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星期三

 

  一

  当新奥尔良天空刚现出一线鱼肚白时,奇开匙——坐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他自己房间的床上——已是神清气爽,机警灵敏,在准备行动了。

  他熟睡了一个下午和上半个夜晚。然后走出饭店去溜达了一会儿,凌晨两点回来,他又睡了一个半钟头,按预定时间准时醒来。起床后,刮胡子,洗淋浴,最后他把淋浴调节开关转到了冷水部分。冰凉的水流浇在身上,他起初感到有些刺痛,周身用毛巾使劲擦了以后便觉得热呼呼了。

  在进行职业性的偷窃活动之前,他的仪式之一就是要换上新的内衣和一件浆洗过的干净衬衫。现在他换了衣服,感觉神清气爽,他本来已十分紧张,这样就更感到紧张万分了。头脑里一时掠过了不安疑惧的短暂念头——担心万一自己再被逮住,那就极有可能坐十五年监牢——他马上就把它屏除了。

  更为满意的是,他的准备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

  自从昨天到达这里以后,他收集的饭店钥匙已经从三把增加到了五把。

  这额外的两把钥匙中,一把是昨晚不费吹灰之力就搞到手的——是向饭店大厅服务台要来的。他自己的房间号码是830号,他却去要了803号房间的钥匙。

  他在要803号钥匙以前采取了一些基本的防备措施。首先吃准了803号的钥匙确是在架子上,而且架下的信插里没有信件或留条。假如有的话,他就得等一等。因为服务员递给你信件或留条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要问索取钥匙人的姓名。实际上,他先四处闲荡,等到服务台忙碌起来,他才排到其他一些客人的队伍里去。什么也没问,钥匙就给他了。如果发生什么尴尬局面,他就会不致使人怀疑地解释说,他把自己房间的号码搞错了。

  他自忖一切这样顺当,这是个好兆头。今天过些时候——看准了值班的服务员换了人——他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搞到380号和930号房间的钥匙。

  押下的第二个赌注也有了收获。前天晚上,通过一个可靠的门路,他跟波旁街的一个酒吧女郎作了某些商定。这第五把钥匙就是她提供的,并且她还答应以后将源源供应。

  只有在火车终点站——乏味地守候了几次火车离站——没能捞到什么。

  过去在别的地方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奇开匙从中学到了乖,坐火车的旅客显然比坐飞机的旅客来得谨慎,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对饭店钥匙的保管比较小心。所以今后他要把火车终点站从自己的计划中排除掉。

  他对了对表。他坐在床上,纵使心里奇怪地不愿意从床上站起来,但没有理由再耽搁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做了最后两项准备工作。

  在浴室里,他已经倒好了三分之一杯的威士忌酒。他走进浴室,用威士忌酒认真地漱了漱口,可一点也没喝下去,最后把它全吐到了洗脸盆里。

  然后他取了一份折好的报纸——今天的《时代花絮》的早早版,是昨天晚上买的——把它挟在腋下。

  最后,检查了一下衣袋,他所收集来的钥匙都有条不紊地放在里面,这才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的橡皮底鞋走在职工专用的楼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走下两层到了六楼,大大方方地走着,一点也不慌张。他一踏进六楼的走廊,便迅速地向左右两边环视了一下,即使被人看到了,人家也看不出他是在张望。

  走廊里静悄悄地没有人。

  奇开匙已对饭店的布局和房间编号的规律仔细观察过了。他从里面口袋里摸出641号房门的钥匙,随便拿在手里,不慌不忙地向他已经摸清楚的房间走去。

  这把钥匙是他在莫桑机场弄到的第一把钥匙。奇开匙这个人的主要特点是有一个有条理的头脑。

  641号房间的门就在面前了。他停步立定。门底下没有灯光透出来,里面也没有声音。他拿出手套戴上。

  他感觉神志更清楚了。不出一点声音,他就把钥匙插了进去,转了一下。

  门无声地开了。他拔出钥匙,走进房里,轻轻地随手关上了门。

  朦胧的曙光使黑暗的室内依稀可见。奇开匙站着不动,先使自己的眼睛适应这种微弱的光线。老练的饭店小偷所以要选择这个时刻进行活动,灰暗的光线就是一个原因。因为在这种光线下,足够看清室内,又可以避免东碰西撞,而且,如果幸运的话,还不致被人发现。还有其他的一些理由。在任何一家饭店里,这个时候的活动都处于最低点——夜班职工虽然还在岗位上,但是由于换班时间快到,已经有些松散了。日班的职工则还没有来。旅客们——甚至连那些参加晚宴的和夜游神们——都已经回到他们房间里,很可能都在睡觉了。黎明还给人一种安全感,仿佛夜晚的危险已经过去了。

  奇开匙可以看到就在前面有一只梳妆台的轮廓。右边是一张床的阴影。

  从那均匀的呼吸声音听来,躺在上面的那个人睡得正熟呢。

  首先去搜索钱的地方就是梳妆台。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两只脚作弧形前进以便探索前面有没有东西绊着。他伸手碰到了梳妆台。手指头在台面上摸索着。

  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指头碰到了一小堆硬币。去他的!——把这些小零钱装进口袋里准得发出声音来。但是有硬币的地方就很可能有皮夹。啊!——找到了,皮夹子胖鼓鼓的,令人高兴。

  房间里突然啪嗒一声亮起了灯光。

  来得这么突然,事先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奇开匙引以自豪的机灵的头脑一时竟完全失去了效用。

  反应是直觉的,他扔下皮夹,做贼心虚地转过身子面对着灯光。

  开亮床边电灯的那个人穿着睡衣,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怒气冲冲。

  他大声吼道,“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奇开匙站在那儿,傻呵呵地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事后奇开匙认为,可能这个被惊醒的家伙也需要一两秒钟来清清神智,因而他没有觉察出这个不速之客最初的做贼心虚的反应。但是目前,奇开匙意识到已经失去了宝贵的机会,虽然为时已晚,他还是采取了行动。

  摇摇晃晃好象喝醉了酒似地,他叱责道,“我在干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我的床上干什么?”他悄悄地把手套脱下。

  “去你妈的!——这是我的床,我的房间!”

  奇开匙向前挪动了几步,呼了一大口气,喷出一股威士忌酒味,因为他方才用威士忌酒漱过口。他看到那个人退缩了一下。就象往常一样,奇开匙这时急中生智,镇静自若,以前他碰到象现在这样的情况时,常常能化险为夷。

  他知道,在这个关头,重要的是要反攻为守,否则,这位合法的房间主人一受惊就会喊救命,尽管这个人看上去象是一个能自卫的人。

  奇开匙装做愚蠢的样子说道,“你的房间?你能肯定吗?”

  坐在床上的那个人更火了。“你这个醉鬼!我当然能肯定这是我的房间!”

  “这是614号吗?”

  “你这笨蛋!这是641号。”

  “对不起,老朋友。大概是我弄错了。”奇开匙从腋下拿出报纸,他随身带着报纸,目的是使人以为他是从大街上回来的。“这是份早报,专差送来的。”

  “我可不要你他妈的什么报纸。拿着,滚出去!”

  这居然奏效了!细心策划的脱身之计又一次得逞了。

  他已经走到门口了。“我说,老朋友,对不起了。不用生气,我走啦。”

  他差不多已经走出房间了,坐在床上的那个人还在瞪着眼。奇开匙用折好的手套去旋门把手。接着他开门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房内那个人从床上起来,轻轻地走到门边,门啪嗒一声,保险链条锁上了。奇开匙还继续等着。

  他在走廊里整整站了五分钟,一动也不动,等着听房内那个人是否打电话到楼下去。知道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他打了电话,那么在抓捕开始之前,奇开匙必须马上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可是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听到打电话。眼前的危险过去了。

  但是,后来的情况可能又是另一回事了。

  等到天大亮了,住在641号房间的先生醒来后可能会回想起所发生的事。回想时,他可能要向自己提出一些问题。比如:某人既然是走错了房间,那为什么钥匙却能对上而走了进来?已经进来了,为什么不开灯却站在黑暗里?还有奇开匙最初做贼心虚的反应。一个有头脑的人,当完全清醒以后,可能会重新回忆那一幕情景,也许还会重新加以思考。无论如何,打一个电话给饭店管理部门以示生气,总还有充分理由的。

  管理部门——可能由一个饭店侦探来代表——马上会来辨认脚印。跟着会进行一次例行核实。要去跟住在614号房间里的人接触,并且,可能的话,还要两个房间的旅客面对面对证。双方都会发誓说过去谁也没有看见过谁。

  饭店侦探会毫不感到奇怪,但是这就证实了他所怀疑的有一个职业饭店惯窃现在还在饭店大楼里逍遥法外。消息马上就会传播开来。奇开匙一开始行动,就会引起全饭店职工的警惕和注意。

  饭店还可能跟本地的警察局取得联系,然后警察局就会要求联邦调查局提供有关可能正在国内四处活动的知名的饭店惯窃的资料。当这种名单一送来,其中肯定会有朱利叶斯·奇开匙·米尔恩的名字。还会有照片——警察局档案里的嫌疑犯照片供给饭店服务台上的职工和其他人轮流传阅。

  他应该做的就是收拾东西溜之大吉。假如抓紧时间的话,用不了一个钟头他就可以离开这座城市了。

  但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他是下了本钱的——小轿车,汽车旅馆,他定的饭店房间,还有酒吧女郎。现在他手头钱不多了。他必须从新奥尔良捞一笔钱——一大笔钱。奇开匙告诫自己要再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到现在为止,他考虑的都是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情况。那么从另一方面来看吧。

  即使他刚才设想的一连串事情发生的话,那也可能需要好几天的时间。

  新奥尔良的警察忙得很。根据早报的报道,所有能调动的侦探都在加班加点侦查一件撞倒人就逃跑的车祸悬案——一下子压死了两个人,全城都在议论纷纷。警察未必能抽出时间来过问饭店这件未遂的窃案。不过他们最终会来过问的。他们总是这样干的。

  那么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利用呢?保守点说,一个整天,可能两天。他考虑再三。那就够了。

  到星期五早晨,他可以收拾停当,不留痕迹地离开这个城市。

  决心已定,那么,目前下一步该怎么办?回到八楼自己的房间里去,等到明天再行动呢,还是现在仍继续干?不再继续干的念头是相当强烈的。刚才的事件使他感到震惊——假如他是说实话——在程度上远远超过以往所遇到的同样情形。他自己的房间看来是一个安全而惬意的避难所。

  然而他果断地决定:他必须继续干下去。他曾经读到过一本书,说一个军用飞机驾驶员并非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失事,在他被吓破胆之前马上又把他送上了天。他一定得遵从这同一个原则行事。

  他搞到的第一把钥匙没有给他捞到好处。也许这是个预兆,指示他应把顺序颠倒过来,试试最后到手的那把钥匙。波旁街的酒吧女郎给了他1062号房间的钥匙。又是一个好兆头!——“2”是他的幸运数。奇开匙走上职工专用楼梯,一边走一边数着层数。

  那个来自衣阿华、名叫斯坦利的人,在波旁街上受骗上了大当以后,现在终于睡着了。起初他还满怀希望地等着那个大屁股金发女郎,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失去了信心,同时狼狈地意识到自己是十足地受骗了。最后,当他的眼睛再也睁不开的时候,他终于翻了个身,醉醺醺地睡着了。

  他没有听见奇开匙进来,也没有听见奇开匙小心翼翼、慢慢腾腾地在房里四处走动。他继续酣睡着。这时奇开匙从他的皮夹里拿走了钱,然后把他的手表、图章戒指、金烟盒、配套的打火机和钻石袖钮全装入了口袋。奇开匙悄悄地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动都没有动。

  已经日上竿头了,来自衣阿华的斯坦利才醒过来,又过了一个钟头——还没有从昨夜的酒醉中完全醒过来——他才发现被偷了。当他最后弄清这场新灾难的严重性,加上他目前的困境,再加上昨夜付了昂贵的代价却一无所获的遭遇,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象一个小孩子般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奇开匙却老早把赃物窝藏起来了。

  离开1062号房间,由于天已大亮,奇开匙决定不再冒险去潜入别的房间了,于是就回到自己的830号房间。他数一数钱,相当满意,总共九十四元,大多数是五元和十元的票子,并且全是用过的旧钞票,这就意味着不会被认出来。他高兴地把钱塞进自己的皮夹里。

  表和其他东西就比较复杂了。对拿走这些东西是否明智,他起初还感到犹豫,但是由于贪婪和机会难得,他还是拿走了。当然,在今天某个时候失主一定会去报警。人们可能丢失了钱而不知道怎么丢的,或者是在哪儿丢的,但是不见了金银财宝,那就只能是被人偷了。看来马上引起警方注意的可能性很大,那他打算利用的时间就更少了,不过也不一定。这么一想,他感觉自己信心增强了,如果需要的话,现在他也更乐于去冒险。

  在他的财物中有一只小小的商人手提包——就是你可以在饭店里带进带出而不会引人注意的那种手提包。奇开匙把偷来的东西全装进了这手提包。

  他估计这些东西在一个信得过的赃物买卖者那里肯定可以卖到一百块钱,虽然它们真正的价值远远不止一百块。

  他等待着饭店苏醒过来,门厅里的旅客渐渐增多。然后他乘电梯下去,带着手提包走出饭店到坎内尔街的停车场,头天晚上他就把小汽车停放在那里。从那里他把汽车小心地开到歇夫曼多尔公路上汽车旅馆内他租的一个房间里。他在路上停了一下,把这辆福特汽车前面的车盖掀起来,假装引擎发生了故障,实际上他拿出了藏在空气滤清器里的汽车旅馆的钥匙。在汽车旅馆里他把贵重物品移入另外一个有锁的包里后,便马上出来了。在回城路上,他又重演了那套修车的哑剧,把钥匙放回去。他把汽车停好后——这次停在另外一个停车场上——无论在他身上或者是在他的饭店房间里,就再也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把他和这次失窃联系起来了。

  他现在觉得一切都很顺当,于是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咖啡馆里去吃早点。

  他是后来从咖啡馆里出来的时候才看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

  她那时刚从一座电梯里出来走进饭店门厅。贝德林顿小狗——一边三条,另一边两条——在前面蹦蹦跳跳,仿佛精神饱满的警卫。公爵夫人威严地紧紧拉着拴狗的皮带,可是她显然心不在焉,她的眼睛紧盯着前面,仿佛能透过饭店的墙看到很远的地方。她还是象往常一样,现出一副极度傲慢的神气,这是她的标记。只有善于观察的人才可能注意到她脸上紧张而又疲倦的神色,就是化妆品和自我克制也无法把它完全掩盖掉。

  奇开匙停下步来,先是吃一惊,简直不相信。继而定睛一看才肯定:这的的确确是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奇开匙喜爱阅读杂志和报纸,他看过她的许多照片,绝不会错。公爵夫人大概就住在这座饭店里呢。

  他又在动脑筋了。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珍藏的珠宝属于世界上最名贵的。

  不论是什么场合,什么地方,她总是珠光宝气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此刻,他一看到她随随便便地戴着的戒指和一支蓝宝石别针,就眯起眼睛,这些东西准是无价之宝呢。公爵夫人的这个习惯说明,尽管谨慎小心,她总是有一部分珠宝就放在手边的。

  一个不成熟的念头——鲁莽,大胆冒险,不可能……或者可能吧?……逐渐在奇开匙的脑子里形成了。

  他继续注视着。这时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跟在小狗后面,大模大样地穿过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门厅,走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去了。

  二

  赫比·钱德勒老早就来到饭店里,但这是为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圣格雷戈里饭店。

  在这位侍者领班的外快中,有一种在许多饭店里被称之为“剩酒”的外快。

  饭店里那些在自己房间里请客,甚至自己独斟的旅客,当他们离开饭店的时候,总有一两寸酒剩在酒瓶里。大多数旅客在整理行李时,总是不愿意把这些剩酒带走,一是怕酒漏出来,二是省得付飞机行李超重费。但是人类的心理使他们舍不得把这么好的酒倒掉,因此往往就让它留在空出的房间的梳妆台上。

  旅客退房时,叫一个侍者来拎行李。如果侍者看到了这种剩酒,往往就会在几分钟之后回来把酒收掉的。如果旅客自己提行李——如今许多旅客都愿意自己提——那么这一层楼的女仆往往就会通知侍者,他会把所得的外快分一点给她的。

  这样点点滴滴收集起来的酒都集中到地下贮藏室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是赫比·钱德勒的密室。它由一个仓库保管员代为保管,作为报答,仓库保管员在他自己的盗窃勾当上也受到钱德勒的帮助。

  酒瓶通常放在洗衣袋里带到这里来的,因为侍者拿着洗衣袋在饭店里走动是不会引起议论的。一两天之间收集到的数量非常可观。

  每隔两三天——要是饭店里有大型的会议,间隔还要短些——侍者领班就要把他所攒起来的酒倒在一起,他现在正在那样做。

  赫比把盛杜松子酒的酒瓶归在一起。他从中挑了牌子比较名贵的两个酒瓶,用一只小的破漏斗,把其他的杂牌酒倒进去。第一瓶装满了,第二瓶装了四分之三。他把两个酒瓶全盖好,把第二瓶放在一边,准备下次倒酒时再把它装满。他用同样方法处理了波旁威士忌酒、苏格兰威士忌酒和麦酒。一共装了七个满瓶和几瓶没装满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无法归并的几两伏特加酒倒入了杜松子酒里去。

  当天过些时候,这七满瓶酒就会被送到离圣格雷戈里饭店不远的一个酒吧间去。酒吧间老板对质量倒不怎么挑剔,他把这些酒按原装酒市价供应给顾客,把所得的钱付给赫比一半。凡是饭店里与此事有关的人,赫比每隔一定时间会分些好处给他们,但往往是微乎其微的。

  最近这一阵子“剩酒”外快挺不错,要不是赫比心事重重,今天积聚的数量一定会使他高兴的。昨天深夜,斯坦利·狄克逊打了个电话来。这个年轻人把他自己同彼得·麦克德莫特说了些什么告诉了赫比。他还告诉赫比说,麦克德莫特已约定他和他的同伙在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下午四点钟在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见面。狄克逊想打听的是:麦克德莫特究竟知道了多少实情?

  赫比·钱德勒回答不出,只是提醒他要谨慎,并且要他什么也别承认。

  但是他自己却一直在琢磨两夜以前在1126-7号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副总经理对于侍者领班本人在这件事中干了些什么究竟知道了多少。

  到四点钟还有九个钟头哩。赫比希望时间过得慢些。

  三

  在大多数早晨,柯蒂斯·奥基夫总是先洗淋浴然后祷告。通常整个过程要不了多少时间,因为他一洗干净就来到上帝面前,在他跪着的二十来分钟中,他裹在毛巾浴衣里的身体也就完全干了。

  灿烂的阳光照进这个舒适的有空调设备的套房,使这位旅馆大老板感觉身心愉快。他喋喋不休地祷告时,也同样感觉身心愉快,他的祷告就象亲切而坦率的交谈一样。但是柯蒂斯·奥基夫并没有忘掉提醒上帝:他本人对圣格雷戈里饭店依然感兴趣。

  早饭是在多多的套房里吃的。是她给他们两人点的,她皱着眉头把菜单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跟房间服务部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在电话中她又几次改变了自己所点的全部菜。今天最使她为难的似乎就是挑选果汁——跟电话上看不见的服务部互相商量就花去了几分钟时间——菠萝汁、葡萄汁、桔子汁,究竟哪一种好,她犹豫不决。柯蒂斯·奥基夫想到这个冗长的电话使十一层楼下面那个忙碌的服务部乱了套的情景,不免觉得好笑。

  在等待早餐的时候,他翻了一下晨报——新奥尔良的《时代花絮》和纽约的《时报》航空版。在本市新闻版里,他注意到压倒新月城一切新闻的那个撞倒人就逃跑的车祸案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在纽约的交易所行情栏里,他看到奥基夫饭店的股票下跌了四分之三点。这种下跌无关紧要——仅仅是正常的波动而已。奥基夫联号在新奥尔良即将拥有一家新饭店的消息一经透露出去,肯定就会看涨,这可能不消多久了。

  想到这点,他又想起还得等上恼人的两天这事才能最后确定呢。他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坚持当场就敲定下来;但是如今话已出口,除了耐心等待之外别无他法了。他敢肯定沃伦·特伦特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的。事实上,特伦特不可能再有别的出路了。

  在早餐快吃完的时候,来了个电话——多多先拿起来听——是柯蒂斯·奥基夫在西海岸的私人代表汉克·兰尼兹尔打来的。他对来电的性质有点怀疑,便到自己的套房里去听,随手把联络门关上。

  兰尼兹尔按惯例先汇报了不属于饭店业务的各项财务情况——兰尼兹尔精明地处理得很得当,然后才提起奥基夫盼望提到的那个主题。

  “还有一件事情,奥基夫先生”——电话里传来慢吞吞的加利福尼亚的鼻音。“是关于詹妮·拉马什的,那个宝贝儿……嗳,就是你当时在贝弗利希尔斯饭店里感到兴趣的那位姑娘。你还记得她吗?”

  奥基夫记得很清楚:一个出众的瘦长的褐肤色女郎,有一副好身段,美妙动人的微笑,淘气而机伶。他对她的明显的女性魅力和她的话题之广泛都有着深刻的印象。他好象记得有人说过他是瓦萨女子大学的毕业生。他还跟一家小电影制片厂订有某种合同。

  “是的,我记得。”

  “我曾经跟她谈过一两次,奥基夫先生。不管怎么样吧,她很高兴跟你一起去作一次旅行。两次也行。”

  没有必要再问拉马什小姐是否知道她将在这样的旅行中担任什么角色。

  汉克·兰尼兹尔会去处理的。柯蒂斯·奥基夫认为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会是有趣的。跟詹妮·拉马什聊天,或干其他的事情,将会是极富刺激性的。他们在一起遇到人的话,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自行交谈。她也不会为了诸如选择果汁之类的小事情而犹豫不决。

  但是,他自己也感到有点奇怪,他居然犹豫了起来。

  “有一件事情一定得保证办妥,就是关于拉希小姐的将来。”

  汉克·兰尼兹尔自信的声音从大陆那边传过来。“这个你别担心。我会照应好多多的,就象我过去照应过所有其他的姑娘一样。”

  柯蒂斯·奥基夫厉声说道,“不是那个意思。”尽管兰尼兹尔很干练,但是有时候他却不够细心。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奥基夫先生?”

  “我要你专门给拉希小姐找个工作。一个好的工作。并且要求在她离开以前先把它告诉我。”

  声音有些犹豫不定。“我想我能办到。当然,多多并不是最聪明的……”

  奥基夫坚持不让,“不是马马虎虎的,你应该懂得。必要的话你宁可慢慢地想办法。”

  “那么詹妮·拉马什怎么样呢?”

  “她没有别的事情干……?”

  “我想没有。”他接受了这种古怪的念头,但感觉有点勉强,然后,他又轻松起来了:“好吧,奥基夫先生,照你的话办。你等着我的回音吧。”

  当他回到另一个套房的起居室时,多多正在把用过的早点盘子堆放在房间服务部的小推车上。他怒气冲冲地喝道,“用不着你做!饭店职工拿了工钱会去干的。”

  “可是我喜欢做嘛,柯蒂。”她那双动人的眼睛瞟向他,这时,他看到她眼里流露出一种迷惑不解的委屈神情。但她还是停了手。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对她说,“我要到饭店各处去走走。”

  他决定等会儿带多多去市里逛逛,算是向她赔罪。他记得可以乘一艘难看的旧艉明轮船“总统号”到港口游览。船上经常挤满游客,这种玩意儿她一定喜欢的。

  在外面门口,他冲动地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她。她用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回答说,“柯蒂,这太好了!我要把头发弄弄好,免得被风吹乱。就象这样!”

  她挥动一只柔软的胳臂把她那飘拂的灰黄色头发从她脸上往后捋,把它卷成紧紧的一束,她仰起脸,露出一副真挚的快乐表情,她的美是那样动人心弦,一点不矫揉做作,简直使他想改变目前的主意,而留下不走了。但是相反他却叽哩咕噜地说了些马上就要回来之类的话,就随手粗暴地关上套房的门走了。

  他乘电梯到楼下的正面夹层去,从那儿他又走下楼梯到门厅里去,走到那里时他决心要把多多抛诸脑后。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四处溜达。

  他注意到身旁走过的饭店职工都偷偷地朝他看上一眼。这些职工一看到他,似乎就马上振作起精神来。他不去理会他们,继续观察着饭店的实际情况,把自己得到的印象和奥格登·贝利的秘密报告中所说的情况加以比较。他目睹到的一切更进一步肯定了他昨天的想法,就是圣格雷戈里饭店需要有一个得力的管理人员。对于潜在的新的收入来源,他跟贝利也有同样的看法。

  经验告诉他,比如说,门厅里那些雄伟的柱子可能并不起什么支撑作用。

  假定它们不起支撑作用的话,那干脆可以把每根柱子挖空一部分,把挖空的地位租给当地的商人作为陈列橱窗用。

  在门厅下方的拱廊里,他发现一个很理想的地方却被一家花店占据了。

  饭店得到的租金大概是每月三百元。但是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假如把它开辟为一个现代化的鸡尾酒厅(象游船上的那样!为什么不可以呢?),那么不费吹灰之力每月就可以赚到一万五千元。花店换个地方是很好办的事。

  回到门厅里,他看到还有很多的地方可加以利用。压缩一些目前的公用面积,可以再摆五六个营业柜台——定飞机票的、出租汽车的、搞游览的、卖珠宝的,也许还有药房——都是有利可图的。当然这就需要在经营特色上来个改变,目前这种悠闲舒适的气氛必须去除,那些花木装饰和厚厚的地毯也都得搬走。现今,光线明亮、到处都可以看到广告的门厅才是饭店的生财之道。

  另外一件事情:这里的椅子大部分都应该搬走。人们要是想坐坐,就得上饭店的酒吧间或者是餐厅里去,这样饭店更有利可图了。

  关于免费供给坐位,几年前他就有过经验教训。那发生在他最早的一座饭店里,它开设在西南部一个小城里,是一座偷工减料、虚有其表、没有太平门的建筑物。这个饭店有一个特点:它有十二个收费厕所,附近方圆百里之内几乎每一个农民和牧人都随时来使用。出乎年轻的柯蒂斯·奥基夫意料之外的是,这个来源的收入竟相当可观,但是有一件事情影响了更多的收入:

  州法律有一条规定十二间厕所中必须有一间免收费用,那些节约的农民就习惯于排队使用这间免费的厕所。他雇用一个城里的酒鬼解决了这个问题。每当繁忙的日子,给那个人每小时两角钱和一瓶廉价的酒,让他泰然地坐在免费使用的马桶上。其他厕所的收入马上就剧增了。

  回忆起这件事,柯蒂斯·奥基夫微笑了。

  他看到门厅里在渐渐忙碌起来。一群新到的旅客刚走进饭店,正在登记,后来的旅客则还在查对刚从机场交通车上卸下来的行李。在接待处的柜台前已排了一个短短的队。奥基夫站在一旁看着。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显然还没有人会看到的事情。

  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黑人手里拎着旅行袋,走进饭店。他向接待处走来,漫不经心地走着,仿佛下午外出散步似的。在柜台边,他排在第三个,放下包,便站在那里等着。

  当交谈时,他们之间的谈话清晰可闻。

  “早上好,”黑人说道。他的声音——一个中西部的口音——和蔼可亲,颇有教养。“我是尼古拉斯大夫;我在你们这儿已经预定了房间。”当等着的时候,他摘下黑色杭堡帽,露出一头梳得很整齐的铁灰色头发。

  “是的,先生,请先登记一下,”登记员低着头说道。他一抬起头,脸就绷紧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把刚才推出去的登记簿又收了回来。

  “对不起,”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饭店客满了。”

  黑人镇定地微笑着回答道,“我预定了的。饭店还给我一封信证实已经定妥。”他把手伸进衣服内袋拿出一只皮夹,从夹着的纸片中抽了一张出来。

  “一定是弄错了,对不起。”放在他前面的那封信,登记员连看都不看。

  “我们这儿有会议。”

  “我知道。”那个黑人点点头,他不象刚才那样满面笑容了。“这是一个牙医大会,我就是来参加会议的大夫。”

  房间登记员摇了摇头。“我没有法子帮你的忙。”

  黑人把信件收了起来。“那么,我想跟别的人谈谈。”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又有许多新到的旅客排到柜台前的队伍里来了。一个穿着束带雨衣的人不耐烦地问道,“前面什么事卡住了?”奥基夫仍旧站着不动,他意识到在目前这个拥挤的门厅里,一颗定时炸弹正在滴嗒响着,随时都可能爆炸。

  “你可以跟副经理谈嘛。”房间登记员从柜台后面探出身去,高声喊道,“贝利先生!”

  门厅那头,一个坐在凹室办公桌前的年纪较大的人抬起头来。

  “贝利先生,请你过来一下,好不好?”

  副经理点点头,显得有点疲倦的样子,伸了伸腰。当他不慌不忙走过来的时候,他的满是皱纹的、皮肉下垂的脸上露出了一副职业性的欢迎者的笑容。

  柯蒂斯·奥基夫想,他是一个老手了;他做了多年的登记房间工作,现在在门厅里给他安排了一张椅子和办公桌,由他全权处理旅客提出的各种小问题。所谓副经理这个衔头,象大多数饭店里一样,主要是哄哄旅客的虚荣心而已,以为他们当真的在跟高级职员打交道呢。其实饭店里的真正实权掌握在经理室手里,在这里是看不见的。

  “贝利先生,”房间登记员说道,“我向这位先生解释过了,饭店已经客满。”

  “我也已经解释过了,”黑人反驳说,“我已经定妥了房间。”

  副经理和蔼可亲地笑了,显然在向所有排队等候着的旅客致意。“好,”

  他打招呼说,“我们得研究研究该怎么办。”他那只又短又肥、被香烟熏得蜡黄的手拉着尼古拉斯大夫裁制考究的上衣的袖子。“到这边来坐坐好不好?”那黑人被带到了凹室,这时贝利说道:“我想,这种事情是偶然的。

  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设法补救一下吧。”

  柯蒂斯·奥基夫内心承认这个年纪较大的人精明能干。一个一触即发的僵局这样平心静气而又灵活地被从舞台中心移到了侧翼。这时,那个房间登记员在另一个房间登记员的协助下,很快地给其他新来的旅客办好了住进房间的手续。只有一个年轻人,宽阔的肩膀,厚厚的镜片后面长着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从排着的队伍里走出未,注视着事态的新发展。好啦,奥基夫想,也许爆发性的事情终于可以避免了。他等着瞧。

  副经理摆摆手请对方在办公桌旁边的一只椅子里坐下,他也一骨碌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那个黑人把刚才对房间登记员讲的话重述了一遍,副经理不动声色地仔细听着。

  最后,那个年纪较大的人点了点头。“好吧,大夫,”他打着十足的官腔说道,“对这场误会我感到抱歉,但是我肯定能给你在城里另外找个住处。”

  他用手把电话机拉过来,拿起听筒。他用另一只手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纸来,上面都是电话号码。

  “等一等。”旅客温和的声音第一次变得严厉起来。“你们告诉我饭店客满了,但是你们的登记员却不停地在给旅客办理登记手续。难道他们有什么特殊的预定办法吗?”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那种职业性的微笑消失了。

  “吉姆·尼古拉斯!”门厅那头传来了热情愉快的招呼声。声音来自一个红光满面、满头蓬乱白发的矮老头,他脚步急促地朝凹室走来。

  黑人站了起来。“英格莱姆大夫!多么高兴见到你呀!”他伸出手去,老头紧紧地握着它。

  “你好吗,吉姆,我的孩子?不,别回答!我自己也看得出你很好。从你的外表上看,境况也非常好吧。我想你的生意一定不错吧。”

  “是不错,谢谢你。”尼古拉斯大夫微笑着。“当然我的大学教学工作仍占用了我很多时间。”

  “这难道我还不知道吗!这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毕生就是教你们这些人,可你们全出去开业赚大钱了。”那个黑人咧开嘴嘻嘻笑着,他又说:“不管怎样,看来你两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名声很响。你那篇关于口腔恶性肿瘤的论文已经引起热烈的讨论,我们都在等着第一手的报告呢。顺便说一下,我将很高兴把你介绍给大会。你知道吗,他们选我做今年的大会主席了?”

  “知道,我已经听说了。我想选不出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们两人在谈天的时候,副经理慢慢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他的眼睛半信半疑地朝着两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那个满头白发的矮老头英格莱姆大夫在笑着。他愉快地拍着他同事的肩膀。“告诉我你的房间号码,吉姆。我们有几个人等一会儿要在一块喝酒。我希望你能参加。”

  “令人遗憾的是,”尼古拉斯大夫说,“他们刚通知我没有房间了。看来跟我的肤色有关。”

  牙医大会主席为之一怔,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然后,他沉着脸,断然说,“吉姆,我来处理这件事。我向你保证,他们一定得赔礼道歉,并且给你一个房间。假如不成的话,我保证所有其他的牙医都搬出这家饭店。”

  副经理刚叫来了一个侍者。现在他急切地命令道:“去把麦克德莫特先生找来——快!”

  四

  这一天,彼得·麦克德莫特首先处理的是一件不重要的组织工作。在他上午的信件中,有一张定房部的便笺,通知他塔斯卡卢萨的吉斯汀·古贝克夫妇下一天就要住进圣格雷戈里饭店来。古贝克夫妇所以受到特别待遇,在于附来了古贝克太太写的一张便条,说她的丈夫身高七英尺一英寸。

  彼得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但愿饭店里所有的问题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告诉木匠间,”他指示他的秘书弗洛拉·耶茨说。“他们可能还保存着我们给戴高乐将军使用的那张床和床垫子;如果没有的话,那他们就得设法用别的东西拼长一下。明天在古贝克夫妇来到之前,早一点把房间安排好,把床铺好。也告诉管理部一声,他们需要特大号的床单和毯子。”

  弗洛拉镇定自若地坐在办公桌对面做着记录,跟平常一样,不慌不忙,也不提出问题。彼得知道指示会正确下达的,明天——用不着他再提醒——弗洛拉会去检查这些指示是否已经执行。

  他一到圣格雷戈里饭店就留用了弗洛拉,从那时候起他就认为凡是一个秘书该具备的条件,弗洛拉一应俱全——富有才干,忠实可靠,年近四十,婚姻美满,外貌平淡,象一垛水泥砖墙一样。彼得想,关于弗洛拉,对他有利的一点是他可以无限地喜欢她——他确是很喜欢她——而不致为之神魂颠倒。他又想,假如克丽丝汀不是给沃伦·特伦特而是给他做事,那结果就将大大不一样了。

  自从昨夜他匆勿离开克丽丝汀的公寓后,他几乎老是在想着她,甚至在睡觉时也梦见她。在象史诗般的梦境里,他们恬静地在两岸绿树成荫的河中飘荡(他说不出是坐在什么东西上面),伴随着令人陶醉的音乐,他似乎记得其中竖琴声特别响亮。今天一清早他打电话给克丽丝汀的时候就把这告诉了她,她还问,“我们是往上游飘的还是往下游飘的?——这该是很重要的。”

  可是他不记得了——他只是觉得高兴极了,他告诉克丽丝汀他还希望今夜能把那个梦在昨夜打断的地方继续做下去。

  不管怎样,在继续做梦以前——在今晚某一时间——他们还要再见面。

  到底什么时候和在哪里见面,他们同意等一会儿再商定。“这使我可以有个借口打电话给你,”彼得说道。

  “谁要借口?”她回答道。“今天早上我打算找个无关紧要的文件,假装必须立刻亲自送给你呢。”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昨夜他俩的兴奋情绪持续到了新的一天还没消失似的。

  他希望克丽丝汀能就来,一面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弗洛拉和上午的信件上来了。

  这是一批混在一起的普通信件,其中有几封打听大会的情况,他先把它们处理了。象平常一样,彼得口授信件时,摆出了自己最喜欢的姿势——把双脚搁在一只高高的皮废纸篓上,他那张有坐垫的转椅危险地往后倾着,他的身体几乎象是平躺着似的。他觉得这种姿势能使他的头脑敏锐,而这种姿势是他通过实践形成的。此刻,他的椅子已经处于平衡的边缘了,只要再过头一点点,椅子就要翻倒了。在记录的间歇中,弗洛拉象往常一样注视着,等待他口授下去。她只是坐在那儿注视着,一言不发。

  他接着回复的是新奥尔良一个居民的又一次来信,这个居民的妻子大约五个星期以前在这家饭店参加一个私人的结婚宴会。在宴会中她把她的野貂皮上衣放在一架钢琴上,钢琴上同时还放着其他客人的衣服和东西。后来她发现衣服上被香烟烧了一个大洞,把衣服织补好要花一百块钱。她的丈夫想让饭店来付这笔钱,最近这封信措词强硬地威胁着要起诉。

  彼得的回信措辞客气然而态度坚决。他指出——就象他以前所指出的一样——饭店设有衣帽间,而写信人的妻子却不去使用。假如她使用了衣帽间,那么饭店可以考虑赔偿。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圣格雷戈里饭店没有责任。

  彼得猜想这个丈夫的信可能只是一个试探,虽然它也可能发展为诉讼;过去曾发生过不少这样无聊的事。通常法院对这种向饭店勒索的要求均予驳回,但是这些要求使人恼火,因为浪费了人家的时间和精力。彼得想,有时旅客仿佛把饭店看作是一头乳牛,随时可从丰满的乳房里挤出牛奶似的。

  他又挑了一封信,这时外边办公室有轻轻的敲门声。他抬起头来,希望会看到克丽丝汀。

  “是我,”玛莎·普雷斯科特说。“外屋没人,所以我……”她一看到彼得,就说,“哦,天哪!你不会往后摔下去吗?”

  “我还没有摔过呢,”他说——话音未落,他却立刻翻倒了下去。

  一声巨响,吓得大家面面相觑。

  他躺在办公桌后面的地板上,抬头看看自己的伤势。摔下去时,他的左踝撞在那只翻倒的椅子的一只腿上,感到阵阵刺痛。他用手指摸摸后脑勺,也感觉疼痛,幸而有地毯,大大减轻了撞击力。可是他的尊严化为乌有了——有此为证:玛莎咯咯地笑出声来,弗洛拉也较谨慎地微微笑着。

  她们绕过办公桌来扶他起来。他尽管狼狈不堪,但又一次意识到了玛莎的令人惊异的活泼而喜悦的神情。今天她穿了一件朴素的蓝色麻布连衣裙,不知怎么的这使他昨天就已感觉到的那种又象少妇又象孩子的模样分外明显了。就跟前天一样,她的富有光泽的长长黑发飘垂在肩膀上。

  “你应该用一张安全网,”玛莎说。“象马戏团里那样。”

  彼得咧嘴苦笑了一下。“也许我还该穿上一套马戏班小丑的衣服哩。”

  弗洛拉把那只笨重的转椅扶起来。正当玛莎和弗洛拉一人一边把他扶起来的时候,克丽丝汀进来了。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纸。她的眉毛竖了起来。“我打扰你们了吗?”

  “不,”彼得说道。“我……唔,我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克丽丝汀的眼睛转向那只稳稳地摆着的椅子。

  他说,“它往后翻了过去。”

  “这种椅子老是这样,是吗?”克丽丝汀瞥了玛莎一眼。弗洛拉已经悄悄地走了。

  彼得给他们作了介绍。

  “你好,普雷斯科特小姐,”克丽丝汀说道。“我听说过你。”

  玛莎用品评的眼光看看彼得然后再看看克丽丝汀。她冷淡地回答道,“我想,在饭店工作,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弗朗西斯小姐。你是在这儿工作的,是不是?”

  “我说的并不是指流言蜚语,”克丽丝汀表明道。“但你说对了,我是在这儿工作的。因此等你们忙过以后或者私事谈完以后,我可以随时再来。”

  彼得立刻感觉到玛莎和克丽丝汀之间有一种敌对情绪。他纳罕这究竟是什么引起的。

  仿佛在说出他的心里话似的,玛莎逗人地笑道,“请别为了我的缘故而走,弗朗西斯小姐。我只是来提醒一下彼得关于今天晚上吃饭的事。”她转向他。“你没忘吧,是不是?”

  彼得感到心虚。“没有,”他扯谎道,“我没有忘记。”

  克丽丝汀打断接着而来的沉默,说道,“今晚吗?”

  “天哪,”玛莎说道,“难道他还有工作或者什么事情要干吗?”

  克丽丝汀明确地摇摇头。“他不会有什么事情干的。我会自己安排的。”

  “那你太好了。”玛莎又面露笑容。“好,我还是走吧。哦,对了,七点钟,”她告诉彼得说,“在普鲁坦尼亚街——有四根大柱子的那所房子。

  再见,弗朗西斯小姐。”她挥了挥手,就走出去了,把门带上。

  克丽丝汀表情坦率,问道,“你要不要我把它写下来?——有四根大柱的房子。这样你就不会忘掉了。”

  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知道——你跟我有个约会。当我约你的时候,我忘了别的安排,因为昨夜——跟你在一起——使我把其他一切都抛诸脑后了。今天早上我们交谈的时候,我想我搞糊涂了。”

  克丽丝汀轻快地说道,“对,你这个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手里有这么许多女人,谁能不糊涂呢?”

  她下定决心——虽然是勉为其难地——要显得轻松愉快,必要时,还要显得能谅解。她提醒自己:纵使昨晚两人相处在一起,她也没有权利占有彼得的时间,至于他说的搞糊涂了,也可能是真的。她又添上一句:“我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不自然地推托道,“玛莎只是个孩子呢。”

  克丽丝汀想,就是耐心的谅解也是有限度的。她的眼睛打量着他的脸。

  “我看你真是这么相信了。但是作为一个女人,让我奉告你,小普雷斯科特小姐长得象个小孩,就跟猫长得象老虎一样。不过我认为一个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挺滑稽的。”

  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完全错了。这只是因为两夜以前她经历了一次难堪的遭遇,而……”

  “而需要一个朋友。”

  “是啊。”

  “而你正好在场!”

  “我们谈了一会。我说过今晚我会到她家去赴晚宴。还有其他的人也去。”

  “是那么回事吗?”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话响了起来。他做了个厌烦的姿势,去接电话。

  “麦克德莫特先生,”一个急促的声音说道,“门厅里发生了纠纷,副经理说请你马上来一下。”

  他放下话筒时,克丽丝汀早已走了。

  五

  彼得·麦克德莫特无精打彩地在想,但愿自己永远也不要碰到这种作出决定的时刻。当你碰到或者假使碰到这种时刻,那简直就象一个恶梦变成了现实。更糟的是,你的良心、信念、正直和忠诚都被扯得粉碎了。他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就摸清了门厅里的情况,即使双方还在不断地解释着。那个举止庄重的中年黑人现在安静地坐在凹室的办公桌旁,那个愤愤不平的英格莱姆大夫——牙医大会受人尊敬的主席,还有那个副经理因释去重负而无动于衷的冷漠态度——就这些已经说明了彼得所要知道的一切了。

  现在明摆着的是假如对这个意外的事件处理不当,就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他注意到有两个旁观看——一个是柯蒂斯·奥基夫,他那张人们经常在照片上看到的、熟悉的脸从远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里。第二个旁观者是一个宽肩膀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阔边眼镜,身上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裤子和一件花呢茄克衫。他站着,身旁放着一只已周游过不少地方的小提箱,好象漫不经心地在门厅里东张西望,然而副经理办公桌旁发生的那戏剧性的一幕却都被他看在眼里。

  身高五英尺六英寸的牙医主席挺着身子,红润润的圆脸涨得通红,在满头蓬乱的白发下,一张嘴紧闭着。“麦克德莫特,假如你和你的饭店坚持这种使人难以相信的侮辱,我明确地警告你,你会给自己带来一大堆的麻烦。”

  这个矮个儿医生的眼睛闪着怒火,嗓门高了起来。“尼古拉斯大夫是我们这一行中一位非常有名的医生,如果你们拒绝租给他房间,告诉你,这对我和对我们会议的全体人员都是一种人身侮辱。”

  彼得想,假如我是个旁观者,而不是局中人,我会为之喝彩的。现实提醒他:这是冲着我说的,我应该设法把这场纠纷从门厅移到别处。他建议道,“是不是你和尼古拉斯大夫”——他的眼睛有礼貌地瞟向黑人——“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我们可以在那里平心静气地谈谈这件事。”

  “不,先生!我们最好就在这里谈。用不着把这事隐藏在黑暗角落里。”

  情绪激昂的矮个儿医生稳稳站着。“说吧!你到底让不让我的朋友和同事尼古拉斯大夫登记?”

  许多人都转过头来。有几个人路过门厅,也都停了下来。那个穿花呢茄克衫的男子,还是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走近了些。

  彼得·麦克德莫特沮丧地纳罕着,是什么命运的播弄,竟使他站在他从心坎中钦佩的英格莱姆大夫的对立面呢。这也是一种讽刺,仅仅昨天彼得还为了反对沃伦·特伦特的种族歧视政策而争辩了一通,就是这种政策导致了今天的这一场纠纷。那个等得不耐烦的医生提出了要求:你让不让我的朋友登记?一时彼得禁不住想表示同意,使事态不致扩大。但是他知道这无济于事。

  他有权对房间登记员下达一些命令,但是接受一个黑人为旅客可不在这些权力范围之内。在这一点上饭店里有一个严格的、长期有效的指示,只有饭店老板才有权更动。跟房间登记员去争论这个问题只会延长这场纠纷,而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我跟你一样感到遗憾,英格莱姆大夫,”他说道,“我不得不这样做。

  不幸的是确有一条住房规则使我没法让尼古拉斯大夫住进来。我希望能更改它,但是我没有这个权力。”

  “那么你们证实已定妥的回信就不算数了?”

  “那可是算数的。但是当你们大会预定房间时,有些事情我们应该讲清楚。我们没有讲清楚,那是我们的错。”

  “要是讲清楚了,”矮个子医生厉声说,“你就做不成这笔大会生意了。

  再告诉你,现在你还有可能做不成这笔生意。”

  副经理插嘴说道,“我提出过可以给他找个别的饭店,麦克德莫特先生。”

  “我们不感兴趣!”英格莱姆大夫又转向彼得说,“麦克德莫特,你是个年轻人,而且我想很聪明。你对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有何感触?”

  彼得想:何必回避呢?他回答道,“坦白地说,大夫,我还很少感觉到这样惭愧过哩。”他心中暗暗地在自言自语:假如我有勇气认罪的话,我就应该离开这家饭店,辞职不干。但是理智又替他辩解道:假如他这样做了,对事情会有什么好处吗?尼古拉斯大夫还是得不到一个房间,实际上反而会使彼得失去向沃伦·特伦特提出抗议的权利。他昨天就行使了这个权利,准备以后还要行使呢。就为了这个原因,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呆下去,尽力而为,不是更好吗?然而,他希望自己能更有把握。

  “岂有此理,吉姆。”那个较年长的医生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恼。“这事情我是不会就这样罢休的。”

  黑人摇了摇他的头。“我不愿说我的自尊心没受到伤害的假话,我想我的激进的朋友们一定会对我说,我应该坚持斗争下去。”他耸了耸肩膀。“其实,我倒是喜欢搞研究工作。今天下午有一班往北的飞机。我想去搭这班飞机。”

  英格莱姆大夫面对彼得。“你知道吗?这个人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教师和研究人员。他是来向我们的大会介绍一篇最重要的论文的。”

  彼得痛苦地想道:一定得想个办法。

  “我想,”他说,“你们能不能考虑我们一个建议。假如尼古拉斯大夫同意住在别的饭店,我设法安排他来这儿参加会议。”彼得知道自己这样说是属于轻举妄动。此事将很难保证,并且会牵涉到向沃伦·特伦特摊牌的问题。但是他所能够做到的——或者可以自作主张的,就是如此了。

  “还有参加社交活动——晚餐会和午餐会呢?”黑人的眼睛直盯着他的眼睛。

  彼得慢慢地摇摇头。做不到的事答应下来是没有用的。

  尼古拉斯大夫耸耸肩,他的脸沉了下来。“那就毫无意思了。英格莱姆大夫,我可以把我的论文寄来以便分发给大家,我想其中有些内容你是会感兴趣的。”

  “吉姆。”矮个子的白发老人感到非常为难。“吉姆,除了你还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局外,我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好。”

  尼古拉斯大夫转身找他的提包。彼得说,“我去叫个侍者来。”

  “不!”英格莱姆大夫把他推到一边。“我才有权拎这个包。”

  “对不起,先生们。”这是那个穿花呢茄克衫、戴眼镜的人的声音。他们刚回过头来,只听到一只照相机卡嚓一声。“很好,”他说。“让我们再来一张。”他眯起眼睛看着“禄来福来”照相机的取景器,快门又卡嚓响了一声。他放下照相机,说道,“这种快速软片好极了,不久前拍这样的照还需要用闪光灯呢。”

  彼得·麦克德莫特严厉地问道,“你是谁!”

  “你是问叫什么名字还是做什么的?”

  “是什么都一样,这里是私人企业。这个饭店……”

  “喂,得啦!别来那老一套了。”拍照的人正在调节他的照相机撑架。

  他抬起头来,这时彼得向他迈了一步。“我什么也不想干,小伙子。等我搞完了,你们的饭店就要声名狼藉了,假如你还想加上一条粗暴对待摄影记者的罪状,那就请便吧。”彼得在犹豫的时候,他倒咧开嘴笑了。“你赶快考虑考虑吧,我会为你报道的。”英格莱姆大夫问道,“你是个新闻记者吗?”

  “问得好,大夫。”戴眼镜的人咧嘴笑了。“有时候我的编辑说我不是,我想今天他可不会这样说了。我在休假期间给他送去这张小小的宝贵照片,他就不会这样说了。”

  “什么报?”彼得问道。他希望是家没有名气的报纸。

  “纽约《先驱论坛报》。”

  “好极啦!”牙医主席赞许地点点头。“他们一定非常重视这事。我希望你看到了事情的经过。”

  “也许可以说我有所了解,”新闻记者说。“我还需要问你一些细节,这样可以把正确的名字写出来。不过,首先我想在外面再给你和另外那位医生一起拍张照。”

  英格莱姆大夫抓住他的黑人同事的胳臂。“吉姆,这可是一种斗争的方式。我们要把这家饭店的名字披露在全国的每一份报纸上。”

  “你说得很对,”新闻记者表示同意。“新闻通讯社会把这个消息发出去的;毫无疑问,我拍的照片也会发出去的。”

  尼古拉斯大夫慢慢地点点头。

  彼得阴郁地想,自己是无能为力了,简直是一筹莫展。

  他发现柯蒂斯·奥基夫已经走了。

  当大家都走开的时候,英格莱姆大夫说道,“我希望这事能尽快地进行。你拍的照片一印好,我就准备把会议撤出这家饭店。打击这些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击中他们的痛处——经济方面。”他那直率的声音从门厅里逐渐消失了。

  六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问道,“警察了解的情况有什么变化没有?”

  时间已经快到上午十一点了。在不受干扰的总统套房里,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再一次焦急地面对着侦探长。奥格尔维挑了一张藤椅坐下,他的痴肥臃肿的身体把整个椅子都填满了。他身体一动,椅子就仿佛提出抗议似的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他们是在套房的一间宽敞的、充满阳光的起居室里,门关着。和前一天一样,公爵夫人已经事先托辞把秘书和女仆都打发出去了。

  奥格尔维思忖了一下才回答。“就我目前所探得的,他们知道在很多地方可能找到他们正在找的那辆车子。他们动用了所有的人在城外和郊区各处搜索。还有好些地方要去搜索,但是我估计明天他们就会开始考虑到近处。”

  从昨天开始,克罗伊敦夫妇和奥格尔维之间的关系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们是对手,现在他们成了同谋者,虽然还不可靠,仿佛他们都在摸索着结成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明确表示过的联盟。

  “要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公爵夫人说,“为什么我们还在浪费时间呢?”

  饭店侦探长那双卑鄙的眼睛变得冷酷无情。“你认为我该现在就把车子开出去吗?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许把它停在坎内尔街上吗?”

  出乎意料地,克罗伊敦公爵第一次开腔了。“我的妻子已经够紧张的了,用不着对她这样粗暴。”

  奥格尔维脸部的表情——一副狐疑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看了一下,又突然把它放回口袋里。“我想我们大家都有点紧张吧。在事情全部结束前,还得紧张下去哩。”

  公爵夫人不耐烦地说道,“那没有关系。我更感兴趣的是现在情况怎样了。警察是不是知道他们是在找一辆杰格尔牌汽车?”

  他慢慢地摇了摇下巴垂着胖肉的大头。“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听到的。我已经说过了,你们的汽车是一辆外国车子,可能需要好几天才能把它弄清楚哩。”

  “有没有什么迹象……唉,他们不再那么关心这件事了呢?有时候一件事发生了,大家相当注意,等过一两天并没有新的情况,人们对它也就失去了兴趣。”

  “你疯啦?”胖子脸上充满了惊讶。“你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没有?”

  “看了,”公爵夫人说。“我看了。我这么问,不过是一种如意算盘罢了。”

  “什么也没变,”奥格尔维说道。“只是警察可能更加急于求成了。破获这桩撞了人就逃跑的车祸案是大大有关名誉的事情,这些警察知道,假如他们破不了案,那就要从上到下来个搜查。市长说话是算数的,因此现在这里边还有政治呢。”

  “那么要把车子开出这个城市就更困难了罗?”

  “可以这样说,公爵夫人。每一个参加搜索的警察都知道,如果他发现了他们追寻的车子——就是你的那辆汽车——那么他立刻就能升官了。他们全都擦亮着眼睛。事情就是这么难对付。”

  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到奥格尔维沉重的呼吸声。大家心里都明白,接下去会提出什么问题,但是似乎谁也不愿意启口,仿佛回答就会意味着判决,或者是希望的幻灭。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终于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车子往北开呢?”

  “今天晚上,”奥格尔维回答道。“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们的。”

  这时听到公爵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走呢?”公爵夫人问道。“又得不让人看见。”

  “我不能保证做到不让人看见,但是我作了些打算。”

  “说下去。”

  “我认为最好的出发时间大约在一点钟。”

  “凌晨一点钟?”

  奥格尔维点点头。“那时候活动不太多。路上车辆少,但又不是太少。”

  “但是你还是有可能让人看见的吧?”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能被人看见。我们不得不碰碰运气了。”

  “如果你走了——离开了新奥尔良——你准备走多远呢?”

  “六点钟左右天亮。估计那时我已到密西西比州了,可能性最大的是到达梅肯附近。”

  “那可没多远呀,”公爵夫人反对道。“只走过密西西比州的一半,还不到去芝加哥四分之一的路。”

  胖子在椅子里转动了一下身子,椅子又发出抗议的吱嘎声。“你认为我应该超速开车吗?打破什么纪录吗?或者招引动不动就发违章通知的交通警来跟踪我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车子离开新奥尔良越远越好。白天你又怎么办呢?”

  “离开马路,躲藏起来。密西西比州有的是地方。”

  “然后呢?”

  “天一黑,我再开,一直向北开过亚拉巴马州、田纳西州、肯塔基州、印第安纳州。”

  “到什么地方才是安全呢?真正的安全。”

  “印第安纳州,我认为。”

  “那么星期五你就要停在印第安纳了?”

  “大概是这样。”

  “那么星期六你就可以到芝加哥了?”

  “星期六早上。”

  “很好,”公爵夫人说道。“我丈夫和我将在星期五晚上飞到芝加哥。

  我们将住在德雷克饭店,在那儿等着你的消息。”

  公爵看着他的手,避开奥格尔维的眼光。

  饭店侦探长直截了当地说,“你等着吧。”

  “你还需要什么吗?”

  “最好给我一张通知车库的字条,万一需要时,证明准许我使用你的车子。”

  “我现在就写。”公爵夫人走到屋子那边的写字台边。她很快地写着,一会儿工夫手中拿着一张对折着的饭店信笺走回来。“这个就行了。”

  奥格尔维连看也没看,就把便条往里面口袋里一塞。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公爵夫人的脸。

  一阵使人局促不安的静寂。她疑虑地说道,“你不是就要这个吗?”

  克罗伊敦公爵站起身来,不自然地走开了。他转过身来,试探地说道,“是钱。他要的是钱。”

  奥格尔维满是肥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假笑。“好啦,公爵夫人。我们讲好了的,现在先给一万。星期六在芝加哥再给一万五。”

  公爵夫人连忙把戴着珠宝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全忘了。事情太多啦。”

  “那没有关系,我会记得的。”

  “要等到今天下午才行。我们的银行还得安排……”

  “要现款,”胖子说道。“不要比二十元再大的票面,也不要新票子。”

  她敏锐地看着他。“为什么?”

  “那样不易给人发觉。”

  “你不相信我们?”

  他摇摇头。“干这种事,随便相信人是不聪明的。”

  “那么我们为什么就该相信你呢?”

  “我还押了一万五千元的大赌注呢,”那个古怪的假嗓子带有一点不耐烦的声调。“记住——那也得要现款,星期六银行是不开门的。”

  “如果,”公爵夫人说,“到了芝加哥我们不付给你呢?”

  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连假笑都没有了。

  “我很高兴你这样提出来,”奥格尔维说。“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相互了解。”

  “我想我是了解的,可是,说下去吧。”

  “公爵夫人,到了芝加哥,我准备这么干。我要把车子藏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去饭店拿一万五千块钱。拿到之后,我才把钥匙交给你,并且告诉你车子藏在什么地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正要说呢。”那双小小的猪眼睛闪着光。“假如出了什么岔子——比如象你说的,你没有现款,因为你忘了银行不开门,那么我就在芝加哥报告警察。”

  “那你自己也有许多事情得讲清楚哩。比如说,你怎么会把车往北开的呢。”

  “那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该说的就是,你们给了我一两百块钱——我会随身带着这笔钱——让我把车子开到北面来。你们说路太远了。你和公爵要乘飞机。你们要等我到了芝加哥把车子检查过后才来,我已想好了一套。

  因此……”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我们决不食言,”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向他保证道,“不过象你一样,我也要肯定我们彼此之间必须相互了解。”

  奥格尔维点点头。“我认为我们是相互了解的。”

  “五点钟再来,”公爵夫人说道。“钱给你准备好。”

  奥格尔维走了以后,在屋子那一头的克罗伊敦公爵不再那样一声不吭了。那边的一只餐具柜上放着一盘玻璃杯和一些酒瓶,这些酒是前一天夜里送来的。他倒了一些烈性苏格兰威士忌酒,加上苏打水,一饮而尽。

  公爵夫人严厉地说道,“瞧,你又这么早就开始喝酒了。”

  “这是净化剂呢。”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这次是在慢慢地呷了。

  “跟那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我觉得可耻。”

  “显然他不是个那么挑眼儿的人,”他的妻子说。“否则的话,他可能就不愿意跟一个压死孩子的醉鬼打交道呢。”

  公爵脸色发白。他放下酒杯,两手发抖。“这太不公平啦,老太婆。”

  她又添上一句,“还逃跑呢。”

  “天哪!——那你也跑不了。”这是一声怒吼。他握紧拳头,好象拔拳就要打出去似的。“就是你!——就是你求着把车子开跑的,后来还不许开回去。如果没有你,我是会回去的!你说,回去根本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如此,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甚至在昨天,我还想去警察局自首。你就是反对!因此现在我们把他招来,那个……那个麻风病鬼,他会把我们敲榨得一精二光呢。”嗓门渐渐低了下去。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公爵夫人问道,“你那歇斯底里的大发作已经发完了?”对方没有回答,她又继续往下说,“我可不可以提醒你,你几乎不需要别人什么劝说,就这样干了。如果那时你想或有意不那么干,我的意见是绝不会起作用的。至于麻风病,我不相信你会感染到,因为你小心谨慎地站在一边,跟那个人非打不可的交道,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了。”

  她的丈夫叹了一口气。“我不应该和你拌嘴。对不起。”

  “假如需要拌嘴来清醒一下你的头脑,”她冷淡地说,“那我也不反对。”

  公爵又重新喝他的酒,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有趣的是,”

  他说道,“有时候我有那么一种感觉,这一切,虽然很糟,却使我们变得亲近了。”

  这些话显然是在讨饶,这倒使公爵夫人犹豫了。她跟奥格尔维打交道,也感到不光彩,而且疲惫不堪。她内心深处渴望有一刻的安静。

  但是相反的,她却毫无促使和解之意,她回答道,“是吗,我倒没有这种感觉。”她更严肃地说:“不管怎样,我们可没有时间来搞柔情那一套。”

  “对!”仿佛他妻子的话是一个信号似的,公爵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

  她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你至少得保持神智清醒,我就谢天谢地啦。我还得去跟银行打交道,可能银行需要你在什么票据上签字哩。”

  七

  沃伦·特伦特准备亲自动手处理两件事,而没有一件是使人愉快的。

  第一件是要同汤姆·厄尔肖对质关于前一天晚上柯蒂斯·奥基夫揭发的事。“他在榨尽你的血汗呢,”奥基夫提到酒吧间负责人时这样说道。还说:

  “从情况来看,这种勾当已经搞了很久了。”

  奥基夫如约把他的揭发写成了书面材料。上午十点钟刚过,一份报告——上面记载着关于观察所得的具体细节、日期和时间——由一个年轻人送给了沃伦·特伦特。他自我介绍是奥基夫旋馆公司的肖恩·霍尔。这个年轻人直接来到了沃伦·特伦特的十五楼套房,好象有些窘。饭店老板向他道谢过后,就坐下来看这份七页的报告。

  开始,他心情沉重地看着报告,越看下去心情越沉重。不单单是汤姆·厄尔肖,还有其他一些他素来信任的职工的名字也出现在这份调查报告里。沃伦·特伦特痛苦地认识到自己是被骗了,而欺骗他的就是这些他最信赖的男男女女,其中包括一些象汤姆·厄尔肖这样被他当作知心朋友的人。而且,同样明显的是,整个饭店里的贪污盗窃情况恐怕要比这份报告里所记录的严重得多。

  他把这几张用打字机打的纸小心地折好,放到上衣里面的口袋里。

  他知道如果任性发作的话,他会大发雷霆,还会把这些辜负了他信任的人一个一个揭露出来,予以申斥。这样做甚至可以发泄一下抑郁不乐的情绪。

  但是愤怒不堪的情绪现在使得他筋疲力尽。他决定亲自去找汤姆·厄尔肖对质一下,其他的人则不去找了。

  然而,沃伦·特伦特想,这份报告有一个有利的方面,就是使他从人清债中解脱了出来。

  直到昨天晚上,他认为饭店职工是忠于他的,因此他在考虑圣格雷戈里饭店时,多半一直受到这个想法的制约。现在,揭露了饭店职工对他的不忠诚,这倒使他不再受这个限制了。

  结果给他保持自己对饭店的控制权提供了可能性,以前他是回避这种可能性的。即使现在,前景还是暗淡的,正由于这一点,他才决定在那两件不愉快的事情中先不忙于处理那更不愉快的事情,而先去找汤姆·厄尔肖谈谈。

  旁塔尔巴酒吧位于饭店的底层,可以通过饰有牛皮和古铜的双扇转门从门厅里进去。里面走下三级铺着地毯的台阶,就是L形的地面,这里设有桌子和舒服、装潢讲究的火车座。

  与其他许多的鸡尾酒吧不同,旁塔尔巴酒吧灯火辉煌。这样,顾客彼此都能看得见,而且也能看见一直伸展到L形房间拐角处的酒柜。酒柜前面有半打为不带伴侣的酒徒准备的皮凳子,他们可以随意转动凳子四面观看。

  当沃伦·特伦特从门厅走进这里的时候,正是午前十一点三十五分。酒吧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青年和一位姑娘坐在一个火车座里,靠近它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别着大会领章的人在低声交谈。再过十五分钟,惯常的中午饮客马上就要蜂拥而来,那时要跟任何人悄悄地谈话就不会有机会了。但是,饭店老板估计,他此来要办的事,有十分钟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侍者看到了他,马上就跑过来,但是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他走开。

  沃伦·特伦特看到汤姆·厄尔肖站在酒柜里面,背朝着房间,正专心一意地在看着一张摊开在现金出纳机上的小报。沃伦·特伦特直挺挺地走过去,在一张皮凳上坐下。他现在看清楚了,这个年老的酒吧侍者看的是一张《赛马报道》。

  他说道,“你就是这样在花我的钱吗?”厄尔肖大吃一惊地转过身来,继而有点诧异,在认清来者之后,又面有喜色。

  “嗨,特伦特先生,你真把我吓了一跳。”汤姆·厄尔肖敏捷地把《赛马报道》折起来,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在他的圆秃顶下面,鬓发苍白,好象圣诞老人的白发一样,他的布满皱纹、粗糙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

  沃伦·特伦特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一种谄媚的笑容呢。

  “我们好久没有看到你来这儿了,特伦特先生。太久了。”

  “你不是在抱怨吧,是吗?”

  厄尔肖犹豫了一下。“呃,不。”

  “我早就该想到,不来打扰你,却给了你许许多多的方便呢。”

  这个酒吧间负责人的脸上掠过一阵疑虑的阴影。他仿佛给自己安安心似的笑了起来。“你总是喜欢开有趣的玩笑,特伦特先生。哦,既然你来了,我有一些东西应该给你看一下。本来我是想到你办公室来的,但总不得空。”

  厄尔肖打开酒柜底下的一只抽屉,拿出一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彩色照片来。“这是德里克家的一个孩子——是我的第三个外孙。健康的小家伙——就跟他妈妈一样,幸亏许久以前你帮过她的大忙。埃塞尔——就是我的女儿,你记得吧——常常问起你;总叫我代为问好,我们全家其他的人也都问你好。”他把照片放在酒柜上。

  沃伦·特伦特拿起照片,故意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回原处。

  汤姆·厄尔肖不安地说,“出了什么事吗,特伦特先生?”对方没有回答,他又说:“我给你配些什么喝喝好吗?”

  他正要拒绝,又改变了主意。“来杯有气体的拉莫斯杜松子酒。”

  “好,先生,马上就来!”汤姆·厄尔肖迅速地去拿配料。看着他工作一向是一种享受。过去有的时候,沃伦·特伦特在自己的套房里请客,总要把汤姆叫上来掌管饮料,主要因为他那套酒吧服务简直可与他配酒的质量相匹敌。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并且象魔术师一样灵巧熟练。现在他又施展起他那套技巧,把酒放到饭店老板的面前后,露出炫耀的神色。

  沃伦·特伦特一边呷一边点头。

  厄尔肖问道,“好吗?”

  “好,”沃伦·特伦特说。“跟你过去配的一样好。”他的眼光和厄尔肖的相遇了。“我很高兴,因为这是你在我饭店里配的最后一杯酒了。”

  厄尔肖的心神不安变成了恐惧。他不安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不是当真的吧,特伦特先生。你不可能当真的。”

  饭店老板不理他的话,把酒杯推开。“你为什么这样干呢,汤姆?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呢?”

  “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

  “别骗我了,汤姆。你已经干了很长时间啦。”

  “我告诉你,特伦特先生……”

  “别再扯谎了!”高声的命令突然打破了寂静。

  酒吧间里轻声低语的谈话声中止了。看到这个酒吧侍者转动着的眼珠里那种惊恐的神色,沃伦·特伦特猜想在他背后肯定有好些人都转过头来看着。

  他感觉到他本来想压制的怒火正在升起。

  厄尔肖喃喃地说,“对不起,特伦特先生,我在这儿已经工作了三十年了。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沃伦·特伦特从里面衣袋里拿出早先放在袋里的奥基夫的调查报告。他翻过两页,把第三页折起来,用手捂住一部分。他命令道,“念!”

  厄尔肖摸出眼镜来戴上。他双手颤抖着。他念了几行就停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现在是无法再否认了。只有象走投无路的困兽那种出于本能的恐惧。

  “你没有证据。”

  沃伦·特伦特用手砰地往酒柜上击了一下。他不顾自己提高嗓子,大发起雷霆来。“我想要的话,就有。一点都不假。你是又骗又偷,就跟所有的骗子和小偷一样,露出了马脚。”

  汤姆·厄尔肖惊慌失措,汗流满面。仿佛一声强烈的爆炸,他认为安全的世界突然一下子崩溃了。他欺骗雇主,时间之长已难以记清——而且到了这样的地步,他早就认为自己的欺骗是无懈可击的了。就是在他最坏的预感中,他也决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现在他担心这位饭店老板究竟是否知道这日积月累的盗窃有多大数量。

  沃伦·特伦特的食指指着酒柜上放在他们之间的那份报告。“这些人倒嗅出了这些贪污,因为他们没有犯错误——犯我信任你,一直把你当个朋友的错误。”他激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然后又继继说道,“但是我要追究的话。我是会找到证据的。除了报告中提到的之外,还有好多呢。是不是?”

  汤姆·厄尔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唉,你不用担心;我不准备起诉。那样做,我会觉得是在毁掉我自己的什么东西一样。”

  年老的酒吧侍者的脸上掠过一丝宽慰的神色;他马上把它按捺住了。他请求说,“我发誓,如果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决不再犯了。”

  “你的意思是说,干了多年的偷窃欺骗勾当,现在终于被抓住了,从此你是诚心诚意不再偷了。”

  “特伦特先生,在我这个年纪再去找个工作是很难的。我有家……”

  沃伦·特伦特平静地说,“我知道,汤姆。我记得你说过。”

  厄尔肖居然脸红起来。他局促不安地说,“我在这里挣的钱——就是我这个工作本身挣的钱总是不够的。帐单老是不断;还要给孩子们买东西……”

  “还有那些卖赛马彩票的人,汤姆。我们别把他们忘了。卖赛马彩票的人老跟在你后面要钱,对吗?”这本来是一句无意的话,但是厄尔肖的默不作声,证明这句话击中了要害。

  沃伦·特伦特粗暴地说道,“话已经说够了。现在就滚出饭店去,永远不许再来这里。”

  此刻,更多的人穿过门厅的门来到旁塔尔巴酒吧,谈话的嗡嗡声又起,声音渐渐响起来。一个年轻的酒吧助手来到酒柜后面,正在配饮料,由侍者来领取。他故意回避看他的雇主和以前的顶头上司。

  汤姆·厄尔肖眨眨眼睛。他简直不相信地抗议说,“中午的买卖……”

  “这不关你的事,你已经不再在这里工作了。”

  这个前酒吧间负责人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便渐渐地改变了态度。他早先那种恭顺的假面具已经撕下了,代之以龇牙咧嘴的一笑,他说道,“好吧,我这就走。但是你的日子也不长了,不可一世的特伦特先生,因为你也马上要被撵出去了,这是尽人皆知的了。”

  “那么他们知道些什么呢?”

  厄尔肖的眼睛闪烁着。“他们知道你是个无用的、筋疲力尽的老笨蛋,纸袋袋里的事都管不好,别说管一个饭店了。你他妈的肯定要失去这个饭店,原因就在于此,到时候许多人要笑破肚皮,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他犹豫了一下,气喘吁吁,脑子里在考虑是小心翼翼好,还是不顾一切好。报复的强烈愿望终于占了上风。“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年了,你的所作所为,就好象饭店里所有的人都是你的似的。当然,你给的工资也许确实比别人多几分钱,还给点小恩小惠,就象你给我的那样,俨然象个耶稣基督和摩西混为一体的化身。可是你骗不了我们任何人。你付略高的工资,目的是把工会拒之门外,给点小恩小惠使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因此大家都知道你这一切全是为你自己而不是为他们。所以他们一面讥笑你,一面给自己打算,就象我给自己打算一样。真的,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呢——这些事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厄尔肖不再说下去,脸上流露出怀疑的神情,自己是不是讲得太过分了。

  在他们后面,酒吧间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旁边两只相邻的高凳已经有人坐了。沃伦·特伦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咚咚地敲击着皮面的酒柜,越敲越快。

  奇怪,他刚才的那股怒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钢铁般的决心——他准备马上去处理早先考虑过的第二件事情。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三十年来他以为很了解、实际上却毫不了解的人。

  “汤姆,你是不会了解其中的原由或情况的,但你最后给我做的却是件好事哩。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把你送进监狱以前就走吧。”

  汤姆·厄尔肖转过身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出去了。

  沃伦·特伦特穿过门厅朝通向卡伦德莱特街的大门走去,职工们都看着他,他冷冷地避开他们的目光。他无心说笑,今天早上他获得了一个教训,背信弃义的人往往以笑脸迎人,热诚可能是轻蔑的伪装。汤姆说的他想款待职工却受到讥笑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更加刺痛他的是,因为它听起来确实有点道理。算了,他想,等一两天看吧。看那时候究竟是谁在笑吧。

  他走到外面繁忙热闹、阳光灿烂的街上时,一个身穿制服的看门人看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走向前来。沃伦·特伦特吩咐道,“给我叫辆出租汽车。”

  他本来想步行一两条街,可是当他走下饭店台阶时,一阵剧烈的象刀割般的坐骨神经痛使他改变了主意。

  看门人吹了吹哨子,一辆出租汽车穿过拥挤的来往车辆行人,慢慢地开到路边来。看门人扶着打开的车门,沃伦·特伦特僵硬地登上汽车,然后看门人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恭敬地举手碰了碰帽边。沃伦认为这种敬礼又是一种空洞的姿态而已。他懂得,对于许许多多过去只看表面价值的事情,从今以后他都得用怀疑的眼光去看。

  出租汽车开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探询的眼光,便吩咐说,“开过几条马路就行了。我要打个电话。”

  司机说,“饭店里有的是电话,老板。”

  “你别管。给我开到有公用电话的地方。”他不想说明,因为他要打的电话太机密了,所以不愿冒险去用饭店的电话。

  司机耸了耸肩膀。过了两条街,他向南转入坎内尔街,又一次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的乘客。“今天天气真好。在港口旁有电话。”

  沃伦·特伦特点点头,对片刻的休息感到高兴。

  他们驶过邱皮托拉斯街后,路上车辆就少了。一会儿工夫出租汽车就在港务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几步以外就是一个公用电话间。

  他给了司机一块钱,找头也不要了。正要向电话间走去时,他又改变了主意,跨过伊斯广场,在河边停步站住,中午炎热的阳光从上面晒着他,热气又从水泥路上通过他的双脚令人舒适地渗透到他全身。他想太阳可真是老人的骨头的朋友啊。

  在半英里宽的密西西比河的对岸,远处岸边的阿尔及尔区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发亮。今天,这条河散发着一股臭味,那是经常如此的。这条“江河之父”经常臭气熏人、水流不畅、泥沙淤塞。他想,这就跟生活一样;在你周围充满着淤泥和积垢,永远改变不了。

  一艘货船朝着海洋方向驶去,它的汽笛向一列归航的驳船尖啸着。驳船改变了航道,货船也不减缓速度,继续朝前驶去。很快这艘船就要从孤寂的江河里驶入更为孤寂的大海里去了。他在想船上的人不知是否感觉到或者介意。也许不。也许象他自己一样,他们也将懂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人会感到不孤独的。

  他折回原路走进电话间,小心地把门关上。“记帐通话,”他通知接线员。“接华盛顿特区。”

  电话接了几分钟,还询问了他公事的性质,才接通了他要找的人。最后,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也有人说是最腐败的——劳工领袖的坦率、生硬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

  “喂,讲吧。”

  “早安,”沃伦·特伦特说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吃中饭吧。”

  “你只有三分钟的时间,”那声音简慢地说道。“你已经浪费了十五秒钟了。”

  沃伦·特伦特急急忙忙地说,“不久以前,有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提了个试探性的建议。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

  “我总是记得的。有的人就希望我不记得。”

  “那次,抱歉得很,我有点失礼了。”

  “我这儿有只跑表。半分钟过去了。”

  “我想谈个交易。”

  “我开价,别人接受。”

  “假如时间是这样宝贵得要命的话,”沃伦·特伦特反击道,“那么别再在这种小事上磨来磨去,浪费时间了。多少年来你一直想插手饭店这个行业。你还想加强你们在新奥尔良的工会势力。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实现这两个愿望的机会。”

  “多大代价呢?”

  “两百万元——以优先抵押作担保。你的报酬是到手一个工会企业,并由你自己签订契约。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牵涉到的是你自己的钱。”

  “啊,”对方沉思地说。“啊,啊,啊。”

  “现在,”沃伦·特伦特问道,“你把他妈的那只跑表停掉,好吗?”

  电话里传来咯咯的笑声。“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跑表,但是,出乎意外的是,这个主意竟然能使人立刻行动起来呢。你什么时候需要这笔款子?““星期五以前要钱。明天中午以前要决定。”

  “最后还是来求我了,呃?你是到处碰了壁才来找我的,是吗?”

  扯谎已是毫无意义了。他简短地回答道,“是啊。”

  “你一直在赔钱吗?”

  “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奥基夫那伙人却认为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开了个价要买。”

  “接受下来,也许是聪明的。”

  “我要是接受了,你就永远也别想从他们那里得到这样的机会了。”

  一阵沉默,沃伦·特伦特也不说话。他感觉到对方在思索,考虑。他相信对方正在认真考虑他的建议。国际职工工会想渗入旅馆业已有十年之久。

  但是至今为止,与该职工工会大多数的积极争取职工加入工会的运动不一样,他们可悲地失败了。原因在于饭店经营者和较诚实的工会意见不一致——在这一个问题上——饭店经营者害怕职工工会,而比较诚实的工会则蔑视饭店经营者。对职工工会来说,跟圣格雷戈里饭店——它至今还是一家反对工会的饭店——签订契约,那就能在这个有组织的反对的大坝上打开一个缺口。

  至于说到钱,二百万元的投资——假如职工工会愿意投资的话——只占去工会巨大的财库的一小部分而已。多少年来,他们在争取饭店职工加入工会的一无收获的运动中所花的钱要比这多得多呢。

  沃伦·特伦特认识到,假如他建议的安排成为事实的话,那么在旅馆业里,人家就要诽谤他,辱骂他是一个叛徒。而在他自己的职工中,至少那些了解内情、深知自己已被出卖了的人将强烈地谴责他。

  损失最大的是职工。假如签订了工会契约,他想,作为一种象征性的姿态,工资将一定会略有提高,逢到这种情况,这是常有的现象。但是本来就已经到了该加工资的时候了——事实上,已经迟了——如果饭店能用其他的方法筹集到资金的话,他打算是由他自己来加工资。签约后,为了工会的利益,目前的职工养老金计划将被废除,唯一得到好处的将是职工工会的财库。

  最值得注意的是,缴纳工会会费——大概每月六到十元——将是强制性的。

  这样,不仅将不可能马上增加工资,而且职工们的实得工资将减少了。

  唉,沃伦·特伦特想,对旅馆业同行们的辱骂还是不得不忍受一下。至于其他,他一想到汤姆·厄尔肖和其他象他这样的人,心里也就不太感到内疚了。

  电话里对方生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要派两个财务人员来。今天下午他们就乘飞机来。当晚,他们将分析研究你的帐册。我要真正的分析研究,所以凡是我们该了解的事情,都不要隐瞒。”这种明显的威胁口吻暗示,只有勇敢或蛮干的人才会小看职工工会。

  饭店老板生气地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凡是有的资料,你都可以看。”

  “假如明天早上我的人向我报告说一切都没问题,你就要签署为期三年的工会企业契约。”这完全是指示的口气,毫无协商余地。

  “我自然愿意签订。当然喽,还得经过职工们表决,尽管我肯定我能保证不成问题。”沃伦·特伦特一下子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保证。

  会有人反对跟职工工会结成联盟;这一点是能肯定的。但是,许多职工还是会同意他的意见的,如果他态度坚决的话。问题是:他们能达到所需要的多数吗?

  职工工会主席说,“用不着什么表决。”

  “但是法律上肯定……”

  电话里粗声粗气地怒喝道,“别来给我讲劳工法啦!我知道得多哩,远远超过你所要知道的呢。”停了一停,然后咆哮地解释道,“这是一个自愿承认的协议。法律上并没有规定要表决。不要什么表决。”

  沃伦·特伦特让步了,只能这样办了。

  整个过程将是不道德的,但却毫无问题是合法的。在此情况下,他在工会契约上的亲笔签字就要约束饭店的每一个职工,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嗨,他倔强地想,就这么办了。这样可以使事情大大地简单化,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他问道,“你对抵押怎么处理?”他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过去,参议院调查委员会曾经严厉地抨击职工工会,说他们大量投资于那些与工会订有劳工契约的公司。

  “你开一张票额二百万元、利率八分的票据,付给职工养老基金委员会。

  这张票据以饭店的优先抵押作担保。押据将由职工南方联合会掌管,代职工养老基金委员会保管。”

  沃伦·特伦特知道这种安排是很狡诈的。它违反关于使用工会基金的法律的精神,而在技术上却没有越出法律的范围。

  “票据三年到期,假如你连续两期不能支付利息,就要丧失所有权。”

  沃伦·特伦特表示异议说,“其他的我全同意,只是我要五年期限。”

  “只能是三年。”

  这可真是笔毫不妥协的交易,但是三年的期限至少可以给他时间来恢复饭店的竞争能力。

  他勉强地回答道,“好吧。”

  卡嗒一声,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沃伦·特伦特从电话间出来,尽管坐骨神经痛又开始发作了,脸上却堆着笑容。

  八

  在门厅里发生的那场争吵最后使尼古拉斯大夫离去之后,彼得·麦克德莫特郁郁不乐,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经过考虑,他认为匆匆忙忙地去跟美国牙医协会的工作人员打交道不会有什么收获。即使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坚持威胁要把整个会议撤出饭店,看来最早也得在明天上午才能办到。这样,再等一两个钟头,等到今天下午,让大家都冷静下来,这将是既稳妥又明智的。到那时候他去跟英格莱姆大夫谈谈,必要时,再去找协会的其他人谈谈。

  至于在那场不愉快的争吵中还有那个新闻记者插手,要想挽回所造成的一切损失,显然是为时太晚了。为饭店着想,彼得希望判断新闻报道是否重要的人,能把这件事仅仅看作是一条次要的新闻就好了。

  回到正面夹层的办公室后,他在上午剩下的那段时间里忙于处理一些日常工作。他克制自己,坚决不去找克丽丝汀,他本能地意识到在这方面冷静一段时间也可能是有好处的。可是,他觉得过一阵后,他一定得对今天早上极端失礼的行为进行补救。

  他决定近中午时顺便到克丽丝汀那里去,但是来了个电话,使这个打算没能实现。电话是值班副经理打来的,报告彼得说,住在客房里的一位来自衣阿华州玛夏市、名叫斯坦利·基尔布里克的旅客被偷了。虽然只是才来报案,但偷窃显然是在夜间发生的,失单上开列了一长串据说被窃的贵重物品和现款,据副经理说,这位旅客看来感到异常不安。已有一位饭店侦探赶到现场。

  彼得打电话去找饭店侦探长。他对奥格尔维究竟在不在饭店里,心中无数。这个胖子的值班时间是一个谜,只有他自已知道。但是,不多一会儿,有人报告说,奥格尔维已经去查问过了,他将尽快地前来汇报。大约二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

  侦探长硕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在面对办公桌的那只大皮椅子里坐下来。

  彼得尽量克制自己出自本能的厌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被偷的那个家伙是个笨蛋。他受骗了。这是他的失窃单。”奥格尔维把一张手写的单子放在彼得的办公桌上。“我自己留了一份。”

  “谢谢。我要把它交给饭店的保险部。房间怎么样——有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

  侦探长摇了摇头。“肯定是钥匙被偷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基尔布里克承认昨晚在法国居民区寻欢作乐来着。我看他应该把自己的娘一起着带出来。他声称他把钥匙丢了。一口咬定如此。看来极有可能他是中了酒吧女郎的老圈套了。”

  “他知不知道,假如他对我们说老实话,我们给他找回失窃的东西的机会就会多一些?”

  “我给他讲了。一点没用。第一,目前他已经昏头昏脑,呆若木鸡。第二,他认为饭店的保险费足以抵偿失窃的东西。可能还要多一些。他说他的皮夹里有四百块钱现款。”

  “你相信他吗?”

  “不相信。”

  好吧,彼得想,应该让这位旅客清醒一下头脑。饭店保险费对失窃物的赔款以一百元为限,至于现款不论多少一律不赔。“对于其他情况你怎么想呢?你认为这是一次偶一为之的偷窃吗?”

  “不,我不这样想,”奥格尔维说道。“我认为我们这里有饭店惯窃,并且他正在饭店里活动呢。”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641号房间提出抗议。也许这事还没有向你汇报。”

  “假如已经汇报过,”彼得说,“我记不得了。”

  “清早,我估计大约是近天亮的时候——有个人用钥匙开了641号房门走进去。房间里的人醒了,那个家伙就装做喝醉的样子,说他弄错了,以为这是614号房间。住在那个房间里的人也就又入睡了。可是他醒来后,想想感到奇怪,怎么614号的钥匙能开614号的门呢。这就是我当时听到的。”

  “服务台可能给错了钥匙。”

  “可能给错,但是实际上没有,我去查过的。夜班房间登记员发誓两个房间的钥匙都没有拿出去过。并且614号住的是一对夫妇;他们昨晚老早就睡了,根本就没有起来过。”

  “有没有给你讲过那个进入641号房间的人的模样?”

  “讲得不够清楚,没什么用。为了证实,我把641号和614号的两个男人都叫来对质,可是到641号房间去的不是614号房间的客人。我也试了一下两把钥匙,都开不开对方的房门。”

  彼得沉思地说:“看来你说有惯窃是对的了。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采取行动。”

  “我作了一些安排,”奥格尔维说道。“我已经通知服务台,要求服务员这几天在给旅客钥匙时,问一下名字。如果觉得有些蹊跷,钥匙还是给,但要仔细看清楚拿钥匙的人,然后尽快告诉我们。我也已经通知所有的女仆和侍者,叫他们注意东荡西游的人和任何可疑的现象。饭店侦探要加班加点,每一层楼都要有人通宵巡逻。”

  彼得赞许地点点头。“这样很好。你有没有考虑自己搬进饭店来住一两天呢?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彼得觉得,胖子的脸上掠过一丝焦虑的神色。然后他摇摇头。“不需要。”

  “可是你会呆在饭店里,能随找随到吗?”

  “我当然会呆在饭店里的。”话说得很响亮,但奇怪的是缺乏自信。奥格尔维仿佛也感觉到了这个不足之处,便补充了一句,“即使我不是一直呆在这儿,我手下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办的。”

  彼得还是不大放心,问道,“我们跟警察局作了一些什么安排?”

  “有几个便衣警察会来。我还要把那另一桩失窃的事告诉他们,我想他们会调查出在市区里活动的是何等样人的。如果是有案可查的惯犯,我们运气来了,就能逮住他。”

  “同时,我们的那个朋友——不管他是谁——当然也不会睡大觉的。”

  “那当然罗。他要是象我想象的那样机敏的话,应该会想到我们已经在注意他了。因此他可能会迅速行动起来,然后溜之大吉。”

  “这正是,”彼得指出,“我们要求你不要离开职守的另一个理由。”

  奥格尔维反对说,“我认为我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我也相信你想得很周到。的确我也想不出你还漏掉些什么了。我关心的是,如果你不在这儿的话,别的人办事不可能象你那样认真迅速。”

  彼得想,尽管关于侦探长有这样那样的说法,他愿意干时,还是很称职的。但是,令人生气的是,由于他们之间的关系,象这样明摆着的事还得求他。

  “你用不着担心,”奥格尔维说道。但是当他肥胖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蹒跚地走出去的时候,彼得本能地感觉到,这个胖子自己却是忧心忡忡。

  过了一会彼得跟着也走出去,又停了下来,关照把失窃案通知保险部,并把奥格尔维提供的失窃物品的详细清单一起送去。

  彼得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克丽丝汀的办公室,他发现她不在办公室里,感到很失望。他决定一吃完午饭再来。

  他往下走到门厅里,又信步向大餐厅走去。他走进餐厅,就注意到今天午餐生意兴隆,这反映了饭店目前相当高的居住率。

  彼得和善地向侍者管理员马克斯点点头,他赶快就走过来。

  “你好,麦克德莫特先生。单独坐一张桌子吗?”

  “不,我要在‘隔离区’吃。”彼得作为副总经理,难得行使他的特权在餐厅里独占一张餐桌。通常他宁愿跟其他行政管理人员一起坐在靠近厨房门口的一张指定给他们使用的大圆桌前。

  彼得去同他们坐在一起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稽核员罗亚尔·爱德华兹和矮胖、秃头的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已经在吃午饭了。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来了才几分钟,正在看菜单。彼得坐到马克斯给他拉出来的椅子上,问道,“什么菜好?”

  “试试芥菜汤吧,”雅库皮克一边喝着自己的汤,一边建议说。“这不象任何家庭主妇做的,要好得多呢。”

  罗亚尔·爱德华兹用他那十足会计师的嗓子接着说,“今天的特色菜是油炸鸡,我们点的就要来了。”

  侍者管理员刚走,一个年轻的侍者马上出现在他们旁边。尽管饭店通则规定不准这样,但行政管理人员自称的‘隔离区’却始终受到餐厅里最好的服务。彼得和其他人在过去就已经发现,很难使职工明白这一点,即饭店里付钱的顾客要比管理饭店的行政人员重要得多。

  总工程师把菜单合起来,从他那副经常滑到鼻尖上的阔边眼镜上看出去。“我来个同样的就行了,小伙子。”

  “我也一样。”彼得没有打开菜单,就把它递回去了。侍者犹豫不定。

  “油炸鸡没有把握,先生,你最好还是吃别的吧。”

  “嗨,”雅库皮克说:“这点你说得真是时候。”

  “我可以给你换一个,不费事,雅库皮克先生。你的也换吧,爱德华兹先生。”

  彼得问,“油炸鸡有什么问题?”

  “也许我不应该说出来,”侍者不安地应付道。“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一直听到顾客的抱怨。大家好象不喜欢它。”他不时转过头去,眼睛盯着拥挤的餐厅。

  “要是这样的话,”彼得对他说,“我倒要看看究竟什么原因。因此不用换了,就点这个菜,”别人有点勉强地点头表示同意。

  侍者走了以后,雅库皮克问道,“我听到谣传说这里的牙医会议可能撤出去,这是怎么回事?”

  “你倒消息灵通,萨姆。今天下午我就能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谣传了。”

  汤已经象变戏法那样迅速地送来了,彼得开始喝他的汤,然后把一个钟头以前在大厅里发生的吵架讲了一遍。其他的人听着,脸部都变得严肃起来。

  罗亚尔·爱德华兹评论说,“这真是所谓祸不单行。从我们最近的财务结算来看——各位都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又一个灾难罢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总工程师说,“毫无疑问,首先就要把工程预算再砍掉一点。”

  “不是砍掉一点,”稽核员回答说,“就是干脆全部砍光。”

  总工程师咕噜一下,毫不感到有趣。

  “也许我们会被全部砍光呢,”萨姆·雅库皮克说,“如果奥基夫一伙接管的话。”他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彼得,这时待者回来了,罗亚尔·爱德华兹便点点头,提醒大家小心。大家都不响了,那个年轻的侍者熟练地给稽核员和信用部主管上菜。在他们周围,餐厅里的嗡嗡声,盘子轻轻的碰撞声继续不停,侍者们也川流不息地从厨房门口走进走出。

  侍者离开后,雅库皮克直截了当地问,“喂,到底是什么消息?”

  彼得摇摇头。“除了这个特别好吃的汤,我什么也不知道,萨姆。”

  “你记得吧,”罗亚尔·爱德华兹说,“这是我们推荐的,现在我再给你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劝告——适可而止。”他已在尝油炸鸡了,这是刚给他和雅库皮克端来的。现在他放下刀叉。“下次我想我们还是得尊重侍者的意见。”

  彼得问,“真是那么糟吗?”

  “我看不见得,”稽核员说,“假如你喜欢吃陈腐油味的东西的话。”

  雅库皮克半信半疑地尝了尝他的鸡,其他人看着他吃,他尝过后告诉大家说:“这么说吧,这餐饭如果是自己掏钱——我是不给钱的。”

  彼得从他的椅子上欠身站起来,看见侍者管理员在餐厅那一头,就招招手叫他过来。“马克斯,埃布伦厨师长在当班吗?”

  “没有,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听说他病了。副厨师长雷米尔在负责呢。”

  侍者管理员紧张地说,“要是关于油炸鸡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已由我负责处理一切。我们已经停止供应这道菜了。凡是不满意的人,我们都给他们换了菜了。”他向桌上瞥了一眼。“这里我们也马上给换莱。”

  彼得说,“目前我更关心的是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去问问雷米尔厨师长能不能到我们这儿来一下?”

  由于厨房门近在咫尺,彼得简直想跨进厨房,直接去问问今天中午这道特色菜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但是这样做是很不明智的。

  饭店行政人员在跟店内的高级厨师们打交道时,要遵循一套象王室里那样的传统的清规戒律。在厨房里,厨师长——或者,厨师长不在的时候,副厨师长——是这王国里无可争议的国王。一个饭店经理不经邀请就进入厨房,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厨师长可以解雇,也曾有过这样的事。但除非他们被解雇了,或者在解雇之前,他们的王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请一位厨师长到厨房外面来——就象现在这样到餐厅的一张桌子旁来——那倒是妥当的。实际上,这近乎一道命令,因为,既然沃伦·特伦特不在,彼得·麦克德莫特就是饭店的最高当局。假如彼得站在厨房门口等着被邀请进去,这也是可以的。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厨房里显然非常紧张——彼得认为第一个办法更为妥当。

  “假如你问我的话,”他们等待时,萨姆·雅库皮克说,“现在早已过了老厨师长埃勃伦的睡觉时间了。”

  罗亚尔,爱德华兹问道,“他要是真的退休了,会有什么关系吗?”他们全都知道,这指的是厨师长经常缺勤,今天显然他又缺勤了。

  “我们大家全快退休啦,”总工程师咆哮着说,“当然谁也不愿意早退休。”众所周知,稽核员尖刻的冷嘲不时激怒素来好脾气的总工程师。

  “我还没见过我们的新副厨师长呢,”雅库皮克说。“我想他一直是在厨房里忙着。”

  罗亚尔·爱德华兹的眼睛俯视着他几乎没有碰过的盘子。“要是这样的话,那他的鼻子一定失灵到了惊人的程度了。”

  稽核员说话的时候,厨房门又开了。一个侍者助手正要走进去,看见马克斯从里面走出来,便赶快毕恭毕敬地往后一站。在马克斯后面几步远跟着一个瘦高个,穿着浆洗过的白衣服,头戴高高的厨师帽,帽子下面一副愁眉苦脸。

  “先生们,”彼得向全桌行政人员宣布说,“也许你们还没见过面,这就是厨师长安德烈·雷米尔。”

  “先生们!”年轻的法国人顿了一下,两手摊开,作出无可奈何的姿势。

  “发生了这种事情,我简直难过极了。”他的声音哽住了。

  自从这位副厨师长六星期前到圣格雷戈里饭店以来,彼得曾遇见过他几次。每次遇到他,彼得总觉得自己更喜欢这个新来的副厨师长了。

  安德烈·雷米尔是他的前任突然离职后被任用的。前任副厨师长,受了几个月的压抑和内心的不安,终于向他的年老的顶头上司埃布伦先生大发雷霆。通常这种吵架过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因为在任何大厨房里,厨师长和厨师之间闹情绪是常有的事。这一次吵架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前副厨师长把一锅汤猛泼到厨师长身上。幸亏这是冷的奶油浓汤,否则后果就更严重了。

  在一场难忘的争吵中,浑身湿淋淋地淌着奶油汤的厨师长,把他的前助手拖到沿街的职工出入口,使出了老年人罕有的力气,把他推出门外。一个星期以后,安德烈·雷米尔就被雇用了。

  他的资历是极好的。他在巴黎受过训练,在伦敦工作过——在普鲁内饭店和萨瓦伊饭店——在纽约的雷巴维列安饭店也呆过一阵子,然后在新奥尔良获得了这个更为高级的职位。但就是在圣格雷戈里饭店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彼得猜想这位年轻的副厨师长也一定同样受到了使他的前任发狂的压抑。尽管这个厨师长自己常常不上班,由他的副厨师长负责,埃布伦先生却坚决不同意更动厨房里的操作过程。彼得深有同感地认为,在许多方面,这种情况倒很象他自己跟沃伦·特伦特之间的关系。

  彼得指着行政人员桌旁的一只空位子说,“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坐吗?”

  “谢谢,先生。”侍者管理员拉出椅子,这位年轻的法国人便心情沉重地坐下。

  随后,侍者不等指示,就已经把四客午餐改为酱牛肉端上来了。他把那两客使人不快的油炸鸡拿走,一个在近旁的侍者助手赶快就把它们拿进厨房里去了。四个行政人员都在吃新换上来的菜,副厨师长只要了一杯清咖啡。

  “这还不错,”萨姆·雅库皮克赞许地说。

  彼得问,“毛病究竟出在哪儿,你找出来了没有?”

  副厨师长不高兴地向厨房看了一眼。“出毛病的原因很多。以这个来说,问题在于油脂味道不好。但是应该怪我自己——我以为油已换过了,其实并没有换。我,安德烈·雷米尔,居然让这种菜离开厨房。”他不相信地摇摇头。

  “一个人要什么都管是很难的,”总工程师说。“我们大家都负责一个部门,都能理解这一点。”

  罗亚尔·爱德华兹说出了彼得刚才想到过的问题。“不幸的是我们永远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吃了菜默不作声,但却从此不再来了。”

  安德烈·雷米尔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他放下咖啡杯,“先生们,请原谅,我得走了。麦克德莫特先生,等你吃完了,我们再一起谈谈,好吗?”

  十五分钟以后,彼得通过餐厅的门走进厨房,安德烈·雷米尔赶快走上来迎接。

  “谢谢你到这里来,先生。”

  彼得摇摇头。“我喜欢厨房。”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午饭的忙碌时刻已经过去。还有一些菜在送出去,经过两个象多疑的女教师似地一本正经坐在高高的帐台上的中年女记数员。但是大批客人已经离去,侍者和助手在收拾桌子,更多的碟子正从餐厅里送回厨房。在厨房后部的大洗碗处,那里克罗米的柜台面和垃圾箱看上去就象一家自助餐馆的前部,有六个穿着橡皮围裙的厨房助手在协调地工作,几乎来不及洗涤那些从饭店的几个餐室和楼上开大会的那一层源源不断送来的碟子。彼得注意到,另一个助手跟往常一样,正在把没有吃过的白脱油留下来,把它扔进一只克罗米的大容器里。以后,就用这些回收的白脱油来烧菜,大多数商业性厨房都是这样干的,虽然没有什么人承认这点。

  “我想跟你单独谈一谈,先生。有别人在场,你知道有些话是难以出口的。”

  彼得带着体贴他的情绪说,“有一点我不清楚。你关照把深锅里的油换掉,但是他们没有照办,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厨师长的脸显得很苦恼。“今天早上我就下了命令。我的鼻子闻出这些油脂不好。但是埃布伦先生没有告诉我就撤销了命令。然后埃布伦先生回家去了,而我却蒙在鼓里,用了坏油。”

  彼得无意地笑了。“改变命令的理由是什么呢?”

  “油的价钱贵——非常贵;这我同意埃布伦先主的意见。最近我们曾经换了好几次油。次数换得太多了。”

  “你有没有设法找出原因呢?”

  安德烈·雷米尔举起双手做了个失望的手势。“我曾经建议过,每天进行一次游离脂肪酸化验。这种化验在试验室可以做,甚至于在这里也可以。

  这样,我们就可以巧妙地找出坏油的原因。埃布伦先生不同意这样做,也不同意其他方法。”

  “你认为这里有很多问题吗?”

  “问题很多哩。”这是个简短而愤慨的回答,一时好象他们之间的交谈就要中止了。然后突然地,好象决堤似的,话匣子大开了。“麦克德莫特先生,告诉你,这里问题太多了。在这个厨房里工作可一点也不值得自豪。就象你们说的……是个大杂烩——食品质量差,一些老办法不行,一些新办法也不行,到处是大量浪费。我是个好厨师长;别人可以向你证明。但是一个好厨师长必须乐于自己的工作,否则他就不成为好厨师长了。是呀,先生,我要搞些改革,许多改革,这是为饭店着想,为埃布伦先生着想,也是为其他人着想。但是人家告诉我——好象对一个婴孩说话一样——什么都不准改革。”

  “很可能,”彼得说,“这里将会有全面的大改革。快了。”

  安德烈·雷米尔傲然地挺直身子。“假如你说的是奥基夫先生的话,不管他会作什么改革,我是不会在这儿看到了。我不想在一家联号饭店里做一个快餐厨师。”

  彼得好奇地问道,“假如圣格雷戈里饭店保持独立,你想作些什么改革呢?”

  他们几乎已经走到厨房的尽头——厨房是一个狭长方形,跟饭店的宽度一样宽。在长方形的每一边,好象一个控制中心的出口,都有门可以通往饭店的几个餐室、职工专用电梯以及在同一层楼和楼下的食物配制间。他们沿着两排象巨大的坩埚那样沸腾着的大汤锅的边缘走近了一个镶着玻璃的办公室,这里原则上是两个主厨——正副厨师长——分工负责的场所。彼得看到附近有一个大于标准四倍的深油炸锅,它是今天引起顾客不满的根源所在。

  一个厨房助手正在排除整锅的油;从这个数量上就很容易看出为什么说换油过于频繁花钱太多。他们俩停了下来,安德烈·雷米尔考虑着彼得的问话。

  “你问什么改革吗,先生?最主要的就是食物。有些做菜的人认为,外观,就是一盘菜的色香,竟比味还重要。在这个饭店里,我们浪费在装饰上的钱太多了。什么都放芹菜。但是调味汁就不够。盘菜里都放芥菜,但是更需要芥菜的汤里却没有。还有果子冻做得五颜六色!”年轻的雷米尔绝望地把两只胳臂往上一举。彼得同情地笑着。

  “至于说到酒,先生!谢谢老天爷,酒,我是无权过问的。”

  “是呀,”彼得说。他自己也对圣格雷戈里饭店里酒藏量不足有意见。

  “总之一句话,先生。这样的低档公司菜真是坏透了。对食物这样不重视,在外表上浪费了这么多钱,简直要叫人哭。哭,先生!”他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膀,又继续说,“少浪费一些,我们的菜就能做得美味可口。而现在却是单调无味,平凡到了极点。”

  彼得在想,按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情况说,安德烈·雷米尔是否够现实。

  好象感觉到这种怀疑似的,副厨师长坚持说,“的确,饭店有它特殊的困难。

  这里不是,也不可能是,专供人们品尝食物的地方。我们必须快速供应许多客饭,为许许多多匆忙的美国人服务。但是即使有这些限制,还是可能搞得非常出色,做到使人感到满意的。可是埃布伦先生对我说,我的想法太花钱了。我已经证明这花钱并不太多。”

  “你怎样证明的呢?”

  “请进来。”

  年轻的法国人带他走进镶玻璃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又小又挤的房间,靠三面墙壁挤挤插插地放着两张办公桌、公文柜和碗橱。安德烈·雷米尔走到一张较小的办公桌旁。他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马尼拉纸大信封,又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他把它递给彼得。“你问的什么改革,全在这儿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好奇地把文件夹打开。里面有许多页纸,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漂亮清晰的字。有几张大的折好的纸,说明是图表,都是用同样仔细的风格画的并附有文字说明。他发现这是一份为整个饭店草拟的伙食供应总计划。后面几页都是估价、菜单、质量监督计划和一个职工改组的草案。稍加浏览,整个设想和作者所掌握的具体细节就已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彼得抬起头来,发现他的伙伴的目光正看着他。“假如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计划仔细看一下。”

  “拿去吧,不忙。”年轻的副厨师长阴郁地微笑着。“听人家说,我的计划可能就是空想。”

  “使我吃惊的是你这么快就搞出了这样一个计划。”

  安德烈·雷米尔耸耸肩膀。“发现毛病是不需要多少时间的。”

  “也许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去找出深油炸锅的毛病所在。”

  雷米尔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幽默,接着是一副懊丧的神情。“唉!真的,我看到了这个,却看不到就在眼前的烫油。”

  “不,”彼得反对说。“根据你跟我说的,你是看出了坏油的,但没有按照你的指示把坏油换掉。”

  “我应该找出油变坏的原因。总应该有个原因的。假如我们不马上把原因找出来,可能还要发生更大的麻烦哩。”

  “什么样的麻烦呢?”

  “今天——还算运气——我们只用了一点儿煎油。明天,先生,大会的午餐要六百客油煎的菜呢。”

  彼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是这样。”他们一起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到深油炸锅旁边,锅里刚才引起不满的一点剩油正在被清除掉。

  “当然罗,明天的油将是新鲜的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换的。”

  “昨天。”

  “这么近!”

  安德烈·雷米尔点点头。“埃布伦先生抱怨成本昂贵,并不是说着玩的。

  但究竟是什么毛病,还是个谜。”

  彼得慢慢地说道,“我还记得一点食物化学。新鲜的好油的烟点是……”

  “四百二十五度。不能再高了,否则就要报废了。”

  “油变质之后,它的烟点就慢慢下降。”

  “下降得很慢——假如一切正常的话。”

  “这里,你们油炸时的温度是……”

  “三百六十度;这是最好的温度—-大厨房或是家庭都一样。”、J“那就是说烟点保持在大约三百六十度时,油就管用。不到那个温度,就不管用。”

  “是这样,先生。这样的油就会使食物发出怪味,就象今天那样,有一股陈腐味。”

  曾经牢记过、但由于不用而荒疏了的一些事例又在彼得脑子里翻滚着。

  在康奈尔大学的时候,有一门专为旅馆管理系学生开设的食物化学课程。他还依稀记得一次讲课……在斯塔特勒楼里,一个阴暗的下午,窗玻璃上一片白霜。他从外面刀割似的寒风中走进来。里面暖烘烘的,正在低声讲课……

  油脂和催化剂。

  “有一些物质,”彼得回忆道,“它们跟油脂一接触就会发生催化作用,很快就使油脂变质。”

  “对,先生。”安德烈·雷米尔扳着手指数着说,“潮气,盐份,油炸锅里的黄铜或紫铜钩子,热量过大,橄榄油。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检查过了。

  这不是原因。”

  一个词突然在彼得脑里一闪。它使他联想起了刚才看着清洗深油炸锅时下意识地所看到的东西。

  “你用的笊篱是什么金属的?”

  “镀铬的。”声调有些迷惑不解。两个人都知道铬对油脂是无害的。

  彼得说,“我不知道电镀得好不好,假如镀得不好,在铬底下是什么金属?有没有什么地方磨损了?”

  雷米尔犹豫了,他的眼睛稍稍睁大着。他默不作声地把一个笊篱取了下来,用布仔细地把它擦干净。他们走到亮处,检查金属的表面。

  由于长期来经常使用,铬有些磨损。有一小点一小点地方,铬全部剥落了。在磨损和剥落处的下面,露出一点点黄色。

  “这是黄铜!”年轻的法国人用手拍拍自己的前额,“毫无疑问,这就是造成坏油的原因。我简直是个大笨蛋。”

  “为什么你要责怪自己呢,”彼得指出说,“显然,在你来以前很久,有人为了节约而买了便宜的笊篱。不幸的是,结果反而更费钱。”

  “但是我应该发现这个——就象你所做的,先生。”安德烈·雷米尔简直要掉泪了。“反而,是你,先生,你走出公文堆,到厨房里来给我找出这里的问题所在。这简直要成为笑话了。”

  “要是个笑话,”彼得说,“那是你自己说的,谁也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的。”

  安德烈·雷米尔慢吞吞地说,“别人告诉我说你是个好人,而且聪明。

  现在我才知道这一点不假。”

  彼得摸摸手里的文件夹。“我看过你的报告后,再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谢谢你,先生。我要去要新的笊篱,要不锈钢的。即使我非得把人痛打一顿,今晚我也要拿到它们。”

  彼得微笑着。

  “先生,我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哦?”

  年轻的副厨师长犹豫了一下。“你可能认为是,怎么说呢,狂妄自大吧。

  但是,麦克德莫特先生,你和我如果放手干的话,我们可以把这个饭店搞得非常出色呢。”

  他感情冲动地大笑起来,但是彼得·麦克德莫特在回到他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这几句话。

  九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刚敲了1410号房间的门,心里就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来。当然,昨天她来看艾伯特·韦尔斯,那是十分正常的,因为前天晚上他濒死得救,而且她自己曾参加过抢救。可是现在韦尔斯先生有人很好地照顾着,而且随着身体的复元,又成为饭店里一千五百多个普通旅客中的一个了。

  因此,克丽丝汀心里想,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来作一次私人拜访。

  可是在这个矮老头身上有种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去拜访。她想,是不是由于他那象父亲般的慈爱,或者还是由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她自己父亲的某些性格呢。她的父亲虽然去世已经有五年之久了,可是她始终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但是不!她和她父亲的关系是一种依靠的关系。而对于艾伯特·韦尔斯,她感觉自己是个保护人,就象昨天,在他要求雇用私人护士时,她就想帮助他解决费用问题。

  克丽丝汀又想,也许只是因为她此刻太寂寞了。她感到失望,因为她知道今晚她不能按他俩原来的计划和彼得会面了,她想借此来弥补自己的失望。说到这个,当她发现彼得相反将要跟玛莎·普雷斯科特一起吃晚饭时,她究竟感到是失望呢,还是更激动呢?

  克丽丝汀承认,坦白地说,今天早上她是很生气的,尽管她不想让他看出来,而只是露出稍许不快的样子,并且忍不住说了几句略带挖苦的话。无论是表现出自己对彼得的占有欲,或者使这位小“蜀葵小姐”满以为自己在情场中已经获得了胜利(纵使事实上她已获得了胜利),这都将铸成大错。

  仍旧没有人来开门。想到那个护士应该在值班,克丽丝汀又敲了敲门,敲得更重了。这一次听到了椅子移动的声音和从里面走近来的脚步声。门打开了,出来的是艾伯特·韦尔斯。他衣着整齐,看上去身体很好,脸色红润。

  他一看到克丽丝汀,更是喜形于色。“我正盼望着你来,小姐。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要找你去了。”

  她诧异地说,“我还以为……”

  这个象小鸟似的矮老头咯咯地笑了。“你以为他们一定不让我走动吧;哦,他们可没有这样做。我感觉很好,所以我让你们饭店的大夫去请那位专家来——就是那个来自伊利诺斯州的厄克斯布里奇大夫。他是很有头脑的。

  他说,如果人们自感良好,那他们多半就是好了。所以我们请那位护士打道回府了,我不是很好嘛。”他眉开眼笑。“喂,小姐,进来吧。”

  克丽丝汀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相当可观的私人护理费总算不用再付下去了。她猜想,艾伯特·韦尔斯知道这笔费用的可观与他作出这个决定有很大的关系。

  当她跟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他问,“你刚才敲过门没有?”

  她说她敲过的。

  “我好象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我大概正专心一志地在想这个。”他指着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复杂的大拼图玩具,大约有三分之二已经拼好了。“也许,”他又加上一句,“我以为是贝莱呢。”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谁是贝莱?”

  这老头挤挤眼睛。“如果你多呆一会,你就会看到他的。反正,不是他就是巴纳姆。”

  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走近窗户,俯身看着拼图玩具。从已经拼好的部分,足以看出那是一幅黄昏的新奥尔良市俯瞰风景画,那条闪闪发亮的河流蜿蜒其中。她说道,“很久以前,我也常常玩这种拼图玩具,我父亲帮我拼的。”279

  艾伯特·韦尔斯站在她旁边说道,“有人说,对成年人来说,这不是很好的消遣。但是在我动脑筋思索的时候,我总喜欢拿出这套东西来。有时候我找到了关键的那一块,同时也就解决了我所思索的问题。”

  “关键的一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小姐。

  我认为这种游戏总有这么关键性的一块,其他许多问题,凡是你能想到的,也都是这样。有时你以为找到了关键性的一块,其实不然。但是一旦找到了,你就会豁然开朗,看清事情的全貌,包括周围有关的其他一些事物。”

  忽然,外面响起了响亮的敲门声。艾伯特·韦尔斯轻声说道,“贝莱!”

  门开时,她意外地看到一个穿着饭店制服的男仆站在门口。他一只肩膀上堆着一些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前面一只手拿着一套熨好了的藏青哔吱衣服,从衣服老式的剪裁式样来看,无疑是艾伯特·韦尔斯的。男仆以熟练的动作,把这套衣服挂进壁橱里,然后走回门口,那个矮老头正在门边等着。

  男仆左手扶着肩膀上的衣服;右手无意识地伸了出来,掌心向上。“今天早上把这衣服拿走的时候,我已经给过了,”艾伯特·韦尔斯说。他眼睛里露出逗趣的神情。

  “不是我,你没给过我,先生。”男仆明确地摇摇头。

  “没给你,可是给了你的朋友了。反正都一样。”

  那人毫不介意地说,“我可一点也不知道这回事。”

  “你是说他瞒你了?”伸出来的手放了下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得啦!”艾伯特·韦尔斯咧开嘴笑了。“你是贝莱吧。我把小费给巴纳姆了。”

  男仆的眼睛瞄着克丽丝汀。他认出是她,脸上顿时露出疑虑的神情。于是他腼腆地咧咧嘴说,“是的,先生。”他立即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个矮老头咯咯地笑了。“你在饭店里工作,却不知道巴纳姆和贝莱的鬼把戏?”

  克丽丝汀摇摇头。“事情很简单,小姐。饭店男仆工作时总是两个人一组,来收衣服和送回衣服的永远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估计,用这个办法,多半能得到两次小费。然后他们把小费合在一起,再重新平分。”

  “原来如此,”克丽丝汀说。“我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

  “大多数人都想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同一回事,人们却付双倍小费。”

  艾伯特·韦尔斯沉思地擦着他的小鹰钩鼻子。“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游戏——看看到底有多少饭店有这种同样的现象。”

  她笑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是有一次一个男仆告诉我的——在我告诉他我已真相大白以后。他还告诉我另外一个情况。你知道,有些饭店里是有自动电话的,从某些电话机你可以直接拨号与房间通话。于是巴纳姆或者贝莱——不论那天谁值班——

  先拨个电话到要送衣服去的那个房间。如果没有人接,他就等一会再打。如果有人来接,那说明房间里有人,他就不吱声地挂上电话。接着几分钟以后,他就把衣服给你送来,收取第二次小费。”

  “你不喜欢给小费吗,韦尔斯先生?”

  “那也说不上,小姐。小费就象死亡一样,既然是客观存在的东西,烦恼有什么用呢?反正我今天早晨给了巴纳姆很可观的小费了,刚才跟贝莱开玩笑的那笔小费,我一起预付了。但是我不喜欢人家把我当傻瓜。”

  “我想这种事不应该常有吧。”克丽丝汀开始觉得艾伯特·韦尔斯并不象她当初所想象的那样需要多方保护了。尽管如此,她感到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

  他承认道:“那也许是偶然的。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在这家饭店里那种无聊的事要比别的饭店来得多哩。”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因为通常我是一直留心注意着的,小姐,而且还经常跟人们聊天。他们告诉我一些事情,他们也许不会对你说。”

  “是哪一类事呢?”

  “唉,比如说吧,许多人认为他们做了坏事可以不受处分。我认为这就是因为你们管理不善。这本来是可以管理好的,但是却没有管好,你们的特伦特先生目前陷入困境,也许原因就在这里。”

  “这简直不可思议,”克丽丝汀说。“彼得·麦克德莫特恰恰也给我讲过这事,几乎话也一样。”她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矮老头的脸。尽管他不善于处世,却似乎具有一种能弄清事情真相的朴实的本能。

  艾伯特·韦尔斯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我们昨天谈过话了。”

  这句话使她感到意外。“彼得来过这里吗?”

  “来过的。”

  “我倒不知道。”可是,她推想彼得·麦克德莫特是会干这种事的——

  凡是他个人关心的事,他总是要探究到底的。据她以前的观察,他思考问题既能大处着眼,可又很少忽略细节。

  “你准备跟他结婚吗,小姐?”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她吓了一跳。她抗议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她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露出一副窘相。

  艾伯特·韦尔斯咯咯地笑了起来。克丽丝汀觉得他有时真象个恶作剧的小精灵。

  “我这么猜的——根据你刚才讲起他名字时的那种神情。而且,我认为你们俩一定常见面的,都在一块儿工作嘛;如果那个小伙子具有象我所想象的那种见识的话,他会认识到他不用再到更远的地方去找了。”

  “韦尔斯先生,你简直叫人受不了!你……你能看出人们的心思,然后你又让他们觉得很窘。”可是她亲切的笑容表明她的斥责并非真的。“还有,请你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的名字叫克丽丝汀。”

  他平静地说,“这对我是个特别有意义的名字。我妻子也叫这名字。”

  “是吗?”

  他点点头。“她死了,克丽丝汀。很久前就死了,有时候我觉得好象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似的。愉快的日子也好,艰苦的日子也好,好象都没有度过似的,实际上这两种日子可多哩。不过,有时又觉得这一切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当我感到厌倦,特别是感到孤寂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我们没有孩子。”他停了一下,露出沉思的目光。“夫妇一起生活,到结束后,你才会体会到这种共同生活的宝贵。所以你跟你那个小伙子,要抓紧每一分钟,别把大好时光浪费掉,光阴一去不复回呀。”

  她笑了。“我要告诉你,他可不是我的小伙子。至少,现在还不是哩。”

  “如果你处理得当,他就会是你的了。”

  “也许会吧。”她的眼睛望着那部分拼好的拼图玩具。她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事物都有关键的一块——象你所说的那样。而当你找到了,你是否知道是真找对了,或者只是猜猜和希望如此呢。”她不知不觉地对这矮老头产生了信任感,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过去的经历都向他讲了——威斯康星的悲剧,她的孤独生活,移居新奥尔良,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以及现在第一次有可能过上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她也向他吐露了今天晚上被吹了的约会和由此而引起的失望。

  最后,艾伯特·韦尔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事情往往会迎刃而解。但是,有时候你也得推上一把,促进一下。”

  她轻声地问,“你的意见呢?”

  他摇摇头。“作为一个女人,你应该比我懂得多。不过有一点。由于发生了这么一个插曲,我敢肯定那个小伙子明天一定会约你出去的。”

  克丽丝汀微笑了。“他可能会。”

  “那么在他约你之前,你另外来个约会。这样他就会更重视你了,因为他不得不再多等一天。”

  “那我得去捏造一个。”

  “那倒也不必,除非你愿意。反正我是想请你的,小姐……对不起,克丽丝汀。我很想咱们俩一起吃顿晚饭,就是你跟我——算是谢谢你不久前一个晚上给我的帮助。如果你愿意跟一个老头子作伴的话,那我乐于做个替身。”

  她回答道,“我倒是很想来吃晚饭,但是我敢保证,你绝不是什么替身。”

  “好!”矮老头眉开眼笑。“我想我们最好就在这个饭店里吃。我答应过大夫,一两天内我不出去。”

  克丽丝汀犹豫了一下。她想艾伯特·韦尔斯也许不知道在这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大餐厅里,晚餐的价钱有多贵。虽然护理费不用再付了,她可不愿意再去花掉他剩下的钱。忽然,她想出了一个不让他多花钱的办法。

  她把这个主意先搁一搁,打算以后再谈,便使他感到放心地说,“好吧,就在饭店里。不过这是件特殊的大事。你得给我时间,让我回家去换上件象样的衣服。就约定八点钟吧——明儿晚上。”

  克丽丝汀离开艾伯特·韦尔斯后,在十四楼看到第四号电梯由于损坏而停驶了。她看到电梯的门和车厢都在维修。

  她乘了另一部电梯到正面夹层去。

  十

  牙医协会主席英格莱姆大夫怒视着那个到他七楼套房里来的人。“麦克德莫特,如果你来这儿是想把事情掩饰过去,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是自费心机。你是为这个来的吗?”

  “是的,”彼得承认说。“我想是的。”

  年老的那个人勉强地说道,“至少你没有撒谎。”

  “我没有理由要撒谎。英格莱姆大夫,我是这家饭店的一名职工。我在这里工作,我就有责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办好。”

  “对尼古拉斯大夫的事,你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吗?”

  “没有,先生。我恰恰认为这是我们干得最糟的了。事实是我无权改变饭店一贯的制度,但这并不因此而使它好些。”

  牙医协会主席哼着鼻子,“如果你真是这样想,那你就应该有勇气辞掉这个差使,到别处去另找工作。可能别处工资低一些,但道德标准比较高。”

  彼得脸红了,没有立即反驳。他提醒自己,今天上午在大厅里他曾对这位年老的牙医的坦率立场感到钦佩。至今还是这样。

  “怎么样?”大夫机警、不屈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我真辞了职,”彼得说道,“不论谁来接替我,也许会非常满足于现状的。至少我不满足。我打算尽力去改变这里的基本规章制度。”

  “什么规章制度!什么合理化!全是些该死的借口!”大夫红润的脸涨得更红了。“在我一生中,我可听够了这种话!它叫我恶心!讨厌,可耻,对人类感到厌恶!”他们静默了一阵。

  “好吧,”英格莱姆大夫放低声音说,他刚才突如其来的怒火平息了下去。“麦克德莫特,我承认你不象有些人那么顽固。你自己也有难处,我想我对你大声吆喝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孩子,你难道不明白吗?多半正是你我这种人该死的讲理才造成吉姆·尼古拉斯今天这样的遭遇。”

  “大夫,这我很明白。但是我觉得整个事情并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

  “许多事情是不简单的,”这位年老的人咆哮道。“你听到我跟尼古拉斯说的话吧。我说如果没有人向他道歉,并给他一个房间,我就要将整个大会撤出这家饭店。”

  彼得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一般情况下,你们的大会有没有给多数人造福的项目呢,如医学方面的讨论、示范等等?”

  “那当然有。”

  “那么你这样做会起什么作用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取消一切,人们会得到什么好处呢?尼古拉斯大夫也不会……”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又引起了对方的情绪,就不再往下说了。

  英格莱姆大夫高声说,“麦克德莫特,别给我胡吹了。应当相信我这一点聪明还是有的,我早已想到这个情况了。”

  “对不起。”

  “不准干什么事,总是有理由的;往往理由还很充足。因此几乎没有人敢于维护自己的主张,或者明白说出自己的看法。我敢断定,过一两小时,当我一些好心的同事们听到我的打算之后,一定也会提出跟你相同的论点。”

  这个较年老的人气呼呼地喘着气,停了下来。他盯着彼得看,继续说道,“让我问你一些问题。今天上午你承认对拒绝接待吉姆·尼古拉斯感觉惭愧。如果你是我,此时此地你将怎么办呢?”

  “大夫,那只是个假设……”

  “别管那是胡说!我是在问你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

  彼得考虑着。他认为对饭店来说,目前不管他怎么说,也改变不了结果。

  那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回答呢?

  他说,“我想我会完全象你想的那样去办——取消会议。”

  “好呀!”这位牙医协会主席后退了一步,用品评的眼光看着彼得。“在这家尔虞我诈的饭店里,总算还有一个正直的人。”

  “也许他很快就会被解雇。”

  “别放弃这套黑衣服,孩子!也许你可以在殡仪馆找到一个工作哩。”

  英格莱姆大夫第一次咧开嘴笑了,“麦克德莫特,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有牙齿要补吗?”

  彼得摇摇头。“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尽快知道你的打算。”如果会议真要撤离饭店,马上就有许多事要办。正如罗亚尔·爱德华兹在午饭时说的,这个损失对饭店来说将是很惨重的。但是至少为明后天作的一些准备工作马上可以停下来。

  英格莱姆大夫直爽地说道,“既然你对我说实话,我也要对你说实话。我已经决定在今天下午五点钟召开一个执行委员紧急会议。”他看了看手表。

  “还有两个半钟头。到那个时候我们大多数高级人员都会到了。”

  “毫无疑问,我们会取得联系。”

  英格莱姆大夫点点头。他又恢复了严厉的表情。“麦克德莫特,别因为我们刚才轻松了一下就昏了头。从今天上午起,情况毫无变化,我准备刺一下你们这些人的痛处。”

  出人意外地,沃伦·特伦特听到美国牙医协会可能取消会议并撤离饭店以示抗议这个消息,几乎无动于衷。

  彼得·麦克德莫特离开英格莱姆大夫后,立刻就去正面夹层总经理套房。

  克丽丝汀——彼得觉得她有些冷淡——告诉他说饭店老板在室内。

  彼得感觉到沃伦·特伦特的情绪很明显地没有象最近遇到其他事情时那样紧张。他安详地坐在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那只黑大理石桌面的办公桌前,一点也没有前一天那种明显的动辄暴跳如雷的样子。在听彼得汇报时,他嘴角边不时浮现出一丝笑意,虽然这种笑意似乎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彼得觉得老板仿佛在尽情享受一种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的私人乐趣。

  最后,饭店老板断然地摇着头说,“他们不会离开的。他们会议论纷纷,但只此而已。”

  “英格莱姆大夫看来是非常认真的。”

  “他也许很认真,但其他人不会认真的。你说今天下午他们要开会。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开会的结果。他们会辩论一阵子,然后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起草一项决议。以后,也许明天,委员会再向执行委员会汇报。他们可能通过这项决议,也可能进行修改,不管怎么样,他们还要讨论。再往后,也许再过一天,决议将交给大会进行讨论。我以前已经见识过了——这种大民主程序。大会结束以后,他们还要讨论呢。”

  “我想你可能说得对,”彼得说。“不过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看法。”

  他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口,准备老板发脾气。结果沃伦·特伦特没有发脾气而是咆哮着说,“我是讲究实际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人们会滔滔不绝地讲他们所谓的原则,直到他们舌敝唇焦。不过只要他们能避免,他们是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的。”

  彼得固执地说,“如果我们能改变我们的政策,也许事情会简单些。我不相信接待了尼古拉斯大夫,就会给这个饭店带来损失。”

  “他可能不会。但是那些援例而来的下流黑鬼会的。那样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据我了解,我们已经有麻烦了。”不平常地,彼得感觉自己很放肆,几乎要吵嘴似的。他沉思着自己究竟会放肆到什么地步。他还感到奇怪,为什么今天老板那么高兴。

  沃伦·特伦特讽刺地皱起高贵的眉头。“我们可能暂时会有麻烦,但是过一两天就没事了。”突然他问道:“柯蒂斯·奥基夫还住在饭店里吗?”

  “就我所知,还在。如果他退了房间,我一定会知道的。”

  “好!”他脸上还挂着笑容。“我有个消息,可能会使你感兴趣。明天我要让奥基夫和他所有的饭店联号去投庞恰特雷恩湖。”

  十一

  赫比·钱德勒在他那张侍者领班的立式办公卓边,居高临下地暗暗注视着四个年轻人从外面大街上走进圣格雷戈里饭店,这时离下午四点钟还有几分钟。

  赫比认识这伙人中的两个是莱尔·杜梅尔和斯坦利·狄克逊,后者满面怒容地带着他们走向电梯。几秒钟以后他们就不见了。

  昨天打电话的时候,狄克逊就向赫比保证,他决不会泄露侍者领班插手前一天晚上的纠纷这件事。但是赫比心神不安地想,狄克逊只是四个人当中的一个。其他几个人——或者也包括狄克逊在内——在盘问或可能在威胁之下,将会作出什么反应,那又当别论了。

  象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一样,侍者领班老是在沉思,心里愈来愈感觉害怕。

  四个人走出电梯后,斯坦利·狄克逊在正面夹层又继续带路。他们在一扇格板门外停了下来,门上有一块被柔和的灯光照亮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总经理室”。狄克逊愁眉不展地又重复了先前提出的警告:“记住!——让我一个人讲话。”

  弗洛拉·耶茨把他们带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他冷冷地抬头看了一眼,挥手叫他们坐下,问道,“你们哪个是狄克逊?”

  “我就是。”

  “杜梅尔?”

  莱尔·杜梅尔不那么自负地点点头。

  “我还不知道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真不幸,”狄克逊说,“早知这样,我们都可以带着名片来。”

  第三个青年突然插嘴说,“我叫格拉德温。这是乔·沃罗斯基。”狄克逊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几个人,”彼得说,“当然都知道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我已经听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讲过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其他人还来不及插嘴,狄克逊就赶紧说道,“听着!——到这儿来是你的主意,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因此,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彼得绷紧着脸。他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怒气。

  “好吧,我想我们先从最不重要的事情谈起。”他翻着文件,然后向狄克逊说,“1126-7号房间是用你的名字登记的。当你逃跑的时候”——他把“逃跑”两个字讲得特别响——“我想你也许没顾上退房间,因此我替你把它办了。这里有一张应付七十五元几分的帐单。另外还有一张一百一十元的帐单,是损坏房间赔偿费。”

  那个自我介绍叫格拉德温的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这个七十五元我们付,”狄克逊。“就付这些。”

  “如果你拒付另一笔帐,那是你的权利,”彼得对他说。“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不会就此罢休的。需要的时候,我们要起诉。”

  “听着,斯坦……”这是第四个青年,乔·沃罗斯基。狄克逊挥手叫他不要作声。

  在他旁边的莱尔·杜梅尔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他细声细气地说道,“斯坦,他们会不顾一切,小题大做的。要是我们非付不可的话,四个人分担就是了。”他对彼得说,“如果我们决定付——那一百一十元——一下子付清可能有困难。我们可以每次付一部分吗?”

  “当然可以。”彼得认为饭店的正常优待没有理由不给他们。“你们可以一个人或者一起去找我们的信用部主管,他会安排的。”他向这伙人扫了一眼。“这件事情我们就算解决啦?”

  四个人一个一个地点点头。

  “那么,剩下来就是强奸未遂的事了——四个所谓男人对付一个姑娘,”

  彼得用轻蔑的口吻说道。

  沃罗斯基和格拉德温涨红着脸。莱尔·壮梅尔不安地避开彼得的眼光。

  只有狄克逊还是那么自恃。“这是她说的。也许,我们的说法就不一样。”

  “我已经说过我愿意听听你们的说法。”

  “哼!”

  “那么我只能相信普雷斯科特小姐说的了。”

  狄克逊暗笑着。“你是不是希望你当时也在场,老兄?也许事后你可以发表你的意见了。”

  沃罗斯基咕哝说,“别着急,斯坦。”

  彼得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他简直想从办公桌后面冲出去,给自己面前的这张自鸣得意、斜眼看着的脸一记耳刮子,但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样做会使狄克逊有机可乘,这可能正是这个青年狡猾地企图得到的。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因被惹怒而失去自制。

  “我想,”他冷冷地说,“你们都知道这是可以构成刑事罪的。”

  “如果可以成立的话,”狄克逊反驳说,“现在早已有人起诉了。所以别对我们来这老一套了。”

  “你愿不愿意把这些话再讲一遍给马克·普雷斯科特先生听?要是他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从罗马赶回来的话。”

  莱尔·杜梅尔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一副惊慌的样子。狄克逊的眼睛里也第一次闪现出不安的神色。

  格拉德温急切地问,“有人告诉他了吗?”

  “住嘴!”狄克逊命令道。“这是花招。别上当!”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自恃了。

  “是不是花招,你可以自己判断。”彼得拉开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文件夹,把它打开来。“我这里有一份签了字的报告,是我完全按照普雷斯科特小姐所说的和我自己星期一晚上到1126-7号房间时所看到的情况写的。它还没经普雷斯科特小姐证实,但是会得到证实的,她也许还要加上一些她认为该加的细节。还有一份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就是被你们殴打的那个饭店职工——写的并签了字的报告,它证实了我的报告,并且还描述了他赶到现场后所目睹的一切。”

  让罗伊斯写一份报告的主意是彼得昨天很晚才想起的。为回答电话里的请求,这个年轻的黑人今天一大早就把报告送来了。这份字打得整整齐齐的报告,条理清楚,措词谨慎,反映了罗伊斯的法律修养。同时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提醒彼得说,“我还是那句话,在审讯白人强奸案时,没有一个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庭会听信一个黑小子的话的。”虽然彼得为罗伊斯的一再唠叨所激怒,但还是向他保证说,“我可以肯定决不会上法庭的,但是我需要这个武器。”

  斯坦·雅库皮克也出了力。由于彼得的请求,这位信用部主管对有关斯坦利·狄克逊和莱尔·杜梅尔这两个小伙子的情况作了周密的调查。他报告说:“杜梅尔的父亲,你知道的,是个银行经理;狄克逊的父亲是汽车经纪人——生意很好,有座大宅第。两个孩子看来都是自由自在——我想,都是父母宠坏的——还有很多钱,尽管有一定的限制。据我所听到的,两个父亲可能都不完全反对自己的孩子跟一两个姑娘睡睡觉;很可能他们还要说:‘我年轻时也这样哩。’但是强奸未遂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牵涉到普雷斯科特的姑娘。马克·普雷斯科特在这城里,象其他要人一样,也是很有势力的。他跟那两个父亲出入一个社交圈子,但是普雷斯科特的社会地位可能要高一些。当然,如果马克·普雷斯科特揪住老狄克逊和社梅尔不放,控告他们的儿子强奸了他的女儿,或者企图强奸,那么天得塌下来呢,这一点狄克逊和杜梅尔的孩子们是清楚的。”彼得向雅库皮克道了谢,准备等到需要时再使用这些材料。

  “那套劳什子报告,”狄克逊说,“根本不象你说的,全是胡扯。你是后来才到那里去的,所以你的报告全是道听途说。

  “这个说法也许对,”彼得说。“我不是律师,因此我不知道。但是我完全相信它。而且,不管你们胜诉,还是败诉,走出法院时你们不会感到轻松的,我相信你们中间某些人在家里可能也不会好过的。”从狄克逊和杜梅尔互递的眼色中,他知道这最后一着已击中了要害。

  “天哪!”格拉德温怂恿着其他人,说,“我们可不愿意到什么法院去。”

  莱尔·杜梅尔绷着脸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呢?”

  “要是你们合作的话,我不准备再做什么,至少就你们而言。相反地,如果你们继续作梗,我等一会儿就要打电报给在罗马的普雷斯科特先生,并且把这些报告送给他在这儿的一些律师。”

  接着是狄克逊愤愤不满地问道,“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每个人现在当场把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下来,包括上半夜发生的一切事情和饭店里有谁牵涉在内,如果有的话。”

  “见鬼!”狄克逊说。“你可以欺骗……”

  格拉德温不耐烦地插嘴说,“行啦,斯坦!”他向彼得问道,“假使我们写的话,那么你怎么处理它们呢?”

  “我很想把它们另作别用,我向你们保证,除了饭店内部以外,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的。”

  “我们怎么知道你信得过呢?”

  “你们不会知道。你们得冒冒险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就是一张椅子的吱吱嘎嘎声和外面轻轻的打字声。

  突然沃罗斯基说,“我来冒一下险。给我什么东西,让我写。”

  “我想我也愿意写。”那是格拉德温。

  莱尔·杜梅尔不高兴地点头表示同意。

  狄克逊愁容满面,然后耸耸肩膀。“既然大家都愿意写了,写不写还不是一样?”他告诉彼得说,“我要一枝粗笔尖的钢笔,那适合我的风格。”

  半小时后,彼得·麦克德莫特又把那几页东西更仔细地看了一下。刚才在那几个小伙子一个一个地走出去之前,他已经匆匆地浏览过一次。

  关于星期一晚上的事件,这四份东西虽然某些细节不尽相同,但是在主要事实上彼此都可以证实。所有这几份东西都提供了早先没有掌握的一些材料,他们特别遵照彼得的指示写出了饭店职工的名字。

  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被又稳又准地抓住了。

  十二

  奇开匙·米尔恩脑子里那个早先不成熟的主意终于形成了。

  他的本能告诉他,毫无疑问,他自己走过门厅时,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也同时经过这里,这不仅仅是巧遇。这是预兆中的预兆,指引着他走一条路,路的尽头放着公爵夫人光彩夺目的珠宝。

  不可否认,克罗伊敦象神话般收集的珠宝不可能全部都在新奥尔良。众所周知,公爵夫人在旅行时,随身只带着一部分阿拉廷珠宝。即使这样,可能偷到的东西也许还不少,虽然有些珠宝可能藏在饭店的保险箱里,但是肯定会有一些放在手边的。

  打开这种局面的关键照例在于克罗伊敦夫妇所住套房的钥匙。按照计划,奇开匙·米尔恩着手去弄钥匙。

  他几次乘电梯,有意乘不同的电梯,以免惹人注目。终于有一次电梯里只有他与电梯驾驶员两个人,他便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住在这个饭店里,是真的吗?”

  “不错,先生。”

  “象他们这样的客人,我想,饭店一定给他们特等房间吧。”奇开匙和蔼地微笑着。“可不象我们这种普通人。”

  “是呀,先生,公爵和公爵夫人住在总统套房里。”

  “哦,真的吗!哪一层楼?”

  “九楼。”

  奇开匙心里解决了“第一点”,电梯开到了他自己所住的八搂,他便走出电梯。

  第二点是弄清房间的号码。这倒很简单,从职工专用楼梯往上走一层,然后再走一点就是啦!两扇装有护垫、上面饰有金色鸢尾花形纹章的皮门说明就是总统套房。奇开匙注意到上面的号码是973-7。

  他再一次到下面的门厅里去,这次显然是随便地溜达溜达。走过接待处服务台时,敏锐的一瞥看到973-7号跟多数普通房间一样,也有一个一般的信插。信插里放着一把房门钥匙。

  马上就去要钥匙可能会失之过急。奇开匙坐下来瞧着,等候机会。这样谨慎小心证明是聪明的。

  他观察了几分钟,显然饭店里已有所提防。平时把房门钥匙交给旅客,手续很随便,相比之下,今天柜台服务员非常小心谨慎。当旅客要钥匙时,服务员先问名字,而后还要跟登记簿上的名单核对。奇开匙推测,毫无疑问,他今天一清早干的好事已经报案了,因而加强了保卫措施。

  他联想起也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新奥尔良的警察现在可能已处于待命状态,不出几个钟头可能会搜捕名叫奇开匙·米尔恩的人,感到不寒而栗。

  当然,如果早上的报纸可信的话,两夜前那个撞倒行人就逃之夭夭的车祸仍牵制着大量警察的注意力。但可以肯定的是,警察总局总会有人抽空打电传打字电报给联邦调查局的。奇开匙又一次想起再一次判罪的惨重代价,不免有点动摇,打算以安全为重,结清帐目退掉房间一跑了之。他踌躇不定。继而,他竭力抛开疑虑,回想今天早上那个对自己有利的预兆,聊以自慰。

  过了一会儿,证明等候是值得的。他看到一个浅色鬈发的年轻柜台服务员露出缺乏自信的神态,有时还很紧张。奇开匙判定他是个新手。

  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提供了一个有可能成功的机会,奇开匙心里想,可是利用这个机会却是一场赌博,而且还困难重重呢。但也许这个机会——跟今天其他的事一样——本身就是个吉兆。他决心利用这个机会,准备使用过去用过的手法。

  准备工作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现在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一定要在这个年轻人下班以前把准备工作做好。奇开匙急匆匆地走出饭店。他的目的地是坎内尔街上的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

  为了节省钱,奇开匙买了些便宜但却体积庞大的东西——主要是孩子玩具——等着让商店把这些东西一件件装进有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标记的盒子里或者用商店包装纸包起来。最后,他两臂抱着这一大堆几乎无法拿的包包离开商店。路上他又在一家花店停了一下,再买了一大枝盛开的杜鹃花,然后就回到饭店去。

  在卡伦德莱特街的入口处,一个穿制服的看门人赶快把门开得大大的。

  看门人向奇开匙微笑致意,奇开匙几乎全被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和杜鹃花掩住了。

  在饭店里面,奇开匙东荡西游,表面上在看许多陈列柜,实际上是在等两件事情。一件就是要等在服务台和信柜前聚上几个人;第二件就是要等他早先看到过的那个年轻人重新露面。这两件事几乎立刻就盼到了。

  奇开匙紧张地走近服务台,心怦抨地跳个不停。

  在那个淡色鬈发青年的面前排起了队伍,他排在第三个。不一会儿,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他的前面了,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后,便拿到了一把房门钥匙。这个妇女正要离去,又想起要问一下关于更改收信人地址的邮件。她似乎问个没完,这个年轻的柜台服务员结结巴巴地在回答。奇开匙看到自己周围聚集在服务台前的人渐渐少了,心里很焦急。另外一个房间登记员已经闲着无事,他朝这边着了一眼。奇开匙避开他的眼光,默祷前面的谈话赶快结束。

  那个妇女终于走了。年轻的服务员转向奇开匙。象看门人刚才一样,看到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包包,上面还放了一大枝盛开的花,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奇开匙酸溜溜地说了几句事先准备好的话。“确实挺可笑的。如果不太麻烦你的话,请给我973号的房间钥匙。”

  年轻人脸红了,立刻收起笑脸。“当然,先生。”正如奇开匙所望,他紧张地转过身去把架子上的钥匙拿下来。

  奇开匙在说出房间号码时,看到另一个服务员的眼睛斜视着。这真是个生死关头。显然总统套房的号码是众所周知的,要是一个较有经验的服务员来干预一下,就会暴露马脚。奇开匙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你的名字,先生?”

  奇开匙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审问吗?”同时他故意让两包东西掉下去。一包掉在柜台上,另一包掉到柜台后面的地上去了。那个年轻的服务员更紧张了,把两包东西都捡了起来。他那个年纪较大的同事和蔼地笑了笑,就望着别处去了。

  “请原谅,先生。”

  “没关系。”奇开匙接过两包东西,把其余的重新放放好,然后伸出手去接钥匙。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奇开匙故意装出的那副形象终于起了作用:一个疲惫不堪的购物者;给一大堆包包拖累得很狼狈;著名的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的包装足以表明他是个体面人物;这个旅客已经在发脾气了,别再惹他了……

  柜台服务员恭恭敬敬地把973号的钥匙给了他。

  当奇开匙不慌不忙向电梯走去的时候,接待处服务台上又忙碌了起来。

  他朝后面瞥了一眼,看到所有的服务员又忙于工作了。好极了!这样他们就不大可能去议论和进一步考虑刚才所发生的事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得尽快归还这把钥匙。钥匙不在柜台上可能会被发现,以致引起询问和怀疑——这是特别危险的,因为饭店的一些部门已经有所提防了。

  他对电梯驾驶员说了声“九楼”——以防万一有人听到过他要了九楼的钥匙。电梯停下来后,他便跨出电梯,边走边把包包整整齐,直到电梯门关上,他才赶紧往职工专用楼梯走去。只要往下走一层,就到他自己住的那一层楼了。在楼梯阶段间的平台上,有一只垃圾箱。他打开垃圾箱,把那一枝已完成任务的花塞进箱内。几秒钟以后,他就已经在他自己的830号房间里了。

  他匆匆地把那些包包一古脑儿都塞到壁橱里去。明天他要把它们退还给商店并要求退款。与他要捞到的横财比起来,花掉这些钱算不了什么,但是带着这些东西却是个累赘,而把它们扔掉又会留下惹人注意的痕迹。

  他又动作敏捷地把一只小提箱的拉链拉开,拿出一只皮盖小盒子。里面装着许多自卡片、几支削得很尖的铅笔、卡尺和一把千分尺。奇开匙挑了一张卡片,把总统套房的钥匙放在上面。于是,他摁住钥匙,小心翼翼地沿着边把钥匙的轮廓描了下来。然后,他用千分尺和卡尺量了量钥匙的厚度以及每一个平面槽和垂直沟的正确尺寸,把量好的尺寸记在卡片上钥匙轮廓的旁边。钥匙上压印着制造商的标志号码。他也把它抄了下来,这个号码也许有助于选择合适的钥匙坏。最后,他把钥匙拿到亮处,小心地草绘了一个侧视图。

  现在他有了精细的规格说明,一个熟练的锁匠就能准确无误地照着做了。奇开匙常常引以自娱地想,这种办法同侦探小说作家所喜用的那种蜡模办法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却远比它有效得多了。

  他把皮盖盒子放好,把卡片放在口袋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大厅。

  跟刚才完全一样,他等到柜台服务员忙碌时,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趁人不注意,把973号房间的钥匙放在柜台上。

  他又留心观察着。一个房间登记员在稍微空闲的当儿看见了这把钥匙。

  他漫不经心地把它拿起来,看了看号码,就把它放回到信插里去了。

  奇开匙对自己这套惯技的成功感到浑身暖呼呼的。创造的才智,加上巧妙的手法,又战胜了饭店的保卫措施,使他达到了第一个目标。

  十三

  彼得·麦克德莫特从衣橱里的一些领带中挑了一条深蓝色的夏伯莱利领带,若有所思地系结着。他现在在他那离饭店不远的市区小公寓里。一个小时前,他离开饭店回家。再过二十分钟,他就要去参加玛莎·普雷斯科特的晚宴了。他在猜还会有些什么客人。除了玛莎的一些朋友们——他希望这些朋友不是象狄克逊、杜梅尔那四个人之类的——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年纪稍大的人,因此他也被邀请去了。

  现在到了赴宴的时间,他却后悔不该接受这个邀请,但愿不去赴约而能有空去看看克丽丝汀。他真想在离家前给克丽丝汀打个电话,然而认为还是等到明天再说比较谨慎些。

  今天晚上,他具有一种悬浮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跟他有关的许多事情看来都茫无头绪,在大局未定之前,无从作出决定。圣格雷戈里饭店本身就是个问题。柯蒂斯.奥基夫会把它买下吗?如果买下的话,相比之下,其他的事情,看来就无足轻重了,就连牙医大会也是如此,大会的高级人员直到现在还在辩论要不要从圣格雷戈里撤走以示抗议。一个小时前,怒不可遏的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召开的行政会议还在进行,看来还要继续开下去,这是房间服务部的侍者管理员透露的,为了给大会送冰块和饮料,他手下的侍者从会议室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次。虽然彼得在背后打听的只是会议是否有结束的迹象,侍者管理员却告诉他说,看来会上争论很激烈。

  离开饭店前,彼得关照过值班副经理,一知道牙医大会有什么决议,必须马上打电话通知他。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音讯。究竟是英格莱姆大夫的坦率意见占上风呢,还是沃伦·特伦特认为不会有结果的那个带有讥讽性的预言是正确的,他现在还不得而知。

  这种捉摸不定的局面迫使彼得至少拖延到明天去对赫比·钱德勒采取任何行动。他知道应该马上把那个品质恶劣的侍者领班解雇,这等于为饭店清除了一个恶魔。当然,明确地说,要解雇钱德勒并非因为他从事拉皮条的勾当——这种勾当如果他不干,也会有别人干的——而是因为他贪得无厌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钱德勒被解雇后,许多别的弊病也可随着消除,可是沃伦·特伦特是否会同意采取这样一个决断的行动,尚不得而知。不过想起铁证如山,想起沃伦.特伦特对饭店名声的关切,彼得相信他会同意的。

  彼得提醒自己,不论怎样,他必须确保狄克逊—杜梅尔一伙的供词不外传,只限于饭店内部使用。这一点,他一定得守信用。今天下午他还吓唬他们,扬言要告诉马克·普雷斯科特他女儿遭强奸未遂一事。可是现在彼得又想起了玛莎的恳求:我爸爸在罗马。请别告诉他——永远不要告诉他。

  一想到玛莎,他就想起得赶快去了。几分钟后,他离开了公寓,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彼得问道,“就是这座房子吗?”

  “肯定是。”汽车司机迟疑地看着他的乘客。“如果地址对的话,那就是这里了。”

  “地址是对的。”彼得随着司机的目光朝这座巨大的、正面雪白的宅邸望去。单单它的外表已足令人叹为观止了。在矮紫杉树篱与参天的木兰树后面,雅致的、刻着凹槽的圆柱从平台突兀而起,直通到一个围有栏杆的高高的阳台,阳台上面,圆柱支撑着一个高耸的古典式对称的三角顶。主楼两翼的建筑完全是主楼的缩影。建筑物的全部外表都已经过精心翻修。木头表面保养得很好,油漆一新。房屋四周,橄榄树的醉人花香飘溢在黄昏的空气中。

  付过车资,彼得走近一座铁栅栏大门,门顺利地开了。一条古老红砖的小道蜿蜒于大树与草坪之间。天还没有大黑,屋前小路两侧高悬着的两盏路灯已经点亮。他刚踏上平台的石阶,就听到门闩重重地卡嗒一响,通往屋内的两扇门打开了。玛莎出现在宽阔的门口。她等彼得跨上最后一个台阶才向他迎上去。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一件苗条的紧身长衣,与她乌黑发亮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格外感觉到她那种诱人的又象少妇又象孩子的魅力。

  玛莎快活地说道,“欢迎!”

  “谢谢。”他做了手势。“这会儿我真有点目不暇接呢。”

  “人人都这样。”她挽起他的胳膊。“在天黑以前我带你正式去参观一下普雷斯科特的住宅。”

  他们重又走下平台台阶,穿过绿草如茵的草坪。玛莎一直紧贴在他身旁。

  隔着衣袖,他感觉到她的肉体又温暖又结实。她的指尖轻轻地碰着他的手腕。

  除了橄榄树的花香,他还闻到一阵阵淡谈的香气。

  “喏!”玛莎突然转过身来。“在这儿一切美景尽收眼底。人们常在这儿拍照。”

  从草坪这一边望过去,景色更为迷人。

  “这所房子是个爱享受的法国贵族建造的,”玛莎说道。“它建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他喜欢希腊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艺术,嘻嘻哈哈的奴隶,还喜欢身边有个情妇,这就是添造侧翼房屋的原因。我父亲又添造了另一侧翼。

  他喜欢平衡——象帐目和房子都要平衡。”“这是新的指导方式——带事实的哲理吗?”

  “喔,两者我都不少哩。你要事实吗?——瞧那屋顶。”他们同时往上看。“你看那屋顶挑出在上面那个阳台上。这种路易斯安那—希腊式——这儿大多数古老的大房子都是这样建造的——是很合理的,因为在这儿的气候下,它既能遮荫又通风。阳台常常是最好的活动地方。它成为家庭的中心,一个谈笑和共享天伦之乐的地方。”

  他嘴里念道,“家家户户,共享幸福生活,知足常乐。”

  “这是谁说的?”

  “亚里士多德。”

  玛莎点点头。“他该喜欢阳台罗。”她顿了一顿,思考着。“我父亲做了许多修复工作。现在房子比以前好了,可是我们没有好好地利用它。”

  “你一定非常喜欢这里的一切。”

  “我讨厌它,”玛莎说道。“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讨厌这个地方。”

  他诧异地看着她。

  “喔,要是我作为游客,来参观参观,跟别人一起排队,花了五毛钱,由人带着参观一圈,就象春天节日期间,我们开放这座屋子供人参观那样,那我就不会讨厌它了。我会喜欢它,因为我爱好古老的东西。但是我不愿长住在里面,特别不愿在天黑以后独个儿住在里面。”

  他提醒她说,“现在天黑下来了。”

  “我知道,”她说。“可是你在这儿!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穿过草坪。他这时才感觉到这样寂静。

  “你的其他客人不会惦念着你吗?”

  她淘气地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什么其他客人?”

  “你不是对我说……”

  “我说我要请一次客;我现在请了。就请你一个人。如果你担心我没有女伴,安娜在这儿呢。”他们已走进屋内。屋内天花板很高,幽暗而荫凉。

  在房间那头,有个身穿黑绸衣的矮小老妇人微笑着向他们点头。“我跟安娜谈起过你,”玛莎说道,“她同意了。我父亲绝对信任她,所以一切都没问题。哦,还有本。”

  一个黑人男仆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们走进一间四壁都排满书的小书房。他从一只餐具柜端来一只托盘,上面放着酒瓶和雪利酒杯。玛莎摇摇头。彼得接过一杯雪利酒,若有所思地呷着。玛莎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招呼他坐到她身旁来。

  他问道,“你常常一个人在这儿消磨时间吗?”

  “我父亲在出差的间隙时间里回家来。只是现在他出差的时间越来越长,而间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了。我宁可住一所简陋的新式平房。只要它热闹就是了。”

  “我想你不可能会愿意住那种房子吧。”

  “我知道我会的,”玛莎说得很肯定。“只要我能够跟我真正心爱的人住在一起。就是住在饭店也行。饭店的经理不是在他们饭店的顶层都占有一套房间吗?”

  他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到她满脸笑容。

  不一会儿,男仆进来轻声地说晚饭已经摆好了。

  在隔壁一间屋子里,一张小圆桌上摆了两副刀叉。烛光映照在餐具和板墙上。黑色大理石壁炉架的上方挂着一张神情严肃的祖先的画像,给彼得一种仿佛在受审查的感觉。

  “可别让曾祖父打扰了你,”他们就座后玛莎说道。“其实他是在向我皱着眉头呢。是这么一回事,他曾经在他的日记里写过,他打算建立一个王朝,而我是他最后一个不肖的子孙了。”

  他们一边进餐,一边聊天——逐渐消除了拘束——男仆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他们。菜精致极了——主菜是精心烹调的什锦饭,接着是美味可口的火烧乳酪。彼得来时还有些疑虑,但现在却真心地感到非常愉快。随着时间的消逝,玛莎似乎显得越来越兴高采烈,他也觉得跟她在一起越来越无拘束了。

  他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的年龄毕竟相差不大。在烛光照耀下,古老的房间里四周黑糊糊的,他发觉她真是美极了。

  他在想,不知很久以前建筑这座巨大房屋的法国贵族和他的情妇是否也曾在这里如此亲热地共进过晚餐。或者是不是此时此景使他出了神才产生这个想法呢?

  餐毕,玛莎说,“我们到阳台上去喝咖啡吧。”

  他扶着她的椅背,她迅速地站了起来,象刚才一样冲动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觉得很有趣地跟她走进一条过道,登上宽阔的弯弯曲曲的楼梯。楼梯顶部是一条宽敞的走廊,暗淡的灯光映照着四面的壁画;走廊一直通向他们曾在楼下现已夜色蒙眬的花园里眺望过的那个露天阳台。

  一张柳条桌上摆着两只小咖啡杯和一套银制的咖啡茶具。上面点着一盏闪烁不定的煤气灯。他们拿着咖啡杯坐到一张铺着垫子的摇椅上去,一坐下去椅子便慢悠悠地晃动起来。微风习习,夜晚的空气清凉宜人。花园里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卿卿虫鸣声,两条马路外圣查尔斯街上来去车辆的喧嚣声隐约可闻。他感觉到玛莎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

  彼得责怪道,“你怎么突然不吱声了?”

  “我知道。我在想该怎么说好。”

  “你不妨直说。直说往往能解决问题。”

  “好吧。”她的声音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已经下决心要嫁给你。”

  彼得坐着,呆若木鸡,甚至连来回晃悠的摇椅也停下来了,仿佛有几分钟之久,但是实际上他估计才不过几秒钟而已。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咖啡杯。

  玛莎咳嗽着,接着又由咳嗽变成了神经质的大笑。“如果你想走,那边就是楼梯。”

  “不,”他说。“如果我走了,那我就永远不会明白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半侧着脸,直望着前面远远的夜空。他感觉到她在发抖。“只是我突然想要这么说,而且我很肯定我该这样说。”

  他知道他接下去不管对这个感情冲动的姑娘说什么,都应该温存体贴,这点很重要。他也不安地感到喉咙紧张地给哽住了。他荒谬地想起了今天早上克丽丝汀说过的话:小普雷斯科特小姐长得象个小孩,就跟猫长得象老虎一样。不过我认为一个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滑稽的。这种说法当然是不公平的,甚至是粗暴无礼的。但玛莎不是一个孩子了,这是事实,而且也不应该把她当孩子来看待。

  “玛莎,你对我几乎完全不了解,我对你也几乎完全不了解。”

  “你相信直觉吗?”

  “在某一点上相信的。”

  “我对你可有一种直觉。头一次见到你就有了。”起初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此刻已平静下来了。“多半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轻轻地提醒她,“那么对斯坦利·狄克逊和莱尔·杜梅尔呢?”

  “当时我的直觉是正确的。我没有按我的直觉做,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次却不同了。”

  “但是直觉还是可能会错的。”

  “即使你等了很长的时间,你还是常常会错的。”玛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当她的双眼紧盯着他的眼睛时,他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他过去没有看到过的坚强的性格。“我的父母在婚前彼此认识了十五年。我母亲有一次告诉我说凡是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们俩情意相投,是天作之合。谁知结果却糟透了。我知道;我当时是左右为难。”

  他默不作声,不知说什么好。

  “这件事使我懂得了一些道理。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是如此。你今晚看见安娜了吧?”

  “看见了。”

  “她十六岁那年,被迫嫁给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这是一种父母之命的婚姻;那时候,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他端详着玛莎的脸说道,“说下去吧。”

  “在结婚前一天,安娜哭了一整夜。但是她还是照样结婚了,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十六年。他们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去年她丈夫去世了。他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和气、最可爱的男人了。如果真有什么美满姻缘的话,就该数他们这一对了。”

  他犹豫了一下,不想去辩驳,但是不以为然地说,“安娜可没有按自己的直觉去做。否则的话,她就不会结婚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而凭直觉做事并不比其他的差。”玛莎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相信到时候我会使你爱我的。”

  他激动起来,自己也感到可笑,出乎意料。当然她这种想法是荒谬的,是一个少女幻想出来的浪漫产物。他过去就吃过思想浪漫的苦,因此深有体会。但是他真有体会吗?是否凡事都有前因后果呢?玛莎的求婚果真是异想天开吗?他突然荒谬地深信玛莎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他想,不知那个出门在外的马克·普雷斯科特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你是在考虑我的父亲……”

  他吃了一惊,说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开始对你有所了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吸进了一口新鲜空气似的。“你父亲怎么样呢?”

  “我猜他一开始会担心的,很可能会匆匆地飞回家来。这个我可不在乎。”玛莎微笑着。“但是他总是讲道理的,我相信我能够说服他。而且,他会喜欢你的,我知道他最欣赏的是哪一类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唔,”他说道,不知道该发笑,还是该当真,“至少这使我感到欣慰。”

  “还有一点。对我倒无所谓,可对他倒是很重要的。你瞧,我相信——

  我父亲也会相信——将来你在饭店上一定大有作为,也许还会拥有自己的饭店。并不是说我在乎这些。我要的是你。”她一口气把话说完。

  “玛莎,”彼得轻声地说,“我不……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阵沉默,他感觉到玛莎渐渐失去了自信,刚才仿佛是她坚强的意志使她充满了自信,而现在意志与勇气都丧失殆尽了。她半信半疑地低声说,“你以为我很可笑吧。那最好就讲吧,讲过就算了。”

  他向她保证说,“我并没有认为你可笑。如果人们,包括我自己,都象你这样坦率……”

  “你是说你不在乎?”

  “根本不是什么在乎不在乎的问题。我是又感动又不安。”

  “那么别再多说了!”玛莎纵身而起,向他伸出双手。他握着它们,面对她站着,他们的手指相互勾着。他发觉,即使她的疑虑只是部分消除了,她也能在半信半疑后主动地退却。她催促他说,“那么你走吧,好好想想!

  想,想,想!特别想想我。”

  他说——而且他是这样想的——“不可能不想哩。”

  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他凑近她。他想轻轻吻她的面颊,但是她去亲他的嘴,接吻时,她的双臂紧紧搂住他。他头脑里隐约地响起一阵警钟声。她的身体紧贴着他,两人的身体接触在一起,仿佛感觉触电一样。她身上发出淡淡的香气,令人消魂。她的香水气味直扑他的鼻孔。此刻,他只能是把玛莎视为成年的女人了。他感到自己周身兴奋激动,神智飘荡。警钟已经不响了。他所记得的只是:小普雷斯科特小姐……一个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滑稽的。

  他毅然地挣脱身子,温柔地握住玛莎的手,说,“我该走了。”

  她跟他走到平台上。他的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她轻声耳语着,“彼得,亲爱的。”

  他走下平台的台阶,几乎不知道这儿是台阶。

  十四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从圣格雷戈里饭店主楼取道职工使用的地下隧道蹒跚地走到邻近的饭店车库里去。

  他挑选隧道走,而不走更为方便的主楼过道,跟他精心考虑挑选这个时间是出于同一个理由——尽量不要惹起人们的注意。晚上十点半,旅客们要开车出去的也都已经走了,而要开车回来的还为时尚早。在那个时候,也不大可能有新的旅客住进饭店里来,至少不会从公路上来。

  奥格尔维原来的计划是在凌晨一点钟把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杰格尔牌汽车往北开去——离现在不到三个钟头了——这个计划没有变更。然而,在走以前,这个胖子还有事情要于,至关重要的是别让人看到。

  干这件事情使用的工具全装在他手中拿着的纸袋里。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精心策划时疏忽了这些漏洞,奥格尔维一开始就看到了,但是他宁愿秘而不宣。

  在星期一晚上死亡两人的车祸中,杰格尔的一只前灯撞碎了。而且,由于前灯的框圈撞落,现由警察捡了去,前灯的座架也松了。按计划要在黑夜驾驶这辆车,那么前灯一定要换过,座架也必须暂时修理一下。但是要把车子开到市内修车厂去显然太危险了,让饭店自己的机修工来修,也同样是不可能的。

  昨天,奥格尔维也趁车库里没有人的当儿,检查过那辆车子,它停在一根柱子后面不易看到的停车处。他决定如果能找到同一类型的前灯,可以自己临时修配一下。

  他掂量过到新奥尔良唯一一家经售杰格尔的汽车商那里去买一只前灯要冒的风险,结果放弃了这个想法。到目前为止,尽管据奥格尔维所知,警察还不知道他们在寻找的车子是哪家厂生产的,但是一两天之后,那些玻璃碎片一经验明,他们就会知道的。如果他现在去买了一只杰格尔前灯,当查问时,就会一下子想起来,而追查到是谁买的。他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到一家自助汽车零件商店去买了一只标准的北美双灯丝密封灯。他凭目测认为这是可用的。现在他准备去试试。

  在这么紧凑的一天里还去买了这只灯,这使饭店侦探长既觉得称心满意又有些心神不定。他也感到疲乏,这对他就要长途驾车北上是一个不好的开端。他聊以自慰的是想起了那两万五千块钱,其中一万块钱,根据商定,他今天下午已经从克罗伊敦公爵夫人那里拿到了手。当时的情景是又紧张又冷淡,公爵夫人紧闭双唇,一本正经,奥格尔维则毫不介意,只顾贪婪地把那一大叠钞票往公事包里塞。公爵在一旁喝得醉醺醺地,东倒西歪,眼睛迷迷糊糊的,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事。

  想到钱,这个胖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已把钱藏在安全的地方,身边只带了两百元——以防万一旅途中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而另一方面却有两个原因使他心神不安。一是假如他不能把杰格尔开出新奥尔良,以及以后开出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二是彼得·麦克德莫特特别要求奥格尔维不要远离饭店。

  昨夜的窃案,很可能是一个惯窃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干的,发生得真不是时候。奥格尔维已经尽力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已经通知市警察局,侦探已经去访问过失主。饭店职工,包括其他饭店侦探,已经有所提防,奥格尔维的副手也接到了关于遇到各种意外事故时应采取什么措施的指示。但奥格尔维很清楚,他应该亲自到场指挥,当麦克德莫特发现他不在时——第二天麦克德莫特就会知道的——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从长远观点看,这种风波与自己不相干,因为麦克德莫特之类的人可能饭碗靠不住,而奥格尔维却仍然会保住他的饭碗,其理由只有他自己和沃伦·特伦特才知道。但是这样一来,他以后几天的行动,将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这位饭店侦探长首先要避免的。

  这个窃案及其后果只在一个方面是有用的。凭这个正当理由,他又去走访了一次警察局,在局里,随便问了一下车祸调查的进展情况。他了解到,警察局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案件上,并把全部力量都放在破案上面。在今天下午的《州报》上,警察局发出了一个新的通报,要求大家如发现挡泥板和前灯损坏的汽车应立刻报告。知道这些情况当然是桩好事,但是要把杰格尔驶出本市而不被发现就更难了。奥格尔维想起这点就有些害怕。

  他已经走到隧道的尽头,进入了车库的副地下层。

  灯光黯淡的车库静悄悄的。奥格尔维犹豫起来,到底应该直接去停在几层上面的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那里呢,还是先去车库办公室,那里夜班管理员正在值班。他认为还是先去办公室比较谨慎。

  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爬上两段铁楼梯。管理员是一个殷勤的老头子,名叫库尔墨,他一个人坐在这间灯光很亮的靠近进出口坡道的小房间里。当饭店侦探长走进房间时,他放下晚报。

  “让你知道一下,”奥格尔维说,“我马上就要开走克罗伊敦公爵的车子。它在371号停车场。我在帮他做件事。”

  库尔墨皱起眉头。“我不知道能否让你开走,奥先生。除非有人许可。”

  奥格尔维拿出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条子,这是今天早上在他要求下写的。“我想这就是你需要的许可了。”

  夜班管理员仔细地看了上面写的文字,然后把纸条翻过来。“这就行了。”

  饭店侦探长伸出短肥的手去取回条子。

  库尔墨摇了摇头。“我得留着它作证明。”

  胖子耸耸肩膀。他颇想要回这张条子,但是如果他坚持要回,就会引起争论,从而唤起对这个本来可能已被遗忘的事件的注意。他指了指纸袋。“我先去把这个放好。过一两个钟头我就来开车子。”

  “随你的便,奥先生。”管理员点点头,又看他的报去了。

  几分钟后,奥格尔维走近371号停车场,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周围看了一眼。天花板很低的水泥停车坪上大约有一半停了车子,其余地方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毫无疑问,值夜班的车库助手都在主楼他们的更衣室里,趁这个空暇在打盹或玩牌。但动作还是必须迅速。

  在远远的角落里,靠杰格尔汽车和部分柱子的掩护,奥格尔维把纸袋里的东西倒出来:一只前灯、一把旋凿、钳子、绝缘线和黑胶布。

  他的手指头,尽管看上去很笨拙,动作却出奇地敏捷。他双手戴着保护手套,把残留的破碎前灯拆下来。他一下子就发现代用前灯完全可以配上杰格尔汽车,只是电源接头配不上。他预料到这点。他动作迅速地用钳子、电线和胶布,改装了一个粗糙但实际可用的接头。他另外用电线绑住车灯,又从纸袋里拿出硬板纸,把它塞进由于丢失了框圈而留下的空隙。他在上面贴上黑胶布,再把胶布穿过去,在后面粘住。这种贴贴补补的玩意儿在白天很易被人看出来,但在黑夜里则可以应付过去了。这花了大约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他打开驾驶盘这边的车门,把前灯开关转到“开”字上,两只前灯全亮了。

  他松了一口气地哼了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从底下有一辆汽车疾驶而来,喇叭时断时续地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奥格尔维愣住了。汽车越驶越近,在水泥墙和低天花板的回声下,马达声特别响。突然,前灯一闪而过,汽车驶上坡道到上一层去了。轮胎吱的一响,汽车停下了,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奥格尔维这才放下了心。他知道车库助手会乘吊车回到底下去的。

  他一听到脚步声消失,就把工具和材料连同原来那只前灯的一些大块碎片一起放回纸袋里。他把纸袋放在一边,准备等一会来拿走。

  刚才他上来时,看到底下一层有一个清洁工的小房间。现在他就从坡道往下走到那间屋里去。

  不出他所料,屋里有打扫工具,他挑了一把扫帚、一只畚箕和一只水桶。

  他在桶里装了一些热水,再放入一块抹布。他留神听着底下的动静,等两辆汽车开过了,才赶紧回到停在上面一层的杰格尔汽车旁。

  奥格尔维用扫帚和畚箕仔细地把汽车周围打扫干净。绝对不能有一块可辨认的碎片留下,使警察得以同从车祸现场捡来的碎片作比较。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开进来停放的汽车逐渐增多起来。他在扫地的时候,有两次因怕被人发觉而停了下来。当一辆汽车开进同一层的停车场,就停在离杰格尔几码远的地方,他简直都不敢呼吸了。幸而这位车库助手向四周看也不看,但是这却是个得赶紧干的警告。如果一个助手看到了他,跑过来,那准会好奇地问长问短,而且到了底下还会讲给别人听。这样奥格尔维对夜班管理员解释的他何以在这里的理由,似乎就难以使人信服了。不仅如此,要开车北上不被发觉,还应该尽量不留下蛛丝马迹。

  还有一件事需要做。他用热水和抹布小心地把杰格尔挡泥板撞坏的地方及其周围擦干净。他拧抹布时,本来干净的水一下子成了褐色。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手工,满意地嘘了一声。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在车上再也找不到干的血迹了。

  十分钟以后,他汗津津地回到了饭店的主楼。他直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想在长途开车去芝加哥之前,在那里小睡一个小时。他对了对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十五

  “如果有人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亚尔·爱德华兹直截了当地说,“我还可能多帮些忙。”

  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稽核员向坐在长会计办公桌另一端面对着他的两个人说。他们前面摊着打开的分类帐册和文件,平时在晚上这个时候总是一片漆黑的整个办公室现在却是灯火辉煌。爱德华兹一个钟头前把这两个客人从沃伦·特伦特的十五楼套房直接带到这里来,并亲自开亮了电灯。

  饭店老板的指示很明确:“这两位先生要检查我们的帐册。他们可能要一直工作到明天早晨,我希望你陪着他们。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什么都别瞒。”

  罗亚尔·爱德华兹觉得,他的老板发出这个指示时,好象现出很久以来没有过的高兴样子。但是这种高兴并没有平息稽核员的怒气。他正在家里整理集邮,却被召了来,这已使他感到生气。而更使他恼火的是,丝毫没有向他吐露过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是饭店里始终不渝从九点工作到五点的人,要他通宵工作,他也十分不满。

  当然,稽核员也知道星期五是抵押的最后限期,以及柯蒂斯·奥基夫到饭店里来的明显用意。这两个人的来访也许跟这两件事有关,但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就很难猜测了。挂在这两个客人行李上的标签可能是一个线索,那标签说明他们是从华盛顿特区飞到新奥尔良来的。不过凭他的直觉,这两个会计师——他们显然是会计师——跟政府没有关系。算了,他最后总会知道真相的。但此刻把他当小职员看待,这使他感到恼火。

  他刚才说如果多告诉他一点,他还可能多帮一些忙,可是两人都没有反应,因此他又重说了一遍。

  两个客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有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他拿起身旁的咖啡一饮而尽。“爱德华兹先生,我常常这么说,没有比一杯好咖啡再好的东西了。你走遍许多饭店,它们就是不懂怎么煮咖啡。这里却懂。因此我认为能烧出这样好咖啡的饭店,不会有多大毛病的。你说是吗,弗兰克?”

  “我想如果我们要在早晨前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最好别闲聊了。”第二个人严厉地回答道,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一张资产负债试算表,连头都不抬。

  第一个人做了一个和解的手势。“听见了吧,爱德华兹先生?我想弗兰克是对的;他总是对的。因此,虽然我很想把全部事情解释清楚,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工作吧。”

  罗亚尔·爱德华兹意识到自己的请求遭到拒绝,就生硬地说,“好吧。”

  “谢谢,爱德华兹先生。现在我想看看你们的盘存制度——购货,卡片目录,现有的存货,你们的最后一张供应凭证,和其他等等。喂,的确是好咖啡。能再给我们来一点吗?”

  稽核员说,“让我打电话下去。”他垂头丧气地发觉已经近午夜了。显然他们还要在这儿呆上好几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