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二十六

  马特·扎勒斯基有时候真想知道,汽车工业界外是否有人明白,比比亨利·福特一世的时代,目前汽车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根本没有什么变化。

  他正沿着流水线走去。一小时前开始上工的夜班工人,就在流水线上装配尚未上市问世的公司新产品“参星”。马特跟其他厂长一样,日班工人回家了,他的上班时间却还没有结束。他留在厂里,等着下一班工人安定下来,碰到生产上乱套了,他就给处理一下。每逢厂里的人,无论工人也好,厂长也好,学着干新的工作时,生产上总免不了出差错。

  换班后不久,在马特的办公室召开过领班会议,有些工作在会上讨论过了。会议刚在一刻钟前结束。眼下马特正在巡视,细心督工,一双老练的眼睛东扫西射,看看有没有地方可能出岔子。

  他一边走,一边又想到了大规模汽车装配的先驱亨利·福特。

  现今,在汽车厂里,最叫来客着迷的一个汽车生产环节,总是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流水线通常长达一哩,叫人看后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可以亲眼目睹天地万物创始的一幕情景。最初,不多的几根钢条都送来放在一起,接着,好比受了精的胚胎,开始繁殖生长起来,逐渐构成熟悉的形状,犹如蠕动的子宫里一个胎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过程慢得足以使看客细细玩味,又快得足以惊心动魄。十之七八好象河流一样笔直前进,只是偶尔拐个弯、绕个圈而已。那一辆辆含苞欲放的汽车,不论色彩、形状、大小、特色、装饰,无不透着个性特征,无不道出雌雄性别。最后,胎儿准备出世了。汽车也就装上轮胎落地了。瞬息间,点火键一转,发动机顿时欢蹦乱跳了,乍一看,感人之深如同娃娃坠地呱的一声哭,于是新诞生的一辆车子自动开出了流水线。

  马特·扎勒斯基曾看到厂里观众势如潮涌,在底特律,天天都有观众象朝山进香一样来到厂里,他们看到生产过程,禁不住啧啧称奇,尽管对此道一窍不通,却顾自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动化大量生产的种种奇观。厂里向导全都训练有素,总把一个个来客看成大有希望成交生意的顾客,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把来客都逗得越发感叹不已了。但是,说来真叫人啼笑皆非,汽车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简直算不上自动化;根本还是一种老式传送带,挂在上面的一连串汽车配件,好比圣诞树上的灯彩。从工程来看,这是现代汽车生产中最不动人的环节。从质量来说,这可以象只撒野的气压表一样摇摆不定。

  何况还非常容易害人出差错。

  相比之下,汽车发动机制造厂,尽管叫人看后印象不大深刻,倒是真正自动化的,那里长长一连串错综复杂的工种全部是机器操作的。在大多数发动机厂里,一排又一排的复杂机床都自动操作,发号施令的是计算机,场上看不见什么人,只有三两个机修师傅偶尔调节一下机器。机器一出事故,就马上自动关掉,还由警报系统发出求援信号。否则的话,总是精确得不差毫厘地一下一下操作,既不停下来吃饭、上厕所,也不同旁边的机器说话。正是由于这种生产方式,所以比比用一般方法制造的汽车零件,发动机就难得失灵,除非是不留心或者滥用了。

  马特心想,老亨利要是能从坟墓里爬起来,回来看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汽车流水线,看到基本变化少得可怜,他也许会好笑吧。

  这会儿,生产上没出事故,至少看起来是没事故,马特·扎勒斯基就回到夹层楼面他那个玻璃办公室去了。

  虽然现在要想离开厂,是可以走了,但是马特不情愿回到那空无一人的御橡树住宅去。自从那个痛苦的夜晚巴巴拉离家出走以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了,可是他们父女之间仍旧没有和好。近来,马特竭力不去想到他的女儿,一颗心老是放在其他事上,比如,几分钟前他就是专门想着亨利·福特;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常常惦着她。但愿他们能够想个办法言归于好;只求巴巴拉打个电话来,但是她没有来电话。马特出于自尊心,再加他认为做父亲的决不该先去迁就,所以一直不打电话给她。他猜想巴巴拉照旧跟那个设计师迪洛桑多住在一起。这也是他竭力不去想到的一件事,可是,他往往禁不住想到。

  他坐在办公桌边,一页页翻着下一天的生产进度表。明天是星期三,所以流水线上要装配好几辆“特制车”——这种汽车不是供应公司经理,就是供应他们朋友的,或者供应另外的一些人,他们都是势力大得足以保证他们定的汽车会得到不同寻常的良好处理。领班都已经接到通知,叫他们对那些工号的车辆要特别注意,质量管理部门也接到过这样的通知;因此,会格外细心地照料那些汽车的所有装配工作。会叮嘱车身工人比往常还要讲究地安装前板、座位和内饰。会仔细检查发动机和动力分配。以后,质量管理部门会把那些汽车彻底查看一遍,在送出厂前,还要吩咐装配部门再加一番工或者调整一下。平日,每夜都有十五辆到三十辆汽车,由厂里领导分别驾驶回家,第二天早晨把试车报告送到厂里,“特制车”也在这些汽车之列。

  马特·扎勒斯基知道,把“特制车”列入生产进度表,难免遭到种种不测,特别是碰巧给厂领导装配的汽车,更有危险。少数工人对厂方总是心怀不满,有的不满是有客观根据的,有的是凭空想象的,他们也总是乐意有个机会“向老板报复”。于是,说来不信的事竟然成了事实,譬如汽水瓶给撂在内板里晃荡,就此咯碌碌、咯碌碌滚过汽车的一生。松动的工具或者一块金属,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另一种恶作剧,是从里面焊住车箱盖;一个焊接师傅从后座下面伸进手去,只消几秒钟就可以焊住了。要不就可能故意不把一两只关键的螺钉拧紧。正是由于这些原因,马特一类的人,每逢自己的汽车投入生产时,总是用上一个假名字。

  马特把下一天的进度表放下了。反正也用不着再看,因为这天他早已看过一遍了。

  现在该回家了。他从办公桌边站起身,又想起了巴巴拉,不知她这会儿在什么地方。他突然一下子感到精疲力竭了。

  马特·扎勒斯基从夹层楼面一路下来,他发觉好象出了什么乱子——四下里响起一片叫喊声,跑步声。厂里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大都是他的份内事,所以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搜寻出事的地点。看样子是在南食堂附近。他听到一声急叫:“快叫保安处的人来!”

  几秒钟后,他向出事地点赶去,只听得厂外传来的警笛声越来越近了。

  清洁工发现了两个自动售货机收款员和弗兰克·帕克兰德挤在一起的躯体,他总算没有吓昏头脑,立刻去打了电话。但等随后到达现场的那些人的叫喊声传到了马特·扎勒斯基的耳朵里,早有一辆救护车、几个厂里保安人员和一些厂外警察赶着来了。

  不过,马特还是赶在厂外救护人员前,到了楼下清洁工的杂物间。他推推搡搡地挤过周围一批乱哄哄的人群,正好赶上看到,那三个倒在地上的人体有一个是弗兰克·帕克兰德。马特见到帕克兰德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个半小时前的领班会议上。此刻帕克兰德两眼紧闭,除了头发里淌下的鲜血凝成血块的地方,脸上是一片死灰色。

  一个夜班办事员是带着急救箱跑来的,现在急救箱给搁在一边不用,他径自将帕克兰德的脑袋枕在大腿上,正在诊脉。办事员抬起头望望马特。“大概他还活着,扎勒斯基先生;那另外两个,有一个也还活着。不过我不敢说还会活多久。”

  那时候,保安人员和救护人员已经到场,在负责照料了。地方警察——

  穿制服的警察和便衣侦探,也先后赶来会合了。

  马特没什么事可做,但是他已经没法离厂了,因为厂外有一批警车团团围住,把厂封锁了。显然警察局认为不管是谁犯了这件谋杀抢劫案(现在已经查实,三个受害人中有一个是死了),凶手都可能还在厂里。

  过了一会,马特回到了夹层楼面的办公室,他坐在里面,昏昏沉沉,没精打采。

  刚才一看到显然受了重伤的弗兰克·帕克兰德,马特震惊不小。扎在那印第安人相貌的收款员身上的那把刀子,也叫他毛骨悚然。那个死人,马特并不认识,但是帕克兰德却是他的朋友。副厂长和领班虽然吵过几次嘴,有一次,在一年前,还破口大骂过,可是,这样的争吵都是工作的压力引起的。

  平时,他们倒是彼此中意,相互尊敬的。

  马特想:为什么要让一个好人遭到这样的不幸呢?换做另外一些熟人,他是不会为他们感到这样难受的。

  恰恰就在这个时刻,马特·扎勒斯基感到呼吸突然急促,胸口突突一阵跳动,好象里面有只鸟正鼓着翅膀想飞出来。这感觉不由他害怕起来。他吓出了汗,许多年前,他乘着B-17F轰炸机,飞在欧洲上空,德国人的高射炮向上一阵飞射,他也是这么样害怕来着,当时他知道怕的是什么,现在他也知道怕的就是死。

  马特也知道,大概是哪种病发作了,少不得治疗。他好似第三者一般琢磨起来:他要打个电话,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不管他们怎么样办,他也要请他们去把巴巴拉找来,因为他有话要告诉她。他说不上究竟要讲什么,但要是她来了,自然有话说的。

  糟糕的是,他一想妥当,刚伸手想去打电话,谁知再也动弹不了啦。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右边半侧丝毫知觉也没有了;仿佛手脚都没有了,也不知道都到哪儿去了。他想叫喊,可是,万万没想到,也真正急死人,竟然喊不出声。他再试一下,也是喊不出一点声音。

  这下他知道他要对巴巴拉说的是什么话了,是要说虽然他们吵过闹过,可是她仍旧是他的女儿,他爱她,正象以前爱她母亲一样的爱,有好多地方巴巴拉就跟她母亲一模一样。他也要对她说,目前这场吵嘴要能想个办法了结掉,那么从今往后他会尽力更好地了解她和她的那些朋友……

  马特发现左侧身体倒有点知觉,也动弹得了。他想用左臂撑着站起来,谁知其余的身子却不听人使唤,他一下子滑倒在办公桌和椅子之间的地上了。不大一会,人家发现他就是那样躺在那个地方,人是清醒的,一双眼睛里映出急得要命的痛苦神情,因为他要说的话讲不出口了。

  后来,那天晚上又一次把救护车叫到了厂里。

  “你总明白,”第二天,福特医院的医生对巴巴拉说,“你父亲以前中风过。”

  她告诉他说:“我现在知道了。到今天才知道。”

  这天早晨,厂里秘书艾因菲尔德太太很过意不去,报告说,几个星期前,马特·扎勒斯基得过一次轻度中风,她就开车子送他回家,他叫她什么也不要讲。公司人事处把这消息转了过来。

  “联系起来看,”医生说,“这两次事件合乎典型症状。”他是个专家,心脏学家,有点秃顶,脸皮白中泛黄,一只眼睛下面有点痉挛。巴巴拉暗自想道,他跟许多底特律人一样,那副模样象是工作得太辛苦了。

  “如果我父亲没把第一次中风瞒过不讲,现在情形会不会有点两样呢?”

  专家耸了耸肩。“也会,也不会。他虽然会早一点得到药物治疗,不过最后的结果可能还是一样。总而言之,目前这问题是属于学术性的。”

  这时他们在医院特别护理小组的附属病房里。透过玻璃窗,她可以看到里面有四张病床,一张床上躺着她父亲,有根红色橡皮管,一头插在他的嘴里,一头连着近边一只架子上的灰绿色呼吸器。呼吸器均匀地呼哧呼哧响着,在代他呼吸。马特·扎勒斯基眼睛倒是张着,医生跟她讲过,虽然她父亲目前在接受镇静治疗,不过以后他肯定看得见听得出。巴巴拉不由得纳闷,他父亲是否发觉,那个也在弥留之际的年轻黑种女人,就睡在靠他最近的那张床上。

  “说不定,”医生说,“早先你父亲的心脏瓣膜受到过伤损。后来,他第一次轻度中风时,有个小血栓从心脏上脱落,到了右侧大脑半球,凡是使用右手的人,这一边是管左侧身体的。”

  巴巴拉心里想,瞧他话说得那么样的不关痛痒,好象讲的是平常的一架机器,不是一个突然病倒的人。

  心脏学家接着说:“象你父亲第一次那么样的中风,可以十拿九稳,复原不过是表面现象。并不是真的复原。身体里自动防止故障的机构仍旧是伤损的,因此第二次左侧脑子中风,产生了昨晚那样不堪收拾的后果。”

  头天夜里,巴巴拉跟布雷特在一起,她接到电话通知,说她父亲突然中风了,已经送往医院急救。布雷特驾车送她到医院里,不过他等在外面。“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会来的,”她进去前,他抓着她的手安她心,说,“反正你父亲不喜欢我,就是现在病了,也不会回心转意的。如果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说不定会叫他更不痛快。”

  前往病院的路上,巴巴拉总感到内疚,心想不管她父亲出了什么事,不知是否她的离家出走种下的祸根。布雷特的温柔体贴,她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了,也使她越来越爱他,但是这也突出了她最最关心的两个人不能更好地互相了解这出悲剧。两相对照之下,她认为这主要应该怪她父亲不是;话虽这么说,现在巴巴拉还是后悔以前没有打电话给他,自从他们闹开以后,她有过好几次想到打电话来着。

  昨夜,医院里让她跟她父亲说了几句话,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对她说:

  “他没法同你交谈,不过,他知道你在面前。”她小声说了一些她自以为马特要听的话,说是他生了病,她感到难过,她不会走远,她会经常到医院里来。巴巴拉一边说,一边直盯着他的眼睛,尽管眼光中明摆着他一点也不认得她,但是她有这么个印象,总觉得那双眼睛直瞪着要告诉她什么话。难道这是想象吗?这会儿,她又禁不住纳闷了。

  巴巴拉问心脏学家说:“我父亲有没有希望?”

  “复原的希望?”他以询问的眼光看看她。

  “是的。请完全照实说吧。我要知道。”

  “有时候人们不要……”

  “我可要。”

  心脏学家不动声色说:“你父亲真正复原的希望是等于零。我的判断结果是,他会半身不遂,带病延年,右侧身体完全失去活动能力,包括说话能力。”

  沉默了一会,巴巴拉说:“你要不见怪,我想坐下。”

  “哪儿的话。”他领她到一张椅子前。“这是个很大的打击。要不要给你喝点什么?”

  她摇摇头。“不要。”

  “迟早总得让你知道,”医生说,“何况也是你自己问的。”

  他们一起透过特别护理小组病房的玻璃窗望望马特·扎勒斯基,他仍然一动不动躺着,那机器在代他呼吸。

  心脏学家说:“你父亲是在汽车工业做事的,对吗?大概是在汽车制造厂里吧。”医生第一次显得比以前热情些,有点人味了。

  “是的。”

  “我有许多病人都是从那儿来的。不少呢。”他朝医院墙外边底特律那面,含含糊糊做了个手势。“我总觉得那儿就象战场,有死的,有伤的。恐怕你父亲也是其中一个吧。”

  二十七

  对汉克·克赖泽尔为其脱粒机制造生产或宣传推销不拟予以协助。

  这项决议是董事会业务方针委员会作出的,写在一张便笺上,由产品发展部头头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转交给了亚当·特伦顿。

  布雷思韦特亲自把便笺带来,扔在亚当的办公桌上。“对不起,”“银狐”说,“我知道你是感兴趣的。你把我的兴趣也引起来了,或许你也乐意知道我道不寡,因为董事长也有这个兴致呀。”

  这个最后消息并不出人意外。董事长素来出名兴趣广泛、思想开通,但是他很少独断独行,这一次显然就没有。

  亚当后来才知道,这件事之所以遭到否决,真正作梗的人是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在董事长、总经理和休伊森组成的业务方针委员会这个三巨头小组里,休伊森是左右一切的。

  据说哈伯·休伊森争论了经营方法问题,他认为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生产汽车和卡车。如果脱粒机对农业产品部不象是一项赚钱的买卖,那么就不应该仅仅借口热心公益,偷偷把它塞到公司的任何部门去。至于一般的份外活动,要应付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公众和立法部门就在一再催逼进一步保证安全,减少空气污染,雇用下贱贫民,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争论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并不是慈善团体,而是私人企业,目的是要给股东赚钱。

  三人讨论了一会,总经理支持了哈伯·休伊森的意见,这样董事长就寡不敌众,只好让步了。

  “现在,我们只剩下去通知你的朋友克赖泽尔了,”“银狐”对亚当说,“所以你最好还是去跟他说一声。”

  亚当在电话里对汉克·克赖泽尔讲了这消息,克赖泽尔倒很达观。“早料到希望极小。不管怎样,还是向你道谢。”

  亚当问:“你再要到哪儿去试试?”

  “能烤面包的炉灶不止一只,”零件制造商高高兴兴说。但是亚当不信他会这样做——至少在底特律是不会为脱粒机去想个办法的。

  那天吃晚饭时,他把这项决议告诉了埃莉卡。她说:“我很失望,因为这是汉克的一个梦想——美丽的梦想——再加我也喜欢他。不过你至少是出过力了。”

  看样子埃莉卡兴高采烈;亚当心里明白,她在强颜欢笑,虽说离开她在商店偷窃而被捕、随后又获释以来,将近两个星期了,但是,他们俩的关系依然若明若暗,他们俩的前途仍在未定之天。

  在郊区警察局吃了那个苦头后的第二天,埃莉卡曾经表示过:“假如你一定再要提出许多问题,我都会尽量回答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多问。可是趁你还没提出问题,我要向你表示歉意,主要是因为把你连累了。如果你担心我再干的话——可别担心。我发誓我这辈子决不再干那样的事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也知道这件事可以到此结束了。不过,看来现在正好告诉埃莉卡,珀西·施托伊弗桑特请他去担任那职位的事;说他在认真考虑这件事。他又补上一句说:“如果我真的接受了,那当然就要迁移—

  —搬到旧金山去。”

  埃莉卡可不相信。“你在考虑离开汽车工业?”

  亚当说不出的飘飘然,大笑起来了。“我不这么干,那就分身乏术啦。”

  “你那样做是为了我?”

  他不动声色回答说:“也许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埃莉卡有点茫茫然,摇摇头,不相信,那件事情也就到此结束了。可是,第二天亚当却打了个电话给珀西·施托伊弗桑特,说他还感兴趣,不过他不能飞往西部,要等到九月里“参星”初次漏脸后才行,那离开现在不到一个月了。珀西瓦尔爵士同意等到那时候。

  另外发生的一件事,是埃莉卡听了亚当的话,从客房搬回到他们的卧室里。他们居然还试着重温旧梦,但自然不象以前那样欢洽了,这点他们两人心里都有数。有什么不见了。他们谁也拿不定那究竟是什么;他们只说得上,就他们的婚姻来讲,他们都在原地踏步。

  亚当希望,等过几天,离开了底特律,到亚拉巴马州塔拉德加去看普通汽车比赛的两天里,他们能有个机会把事情好好谈谈。

  二十八

  《安尼斯顿明星报》(“亚拉巴马州的最大地方报纸”)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写道:

  三百哩车赛于十二时三十分开始

  紧接在下面的新闻报道是这样开头的:

  今日凯恩布雷三百哩车赛,以及明日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可望列为普通汽车比赛史上最为剧烈的比赛。

  超速汽车及赛车手已将合格车速提高,规定今日艰辛的三百哩车赛与星期日更为火爆的五百哩车赛以接近时速一百九十哩为合格车速。

  赛车手、汽车主、机修工与汽车公司观察员现均大为诧异,届时二·六六哩三叠椭圆形亚拉巴马国际赛车场将有五十辆汽车在跑道上抢档,大匹马力的跑车如何以高速疾驰……

  同一版下方刊有一则花絮新闻:

  血液奇缺

  不致为此减少

  盛大车赛预防措施

  据花絮新闻报道,由于地方血库库存不足,当地市民显然惊慌。缺乏血液之所以引起紧张,是“因为星期六与星期日两次车赛之时,赛车手可能身负重伤,急需输血”。

  目前,为了备血起见,公民医院里所有预计需要输血的特定外科手术,都已经推迟到下星期进行。此外,当局也在向外地观众和当地居民呼吁,希望他们到定于星期六上午八时开放的特设诊所去献血。这样就可以保证有血液输给车赛中受伤的人员了。

  埃莉卡·特伦顿,在安尼斯顿那家闹市区人汽车旅馆的床上吃早饭时,看了这两篇新闻报道,第二篇报道的含意吓得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接着就去翻阅其他几版了。第三版上刊登的车赛消息中有一则是:

  新产品“参星”现已展出本车为“样品”

  据报道,目前陈列在塔拉德加的“广告样品”,同即将问世的真正“参星”究竟相似到什么程度,这点“参星”的制造厂商都绝口不提。可是,公众兴致很高,赛车前到场的观众一批批蜂拥到了看得见这种车型的跑道内空场上。

  埃莉卡深信,这则消息,现在亚当大概已经看到了。

  昨天他们乘公司的飞机,从底特律飞到这里,今天一清早,约莫两小时前,亚当就离开了汽车旅馆里的那套房间,跟哈伯·休伊森一起去赛车场的修理加油站一带参观。业务副总经理是公司里参加两天赛车会的高级领导。

  他包了一架直升飞机。直升飞机已经载走了休伊森和亚当,后来又把另外几个人载走了。到开赛前不久还会再度飞上几次,把埃莉卡和公司里其他几个职员的妻子接走。

  安尼斯顿是个赏心悦目、绿白相间的乡村小镇,离开塔拉德加跑道大约有六哩左右。

  就官样文章来说,亚当的公司也好,其他汽车制造厂商也好,跟汽车比赛都没有直接瓜葛;一度由厂方提供大量经费的厂队,也已经统统解散了。

  可是,大多数汽车界经理,包括哈伯·休伊森、亚当以及他们自己的公司和一些对手公司里的其他人员,对车赛都有根深蒂固的热忱,这决不是单凭公司方面一纸文告就能一扫而光的。这就是为什么最盛大的汽车比赛从底特律吸引来大队人马的一个原因。另一原因是,汽车公司的钱,仍旧通过某个部门或者低一级的科室,私下里滚滚不断投入车赛。通用汽车公司几年来在这方面树了个榜样。就这样,如果一辆标有一家制造厂商名称的汽车得胜了,这辆汽车的制造商就都会当众喝彩,他们既会受到赞扬又会树立信誉。但如果一辆标着他们公司名称的汽车赛输了,那他们只是耸耸肩,矢口否认有任何关系。

  埃莉卡下了床,悠闲地洗了个澡,就动手梳妆打扮了。

  这当儿,她想到了皮埃尔·弗洛登海尔。早报上以显著的地位登出皮埃尔的照片。照片上只见他身穿赛车服,头戴安全盔,有两个姑娘同时在吻他,他笑容可掬——当然是因为那两个姑娘的缘故,也可能是由于大多数预言家认为在今明两天车赛中他大有希望名列前茅。

  亚当和公司里在这儿的一队人马,对皮埃尔的胜利在望也感到高兴,因为他在两次车赛中驾驶的汽车都标有他们公司的名称。

  埃莉卡一想起她跟皮埃尔在昨夜匆匆一见这回事,禁不住百感交集。

  那是在一个人头济济的鸡尾酒晚餐会上——有不少这样的宴会在镇上各处分别举行,每逢盛大的车赛前夕,也总是如此大排筵席的。当时有六个宴会邀请亚当和埃莉卡参加,他们只是随便参加了三个。在他们遇到皮埃尔的那个宴会上,年轻赛车手是众所瞩目的中心人物,他身边围着好几个姑娘,都是妖娆动人而又厚颜无耻的,这类姑娘有时以“赛车场女郎”知名,看样子车赛和赛车手总是把她们吸引了来。

  皮埃尔一看到埃莉卡,顿时离开那几个姑娘,从房间的那一头走到她独自站着的地方,这时亚当已经走开,跟另一个人聊天去了。

  “你好,埃莉卡,”皮埃尔说得稀松平常。他照例稚气可掬地咧嘴一笑。

  “心里原来就在想你会不会到这儿来。”

  “我不是来了吗。”她尽力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紧张。

  为了掩饰起见,她笑了笑,说:“但愿你夺得锦标。今后两天里我都会去给你加油打气。”不过,连她自己听来,也觉得这两句话说得勉强,她明白这多少是因为眼前看到了皮埃尔这个人,还是管不住动了情。

  他们继续闲聊,虽然话谈得不多,但是他们在一起时,埃莉卡心中有数,房里的其他人,包括亚当公司里的两个人在内,都在偷偷朝他们着。不用说,有些人记起了以前听到过的风言风语,也包括《底特律新闻报》上报道皮埃尔和埃莉卡的新闻,在当时那正是她不堪苦恼的心事。

  亚当踱过来,同他们待了片刻,向皮埃尔问了好。不大一会,亚当又走开了,接着皮埃尔也告退了,说是因为明天要比赛,得睡觉去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埃莉卡,”他又咧嘴一笑说,接着又眨了眨眼睛,好让埃莉卡领会这句不难领会的俏皮话。

  哪怕那样子提到了睡觉,尽管话说得笨,但还是留下了影响,埃莉卡就此知道,她同皮埃尔的那段私情还远远没有完全了结。

  这会儿是第二天的中午,两次盛大车赛的第一次——凯恩布雷三百哩车赛——再过半小时就要开始了。

  埃莉卡离开了那套房间,走下楼去。

  在直升飞机里,凯思琳·休伊森讲道:“这样的确相当招摇。不过,我看,比干坐着等红绿灯要好得多。”

  那是架小型直升飞机,一次只能载两个乘客,第一批从安尼斯顿送到塔拉德加赛车场的,就是业务副总经理的妻子和埃莉卡。凯思琳·休伊森长得清秀,平时不爱抛头露面,年龄五十开外,是出名的贤妻良母,但是有时候也能毫不退让地对付她那个威风凛凛的丈夫,换做他的其他亲友同事,那就办不到了,他们也不敢那么样对付他。今天,她象往常一样,随身带着花边活,即使在飞行的几分钟里也照样编织。

  埃莉卡只是笑笑表示同意,因为飞行时,直升飞机的噪音闹得人没法谈话。

  飞机下面掠过了亚拉巴马州的红褐色土地,只见其中是一片青葱茂盛的牧草地。太阳高高照着,天上没一丝云彩,干燥清新的微风吹得空气暖洋洋的。虽然再过几天就是九月了,也还是看不出丝毫秋色。埃莉卡选了一套薄薄的夏装;她看到的其他妇女,多半也是这样打扮。

  她们的飞机在赛车场内的空场上着了陆。空场上已经停满车辆,挤满车赛迷,有的人还是在这儿露营过夜的呢。从跑道底下的两条双线交通隧道里,还有更多的汽车正络绎不绝驶进来。在直升飞机着陆坪上,有一辆汽车和一个司机在等候凯思琳·休伊森和埃莉卡;一条进口隧道的交通停止了片刻,道上的控制装置倒换了一下,她们的汽车就穿过隧道,向跑道的大看台一边疾驶而去。

  南北两面和山上的大看台,也都是人山人海,沿着一哩长的看台,他们头上顶着目前还是热辣辣的太阳,眼巴巴地等着开赛。看台上有几个包厢,那两个女人刚到了一个包厢里,靠近起跑线的一支乐队恰好奏起了《星条旗》。有个女高音的歌声从广播里传送过来。观众、选手和办事人员,不论在哪儿,多数都站着。赛车场上乱哄哄的闹声顿时静了。

  一个带着曼声曼气的东南部口音的牧师,抑扬顿挫地祈祷道:“上帝阿,请你留意比赛选手的安全……我们称谢你赐给我们今天的好天气,感谢你赐给这地方的好生意……”

  “对极了,”哈伯·休伊森坐在公司的包厢前排,毫不掩饰说。“但愿许许多多的现金出纳机,包括我们的在内,都玎玲玎玲的响。管保有十万观众。”簇拥在业务副总经理周围的一批公司人员和他们的妻子,都恭恭敬敬陪着笑。

  休伊森是个小个子,漆黑的头发剪成平顶,一身精力仿佛从皮肤里散发了出来,他冲出身子,好看清挤在赛车场上的一群群观众。他又对大家郑重其事说:“汽车比赛已经成为第二项红得发紫的运动;不久就会成为第一项的。场上所有的人都对发动机罩下面的动力感到兴趣,谢天谢地!——可不要去理那帮假正经的狗崽子说什么人们对此不感兴趣。”

  埃莉卡坐在第三排,旁边坐的是亚当。包厢里的一排排座位从前到后逐层升高,而且还有遮阳。这时,凯思琳·休伊森早已坐到了后排的座位上。

  她刚才跟埃莉卡走进包厢时,对埃莉卡说过:“哈伯要我一起来,可是我对车赛实在不喜欢。有时候看了叫人害怕,有时候叫人伤心,我可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思。”现在,埃莉卡看得见那个老太坐在后排在忙着编织花边。

  这个包厢也好,其他几个包厢也好,都在南面大看台上,居高临下,整个赛车场都一览无遗。前面就是起点-终点线,左右两边是倾斜的弯道,看得见空场那边的北直道。空场这一边,是一些修理加油站,这会儿挤满了身穿工装的机修工。所谓修理加油站,都有便道可以出入跑道。

  在公司包厢里,除了其他客人,还有斯莫盖·斯蒂芬森。亚当和埃莉卡都跟他攀谈过几句。在通常情况下,经销商是不可能跟高级领导一起坐在这儿的,但是在赛车会上对斯莫盖却是另眼相看,因为他从前是个赛车明星,有不少老一辈车赛迷对他的大名依然敬崇备至。

  公司包厢旁边是记者席,那里有几张长桌和几十架打字机,一排排座位也是逐层升高的。在今天到场的大多数观众当中,只有这些采访记者在奏国歌时大大咧咧地不站起来。此刻,他们多半都在嘀嘀嗒嗒打着字,埃莉卡透过旁边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他们,她不禁暗暗纳闷,比赛还没开始呢,有什么能让他们洋洋洒洒大做文章的。

  但是开赛的时间毕竟快到了。祈祷已经结束;牧师、游行队伍指挥、女乐队长、乐队和其他无关紧要的人物都一一离开了。现在跑道上空荡荡的了,五十辆比赛车,排成长长两行,停在起跑的位置上。一如往常,开赛前的最后片刻,整个赛车场上气氛越来越紧张了。

  埃莉卡在节目单上看到,皮埃尔是列在起跑行列的第四排。他的汽车是29号。

  指挥塔,高高耸立在跑道上空,是赛车场的神经中枢。塔上可以通过无线电、闭合电路电视和电话指挥起跑司令员、跑道信号灯、定速车、维修车和急救车。车赛指挥在主管控制台;他是个态度从容、说话沉着、穿着一套办公服的年轻人。他身旁的播音间里坐着一个只穿衬衫的实况报告员,在车赛中,他的声音自始至终会从广播系统传送出来。后面的一张办公桌旁,有两个穿制服的亚拉巴马州警,他们是指挥非跑道区交通的。

  车赛指挥正在同手下工作人员联系:“全场的灯都管用了吗?……行……

  跑道上没障碍了吗?……都准备好了……本塔对定速车讲话:准备好出发了吗?……好,点火开车!”

  一位来看比赛的海军上将,站在空场中的坛上,从赛车场的广播里,向赛车手发出了传统的命令:“各位先生,发动你们的发动机!”

  接下来就响起了车赛中最最扣人心弦的声音:山崩地裂似的发动机吼声,好比五十个乐队在演奏瓦格纳乐曲中的渐强音,声浪淹没了整个赛车场,逐渐泛滥到几哩外的地方。

  一辆定速车,上面插着的一面面燕尾小旗有如波涛汹涌,倏一下驶上了跑道,车速越来越快。跟在定速车后面,比赛车出发了,这时依然两车一排,在不记分的开头几圈始终保持起跑时的队形。

  预定有五十辆汽车起赛。四十九辆汽车出发了。

  一辆鲜艳夺目的红色轿车,编号06,是用非常惹眼的金漆漆成,硬是发动不起来。专管这辆汽车的修理加油站人员,冲上前去,拚命抢修,也无济于事。最后就把汽车推到修理加油站的墙后去了,这辆汽车一推走,恨得那个赛车手把头上的安全盔扔到了车后。

  “可怜虫,”什么人在指挥塔上说了一句。“是全场最漂亮的一辆汽车呢。”

  车赛指挥开玩笑说:“他擦亮汽车的时间花得太多啦。”

  在开头第二圈时,全部比赛汽车依旧没有散开,车赛指挥用无线电通知定速车说:“加快速度。”

  定速车驾驶员顿时听从照办。速度加快了。雷鸣般的发动机声越来越响了。

  跑完了第三圈,定速车完成了任务,按着信号指示,退出了跑道。一下子开进了修理加油站。

  在大看台前面的起点-终点线那儿,起跑司令员的绿旗在半空中挥动了一下。

  一百一十三圈艰辛的三百哩车赛开始了。

  一开头就争得激烈,一辆辆汽车快得如同风驰电掣。在最初五圈里,一个名叫杜利特尔的赛车手,驾着12号车,一下冲过了密集在前面的一批汽车,领了先。38号车从后面象箭出弦一样飞赶上来,驾车的是个翘下巴的密西西比人,车赛迷都管他叫“拚命郎”。这两个人都是赛车行家和一般观众心目中的红赛车手。一个新赛车手,驾44号车的约翰尼·格伦兹,是“黑马”,出人意外,跑上了第三名。皮埃尔·弗洛登海尔驾着29号车,紧跟在格伦兹后面,转眼间就赶过了一批汽车,一跃而为第四名。那最前面的两辆汽车忽而你前忽而我后地轮流领先,跑过了二十六圈。于是,杜利特尔驾驶的12号车,由于点火系统出了毛病,接连两次开进了修理加油站。这一来,他落后了一圈,后来,汽车里冒出了浓烟,他只得退出比赛。

  杜利特尔一退场,驾44号车的新手约翰尼·格伦兹顿时成了第二名。驾29号车的皮埃尔如今名列第三了。

  跑到第三十圈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不幸事故,原来跑道上发现了碎石和泼出的汽油,就此挂出了警戒旗,招呼减低赛速,趁机清除跑道,铺上白沙。约翰尼·格伦兹和皮埃尔也随同其他几个赛车手,利用不算比赛的几圈,把汽车开进了修理加油站。他们两个人都让车换了轮胎,加了汽油,没过几秒钟又把车开走了。

  不大一会,警戒旗收起来了。恢复了原来的赛速。

  皮埃尔正在设计取胜——紧紧跟在其他汽车后面,趁此利用这些汽车造成的部分吸力,节省自己车上的燃料,减少发动机的损耗。来这一手要担风险,但是只要用得巧妙,就可以在长距离比赛中取得胜利。有经验的观众看出皮埃尔是在以退为进,积聚力量,回头就好开足马力,冲上前去。

  亚当对埃莉卡说:“至少可以说,我们希望他下的就是这着棋。”

  在目前几个领先的赛车手当中,只有皮埃尔驾驶的是公司的一辆汽车。

  因此,亚当和哈伯·休伊森等人都在给皮埃尔打气,一心希望过会儿他会跃居第一。

  每逢埃莉卡去看汽车比赛,修理加油站的工作之快,总是不由她不着迷。

  事实是,站里总共五个机修工,只消一分钟就好换上四只轮胎,加好汽油,同赛车手商量几句,让汽车再开出去,有时候连一分钟都用不着。

  “他们经常练习,”亚当告诉她说。“一年到头,几个钟点几个钟点的练习。他们的一举一动决不白白浪费,他们彼此之间决不相互碍事。”

  他们邻座的那个制造部副总经理,朝着他们斜睨了一眼。“他们那种人在我们装配厂里倒可以用上几个。”

  据埃莉卡知道,修理加油站的工作快慢,也可以决定比赛的胜负。

  那领先的几辆赛车跑到第四十七圈时,有辆蓝灰色汽车驶上奇陡的北弯道,一下控制不住,飞出了跑道,右侧朝天,摔在空场上不动了,赛车手倒没有受伤。不过,蓝灰色汽车在一圈圈打转时,猛一下碰着了另一辆汽车。

  这第二辆汽车顿时打斜刺里撞上了跑道的护壁,火星飞迸,转眼间,汽油燃烧起来,吐出了一道道殷红的火舌。赛车手从车里爬了出来,由救护车人员扶着,离开了跑道。汽油火很快就被扑灭了。隔几分钟后,广播里报告说,第二辆车的赛车手只是划破了鼻子;除了那两辆汽车摔坏以外,没有其他损失。

  车赛在一面黄色警戒旗下继续进行,选手都保持原来的先后位置,等着警戒信号解除。这同时,救险人员和维修人员都飞快清除跑道。

  埃莉卡现在有点厌烦了,趁这暂停片刻,向包厢的后面走去。凯思琳·休伊森低着头,仍旧在编织花边,可是,等她一抬起头来,埃莉卡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看到这老太的眼里泪汪汪的。

  “这叫我实在受不了,”凯思琳说。“有厂队的那会儿,刚才受伤的那个人向来是给我们赛车的。我跟他很熟,跟他妻子也熟。”

  埃莉卡安她心说:“他没出什么事。他不过受了点轻伤。”

  “是啊,我知道。”业务副总经理的妻子撂下了花边活。“我想去喝点什么。我们何不一起去喝一杯呢?”

  她们走到包厢后面,那里有个酒吧伙计在照料。

  没隔一会儿,埃莉卡又回到亚当身边,这时警戒旗已经收起,车赛又在绿旗下全速进行了。

  过了片刻,驾29号车的皮埃尔·弗洛登海尔突然开足马力,一阵风似地超过了那个驾44号车的新赛车手约翰尼·格伦兹,一跃而为第二名了。

  这会儿,皮埃尔就在“拚命郎”的后面,紧紧钉着那辆领先的38号车,他的车速接近时速一百九十哩了。

  比赛进入最后四分之一阶段了,他们两个你追我赶,穷凶极恶地跑了三圈,皮埃尔拚命往前赶,快要赶上了,但是“拚命郎”凭着驾驶技术,再加浑身是胆,仍旧守住阵脚,跑在头里。不过,到了第八十九圈的终点直道,眼前只剩下二十四圈要跑了,就在这时,皮埃尔驾驶的车轰隆隆地赶了过去。

  赛车场上和公司包厢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喝采声。广播里在哇哇大声报告:

  “29号,皮埃尔·弗洛登海尔,赶到头里去啦!”就在这一刹那间,领先的几辆汽车快跑到了南面大看台和包厢正前面的南弯道上,事情就发生了。事后,对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有的说是一阵风呛住了皮埃尔,有的说是他跑上弯道时碰到转向器出了毛病,矫正得过了头;第三种意见硬是认为,另一辆车上的一块金属弹了出来,击中了29号车,就此把车子转了个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时,29号车就是突然一拐,皮埃尔死命把住方向盘,到了弯道上,车子砰地一头撞上了那道混凝土护壁。正好比炸弹轰的一声炸开,车子顿时四分五裂,在火壁那儿裂开了,车身的主要部分分成两半。这两半还没有完全着地,约翰尼·格伦兹驾驶的44号车,就在这两半车子中间穿过去。那新赛车手的汽车又是旋转又是打滚,隔不了几秒钟,已经车底朝天,翻倒在空场上,四只车轮在疯也似地打着转。第二辆汽车撞上了此刻已经散在道上的29号车的残骸,第三辆汽车又撞上了第二辆汽车。一共六辆汽车成堆撞倒在弯道上;五辆汽车都在比赛中淘汰了,一辆汽车又吃吃力力地跑了三两圈,终于脱落了一只车轮,被拖到修理加油站去了。

  除了皮埃尔以外,其他几个波及的赛车手一个也没受伤。

  公司包厢里的那批人也好,其他地方的观众也好,都吓得魂不附体,怔怔望着救护车上的医务人员匆匆跑到碎成两半的29号车跟前。每一半残骸都围了一群救护车人员。看来他们是在把什么东西放到两半车身之间搁着的担架上。有个公司董事用望远镜照着,看到了那个情景,脸色顿时发白,撂下了望远镜,压着嗓门说:“啊,天呐!”他对身旁的妻子央求道:“别看!转过脸去!”

  埃莉卡倒没有象董事的妻子那样转过脸去。她眼睁睁望着,心里虽不完全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知道皮埃尔是死了。后来,那些医务人员宣布说,29号车一撞上护壁,他就死了。

  对埃莉卡来说,轰隆一声,汽车失事那一刹那以后的情景都是虚无缥渺的,犹如一卷倒乱了的电影胶片,所以跟她本人就没有什么联系了。她一惊一吓之下,脑子里木钝钝的,置身局外似的,冷眼看着比赛又进行了二十来圈,只见跑头名的“拚命郎”在凯旋巷上受到了观众的欢呼。她觉出观众松了口气。出了人命后,赛车场上的一片阴郁气氛几乎摸得出看得见;如今却一扫而光,因为有了凯旋,无论是什么凯旋,失败和死亡的创痕就此消失了。

  在公司包厢里仍是一片沮丧,不用说,这一则是因为前一会儿的横死惨事在情绪上引起了波动,再则是因为另一家制造厂商的汽车获得了凯恩布雷三百哩车赛的锦标。大家的谈话比平时声音要轻一些,有些话专门谈到明天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可能获胜这回事。不过,公司里那批人大多数很快就散掉,各自回旅馆去了。

  直等到埃莉卡回到了汽车旅馆那套房间里,单独和亚当在一起,清静下来了,一阵悲伤才袭上她的心头。刚才他们一起乘着公司汽车,离开赛车场,直达旅馆,一路上亚当很少说话。这会儿,埃莉卡到了卧室里,扑倒在床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起来。她心痛得连哭也解不了痛,甚至连心头的乱麻也理不出个头绪。她只知道这是因为皮埃尔正当青春,热爱生活,心地善良,有了那一可爱之处,其他种种缺点就都算不了什么了,还有他爱女人,还有可悲的是,今后不论什么地方再也没有女人会爱他疼他了。

  埃莉卡觉出亚当就坐在床上,她的身边。

  他轻声说:“你要怎么样都行——或者马上回底特律,或者住一宿,明天早晨动身。”

  结果他们决定住下,于是在房里默不作声,吃了晚饭。过了一会儿,埃莉卡上了床,累得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星期日早晨,亚当向埃莉卡保证,如果她要走的话,他们还是可以马上动身。但是她摇摇头,对他说她不走。一早就北上,少不得匆忙打点行李,这也会白费力气,因为赶着回底特律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据《安尼斯顿明星报》报道,星期三才会在迪尔博恩举行皮埃尔的葬礼。

  他的遗体要在今天空运回底特律。

  一清早埃莉卡作出决定后不久,就对亚当说:“你去看五百哩车赛吧。你不是要去吗?我待在这儿好了。”

  “我们要不动身,我倒想去看看比赛,”他直言不讳。“你一个人在这儿行吗?”

  她回他说没问题,心里不由得感激,幸而昨天和今天亚当都没有问她什么话。明明他体会到,她亲眼目睹一个熟人惨遭横死,心灵上受到了创伤,即使他真想知道她之所以悲痛是否另有什么没说出口的缘故,他也有头脑,不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但是,到时候亚当要动身去赛车场了,埃莉卡却又决定不愿意一个人留下,还是要随他一起去。

  他们是乘汽车去的,这比头天坐直升飞机去要慢得多,但这样,埃莉卡就多少有了种远离尘世的心情,昨日里她正是怀着那种悠悠然的心情才挨过一天的。不管怎么说,她到了户外,禁不住高兴。整个周末都是这样的好天气,亚拉巴马州乡间跟她见过的所有乡下一样美丽。

  赛车场的公司包厢里,比比昨天下午的情况,仿佛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一味谈着这么件事:在今天的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中,会有两个红得发紫的赛车手驾驶公司制造的汽车。其中一个,埃莉卡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这人名叫韦恩·翁帕蒂。

  如果翁帕蒂或者另一个红赛车手巴迪·昂德勒在今天跑了头一名,那么昨天的失败就算不了什么了,因为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是路程更长、影响更大的一场比赛。

  盛大的车赛多半在星期日举行,汽车、轮胎和其他设备的制造厂商都承认这句格言有道理:星期日锦标到手,星期一生意兴隆。

  公司包厢里跟昨天一样挤满了人,哈伯·休伊森又是坐在前排,显然兴致十足。埃莉卡看到凯思琳·休伊森独自坐在后座附近,还在编织花边,难得抬起头来。埃莉卡在第三排一角坐下,一心希望,尽管处身人群,多少还能独坐一旁。

  亚当一直坐在埃莉卡旁边的座位上,只有短短一段工夫,离开了包厢,到外面去跟斯莫盖·斯蒂芬森谈了一会话。

  就在起跑前,比赛准备工作正在进行时,汽车经销商朝亚当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由斯莫盖领着头,他们两人从后面出口处离开了公司包厢,到了外面,站在明媚、暖和的阳光里。虽然眼前看不见跑道,但是他们听得到发动机隆隆轰鸣,定速车和五十辆比赛车起跑了。

  亚当记得,临近年初,他第一次到斯莫盖的经销商行,就遇到当时在店里兼任汽车售货员的皮埃尔·弗洛登海尔。他说:“我真为皮埃尔难过。”

  斯莫盖伸手摸摸胡子,这个手势,亚当早已看熟了。“小伙子简直有点象是我的儿子。谁都明白,这种事总会发生,在比赛中就是免不了;我赛车那会儿,心里总有数,他心中也有数。不过,一旦事情出了,可不大容易忍受呀。”斯莫盖眨巴着眼睛,亚当就此发觉了汽车经销商平时难得流露的另一面性格。

  斯莫盖好象要把那番话算作白说似的,又粗声粗气说道:“昨天是昨天。

  今天是今天。我想问的是——你跟特里萨谈过了没有?”

  “没有,还没有谈过。”亚当心里早就知道,当初他答允斯莫盖,过一个月他姐姐才让掉她在斯蒂芬森汽车公司里的股份,如今这个宽限快到期了。可是亚当还没去通知过特里萨。这会儿他说:“我说不上我是否打算——我的意思是说,去劝我姐姐把股子卖掉。”

  斯莫盖·斯蒂芬森的两只眼睛在亚当的脸上打转。那双眼睛可厉害,亚当知道,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正是因为他为人那样厉害,亚当在过去两个星期里才重新考虑了一下,他对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看法是否对头。汽车经销制度方面快要有不少改革,多半都是早该改革的。但是,亚当相信,斯莫盖会挺过这种种变革,生存下去,因为生存下去在他就象是精着来光着去一样的自然。既然如此,特里萨和她那几个孩子恐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投资地方了。

  “大概现在应该客客气气做交易了,”斯莫盖说。“所以,我不催;我光是等着,抱着希望。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不再照你当初想的那套办了,那也是为特里萨着想,决不是对我有什么照顾。”

  亚当笑了笑。“你这可说对了。”

  斯莫盖点点头。“你太太好吗?”

  “不错吧,”亚当说。

  他们听得到比赛越来越剧烈了,两人就又回到了公司包厢里。

  汽车比赛好比葡萄美酒,因为酿酒年份不同,有的特别出色。讲到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这不愧是空前未有的最佳年份——从一开头飞快起跑,一直到叹为观止的最后终点冲刺,自始至终都是一场追风掣电、惊心动魄的比赛。在整整一百八十八圈中,就是五百哩的一段路程中,领先的汽车几度易手。亚当公司的两名红赛车手,韦恩·翁帕蒂和巴迪·昂德勒,一直接近前列,但是另外六名赛车手同他们争夺得激烈,其中的一个就是头天的冠军“拚命郎”,在这场比赛中,大半场都是他遥遥领先。风驰电掣之下,十二辆汽车终于机件失灵,退出了场,另外还有好几辆汽车撞毁了,不过没象头天那样有好几辆撞成了堆,也没有一个赛车手受伤。黄色警戒旗和降低速度信号出来的次数少到极点;这一场比赛,大半是在绿旗下面全速进行的。

  将近结束时,“拚命郎”和韦恩·翁帕蒂争先恐后,抢夺第一,翁帕蒂领先半步,但是,不久公司包厢里却响起了一片叹息声,原来翁帕蒂倏一下驶进了修理加油站,临到末尾竟还去换个轮胎,这一来他落后了半圈,“拚命郎”就此稳稳当当跑在前面了。

  不过事实证明,换个轮胎倒是个妙着,这样翁帕蒂就达到了目的——车子驶过弯道就格外稳了,因此到了最后一圈的北直道上,他终于赶上“拚命郎”,两辆汽车并排飞驶了。即使这两辆汽车一齐轰轰隆隆朝终点直道尽头驶去,终点线已经在望了,胜负也仍在未定之天。接着,翁帕蒂一呎一呎地渐渐超过“拚命郎”,最后终于超出半个车身——夺得了冠军。

  两辆汽车跑到最后几圈时,公司包厢里的人多半站了起来,似痴如疯般为韦恩·翁帕蒂加油打气,哈伯·休伊森和其他一些人都激动若狂,象孩子一样蹦上跳下。

  胜负结局一宣布,顿时鸦雀无声,转眼间又如群魔乱舞,闹得不亦乐乎。

  喝采欢呼声竟比先前还要响亮,同胜利的喊声笑声混成一片。满面春风的经理和客人相互在背上肩上捶啊打的;彼此把手握啊捏的;两个素来稳重的副总经理,在长凳中间的过道上,疾如流星一样手舞足蹈。“我们的车赢啦!我们赢啦!”这一声声喊叫,和着其他的呼号,在包厢里回荡。有的人唱出了那个陈词烂调:“星期日锦标到手,星期一生意兴隆”。和着更多的喊声笑声,齐声唱起这两句话来。声音非但不降低,反而越来越响亮了。

  埃莉卡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开头是冷眼旁观,后来却疑惑不解了。分享胜利的那种快乐,她是体会得到的;虽说她先前置身局外,但是比赛到了紧张透顶的最后关头,她也觉得身入其境了,禁不住伸长了脖子,同其他人一起眼睁睁盯着这两辆前后只有毫厘之差的汽车一决雌雄。可是,眼前这种情景……这种忘乎所以的疯狂情景……却另当别论了。

  她想到了昨天:昨天的不幸和巨大的损失;这时刻正送去下葬的皮埃尔尸体。而如今,曾几何时,却如此迅速置之脑后了……“星期日锦标到手,星期一生意兴隆”。

  埃莉卡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冷言冷语说:“你们关心的原来就是这个!”

  闹声没有马上静止。不过她的声音把近旁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下去了,因此有的人停住了嘴。在声音多少轻了点后,埃莉卡又清清楚楚说了一遍。“我刚才说,‘你们关心的原来就是这个!’”

  这时,大家都听见了。包厢里,闹声和其他的说话声刹时静了。在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只听得有人问道:“这个有什么不对头的?”

  埃莉卡没料到有这一问。刚才她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并没想要成为众目睽睽的中心人物,如今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她为了免得亚当更尴尬,直觉地想缩回去,一走了之。但是一转眼,心里却气了起来。气的是底特律,底特律的风尚——有不少都在这个包厢里反映了出来;气的是这种习俗对亚当、对她自己的祸害。她决不让这个制度把她熏陶成这么种人:百依百顺的公司职员妻子。

  刚才有人问:“这个有什么不对头的?”

  “是不对头嘛,”埃莉卡说,“因为你们活着——我们活着,光是为了汽车,为了销路,为了锦标。即使不是永远如此,也是往往如此。你们把其他一切都忘了。譬如说,昨天有个人死在这儿。我们认识的人。你们一脑门子都是锦标:‘星期日锦标到手!’……星期六他还活着……你们早把他给忘了……”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她心中有数,亚当在盯着她看。埃莉卡万万没想到,他脸上竟没有责备的神气。他的嘴角边竟然还有点笑意。

  亚当从一开始就把字字句句都听了进去。现在,他的听觉仿佛更灵了,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比赛已近尾声,殿后的汽车都在跑完最后几圈,又响起了一阵阵喝采声来欢迎新冠军翁帕蒂,他正向修理加油站和凯旋巷走去。

  亚当也看出,哈伯·休伊森在皱眉头;其他人感到尴尬,不知往哪里看是好。

  亚当心想他应当管一下。他不偏不倚地想道:无论埃莉卡的话说得多么正确,他也认为她说这话时机未必最合适,何况哈伯·体伊森的不快也不能等闲视之。可是,片刻以前,他却发现:他屁也不在乎!叫他们那伙人都见鬼去!他只知道,自从认识埃莉卡以来,他爱埃莉卡还没象现在这样深过。

  “亚当,”一个副总经理说,语气倒还和气,“你最好还是带你太太离开这儿。”

  亚当点点头。他心想,为埃莉卡着想,免得她再难堪,他应该把她带走。

  “为什么要他这样做?”

  一个个头都转过来,转向公司包厢的后面,有人就是在那儿插嘴提问的。

  凯思琳·休伊森照旧拿着花边活,已经走到当中那条过道上,面对着大家站着,紧闭着嘴。她又说了一遍:“为什么要他这样做?就因为埃莉卡说出了我想说而又没胆说的公道话吗?就因为这儿所有女人想着的念头终于由她这个最年轻的人说出口了吗?”她朝她面前默不作声的那些人的脸一一打量。

  “你们这些男人呐!”埃莉卡突然发觉其他女人都在朝她看,她们既不尴尬也不见恨,反而露出赞许的眼光,原来现在隔阂已经消除了。

  凯思琳·体伊森一声狮吼:“哈伯德!”

  在公司里,大家都把哈伯·伊休森当作皇太子看待,他的一举一动也常常摆出一副皇太子的派头。可是,在他妻子面前,他却是个丈夫,只不过是丈夫,有时候也知道自己应尽的责任和应守的本份。这时他不再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走到埃莉卡面前,握住了她的双手。他说,那个声音响遍了整个包厢,“亲爱的,有时候一匆忙,一激动,或者是出于其他原因,我们就把一些简单而重要的事情忘掉了。碰到这种时候,就少不得一个胸有成竹的人来提醒我们做得不对的地方。谢谢你到这儿来干这么件事。”

  于是,突然一下子,紧张气氛烟消云散了,他们一个个走出包厢,到了阳光里。

  有人说了一句:“喂,让我们大家到那边去跟翁帕蒂握握手吧。”

  亚当和埃莉卡手挽手走开了,他们知道出了一件对他们两人都重要的事。以后也许会谈到。目前可没有必要谈;只要两人亲近了就好。

  “特伦顿先生,特伦顿太太!请等一等!”

  公司里一个宣传部人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通向赛车场停车场的坡道那儿追上了他们。他喘着气说:“我们刚去叫过直升飞机。就要在跑道上着陆了。休伊森先生请你们二位第一批坐了去。如果你把汽车钥匙交给我,那就由我来照料汽车。”

  他们三人向跑道走去时,宣传部人员气喘得缓了些,说:“还有件事。

  塔拉德加机场上候着两架公司飞机呢。”“我知道,”亚当说。“我们要乘一架回底特律。”

  “是的,不过休伊森先生有喷气机呢,可他要到今晚才用。他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要先乘了去。他说你们不妨飞到拿骚去,据他知道,那是特伦顿太太的家乡,他还说你们不妨在那儿住两天。飞机可以去了再回来,还是来得及在今晚接走休伊森先生的。星期三再派飞机到拿骚去接你们。”

  “这倒是个好主意,”亚当说。“可惜从明天一早起我在底特律就有一连串约会。”

  “休伊森先生跟我讲过,你大概会这样说的。他叫我捎个口信,这一次把公司里的事丢开,先照料你的太太。”

  埃莉卡兴高采烈。亚当放声大笑。这位业务副总经理嘛,可以说有这么个特点:事情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亮。

  亚当说:“请告诉他,我们乐意照办,也感谢他的好意。”

  亚当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就是他一定要在星期三同埃莉卡回到底特律,赶上皮埃尔的葬礼。

  这时他们是在巴哈马群岛,日落前,曾经在拿骚附近的翡翠海滨外游泳。

  日落时,亚当和埃莉卡坐在旅馆的院子里,悠悠闲闲地喝着酒消磨时间。

  夜晚天气暖洋洋的,微风拂动棕榈树叶。眼前简直看不到人,因为至少还要过一个月才会有大批冬季游客来到这儿。

  埃莉卡喝第二杯酒时,特地吸了口气,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如果是关于皮埃尔的事,”亚当轻轻回答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他告诉她:有人给他寄过一封匿名信,信封上也没什么标志,里面夹了一张《底特律新闻报》的剪报,记的就是埃莉卡放心不下的那条新闻。亚当又添补一句说:“别问我人家为什么要干那样的事。想来有人就是要这样干吧。”

  “可你什么也没说过。”埃莉卡记得,当初她还深信他发现了就一定会告诉她呢。

  “看来我们的问题本来已经够多的啦。”

  “事情早过去了,”她说。“皮埃尔还没死,就过去了。”埃莉卡记起了推销员奥利,禁不住一阵内疚。这件事她决不告诉亚当。她但愿有朝一日她自己也能把这段插曲忘个干净。

  亚当隔着桌子对埃莉卡说:“不管是不是过去了,我还是要你回来。”

  她看看他,情不自禁了。“你这人真好。也许过去我对你还不够看重。”

  他说:“彼此彼此吧。”

  后来,他们亲热了,原来老一套妙趣又恢复了。

  最后是亚当睡意矇眬地说出了他们两人团圆的收场白:“我们差点没有各自东西,迷失方向。以后千万不要再冒这个险了。”

  亚当已经睡着了,埃莉卡躺在他旁边,仍旧醒着,听到面向大海的窗外传来夜间风涛声。又过了一会,她也睡着了;但是,天一亮,他们一起醒了,又亲热了一次。

  二十九

  九月上旬,“参星”在新闻界、公司经销商和公众面前初次漏脸。

  对全国新闻界的预展,是在芝加哥举行的。会上肉成林酒成池,大摆筵席。据谣传,如此盛宴是最后一遭了。这样的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汽车公司迟至今日毕竟还是看出了:无论酒席上摆的是香槟和黑鱼子酱,还是啤酒和汉堡牛排,大多数新闻记者写出来的总是千篇一律的刻板文章。那么又何必不惜工本,铺张浪费呢?

  可是,为经销商举办的预展,在不久将来未必会改变规模排场。对经销商举行的“参星”预展,地点是在新奥尔良,时间共计六天。

  预展会请了七千位客人来看一出五光十色、载歌载舞的闹剧。这七千个公司经销商、汽车推销员、他们的妻子和情妇,一批批涌到,全都是包了专机飞来的,其中还有好几架波音747呢。

  新月市(新奥尔良的别名。译者注)的大旅馆全部包了下来。河门大礼堂也包下来了,在那里夜夜演出歌舞闹剧。据一个看得入迷的观众说,这出戏“要是搬到百老汇演出,不难连续卖座一年”。戏演到最高潮时,在一百只小提琴伴奏下,从闪闪发光的银河里降下一颗亮晶晶的巨星,一落到舞台中心,就化成一辆“参星”—

  —这好比个信号,全场顿时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热烈掌声。

  天天都有其他娱乐、比赛和酒宴,从早到晚连续不断,夜夜都有烟火点缀港口上空,到收场时,烟火缀成了绚丽灿烂的两个大字:“参星”。

  亚当和埃莉卡这对特伦顿夫妇参加了预展,布雷特·迪洛桑多也到了场;巴巴拉·扎勒斯基也乘飞机飞来,同布雷特相聚了两夜。

  巴巴拉待在新奥尔良的一天夜里,他们四人在法人区的布伦南饭店里共进晚餐。亚当有点认识马特·扎勒斯基,他向巴巴拉问了她父亲的病情。

  “现在他能自己呼吸了,左臂也可以稍微动动了,”她回答说。“除此以外,他是完全瘫痪了。”

  亚当和埃莉卡小声道着惋惜。

  巴巴拉可没说出,她天天祈求上帝让她父亲早日归天,脱离苦海,她从他眼光里次次都看出这种心事和痛苦。不过她知道他可能不会很快就死。她也晓得,历史上一个比较著名的中风病人老约瑟夫·肯尼迪,全身瘫痪后还活了八年。

  这同时,巴巴拉告诉特伦顿夫妇,她在想办法把她父亲送回御橡树住宅,全天有人看护他。这样,她和布雷特暂时就要同时照料御橡树住宅和布雷特的乡下俱乐部庄园公寓了。

  讲到御橡树住宅时,巴巴拉说:“布雷特成了个养兰花的人啦。”

  她笑吟吟地告诉亚当和埃莉卡,布雷特已经接手照管她父亲养兰花的前庭,甚至还买了些专讲兰花的书。“我欣赏那些兰花的线条,兰花摇摆的姿态,”布雷特说。他用尖叉戳着那刚刚端上来的拉菲尼亚克式牡蛎。“也许新的一代汽车都要由此而来。名称也一样。管一辆双门活顶轿车叫做嘟啰兰,好不好?”“我们是为了‘参星’到这儿来的,”巴巴拉提醒他说。“再说,‘参星’这名字也好念些。”她没有把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告诉亚当和埃莉卡,因为她知道如果说了,布雷特就会发窘。她父亲中风后,她有好几次和布雷特在御橡树住宅里过夜。有一天晚上是布雷特先到那儿。她发现他支起了画架,钉上了新画布,拿出了颜料。他已经在画布上打好草稿,现在正在画一朵兰花。事后,布雷特告诉她说,他的模特儿是荷包兰——这朵花,他和马特·扎勒斯基两人都赞赏过,那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就是在那个晚上,老人对布雷特发了脾气,后来,巴巴拉就逼着父亲赔了不是。“当时你的老头子和我都同意,这朵花活象鸟在飞,”布雷特说。“想来,只有这一点,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接下来,布雷特有点忸怩地向巴巴拉提出,等他画好了,她不妨把画拿到她父亲的病房里,放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老傻瓜这阵子没什么可看的。他本来是爱他那些兰花的,这幅兰花,他也许会喜欢。”

  这下子,自从马特害病以来,巴巴拉第一次憋不住,终于哭了。

  这一哭,如释重负,过后她觉得舒坦了些,她明白,辛酸悲痛始终郁积在心头,如今给布雷特这番好意一触动,就此统统发泄出来了。布雷特目前做的这件事,叫巴巴拉格外珍惜,因为新汽车“远星”的设计方案,不久就要提交公司领导的高级策略会议讨论,他一颗心都放在这个计划上了。布雷特日日夜夜都为“远星”忙得没有时间去干其他事情了。

  在新奥尔良的晚餐桌上,亚当暗暗提到了“远星”,只是他力加小心,没有漏出这个名称。“等过了这个星期就万事大吉啦,”他对巴巴拉说。“现在‘参星’是销售部照看的小宝贝了。婴儿饲养场那边已经在养新娃娃啦。”

  “那个说不上有多重要的讨论会,还有两个星期就要开了,”布雷特插嘴说,亚当听了点点头。

  巴巴拉心中有数,亚当和布雷特正为“远星”忙得脱不出身,她真不知道布雷特究竟会不会实现他那个私人计划,到年底就脱离汽车工业。她知道,布雷特还没跟亚当讨论过这个打算,但她深信,亚当会想法劝他留下来的。

  巴巴拉透露了一些自己那行业的消息。纪录片《汽车城》现在已经拍好,在好几次听取意见的预演时都受到热烈欢迎。奥杰刘广告公司,巴巴拉本人,还有导演韦斯·格罗佩蒂,都分别收到客户的董事长送来的热情赞扬信,此外,还有件非同小可的事,就是有个大电视网自动提出,在最好的播送时间里义务放映《汽车城》。结果,巴巴拉在奥杰刘的地位就此空前提高,公司方面还请她和格罗佩蒂合作,为另一家客户拍摄一部新片。

  大家都向她道贺,布雷特一脸得意。

  不大一会,大家又谈到了“参星”和对经销商预展会上的歌舞闹剧。埃莉卡说:“我总是憋不住想知道,难道真有必要搞上这整整一个星期吗?”

  “真有必要,”亚当说,“我来告诉你这个道理吧。经销商和推销员在预展会上看到的汽车,都是打扮得最漂亮的——好比蒂法尼(指美国珠宝商查尔斯·刘易斯·蒂法尼〔1812-1902〕。译者注)镶嵌的珠宝。这一看,再加上精彩节目、饮酒作乐,他们回去时,就一脑门子都是这种新产品,过不了三两天,他们经销商行的门口都会卸下这种新产品了。”

  “卸下来时,都是灰,”布雷特说,“说不定,一路过来,车都脏了,毂帽掉了,保险杠油腻腻的,车身上贴满了标签和胶带纸。就是一团糟。”

  亚当点点头。“对。不过,汽车的原来样子,经销商和推销员都已经看到过。他们知道,等收拾好,放在样子间里,会有多神气。他们一直兴头十足,销售生意也很不错。”“别忘记,广告总起作用,”巴巴拉说。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批评家总认为这样吹吹打打做广告的办法,有不少都老掉牙了。可我们知道这管用。”

  埃莉卡柔声说道:“再则多半是因为你们三个人都爱得发狂,所以我但愿这对‘参星’管用。”

  亚当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他对大家说:“这回管保成功。”

  一星期后,“参星”在北美各地经销商的样子间里展出时,看来他那句话是说对了。

  汽车工业那每周一期的“圣经”《汽车新闻》报道:“新产品汽车竟然一炮而红,诚属罕见。大批尚未发货的积压订单,已使该车制造厂商为之雀跃,生产人员苦于应付,竞争对手惊慌失措。”

  新闻界的评论反映了同样的意见。《旧金山纪事报》宣称:“在安全和洁净空气的机器设备方面,多年来对我们许下的诺言,大都已为‘参星’所实现,而且‘参星’外形美观。”《芝加哥太阳时报》承认:“不错!这种汽车的确妖艳!”《纽约时报》说得冠冕堂皇:“所谓口头鼓励工程发展、实则往往任其从属造型需要的时代,可能因‘参星’的诞生而宣告结束。如今,前途渺茫的工程改进和外形美化,似乎已在齐头并进。”

  《时代》和《新闻周刊》这两本杂志,都特地在封面上刊登了哈伯·休伊森和“参星”的照片。一个兴高采烈的宣传人员对愿意一听的人都这样说:

  “前一次有此荣幸的,是李·艾科卡和‘野马’。”

  无怪乎,“参星”公之于世后不久,公司的最高领导在开会研究“远星”

  时,个个都心情愉快了。

  这是最后一次产品方针会议,类似的会议已经先后举行过两次。“远星”

  计划,在前两次会上都通过了;在这一次会上,或者决定由公司负责付诸实施,在两年时间内造出新车问世,或者象其他许多计划一样,放弃了事。

  前两次会上曾经进行过钻研、介绍、辩论、盘问,不过,都算不上正式会议。这最后的一次会议,还是以那种研究分析为主,但是,就形式来说,真好比一个是家常便饭,一个是正式宴会。

  今天出席产品方针委员会的,一共有十五人,上午九点刚过,就开始集合了。会议虽然规定在上午十点正开始,可是,按照传统惯例,在会前一小时,开会的人就三三两两随便讨论,谈上个把钟点。

  会场设在公司办公大楼第十五层楼上,那是间面积较小、陈设豪华的礼堂,里面摆着一张马蹄形的上光胡桃木桌子。在马蹄形的拱曲一端,放着五把黑皮高背椅,是董事长、总经理和以哈伯·休伊森为首的三个副总经理的专座。其余都是低背椅,是其他参加会议的人的座位,他们都不分次序,是随便坐的。

  在马蹄形的缺口一端,放着一个讲台,那是给作介绍的人用的。今天主要由亚当·特伦顿使用。讲台后面挂着一幅放映幻灯片和影片的银幕。

  马蹄形桌子旁边有张小桌子,是给会议的两个秘书用的。礼堂的两侧和一间放映室里,坐的是总管理处的资料人员,他们带着厚厚的黑笔记簿,一个笑话大王说得好,那里面包罗万象,可称答案大全。

  产品方针会议上虽然洋溢着一片因“参星”的成功而带来的喜气,还有一种可能蒙蔽局外人的悠闲样子,但是实际上跟往常一样,气氛非常严肃。

  因为一家汽车公司就是在这儿将千百万元,连同身家性命统统投入一项买卖。天底下一些最大的赌博就是在这儿进行的,之所以为赌博,是因为尽管有研究,有资料,但最后的决议,“赞成”也好,“反对”也好,偏偏要靠直觉,或者说要凭预感。

  礼堂里开始给最先到场的一批人端上咖啡。这是传统惯例,此外也照例摆了一壶冰凉的桔子汁,那是给董事长准备的,他在白天不爱喝热饮料。

  九点半左右,房里的人越来越多,哈伯·休伊森一阵风似地到场了。他先给自己取了咖啡,再向正在闲谈聊天的亚当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招招手。

  休伊森一脸自我得意,把带来的文件夹打开,拿出几张图样,摊在马蹄形桌上。“刚拿到手。正赶上时候,呃?”

  设计-造型部副总经理信步走到他们跟前,四个人就一起仔细研究图样了。谁也用不着打听是什么图样。每一张纸上都印有另一家大公司的标记,也载有新汽车的图解和说明。同样明显的是,如果今天的提议通过的话,那么两年后“远星”要应付竞争的就是这种汽车。

  “银狐”轻轻打了个唿哨。

  “这真匪夷所思,”设计-造型部副总经理沉思道,“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想法有些相似。”

  哈伯·休伊森耸了耸肩。“他们就跟我们一样到处探听,看一样的报,研究一般趋势;他们知道世界动向。也雇了些聪明的小伙子。”业务副总经理朝亚当扫了一眼。“你说呐?”

  “我说我们的汽车好得多。我们会领先。”

  “你倒挺神气。”

  “如果看起来是这样的话,”亚当说道,“那么我好算是神气的了。”

  哈伯·休伊森咧开嘴,脸上泛开了笑。“我也神气。我们另有一样好货色了;让我们卖给人家吧。”

  他把图样一一折起来。亚当知道,以后他们会详细分析那辆对手汽车的,说不定,分析结果,还会把他们自己的汽车作些改革。

  “我常常想知道,”亚当说,“我们搞到这种东西要花多少代价。”

  哈伯·休伊森又咧嘴一笑。“决不象你想的那么多。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密探是用高价收买的?”

  “大概没有吧。”亚当暗暗想道:所有的大汽车公司尽管口头否认,实际上都在搞密探活动。他自己公司的刺探中心,巧立了个名目,在设计-造型中心占了几间又挤又乱的斗室,是各方面搜集来的情报交换所。

  比如说,对手公司的科研工程师,就是情报的主要来源。凡是科研人员都爱发表文章,工程师也不例外,在学术团体会议上发表的论文中,往往有一词一句,孤零零来看,没什么价值,但如果拿来跟其他地方搜集来的片言只语凑合在一起,那就可以从中探索出对手的想法和倾向。那些从事汽车刺探活动的都认为“工程师是笨蛋”。

  底特律体育俱乐部里传出情报的一批人,可没有那样笨。各公司的高中级领导,平时,常常在体育俱乐部里一起喝酒。几杯下肚,有些人放肆了,失去了警惕,总想讲出些内幕情况来向人家炫耀一番。底特律体育俱乐部里的一些灵敏耳目,多年来就积累了不少奇闻逸事,偶尔也搜集到极其重大的新闻消息。

  此外,还有工具铸模公司也会泄漏消息。有时候,一家工具公司同时承接两个,乃至三个大汽车制造商的订货;这样一来,外表上看来好象是无意中到铸模车间随便走走的人,就可以看到那里除了在制造他自己汽车公司的订货外,也在为另一家汽车公司加工订货。有经验的设计师,只消对模子的阴面看上一眼,有时候就说得出一辆对手汽车的前后形状——于是就赶回去,画出草图。

  厂外代理处运用的方法,从不遭到过分严密的监视。有时候这些代理处采取的是另一套策略。其中包括招募对手的一批心怀不满的雇员去偷窃文件;在垃圾堆里找材料也不是闻所未闻的事。有时候也可能让一个对忠不忠都无所谓的雇员“打”进另一家公司。不过,这一套全是肮脏的手段,其中细节,最高领导都不屑一听。

  亚当的一颗心又回到了“远星”和产品方针委员会上。

  礼堂里的时钟指着九点五十分,公司董事长刚到,陪着来的是总经理。

  总经理过去是个有魄力的领导人,但如今在亚当等人的眼里却成了“老派人”,他不久就要退休,看样子哈伯·休伊森大有可能做他的接班人。

  有人在亚当旁边问了一声:“给加拿大造的‘远星’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发问的是公司的加拿大子公司的头头,今天是出于礼貌请他来参加的。

  “回头会谈到的,”亚当说是这么说,但好歹还是把不同的地方讲了一下。要给一种“远星”取个不同名称,叫做“独立”,是给加拿大造的“远星”专用的名称;要把发动机罩外面的标志换成一种内中还有一片枫叶的标志(加拿大的国徽形式是一片枫叶。译者注)。除此以外,跟美国的“远星”型完全相同。

  那人点了点头。“只要我们能指出有点差别就行啦。”

  亚当懂得那番意思。虽说加拿大人驾驶的美国汽车,统统是美国控制的子公司雇用美国工会工人生产的,可是加拿大国内的民族虚荣心,引起人家一种错觉,还以为那里有独立自主的汽车工业。历年来,三大公司总是迎合这种要面子的心理,管加拿大分公司的头头称做总经理,其实这类总经理都是向底特律的副总经理负责的下属。三大公司还搞出三两种“具有加拿大特色的”车型。但是如今,所有的汽车制造商,越来越把加拿大看作仅仅是另一个销售区罢了;而且也将一向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特制车型悄悄停止生产。“加拿大化”的“远星独立型”恐怕是最后一种了。

  十点缺一分,十五个决策人就了座,董事长呷了一口桔子汁,心血来潮,说了一句:“如果没人提出更好的建议,那我们不妨开会吧。”他朝哈伯·休伊森瞅了一眼。“谁先发言?”“埃尔罗伊。”一双双眼睛都转到了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身上。“主席先生,各位先生,”“银狐”干干脆脆说,“今天我们提出‘远星’,请大家讨论。你们各位都看过了议事日程,你们知道这个计划,你们也看到过泥模型。我们马上就要研究细节,不过,首先要有这样的想法:不论我们管这种汽车叫什么,将来都不会叫做‘远星’。所以选上这个代号,仅仅是因为跟‘参星’一比,这项计划看来是非常遥远的事。

  但现在突然一下子不再是遥远的事了。再也不是颗‘远星’了;目前有此必要,或者说将来两年里有此必要,我们大家都知道,从生产来讲,这两种说法就是一码事。”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换了口气,伸手捋了捋那头银发,又说了下去:

  “有的人管这种汽车称为革命,照我们看,不管怎么说,生产这种汽车是势在必行。我也顺便提一句”——“银狐”指了指哈伯·休伊森面前桌上那个放着对手图样的文件夹——“那边城里的朋友也是这么看的。不过,我们也认为,近几年来,在某些事上,我们是万般无奈才动手干的,现在,再也不能象那样万不得已才生产‘远星’,或者诸如此类的汽车,相反,我们可以主动搞了。我本人认为,作为公司,作为工业,我们现在应该再一次比较大张旗鼓地采取攻势,干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开天辟地事业。实质上,‘远星’正是那么回事。我们这就来考虑细节吧。”布雷思韦特朝等候在讲台上的亚当点点头。“好,开始吧。”亚当等背后银幕上一映出幻灯片,就报告说:

  “你们现在看到的幻灯片,表明根据市场调查,已经看出供应的不足,这就要由‘远星’来弥补,此外还看出两年后那种供应不足所表现出来的市场潜力。”

  这番介绍,亚当已经排练过好多次,字字句句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他一般是看着此刻摊在他面前的簿子,“照本宣读”,不过,在这样的会议上,照例有人会打岔,会开门见山提出尖锐的问题。

  幻灯片一一映出,亚当都作了简短的说明,这样连续放了六张,他倒还有时间想起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刚才说过的话。当时亚当万万没想到,埃尔罗伊竟会讲出公司要大张旗鼓采取攻势,这一则是因为根本用不着讲这种话,再则是因为“银狐”是出名的狡黠,不管干什么事,总是先要小心翼翼地窥测方向。不过,碰到老的一辈人退休的退休,死的死了,新的一代人纷纷提升了,汽车工业里就到处都是崭新的思想和急躁的情绪了,说不定,布雷思韦特也多少感染了一些吧。

  布雷思韦特说的那个词,“不同寻常的开天辟地事业”,也使亚当记起了,五个星期前跟珀西·施托伊弗桑特爵士谈话那时,珀西也讲过类似的话。

  自从那次谈话以后,亚当和珀西通过好几次电话。亚当越来越有意思担任珀西瓦尔爵士那家西海岸公司的总经理职位,不过珀西还是同意,不管作出什么决定,都可以等到“参星”投了产,等到今天给“远星”作了介绍后再说。

  可是,过了今天,亚当就得作出决定了,不是到旧金山再去商讨几次,就是对珀西的聘请干脆谢绝。

  在巴哈马群岛那两天里,亚当再一次跟埃莉卡谈到珀西请他到西海岸担任工作的事。当时埃莉卡的态度很明确。“这件事全由你来决定,亲爱的。

  我当然喜欢住在旧金山啰。谁不喜欢呢?不过,我宁愿你在底特律过得快活,可不愿意让你在别的地方过得不快活,反正我们到哪儿都是在一起。”

  她那番话不由他不高兴,但是,即使经过了那次谈话,他还是迟疑不决,到现在仍然拿不定主意。

  哈伯·休伊森唐突无礼地打断了对“远星”的介绍。“让我们停一停,有件事我们还是提出来谈一谈的好。象‘远星’这样丑八怪的汽车,我生平还没见过。”

  休伊森的作风就是这样别具一格:每逢他打算支持一项规划,他总喜欢把想得到的反对意见亲自提出来,让大家坦率地讨论一下。

  在马蹄形桌子四周,有好几个人悄声表示赞同。

  亚当早料到有这一着,他四平八稳说:“这一点,当然我们向来是清楚的。”

  他开始阐明那辆汽车之所以如此设计的大道理。在几个月前的深更半夜会上,布雷特·迪洛桑多讲过那套大道理,当时他说:“尽管毕加索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可我们却一直把汽车设计得就象是从盖恩斯巴勒的画布上下来的一样。”就在那天晚上,亚当和布雷特一起去了拆卸间,后来又去参加了那个会,在一起海阔天空乱谈的有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还有产品计划部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卡斯托尔迪。他们提出了这个问题和设计式样:为什么不审慎、不大胆尝试一下,设法生产一种汽车,照目前的一套标准衡量起来,虽然是丑的,可是完全适合需要、适合社会环境、适合目前的时代——实用时代,就此变成美的呢?

  虽然此后“远星”的外表有些修改,但是基本的设计式样没有丝毫变动。

  此时此地,亚当说话总是字斟句酌,因为产品方针委员会会议上决不是过分抒发诗情的地方,应该多讲实用主义,少谈毕加索。他也不能提到罗韦娜,虽说那天夜里他是想到了罗韦娜,才有那个灵感的。罗韦娜依然是个美丽的回忆,尽管亚当决不会把她的事告诉埃莉卡,但是他相信,即使告诉了,埃莉卡也一定会谅解。

  就“远星”外观问题的讨论结束了,不过,亚当知道以后还会回到这个题目上来的。

  “我们刚才谈到哪儿啦?”哈伯·休伊森一页页翻着他自己的一份议事日程。

  “第四十七页,”布雷思韦特提了一句。

  会上拖拖拉拉、不得要领地讨论了一个半小时后,制造部副总经理推开了文件,在椅子里探出了身子。“如果有人把制造这种汽车的计划送到我这儿来,我非但要把它扔掉,而且还要劝他另觅高就。”

  一瞬间,礼堂上肃静了。亚当站在讲台边等着。

  制造部头头诺兰·弗雷德海姆,是汽车工业老前辈,也是会议桌上几个副总经理中资格最老的一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张脸七凹八凸,令人望而生畏,难得露出笑容,素以说话直率著名。他跟公司总经理一样,快要退休,所不同的是,弗雷德海姆的工作期限不满一个月了,他的后任已经任命,今天也到场了。

  大家等着,这个年老经理自顾把烟斗装满烟,点上火。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参加产品方针会议了。他终于说了:“我本来是会那么干的,可我要是真干了,那我们就会失去一个好人,可能还会错过一辆好汽车。”

  他抽了口烟,放下了烟斗。“也许这就是我到了告老时候的原因,也许这就是我高兴我终于要告老的原因。近来有很多事都是我弄不懂的;其中有不少事都是我不喜欢的,永远不会喜欢的。不过最近我发现我不象过去那样在乎了。另外还有件事:不管今天作出什么决定,等将来你们大伙在流着汗搞‘远星’——不管到最后用的是什么名称——我可会在佛罗里达群岛外打鱼咧。你们要是有余暇,那就想想我吧。你们大概不会有空闲的。”

  会议桌上漾开了一片笑声。

  “不过我有点意见留给你们考虑,”诺兰·弗雷德海姆说。“我当初就反对这种汽车。现在还是有点反对;这种汽车有些地方,包括外表在内,跟我心目中的汽车正好背道而驰。过去我们好多人在心里拿定过不少好主意,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总觉得这种车是对头的,是不错的,是合时的,到时候准会大有销路。”制造部头头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喝光的咖啡杯。“我打心底里投‘赞成’票。我说,我们应当搞‘远星’。”

  董事长讲道:“谢谢你,诺兰。我本人也总有这么个感觉,可这个心情你比我们大家都表达得好。”

  总经理也表示赞同。原来举棋不定的其他一些人,这时也同意了。几分钟后,正式的决议记录在案了:对“远星”,一切都开绿灯!

  亚当心头感到一阵异样的空虚。目的已经达到了。下一件事全凭他自己决定了。

  三十

  自从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以来,罗利·奈特一直在心惊胆战中过日子。

  那么样的心惊胆战,是在装配厂清洁工的杂物间里开的头。就是在那儿,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一刀子戳死了自动售货机的一个收款员;也是在那儿,“大个子鲁夫”、科尔法克斯、“老爹”莱斯特和罗利这四个同谋犯,撇下了受了伤、人事不省的另一个收款员和领班帕克兰德。他们急急忙忙撤离工厂时,罗利还是在心惊胆战。当时他们摸着黑,互相帮着,爬过了高高的一道链环钢丝网,大家都知道,无论从厂里哪一个门口出去,日后都免不了招来盘问和对证。

  罗利一只手在钢丝网上划破了好深的一道口子,“大个子鲁夫”着着实实摔了一交,后来走路就瘸了,不过,他们个个都爬到了外面。接着,各自分开走,避开有灯光的地方,在一个职工停车场上会合。“大个子鲁夫”的汽车就停在那儿。“老爹”开了车,因为“大个子鲁夫”的脚脖子在迅速肿起来,作着痛。他们没开灯,离开了停车场,到了外面马路上,才把灯打开。

  朝后望望厂里,看来一切都正常,也没有告急报警的任何明显征象。

  “啊呀呀,”“老爹”一面开车,一面紧张得焦急起来,“只要能脱身就好啦!”

  从后座传来了“大个子鲁夫”的咕哝声。“我们压根还没有脱身呢。”

  罗利跟“老爹”一起坐在前面,正用一块油腻的破布压着手,想止住血。

  他知道这说的是实话。

  “大个子鲁夫”尽管摔了一交,还是把一对用链条连起来的钱袋带出了钢丝网。勒鲁瓦·科尔法克斯带了另外的一对。他们在后座,用刀割破袋子,把袋里装着的钱,全是银角子,分开倒在几只纸袋里。在高速公路上,他们进城前,科尔法克斯和“大个子鲁夫”把原来的几只钱袋扔了出去。

  在内城,他们把汽车停在一条死胡同里,于是大家分道扬镳。分手前,“大个子鲁夫”叮嘱了一句:“记住,我们大家一定要做得象没事似的。我们不露半点声色,那谁也不会证明我们今晚到过那儿。所以明天嘛,我们大家都象往日一样,照常到厂。”他眼睛瞪着另外三个人。“要是有人不露面,到那时候那批臭猪就会开始注意我们啦。”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轻声说:“说不定还是逃的妙。”

  “你逃,”“大个子鲁夫”咆哮着说,“看我不把你找出来,宰了你,就象你宰了那个臭白佬,就象你害得我们大家都牵连了进去……”

  科尔法克斯慌忙说:“我不逃。只是想想罢了。”

  “别想!你早摆明没头脑啦。”

  科尔法克斯不吭声了。

  罗利虽没说出口,心里也巴不得逃走。可是逃到哪儿去呢?没地方;不管东南西北都逃不了。他直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死去,正象那只受伤的手,血在一点一点淌出来。于是他回想起来了:引起今晚这件事的一连串事情,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那个白人巡警欺侮了他,那个黑人巡警给了他一张印着招工处地址的卡片。他这下认识到,错就错在,去了招工处,还是没错呢?他头上飞来的横祸不这样飞来,也会那样飞来呀。“嗳,听仔细啦,”

  “大个子鲁夫”说,“我们大家都沾边,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四个人谁也不乱扯,那就没事。”

  也许其他几个人信以为真吧。罗利可不相信。

  于是他们分了手,各人拿了一纸袋银角子。钱是“大个子鲁夫”和科尔法克斯在汽车后座分好的。“大个子鲁夫”的一袋比别人都鼓一些。

  罗利心中有数,假如警察巡逻队把他拦住,一纸袋银角子难保不招来麻烦,他就小心翼翼挑着路走,到了靠近十二号街的布莱恩路上那座公寓里。

  梅·卢不在家;大概去看电影了。罗利把手上伤口洗干净,再用条毛巾马马虎虎裹起来。

  之后,他数了数纸袋里的钱,把角子分成几叠。总共是三十元零七角五分——还不到装配厂里的一天工资呢。

  如果罗利有学问,或者说懂得大道理,他也许会暗暗盘算一番,为了三十元零七角五分这样小小一笔数目,人们究竟冒的是什么样的风险,冒这样的风险究竟会倒多少霉。早先碰到过种种风险,不由他不害怕,如果拒绝深一步卷入厂里犯罪活动,就要冒风险;今天晚上,“大个子鲁夫”把枪塞到他手里,如果他想洗手不干,也要冒风险,这个风险他本可以冒一下,但是偏偏没有冒。

  这些风险都实实在在,不光是凭空想象的。“大个子鲁夫”可以叫人把罗利毒万一顿,外加打断手脚,就象叫铺子送些食品杂货一样省力。这点他们两人都知道;可这一来,倒霉的还是罗利。不过,归根到底,哪怕那样倒霉,也万万赶不上目前可能临头的大灾大难——因谋杀罪而判处无期徒刑。

  罗利选择之下,想冒的风险,还有不想冒的风险。实质上正是自由社会里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会碰到的风险。但是,就在这个自由社会里,有的人一生下来,简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这正好戳穿了“人人生而平等”(出自美国《独立宣言》。译者注)那个陈词滥调。罗利,还有千千万万象他那样的人,从呱呱坠地开始,四下里有的只是贫困、不平等、寥寥无几的机会,受的教育不能再起码,一旦这样的选择临头,也管不了什么用,他们一出世就是倒霉失意人。有待决定的,无非是究竟倒霉失意到什么地步而已。因此,罗利·奈特的悲惨,是双重的:一是,人世间的阴暗面是他出生的地方;一是,社会上没能让他头脑里装的学问多得好脱出身来。不过,这些事,罗利一概不想,心里只是万念俱灰,一味担心明天会临到头上的事,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把三十元零七角五分的银角子塞到床底下,睡了。后来梅·卢进来时,他也没有醒。早晨,梅·卢用一块临时凑合的代用绷带,把他的手包起来,她一面还用眼色问着种种问题,他都不回答。接着罗利去上工了。

  厂里,沸沸扬扬谈着头天晚上的谋杀抢窃案,收音机里、电视里和早报上都有报道。在罗利的装配区,兴趣集中在弗兰克·帕克兰德挨到的当头一击,他住在医院里,不过据说只有轻微的脑震荡。“可见凡是领班都是榆木脑袋,”一个说俏皮话专家在工间休息时公开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引起一阵哄笑。看来谁也不为这件抢窃案难过,对原来不出名的那个被害人也没表示多大的关心。

  另有一个谣言,说什么一个厂长中了风,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再加上工作过度。可是,后一个原因显然言过其实,因为人人都知道,厂长干的是轻松活。

  除了谈论之外,在流水线上看不出还有什么调查这件抢窃谋杀案的活动。据罗利看到的,或者从闲谈中听到的,也没有哪个日班工人受到盘问。

  也没有谣言把哪一个名字和这案件连在一起。

  “大个子鲁夫”虽然叮嘱过其他三个人,可是只有他一个人那天没能在厂里露面。到早晨九十点钟,“老爹”给罗利带来了消息,说是“大个子鲁夫”的腿肿得连路也不能走了,对上面说是病了,还编了个故事,说什么头天晚上,喝醉了酒,在家里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老爹”神魂不定,提心吊胆,但是刚过中午不久,他恢复了一点胆量,再一次到罗利的工位来,分明是想聊聊。

  罗利压低了嗓门,骂他:“看在老天爷份上,别在我身边晃来晃去。闭上你那张臭嘴!”如果有哪个人露口风,让话传开去,罗利只怕那个人就是“老爹”。

  那天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下一天也没有。此后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

  一天一天过去,罗利的焦虑依然如故,心头却稍稍松动起来。不过,他知道大祸临头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也明白:尽管警察局对一大堆没有破案的小案件往往放松侦查,或者干脆不查,但是谋杀案却是另一码事。照罗利推想起来,警察局不会一下子就罢休的。他的想法,碰巧是半对半错。那件别开生面的抢窃案,在时间的选择上是费尽心机的。选择这样的时间,还使警察局专门对厂里的夜班工人下工夫侦查,哪怕侦探都没有把握他们追查的人一定是厂里的职工。汽车厂出的案件,有许多都是厂外人用了假造的或者偷来的职工身份证章混进厂作的案。警察局进行侦查的全部依据,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自动售货机收款员的供述。照他的说法,作案的共有四人,每人都戴了面具,持有武器;他认为四个人都是黑人;他们个子的高矮大小,他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这个死里逃生的收款员没有看到那个摘了一下面具的强盗的脸,他那个被刀子戳死的伙伴倒是看见的。弗兰克·帕克兰德,当初刚踏进清洁工的杂物间,就一下打倒在地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发现武器,没有找到指印。被割开的钱袋,终于在一条高速公路的附近发现,但是,除了暗示扔掉钱袋的那个人是直奔内城去的以外,也提供不出其他什么线索。

  派来处理这个案子的四人侦探小组,开始按部就班地查看三千名左右夜班职工的姓名和就业档案。其中不少人都是刑满释放分子。这样的人个个都受到盘问,但是一无结果。这耗费了不少时间。此外,侦查了一段时间后,侦探的人数由四个减到两个了,甚至连留下来的两个,还有其他差使要办。

  缉拿的罪犯说不定是日班工人,留在厂里准备抢劫,这样的可能性并没有随便放过。除此之外,可能性还有好几个,但是警察局既没时间也没人力同时应付。

  侦察人员衷心希望有人告密来破这个案子,在大底特律也好,在其他的地方也好,许多重大案件正是这样破了的。可是没情报送来。要不是知道作案人姓名的只有作案人自己,那就是其他知情人保持异样的沉默。

  警察局晓得厂里的特许小卖部是黑手党出资经营的;他们也知道那个死人同黑手党有牵连。他们虽没法证明,但总是疑心,这两点同沉默不无关系。

  三个半星期后,由于几件新的案子需要指派侦探去处理,厂里的谋杀抢窃案虽未告结束,警察局的活动却放松了。

  在其他地方,情况却并非如此。

  黑手党不管自己人遭到什么麻烦,通常不肯善罢甘休。如果麻烦是其他罪犯惹出来的,那么报复就很严厉,大有杀一儆百的性质。

  那个长着印第安人相貌的人一遭到勒鲁瓦·科尔法克斯戳伤丧命,科尔法克斯和三个同谋犯就成了处决的对象。

  何况,他们都是黑手党跟黑人黑手党火并中的虾兵蟹将,要拿他们开刀这件事更是十拿九稳了。

  谋杀抢窃案的细节一查明,底特律的黑手党家族就暗中大肆活动了。他们有的是警察局所没有的通信渠道。

  先是派出探子收集情报。但是毫无结果,于是就暗中悬赏:一千元。

  在内城,为了那么一点钱,一个人可以卖掉亲娘呢。

  厂里出了那场大乱子后的第九天,罗利·奈特听到了黑手党插手和悬赏的事。时间是在晚上,他在三号街上一家肮脏的酒吧间里,喝啤酒。由于喝了啤酒,再加,事情明摆着,无论公家怎样侦查,目前毕竟还没有搞到他头上,所以,过去九天里如同形影相随的那股子心惊胆战,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但是,他在酒吧间里的酒友,就是叫做“骡子”的那个闹市区号码跑腿,带给他的那个消息,却使他的心惊胆战骤然增加十倍,还把他喝下的啤酒化成了苦水,他就拚命压着不让当时当地吐出来。他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

  “嗨!”“骡子”把黑手党悬赏这个消息传达后说。“你不是在那家厂里吗,老兄?”

  罗利费了一把劲,才点了点头。

  “骡子”怂恿道:“你去查个明白那些家伙是谁,我来传话,那笔赏金我们两人平分,行吗?”

  “我去打听打听,”罗利答允说。

  没隔一会儿,他就离开了酒吧间,最后一杯啤酒连碰也没有碰。

  罗利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大个子鲁夫”。他一踏进这大个子住的房间,万万没料到竟有把枪对着他——想来是九天前用过的那把枪吧。“大个子鲁夫”看清来人是谁,才把枪放下,塞进裤腰带里。

  他对罗利说:“那帮臭意大利鬼子来了,也休想轻易捞到便宜。”

  除了有所戒备以外,“大个子鲁夫”看来满不在乎得异样出奇——罗利后来才明白,这大概是因为他当初已经知道黑手党要给他厉害,也就听之任之了。

  待着也罢,商量也罢,都搞不出什么名堂。罗利就走了。

  从那时起,罗利更是日日夜夜、随时随地又添了种恐惧。他知道,自己怎么也对付不了;他只能等待。目前他还是继续上工,因为做固定工作已经做惯了——看来这未免太晚啰。

  虽然罗利始终不知底细,但是出卖他们几个人的正是“大个子鲁夫”。

  他蠢得竟然全部用银角子还清了几笔小小的赌债。这件事引起了注意,后来报告给了一个黑手党党羽,他再把这个情报传上去。另外还有一些消息,早已谈到这是“大个子鲁夫”干的事,跟这个情报一凑,正好一拍即合。

  他是在夜里给抓走的,趁他睡着时,来了个突然袭击,也不容他有机会使枪。抓他的那些人把他绑了,塞住了嘴,带到海兰德公园的一所屋子里,在处死前,用了刑,他供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在哈姆特拉姆克的一条夜间重型卡车往来频繁的马路上,发现了“大个子鲁夫”的尸体。看来已经碾过好几次,他的死亡就作为一个交通事故备了案。

  罗利·奈特从吓得浑身发抖的“老爹”那里听到了这消息。他和其他几个人倒都不是糊涂虫。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躲了起来,一批政治上是激进分子的朋友保护了他。

  他躲了将近两个星期,到末尾,事实证明,激进分子也象其他许多政客一样,原来自有价钱,可以收买。科尔法克斯有一帮信得过的伙伴,相互之间都称兄道弟,其中有一个伙伴暗中竟把他出卖了。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也被抓走了,接着就用车送到冷落的郊区,枪杀了。

  他的尸体发现后,经过解剖验尸,找到了六颗子弹,但没有其他线索。从来也没有逮捕过什么人。

  “老爹”逃走了。他买了一张公共汽车票到纽约,想在哈莱姆销声匿迹。

  算是躲过了一阵子,但是,过了几个月却被盯住了,过不久,就给一刀子戳死了。

  早在这件事发生前,罗利·奈特一听勒鲁瓦·科尔法克斯遭到杀害的消息,就开始一天天干等着了,同时人也垮下来了。伦纳德·温盖特听来听去也听不出电话里那细细的女子声音究竟是谁。他也恼火,晚上竟有人往他家里给他打电话。

  “梅·卢是谁啊?”

  “罗利的女人。罗利·奈特。”奈特。这下子温盖特记起来了,就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来的?电话簿上可没登着。”

  “是你写在卡片上的,先生。说我们要是遭到麻烦,就打电话。”

  他猜想是有那么一回事——大概是在内城那公寓里拍电影的那个晚上。

  “那么,有什么事啊?”温盖特刚才正要动身到布卢姆菲尔德山去参加宴会。现在他真巴不得电话铃声还没响就已经出去了,也巴不得自己没接听电话。

  梅·卢的声音说:“想来你也知道罗利没去上工。”

  “啊呀,那种事我凭什么会知道呢?”

  她含含糊糊说:“如果他不到厂……”

  “有一万人在那厂里做工。身为一个人事处长,我对他们大多数人都负有责任,可是,有关个别人情况的报告素来不到我手里……”

  伦纳德·温盖特在壁镜里看到了自己,就把话收住了。他暗自说道:好,你这个神气的、得法的、了不起的杂种,装着一只电话簿上不登号码的电话,原来你已经让她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她可不该认为你跟她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就因为你们凑巧有着同样的肤色。那又怎么样呢?

  他暗暗想着,自我辩护:这可不是常有的事呀,何况他现在也已经明白过来了;但是,这正好表明,这么样,架子就会越来越大,他以前不是听到过,有权有势的黑人把其他黑人当作脚底泥吗。

  “梅·卢,”伦纳德·温盖特说,“你找我找得不是时候,我真对不起。

  我们再从头来起好吗?”

  她告诉他,罗利遭到了麻烦。“他不吃不睡,什么都不干。他不愿意出去。光是坐着,等着。”

  “等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连说话也不愿意。看上去他真怕人,先生。好象……”

  梅·卢说说停住了嘴,想找几个字眼,接着又说道:“好象在等死。”

  “他不上工多久了?”

  “两星期。”

  “他要求你打电话给我的吗?”

  “他什么都不要求。可他非常需要帮助。我知道他需要。”

  温盖特犹豫起来。那实在不是他的份内事。不错,他密切关心过困难户招雇计划,现在还是如此;对于一些个别人的问题,他也管过帐。奈特的事就是一例。但是帮人家是帮不尽的,况且,两星期前,奈特就不上工了,看来是自动不干的。不过,伦纳德·温盖特想想几分钟前自己竟是那种态度,还是禁不住内疚。

  “好吧,”他说,“我可说不上能不能有点办法,但是我会想办法在最近几天里到你们那里去一次。”

  她的声音央求着说:“今晚行吗?”

  “恐怕办不到。我有个宴会要去参加,就是现在去也已经迟到了。”

  他觉出对方迟疑一下,才问他道:“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我不是早说过记得的吗。”

  “我以前求过你什么吗?”

  “没,没有。”他有这么一个感觉,梅·卢从来没有对哪个人有过多大要求,对生活也从来没有过多大企求,也从来没有到手过多少。

  “我这就在求你了。求求你!今晚来。为了我的罗利。”

  两种矛盾的动力在他心里打架:一是跟过去、他的祖先的那种关系;一是跟现在、他目前已经有了的地位和将来还可能有的地位的那种关系。祖先战胜了。伦纳德·温盖特懊丧地想着:他要错过一次盛宴啦。他猜想女主人要在饭桌上有一两张黑脸出现,恐怕只是想显示她的开明罢了,但是她供应佳肴美酒,还甜甜蜜蜜地卖弄风情呀。

  “好吧,”他冲着电话说,“我来,我想我还记得在哪儿,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地址告诉我。”

  伦纳德·温盖特心想,要没有梅·卢事先警告过他,他简直认不出罗利·奈特了,罗利竟是那么瘦,憔悴的脸上两眼深陷。他一直坐在木桌边,面对着大门,一见温盖特进来,不由紧张得一下惊起,又一下坐下。

  公司人事处人员倒有远见,带来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他问也不问,径自走到壁橱似的厨房里,找到玻璃杯,拿了回进房。刚才他来到时,梅·卢不胜感激地看看他,悄悄说了一句“我就待在外面”,就溜出去了。

  温盖特倒了两杯烈性的纯苏格兰威士忌酒,把一杯推到罗利的面前。“你喝了这杯,”他说,“你可以慢慢喝。不过喝完了,你可要谈呐。”

  罗利伸手拿了酒。他没有抬起头来。

  温盖特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酒,直感到酒火辣辣的,随着浑身发热了。

  他把杯子放下。“我们还是节省点时间,不妨让我告诉你,你对我是怎么想的,我都一清二楚。而且,那套话,你也好,我也好,我们统统知道,多半都是些蠢话——白人化了的黑佬啦,汤姆大叔啦。但是,不论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照我猜想,只有我这个朋友,今天晚上你才会一见。”温盖特喝干了酒,又倒了一杯,把瓶子向罗利那边推去。“所以趁我还没喝完这瓶酒,你就开口谈吧,否则我会认为我在浪费时间,撒腿就走的。”

  罗利抬起头来。“你倒是火得够呛。我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那么说说看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温盖特身子往前一冲。“从这开始:你为什么不上工了?”

  罗利把倒给他的第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喝光,又斟满一杯,于是开口谈了——就此一直谈下去。看来象是,多亏伦纳德·温盖特拨啊弄的,做啊说的,这么样凑合在一起,把闸门打开了,话就滔滔流出,温盖特又一再打岔提问,引入了渠道,讲到后来,终于真相大白了。一开头是讲到一年前罗利第一次被公司雇用,接着是讲到他在厂里的种种经历,如何卷入了犯罪活动,起初是小的,后来是大的,讲到抢窃谋杀案和后果,然后是他听到了黑手党,听到了他注定要遭到处决的风声,现在,罗利就是心惊胆战、万念俱灰,在等着处决。

  伦纳德·温盖特坐在那儿听着,焦躁、同情、懊丧、无奈和愤怒在心头搅成一团——到后来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温盖特在不点儿大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听着罗利谈下去。

  叙述结束,人事处人员的愤怒首先冒出来了。他排揎道:“你这个傻瓜蛋!不是给了你个机会吗!你不是利用了吗!可你又白白扔了!”温盖特心里好似倒翻了五味钵,一双手忽而捏紧忽而松开。“我真恨不得宰了你!”

  罗利刷地抬起头来。那老一套楞劲和俏皮,又闪现了一下。“老兄,你尽可以这样干嘛,你手里有牌,又是内行。”

  这句话叫温盖特头脑清醒过来了。他知道他是左右为难。假如帮罗利·奈特摆脱这个困境,那免不了牵连到罪案中去。甚至在这个时刻,他知情不报,根据法律,说不定也会成为同谋杀人犯。但是,假如不帮忙,一走了之呢,温盖特可了解内城和那套深山野林的弱肉强食道理,因此他明白,他这么做,无异是听凭罗利去送命。

  伦纳德·温盖特真巴不得今晚没理过电话铃声,也没经不起梅·卢的恳求来到这里。假如这两件事,他做到了一件,那他现在就会舒舒服服坐在一只桌子边,周围有的是志同道合的人、雪白的餐巾和熠亮的银器啦。但是他是在这儿啊。他强自思索。

  他相信罗利·奈特跟他讲的话。字字句句都相信。他也记起了在报上看到过消息,讲到发现勒鲁瓦·科尔法克斯弹孔累累的尸体,这件事当初引起他的注意是另有原因的,因为一直到最近,科尔法克斯始终是装配厂的职工。

  那简直还不到一星期的事呢。现在,既然四个共谋犯中有两个死了,另一个失踪了,黑手党的注意力,大概不久就要转到罗利的身上。但是,要等多久呢?下个星期吗?明天吗?今晚吗?温盖特不知不觉怯生生地朝门口看去。

  他左思右想:他必须马上听取别人的意见,要有另外一个人的见解来支持他自己的见解。没有人帮忙,不管怎么决定,都难如登天。但是,谁的意见呢?温盖特深信,假如去找公司里的顶头上司,人事处副总经理,那么给他的劝告难保不是铁面无私的:谋杀案犯了,其中一个凶手的名字已经知道了;所以报告警察局吧,警察局会处理。

  温盖特知道,无论遭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也不会这么干。至少,不先征求旁人的意见,决不这么干。他突然想到了:布雷特·迪洛桑多。

  自从去年十一月萍水相逢以来,伦纳德·温盖特、布雷特和巴巴拉·扎勒斯基成了知己朋友。随着你来我往的日子越来越多,温盖特终于佩服这个年轻设计师的脑子,他看出这人虽然表面轻浮,骨子里倒是天资聪明,有见识,多的是同情心。他的意见现在看来是重要的。况且,布雷特认识罗利·奈特,通过巴巴拉和《汽车城》的拍摄曾经见过他。

  温盖特打定了主意:打电话去,可能的话,今晚就和布雷特会面。

  梅·卢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公寓。温盖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他想那没什么关系。

  他用手指指门。“那能锁吗?”

  梅·卢点点头。“能。”“我这就走了,”温盖特对罗利和梅·卢说,“不过我会回来的。等我走了,把门锁上,一直锁着。不要让谁进来。我一来,就会讲名字、凭声音让你们认出我来的。懂吗?”

  “懂,先生。”梅·卢跟他四目对视了。尽管她生得矮小,瘦削,又不显眼,但是他看出了那股子坚强劲儿。离布莱恩路那座公寓不远,伦纳德·温盖特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自动洗衣店里找到了公用电话。

  他笔记本里记着布雷特公寓的电话号码,照着拨了电话。自动洗衣店里那些洗衣机和烘干机的声音闹得很,他掩住了一只耳朵,好听到对方的电话铃声。铃声一直响着,也没人来接,他就把电话挂了。

  温盖特记起了一两天前跟布雷特的一次谈话,当时布雷特提到,他和巴巴拉要在本星期周末前同特伦顿夫妇见次面。特伦顿夫妇,伦纳德·温盖特是有点认识的。温盖特决定到那边去试一下。

  他打电话到问讯处,问了特伦顿夫妇的郊区电话号码。但是,他拨了号码,也没人接电话。

  现在他格外想要找到布雷特·迪洛桑多了。

  伦纳德·温盖特想起了布雷特跟他讲过的另一件事:巴巴拉的父亲仍在福特医院,没有脱离险境。温盖特左思右想:十之八九,巴巴拉跟布雷特在一起,巴巴拉会关照医院里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的。

  他拨了医院的号码。等了几分钟后,他同一个护士长通话了,她一口承认,有办法同巴巴拉小姐取得联系。

  温盖特知道他要打听到巴巴拉的去处,就得扯个谎。“我是她的表兄,从丹佛来的,我是在飞机场上打的电话。”他但愿自动洗衣店的闹声响得就象飞机声音。“我飞到这儿来看我的舅父,但是我表妹要我先跟她碰头。她说假如我打电话到医院,你们总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她的。”

  那护士说得尖刻;“我们这儿可不开口信公司。”不过她还是讲给他听了:巴巴拉小姐今晚跟特伦顿先生和夫人,还有迪洛桑多先生,一起在听底特律交响乐队的演奏。巴巴拉居然还把座位号码也留下了。温盖特谢天谢地,亏她想得周到。

  他刚才是把汽车停在自动洗衣店门外。现在他驾着车朝杰斐逊路和市中心飞快驶去。他打电话那会儿,就开始下毛毛雨了;这会儿路面滑溜溜的。

  在伍德沃德街和杰斐逊路的十字路口,他抢进了档子,赶上黄灯,倏一下拐进福特音乐厅的前院。福特音乐厅是青珠色花岗石夹大理石门面的底特律交响乐队演奏场所,四周围耸立着市中心的其他大楼——科波堂、退伍军人纪念馆、县城大厦——式样摩登,面积宽广,给泛光灯照得雪亮。人们谈起市中心区,往往称之为源头——底特律闹市区的大规模都市改建规划,就在这里开始。遗憾的是,头部是完成了,躯体却几乎没有影子。

  音乐厅大门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司阍,他走上前来。那人还没开口,伦纳德·温盖特就告诉他说:“我得找几个人,他们在这儿。有件急事。”

  他跟医院护士通电话时记下的座位号码,就拿在手里。

  守门人让了步:由于演奏正在进行,再则也没有其他车辆来往,汽车可以“仅仅停留几分钟”,钥匙插在点火键上。

  温盖特走过两道门,到了里面。第二道门一关上,音乐声顿时缭绕在他的周围。

  本来注视着舞台和乐队的一个女领票员回过身来。她低声说:“不到休息时间,我不能领你到位子上去,先生。我可以看看你的票子吗?”

  “我没有票。”他说明来意,给那个姑娘看了座位号码。有个男领票员到了他们跟前。

  看样子座位靠近前排中间。

  “如果你领我到那一排去,”温盖特力争道,“我可以招呼迪洛桑多先生走出来。”

  男领票员斩钉截铁说:“这我们不能答应,先生。这样做会惊动大家。”

  “到休息时间还有多久?”两个领票员都说不上。温盖特这才第一次发觉正在演奏的是什么音乐。他从小就爱音乐,听出这是普罗科菲耶夫的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管弦乐组曲。他知道乐队指挥演奏这首组曲往往各人采用不同的改编本,所以他问了一句:“我可以看看节目单吗?”女领票员给了他一份。

  他已经听出的是《泰保尔脱之死》这一段的开始。他放下了心,原来这是休息时间以前演奏的最后部分了。

  就是在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刻,雄壮的音乐也扣住了他的心弦。汹涌澎湃的开场主题,逐步发展成越来越快的定音鼓独奏,鼓槌一下紧接着一下,一锤锤死命敲……先是泰保尔脱杀死了罗密欧的友人迈邱西奥。现在,泰保尔脱奄奄一息,罗密欧向他报了立誓必报的仇……圆号吹出的过门,似在叹惜人类自相残杀的蠢事又悲惨又荒唐;整个乐队慢慢奏出了死亡的渐强音……

  温盖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心里把这音乐同他到这儿来的原因扯在一起了。

  音乐结束了。雷鸣般的一阵鼓掌声响彻了音乐厅,这时伦纳德·温盖特由领票员陪着,急匆匆走到过道那头。温盖特马上看到布雷特·迪洛桑多,一下子就把话传了过去。布雷特一脸惊讶,但是,他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巴巴拉和特伦顿夫妇。

  在休息处,他们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

  温盖特没在细节上浪费时间,光是讲明他找布雷特是为了罗利·奈特。

  既然他们还在闹市区,温盖特的意思就是他们两个人直接到罗利和梅·卢的公寓去。

  布雷特马上同意了,可是巴巴拉却作梗,她要跟他们一起去。他们争论了一下,伦纳德·温盖特反对这个意见,布雷特支持他。结果,大家取得一致意见:亚当陪埃莉卡和巴巴拉到布雷特的乡下俱乐部庄园公寓去,在那里等候温盖特和布雷特。亚当也好,埃莉卡也好,巴巴拉也好,他们谁都不想再去听音乐了。

  到了外面,温盖特把布雷特带到等着的汽车那儿。雨已经停了。布雷特带着一件大衣,把大衣向后座一扔,扔在温盖特早放在那里的一件大衣上面。

  汽车一开,伦纳德·温盖特就赶紧把事情讲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路程不远。

  布雷特听着,偶尔问上一句。一听温盖特讲到谋杀抢窃案时,他轻轻打了个唿哨。象无数其他的人一样,他在报上看到过厂里杀死人的报道;况且,这件事同他私人也有联系,因为大有可能那天晚上的事件促成了马特·扎勒斯基的中风。

  不过,布雷特对罗利·奈特倒不见恨。这个年轻黑人工人固然不是清白无辜的,但是,无论法律上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罪行总有轻重之分。温盖特明明认为,罗利是一次卷进一点的,多少也不是出于自愿,好比逐渐乏力的游泳人给漩涡拉过去一样,越来越摆脱不了。这种看法,布雷特也有同感。尽管如此,无论罗利·奈特干了什么,欠了债,就得还。要帮他避债,谁也办不到,也不该这么办。“有一件事,我们要办也不行,”布雷特说,“那就是帮他逃出底特律。”“我也这么想过。”温盖特心想,如果犯的罪轻些,他们或许可以冒个险。但是,碰到谋杀罪,那就另当别论。

  “他现在需要的是,花了钱就能够请到的头流律师,过去那几次,他可都没有律师。”

  “他可没有钱。”

  “那么由我来凑。我自己拿出一点,另外还有人呢。”布雷特已经在想着可以接洽的人——有几个人,不在素常的慈善家之列,对于社会上的不公正和种族偏见都大为反感。

  温盖特说:“他必须向警察局投案自首;我看不出另外有什么办法。不过,要是我们有个干练的律师,他就可以坚持主张在狱保护。”他虽然没有说出口来,心里却在纳闷,有律师也罢,没律师也罢,这种保护到底有什么用。

  “有了一个好的出庭律师,”布雷特说,“他可能走运,这仅仅是可能罢了。”

  “也许可能吧。”

  “奈特会照我们的话做吗?”

  温盖特点点头。“他会做的。”

  “那么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找个律师。他会处理投案的事。今天晚上,他们两个——连那个姑娘也在内——最好同巴巴拉和我住在一起。”

  坐在汽车前座这边的人事处人员朝那边瞅一眼。“当真?”

  “当真。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真高兴终于找到了布雷特·迪洛桑多。虽然到目前这年轻设计师所说所做的,他自己也想得出来,自己也决断得了,可是,有布雷特在场,加上清醒的头脑,他心里就踏实了。布雷特还生就做领导的才干呢,这一点,温盖特凭着他的教养,是看出了。他不知道布雷特是否会甘心一生只干设计工作。

  他们到了十二号街和布莱恩路的十字路口。在那座破败不堪、油漆剥落的公寓外面,他们跳下了汽车,温盖特锁上了车门。

  象往常一样,垃圾臭味很浓。

  登上破损的木楼梯,到公寓三楼去时,温盖特记起他曾经告诉过罗利和梅·卢,他会在门外讲名字、凭声音让他们认出他来。他倒用不着费心了。

  他叮嘱他们要一直锁上的那扇门敞开着。部分门锁悬在半空,是用力把门锁折断的,必定是狠狠一击才行。

  伦纳德·温盖特和布雷特走了进去。只有梅·卢在里面。她正把衣服放进一只硬纸板箱里。

  温盖特问:“罗利在哪儿?”

  她头也不抬,回答说:“去了。”

  “去哪儿了?”

  “来了几个家伙。他们把他带走了。”

  “多久了?”

  “就在你走了后,先生。”她转过脸来。他们看出原来她一直在哭。

  “听着,”布雷特说,“要是我们讲得清模样,我们可以去报告警察局。”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他从一开头就感到已经来不及了。他也知道,他和布雷特·迪洛桑多现在要怎么办。走掉。象底特律的好多人一样走掉,要不就象祭司和利未人那样越境而去(指出埃及,典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译者注)。

  布雷特一声不吭。

  温盖特问梅·卢说:“你怎么办?”

  她盖上了硬纸板箱。“看着办。”

  布雷特把手伸进口袋里。温盖特手一摆,阻止了他。“让我来吧。”

  他拿出了身边的所有钞票,数也不数,统统塞在梅·卢的手里。“我感到惭愧,”他说。“想来这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感到惭愧呀。”

  他们走下楼。

  到了外面,他们走到汽车边,只见左边车门洞开。车窗玻璃砸碎了。放在汽车后座的两件大衣不翼而飞了。

  伦纳德·温盖特扑在车顶上,两手抱住头。等他抬起头来,布雷特只见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啊,天呐!”温盖特说。他向着漆黑的夜空苦苦哀求似地举起了双手。

  “啊,天呐!这个没有心肝的城市!”

  罗利·奈特的尸体压根没有找到。他就此不见了。

  三十一

  “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可不是我的事,”亚当对布雷特·迪桑洛多说。

  “不过,我要是不说我认为你太性急,你不是大错特错,那我就不够朋友了。”

  时间快近子夜,亚当和埃莉卡,巴巴拉和布雷特,还有伦纳德·温盖特,他们五个人聚在乡下俱乐部庄园公寓里。半小时前,布雷特和温盖特从内城驱车来跟其他几个人碰头。他们谈的话凄凄凉凉的。凡是罗利·奈特的事,可以谈的都谈完了,布雷特就当众宣布他打算离开汽车工业,明天就送上辞职书。

  亚当不死心说:“再过五年,你就可以当上设计-造型部的头头啦。”

  “有一度,”布雷特说,“我只有这么个梦想——做一个哈利·厄尔,或者比尔·米切尔,或者吉恩·博迪纳特,或者埃尔伍德·恩格尔那样的人(以上四人均为美国当代设计师。译者注)。

  请不要误会——我认为他们过去一直都了不起;有几个现在还是了不起。可这我不稀罕,就是这么句话。”

  伦纳德·温盖特说道:“可是这里头总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吧?”

  “不错。汽车制造厂商为自己订出了不少长远规划,可是,照我看,他们对他们所处的社会从来没有半点规划,也没有丝毫贡献。”

  亚当反对说:“过去或许是这样;现在可不再是这样了。一切都变了,或者说,正在迅速改变。这一点,我们天天都看得到——在经营态度上,在对社会的责任上,在我们制造的那种汽车上,在跟政府的关系上,在消费者表示的谢意上,都看得出来。这个事业甚至跟两三年前也不一样了。”

  “明摆着你信以为真,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愿意相信。可我信不了,而且,也不光是我一个人信不了。不管怎么样,从今往后,我要在圈外工作了。”

  埃莉卡问:“你要去干什么?”

  “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布雷特对她说,“我要是知道,那才叫见鬼呢。”

  “你要是去搞政治,我也不觉得奇怪,”亚当说。“我但愿你知道,你要是去搞政治,我不但会投你一票,而且还会出钱帮你竞选。”

  温盖特说:“我也一样。”他想,说也奇怪,竟然直到今天晚上,才发现布雷特的领导才干,才想弄明白他干设计这一行究竟还会干多久。

  布雷特咧嘴一笑。“改天或许会让你们二位破费。到时候我会想起来的。”

  “他打算干的一件事,”巴巴拉告诉大家说,“就是画画。只消我把他拴在画架上,端给他饭吃。只消我挣钱来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讲到维持生活嘛,”布雷特说,“我倒想到过自己开个小小的设计公司。”

  “你要是真开的话,”亚当预言道,“那就不会老是小小的,因为你免不了一帆风顺。而且,你也会格外卖力。”

  布雷特叹了口气。“我就是只怕有这样的事。”

  不过,即使如此,他暗自想道,他也会自由自在,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

  这正是他心向往之的事,巴巴拉也是这么向往来着。布雷特满怀深情溜了她一眼,这份情看来是一天深似一天了。不管将来爱到什么程度,他知道他们彼此都会一往情深。

  “外面传着些谣言,”巴巴拉对亚当说,“说你或许也会离开公司。”

  “你从哪儿听来的?”

  “到处在传嘛。”

  亚当想道:在底特律可不容易保守秘密。他猜想,不是珀西·施托伊弗桑特,就是某一个接近他的人,讲出来了。

  巴巴拉逼问了一句:“那么,你打算离开吗?”

  “有人聘请过我,”亚当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会。我决定谢绝。”

  一两天前,他给珀西·施托伊弗桑特打过电话,已向他说明:没有必要上旧金山去谈条件和细节;亚当是干汽车这一行的,今后还干这一行。

  照亚当看,汽车工业虽有好多地方不对头,但更多的地方是对头的,十二万分对头的。现代汽车之所以不可思议,并不是因为有的时候不行,而是因为大半时候是行的;并不是因为价钱贵,而是因为设计和工程都好得了不得,价钱却一点也不贵;并不是因为害得公路拥塞、空气污染,而是因为给了自由男女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东西——个人的代步工具。

  一个经理要度过工作的一生,也没有再比这个工作环境更激动人心的了。

  “我们对人对事各有各的看法,”亚当对巴巴拉说。“想来你可以说我投了底特律一票。”

  不一会儿,他们告别了。

  从枫树路和电报局路驱车到夸顿湖的短短一段路上,亚当说:“今天晚上你不大说话。”

  “我是听着,”埃莉卡答道。“还想着。再说,当时我只要你一个人在我身边,好告诉你一件事。”

  “你这就告诉我吧。”

  “我说啊,看来我有点象是怀孕了。留神!——别那么急转弯!”

  “我实在高兴极了,”他一面说,一面把汽车开到一条汽车道上。“你总算没有在洛奇高速公路上,在上下班的高峰时刻告诉我。”

  “这是什么人家的汽车道?”

  “管它呢!”他伸出双臂,搂住她,轻轻吻她。

  埃莉卡半笑半哭的。“你在拿骚那会儿真象只老虎。准是在那儿得的。”

  他小声说:“我是吗,那真叫人高兴。”说着心里想道:这对他们两人是不能再好的事了。

  后来,他们重新驾着车时,埃莉卡说:“我一直在纳闷,不知道格雷格和柯克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你已经有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可突然一下子家里又来了个小娃娃。”

  “他们会爱的。因为他们爱你。正象我爱你一样。”他伸手抓住她的手。

  “我明天打电话告诉他们。”

  “我说啊,”她说,“你我之间,看来在创造天地万物呢。”

  这倒是实话,他高高兴兴想着。何况他的生活也美满呀。

  今晚,他有埃莉卡,还有这个。

  明天,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远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