟,真恨死人哪!”她说,又急义气,神经质地哆嗦起来,直跺脚。

   “苏呀,你错会我的意思啦!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你对我有意,到最近才明白过来,所以我觉得没关系。——你对我有意,还是大概这样呢,苏呀?——你明白我这话什么意思吧?我可不喜欢你说什么‘发慈悲,做好事’这样话!”

   这个问题,当下的情势也不容苏回答。

   “我想她——你那位夫人——就算她人不正派吧——也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吧?”

   “要说的话,她还够漂亮的。”

   “比我漂亮,那没错啦。”

   “你跟她完全是两码事呀。这几年我一直没见过她……不过她总是要回来的,她们这类人向来是这样!”

   “你对她这么甩手不管,也太少见啦!”她说,故作讥讽,实则嘴唇颤动,喉头哽咽。“你,还是个信教信得诚的人呢。你那个万神殿里托生为人的神仙——我是指你称之为圣人的那伙传奇人物——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样替你打圆场呢?哪,要是我干了这样事儿,那可就不一样,我根本不当回事,因为我至少没把结婚当圣礼。你那套理论可跟不上你实践那么进步哟!”

   “苏呀,你一想当个——十足的伏尔泰,嘴就跟刀子一样厉害!反正你怎么待我,都随你便!”

   她看见他难过到那种地步,心也就软下来了,眨眨眼睛把眼泪眨掉,然后带着个伤透了心的女人的得理不饶人的气势说:“哎——你——想到求我爱你,就应该先把那件事跟我说才对!在火车站那回子之前,我还没那样感觉呢,除了——”这回苏可是跟他一样悲伤起来,虽然她极力要控制自己的感情,还是不大能奏效。

   “别哭啦,亲爱的!”他恳求着。

   “我——没哭呀——因为我本来就——不爱你呀——倒是因为你对我——不信任哪!”

   市场外面的广场完全把他们遮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把胳臂伸到她腰那儿。他一刹那的欲望反而做成了她振作起来、借题发挥的机会。“不行,不行!”她板着脸往后一退,擦了擦眼泪。“既然口口声声咱们是表亲,这么一装腔作势就透着虚伪啦;不管怎么着,是表亲就没门儿。”

   他们往前走了十多步光景,这时她显得镇静如常了。裘德却让她刚才那下于弄得要发狂。要是她没来那一套,随便她怎么样,他的心也不会那么痛楚,其实她那样的表现无非一时冲动,因为她也跟别的女人一样,受不得半点委屈,所以才大发脾气,要说是女人,本来在所难免;可是她这人心胸宽、度量大,凡事一经多方考虑,是不会苛求于人的。

   “你当初办不到的事,我才不怪你呢。”她说,破涕为笑。“我哪儿会蠢到那个份儿上呢?我是因为你先前没跟我说,才怪了你一点点。不过,说到底,这又算得了什么。咱们本来就不该凑到一块儿,就算你生活里没有过那个事,还不是一样?”

   “那可不行呀,苏呀,咱们不能那样哟!那件事只能算个障碍!”

   “你忘啦,就算没那个障碍,也得我爱你,想做你的妻子才行哪。”苏说,口气既严肃,又宛转,心意到底如何一点没露出来。“再说咱们是表亲,表亲联姻总不是好事,何况——我已经跟人订了婚啦。至于说咱们还照以前那样一块儿出出进进,我看周围的人也饶不了咱们。他们对两性之间的关系看得太狭隘了,她们把我从那个学校开除了,还不足以证明吗?他们的哲学只承认以兽欲为基础的两性关系。说到强烈的男恋女慕,那本来就是个广大的感情世界,情欲无论如何只占个次要地位;他们那些人有眼无珠,根本不通。那是谁的领域呢?是维纳斯·尤莱尼亚①的!”

   ①旧历中夏日为6月24日,英国有此风俗。

   她能这样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说明她已经神完气足;分手以前,她已照常一样顾盼神飞,应对从容,意态欣欣然;对于和她年龄相若、性别相同的人的态度固然不免有所挑剔,可是一经反思,她还是宽大为怀,不再计较。

   他这会儿也好从容自在地说话了。“有好几个理由不许我仓卒行事,才没跟你说。一个我已经说过;再一个一直不断地影响我——我命里不该结婚——我属于那个又古怪又特别的家门——那个生来不宜结婚的怪种。”

   “哦——谁跟你这么说来着?”

   “我姑婆。她说咱们福来家的人结婚总没好结果。”

   “这可奇啦,我爸爸先前也常跟我说这样的话!”

   他们站在那儿,心里都让同样的思想占据了,且不说别的,就算假设吧,那也够丑恶啦。因为万一可能的话,他们结合到一块儿,那不是要颠倒错乱到了极端可怕的程度——一个盘子里盛着两道苦菜吗?

   “哦,这说来说去毫无意义!”她说,面上故作轻松,内里其实紧张。“咱们家那些年选择对象都挺不吉利——就是这么回事儿!”

   于是他们装出来自己已经想开了的样子,刚才那些事没什么影响,他们仍旧是表亲、朋友和热情的通信人,见面时还会亲切愉快,哪怕比以前见面机会少了也没关系。他们在深厚的友情中惜别,然而裘德看了她最后一眼,不免心里打鼓,因为就在那阵子,他还是揣摩不透她的真心实意到底如何。

  7

  一两天后,苏的信到了,犹如一阵摧毁万物的恶风猛撼着裘德。

   他还没看信的内容,先一眼瞧见了她的签字,是她一本正经写的姓名全称,不简不缩,她从头一封信起,向来没这样用过。

   我的亲爱的裘德:现有一事奉告,谅你得悉后当不为意外,不过你难免顿生速度加快(铁路公司的火车用语)之感。费乐生先生和我很快就要结婚,约在三四个礼拜之后。你当然知道,我们原意是先要等我完成进修,领到文凭,并且如有必要,能以协助他教学,此后再办结婚之事。但是他慷慨表示,既然我已不在进修学校就读,似无再等下去之理。这实属他的美意,因为我确实由于一时不慎,致遭开除,处境十分困难。

   给我道喜吧。务必记住我要你这样做,不得拒绝!你的亲爱的表亲

                    苏珊娜·弗洛仑·马利·柏瑞和

   这个消息对他真是五雷轰顶;他吃不下饭,口干舌燥,拼命喝茶。过了会儿,他就去上班了,也跟所有碰到这类情况的人一样,大声发出苦笑。万事万物似乎都在跟他作对。然而他又自问:可怜的姑娘不这样,又能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就是痛哭流涕,也于事无补。

   “唉,苏珊娜·弗洛仑·马利呀!”他一边干活一边说。“你可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滋味哟!”

   上回他醉醺醺跑到她那儿去,逼得她订了婚,难道这一回因为他对她讲了自己结婚的事,又逼得她走这一步吗?不错,说不定还有实际的和社会的因素促成她的决定。不过苏才不是个重实际、使心眼的人哪。他不能不认为,是他吐露的秘密对她是如此意外,因而她才在盛怒之下,给费乐生的并无把握的请求开了方便之门,并且要证明学校当局的谰言纯属无稽之谈,像一般履行婚约那样,跟费乐生仓卒结婚是顶好的办法。实际上,苏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可怜的苏呀!

   他决心扮演侠客角色;为给她撑腰,一定要演得淋漓尽致。不过他还是有一两天没法接她的请求写信表示良好的祝愿。而这会儿,他那可爱的小宝贝儿却耐不住了,又来了一封信:

   裘德:你愿不愿为我主婚?我在此地别无他人能像你办这样的事那么方便合适,因为你是我在此地的唯一已婚亲属。即使我父亲的态度好了起来,有这么个意思,实际上他也不肯办。我在祈祷书里看过结婚仪式中一节,无论如何总得有主婚人在场,我觉得真是出洋相。据那上面印的仪文说,我的新郎是按他的意愿和爱好选中了我,可我不是选中他。是某个人替我做主,把我交给了他,我就跟一头母驴或一头母羊,或者别的什么家畜一样。啊,教会的使者哟,敬祝你对人的见解那么超群迈众哟!可是我又忘了,我无权再返你玩啦!——永久的

                    苏珊娜·弗洛仑·马利·柏瑞和

   裘德一咬牙,亮出了英雄气概,回信说:

   我的亲爱的苏,我当然给你道喜,当然也当你的主婚人。我提个建议,你现在既然没你的住所,你就从我的住所,而不是你的朋友的地方,出门子吧。我认为这样做比较恰当,因为如你所说,我是你在世界上这块地方最近的亲人哪。

   我不懂何以你在信末签名用那么一种又新鲜而又郑重得肉麻的方式?的确你至少还想着我一点点呢。——永远是你的亲爱的

                                裘德

   其实他感到尤为刺心的倒不仅仅是她的署名方式,而是他对之保持缄默的所谓“已婚的亲属”的说法——她把他这人这么一形容,弄得他简直像个二百五了。如果她这样写是意在讽刺,他很难原谅她;如果是因为苦恼不堪——那又当别论啦!

   他提出用他的住所无论如何博得了费乐生的赞许,因为小学教师寄来一封短简,对他热烈地表示谢意,接受了这个权宜办法。苏也向他道谢。裘德立即迁人一个比较宽敞的公寓,他之所以换地方是为避开那位疑神疑鬼的房东太太的窥伺,因为她正是造成苏的倒霉的经历的起因。

   接着苏来信告诉她婚礼日期已定。经过打听,裘德决定要她下礼拜六来住那个地方,也就可以在婚礼前在镇内居留十天。对法定婚前应居留十五天的期限,名义上完全可以马虎充数了。

   她那天乘上午十点钟火车到达,根据她的要求,他没去车站接她,因为她说他不必因此白白误半天工,少拿半天工资(假定她这个理由果真),但是他此时此刻对苏了解如此之深,知道她这是由于前一阵感情纠葛的危机所引起的相互之间的过敏反应,在她是记忆犹新,影响犹在,只好出此一策。他到家吃饭的时候,看见她已经在自己的居室安顿就绪。

   她同他住同一所房子,但楼层不同,彼此极少见面,偶然在~块儿吃晚饭,仅此而已。苏的神情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他不了解她心里什么感觉;他们的谈话纯属敷衍性质;不过她脸色并不苍白,也不像不舒服。费乐生常来,大多乘裘德不在家的时候。婚礼那天,裘德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苏和她的表亲,在这个希奇的短暂过渡期,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在一块儿吃早饭。饭是在他的屋子(小起坐室)里吃的,他是因为苏住在这儿,才临时租了这间屋子。跟所有女人一样,她一眼就看出来,要把它收拾得舒舒服服,他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她风风火火地给他整理了一番。

   “你怎么啦,裘德?”她突然说。

   他胳臂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颏,眼盯着桌布,仿佛上面画出来一幅飘渺的未来景象。

   “哦——没事儿!”

   “你知道,你现在是‘爸爸’啦。凡是主婚人,人家都这么叫他。”

   裘德本想说“费乐生的年纪才够格让人叫爸爸呢!”可是他不想这么庸俗地抵她。

   她话说得没完没了,好像她生怕裘德一味陷入沉思。饭没吃完,两个人都觉得在这新局面下装得那么安之若素太没意思,于是各到一边去吃了。裘德心里倍感沉重,因为他不断在想自己当初做过这类错事,如今他不单没恳求她、警告她别干这样的事,反而帮助和鼓励自己爱的人做同样的错事。他欲言又止,“你真是拿定了主意吗?”

   早饭后,他们一块儿外出,他们的心也想到一块儿了,因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能随心所欲,不因俗礼而拘泥的相伴活动的机会。既是命运的捉弄,也因为苏天性爱在严重的转折关头,开点玩笑,侮慢神明,所以她就挽起了裘德的胳臂一路走过泥泞的街道——她这样做还是这辈子头一回呢——转过街角,他们发现走到了一座屋顶缓斜的灰色垂直式教堂——圣·托马斯教堂前面。

   “就是那座教堂。”裘德说。

   “我就在那儿结婚?”

   “对。”

   “真是呀!”她由于好奇心驱使大声喊叫出来。“我可真想进去开开眼,瞧瞧我待会儿就跪下来行礼的地方什么样。”

   他再次对自己说,“她还不知道结婚什么滋味呢!”

   他莫奈何只好顺从她要进去的愿望,就从教堂西门进去了。教堂内部光线暗淡,只有一个女工在打扫。她仍然挽着他,简直跟爱他一样。那个早晨,她对他那么甜蜜,而甜蜜中含有残酷意味。他想到她终将有后悔的一天,不禁心痛难忍,更觉不堪:

     ……我无从感受也无从验证

     落在男人头上的打击,一旦降临

     你们女子身上,是何等样沉重!

   他们毫无表情地缓步走向中殿,到了圣坛栏杆旁,凭倚栏杆,在一片沉寂中站着,然后转身从中殿走回来。她的手仍然挽着他的胳臂,俨然刚成婚的夫妇。这个活动全由她一手操持,其中有太多的暗示意味,令裘德差不多撑不下去了。

   “我喜欢来这么一遍。”她说,因为情感上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声音是那么宛转、娇柔,而她的话是真情,那是绝对无疑的。

   “我知道你喜欢啊!”裘德说。

   “这倒怪有意思呢,因为别人从前都没这么来过呀。大概过两个钟头,我就跟我丈夫这样走过教堂吧,不是吗?”

   “一定这样,毫无疑问!”

   “你结婚时候就这样?”

   “天哪,苏啊——你可别厉害到这么歹毒啊!……唉,亲爱的,我本来是不想这么说哟!”

   “哦,你气啦!”她带着悔意说,一边眨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不是答应再不叫你生气吗?……我想我真不该叫你把我带到这里边来。哦,我太不该啦!我这会儿明白过来啦。我的好奇心老叫我找刺激,结果就弄得自己下不了台啦。原谅我吧!……裘德呀,你原谅还是不原谅呢?”

   她的求恕满含着悔恨,裘德握紧了她的手,表示原谅,自己的眼睛比她的还湿。

   “咱们这会儿得赶快出去,我不想再这么干啦!”她低声下气地继续说。于是他们走出教堂,苏要到车站接费乐生。可是他们刚走到街上,迎面来的头一个人恰好是小学教师,他坐的火车比苏要等的那趟要早些。她靠在裘德膀子上本来无可非议,不过她还是把手抽回来。裘德觉得费乐生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们刚干了一件挺好笑的事儿!”她说,笑得那么坦荡。“我们到教堂去过啦,演习了一下,咱们不是演习过吗,裘德!”

   “怎么回事呀!”费乐生说,感到莫名其妙。

   裘德心里懊恼,认为她何必这么直言无隐,但是到了这地步,他也不好不解释,就把经过讲了讲,告诉他他们怎么齐步走向圣坛的。

   裘德一看费乐生惶恐不安,就尽可能高高兴兴说,“我还得去给她买件小礼物,你们跟我一块儿到店里去,好吗?”

   “不去啦,”苏说,“我得跟他回住的地方。”她要求她的情人别耽误太久,随即同小学教师一块儿走了。

   裘德很快回到自己家里,跟他们到了一块儿。过了会儿,他们开始做婚礼的准备。费乐生把头发刷来刷去,那样子叫人瞧着受不了。他把衬衫领子浆得那么硬,二十年来都没见过。不说这些,他外表庄重,富于思想,整个来看,说这个人是位脾气好、善体贴的丈夫,决不会有差池,不对路。他对苏的崇拜是明显的,不过看她的神气,倒像她觉着自己不配呢。

   虽然路挺近,裘德还是叫了辆红狮车行的轻便马车。他们出来时候,门口围着六七个女人和孩子。他们不知道小学教师和苏是何许人,不过他们已经慢慢拿裘德当本镇人了,又猜测那一对是他的外地来的亲戚,谁也料不到苏不久前还是进修学校学生呢。

   在马车里,他从衣袋里掏出来特意给她买的小贺礼,原来是两三码白纱。他把它整个蒙在她的帽子和身上当婚纱。

   “放在帽子上太怪模怪样的,”她说,“我要把帽子摘下来。”

   “哦,不必啦——这样挺好。”费乐生说。她听了他的话。

   他们进了教堂,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时裘德却想到前面那回演习准把这回仪式的精神冲淡,可是他们行礼如仪到一半的时候,他满心不愿再充当主婚人角色。苏怎么会大发奇想叫他干这样的事呢?这不仅对他是件残酷事,对她自己何尝不一样残酷。女人在这类事情上就是跟男人不一样。难道她们并不像公认的那样比男人更敏感,而是感情更冷,更乏浪漫情趣吗?否则就是她们比男人还有胆气?莫非苏生性如此乖僻顽梗,不惜一意孤行,不惜痛彻肺腑,要练习长期受罪,把给她和他造成痛苦,当成一种享受;又因为把他牵进去受罪而于心不忍,对他不胜怜惜?他分明看到她脸上强作无动于衷,却难掩内心骚乱;及至裘德以主婚人身份把她交给费乐生那折磨人的一刻,她真是失魂落魄,难以支持下去了;但是看上去,这似乎不是她一心为自己着想,倒是因为她深知那位表亲心里是怎么一种滋味,而她本来就不该让他来啊。说不定而今而后因为她反复无常,颠倒错乱,将会屡屡加给他这样的痛苦,而她自己也将屡屡为因她而受罪的人悲伤欲绝。

   看来费乐生什么也没注意,他周围一层薄雾挡住了他的视线,看不到别人的情绪变化。他们一签好名就离开教堂,裘德不必再提心吊胆,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在他的住处吃饭很简单,两点钟他们就动身了。在走过人行道去上马车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目光露出一丝惊恐。难道苏就是为了表示她不受他的影响,为了他向她保守秘密而蓄意报复,竟会以难得糊涂而投身前途莫测的生活吗?也许她对于男人满不在乎吧,其实她像小孩子一样无知,不了解男人天性中原来就有蚀耗女人的心灵和生命的那一面。

   她踏上了马车的踏板,忽然转过身,说她忘了样东西。裘德和房东都热心要替她去拿。

   “不成。”她说完就往回跑。“是我的手绢儿。我知道放在哪儿。”

   裘德跟她回去。她找到手绢,抓在手里,双目含泪凝视裘德的眼睛,突然丹唇微启,似欲有所表白。但是她走了,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没有透露。

  8

  她究竟真把手绢忘了,还是她因为伤心,希望在最后一刻要向他倾诉衷情?裘德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走了,家里一片寂静,他没法再呆下去。他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可能重蹈借酒浇愁的覆辙,于是到楼上脱下黑衣服,换上白的,把薄高帮鞋换成厚的,照常上班干下半天的活。

   但是他在大教堂时候老仿佛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心里一直前咕着她要回来。他想入非非,认为她不大可能跟费乐生一块儿回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而且越来越有刺激性。下班钟一敲,他就把工具一甩,直往家里奔。“有人找过我吗?”

   没人来过。

   那个晚上,他有权使用楼下起坐室直到十二点,所以他整晚都坐在那儿;甚至钟打了十一点,房东全家都已进入睡乡,他还是摆脱不掉那个预感:她会回来,睡在他隔壁的小屋里,她先前不就睡过好多大吗?她的行动总是难以预料,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不能回来?有她住一块儿,有她做紧邻的房客和朋友,哪怕同她的关系疏远得不能再疏远,他也就非常高兴啦,而绝对不会再生出拿她当情人和妻子的念头。他的晚饭仍然摆在桌上没动。他走到前门,轻轻把它开了,然后回到屋里坐着,就像旧历中夏日前几个夜晚害相思病的守候者那样盼望着心爱的人儿的幻影出现①。

   ①塞巴斯蒂亚诺(1485—1547),意大利画家。《新约·约翰福音》中说:拉萨路死后四天,耶稣使之复活,“那死人就(从坟墓)出来了,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

   他胡思乱想一阵之后就上了楼,从窗口向外瞭望,心中绘出一幅她夜行前往伦敦,同费乐生到那儿度假的情景:他们旅途中的天空正像他现在所望见的那样,游云缕缕,月亮从云层中露出,略见朦胧,一两颗大星星皎然可辨,宛如迷茫的星云。在潮湿的夜气中,车声磷磷,他们到了下榻的旅馆,苏的历史翻开了新篇。接着他的心思投射到未来,看见她周围是些多多少少长得像她的孩子们;但是大自然铁面无私,决不许单凭一个爹或单凭一个妈就能一线单传,所以他把那些孩子想象成苏的形体奕世再传,从中聊以自慰的那个梦,也不免像其他人做那类梦一样,无法实现。凡是存这类打算,想恢复这样单根独脉制造出来的生命,一概被称之为半吊子货,为人所贱视。裘德说,“倘若我这无根无寄的爱情此生长隔,又或沦于渐灭,那么我能去看望看望她的孩子——她一个人生的孩子——不也是乐在其中吗?”他又像以往频频经历过那样,颓然醒悟,原来造物主对于人类的微妙感情深怀鄙夷,对他的热烈向往不屑一顾。

   第二天和以后几天,他对苏的深情怀念所引起的强烈的压抑感更为显著了。他再也没法忍受麦尔切斯特的灯光;麦尔切斯特的阳光给他的感觉就像失掉光泽的油漆;蔚蓝的天空竟然跟锌板一样青白。随后他接到马利格林的老姑婆病重的消息;巧的是几乎同时,他收到从前在基督堂时的雇主的来信,提出他如果愿意,可以回去长期担任高等手艺活儿。两封信多少减轻了他的苦恼。他立即起身去探视多喜姑婆,还决定顺路到基督堂了解一下建筑商的意见有多大实际价值。

   裘德发现姑婆的病情比艾林寡妇信中说的还严重。大概她还能拖几个礼拜或几个月,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写信给苏,说明姑婆的病情,嘱她考虑是否在这位高龄亲戚在世时来探望一回。如果她能乘上火车在礼拜一晚上到达阿尔夫瑞顿站,同他从基督堂乘的回程车正好错车,那么他将在阿尔夫瑞顿大路上接她。这样他第二天早晨就去了基督堂,打算尽快回来,以便如约同苏见面。

   那座学问之城显得疏远、冷漠,而他自己对于同它有关系的一切事物也不再有什么感情。但是在灿烂阳光下,那些有直棂窗的建筑学作品的正面光影交织,色彩鲜明,并已在四方院嫩草地上面绘出逶迤的垛堞的图形。裘德感到他以前从没见过这地方景色如此之美。他走到头一回看见苏的那条街。当初她坐在椅子上,俯身对着教会经卷,手拿猪鬃笔,那少女般光彩形象吸住他的想一询究竟的目光。椅子这会儿虽然还是不偏不离摆在原处,人则沓然。这光景就如同物在人亡,再无从找到合适的人能以接替她,致力于工艺方面的研究。她的形象现在成了那个城市的魂灵,至于从前一度使他大动感情的学问渊博、矢志不移的非凡人物却再也没有力量独占一方了。

   尽管如此,他总还是到了那地方。为了实现自己的打算,他先到从前在“别是巴”靠近礼仪派圣·西拉教堂的住所。年老的房东太太开了门,一见他来了,似乎挺高兴,给他端来点午饭,跟他说以前雇他的建筑商来打听过他的通信处。

   裘德去了以前干活的石作。但是老工棚和老工作台叫他大倒胃口,他深深感到不可能回到旧日梦想破灭了的地方,再在那儿呆下去。他渴望开往阿尔夫瑞顿的回程火车的钟点快快到来。他多半能迎上苏。

   他看到的情景令他的心情异常恶劣,往下半个钟头,他就像中了魔一样活受罪,以往多次使他陷入绝望的感想又向他袭来——他这人实在不值得他自己,也不值得别人因为替他操心费力而惹起种种烦恼。恰好这半个钟头中间,他在四路口碰上破了产的经营圣器的五金商,也就是补锅匠泰勒,此人提出不妨到酒吧喝上一杯解解闷。于是他们一路沿街走去,到了基督堂的很有气派的热闹生活中心之一前面就站住了。原来就是那个小酒馆啊,他上次就是在那儿让人将了军,为回击而高诵拉丁文《信经》的。打他从那地方搬走以后,它已经按现代风貌彻底翻修,装磺得焕然一新,成为远近驰名的酒馆。门面富丽堂皇,颇能招徕顾客。

   泰勒把自己一杯喝干就走了,他说那地方搞得太讲究,他觉着不自在;要不然他得是个酒鬼,不计较手里多少钱,硬拼一下就算了。裘德又稍呆了会儿才喝完,无精打采地站在一阵子人极少的酒吧中间,默不作声。酒吧拆掉了原来的装置,重新安排过了,红木件替换了漆件,在后方站位放满了软凳,室内按核定样式隔成包间,包间之内隔以镶着红木框子的磨砂玻璃,以防此一包间的酒客因被彼一包间的酒客认出来而感到难堪。柜台里边有两个女招待,她们靠着安着白把子的啤酒机,机上装有一排镀银小龙头,啤酒从龙头慢慢滴到锡囗槽子里。

   裘德很乏,再说开往阿尔夫瑞顿的火车的时间没到,既然没事可做,他就坐到一个沙发上。女招待身后斜装着一排镜子,镜子前面是一溜儿玻璃槅子,上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黄玉色、蓝宝石色、红宝石色和紫水晶色的瓶子,里边装的都是裘德叫不出名字的名酒。几个顾客走进了隔壁包间,空气一下子活跃起来,收银机开始操作,顾客每丢进一个硬币,就发出叮叮声。

   裘德没法直接看到那个包间的女招待,不过他偶尔瞥见她身后镜子映出的背影。他本来有意无意地看看而已,不料她陡然掉过脸来,对镜整理头发。他吓了一跳,原来那是阿拉贝拉的脸。

   要是她过到他这个包间来,她就会看见他。但是她没来,因为这由另一边的女招待负责。阿贝穿一件黑长袍,袖口上镶着白亚麻布花边,领子是白的,开口很大,体态较前更丰满,搭上左胸前佩一簇水仙花就更惹眼。她侍候的那个包间里边放着一盏酒精灯,冒着发蓝的火苗,正在催热上面的电镀水壶,水蒸气直往上飘。不过他只能从她身后的镜子里分辨出这些东西。镜子也映出她侍候的那些人的面孔,其中一个是年轻漂亮的浪荡儿,多半是个大学生,正对她说一件挺逗趣的经历。

   “哎,考克门先生,行啦!你怎敢跟咱这清白人讲这事儿!”她快活地高声说,“考克门先生,你把胡子鬈得这么个漂亮劲儿,是干啥用啊?”小伙子胡子刮得光光的,她这一回嘴逗引得哄堂大笑。

   “得啦!”他说。“给我来杯柑香酒,点个火吧。”

   她从那些好看的瓶子中间拿出一个倒了酒,又擦了根火柴,讨好地猫着腰送到他的烟卷上,他立刻吸了一口。

   “好啦,亲爱的,你男人最近有消息吗?”

   “一个字儿也没有。”她说。

   “他在哪儿呀?”

   “我是在澳洲离开他的,估摸他还在那儿。”

   裘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怎么跟他散了呀?”

   “不问问题,也就听不见瞎话。”

   “那就是啦,把找的零给我吧,你卡在手里有一刻钟啦。我还要在这风景如画的城里再风流一阵子,就无影无踪喽。”

   她把零钱从柜台上递给他,他顺手抓住她的手指头,还捏着不放。阿拉贝拉稍微挣了一下,哧哧地笑了笑。

   裘德就像个头昏眼花的哲学家一直看下去。阿拉贝拉这会儿看起来跟他的生活居然拉开得这么远,真是太离谱了。就拿名分上的密切关系讲,他也看不出来还剩下什么。既然事情变化到了这地步,按他这会儿的心境,阿拉贝拉到底算得上还是算不上他妻子,他实在无所谓。

   她侍候的那个包间已经空下来,他稍微想了想,就进去了。阿拉贝拉起初没认出他来。接着他们目光一对。她一下子愣住了,随即眼神露出了涎皮赖脸、满不在乎的味道,跟着开了口:

   “哎呀呀,我的天哪!我还当你早就人士为安啦!”

   “哦!”

   “我一直没听见你什么,要不然我才不上这儿来呢。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我这个下午怎么招待招待你?威士忌加苏打?论咱们老交情,这屋子里的东西,随你点什么都行!”

   “谢谢,阿拉贝拉。”裘德说,没有笑容。“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已经喝够啦。”事实是她这出乎意料的出现倒掉了他一瞬间曾想喝烈酒的胃口,像是把他推回到吃奶的襁褓期。

   “这倒怪可惜的,那你就什么不用吧。”

   “你到这儿多久啦?”

   “大概六个礼拜吧。我是三个月之前从悉尼回来的。我向来喜欢这生意,这你知道。”

   “我不懂你怎么会上这儿来!”

   “好啦,我就说说吧,我原来当你一命归天啦。我在伦敦那会儿瞧见过这个位子招人的广告,我琢磨来琢磨去,反正这儿总没人认得我,因为我长大成人以后压根儿没到过基督堂。”

   “你干吗从澳洲向后转呢?”

   “哦,我自有道理。……那你现在还没当上大学学监吧?”

   “没有。”

   “连个牧师也没当上?”

   “没有。”

   “也没当反国教的老爷子?”

   “我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这话不错——瞧你这样儿就知道啦。”她一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边懒洋洋地把手指头放在啤酒机的拉把上。他注意到她的手比他们在一块儿生活的时候还小还白,放在拉把儿上的手戴了只镶宝戒指,看上去真像蓝宝石——果然不错,而且常来这酒吧的小伙子们一见就赞不绝口。

   “这么说,你还冒着男人活着的名儿在混着哪。”他继续说。

   “对啦,我想我总得这么办才对路。我觉着说自己是寡妇,未免太别扭。”

   “这倒是实话。这儿知道我的人可不算少。”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已经说了,我早拿你不算数啦。这其间另有道理。”

   “什么道理?”

   “这会儿我不想说。”她没正面回答。“我眼下日子好得很,我可不想跟你缠到一块儿。”

   这时进来一个没下巴颏的阔少,小胡子留得像女人的眉毛,他点名要一种挺希奇的搀合酒;阿拉贝拉只好先去招呼他。“咱们不好在这儿谈。”她说,犹豫了一下。“你还能等到九点再来?干脆说个行,别那么二百五似的。我可以请假,比平常早两个钟头下班。”

   他想了想,闷声闷气地说,“我来就是啦。我看咱们倒得安排安排。”

   “哦,安排个屁!我才不要什么安排哪!”

   “不过我总得了解这么一两样才行呢;就照你说的办,咱们不在这儿谈。”

   他把杯子里剩的酒倒掉,离开酒吧,到街上走来走去。他苦苦恋着苏,缠绵悱恻,本是一泓澄碧,不料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浑了。阿拉贝拉的话固然绝不可信,可是她话里也透露出来她并不打算跟他纠缠的意思,以前当他离开人世,恐怕话中也有几分真。话说回来,现在还有唯一一件事得办,那非得采取一杆子到底办法不可,因为法律总是法律,再说就算她跟这个女人已经两不相干,比如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可是在教会眼里,他们还是合成一体呢。

   既然他非在这儿跟阿拉贝拉碰头不可,那就不可能如约到阿尔夫瑞顿去迎苏了。这么一想,他就心里觉着刺痛;不过事情自有前缘,莫非天定。也许就因为他对苏的爱情踰分非礼,上苍有意把阿拉贝拉插进来,以示惩罚。所以这个晚上他只好在城里到处转悠,等着会她;同时他又避开每个有学院回廊和会堂的地方,因为他瞧见它们就觉得难受得不得了。在走回酒馆的路上,红衣主教学院大钟正好响了一百零一下,这种巧合简直就像对他存心嘲弄。酒馆已经灯火辉煌,场面一片欢腾,纵情嬉笑。女招待粉面生春,个个颊上飞红;她们一举一动比先前更来得轻快自然——更大胆、更兴奋、更富于肉感,表现自己的情绪与欲望不再躲躲闪闪、扭扭捏捏,而是懒洋洋。软绵绵,笑个没完。

   前一个钟头,酒吧挤满各色人等,他在外面听得见他们大声喧呼;但到得后来,剩下的顾客不多了。他对阿拉贝拉点点头,示意她出来时候可以在门外找到他。

   “不过你先得跟我来点什么。”她兴致勃勃地说。“先来个睡前杯吧,我天天这样。然后你就先出去,等个分把钟,咱们顶好别让人瞧见在一块儿。”她倒了两杯白兰地;虽然她脸上明明是喝足了,或者说她吸足那么多钟头的酒气,把她薰够了,她还是一倾而尽。他也喝了自己的一杯,然后走到酒馆外面。

   几分钟后她出来了,穿着一件厚上衣,戴着一顶上插黑羽毛的帽子。“我住得挺近。”她说,挽起他的胳臂。“我有前门钥匙,什么时候都进得去。你倒是要怎么个安排法儿?”

   “哦——没什么特别的。”他回答,又难受又累。他的思想又转到阿尔夫瑞顿,他赶不上那趟火车了。苏到时看不到他,难免大失所望,他也错过了跟她同行,爬上往马利格林的又长又僻静的山路的乐趣。“我真应该回去。我担心姑婆都停床啦。”

   “明儿早上我跟你过那边去。我看我可以请天假。”

   阿拉贝拉平素就像母夜叉,无论对他的亲人还是他本人,哪有什么情义可言,这会儿居然准备到他的垂死的姑婆床前,还要跟苏见面,他觉得真是太出格了。不过他说:“当然,你要愿意去,就去好啦。”

   “好吧,咱们得考虑考虑啊……就说这会儿吧,咱们先得来个协议,要不然咱们在这地方呆在一块儿就啰嗦啦,因为这儿人家本来认识你,慢慢儿也认识我啦,眼下自然还没人瞎猜疑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会儿正朝车站那边走,你瞧咱们就搭九点四十分的火车上奥尔布里肯好不好?不到半个钟头就到啦,也没人认得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以后咱们再定关系公开不公开好啦。”

   “随你便吧。”

   “那你就等着我去拿两三样东西。我就住这儿。有时候晚了,我才歇在干活儿的饭店里头,所以没人会想到我在外面过夜。”

   她很快回来了,他们接着走到车站,坐半个钟头火车去奥尔布里肯;到达后住进靠火车站一家三等客店,刚好赶上来顿晚饭。

   9

  第二天早上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他们又坐火车返回基督堂,两个人占了三等车厢的一个隔间。阿拉贝拉因为要赶火车,草草梳洗了一下,样子有点邋遢理气理为条理、准则或规律,气指极为细微的物质。先,脸比起头天晚上在酒吧时候容光焕发。生气盎然,简直判若两人。出站时,她才知道离酒吧上班还有半个钟头。他们不言不语走了一段路,到了市外。路是通到阿尔夫瑞顿的,裘德朝着远处的大道张望。

   “哎……我这个没用处的可怜东西哟!”他看完了嘴里直嘟囔。

   “怎么回事?”她问。

   “我当初上基督堂就走的这条路,还满脑子宏图大略呢!”

   “算了吧,管它什么路不路,我得十一点到酒吧上班呢,这会儿快到了。我跟你说过了,我不会请假跟你一块儿去看你姑婆。我看咱们顶好就在这儿散了。反正什么也没商量好,我这会儿得赶快离开你,别一块儿往大成街那边走。”

   “那好吧。不过早上起床的时候,你不是有点事想在我走之前跟我说吗?”

   “我是要说——两件事——一件得特别说说。不过你是不会答应替我守秘密的。我这会儿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守秘密?因为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才想着告诉你这件事。昨儿个晚上我已经开了个头了——就是那位在悉尼开旅馆的先生。”阿拉贝拉说话显得比平常有点急。“你嘴能紧吗?”

   “好啦,好啦——我答应就是啦!”裘德不耐烦地说。“我当然不想把你的秘密捅出去。”

   “这么说吧,我跟他一约着到外头散步,他就老是说我模样长得俊,把他迷住啦,死盯着要我嫁他。我压根儿没想回英国,可我人远在澳洲,离开我爸爸之后,又没个自个儿的家,最后我还是答应嫁给他啦。”

   “什么——嫁给他啦?”

   “对啦。”

   “在教堂里头,按正式手续,按法律规定嫁给他吗?”

   “对啦。我回来之前一直跟他一块儿过。这事儿办得有点稀里糊涂,我也知道。哪,我全告诉你啦。你可别给抖露出去呀!他说他要回英国呢,可怜的老不死的。他要是真回来,也不大能找着我。”

   裘德怔怔地站着,脸发白。

   “见鬼喽!你昨晚上干吗不讲呀?”他说。

   “唉——我没……那你不打算跟我摆摆平喽?”

   “这么说你跟酒吧客人说的‘你男人’就是指他喽,当然——不是指我。”

   “当然不指你。……得啦,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裘德回嘴说。“你招认了这个——罪——我还有什么可说呀!”

   “罪!呸!他们那边才不把这个当回事呢!……好吧,你要是这么个看法,我干脆就回他那儿去。他才喜欢我呢,我们过得体面极了,跟殖民地别的明媒正娶的夫妻一样,人家才看得起哪!再说我怎么知道你先前在哪儿?”

   “我用不着训你啦。我要是说,有一大堆话要说呢。不过说了也许全是对牛弹琴。你希望我干什么?”

   “什么也不叫你干。本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可我觉着咱们见这回面已经够了。你也讲了你这会儿的情形,我要考虑考虑,以后告诉你吧。”

   他们就这样散了。裘德看着她往旅馆的那个方向消失以后,就进了旁边的火车站,看看还得等三刻钟,回阿尔夫瑞顿的火车才能开过来,于是茫茫然晃悠到城里,一直晃到四路口,跟从前常伫立它前面一样,又站住谛视向前延展的大成街,但见街旁学院林立,美轮美奂,如临画境,普天下也只有热内亚宫苑大街的大陆风的景色差堪媲美。那些崇楼杰阁在清晨的空气中,线条分外明晰,宛如绘好了的建筑底图。但是看归看,裘德其实对它们视而不见,心里也没什么批评的意思。因为他还让半夜里同阿拉贝拉的肌肤之欢以及黎明时看到她横陈大睡的姿态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纠缠着,因而不由得产生了自甘堕落之恨,而正是这种感觉把那些实在的建筑物遮挡起来了。他脸上木然,显出负罪的表情。如果他能把一切都归罪于她,倒也罢了,可以少难受点。怎奈他此时不只瞧不起她,他还怜悯她。

   裘德掉头往回走,快到车站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大吃一惊——惊的不只是有人喊他名字,更是喊他名字的那个声音。果然不错,真是个苏啊,他是太意外了,只见她如幻影般站在他面前——神情犹如梦中身临险境,又惊慌又焦急,双唇微颤,眼睛睁得大大的,分明表现出既有怨意,又有责难。

   “哦,裘德呀——这样见到你,我真高兴啊!”她急促地说,声音起伏不定,如泣如诉。打她婚后,他们从未见过面,这会儿她要看他思想有什么变化,不期然而脸红了。

   他们俩都朝别处看,好把自己的感情掩藏。他们相互拉着手,没再说别的;等到往前走了会儿,她才惴惴不安地偷看了他一眼。“我按你说的,昨天晚上到了阿尔夫瑞顿,可那儿没人接我呀!不过我还是一个人到了马利格林,人家跟我说姑婆的病稍微见好点。我坐着陪了她一夜;因为你没来,我一直不放心——我当时想你又回到那个呆过的城市,不免想到——我结婚了——心里头就怪乱的;我人不在那地方,你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么着,你又想借酒浇愁吧——跟上回你因为当不上大学生失了望一样,也就把从前答应我决不再犯的话忘光啦……我当时想这一定是你没来接我的缘故啊。”

   “所以你就像心慈的天使,想方设法来找我,要把我救出来!”

   “我当时就想坐早班车来,要想法把你找到——怕万一——万一……”

   “亲爱的,我答应你的话,我始终没忘啊!我现在敢保我决不会再跟从前一样突然犯毛病啦。比那还好的事,我大概也做不到,可是那样的事也不会再干啦——一想到它,我就恶心极啦。”

   “你呆在城里,没干那样事,我才高兴呢。不过,”她说,话里捎带着点难以察觉的不快,“你昨晚上没按约好的回来接我呀!”

   “我没做到——真对不起。晚上九点我跟人有个约会——太晚了,想赶上那趟车接你,要么直接回马利格林,都不行啦。”

   他看着他所爱的女人这会儿的样子,在他的温柔的心中把她这个人世间对他来说最甜蜜、最无私。D的人引为同志,而她主要生活在一个充满灵性的幻想世界中。她有如天仙化人,纯净明洁,她的灵魂就在自己肢体上颤动。一想到他自己竟然同阿拉贝拉同床共枕,那么龌龊下流,不由得羞愧难当。他要是把他刚刚所做所为直戳进她心里,他就是十足的恬不知耻的恶棍啦。她这人摈绝欢爱,脱弃凡俗,有时看起来殆难嫁与常人,做个通达人情的妻子,然而她又的的确确是费乐生的妻子。她怎么会成了这个样?而她成了这个样又怎么生活下去?他瞧着此时此刻的她,对个中奥妙殊难索解。

   “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他说,“火车等等就到了。我还不知道姑婆这会儿怎么样。……苏呀,你是为我跑了这么多路啊。你得起多早动身啊,可怜的孩子!”

   “是哟。一个人坐在那儿看姑婆,我一心都想着你怎么啦。我根本没睡过,天一亮就动身了。以后你不会再平白无故地乱来,弄得我担惊害怕吧!”

   裘德倒不一定认为她所以担惊害怕,完全是因为他平白无故地乱来。上车之前,他才把她的手松开——他先前跟另外那个人好像也坐的这节车箱。他们并排坐着,苏坐在他和车窗之间。他打量着她的侧影,线条是那么精致优雅。她穿的是紧身衣,胸部绷得紧紧的,凸起的部分小小的,像是苹果,同阿拉贝拉丰满硕大的胸部大异其趣。他看着她,她却没转过脸来,眼睛一直朝前看,仿佛怕一跟他四目相对,就免不了惹起一番令人烦恼的争端。

   “苏啊——你这会儿跟我一样结了婚啦,可咱们一直忙手忙脚的,这件事咱们还没顾得上谈哪!”

   “没有谈的必要!”她很快顶回去。

   “哦,嗬——也许没……可是我希望——”

   “裘德——别谈我好吧——我希望你别提啦!”她恳求着。“一提这事,我就难受。我不该说这个话,你就担待着吧!……,你昨天在哪儿过的夜呀?”

   她这样问纯属无心,无非想借此换个话题。他心里明白,所以另说了句,“在客店里过的。”按说他要是把意外遇到另外那个人的事告诉她,心里倒要舒坦些,但是那个人既然最后已经讲明白在澳洲结了婚,他反而觉着为难,唯恐他无论怎么说,都不免对他那个无知无识的妻子有所损害。

   他们一路谈着,就到了阿尔夫瑞顿,不过谈来谈去总是不自然。苏非复过去可比了,她的名字冠上了“费乐生”这个标签,即使他一心想把她当成独立的个人跟她谈谈心,这一来,也叫他泄了气,难以启齿。然而她似乎依然故我,没有变化——不过对这他也讲不出个所以然。现在还剩下往乡下走的五英里路,大部分是上坡路,走起来跟坐车一样不方便。裘德这辈子是头一回跟苏一块儿走这条路,从前他是跟另外那个人一块儿走的。这会儿他仿佛举着一盏明灯,暂时把阴暗的过去驱散了。

   她还在说话;但是裘德注意到她仍然设法避免提到她自己。最后他就问她的丈夫情况如何。

   “哦,是啊。”她说。“他成天价拴在学校里头,脱不开身,要不然就跟我一块儿来啦。他这人心才好哪,老替人家想,为着陪我来,连他自己立的规矩也顾不得了,只好请回假——因为他一向是坚决反对请假,还是我把他劝住了。我觉着一个人来倒好些。多喜姑婆这个人我知道,脾气特古怪。她等于不认识他,那就把两边都弄得别别扭扭的。既然她神志不清,我倒高兴他没来啊。”

   裘德一边听着这番对费乐生的夸奖,一边闷闷不乐地往前走。“费乐生先生凡是该为你想的,处处都替你想周到啦。”他说。

   “可不是嘛。”

   “你准是位快活的太太喽。”

   “那还用说嘛。”

   “新娘子呀,到现在,我大概还该这么称呼吧。我把你交给他到现在还没几个礼拜吧,再说——”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她脸上那股子神气跟她刚说出来的理直气壮的话不太搭配,因为她刚才说得那么有板有眼,那么于干巴巴,就如同把《家庭主妇指南》里的模范语言照本宣科了一遍。裘德深知苏说话声音每一点颤动都有其含义,他能解读她心清变化的每一点迹象。她结婚固然不到一个月,但她是不快活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不过单凭她仓促离家,远道而来,同这辈子几乎不相识的亲戚诀别,也证明不了什么道理;因为她做起这样的事来自自然然,也跟做别的事一样。

   “好啦,费乐生太太,请你接受我这会儿是、也永远是对你的良好祝愿吧。”

   她瞪了他一眼,表示责怪。

   “不是呀,你不是费乐生太太。”裘德嘟囔着。“你是亲爱的、独立不羁的苏·柏瑞和呀,你自己还没明白呢!相夫持家之道好比其大无比的牛胃,还没把你这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吞噬消化,临了让你没了自己的个性呢。”

   苏装出气恼的样子,然后她回答说:“照我看,当家作主的为夫之道也没把你——”

   “可是它的确弄得我没个性啦!”他说,伤心地摇摇头。

   他们走到了棕房子和马利格林之间冷杉下,裘德和阿拉贝拉一同生活过、争吵过的孤零零的小房子,他这时掉过头来看它。那儿住着一个挺穷苦的人家。他忍不住对苏说:“我跟妻子一块儿过的那阵子,一直住那个房子里头。我从她家把她带过来的。”

   她瞧着房子。“那房子跟你的关系如同小学校舍跟我的关系。”

   “那倒是不错,不过我当初住在那儿,可不像你这会儿在家里那么快活!”

   她闭着嘴,以沉默表示不以为然。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这时她又对他看着,想弄明白他对她这样的态度有什么反应。“当然我也许把你这会儿的快活说得过分了——这谁又知道呢。”他淡淡地说下去。

   “裘德,就算你说这样的话是刺我,你也别再往这上头想好吧。他对我不错,凡是按男人该做的,他都做到了,也给了我充分的活动自由——年纪大的男人一般做不到这地步。……要是你认为他年纪太大,对我不合适,我就不快活,那你就错啦。”

   “亲爱的,我可没想说他什么坏话——没想对你说呀。”

   “那你就别再说叫我难过的事好吧,行不行?”

   他没再说什么,不过他知道,总是有什么原因让苏感到她选择费乐生做丈夫,是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动

   他们下降到低洼处的麦田,它的一侧上面就是马利格林村——裘德多年前就在这块麦田里让庄稼汉陶大抽打过。他们爬上坡子,朝村里走,快到姑婆家的时候,看见艾林太太站在门口。她一瞧见他们,就把手举起来,似乎表示他们来得不合时宜。“她下楼啦,信不信你们看就是了!”寡妇嚷嚷着。“她硬是下了床,怎么劝也不行。我真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哪!”

   他们进门的时候,老太婆的确坐在壁炉边上,身上裹着毯子,脸掉过来对着他们看,那张脸活像塞巴斯蒂亚诺画的拉萨路的脸。①他们准是露出惊讶的神气,因为她用虚弱的声音说:

   ①指吉本,引语出自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

   “唉——我把你们吓着啦!我可要在这儿呆长了,才不想让人家心里高兴哪!我可不想找个不懂事的,知道的还没你一半多,把你折腾来折腾去的,哪个身子骨吃得消哟!唉,你就要跟他一样后悔这个婚姻啦!”她转过脸来,对苏接着说,“咱们家的人全这样——别的人也差不多哟!你就得像我这么着才行哪,你这个傻丫头!何况你又是那么百里挑一地找了那个小学老师费乐生!你嫁给他倒是图什么呀?”

   “姑婆,难道大多数女人嫁人都是为图什么?”

   “唉!你这是想说你爱那个男人!”

   “我什么明明白白的话都没说。”

   “那你是爱他喽?”

   “别问我啦,姑婆。”

   “那男人我记得挺清楚。是个挺斯文、也挺体面的人物;不过老天爷哟!——我不是要伤你的感情,不过到处都有那么些男人,什么讨人疼的女人都吃不消。我本来想说他就是一个。我这会儿就不说啦,因为你大概知道得比我清楚啦——不过这也是我早该说的呀!”

   她跳起来,跑出了屋子。裘德跟着她出去,在披子里找到她,她哭了。

   “别哭啦,亲爱的!”裘德痛苦地说,“她本意还是好的,不过她这会儿粗里粗气、怪里怪气就是啦,你知道。”

   “哦,不是——不是那么回事。”苏说,想擦干眼泪。“她粗不粗,我一点不在乎。”

   “那又为什么呢?”

   “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上帝啊——怎么——你不喜欢他?”裘德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脱口而出。“我顶好——也许顶好没结婚!”

   他怀疑她原来是不是真想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回到屋子里,原来谈的事算过去了。姑婆对苏相当亲热,对她说,刚结婚的年轻女人难得像她这么老远地来看一个生了病的讨厌的老家伙。苏要在下午离开,裘德便找了一位邻居赶车送她到阿尔夫瑞顿。

   “要是你愿意,我跟你一块儿到车站好吧?”他说。

   她不愿他去。邻居赶着马车过来了,裘德扶她上了车,也许这样显得过分热心吧,因为她看看他,示意他不该这样。

   “我打算——我回麦尔切斯特以后,哪天去看看你,你看行吧?”他悻悻地说。

   她俯下身来,温柔地说:“不行,亲爱的——你想来,可还不是时候。我觉得你现在心情不怎么好。”

   “就是啦。”裘德说。“再见!”

   “再见!”她摇摇手就走了。

   “她说得不错!我不该去!”他嘟囔着。

   那天晚上和以后几大,他死命压制自己要想去看她的愿望。为了存心扼杀使他神魂颠倒的爱情,把这种愿望消灭于无形中,他差点没把自己饿垮。他诵读自律训条,还专门捡出教会史讲述第二世纪苦行主义的篇章来学习。他还没从马利格林回麦尔切斯特,就收到阿拉贝拉的一封信。他一看到信,就为自己裹进了她那个世界而良心受到谴责,要比他因恋恋于苏而自责更为强烈。

   他一眼看出来信上盖的不是基督堂邮戳,而是伦敦的。阿拉贝拉告诉他,他们俩那天早晨在基督堂分手后没几天,她很意外地收到先前在悉尼一家旅馆当经理的澳洲丈夫的亲切的来信。他是专门到英国来找她的,在兰贝斯地方开了家有全份营业执照、便于经营的酒馆,盼望她到他那儿,一块儿做生意,以后酒馆大概会生意兴隆,因为它地处人烟稠密,爱喝金酒的头等居民区,现在一个月生意已经做到两百镑,往后不用费劲就能加一倍。

   因为那个人说他至今还非常爱她,求她告诉他她在什么地方,再说他们分手不过因为小吵小闹,而她在基督堂干的活儿也不过临时性质,所以经他一劝,就上他那儿去了。她总不免觉得她跟他的关系比跟裘德的近乎多了,因为她是明媒正娶嫁他的,在一块儿过的日子也比跟头一个丈夫长得多。她这样向裘德表示各奔前程,决不是对他抱有恶感,也完全相信他不会跟她这软弱无能的女人过不去,不会给她到处宣扬,不会在她现在刚有个机会改善境遇,过上体面生活的时候,把她毁掉。

   10

  裘德回到了麦尔切斯特,那儿离苏的永久性寓所不过十二英里半,这当然有好处,不过好处本身就有问题。起初他认为近便正是个明显的理由,他不该南去看苏。但是基督堂又叫他痛心疾首卢克莱修(TitusLucretiusCarus,约前99—约前55),他也实在不想回去。再说沙氏顿同麦尔切斯特既然有邻近之利,这岂不是让他大可借此同“大敌”短兵相接,取得战而胜之的光荣吗?教会早期的僧侣和贞女就是视逃避诱惑力可耻行径,甚至不惜同处一室而决无苟且之行。可是裘德就是不肯回想一下历史家①从前说得多么言简意赅,一针见血:遇到这类情形,“受了凌辱的‘自然’,势必有时为她的权利而肆虐。”

   ①法利赛是古代犹太人一个宗支,尊礼重法,讲究虚文。

   为当牧师,他现在又是废寝忘食,不遗余力地学习,省悟到前一阵子既没有一心扑在自己的目标上,也不是抱住事业不放。他对苏的热烈的爱情搅得他心烦意乱,可是他又甘心同阿拉贝拉鬼混十二个钟头,就算这样做于法有据,就算她事后才说在悉尼有了个丈夫,看来还是他的本能在做怪,所以才干了坏事。他确实自信已经克服了一切纵酒自废的倾向,说实在的,他以前何尝因好酒而贪杯,他痛饮无度无非借此逃避无法忍受的内心痛苦。话虽如此,他还是不免心情沮丧,因为他很明白,就他整个人格而言,他情欲太盛,因此当不了好牧师,充其极量只能希望在一生永不息止的灵与肉之间的内在斗争中,肉并不总是胜方。

   在攻读神学著作的同时,他还有一项爱好,就是想把在教堂音乐和通奏低音记谱法方面的粗浅技巧发展起来,能达到相当准确地按谱合乐参加合唱的水平。麦尔切斯特市外一两英里的地方有个新近修好的教堂,裘德在那儿安装过石柱和柱头。他借那次机会结识了教堂风琴师,后来总算以一个低音部歌手进了唱诗班。

   每个礼拜天,他两次到那个教区,有时候礼拜中间也去。复活节前有个晚上,唱诗班聚起来练唱,试唱一首新赞美诗,准备下个礼拜正式使用。裘德听人说新赞美诗出自维塞克斯郡一位作曲人之手。试唱结果表明它是一首有非凡的感人力量的曲子。大家唱了又唱,它的和声把他紧紧抓住了,令他极为感动。

   试唱一结束,他就走过去向风琴师请教。乐谱还是稿本,作曲人姓名和赞美诗题名《十字架下》都标在稿本上端。

   “哦,”风琴师说,“他是本地人,是位职业音乐家,住在肯尼桥,在这儿跟基督堂之间,教区长对他很了解。他可是基督堂的传统培养造就出来的呢。他的作品能有那样的品味,道理就在这儿。我想他这会儿是在一座大点的教堂演奏,还带个穿着白法衣的唱诗班呢。他有时候也到麦尔切斯特来,大教堂风琴师位子有一回出了缺,他很想谋到手。这回复活节,他这首赞美诗已经到处传唱啦。”

   裘德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哼着赞美诗的调子,老琢磨着那位作曲人是个何等样人物,作那样的曲子又原因何在,他该是多么富于同情心的人哪!他自己这会儿为苏和阿拉贝拉的事弄得焦头烂额,无法收拾,这种纠缠不清的局面叫他觉着良心有亏,他多想认识那个人啊!“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理解我的难处啊。”好冲动的裘德说。如果哪个人想在世上觅个可供谈心的知音,恐怕非那位作曲人莫属,因为他必定受过苦,揪过心,做过梦啊。

   简单地说吧,福来如同孩子一样决心下个礼拜天到肯尼桥去,虽然来回破费和误工本会承受不起,他也顾不得了。他一大早按时动身,因为坐火车也得经过一段曲折、绕弯的路程,才到得了那个乡镇。傍午他一到,就过桥进了别具风貌的老镇,向人打听作曲人的住址。

   人家跟他说再往前走一点,看见红砖房子,就是他家了。那位先生不到五分钟之前才走过那条街。

   “他上哪儿去啦?”裘德赶紧问。

   “打教堂出来,一直回家了。”

   裘德步子加快往前追,一会儿就瞧见前头没多远有个男人,身穿黑外套,头戴黑呢帽,帽檐耷拉着。他心里挺高兴,步子迈得更大,直追上去。“饥渴的心灵在追饱暖的心灵哪!”他说,“我一定得跟他谈谈才行!”

   但是没等他追上,音乐家就进了家门。他琢磨这会儿拜访他合不合适,决定既然到了地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不能再等,不然的话,候到下午,回家的路太远,就赶不及了。那位心灵高尚的人未必那么拘泥礼节,而这会儿他正向圣教敞开心扉之际,俗世的。律法不容的情欲却找到空子,乘虚而入,这个人大概就是给他提出十分中肯的忠告的上佳人选吧。

   于是裘德拉了门铃,有人把他让进去了。

   音乐家随即出来见他。裘德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从容大方,当下受到很好的款待,不过要说明来意,他还是觉着为难,不好出口。

   “我在麦尔切斯特附近一个小教堂的唱诗班里头。”他说。“这礼拜我们练过《十字架下》,先生,我听说曲子是你作的。”

   “是我作的——大概一年了。”

   “我——喜欢这个曲子,我认为它真美极啦!”

   “哎,呃——好多人也这么说呢。是呀,我要是能想法子把它出版了,那可是一笔钱呢。除了这首,我还谱了别的曲子,也可以一块儿出嘛,但愿能够把它们都印出来啊;因为不论哪一首,到这会儿,我连一张五镑票子也没挣到手呢。出版商呀——他们就是专门弄到我这样没名气的作曲人的作品,出的价简直连我付给抄一份清谱的人的钱还不够呢。这地方跟麦尔切斯特的好多朋友,我都借给他们啦,也就慢慢有人唱它啦。不过音乐这玩意儿,要靠它吃饭,那就太可怜喽——我要把它全甩到一边儿啦。这年头要想弄钱,得去做生意。我这会儿正打算于卖酒这行。这就是我打算经销的货单——现在还没往外发,不过你拿一份也可以嘛。”

   他递给裘德一份经销各种酒类的广告,是钉好了的几页小册子,页边套印了红线,品目繁多,有波尔多红酒、香槟酒、葡萄酒、雪利酒等等,他打算一发广告就开张营业。裘德不禁大失所望,想不到那位心灵高尚的人物竟然如此俗鄙,感到自己再没法开口说心里话了。

   他们又谈了会儿,不过是没话找话,因为音乐家已经察觉裘德是个穷人,原先让裘德的外貌和谈吐给蒙住了,没弄明白他的真实身份和职业。所以他这会儿的态度跟先前大不相同了。裘德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表示心意,祝贺作者能有这样备受赞赏的曲谱,然后尴里尴尬地告辞而去。

   他在开得很慢的火车里,还有刚才在这春寒料峭却没生火的候车室里坐着的时候,想到自己头脑居然如此简单,白跑了这么个来回,着实感到懊丧。但是他刚到麦尔切斯特的家,就发现早晨才离家几分钟,信就到了。原来是苏因为后悔写来一封短信,她说得又甜蜜又谦卑,表示她因为叫他别来,觉着自己实在太不应该,为了自己拘礼从俗而深感惭愧;他一定要在这个礼拜天坐十一点四十五分的火车来,一点半跟他们一块儿吃午饭。

   裘德因为自己误了这封信,为时太晚,没法按信里说的去赴约,急得简直要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不过他近来大有变化,很能克己自制了;再一想他这趟异想天开的肯尼桥之行,真像是天公又一次特意插手,免得他跟诱惑结缘;可是他原先就注意到自己近来对信仰已经多少次不那么恭敬从命了,而且越来越厉害,所以想到上帝出点子叫人冤枉来回,他也只是当个笑话。他渴望见到她。为了错过跟她见面,他一肚子火,于是立刻动手写信,告诉她始末根由,说他可没那么大耐性等到下个礼拜天,随便她定下礼拜哪天,他都去。

   他信写得太热火,所以苏按她一向的态度,迟到耶稣受难日的礼拜四才给他回信,说他如想来的话,那天下午来就行了,这是她能欢迎他的最早一天,因为她现在已经在她丈夫的小学里当助理教员了。裘德向大教堂工地管事的告了假,到她那儿去了,好在牺牲的工资为数甚微,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