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在沙氏顿

 

  人若一味听命于婚姻法律及其他诏令,置道德真谛与仁爱至情于不顾,

   纵其以教皇派、新教派或其他名号自居,实则与法利赛①无异。

   ①这段话出自密尔顿的《离婚论》序言,据说这位大诗人家庭不幸,与妻子不合,遂发为此文。

                          J.密尔顿①

   ①德列顿(1563—1631),英国诗人,他写了咏英国风土的长诗《福域》,引语即出自此诗。


   1

   沙氏顿,古代不列颠的帕拉都,诚如德列顿①所吟咏的:

   ①“殉国者”爱德华(约963—978),英国国王,在位三年(975—978),年甫十五,为其继母所弑,国人哀之,尊为圣者。

     一自建置始,多少奇闻异说流布于世。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它始终是一座梦幻般城市。它拥有过自己的一切:城堡、三所造币厂、以南维塞克斯的主要光荣见称的壮丽的半圆式大教堂、十二座教堂、圣贤凤歌祷堂、医院,以及筑有山墙的沙石府邸——历史无情,这一切至今已完全夷为平地。游客登临,抚今追昔,往往不胜怅惘。气象令人神驰,极目景象无际,却仍难以排解这种情绪。此地还曾是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许多院。庵的住持和女住持,许多圣者和主教、骑士和侍从的安葬之地。当年“殉国者”爱德华①的遗骸曾为人小心谨慎地移葬于此,以示崇敬,并得垂诸久远。欧洲各地的朝拜者于是纷至沓来,沙氏顿因此而声名大振,远播英国本土之外。然而史家告诉我们,“大消解”②给伟大中世纪这份杰作敲响了丧钟。规模宏伟的大教堂既经摧毁,荡然无遗,整个地方也随之土崩瓦解,沦为废墟。“殉国者”的遗骸只落得跟奉祀它的陵寝一同化为乌有,如今竟无片石残垒遗留,以昭示其故址所在。

   ①“大消解”(Dissolution,也可译为“大销毁”):英国国王亨利八世(1491—1547)因离婚未蒙罗马教皇批准而同教皇闹翻,英国议会遂立法推定他为英国教会的最高首领,英国国教也从此开始。其实教仪、经书、神职名称等等一概照旧,换汤不换药。他还颁诏(1535—1536)摧毁天主教寺院,目的之一是因为财政支细,好借此搜括教会财物,供他过奢靡生活。

   ②参见86页注。

   这市镇天然美景如画,迥绝独出,至今风貌不异曩时。说来也怪,据说在以往人们不解欣赏风景美的时代,它的特色倒颇为许多作家瞩目,而沿至今日,英国这块最罕见、最富奇趣的地方依然受到冷落,实际上无人光顾。

   它位于一个险峻雄奇的悬崖之巅,举世无双。它的北、南。西三面从冲积层丰厚的布莱摩谷拔地而起,形成自治市区。从“城堡草地”远眺,维塞克斯三郡风光尽收眼底。思想上没准备的游客骋目所及,迥出意表,正如他不期然而饱吸令人神旺的空气,那样为之惊叹不已。这地方无法通火车,上下最好是依靠足力,其次算生轻便马车,但也只能走东北面那条同白垩质台地相联接的羊肠小道,此外别无坦途。

   从古至今,这就是为世人遗忘的帕拉都转变成的沙氏顿。它的地势造成它终年缺水,居民只好到山下井里打水,装满大桶小桶,再由驴马驮运或由人背,从蜿蜒的山路爬上绝顶。再由小贩沿街叫卖,一桶水半个便士。此情此景,人们自是身历不忘。

   除了缺水造成的困难,还有两件咄咄怪事。一是主要的教堂墓地如同屋顶一样往上斜,坡度很陡;再就是早年市镇经历过一个离奇的尼俗两界腐化不堪的时期,由此有了这样的顺口溜:沙氏顿,地方好,给男人,三宗宝,啥个地方也比不了。这三宗宝指的是:按教堂墓地的地形上天国比从教堂的尖阁去还近;啤酒的供应比水还足;淫荡的女人比忠实的妻子和贞洁的姑娘还多。据说中世纪之后,当地居民穷到了养不起牧师的程度,只好把教堂推倒,从此永远取消了对上帝的集体礼拜;又因为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是出于不得已,于是每逢礼拜天下午就坐在小酒店的靠背椅上,一边举杯痛饮,一边长吁短叹。足见那些年沙氏顿人不乏幽默感。

   沙氏顿另有一个特色——这却是近代的——要归功于它的地利。赶大篷车走江湖的、搭棚子推销货品的、开打靶场的,以及到处赶庙会集市做生意的行商游贩,一律到这地方歇脚,把它当成各行各业的宿营地。人们时常看见奇怪的野鸟翔集在高耸入云的崖角上,暂时停在那儿,默默思考着究竟是飞往更远的地方,还是按习惯的路线折回故地。而在这悬崖之镇上,同时停着许许多多标着异乡人姓名的大篷车,黄黄绿绿,呆头呆脑,大气不出,仿佛眼前景物变得太剧烈,吓得它们连一步也没法朝前挪了。它们通常在这地方过冬,来春再从旧路回去跑生意。

   某个下午四点钟光景,裘德从距沙氏顿最近的火车站,平生第一次走上这天风浩浩、神秘莫测的地方;经过一番非常吃力的攀登,总算到达了绝顶,先经过这凌空矗立的市镇的头一排房子,接着就拖着步子走向小学校舍。时间太早,还没放学,小学生的声音嗡嗡的,有如一大群蚊子,他顺着大教堂路往回走了几步,端详着命运为他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安排的居家所在。校舍是石头砌的,面积很大。门前有两棵高大的山毛榉,树干光洁,呈灰褐色。这类树大抵长在白垩质高地上。他看得见直棂窗里面窗台上方小学生的脑壳,黑头发、棕头发、淡黄头发都有。为了消磨时间,他就往下走到平地,这原是大教堂花园旧址。他此刻不由自主地兴奋得心直跳。

   他不想在学生放学前进学校,所以一直呆在那儿;后来听见了说话的琅琅童声在空中荡漾,只见女孩们穿着红蓝两色上衣,外罩白围巾,蹦蹦跳跳地走过三个世纪前尼庵堂主、住持、副住持、女执事和三十个女尼看破世情、修心养性的地方。待他往回走时,才明白等的时间太多,在最后一个学生离校之后,苏也紧跟着到镇上去了。整个下午费乐生都不在校,到沙津开教师会。

   裘德进了没人的教室,坐下来。正在扫地的姑娘告诉他费乐生太太几分钟后就回来。离他不远地方有架钢琴——其实就是费乐生当年在马利格林买的旧钢琴,虽然到了下午这时已经昏暗,看不大清楚键,裘德还是乍着胆子试弹了弹,忍不住转奏起上礼拜那么感动他的那首赞美诗来。

   一个人影在他身后晃动,他原以为是那个拿笤帚的姑娘,也就没注意,后来那个人走近了,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他按低音键的手上。这压上来的手小小的,似曾相识,于是他转过身来。

   “往下弹吧。”苏说。“我喜欢它。我在麦尔切斯特那阵子,学过这个曲子。进修学校的人时常弹它。”

   “我可不能在你面前献丑啊!还是你给我弹吧。”

   “哦,呢——这我倒不在乎。”

   苏坐下来,她对这个曲子的表现,固然算不上出色,但同裘德弹奏的效果一比,却显得气度庄严。她也跟他一样,显而易见因旧曲重弹而感动——在她自己反而觉得意外。她刚弹完,裘德就把手向她的手伸过去,才伸到一半地方,就跟她过来接的手碰到一块儿。裘德把她的手握紧,像她婚前那样。

   “这可怪啦,”她说,声音完全变了,“我居然喜欢起那个情调啦;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那类人——绝对不是啊。”

   “是说不轻易感动吗?”

   “我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哦,不过你就是那类人,因为你的心灵的感受同我一样啊!”

   “不过头脑的活动并不一样。”

   苏又往下弹,突然转过身来。由于意想不到的冲动,他们再次握起手来。

   她把他的手很快放开了,低声地笑出来,不过显出抑制。“多可笑!”她说。“我真搞不清咱们干吗这样。”

   “我想这是因为咱们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我以前就说过。”

   “咱们的思想可不是一个模子。或许情感方面有那么点。”

   “不过情感支配思想啊。哪个想得到,给这首赞美诗谱曲的,居然是我碰到的顶俗鄙的人,这难道不亵渎神明吗!”

   “怎么——你认识他?”

   “我去找过他。”

   “哎,你这个呆鹅——这样的事,只有我才干得出来!你干吗这么干呢?”

   “因为咱们俩不一样嘛!”他冷冷地说。

   “好啦,咱们该喝点茶啦。”苏说。“咱们不必到我家去,就在这儿喝好不好?把水壶跟茶具拿过来也不费事。我们没住在学校,住在路对面那个又老又旧的房子里,名字叫葛庐。它真是老掉了牙,又那么阴凄凄的,弄得心情坏透了。那样的房子要是参观参观还不错,住人可不行——从前住过多少辈的人,我觉得他们加起来的分量把我给压到地底下去啦。在学校这类新地方住,只要你自个儿的生命撑得住就行。坐下吧,我叫阿代把茶具拿过来。”

   他坐在火炉的亮光中等着,她出去之前就把炉门拉开了。女仆拿着茶具随着她回来,于是他们都坐在同样的炉光中。放在炉架上的铜壶底下的酒精灯发出的蓝色火苗,使炉光的亮度增加了。

   “你送给我的结婚礼物,这是其中之一。”她说,指着铜壶。

   他当做礼物的铜壶现在唱出来的调子使他感到有点讽刺意味;他想换个话题,就说,“你知道不知道《新约》各篇之外,还有什么杂出的好版本值得读读?我想你在学校时候,不看这类书吧?”

   “哦,才不会看呢——不然就把方近左右的人全惊动啦。有倒是有一本。我以前那位朋友在世的时候,我对它挺感兴趣,这会儿对它的内容已经不甚了了。就是考伯那部《经外福音大全》。”

   “这倒像我要的东西。”他尽管这么说,可是“从前那位朋友”这个说法让他觉得刺心。他知道她说的是她从前那位大学生同志。他不禁揣摩她究竟跟费乐生说没说过这件事。

   “《妮柯得摩福音》挺有意思。”她接下去说,想把他的嫉妒心岔开,因为她对他这种心理看得很清楚,而且一向看得很清楚。在他们谈着与他们本身无关的闲话的同时,他们的感情却正在进行另一番无声的谈话,两心交融,完美谐和。“这是本足以乱真的著作。全书也分列章节,注意节奏韵律,所以这本书跟福音派教徒念的别的福音书没什么两样。你就像在梦里念着,说是念一样东西吧,可又不完全一样。裘德,难道你对那类问题还有兴趣吗?你不是正精读《为我一生而辩》①?”

   ①《旧约·创世记》中说:约瑟为雅各幼子,常将诸兄恶行诉之于父,为诸兄所衔。他做梦多是自己成了王者,更为诸兄所嫉,遂设法害之,而约瑟终不死。

   “不错,我还在念神学书,比以前更用功。”

   她看着他,显出好奇的意思。

   “你干吗这么瞧着我?”裘德说。

   “哦——你干吗要知道?”

   “我敢说你在这方面一定能告诉我至今我大概一无所知的道理。你从那位故世的亲密朋友那儿大概什么都学到了!”

   “咱们别没完没了谈这个啦!”她想用委婉的口气功住他。“你下礼拜还上那个教堂吗?还到你学那首好听的赞美诗的地方去吗?”

   “还要去,大概是这样。”

   “那太好啦。我上那儿去看你好不好?按这么个方向走没错儿吧,随便我哪个下午坐半个钟头火车去都成吧?”

   “不成。你别来。”

   “怎么啦——咱们以后不交朋友啦?不像咱们以前那样啦?”

   “不像以前那样啦。”

   “我倒还不知道呢。我老想着你对我的心总那么好啊!”

   “我这会儿不那样啦。”

   “那我到底有什么错处呀?我敢说我心里老念叨着咱们俩——”她说话中间的颤音,把她的话打断了。

   “苏,我有时候当你是卖弄风情的女人。”他突如其来地说。

   一刹那停顿,跟着她忽地蹦起来。他借着酒精灯光看见她脸涨得通红,不禁吓了一跳。

   “我不能再跟你说下去啦,裘德!”她说,饱含着从前就有的悲怆的女低音。“弹了那样病态的耶稣受难日的曲子,叫人觉着做了不妥当的事,天又黑透了,咱们怎么还这样呆在一块儿呢!……咱们不好再这么坐着谈下去啦!哎——你得走啦,因为你错看了我啦!你话说得那么绝情,可是我这人跟你说的是南辕北辙啊——哦,裘德呀,说那样的话真是太绝情啦!可是我也不便把实情一五一十说给你听——要是我告诉你我一切怎么听凭冲动支配,我多么深切感到如果天生丽质不能颠倒众生,那就不必来到世上,一定叫你震惊。有些女人并不因为有人爱她,她的爱情就此满足了;这样一来,常常是她爱上了人,她的爱情也还是得不到满足。结果是,她们可能发现自己对那承主教大人之命而为一家之主的人没法继续爱下去。不过,裘德,你是这么直心眼儿,你没法一下子就懂我的意思!好啦,你该走啦。我丈夫没在家,我觉着这样说不过去!”

   “你真觉着说不过去?”

   “我自己有数,我这么说无非是从俗!说老实话,我可不认为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这算得了什么,不管怎么着,一说都叫人难过。”

   他们两个先前握着手的时间既然太长了点,所以他走的时候,她只碰了碰他的手指头。他刚出门,她就一副不满意的神情,往板凳上一跳,把一扇窗户的铁格子推开了,而裘德正从外面小路走过窗下。“裘德,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赶火车?”

   他往上一瞧,吃了一惊。“大概还有三刻钟吧,公共马车才去迎火车。”

   “那你这段时间怎么消磨呢?”

   “哦——我看随便转转就行啦。大概到老教堂坐坐吧。”

   “我就这么把你打发走了,未免太狠心喽!你钻教堂该钻腻啦,天哪,别再摸黑进教堂吧。就呆在这儿吧。”

   “哪儿呀?”

   “你这会儿呆的地方呀。这么着,我跟你说话,可以比你在学校里头自在啦。你耽误半天来看我,你待我心多好多细啊!亲爱的裘德,你就是老做梦的约瑟①啊。是一生悲剧的堂·吉诃德啊。你有时候就是圣·司提反②,别人拿石头砸他的时候,他还能看得见天国的门打开哪。哦,我的可怜的朋友和同志,你的苦还在后头呢!”

   ①《新约·使徒行传》中说:司提反得恩惠的能力,在民间行了大奇事和神迹。有几个人起来和他辩论。司提反是以智慧和圣灵说话,众人敌挡不住,乃设法房毁和陷害他。嗣后众人把他推到城外,用石头打他。司提反看见天开了,人子(耶稣)站在神的右边。后来他就“睡”了。

   ②约翰·斯图尔特·密尔(1806—1873)是英国经济学家和哲学家。他主张个人自由、少数人权利和公众良知,以《自由论》一书蜚声世界。

   高高的窗台既然把他们隔开了,他也就无从接近她,看来她不再像在近处相处那么拘谨,而是坦然无忌,似想把衷曲一吐为快。“我一直想着,”她接着说,话里充满感情,“文明把咱们硬塞进它设定的社会模子里,可咱们的实际形象跟模子毫不相干,这道理就像咱们常见的满天星斗,它们的样子不等于星座的真正的形状。人家管我叫里查·费乐生太太,我跟叫那个名字的对方在一块儿过平静的夫妇生活。可是我根本不是什么里查·费乐生太太,而是一个不然一身,让人摆弄、调教的女人。既是情欲为正理所不容,嫌忌又有口难明……现在你别再等啦,要不然你就误了公共马车啦。你再来看我吧。你一定再来看我啊,到时候你要到家里来。”

   “好,好!”裘德说,“什么时候呢?”

   “从明天算,就过一个礼拜好啦。再见——再见!”她把手伸出来,带着怜爱之情抚摸他的前额——只摸了一下。裘德说过再会,就走进沉沉黑夜。

   他沿比波街走着,听见了公共马车的轮声,等他赶到集市广场的公爵别业,公共马车果然已经出发了。要想靠步行及时赶到火车站是办不到的,他只好随遇而安,等下一趟公共马车——那是往麦尔切斯特的最后一班。

   他随便转悠了一会儿,弄了点东西吃。当时还剩下半个钟头闲着没事,没想到身不由己竟然径直穿过历史悠久的三一教堂的墓地和它的菩提树夹道的林荫路,又朝学校方向去了。学校漆黑一片。她说住在葛庐老宅,按她形容的古旧风貌,他很快找到了那所房子。

   一道闪烁的烛光从前窗射出来,百叶窗还没关上。屋内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地面要比房子外面的道路低两个台阶,这是因为房子造好后又过了几百年,路已经填高许多。显而易见,苏刚进屋子,戴着帽子,还没卸装。她站在房子前部小会客室或起坐室里,墙壁四周,从地上到天花板,镶满了橡木壁板,预制好的粗壮的横梁承接着天花板,只比她的头略高些。壁炉台板也是同样结实厚重的款式,刻着詹姆士一世时代的方柱和经卷。毫不含糊,几个世纪沉重地悬在年轻妻子头上,而她就在那儿消磨光阴。

   她打开一个花梨木针线盒,看着一张照片。全神贯注了一会儿,就把它贴在胸前,随后又放回原处。

   这时她才想到窗户还没挡好,就手持蜡烛,移步窗前做这件事。天太黑了,她看不见外边的裘德,但是他却把她的脸看得一清二楚,她那双长长睫毛覆着的黑眼睛分明珠泪盈眶,一点也没看错。

   她关上了百叶窗。裘德转身离开,独自寂寂走上归途。“她看的照片是谁的?”他说。他有一回把自己的照片给了她;不过她也有别人的呀。不过那准是他的照片,错不了吧?

   他深知必得按她的嘱咐去看她。他所研读的真诚不苟的学问大家,那些圣贤人物,也就是苏曾以轻松的调侃形容为高于人的次神,要是缺乏对自身力量的自信的话,准会回避这样的接触。但是他办不到。他自然可以在见不到苏的那段时间禁食、祈祷,克抑欲念,无奈他身上的人性终究比身外的神力更强大啊。

  2

  话虽如此,要说上帝做不了主,女人可是能行。第三天上午,他收到她如下短简:

     下礼拜匆来。为你好,匆来!受病态的赞美诗和落日黄昏的影响,我

   们太随便了。事既如此,务必不要再多想。

                      苏珊娜·弗洛仑·马利

   失望是锥心刺骨的。他深知她最近采取这样的决定出自什么样心境,脸上是什么样表情。但是无论她是什么心境,总不能说她的想法不对。他回信说:

     没意见。你很对。我以为身处此境我当力求憬然自悟为是。

                          裘德

   复活节前夕,他把这封短信寄走。就他们的决定而言,关系可谓一了百了;无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力量和法则在起作用。他原先嘱咐过艾林寡妇,万一姑婆病危,她务必打电报给他。复活节后的礼拜一,他接到消息:

     姑婆病危,即来。

   他工具一丢,立刻动身。三个钟头后,他穿过马利格林附近丘陵地,立即投入低洼的麦田,抄近路直奔村里。他往上走时,对面老早就有个工人张望,是从篱笆门那儿穿小路过来,样子挺着急,想着怎么开口。“我一看他脸就知道她死啦。”裘德说。“可怜的多喜姑婆啊!”

   果然不出所料,是艾林太太派他先来报信的。

   “她可再也认不出来你啦。她躺在那儿像个玻璃眼珠的洋娃娃;你就没给她送终也无所谓啦。”

   裘德接着往前走,到了姑婆家。下午诸事料理停当,管装殓的喝完酒就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阒无声息的房子里坐着。尽管两三天前他们彼此同意永断葛藤,但是把这事通知苏还是绝对必要。他尽量把信写得短而又短:

     多喜姑婆已去,似甚突然。礼拜五下午安葬。

   在准备下葬那些天,他一直没离开过马利格林左右,礼拜五早晨出去看墓穴挖好没有。他纳闷苏来不来。她没信,这倒像表示她可能来,而不是不来。他算好她能坐的唯一一班火车的时间,中午时分把门锁好,穿过洼地,走到栋房子旁边高地的边缘,站在那儿瞭望北面远处的广阔地带,还有较近处的阿尔夫瑞顿那边的景色。只见镇后的两英里处冒起一股白烟,从画面左边往右边飘。

   就是到这会儿,他要想知道她究竟来没来,也还得等很久。不过他还是等,终于看到有辆出租小马车停在山脚下,有个人从车上下来,那辆车就掉头走了,那位乘客也开始往山上走。他知道是她,她今天显得那么纤弱,仿佛过分热烈地把她抱住,就可能把她挤碎——不过他轮不到抱她这个福分。她朝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忽然头一抬,似乎急于找到什么。他知道就在那一瞬间,她认出他来了。她很快露出悒郁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往下走了一点路,他迎上来的时候。

   “我想过啦。”她开始说话,快得有点神经质。“要是让你一个人送葬,未免太叫你伤心啦!所以——拖到不能再拖时候——我还是来了。”

   “亲爱的忠实的苏啊!”他咕哝着。

   但是,苏那奇怪的时冷时热的双重性格一向令人捉摸不透。她并没就此停下来,向他殷勤地问长问短,虽然离下葬还有点时间。像这样极少有的悲痛时刻,恐怕就是再来,也要多年之后,所以裘德很想等一等,想一想,谈一谈。苏则不然,要么她完全不加理会,要么比他看得透,她决心自己以不想这事为妙。

   葬礼凄凉、简单,一会儿就完了。他们赶快到教堂去,一路简直像跑。承办丧事的人也急着走,因为过一个钟头,三英里外还有家更重要的葬礼。多喜结埋在一个新地方,离她祖先挺远。苏和裘德已经一块儿上过坟,这会儿坐在他们熟悉的房子里,一块儿喝茶;他们俩的生活因为给死者料理后事,总算暂时串到一起。

   “你说她这辈子自始至终反对结婚,是不是这样?”她咕哝着。

   “是这样。特别指着咱们家的人说的。”

   她的眼光同他的对上了,有一会儿盯着他没移开。

   “咱们家怪丧气的,裘德,你是不是这么看的?”

   “她说咱们家的人都是些坏丈夫、坏妻子。的的确确,咱们都搞成倒霉样儿,不管怎么说,我就得算一个!”

   苏没吭声。“裘德,要是丈夫或者妻子告诉第三者,说他们的婚姻生活挺苦恼,这算不算错?”她这一问意在试探,声音发颤。“要是结婚仪式具有宗教性质,那大概错啦;不过要是订那个肮脏的契约,根本用心无非是为了搞家务,收税,收租子,为子孙继承田产留地步,非叫人知道有个爹不可,看来就是这么回事,那么别管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干吗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甚至在房顶大喊大叫,说结婚就是害了他,或是害了她,害得痛苦了一辈子?”

   “这类话,我算跟你说过。”

   她紧接着说:“那你看,有没有夫妻之间一方不喜欢对方,不是因为对方有明显过错,这样的情形,你认为多不多?”

   “我想很多吧。比如说,其中一方看上了别人。”

   “除了你说的这个例子,还有没有别的情形?比如说,女人要是不愿意跟丈夫一块儿过,算不算禀性坏呢?仅仅是”——她声音一高一低的,他猜出她话里有话——“仅仅因为对那个嫌恶——身体方面的嫌恶——生来有洁癖——随便叫什么好啦,虽说她对他还是又敬重又感激?我这不过是举个例子。她这样古板,缩手缩脚,该不该全改掉?”

   裘德瞧了她一眼,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脸没朝着她,“要论我的经验跟我的信条之间的抵触,这得算这类事情的一个例子。要按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讲——我倒希望是那样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得说,以改掉为是;要是从经验和不偏不倚的天性讲,那我得说,用不着……苏啊,我看你是不快活啊!”

   “我当然快活!”她立刻顶回去。“一个女人跟她自由选择的丈夫结婚才八个礼拜,怎么会不快活?”

   “‘自由选择’!”

   “你重复一下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得坐六点钟火车回去啦。我看你还要呆在这儿吧?”

   “还得呆几天,把姑婆的事了结了再说。房子现在让出去了。我陪你到车站好不好?”

   苏笑笑,表示不愿意。“我看不必啦。你陪我走段路就可以啦。”

   “等等——你今儿晚上走不成啦。现在没火车把你送到沙氏顿。你得留下来,明天回去。要是你不愿意呆在这房子里头,艾林太太家里还是挺宽绰的,这不好吗?”

   “挺好的。”她说,有点三心两意的。“我没跟他说一定回去。”

   裘德到隔壁寡妇家去了一下,把这件事跟她说了,几分钟后回来,又坐下来。

   “苏呀,咱们俩怎么落到现在这样可怕的处境啊——真是可怕啊!”他突如其来地说。

   “不对!你这是怎么想起来的?”

   “我这方面的苦闷,我不好跟你说。你那方面的苦闷是当初不该跟他结婚。你结婚之前,我就看出来啦,不过我当时想我不该管。我错啦。我该管哪!”

   “可是,亲爱的,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因为,我的亲爱的小鸟儿,我透过你的羽毛瞧见你的心啦!”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裘德把手放在她手上。苏把手抽出来。

   他大声说,“苏呀,咱们说来说去也够多啦,你这样未免太荒唐啦!要是讲的话,我比你还严格,还正统呢!你居然连这样没坏意思的举动也拒绝,足见你前后矛盾得太可笑啦!”

   “也许是因为太拘礼啦。”她带着悔意说。“我不过想咱们这样是瞎胡闹——也许闹的次数太多啦。好吧,你就握着吧,你爱多久都随你。我这还不是挺好吗?”

   “是呀,太好啦。”

   “可我得告诉他。”

   “告诉谁?”

   “里查。”

   “哦——你当然可以告诉他,要是你觉着非这样不可。不过这里头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告诉他,白白让他心里烦。”

   “是吗——你敢保你这样是以表亲的身份吗?”

   “绝对敢保。我这会儿心里没一丝爱情!”

   “这倒是新闻。怎么会这样呢?”

   “我见过阿拉贝拉啦。”

   这一击叫她往后一缩;接着她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瞧见她的?”

   “在基督堂的时候。”

   “这么说,她回来了,你压根儿没跟我说!我看你这会儿要跟她一块儿过啦?”

   “那当然——还不是像你跟你丈夫一块儿过一样。”

   她瞧着窗户前面几盆缺人照料而枯萎的天竹葵和仙人掌,又透过它们朝窗外远点地方望,后来眼睛就慢慢湿了。“怎么啦?”裘德说,口气缓和下来。

   “要是——要是你从前跟我说的到这会儿还是实话——我是说那会儿说的是实话,当然这会儿说的不是实话,那你怎么会高高兴兴又往她那儿跑呢?你怎么会这么快又对阿拉贝拉回心转意呢?”

   “我想大概是有位特别的神明帮着把关系理顺啦。”

   “哎——这不是实话!”她多少有点愤慨地说。“你这是存心揉搓我——就这么回事——因为你以为我不快活!”

   “我不知道你快活不快活。我也不想知道。”

   “要是我不快活,那错在我,因为我本来就坏,并不是我就有权利不喜欢他!他时时处处对我都周到体贴,人很有风趣。凡是他能弄到的书,他都看,所以知识渊博……裘德,你认为男人跟他一样年纪的女人结婚好,还是应该跟比他小——小十八岁的——像我这样的结婚好?”

   “那得看他们彼此之间感觉如何。”

   他没给她一点自我满足的机会,她还得单枪匹马往下说,这一来,她越说越有气无力,眼看着要哭了:

   “我——我想你既然对我老老实实,我对你也得一样老老实实才行。你大概看出来我要说什么啦——虽然我喜欢跟费乐生先生交朋友,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是我丈夫,跟他一块儿生活——那对我来说可真是活受罪。——唉,我现在全抖露出来啦——我受不了啦,虽然我一直装着挺快活。我想你这会儿一定瞧不起我啦!”她的手本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就把脸俯在手上,一抖一抖地吞声饮泣,弄得那个不结实的三足几直晃悠。

   “我结婚才一两个月哟!”她接着说,脸还是俯在几上,涕泗滂沱,都流在手上。“据说女人——在她婚姻生活初期——躲躲闪闪的,过了六年,她就适应了,安安稳稳地不在乎啦。可是那不是等于说把你的胳膊,要么腿锯下来,日久天长,你用惯了木腿、木胳膊,自自在在,没了痛苦,跟那个道理一样吗?”

   裘德简直开不得口,后来他还是说了,“我从前想过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啊!哎,我从前就这么想过啦!”

   “不过这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除了我这个人生来坏,没什么对劲不对劲的。我想你不妨这么说——这是我这方面的嫌恶,其中原因我也不好直说,这世界上哪个人也不承认我这样有道理!我所以受这么大罪,是因为这个人要的时候,我非应付不可,而他在道德方面好得没说的!——你通过某种特殊方式,才真正感到那个契约多可怕,那件事根本上得自觉自愿才行哪!……我倒愿意他揍我,骂我,背着我找人,大摇大摆寻花问柳,倒也罢了,我就有辞可借了,说这全是我那种感觉造成的结果。可是他偏不这样,他发现我的真正感觉之后,不过有点冷淡就是啦。他就为这个才没来送殡……哦,我太惨啦——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过来,裘德,不许你那样。不行——不行!”

   但是他已经跳起来,把脸贴到她脸上——只好说是贴在耳朵上,因为她脸俯着,他够不着。

   “我跟你说了不行了,裘德!”

   “我知道你不肯——我不过想——安慰安慰你!这全是因为咱们认识之前我结了婚,才弄成这样,你说对不对?要不是那样,你就是我的妻子啦,对不对呀?”

   她没回答,而是很快站起来,说她要到教堂墓地姑婆坟上看看,好定定心,说完就出了房子。裘德没跟她走。过了十分钟,他瞧见她穿过村子草地,朝艾林太太家走去。不大工夫,她派个小姑娘过来取她的提包,还带话说她太累,晚上不再来看他。

   裘德枯坐在姑婆家那间枯寂的屋子里,看着艾林寡妇的小房子在夜色中隐没。他知道苏也枯坐在屋子里,同样感到枯寂,感到颓丧;同时他对自己一向虔信的箴言——老天不负苦心人,再次发生了动摇。

   他很早就睡了,因为老想着苏近在咫尺,睡得不实,过一会儿就醒。大概快到两点钟时候,他开始睡得很香,突然一阵短促的尖叫声把他吵醒了,从前他常住马利格林,听惯了这样的尖叫。这是野兔子让夹子逮住后发出来的。按这小畜牲的习性,最多大概只叫上一两回,很快就不叫了;不过在第二天放夹子的人来敲它脑壳之前,它还得继续受折磨。

   他小时候连蚯蚓的命都怜惜,这会儿开始想象兔子腿给夹往后痛得要命的光景。要是“错夹”了后腿,那畜牲还得挣扎六个钟头,夹子的铁齿就把它的腿撕得皮开肉绽,这时候,万一夹子弹簧松了,它也好逃脱,不过因为腿长了坏疽,结果还是死在田野里。要是“正夹”,也就是夹住前腿,骨头就断了,它想逃也逃不成,因为那条腿断成了两截。

   过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兔子又尖叫了一回。裘德若不去为它解除痛苦,他自己也没法再睡,于是他很快穿上衣服,下了楼,在月光下走过草地,直奔叫声而去。他一走到寡妇家的花园的界篱就站住了。那痛得直折腾的畜牲拖着夹子卡卡响,把他引了过去,他一到就拿巴掌对准兔子脖子后面一砍,它挺了挺就呜呼哀哉了。

   他往回走,突然看见跟花园连着的房子底层一扇窗格子推上去了,一个女人在窗边往外瞧。“裘德!”说话显得胆怯——是苏的声音。“是你吗——不错吧?”

   “是我,亲爱的?”

   “我根本睡不着,后来听见兔子叫,心里老惦着它受了多大苦呀,后来就觉着非下楼把它弄死不可。可是你倒先办啦,我真高兴啊!……不能让他们放这类夹子,不许他们放!”

   裘德已经走到窗下,窗子很矮,所以她身上直到腰部都看得清楚。她让窗格悬着,把手放在他手上。月光照在她脸上,她含情脉脉地面对着他,没有移开。

   “是它把你弄醒的?”他说。

   “不是——我一直醒着。”

   “怎么这样呢?”

   “哦,你知道——这会儿你知道!我了解按你的宗教教义,你认为结了婚的女人遇到我这样的烦恼,就像我这样,随便拿个男人当知心人,说心里话,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这会儿但愿没这样!”

   “别这么想吧,亲爱的。”他说。“你说的也可以说是我一向的看法吧,不过我的教义跟我开始两高分喽。”

   “我以前就知道——以前就知道啦!所以我发誓不干涉你的信仰,不过——这会儿见到你,真高兴啊!——哦,我说这话可没有再要见你的意思,何况咱们之间的纽带多喜姑婆死啦!”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了它。“还有更结实的纽带呢!”他说。“反正我以后再也不管我的教义或者我的宗教喽!让它们一边去吧!我来帮助你吧,虽然我是真爱你,虽然你……”

   “别说这话!——我懂你的意思,我可不能那么承认下来!好啦!你心里怎么想都行,可别强逼着我回答问题!”

   “不管今后如何,我但愿你幸福!”

   “我幸福不起来啦!——哪儿有人理解我的感受啊!——人家都说我全是无中生有,在做怪,要不就是瞎胡闹,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文明生活里的一般的爱情悲剧,绝不是在自然状态下的悲剧,而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悲剧。若是处在自然状态,他们一分手,就得了解脱啦!……要是我能找到个人吐苦水,那我跟你吐,就算我错了,可我没人能对他吐呀,我又非吐不可!裘德啊,我跟他结婚之前,就算我懂吧,也压根儿没细想过结婚什么滋味,我年纪也老大不小啦,还自以为挺有阅历呢。我真是个二百五——这可没什么好推托的。所以在进修学校一出漏子,就匆匆忙忙办了,还跟个十足的糊涂虫一样,自以为是呢。我以为人要是因为太无知办错了事,那得允许他一笔勾销!我敢说,碰上这样的事儿的女人多着哪,不过她们认命就是了,我可要反抗……后来人倒回头来看咱们这不胜苦恼的时代的种种野蛮风俗。迷信,该怎么说呀?”

   “你这样真是太苦啦,亲爱的苏啊!我多想——我多想——”

   “你这会儿该进屋子啦!”

   她因为一霎间冲动,身子俯到窗台上,把脸偎在他头发上,哭起来了,接着难以察觉地对他头顶略吻了吻,就把身子缩回去,这样他就来不及拥抱她,否则他准这么做。她放下窗格,他回到自己的小房子。

   3

  苏的沉痛的自白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令他彻夜辗转不寐。

   第二天清晨,苏按时动身,众邻居看到她和她的同伴顺着通到安静的大路的山间小道下了山,随后就看不见了。一个钟头之后,他按原路回来,面有喜色,还带着得意忘形的样子。肯定刚才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先是在没有人来车往的大路上道别,他们的情绪紧张而又热切,相互别别扭扭地质问他们彼此的关系到底该接近到什么程度才算做得对,后来两下里几乎吵起来。她含着泪说,他眼下正计划当牧师,居然想要吻她,就算告别吧,也实在太不该。然后她退让了一下,说以接吻本身而论,无可厚非,全得看出自什么心理。要是以表亲和朋友的精神而吻,她没什么不愿意的;要是出自情人心理,她可不答应。“你能不能起个誓,你吻我不是情人心理!”

   不行,他不能起誓。这样他们两个都气了,躲开对方,各走各的路;才走了二三十码,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看。这一看就把一直勉强维持的堤防冲破了。他们掉头飞奔,到了一块儿,想也没想就拥抱起来,长时间紧紧地吻着。分别的时候,她脸上飞红,他心里乱跳。

   这一吻成了裘德一辈子生活的关捩。他回到小房子以后,一个人自思自量,终于看到:他对那位迎非尘寰中人那一吻虽然可以看成他阴错阳差的生活中最纯洁的一刻,但是只要他容许这种不合法律和教规的恋情发荣滋长,那就同他想当圣教的卫士和仆从的愿心明显地背道而驰,因为按教规,性爱,往最好里说,得算意志薄弱,往最坏里说,那就该下地狱了。苏在情绪激动时说的话确实是赤裸裸的真理啊。他要是不遗余力地去维护自己的恋情,不顾一切地要把对她倾心相许坚持下去,那么单就这样的事实来说,他身为宣讲世人公认的道德规范的人,就应该受到谴责。明摆着,他生就的本性,跟他的社会属性一样,根本不配去阐释颠扑不破的圣教的信条。

   事情奇就奇在:他头一回立志苦学,以求博通百家,结果让一个女人拆了台;第二回立志成为使徒,以期弘扬圣教,结果又给女人拆了台。“这究竟该怪女人,”他说,“还是该怪人为的制度,它硬把正常性冲动变成万恶的家庭陷阱和绞链,谁想越雷池一步,就把他拴紧,勒住,别想动弹?”

   他从前一心一意要为在挣扎中求生存的同类当一名宣扬上帝意旨的使徒,不论地位多么卑微,他也决不计较个人得失。然而一方面他原来的妻子舍他而去,同另一个丈夫过活,另一方面他又跟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不正当的恋爱关系,而她又可能为他的缘故厌弃她现在的身份,所以无论接明文规定还是按约定俗成的观点看,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沉沦到不耻于人的地步。

   他用不着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先得面对眼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这号称遵礼守法的教会宣讲师无非是个假名行骗之徒。

   那天到了黄昏时分,他在菜园里挖了个浅坑,又把自己所有的神学和伦理学书抱来,堆到坑边上。他知道在这个由真正的信徒组成的国家里,大部分这类书不比废纸还值钱。他宁可按自己的办法把它们处理掉,哪怕损失点钱,心里还是觉着痛快。他先把活页小册子点着,再把大部头书撕成一叠叠的,然后用三股叉把它们在火里来回翻,书烧得发出火光,把房子后院、猪圈和他的脸都照亮,直亮到差不多烧干净为止。

   他现在在这地方算是个外乡人。但是还是有过路的乡亲们隔着篱笆跟他说话。

   “我看你这是烧你老姑婆的破烂吧;唉,要是在一所房子里头住上八十年,边边角角不堆满了破破烂烂才怪呢。”

   还不到下夜一点钟,他就把杰洛米·泰勒、巴特勒、道特里治、帕莱、普赛、纽门和其他人的著作里里外外带封皮都烧成了灰。夜里静悄悄,他一边用三股叉把碎纸片翻来翻去,一边心里想他已经不再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了,这种解脱感使他的内心复归平静。他当然可以跟从前一样保持信仰,不过他再也不会去宣讲布道,再也不会自命虔诚,冒充权威,滔滔不绝地去教训别人。苏原来还当他这个以信仰权威自居的人会首先做到身体力行呢。既然他热恋着苏,他只能算是个普通罪人,不是个戴着假面具的欺世盗名者。

   同时,苏那天早上跟他分手后,就直往车站去,一路上眼泪汪汪,因为她想着自己不该往回跑,让他吻,裘德不该装得不是个情人,以至于逼得她受一时冲动的支配,做了习俗不容许的事,哪怕这算不上错事也罢。她自己倒很想把这叫错事,因为苏的逻辑本是错乱颠倒,老像是觉着什么事没干的时候大概不错,一干了,就错了;换句话说,凡事理论上都是对的,一实践就错了。

   “我看我实在太软弱啦!”她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嘴里迸出这一句,时不时地甩甩眼泪。“他吻得那么热烈,跟情人吻一样啊!——唉,情人就那么吻呀!我以后再不给他写信啦,至少得过老长老长一段时间才写呢,要叫他了解了解我多尊贵!我希望就这样狠狠整他一顿——叫他明儿早上就盼信,后天还盼,大后天还盼,盼得没个完,就是没信来。他老悬着心,心里一定苦得很——他只好这样啦,就这样啦,我才高兴哪!”于是她又为可怜的裘德要受她的不断摆布而流下眼泪,她原来可怜自己就泪如泉涌,这一来两种眼泪汇而为一了。

   这位娇小玲珑的妻子紧一阵慢一阵地望前走,气喘心跳,绝望地死盯着前面,苦恼不堪,弄得两眼失神。她是个超凡脱俗、心细如发、感觉锐敏的女儿家,脾气和本能都不适宜去履行同费乐生的婚姻关系,觉得他不如人意,可能也难得男人足以班配得了她。

   费乐生到火车停靠的站接她,看她烦恼样儿,想准是因为她始婆去世和下葬弄得心情恶劣。他给她讲起每天干了什么,又说一位多年不见的名叫季令安的朋友,邻镇小学的教师,来看过他。她坐在公共马车顶层他身边,马车爬坡进镇的时候,她不断地看着发白的道路和路两侧的榛树丛,忽然带着问心有愧的神情说:

   “里查——我让福来先生握了我的手,握了好半天。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觉着错了?”

   他显然正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听她一说才转过神来,含含糊糊说,“哦,是那样吗?你们干吗那样?”

   “我不知道。他要握,我就让他握啦。”

   “希望那叫他高兴吧。我看这不算什么新鲜事。”

   他们没接着往下谈。如果一位明察秋毫的法官在法庭上审理这桩案子,大概会援笔在案件记录簿上记下这个不合情理的事实:苏是以细行不谨来代换大节有亏,因为她对裘德同她接吻这一点一字不提。

   吃过晚饭,费乐生坐着查阅学生出席状况,苏还是平常少有的缄默、紧张、心神不定的样子。后来她说她乏了,要早点睡。费乐生上楼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三刻了,他让枯燥无味的学生出、缺席数字搞得很累。进了卧室,他走到窗前,脸靠近玻璃。白天从那儿可以俯瞰布莱摩谷三十到四十英里以外的地方,连维塞克斯都可人望。他屏息伫立,凝望那覆盖从近到远的景色的神秘的黑夜。他不断地想事。“我认为,”他最后说,没回过头去,“我得叫校董会换家文具店。这回送来的作业本全错了。”

   没有回答。他以为苏在打盹,就接着说:

   “教室里的通风器得重装一下,它对着我的脑袋吹,毫不留情,把我的耳朵都吹疼了。”

   因为屋里像是比她平常在家要静得多,他就转过身来。在年久失修的葛庐老宅里,楼上下都装着厚重、阴郁的橡木壁板,庞大的壁炉架直抵天花板,它们同他为她购置的铜床,成套新桦木家具,形成了古怪的对比,隔着三个世纪的两种风格好像在颤悠悠的地板上彼此点头。

   “素!”他说(他平常这么喊她)。

   她没在床上,不过她显然在床上呆过——她那边的被子什么的都掀开了。他以为她大概忘了厨房里什么小事,又下楼去查看一下。他自己就脱了外衣,安安静静歇了几分钟,后来他看她还没上来,就手持蜡烛,走到楼梯口,又喊了声“素!”。

   “哎!”她的声音从厨房远远地传过来。

   “你半夜里到下边干什么——犯不着没事找累受啊!”

   “我不困。我看书呢,这儿火旺些。”

   他睡下来。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看到那时候她还不在,就点上蜡烛,急忙走出卧室,到了楼梯口,又喊她名字。

   她跟前面一样回了一声“哎!”,不过声音又小又闷,他刚能听见,还弄不明白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呢。原来楼下的楼梯肚子是个放衣服杂物的储藏室,上面没开窗户,声音像是从那儿发出的。门关着,也没扣死。费乐生吓了一跳,就走过去,心里纳闷她是不是精神上犯了点病。

   “你在那里头干什么?”他问。

   “这么晚啦,我就到这儿来啦,省得打搅你。”

   “可那儿不是没床吗?再说也不透气呀!你要是整夜呆在里头,要憋死呀!”

   “哦,我看憋不死。你别为我烦心吧。”

   “可是,”费乐生抓住门把手,要把门拉开。她本来在里边用根细绳把门拴住,这下子让他拉断了。里边没床,她在地上铺了几块地毯,在储藏室非常狭小的空间里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小窝。

   他往里一看她,她一下子蹦起来,眼睛睁得老大,身上直哆嗦。

   “你不应该把门拉开!”她激动地大声说。“你怎么好这样!哦,你走,请你走吧!”

   她穿着白睡衣,向他哀求,经阴暗的木头间一村,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他不禁心中非常懊恼。她继续央告他别打搅她。

   “我一直对你很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居然想起来这么个干法,真是大胡闹啦!”

   “是啊,”她哭着说,“这我知道!我看这是我错了,是我坏!非常对不起。不过这也不好都怪我!”

   “那怪谁?怪我?”

   “不怪你——我也不知道!我想该怪天怪地吧——什么都得怪,因为它们太可怕。太残酷啦!”

   “唉,说这个有什么用啊!深更半夜,把家里搅得这么乱糟糟,不成体统!咱们要是不注意,艾利沙就听见啦!”——他说的是女仆——“想想吧,万一这时候哪位牧师来看咱们,该怎么说啊!苏,你这么怪里怪气叫我讨厌。你这是乱来,太出格喽!……不过我也不想硬要你怎么样,还是劝你别把门关得太紧,要不然明天早上我就看见你闷过去啦。”

   第二天早上,他一起来就立刻去看储藏室,但是苏已经在楼下了。那里边还留着她呆过的小窝,上面挂着蜘蛛网。“女人要是讨厌别人,可真够呛,连蜘蛛都不怕啦!”他没好气地说。

   他看见她坐在早餐桌旁。他们开始吃早饭,简直无话可说。人行道上,镇上居民来来往往(或者应该说车行道,它比小客厅地面要高出两三英尺,因为那地方当时还没铺什么人行道),他们一边走一边向下面那对幸福的夫妇打招呼,问他们早安。

   “里查,”她突然开口,“我要是不跟你一块儿过,你干不干?”

   “不在一块儿过?怎么,我没娶你之前,你是那个样儿,要是不一块儿过,结婚还有什么意思?”

   “我要是跟你说了,你肯定对我不高兴。”

   “我倒想领教领教。”

   “因为我当时别无选择。结婚之前老早我就答应了你的求婚,这你没忘吧。以后日子一长,我就后悔不该答应你,一直想找个体面的办法把这事了结。不过由于我做不到,我就变得什么习俗都不放眼里,更不往心里去。后来你知道丑闻传开了,我就让进修学校开除了。当初你那么费心费力,又费了时间才把我弄进去。那件事叫我怕死了,当时看来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婚约保留下去。当然,我,尤其是我,根本不必管人家说三道四,可我是个胆小鬼——有那么多女人是胆小鬼——我什么不在乎陈规陋习云云那套空话全九霄云外去啦。要是当初没裹进那件事里头,我就一刀两断也倒好,虽说伤了你感情,反倒比后来跟你结了婚,我一辈子伤你感情,要好得多……你这人真是度量大,对那些谣言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我这会儿得老老实实跟你说,当时我也考虑过那件事的可能情形,还追问过你的表亲。”

   “哎呀。”她说,惊讶中有痛苦。

   “我对你没怀疑!”

   “可是你追问过啦!”

   “他说的,我信。”

   她眼泪涌上来了。“他可不会追问呀!”她说,“不过你没回答我。你让不让我走?我知道我这么问岂有此理——”

   “就是岂有此理。”

   “可我一定要问!关于家庭的法律该按禀性制定,禀性应该分类。人们性格上各具特点,有些人因为那些条条杠杠称心如意,另外一些人就遭了殃。……你让不让我走?”

   “但是咱们是结了婚的——”

   她发作起来:“要是你明知道你根本没什么罪过,可是那些法律和诏令把你弄得那么惨,什么法律和诏令,你还管它三七二十一吗?”

   “不过你不喜欢我,你就是有罪过!”

   “我可是喜欢你啊!不过我那时候没仔细想过,男人跟女人一块儿过,喜欢之外还有那么多事啊。可是万一有了我那样的感受,那就别管什么环境,也别管合法不合法,也成了通奸啦。哪——我说过啦!……你让不让我走,里查?”

   “苏珊娜,你这么胡搅蛮缠,叫我太伤心啦!”

   “咱们怎么就不能彼此放开手呢?咱们能订婚约,也一定可以取消它嘛——解铃还得要系铃人——当然这样未必跟法律合得上,可是合乎道德,尤其是还没像生儿育女那样子的新玩意儿要顾着。以后咱们还可以做朋友,见了面,谁也不觉着痛苦。再过几年,咱们就死了,那时候谁还管你当初把我从禁锢中放出过一会儿。我敢说你认为我瞎胡闹,神经出了毛病,想入非非什么的。啊——要是我生下来没害人,干吗我生下来就该受这份罪?”

   “但是你生下来就害了我——害了我!再说你宣过誓你爱我!”

   “不错,是这么回事!我这会儿就错在这儿。我老是错个没完!宣了誓,就把你捆住,非爱下去不可,这就跟宣了誓老得信一种信经一样,就跟稀里糊涂宣了誓老吃那样饭、老喝那样酒一样。”

   “你这意思难道是说,离开我,一个人独立生活?”

   “嗯,要是你一定要我这样,我从命。不过我的意思跟裘德一块儿过。”

   “成他的老婆。”

   “那得看我怎么定。”

   费乐生痛苦得身子直抽。

   苏接着说:“不论男的,还是女的,‘如果让世界或者他自己所属的那份世界,替他选定什么样生活计划,那么他不过像个类人猿依样画葫芦而已,谈不上还需要其他本事。’这是密尔①说的。我一直把这些话奉为圭桌。你怎么就不能按这些话行事?我就是按他的话行事,永远按他的话行事。”

   ①亚历山大·冯·洪堡(1796—1859),德国探险家和科学家,著有《新大陆赤道区旅行记》和《宇宙》。

   “我管它什么密尔不密尔!”他呻吟着,“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是你让我说的话,咱们结婚之前,我再也料不到,到这会儿才猜出来,你原来就跟裘德·福来恋爱,这会儿还是在跟他恋爱哪!”

   “你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往下猜好啦,反正你已经猜开头啦。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当初就跟他恋爱,我何必到这会儿求你让我走,跟他过?”

   最后一刻,她失掉了勇气,只好背城惜一,抛出这个“令人信服的具有权威性”的论据,而他显然觉着这不在话下,但又非回答不可。幸好学校的钟响了,免了费乐生当场一答之苦。她开始表现得那样没有理性,那样恬不知耻,他倒真情愿把她以妻子身分提出的非分要求只看成她那些小小怪癖又添了一桩。

   那天早晨,他们照常到学校。苏进教室后,他只要眼睛往那边一转,就可以透过玻璃隔扇瞧见她的后脑勺。讲课和听学生答问时,他因为心里乱成一团,脑门跟眉毛一抽一抽的。后来他还是从一张胡乱涂抹过的废纸上撕下一块,写道:

     你的要求把我的课全搅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是真心把那

   当回事吗?

   他把这块纸摺得小小的,交给一个小男孩送过去。孩子蹒跚地走出去,进了苏那边的教室。费乐生瞧见她妻子转过身来,接了条子,低下美丽的头看。她的嘴唇抿着,免得在孩子们那么多双眼睛紧紧逼视下露出不适当的表情。他看不见她的手,不过她变了个姿势。那孩子很快回来了,什么也没带回来,但是几分钟后,苏班上一个学生来了,带来跟他用的一样的小纸条,上面只用铅笔写了些字:

     我诚恳表示对不起,不过要说我的确是真心如此。

   费乐生显得心里比刚才还乱,眉心又一抽一抽的。十分钟后,他又叫原先那个孩子送去一纸短信:

   上帝明鉴,我不想以任何合理方式对你作梗。我全部心思在于使你安适、快乐。但你欲与情人同居之想实属悖谬,我不便苟同。你势将为人所不齿,所唾弃,而我也难以幸免。

   隔了会儿,那边教室的对方也重复了先前的动作,然后来了回音: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无意求得他人尊敬。对我的内心世界来说,求得“人性多样性发展,异彩纷呈”(你所服膺的洪堡①的话),远非去博得他人的称许可比。在你看来,我的趣味无疑是低下的,低下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如你不许我到他那边去,可否同意我如下请求——允我在你府上分居单过?

   ①作者原注:威廉·巴恩斯。译按:巴恩斯(约1801—1836),是用多塞特方言写诗的诗人,著有《乡居集》。他也是建筑师,博学而仁厚。哈代十六岁后在多切斯学建筑,攻读古典,出入其门下,获益受惠良多。

   他对此未予回答。

   她又写来条子: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我求你可怜可怜,我求你慈悲慈悲。我若不是让我受不了的情况逼得这样,我断不会向你要求。我这可怜的女人最最希望夏娃没有被逐出乐园,那样人类大概像原始基督徒所相信的,以完全无害的方式蕃衍后代,长住乐园。不过废话不必说了。请你善待我吧——即使我没有善待过你。我一定走,到国外,到任何地方,决不牵累你。

   约一个钟头后,他才写了四条:

   我不愿使你痛苦。你深知我不会那样!容我一点时间,考虑你最后的要求。

   她写了一行:

   里查,我由衷感谢你。你的好意,我愧不敢当。

   费乐生整天都通过玻璃隔扇昏昏沉沉地望着她;他感到自己现在跟认识她以前一样孤独。

   但是他说话算话,同意她在家里分居。起先他们在吃饭时见面,新的安排似使她较为安心了,但是他们处境的尴尬对她的脾气发生了影响,她天性中每根神经都像竖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她说起话来东拉西扯,不着边际,不让他谈问题。

  4

  费乐生很想把他一向爱好而又搁置颇久的古罗马文物资料加以整理,而他往往工作到夜深。自他恢复那个课题的研究,他第一次深深感到自己的兴趣不减曩时,以致把时间和地方全都忘了,快到凌晨两点籍,并连同他们自己的哲学理论被介绍到西欧,推动了当时,他才想起该上楼歇息。

   从他租住葛庐老宅那时起,他一直和妻子同宿一室,及至跟苏龃龉,屋子就归她一人住了,他自己改住房子另一头的一间。他做完了研究,第一件事是回屋子睡觉,懵里懵懂地进了他们原来合住的房间,自自然然地开始脱衣服。

   床上突地发出一声喊,接着猛然一动。小学老师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到了什么地方,只见苏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惊恐地死瞪着眼,紧接着从床靠窗户那一侧蹦到地上,想躲开他。床篷子差不多把窗户都遮住了,一霎间他听到她推上窗子的声音。他刚以为她大概是想换换空气,谁知她已经跨上窗沿跳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他听到她落地声。

   费乐生吓昏了,马上往楼下跑,忙中头猛撞到楼梯柱子上。他把笨重的大门打开,上了够得着地面的两三层台阶,看到石子铺的路上有堆白东西。费乐生连忙把它抱起来,弄进前厅,把苏放到椅上。他原先在楼梯最下一级的风口那儿放了只蜡烛,这会儿他就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死死盯着她。

   苏的脖子没摔断。她看着他,目光茫然,似乎没看见他;她眼睛虽然平时不见得特别大,但那会儿却显得这样。她按了按一边的肋骨,又揉揉脖子,像是觉着那些地方疼,随后站起身来,掉开脸,显然是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看她,使她感到痛苦。

   “谢天谢地——你算是没摔死!不过你不是不想死。——我希望你伤不重,是吧?”

   她其实摔得不厉害,这大概是因为外面地面比老房子地面高的缘故。除了肘部擦伤和头一边垫了一下,显然没吃什么大亏。

   “我想我那会儿正睡着呢!”她开了口,苍白的脸还是闪开他。“也不知道怎么吓醒了——是个恶梦吧——我觉着瞧见了你——”她仿佛想起来当时的实际情景,没往下说。

   她的大衣挂在门后面,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的费乐生把它拿过来,给她披上。“我帮你上楼好不好?”他郁郁不快地问。出了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他肚子里有数,不由得对自己、对一切都感到恶心。

   “不必啦,谢谢你,里查。我没怎么伤着,自个儿能走。”

   “你应该把门锁上。”他老腔老调地说,像平时在学校上课一样。“那就没人无意中闯进去啦。”

   “我试过——锁不上。所有的门全走形啦。”

   她尽管承认他说得对,这会儿也于事无补。她慢慢上了楼,摇曳的烛光照着她。费乐生没跟着她,也没想上楼。等她进了屋子,把门扣紧,他就往靠下边的楼梯上一坐,一只手抓着柱子,一只手扶着脸。他就这样呆了很长很长时间——谁要是看见他,难免把他看成地地道道的软弱无能之辈。他最后把头抬起来,叹了口气,仿佛是说,别管他有没有妻子,他这辈子的事业一定要进行下去。他拿起蜡烛上楼,走向楼梯口他自己孤身一人呆的屋子。

   到了那一天晚上,这件事并没在他们中间再引起风波。放学以后,费乐生说他不想吃茶点,也没告诉苏去什么地方,就离开了沙氏顿。他先从西北向的斜陡的坡路下了镇子,又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到白色干硬的土壤变成坚实的褐色粘土,这就是到了地势低平的冲积层:

     那儿有敦克里夫山做行旅界志,

     飘满黄水莲的斯陶河沉郁地流过。

   他几次回望人晚渐浓的暮色。沙氏顿背倚长空,半隐半现

     在帕拉都的昏茫的绝顶上,

     正值惨淡的白昼幽幽逝去……①

   ①作者原注:德列顿。

   镇上刚刚点灯,稳定的灯光从窗户射出来,仿佛正注视他,而其中一扇窗户就是他自己的啊。他正好在那扇窗户上方认出了三一教堂的尖形的塔楼。山下的空气,由于受到厚实而潮湿的粘土层的调节,和山上不同,柔和而且令人感到舒畅,虽然他只走了一两英里,这时也要拿手绢擦擦脸。

   他撇开左首敦克里夫山,在茫茫夜色中毫不迟疑地一路向前,就像一个大人不论白天还是夜晚走过他小时候玩的地方一样。到此他一共走了四英里半。

     靠那儿六股山泉的哺育

     斯陶河获得了她的生命力。①

   ①指两性之间排除了肉欲的纯属精神的爱情。他已跨过斯陶河的一条支流,到了列登顿——一个只有三四千人的小镇,又从那儿走到一所男生小学,敲了敲老师家的门。

   一个小先生开了门,费乐生问季令安先生在不在家,他说在,立刻回到屋子里,让费乐生一个人去想法找他。费乐生看到他的朋友正把刚在夜校上课用的几本书放到一边。油灯光照到费乐生脸上——同他的朋友脸上沉着冷静、讲究实际的神态一比,显得他苍白而憔悴。小时候,他们是同学,好多年前还是温顿斯特进修学院的同窗。

   “你来了,太好啦,狄克!不过你脸色怎么不大好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费乐生往前走了几步,没回答,季令安把书橱关上,坐到他旁边。

   “我看,你打结了婚,就没来过吧?你知道吧,我去找过你,你出去了;天黑了,上山才够呛呢,所以我打算天长时候再慢慢上去,不过你倒没等到那时候就来了,我真高兴。”

   他们俩虽然都是受过良好培训,工作起来得心应手的老师,彼此私下交谈,有时还不免带上小时候的土话。

   “乔治,我现在打算采取个步骤,我这回来就是向你解释一下这样做的道理。往后要是啥人啥时候怀疑我这样做的动机——可能这样,也的确会这样,那么,至少你是理解我的……不过我这会儿的处境算最糟啦。老天爷决不会答应你以后有这样的经历!”

   “坐下吧,你不是说——你跟费乐生太太有什么不对劲儿吧?”

   “我就是说这个……我这会儿处境所以糟糕。就是因为有个妻子,我爱她,可是她不单不爱我,还——还,唉,不说啦。我了解她的感情!我觉着她这样还不如恨我呢!”

   “嘘!”

   “事情所以叫人苦恼正因为她跟我一样没什么错处。她本来是我手下的小先生,这你是知道的,我利用她没经验,拖着她走,想法逗她答应跟我订长期的婚约,她当时怎么想的,连她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后来她又碰上另一个人,不过她还是稀里糊涂地履行了婚约。”

   “爱上别人啦?”

   “对!要从表面上看嘛,那个爱劲儿很特别,很多情,很热火,不过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怎么回事,在我还是个闷萌芦——我看对那个人也是个问葫芦吧——说不定连她自个儿也一样。照我碰到的最古怪的人里头,她得算一个。不过有两件事还是叫我印象特深,一个是这一对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同情,或者说同感共鸣。他是她表亲,这大概有关系。他们仿佛一个人分了两半。再有就是对我这个做丈夫的嫌弃,她想压,压不下去,显然她还是喜欢我做个朋友;长此以往,实在叫人受不了。她本着良知,进行了斗争,压制自己的反感,可没啥用。我没法忍下去啦——我没法受啦!我也没法把她提出来的论据驳倒——她读的书有我的十倍呢。她的智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我的智力像牛皮纸着了火,干冒烟……她比我强得太多啦!”

   “她过一阵子会好吧。”

   “绝对不会!这是——不过我不想细谈啦——其所以绝对不会有好些原因。最后她态度既平和又坚决地问我,她究竟能不能离开我,到他那边去。昨天夜里,事情到了高潮,我自己糊里糊涂进了她屋子,她打开窗户一下子跳出去了——她怕我怕到了这么厉害的程度!她假装说是做梦才那样,其实只是叫我宽心。现在一个女人连死活都不管,硬从窗户往外跳,那她心里怎么回事不是一清二楚,再也弄不错嘛!是这么回事,我得出了结论,再把这个同类这样折磨下去是错误的;我不是个没人心的坏种,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论牺牲多大都不要紧!”

   “怎么——你想叫她一走了之?上她情人那儿去?”

   “她跟谁,是她的事。我打算让她走。要按她的意思,肯定是跟他。我这样办,我也知道大概是错了——我知道无论按我的逻辑,还是按教理,对她这种愿望让步是没法辩解的,也没法跟把我从小培养到大的主义调和一致。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内心的声音对我说,我要是对她加以拒绝,那就犯了错误。当然我现在也可以像别的男人那样公开表示:做丈夫的听见妻子提出这种所谓肾清道理的要求,唯一可以视为正当、合理而又体面的办法就是把她的要求打回去,干脆关她的禁闭,也许连她的情人也宰了。不过从本质上说,这能算正当、合理、体面呢,还是叫人恶心的卑鄙下流、自私自利?孰是孰非,我不来判断。不过我是靠本能行事,原则云云就不必管了。假定有个人一不留神掉到泥塘里头,大声喊救命,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救他。”

   “可是——怎么说呢,还有左邻右舍跟社会的问题——那要出什么事呀,要是人人——”

   “哎,我可不想再充道学家啦!我瞧只瞧眼皮子底下的事。”

   “唉——我可不赞成你那个本能,狄克!”季令安郑重其事地说,“讲实在的,你这人素来沉着老练,遇事不慌不躁,怎么一阵子居然张皇失措呢。太叫我意外啦。我那会儿在你那儿,你说她这人难以捉摸,与众不同,我看你倒真是这样啊!”

   “有个女人,你知道她品性纯良,她向你苦苦哀求把她放走,你以前有没有在这样的女人前面站着过?你是不是那个男人,她跪在你面前,求你开恩?”

   “我可没那样的运气,当过那样的男人。”

   “那我就认为你没根据提高见。我就是那个男人。谁要是有点大丈夫气概,或者行侠仗义的心肠,事情也就大变样啦。我那么多年没沾过女人,——压根儿没想到,只要把个女人带到教堂,给她手指头戴上戒指,就完全可以把个人拴在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悲剧里,就如同她跟我这会儿一块儿受的那样。”

   “唉,你让她离开你,要是她一个人过,用这些托词,我倒许认可,可是她跟一个浪荡子凑到一块儿——那可就另一码事啦。”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照我看,她宁可忍受眼前痛苦,也决不会在强迫之下同他分开,这又怎么说?这都是看她自己的心愿。至于说要手段,继续跟丈夫过,欺骗他,把他蒙在鼓里,这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她至今也没明确表示跟他一块儿过,就是他妻子,虽然我认为她有这个意思……再说,我也算看得一清二楚啦,他们俩的感情不是那类卑鄙下流、纯属动物性质的感情;糟也糟在这个地方,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他们的爱情一定会天长地久,永不会变啦。这会儿还可以跟你讲明白,我刚结婚叫人羡慕的头几个礼拜,我的心还没平静如常,有个晚上他们俩一块儿呆在学校里,我就躲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我这会儿觉着惭愧,不过当时我觉得我不过行使法律赋予的权利就是啦。我发现他们的亲呢中间深深隐藏着一种非同一般的契合,或者说同情吧,它把一切粗鄙气息都扫得一干二净。他们至高无上的愿望就是厮守在一起——把彼此的情感、幻觉和梦想交融共享。”

   “柏拉图式恋爱①嘛!”

   ①指两性心灵契合无间,如出一体的爱情。

   “唉,不是。说雪莱式①的倒更近乎事实。他们那样子叫我想起了——什么名字呀——莱昂和希娜②吧。也有点保尔和维吉尼亚③的味道。我越往深里想,就越朝他们一边倒啦。”

   ①雪莱长诗《伊斯兰的反叛》中的人物,他们体现了雪莱式爱情。

   ②法国作家雅克·亨利·伯那丹·德·圣彼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与维吉尼亚》中的主人公,他们热烈相恋,历尽欢乐和痛苦,终至情死。

   ③参见35页注2。朗是英译者。

   “要是别人全照你这么干,那不是家庭普遍大散伙吗?家庭就算不上社会单位啦。”

   “是啊——我想我是太离谱啦!”费乐生伤心地说,“我向来在推理方面不高明,你总没忘吧。然而我不明白,何以没有男人、女人跟孩子就成不了社会单位。”

   “不得了喽!——母系社会喽!……她是不是也说过这一套呀?”

   “哦,没有。她还想不到,这方面我比苏还苏呢——就在这二十四个钟头里,我思想转了弯啦!”

   “这可要在这一方搞得人心大乱、舆论大哗呀。老天爷——沙氏顿该怎么说呢!”

   “它怎么说三道四,我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我不是说了嘛,我无非是直感,一推论就不行。”

   “现在,”季令安说,“咱们把这个放放,先喝点。”他从楼下拿来瓶苹果酒,他们一个人喝了一大杯。他继续说,“我看你是昏了头啦,跟你平常一点不像。你回去先拿定主意,她怎么犯毛病,都得忍住,就是千万别让她走。我听见人人都夸她是俏实的小妞儿呢。”

   “是啊,一点不错啊,就因为这样才叫人特别难受!好啦,我该走啦,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季令安陪他朋友走了一英里。尽管谈的东西太离奇,他还是希望就此恢复昔年他们推心置腹的友谊。“盯住她别放!”这是他最后一句话,飘荡在费乐生身后的夜空。他的朋友回了句“好,好!”就算了。

   但是在那满天乌云、四野无声,唯有斯陶河支流水声潺潺清晰可辨的夜里,费乐生踽踽独行的时候,他说,“季令安,我的朋友,我看你也只好这样说说,再也拿不出什么更有力的论据来驳我啦。”

   “我看得把她足足敲打敲打,叫她明白过来才行呢——我认为这才是好办法!”季令安独自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嘟囔囔的。

   第二天早晨到来了,吃早饭时,费乐生对苏说:

   “你可以走啦——随便跟哪个人一块儿都行。我绝对同意,无条件同意。”

   费乐生一旦得出这个结论,他就越来越觉得这个结论是无可置疑地正确。他正对一个靠他发慈悲的女人克尽责任,这叫他渐见超脱,有宁静之感,把他原来因纵她而去而引起的悲苦冲淡了。

   又过了些天,到了他们最后一次一块儿用餐的晚上,风高云暗,耸立崖顶的乡镇的天气很少不这样。她珊娜走进小客厅用茶点时的神情;她的柔若无骨的苗条腰身;她因日夜不停地焦灼而由圆见长的脸庞;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由此所表现的与她的风华正茂、无忧无虑的年纪绝不相容的种种悲剧可能性;她东吃一口,西吃一口,却实际上一点吃不下去的无奈——这一切的一切在他是何等刻骨铭心,难以磨灭啊。她的态度踌躇不安,本来是担心他会因她的行动而受到损害,然而在不知内情的局外人看来,恐怕要把这种表现错解成她不高兴他在剩下的几分钟还打扰她。

   “你还是喝点茶,就着片火腿,要么鸡蛋,别的东西也好吧?就那么一口黄油面包,这趟路哪能顶事啊。”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那片火腿。他们坐着拉扯些家常琐事,什么他在哪儿可以找到柜子的钥匙啦,哪些账还清了、哪些没还啦,等等。

   “我这人天生是个打光棍的命,你知道,苏。”他说,故意做得爽气,免得她不自在。“所以没有妻子,确实不会混不下去,不会像别人一阵子有过妻子那样。再说,我的爱好又广又深,一直想把‘维塞克斯郡的古罗马文物’写出来,光这个就把我的业余时间全占满啦。”

   “要是照从前那样,你什么时候送点稿子给我抄,我一定乐意办!”她温顺而谦和地说。“我还——是个——朋友,很愿意给你帮忙。”

   费乐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不必啦,我觉着咱们既然要分开,顶好分到底。就是这个道理,我才什么问题都不问你,尤其是不想你再告诉我你的动静,连你的住址也不必告诉我……现在,你要钱吗?你总得有点钱,你知道。”

   “哦,里查,我可不想拿你的钱离开你!别的东西,我也不要。我的钱够我用一阵子,裘德会让我——”

   “你要是不介意,他的事,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听。你自由啦,绝对自由!你要走什么路,那是你自己的事嘤。”

   “太好啦。不过我还得跟你说一下,我装了一两件自己的换洗衣服,还有一两件东西也是我自己的。我想请你查查里边的东西,再关箱子。另外有个小包,以后要放到裘德的旅行包里头。”

   “我当然不会查你的行李,不会干那样的事!我希望你把四分之三的家具也拿走。我不想为这些东西操心。我父母留下来的东西,我还是有点感情,舍不得,不过剩下的东西,随便你什么时候来取都行。”

   “我才不会那样呢。”

   “你是六点半火车走吧,对不对?现在差一刻就六点啦。”

   “你……你似乎对我走无动于衷啊,里查!”

   “哦,是啊——大概是。”

   “你一举一动这样,我真是非常喜欢你。我不把你当我的丈夫,而是当做从前的老师,我就喜欢你,这可真怪。我决不想装腔作势,说我爱你,因为你也明白我并不爱你,只拿你当朋友就是啦。不过我觉得你不折不扣是个朋友啊。”

   她一说到这些心事,眼圈就有点湿,正好车站马车赶过来接她走。费乐生看着她的东西放到车顶上,扶她上了车,跟她说再见的时候,忍不住露出要吻她的意思。赶马车的看到他们高高兴兴分别的态度,心里一定当她不过短期外出做客哩。

   费乐生一进到家里,就上楼打开了对着马车驶去方向的那扇窗子。马车轮声很快消失了。他又下了楼,脸皮皱缩,仿佛强忍着痛苦。他戴好帽子,出了家门,沿马车行驶的路线走了一英里光景,突然又掉头回家。

   他刚进门就听见朋友季令安从前屋里跟他招呼的声音。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理,一看你门开着,我干脆进来了,自己招待自己就是啦。我说过来看你,你想必记得。”

   “记得记得,特别是你今天晚上来,我真是感激不尽哪,季令安!”

   “你夫人怎么样啦——”

   “她挺好,走啦——刚走的。那是她的茶杯,一个钟头之前她喝完了的。那是她用过的盘子——”费乐生喉头哽住,说不下去了,他转过身把茶具推到一边。

   “你用过茶点没有?”他声音立刻恢复正常,问道。

   “没用——已经用过啦——别费心好吧。”季令安赶忙说。“是啦,你是说她走啦?”

   “对,她走啦……我也许会为她送了命,可是决不会借法律之名虐害她。依我看,她是上她情人那儿。他们今后如何,我说不上来。反正她是经我完全同意才走的。”

   费乐生的声音表现出果决、沉着,叫他的朋友不好再提意见。“那我——就走好不好?”季令安问。

   “别走,别走,你来了真是大恩大德啊。我还有点东西要清理清理,你就帮帮忙,行吧?”

   季令安表示可以。到楼上屋子以后,小学老师拉开抽屉,动手把苏的东西,放到一个大箱子里。“叫她带东西走,她一样不肯拿。”他接下去。“不过我决定让她随自己的意思生活那会儿,的确是下定决心了。”

   “有些男人顶多同意分居就是了。”

   “我什么都仔细斟酌过,不想再争论啦。拿婚姻这件事说吧,我从前是顶顶老派的,现在还这样——其实我压根儿没思考过其中的道德含义,不过有些事实逼上门来了,就是想否认它们也不行啊。”

   他们继续装箱子,没说话。完事以后,费乐生把箱盖关上,锁好。“这些东西,”他说,“以后让别人看她打扮好啦,我算看不到啦!”

  5

  比上面说的那个时间还早二十四个钟头,苏就给裘德写了如下短信:

   一切如我所告。我预定明晚离此。费乐生与我都认为天黑后走不那么惹眼。我心里非常慌,将于七点差一刻到达,请你一定到麦尔切斯特车站接我。亲爱的裘德,我知你必来不误,但我甚为胆怯,望你务必准时。此事自始至终他待我极为厚道!

   亟盼见面!

                                苏

   公共马车载着她——那晚唯一旅客——驶下山镇,越来越远。她不断望着后退的道路,神情凄苦,但是她显然已下定决心,义无反顾。

   她坐的上行车要看到信号才停。她觉得一列力量如此强大的火车竟然为她这个逃出合法家庭的人停下来,可谓奇矣。

   这段旅程经过二十分钟就结束了,苏开始把自己的东西归到一起,准备下车。火车在麦尔切斯特站刚一靠站,就有人把车门推开,原来正是裘德。他立刻进了车厢,手上拿着黑提包,身穿礼拜天和工余晚上才穿的深色套装,真是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他眼里燃烧着对她的热烈的情意。

   “哦,裘德呀!”她两只手把他的手握住,情绪紧张,难以抑制断断续续、有声无泪的抽咽。“我——我太高兴啦!就在这儿下车吧?”

   “不在这儿下。亲爱的,我上车!我已经安排好啦。除了这个包,我还有个大箱子,已经打好行李票啦。”

   “可是我干吗不下去呀?咱们怎么不呆在这地方?”

   “咱们可不便呆在这地方,你还没明白过来呢。这儿人认识咱们——反正人家对我都挺熟的。我订了到奥尔布里肯的票,这是你上那儿的票,因为你手里的票就到这儿。”

   “我原来想咱们呆在这儿呢。”她重说了一遍。

   “那可绝对不行!”

   “唉,也许不行吧。”

   “我给你写信来不及了,没法告诉你我想好要去的地方。奥尔布里肯大得多,六七千号人,咱们的事,那儿谁也不知道。”

   “这么说,这儿大教堂的活儿,你丢下不干了?”

   “就是。因为太突然啦——你信里传到的消息实在想不到。要是严格的话,人家本来可以要我干完这礼拜的活才行,不过一跟他们说我有急事,他们也就放了我。亲爱的苏啊,只要你吩咐,我哪一天都可以甩手不干。我为你甩掉的东西比这个还多哪。”

   “我现在可害怕把你坑得太厉害呢。把你给教会服务的前程断送啦,把你这行手艺上的发展断送啦,什么都断送啦!”

   “教会跟我不沾边啦,去它的吧!咱再也不想当个

     兵士加圣徒,一排又一排

     朝天望,心如火,求至福。

   就算有这样的人,也不是我!我的福用不着向天求,就在眼前。”

   “唉,我太坏啦——我把男人走的路全都给搞得颠倒错乱啦!”她说,声音中的感情跟他心里开始涌动的一样,显得很激越。不过他们坐了十二英里车之后,她的平静恢复了。

   “他人多好,还是让我走啦,”她又拾起话碴说,“我走之前,在梳妆台上瞧见张条子,是他给你的。”

   “是啊,他这人可真不赖。”裘德说,看了看信。“以前你嫁了他,我挺恨他,这会儿再想想,就觉着惭愧啦。”

   “要按女人总免不了的那股子心血来潮劲儿,我看我真该一下子爱上他才对,因为他那么宽宏大量叫我走,真是料也料不到。”她笑着回答,“不过我这人天生冷,或者说不知道感恩,还是什么吧,就是他那么宽宏大量,也还是没法叫我爱起来,叫我痛改前非,叫我做他妻子,跟他一块儿过日子;不过我真觉着他度量大、心胸广,所以比以前还要敬重他。”

   “要是他不那么宽厚,你又硬拗着他,干脆跑了,咱们的事可就砸啦。”

   “我根本不会干那样的事。”

   裘德若有所思地朝她脸上看,一时没挪开。他来个冷不防,吻了她,跟着还要吻。“别——一回就够啦——行啦,裘德!”

   “这未免有点忍心吧。”他回嘴说,不过还是同意了。“我又碰上过一件怪事,”裘德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阿拉贝拉来了信,实际意思是要我跟她办离婚——她说,我务必对她大发慈悲,她想一本正经,按照法律嫁给那个男人,其实她早跟了他喽。她求我能让她如愿以偿。”

   “你怎么办呢?”

   “我同意了。我原先想,我要是这么一办,肯定非把她第二回结婚搞吹了不可,无论如何,我不想让她吃亏。说到底,她未必就比我坏!好在这一带没人知道这档子事,而且我发现办离婚手续根本没什么困难。既然她想另起炉灶,我可是没有任何显著的理由挡她的道。”

   “这么一来你不是一身轻了吗?”

   “对,我是要一身轻啦。”

   “咱们订的票到什么地方?”她问,这晚上她说话的特点是前言不搭后语。

   “奥尔布里肯,我不是说过嘛。”

   “可是咱们到那儿太晚了吧?”

   “晚是晚了,这我也想到过,所以我已经给那儿的禁酒旅馆打了电报,给咱们订了个房间。”

   “一个?”

   “对——一个。”

   她瞧着他。“哎,裘德呀!”她把脑门往下靠在车厢隔间的犄角上。“我就想过你大概有这一手,憋着没跟你说。我可是没住一间屋子的意思!”

   两个人接下去没说话。裘德一副受了愚弄的神气,两只眼睛直瞪着对面的座位。“哦!”他说……“哦!”

   他依旧一言不发。她一看他那么垂头丧气,就拿脸往他脸上一贴,嘴里咕哝着,“亲爱的,别气啦。”

   “哎——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反正我懂得其中奥妙就是啦。……你这是一下子变了卦吧?”

   “你没权利问我这样的问题;再说我也决不回答!”她说,嫣然一笑。

   “我的亲亲,对我来说,你的幸福是高于一切的——虽然咱们动不动就吵!——你的意志就是圣旨。我总还不算一心替自个儿打算的东西,我希望是这样。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再一想,就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不过这大概是因为你并不爱我——倒不是因为你不想冒犯习俗。我可是承蒙你教导,现在讨厌透习俗啦。我希望你就是这回事儿,不是转什么可怕的念头!”

   按说,她这一刻显然该同他开诚布公才是,怎奈苏做不到赤诚相见,也就不能交心,不能把她的隐密的实情吐露无遗。

   “你就当我胆小怕事好啦。”她急急要岔开正题。“就当妇道人家一遇上难题,总是胆小怕事好啦。此时此刻,我当然可以跟你一样,认为我完全有权利按你的意思跟你住一块儿;我当然可以坚持自己的见解,认为在合情合理的社会状况下,女人生了孩子,他爹怎么样,谁也无权说三道四,对她问长问短。不过,多少是因为他那么宽宏大量,我才自由,我这会儿宁可稍微拘泥点好。要是当初咱们靠绳梯逃跑,他端着手枪在后边追,那恐怕是另回事了,我也许要想采取截然不同的行动。可是,裘德呀,别硬逼着我好吧,也别对我下批评好吧,就当我没勇气实行我的主张好啦。我知道我是个苦命的可怜虫。我天生没你情感那么热烈呀!”

   他只简单地重复了一下。“我也想过——我是自然而然该那么想的。但是咱们现在要是不是情人,那咱们就算完啦。费乐生就是这么个看法,这我敢打保票。你瞧,他给我的信是这么说的。”他打开她带来的信,念下去:

   “我只提一个条件,就是你务必对她温柔、体贴。我知道你爱她,但爱情甚至有时也是残酷的。你们俩是天赐良缘,不论什么人,只要年纪大些,不心存成见,都会一望而知。我跟她相处的短短期间,你一直是‘影影绰绰的第三者’。我再说一遍,你要好好待苏。”

   “他真是个大好人哪,不是吗?”她含着泪说。思索之后,又说,“他让我走,实在是忍痛割爱啊——简直是忍得太过啦!他为我旅途舒适,考虑得那么周到,还提出给我钱。那会儿跟以前不一样,我真是有点爱上他啦,可我还是爱不起来。要是我跟个妻子似地有那么一点爱他,就是这会儿也要回他那儿去啊。”

   “可是你根本不爱他,对吧?”

   “实在是不爱他,哦,实在是一点一滴不爱他!我根本不爱他。”

   “你也不爱我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呢!”他带着气说。“恐怕你谁都不爱!苏呀,有时候我挺生你的气,我觉着你这个人简直生来没法真真正正地爱。”

   “你说这话可真不该,真是不忠不信!”她说,挪开身子,尽可能离开他远些,神情严厉地望着外面的夜色。她没转过身,便又用受了很大委屈的口气说,“我这样喜爱你,也许跟一些女人喜爱男人不一样,可是我跟你在一块儿实在是一种欢乐,这种欢乐极度微妙,存乎一心;我可不想再进一步,为了叫欢乐更强烈,就去冒失掉欢乐的危险。我心里完全明白,按女人跟男人的关系,危险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拿我跟你的关系说,我已经想定了,我能信赖你,你能把我的愿望置于你自我满足之上。这件事别再往下谈啦,亲爱的裘德!”

   “要是再谈下去,你又要自怨自艾,当然不行啦……不过,苏,你当真非常爱我吗?说你非常爱我吧,说你爱我有我爱你的四分之一,十分之一,我就满足啦!”

   “我让你吻啦,这不是说明一切嘛!”

   “那才一回啊!”

   “够啦——别跟个馋嘴猫似的。”

   他身子往后一靠,好半天没看她。他此刻想起了她跟他说过的以往生活史中那个插曲,她就是这样处置那位可怜的基督堂大学毕业生的。他觉得自己很可能要步那个受尽残酷命运折磨的人的后尘。

   “这样的私奔可怪啦!”他咕哝着。“也许你一直拿我当工具对付费乐生吧。唉,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瞧你坐在那儿一副正派样!”

   “你别瞎生气——我不许你这样!”她哄着他说,转过身,往他那边挪了挪。“你不是刚吻过我吗?我倒不是不愿意你吻我,你该吻我。我就是这会儿不让你吻我,这会儿不行——你就不想想咱们呆在什么地方吗?连这都不懂!”

   只要她一恳求,他就没了主意,只好屈从(这一点她很清楚)。于是他们挨在一块儿坐着,手拉着手。后来她陡然想起什么。

   “你给禁酒旅馆打了电报之后,我可不好到那儿去啦!”

   “怎么不好去呢?”

   “你难道不明白?”

   “就是啦,那儿总还有别的旅馆没关门。自打你因为别人造谣生事,就嫁了费乐生,我有时候就琢磨,别看你平素装出来有一套独立见解的样子,其实你跟我认识的别的女人没两样,还是对社会规范奴隶般唯命是从。”

   “精神上并不这样。见解我虽然有,可没有勇气去实行。我嫁给他也不全是因为别人造谣生事。但是有时候一个女人因为太想人家爱她,可就顾不得这样做好不好啦。虽说这样残酷地对待男人,心里头也觉着非常不是滋味,可还是照样鼓励他爱她,而她却根本不爱他。然后,她一瞧见他那个痛苦劲儿,就不免悔从中来,就想方设法来补救这个错误。”

   “你这不是干脆说,你先跟他,跟那老家伙厚颜无耻地调情,后来觉着这样太过意不去,为了给他弥补损失,于是嫁给他吗?虽然你自己这么一搞,连自个儿也折腾得快没命啦。”

   “唉——你居然把事情形容得这么下流不堪——有倒是有那么一点,加上那个丑闻,还有你早该告诉我的事,一直瞒着我:这三样都有关系。”

   她因为他的批评很难过,眼泪汪汪。他一看就口气缓和下来,劝慰她:“好啦,亲爱的,别往心里去啦!你就是让我上十字架,我也心甘情愿!不管你怎么干,反正你是我的一切,这你心里完全有数!”

   “我是又坏又不讲原则——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她眨眨眼睛,想把眼泪挤掉。

   “我打心眼儿里知道你是我的亲爱的苏,别管时间有多长,世界有多大,也别管现在是什么关系,将来有什么遭遇,反正什么都没法把我同你分开。”

   她这人固然在好多方面洞明人情世故,但在另一些方面又是孩子般单纯,经裘德这么一表示,她也就满意了。所以在这趟旅程结束的时候,他们俩也就好得如胶似漆。十点钟光景,他们到了北维塞克斯首府奥尔布里肯。既然她因为他打的电报而不愿意到禁酒旅馆,裘德就打听有没有旅馆还没关门。有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帮他们找,用车子把他们的行李送到远一点的乔治旅馆,再想不到裘德同阿拉贝拉上回久别重逢后那晚上就同宿那家旅馆。

   但是他们这一回进的是另一个大门,加上他心事重重,所以他起初也没认出来。他们各订了一个房间,安顿好了,就下楼吃耽误了的晚饭。裘德暂时离开一下,女招待就跟苏攀谈起来。

   “太太,我想我记得你这位亲戚,要么朋友什么的,上回来过,跟今儿个一样,也挺老晚的,是跟他太太一块儿来的,就跟你这会儿来一样。那位太太举止反正不像你。”

   “哦,你还记得?”苏说,打心里犯恶心。“不过你准是记错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一两个月吧。是个挺漂亮、挺富态的太太。他们就住那间。”

   裘德回来坐下吃饭,苏一副闷闷不乐的可怜样。“裘德,”他们在楼梯平台分手的时候,她含悲忍怨地说,“今天可跟咱们往常不一样,叫人觉着不好玩,不开心!我不高兴住在这儿——这地方叫我受不了。再说我这会儿也不像往常那么喜欢你啦!”

   “亲爱的,你似乎心神不定嘛!怎么又变了卦啦?”

   “因为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才残酷呢!”

   “这话怎讲?”

   “前些日子,你不是跟阿拉贝拉就住在这儿吗?好啦,我说明白啦!”

   “亲爱的,怎么会——”裘德往四下里看。“对——一样一样!我可真不知道就是这地方,苏啊。唉——这没什么残酷不残酷,咱们来咱们的——两个亲戚住一家旅馆就是啦。”

   “你们俩在这儿呆多长?快说,快说!”

   “是我在基督堂碰见你,咱们一块儿到马利格林的头一天。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见过她嘛。”

   “对,你说你见过她,可你没跟我说全。你讲的一套是你们碰见了,挺冷淡,老天爷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根本不是夫妻——你没提你们重归于好。”

   “我才没跟她重归于好呢。”裘德怏怏地说。“苏呀,我真没法解释。”

   “你这是欺骗我;你,你是我最后的指望哟!我再也忘不了啦,再也忘不了啦!”

   “可是,亲爱的苏,照你的愿望,我们只能算朋友嘛,你这样岂不是自相矛盾——”

   “朋友也可以嫉妒!”

   “我看不是那么回事。你对我是着着不让,我对你可是件件听从。要是说到底,你先前不是跟你丈夫好得很嘛。”

   “不对,我跟他不是好得很,裘德。哦,你居然是这么看的!再说,就算你不是诚心诳我,你也诳了我啦!”她因为感到奇耻大辱而气恼不堪,裘德只好把她带回她的房间,关上门,兔得叫人听见。“就是这间吧,一定是——我一看你的神气就明白啦!我可不住这间!哦,你又跟她好啦,你可太下作啦!咱还为你打窗子跳下楼哪!”

   “但是苏啊,她再怎么,以前也是我合法的妻子,就算不是——”

   她一下子双膝跪倒,脸朝床上一趴,哭起来了。

   “我真没瞧见过这么没道理的感情,占着茅坑不拉屎。”裘德说。“我想沾你,你不干,沾别人,你又不许。”

   “唉,你一点不了解我的感情哟!你怎么会不了解呢,你怎么会这么俗呢!我可是白跳了楼啦!”

   “跳了楼?”

   “我没法跟你说明白!”

   他确实不充分了解她的感情,不过他总还有所了解;所以他还是禁不住爱起她来。

   “我——我还当你谁也看不上呢——还当你从前除了我,这世界上,你心里谁也没装着呢——我可一直这么想啊!”苏继续说。

   “你想的本来不错嘛。我从前心里没想别人!这会儿也不想啊!”裘德说,跟她一样难过。

   “可是你心里老是忘不了她,要不然——”

   “我才用不着那样哪——你这也是不了解我——女人根本不了解我!你干吗要无事生非,乱发脾气?”

   她从被子上仰起头来看,带着挑战意味说,“要不是这一层,不管怎么样,我也按你说的上禁酒旅馆去啦;因为我已经开始觉着我真是你的人啦!”

   “哦,那又算得了什么!”裘德冷冷地说。

   “既然她自动甩了你这么多年,我也认为怎么说她也的确算不上你妻子啦!我倒想,像你跟她散了,我跟他散了,婚姻到此也就吹啦。”

   “我可不能再说损她的话,我也不愿意那么着。”他说。“不过有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这件事无论如何总算把什么都一笔清了。她又嫁了人——的的确确嫁了那个人。上回跟她上这儿来之前,我连点影子都没有。”

   “又嫁了人?……那可是犯了罪——人人都这么看,可谁也不信。”

   “哪——你这会儿又冷静起来啦。不错,是犯了罪——就算你本心不这么想,你就是死了也得认这个账。不过我决不会告她。显而易见,她觉着良心上说不过去,这才催我办离婚,这样她就可以按法律再嫁给那个人。所以你看得出来,我大概再见不着她啦。”

   “那你瞧见她那会儿,真是一点不知道!”她一边站起来,一边比较温和地说。

   “一点不知道。要是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我看你才犯不着生气呢,亲亲!”

   “我没生气!可我也不想上禁酒旅馆!”

   他笑起来。“没关系!”他说。“这样我靠你近,我倒开心呢。要论“咱”这个俗不可耐的可怜虫,那还配不上你啊——配不上你这个精灵,你这个空灵的可人儿,你这个亲爱的、甜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你哪儿有肉身哪,我只要一抱你,我就觉着简直抱了个空,好比抱着空气一样。我多俗,跟你说的一样,那你就担待着好啦!别忘了咱们真正是素昧平生,一认表亲就陷到坑里不能自拔啦。咱们的爹妈势不两立,我倒觉着这一来给你平添了异样风味,比搭个普通新相好的新鲜劲儿还刺激呢。”

   “那就从雪莱的《情切同心》里挑点美丽的句子念念吧,简直说的就是我啊!”她央求着,他们正站着,她就把身子斜着挨近他。

   “我哪儿知道什么诗呀!”他怪难为情地说。

   “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句:

     我的精魂高翔远引,即兴漫游,

     在如梦如幻中往往与伊人邂逅。

     ……

     上苍爱的天使娴雅淑婉,迥绝人寰,

     却见伊缟羽生光的倩影微掩真面……

   哦,恭维得太过火啦,我念不下去啦!可是你说这就是我呀,说就是我呀!”

   “就是你呀,亲爱的,一点不错,跟你一样啊!”

   “这会儿我不怪你啦!你就在这儿吻我一下吧,就一回,别吻得太长好吧。”她用指尖轻轻往她一边颊上点了点,他遵命勿违。“你心里头真非常爱我吗,虽然我不——你知道吧?”

   “知道,甜甜!”他叹口气说,接着道了晚安,走了。

  6

  费乐生回老家沙氏顿当小学教员这件事,当地居民很感兴趣,由此也唤醒他们对往日的回忆。他们对他博闻广取、旁搜远绍的治学成就固然不像外地那样敬佩,但对他本人却不乏真切的关注之忱。他归来没多少天就携回一位美貌夫人——他们说,如果他不小心理论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正确性,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这美貌就很扎手——见她既能在他们中间住下来,确实觉得高兴。

   苏弃家出走后开头一段时间,大家虽没大看见她人,却也没怎么议论过。她本来在学校当小先生,离职后几天就由一位年轻妇女接替了。因为她的工作是临时性质,所以也没谁过问。不料一个月后,费乐生无意中对一位熟人透露他对妻子现居何处并不了解,于是引起众人的好奇心;最后竟贸然下了结论,毫无根据地栽她不安于室,背夫潜逃。而小学教师工作起来也日渐马虎懈怠,无精打采,这更足证明此说不虚。

   虽然费乐生只对他的朋友季令安说过,对其他人一直守口如瓶,但一当有关苏的谰言四起,以他为人那样诚实梗直,就不能继续缄默了。一个礼拜一的上午,小学董事会主席来找他,谈完公事,就把费乐生拉到一边,以免学生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费乐生,别见怪,我想问问,因为现在人人议论,说你夫人外出不是探亲访友,是跟情人偷偷私奔了——你家里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要真是这样,我真替你难过。”

   “你用不着为我难过,”费乐生说,“这里头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那她是看望朋友去啦?”

   “不是。”

   “那又是出了什么事呢?”

   “她走的前前后后难免叫做丈夫的难过,不过都经过我同意。”

   董事会主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的是大实话。”费乐生继续说,显得焦躁。“她要我答应她去找她的情人,我答应了。我干吗非不让她走呢。她是个成年女人,她干什么凭她自己的良心——用不着我来说。我又不是监视她的看守。不必多说啦。我可不愿意让人家刨根问底的。”

   孩子们看得出来两位大人表情都很严肃,回家后告诉爹妈,说费乐生太太出了新鲜事儿。费乐生的小女仆,原来是刚毕业的小学女生,跟人说费乐生怎样帮太太打点行李,还问她用不用钱,又写了封态度友好的信给她的小伙子,要他好好待她。主席把这事仔细盘算以后,跟别的校董谈了谈,然后邀费乐生同他们私下会面。会面时间很长,完了以后,费乐生就回家去了,脸上同平常一样苍白而且憔悴。季令安正坐在他家里等他。

   “唉,你所料果真不虚啊。”费乐生说,疲惫不堪,往椅子上一靠。“他们叫我递辞呈,就为我给了活受罪的妻子自由,或者是照他们说法,我听任她跟人通奸,我的行为实属无耻之尤。可是我决不辞职!”

   “要是我,我就辞了。”

   “我不辞。这事跟他们没一点关系,根本不影响我从事公务的资格。他们要是想开除我,开除好啦。”

   “你要是把事闹开了,一登报,你就别想哪个学校再聘你啦。你也知道,他们不得不考虑你这个做老师的,应该是青少年的人伦表率——影响所及关系到全镇的道德风尚至深且巨哪。何况按普通的看法,你这种立场是没法辩解的。你得好好听我说。”

   可是对这个忠告,费乐生却充耳不闻。

   “我才不在乎呢。”他说。“不开除我,我决不走。再说这算什么道理,我为这个辞职,不是等于说我为她做过的事全错了嘛;可是我是一天比一天坚信,上帝看也罢,所有单纯爽直的人看也罢,我做得就是对。”

   季令安料到他这位脾气倔强的朋友断乎难把这样的立场坚持到底;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实际上也才一刻钟——正式的解聘公函送到了,原来校董们等费乐生一走就把它写好了。后者的答复是他决不同意解聘。接着召集了公众大会,尽管他显得虚弱有病,他的朋友也劝他呆在家里,他还是去参加了。他站起来列举自己的理由,振振有词,内容不外乎他跟朋友说的话;不仅如此,他申明此事纯属家事,与他们无关。校董们则嗤之以鼻,硬说教师个人行为乖僻反常全属他们管辖范围,因为这直接影响他教的学生的品德状况。费乐生则声言他不懂一项出自善心的很单纯的行动怎么会有伤学生的品德。

   全镇所有衣冠人物和小康市民一致反对费乐生。但是有十几位属于社会下层的好汉挺身而出,为他辩护,他倒颇感意外。

   前面说过,沙氏顿本是大群流动商贩打尖的地方,他们好管闲事,很有意思。春秋两季,他们经常到维塞克斯郡各处赶庙会、跑集市。虽然费乐生一向跟这些先生里边哪一位都没有过话,他们这会儿却不惜孤注一掷,为他仗义执言。其中有两个卖赖货的小贩,一个开汽枪棚的老板,两个给汽枪装铅弹的妇女,两名练武卖艺的大力士,两个自称寡妇走街串巷扎笤帚的,一个摆姜汁饼摊子的,一个出租摇船的,还有一个做“你试试力气”生意的。

   这个由豪迈大众组成的支持费乐生的阵容,加上几位自己家庭历经变化、持有独立见解的人,一齐走到费乐生身边,同他热烈握手。他们对大会表达意见用了那么强有力的方式,以致双方交起手来,结果是一场全武行混战。一块黑板劈开了,教室三块玻璃打碎了,一瓶墨水泼在了一位镇议员的衬衫前胸上,一位议员竟然叫巴勒斯坦地图扣到了头上,脑袋从撒马利亚顶出来。好多人眼睛青了,鼻子淌血,其中一位是年高德劭的教区长,他是让费乐生派最大胆的那位扫烟囱工人一片热心搞的,看得人人真害怕。费乐生一看血直从教区长脸上淌下来,为这个一塌糊涂、丢人现眼的场面痛心得直哼哼,后悔不该没按人家的要求辞职,回家以后就发了病,到第二天早晨厉害到起不来床了。

   这场既令人喷饭又叫人懊丧的闹剧是他染患一场重病的开端;他孤单单躺在床上,感到人到中年特有的伤痛,终于醒悟到他的治学活动和家庭生活都濒于毁灭,前途暗淡。季令安常在晚上来看望他,有一回提到苏的名字。

   “她还管我什么呢?”费乐生说。“她干吗要管我呢?”

   “她不知道你生病了。”

   “那对我们俩不是更好吗?”

   “她情人跟她住在哪儿?”

   “麦尔切斯特吧——我想是;至少前一段他住在那儿。”

   季令安回家之后,坐着思来想去,最后给苏写了封匿名信,装进信封,寄给主教辖区首府的裘德,无非碰碰运气,寄希望她收到于万一而已。信到当地以后又转发北维塞克斯的马利格林,那儿只有一个人了解他目前的住址,就是服侍她姑婆的那位寡妇,她把信转到奥尔布里肯。

   三天后傍晚,夕阳西下,霞光万道,正在布莱摩低地上方,把沙氏顿的窗户映得火舌一般,平谷里的庄稼令人觉得耀眼,病人昏昏沉沉地觉着似乎有人进了家,几分钟以后果然听到卧室门卡嗒一声。费乐生没吱声。门被人轻手蹑脚地推开,有个人进来了——原来是苏。

   她身穿轻倩的春装,恰像蛾子般轻盈,翩跹而入。他转过身看她,不禁脸红了,但是他好像把原来想说话的冲动抑制住了。

   “我本来不必上这儿来。”她一边说,一边把她惊慌失色的脸对着他低下来。“不过我听说你病了——挺厉害的;再——再说我也知道你承认男女之间肉体之爱以外,还可以有别的感情,所以我就来了。”

   “我病得不厉害,我的亲爱的朋友,就是觉着不舒服,没别的。”

   “我并不知道你这样;我自己想,真要是病得厉害,我来不能算什么不对!”

   “不错……不错。可是我但愿你没来才好呢!这样未免显得太急了点——我是这个意思。不过,咱们还是好好利用利用这个机会吧。我想你没听说过学校什么情况吧?”

   “没有——什么事?”

   “大不了是要我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校董跟我意见不合,这样就得各干各的啦。——就是这么回事。”

   无论当时或以后,苏一时一刻也没料到他因为让她走掉,给自己招惹了多大麻烦;她压根儿没往这边想过,沙氏顿的新闻,她毫无所知。他们聊了聊没多大意思的小事。他的茶点送来的时候,他就叫吃惊的小女仆给苏也送个茶杯来。他们可没想到,小丫头对他们的历史的兴趣才浓厚呢。她一边下楼,一边眼往上一抬,手望上一伸,装出来受了惊的怪样。喝茶中间,苏走到窗边,思绪万端地说,“现在落日才美哪,里查。”

   “这是因为阳光透过平谷的薄雾,所以从这儿看,落日总是很美。不过我享受不到啦,因为它照不到我躺着的这个光线暗的角落。”

   “这个落日特别不一样,你想不想看?简直是天国开启啦。”

   “唉,是这样嘛!我可没法看哪。”

   “我来帮你看就是啦。”

   “不行,床太重,没法挪。”

   她走到放镜子的地方,拿起它走到窗户边一点上,在那儿它能接受阳光,再把它来回移动,最后光线就折射到费乐生脸上了。

   “哪——这会儿你就看得见红彤彤的大太阳啦!”她说。“我相信,你一看,心里就高兴起来啦——我真希望这样啊!”她这样说,就像因为她没能给他做到该做的事,心里有愧,话里透出孩子般过意不去的亲切。

   费乐生凄然一笑。“你是个怪人哪!”太阳在他眼睛里发亮,他咕哝着。“经过那一段,你还想来看我!”

   “咱们别旧事重提!”她说得很快。“我得赶上坐接火车的公共马车,因为我来这儿,裘德不知道,我动身时候他不在家,所以我得差不多一气到家才行。里查,看见你好些了,我非常高兴。你不恨我,是吧?你一直是好心待我的朋友。”

   “你这么想,我才高兴呢。”费乐生嗓子带哑地说,“对,我不恨你!”

   在他们断断续续闲聊过程中,本来光线很暗的屋子很快黑下来了,小女仆把蜡烛端进来。她要走了,就把手放在他手里,不如说她让自己的手挨了挨他的手;因为她只是有意如此地轻轻一触而已。她刚要关上门,他就喊“苏!”他已经注意到她转身离开他那一刻,脸上有泪,嘴唇微颤。

   再把她喊回来无疑不是个好主意。就在他极力想做的那一刻,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无如他实在忍不住。她回来了。

   “苏,”他咕哝着,“你想不想重归于好啊?想不想留下来不走啊?我会原谅你,既往不咎!”

   “哦,办不到啦,办不到啦!”她急忙说。“你这会儿想既往不咎,也办不到啦!”

   “你这意思是他现在实际上是你丈夫吗?一定是这么回事吧?”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他正忙着跟他妻子办离婚哪。”

   “他的妻子!他也有妻子,这可真是条新闻。”

   “他们的婚姻才糟糕哪。”

   “跟你的一样喽。”

   “跟我的一样。他办离婚一大半是为她,为他自己倒很少。她写信跟他说,离了婚对她是大恩大德,因为她可以再嫁人,过上体面的生活。裘德也就同意了。”

   “妻子……对她是大恩大德。唉,是啊,大恩大德,给她彻底松了绑啦。……可是这么个说法,我不喜欢听,苏,我也能原谅你呀。”

   “不行,不行!你没法再把我弄回来。我已经这么坏啦——覆水难收,挽不回来啦!”

   每逢他想把自己由朋友改成她的丈夫,她脸上就一下子露出惊恐万状,这会儿就这样,所以她自然而然要用任何办法挡回他想重续连理的念头。“我非走不可啦。我还会来——行吧?”

   “我不是要你来,现在也是这样。我要的是你别走。”

   “谢谢,里查;可是我非走不可。既然你病得不像我想的那么厉害,我可不好留着不走!”

   “她是他的啦——从头到脚,连皮带骨都归他啦!”费乐生说,不过他声音那么微弱,她关门时候没听见。她因为害怕小学教师见到她,感情上又来个反弹;或许同时因为从男人角度看,她这次移情别恋算不得一杆子到底,倒是不伦不类,似是而非,所以她有点羞于启齿,不好跟他说她跟裘德的关系至少到目前还说不上万事俱备呢。费乐生一边躺着,一边心里描画那个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她竟能把同情和嫌恶配成一味,教你服了之后神魂颠倒到发狂程度;她还顶着他的姓,却又心急火燎地要跑回情人家里。这时他真像掉进了地狱,辗转反侧,尝尽绝望之苦。

   季令安对费乐生的遭遇时刻在心,而且非常认真地关切他本人的状况,所以一个礼拜总有两三回爬山到沙氏顿看望他,一来一去足足有九英里,而且必得在他学校工作辛苦一天之后,茶点与晚饭之间才行。苏来过之后,他头一回来,他的朋友正呆在楼下。季令安注意到他的朋友的神色不像往常那样心清骚乱,而是换了镇定自若的样子。

   “你上回来了以后,她来过啦。”费乐生说。

   “不是费乐生太太吧?”

   “是她。”

   “啊,你们又和好啦?”

   “没有。……她就是用她小白手抚平了枕头,当了半个钟头挺经心的护士就走了。”

   “唉——该死!真有点下贱!”

   “你说什么?”

   “哦——没说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小娘儿们怎么这么撩人,没个准稿子!如果她不是你妻子——”

   “她不是啦;除了姓跟法律不算,她是人家的妻子啦。我在这儿想个没完——是跟她谈了才启发我的。既然要对她仁慈,我就该完全解除法律关系。既然她回来了,我也跟她说过我原谅她,她还是照样拒绝留下来,你看怪吧。我反而觉着这倒好办啦。我认为事实本身就造成我办这件事的机会,虽说我当时没想到这一点。要是她归了别人,我死乞白赖地把她拴在身上,又有什么屁用?我知道——也绝对相信——她准欢迎我采取这个步骤,看做是我对她莫大慈悲。因为她拿我当圆颅方趾的同类,同情我,怜悯我,不惜为我掉眼泪,可是一想到我是她丈夫,她就受不了,所以我该把已经做开了头的事做到底。这就是我该采取的有大丈夫气概,有人格尊严,又是慈悲为怀的办法。……这也是为了对付世俗那套道理,她更容易做到独行其是。我已经为我的决定断送了咱们大伙儿眼里极其美好的前程,再也没什么希望啦,不过她是一无所知;我预见到摆在我前面的是走进坟墓之前要陷进去的可怕的贫困;因为没人再想聘我当教师。尽管丢了饭碗,我下半辈子大概还有办法糊口吧,以后我一个人完全有能力支应这一切。我不妨跟你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才启发我让她走掉,这是因为她给我带来了消息——福来正干我要干的事。”

   “哦——他也有老婆?这一对真怪啦,这一对情人哪!”

   “呃——我不想你再就此给我提意见。我先前就想说,我让她自由了,不可能害了她,反而给她提供了机会,使她得到至今做梦也得不到的幸福。那时候他们就能结婚,因为他们本应老早之前就这么办。”

   季令安没急于回答。“你的动机,我当然不赞成。”他说,口气温和,因为他尊重他不便苟同的见解。“但是如果你能这样实行的话,我认为你下这样的决心并不错。不过我怀疑你能否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