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联合航空公司的一个婀娜多姿的地勤女侍应员,给布雷特·迪洛桑多端来了咖啡。当时他正在底特律都城机场,联合公司的十万哩俱乐部里打电话。
时间已近早上九点。陈设雅致的俱乐部休息室,跟外面闹哄哄、乱纷纷的候机大厅一比,显得清静多了。这里从来听不到刺耳的飞行通告。这里服务比较细致周到,说话低声悄语的,侍候那批“要人”旅客,倒是少不得这种态度。
“您用不着过分着忙,迪洛桑多先生,”姑娘说着,把咖啡放在桌上,布雷特正靠在桌旁的斜背椅子里打电话,“可话又说回来,到洛杉矶的第八十一次班机,再过几分钟,就要开始上机了。”
“谢谢!”前几分钟布雷特一直在跟亚当·特伦顿谈话,他就对特伦顿说:“我马上要走了。去天堂的鸟儿在等着呐。”
“说什么也没把洛城当过天堂咧,”亚当说。
布雷特啜了一口咖啡。“洛城是在加利福尼亚,不管你怎么讲,从底特律看来,总是天堂。”
当时业当是在公司办公大楼他的办公室里回话,布雷特的电话是打到那儿去的。他们谈的是“参星”的事。几天前,离“头等大事”——“参星”
首批生产,只剩两个星期了,偏偏出了好几个配色问题,影响了汽车内饰的幽雅。不论什么新车,在生产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有个设计“监督组”从旁监督,当时设计“监督组”报告说,有几种交付制造的内部塑料,看上去“冰冰冷的”——这真是一大缺点——而且地毯、座垫面子和车顶里衬也不那么样相配。
颜色是个老问题了。不论哪辆汽车,总有上百个单独的部件,一定要跟主色相配,但是材料的化学成分和色素基础却各不相同,色调很难达到一致。
设计小组以及采购部门和制造部门的代表,在最后期限内赶了一下,终于把所有的差异都纠正过来了。亚当刚刚接到这个消息,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布雷特本来巴不得谈谈那个新计划“远星”。这个计划有好些方面的工作已经在热气腾腾地进行了。不过他及时按捺住了,因为他想起自己用的是外面的电话,何况这个航空俱乐部房间也是对手公司的经理之流候机的地方,目前就有好几个乘客在休息养神,等候起飞呢。
“有件事你听到会高兴的,”亚当对布雷特说。“我已经决定想办法,给汉克·克赖泽尔为他那种脱粒机的事帮个忙。我派了小伙子卡斯托尔迪到大角去看了一下;他回来时,起劲得不得了,所以我就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谈了,看来他也赞成。现在,我们在准备给哈伯打报告。”
“妙啊!”这年轻设计师的愉快,可一点也不假。他心里明白,当初他逼着亚当支持汉克·克赖泽尔的计划时,根本就不管自己的眼光是对是错,只是凭感情用事罢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如今,布雷特越来越相信,汽车工业有好些社会义务还没有履行,象脱粒机那样的东西倒可以让汽车工业趁机利用它的资源,去满足一种无可否认的需求。“不用说,”亚当直言不讳道,“这件事也许在哈伯手里说什么也通不过。”“但愿你挑个‘满天灰沙’的日子去跟他谈。”亚当懂得这个典故。公司的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碰到有什么设想中意的,总是让他自己和其他人一下子发疯似地干起来,照他那些同事的说法,就此扬起了“满天灰沙”。“参星”就是一次哈伯·休伊森灰沙,而且至今还是如此;其他的成功事例也是如此,可也有失败的,不过失败的事例往往置之脑后了,因为别的地方又冒起新的休伊森灰沙了。
“我一定挑上这样一个日子,”亚当拍胸脯说。“祝你一路平安。”
“再见,朋友。”布雷特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他从那航空公司女侍应员的身旁走过,顺手亲昵地在她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直向上飞机的门口走去。
联合公司的第八十一次班机——从底特律直飞洛杉矶的班机——准时起飞了。
布雷特跟许多在地面上过惯奔波不定的忙乱生活的人一样,很喜欢在这样豪华的头等舱里作横贯大陆的空中旅行。这样一次旅行,可以保证有四五个小时的休息,还可以不时愉快地尝些美酒佳肴,受到殷勤招待,而且心里舒坦,不管下面有多少紧急事情闹翻了天,电话啊什么的反正都到不了自己这儿。
今天,布雷特在旅途中,多半时间只是沉思默想,细细玩味他心目中的生活情景——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这样一味想着心事,时间就过得飞快,等到飞行舱里广播了,他可真没想到,原来从起飞到现在,已经将近四个钟头了。
“我们正在飞越科罗拉多河,各位,”广播里传来机长叽哩呱啦的声音。
“这里是加利福尼亚、内华达、亚利桑那三个州会合的地方。今天,这三个地方都风和日丽,能见度大约一百哩左右。坐在右边的各位,可以看到拉斯维加斯和米德湖一带。如果你坐在左边,那么下面的一汪水是哈瓦苏湖,那里伦敦桥正在重建。”
布雷特坐在左边一组独用的座位里,他向下凝视。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虽然飞机飞得很高,在三万九千呎高空,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得清下面那座桥的身影。
“说到那座桥,还有件有趣的事呢,”机长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这桥是从英国人那里买来的,买桥的人把桥都搞错了。他们以为买进的是伦敦旅行广告上都画着的那座桥,谁知道那一座叫塔桥,可伦敦桥却是上游的一座古老的小桥,等到有人告诉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哈!哈!”
布雷特继续向下望着,看看下边的地形,他知道眼下正飞在加利福尼亚的上空。他出声说:“永远祝福我的家乡加利福尼亚,祝福那里的阳光,橙子,胡闹的政治,宗教,祝福那里的傻瓜。”
有个空中小姐正好走过,问道:“您说过什么话吗,先生?”她年纪轻轻,袅袅婷婷,皮肤黝黑,仿佛她的业余时间都是在海滩上度过的。
“当然说过。我是在问:‘象你这样一个加利福尼亚姑娘,今晚上哪儿去吃饭啊?’”
她脸上掠过一丝调皮的微笑。“那多半得看我的丈夫。有时候他喜欢在家里吃;有时候我们到……”
“那好,’布雷特说。“去他妈的妇女解放!从前,姑娘们一结了婚,航空公司就把她们解雇,那时至少还分得清哪些是还没主儿的妞儿。”
“只要我不回到我丈夫那里会让你高兴,”她对他说,“那我就奉陪。”
他在寻思,不知道这句奉承话是不是也写在空中小姐的手册里,这时候飞机上又广播了。
“现在本机长继续广播,各位。真遗憾刚才没请各位尽量利用我们这一路来的一百哩能见度。我们刚刚收到了洛杉矶最新的气象报告。说是有浓烟雾,洛城地区能见度下降到至多一哩了。”
机长又添补一句说:再过五十分钟,飞机就要着陆了。在圣贝纳迪诺群山的上空,开始清楚现出烟雾的迹象。第八十一次班机离太平洋岸还有六十哩,布雷特望着窗外,沉思起来:六十哩!他上一次出门,离这次还不到一年,那回是到了安大略,也就是再向西飞二十五哩,才见到烟雾。看来,他每一次来到这里,那光化烟雾就又向内陆伸展了一步,象一只毒蕈似的笼罩在“金州”(即加利福尼亚州。译者注)美景的上空。波音720现在正在渐渐降落,准备在洛杉矶国际机场上着陆,可是下面的地标却不是越来越清楚,反而是越来越模糊了,一片灰褐色的雾霭越来越浓,把色彩、阳光、海景都罩没了。过去飞机旅客在将到未到时惯常要看看的圣莫尼卡湾全景,今天多半成了历史陈迹了。飞机继续下降,烟雾越来越厉害,布雷特·迪洛桑多的心情也越来越忧郁了。
到机场以东十哩外,正如机长预言的那样,能见度下降到一哩,此时虽是太平洋日光节约时间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但是地面上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飞机着陆后,布雷特看见公司的驻地办事处派来的一个活泼青年,名叫巴克利的,正在联合公司候机大厅里等候他。
“汽车替你准备好了,迪洛桑多先生。我们可以直接开到你的旅馆去,你要到学院去也行。”
“先到旅馆。”布雷特到这儿来的公事,是访问洛杉矶设计艺术中心学院,但是他准备过会儿再去。
当时布雷特在空中看到心爱的加利福尼亚罩在那席卷一切的肮脏毯子下,虽曾感到闷闷不乐,但如今一看到、一听到机场附近有如潮涌的地上车辆来往,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汽车,单独开着的也好,结队而行的也好,他看到了,总是感到热血沸腾,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因为全国百分之十一以上的汽车都挤塞在这个州里。这里车水马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情况,无可避免的空气污染就更加厉害了;布雷特早已感到眼睛刺痛,鼻子里麻辣辣的;不用说,那不干净的雾已经直钻进他的肺里去了。
他问巴克利:“这么糟有好久了吗?”
“有个把星期了。看来现在半晴不晴的日子很难得了,真正的大晴天简直象圣诞节一样稀罕。”那青年皱了皱鼻子。“我们告诉人家说,那不都是汽车造成的,因为好多是工业雾。”
“可我们相信吗?”
“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迪洛桑多先生。我们的自己人告诉我们,说是发动机排除废气问题已经解决了。这话你相信吗?”
“在底特律我是相信的。一到这儿,就不那么相信了。”
布雷特知道,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在于经济和数量之间如何保持平衡。
现在,要制造一种完全不排除废气的汽车发动机,也是办得到的事,只是成本极高,因此这么种汽车根本不可能供日常使用,就好比从前泥腿子使用不起贵族老爷的马车一样。要使成本不高,技术方面就得迁就一些,虽说迁就了,目前的废气控制还是搞得很出色,比近在五年前的设想要好得多。不过,汽车每天、每周、每月、每年都在不断激增,正是这个数量问题,还是弄得废气不堪收拾,加利福尼亚就这样显得烟雾弥漫了。
他们走到了供布雷特在逗留期间使用的汽车旁边。
“我来开车,”布雷特说。他从巴克利那里拿了钥匙。
后来,在贝弗利-希尔顿旅馆开好了房间,布雷特撂下了巴克利,独自驱车到西三街设计艺术中心学院去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城就高耸在学院的近旁,农民市场则蜷缩在学院的后面。学院里早在等候布雷特去了,他们以双重的热忱接待了他——他既是雇用该校历届许多毕业生的一家公司的代表,本人又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校友。
那相当狭小的校舍,象往常一样,挤满了忙忙碌碌的人,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间都被用上了,没有一点浪费在装饰陈设上面。进门的穿堂虽小,却也起了教室的作用,一年到头都有人在此举行非正式的会议,会客接见,学习研究。
在嘈杂的谈话声中,工业设计系主任欢迎了他,对他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抽出点时间,来设计一个比较安静的修道院。”
“只要我认为还有一线希望,”布雷特接口说,“我就要劝你千万别搞。但你也不会去搞的。这地方应该保持压力锅的本色。”
这种气氛,他是非常熟悉的——永远以工作为前提,强调业务训练。《学院介绍》上写着:“本校并非为业余爱好者而设,本校以培养专业人员为宗旨。”跟许多学校不同,这里的功课作业极其繁重,规定学生必须创作,创作,再创作……白天,黑夜,周末,假日,不停创作……简直没什么时间可以花在其他的爱好上,有时候根本一点时间都没有。学生偶尔也为不顾人死活的繁重功课提出抗议,也有少数人中途退学,不过大部分都适应了,《学院介绍》上也说得好:“彼等未来生活诚非易易,对此又何必讳言?生活本非如是,决非如是。”
注重业务,绝不降低标准,这两点正是汽车制造商所以重视这所学院,并且同校方和学生保持联系的原因。往往,还没有到毕业,就有几家公司竞相争聘高材生。其他地方也有设计学院,但是,只有洛杉矶艺术中心这个设计学院设有汽车设计专业,当前,底特律每年新任的设计师,至少有一半是来自洛城。
布雷特到校后不久,就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下,到绿树成荫的里院去看看,学生们原先都聚在那儿,喝着咖啡、汽水,嚼着油炸饼。
“还是老样子,”他说。“真有重回老家的感觉。”
“好挤的起居室呵,”一个学生说。
布雷特放声笑了。跟这儿的其他一切一样,庭院太小了,摩肩接踵的学生太多了。尽管人这么拥挤,但还是只有真正的人才方能进入这所学校,而且只有最好的学生方能熬过这累死人的三年课程。
大家继续谈话。布雷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学生的脑子里免不了想到空气污染;即使在这庭院里,也躲不过污染。
太阳按说应该在蔚蓝天空里照得亮堂堂的,可是如今只是穿过从地面升到高空的浓浓灰雾,昏沉沉地透一点下来。在这儿,眼睛鼻子也都经常刺痛,布雷特想起了美国公共卫生部最近提出的警告,说是在纽约那种污染的空气中呼吸,等于一天吸一包纸烟;这样,不吸烟的人也就平白无故同吸烟人一样,大有可能死于癌症了。依他看,洛杉矶的情况也一样,说不定还要厉害些。
一提到污染的话题,布雷特就催着说:“告诉我,各位老弟,你们是怎么想的。”再过十年,象这样一批学生,就会帮着制定汽车工业的方针了。
“住在这儿,总有这么一个想法,”后面有个声音插进来说,“难保不出毛病。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在这个城里,人人都会呛死。”
布雷特指出:“洛杉矶情况特殊。烟雾更加厉害,是由于地形条件,温度逆增,加上阳光充足。”
“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另一个人打岔说。“你最近到过旧金山没有?”
“纽约呢?”
“芝加哥呢?”
“多伦多呢?”“在集市日到过小乡镇没有?”
布雷特在一片嘈杂声中喊起来:“嗨!如果你们抱这样的想法,那么你们有些人也许是打错了算盘。何必还要去设计汽车呢?”
“因为我们对汽车着了迷。就是爱嘛!不过,这也拦不住我们思考啊。
也拦不住我们了解当前的情况,拦不住我们关心啊。”说话的人站在这群人的最前面,是个瘦长的青年,一头金发乱蓬蓬的。他伸手捋了捋头发,露出了艺术家的细长手指。
“听听好多西部人,还有其他一些地方人的意见”——布雷特故意来一个激将法——“你就会认为只有公共交通工具才有前途。”
“还不是陈芝麻烂谷子!”
“真正想要乘公共车辆的人,是没有的,”人群里少有的一个姑娘说道。
“只要汽车造得实惠,人家买得起,谁也不要乘公共车辆。再说,集体交通工具也只是幻想。补贴啊,捐税啊,车费啊,公共车辆比自备汽车更省不了钱。所以说,大家都上当了。不信去问问纽约人看!过些日子——再去问问旧金山人看。”
布雷特微微一笑。“底特律人会喜欢你的。”
那姑娘忍不住摇摇头。“我说这话可不是要讨人喜欢。”
“好吧,”布雷特对大家说,“让我们统一一下意见:在今后半个世纪,可能还要长一点的时间里,汽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什么样的汽车呢?”
“好一点的,”一个悄悄的声音说。“比目前的要好得多。而且要少一点。”
“要好一点,这是没有多大争论的,不过还是有个老问题:怎么个好法?
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样想象少一点的。”
“因为我们应当那样考虑啊,迪洛桑多先生。那就是说,如果我们眼光放远些的话,这到头来对我们就大有好处。”
布雷特好奇地看看这个讲话的人。这人说着就跨步上来,靠近前面的人赶紧让出个地位来。他也年轻,只是身材很矮,皮肤黝黑,肚子已经开始凸出,从表面看来,一点也不象知识分子。但是他柔和的嗓音是那样吸引人,大家顿时寂静无声,好象发言人出场了。
“我们这里的漫谈会可开了不少了,”黑皮肤学生说。“我们读交通工具设计的人,都希望在汽车工业中占一席之地。这个念头把我们搞得兴头十足。汽车叫我们上了瘾。但这并不是说,我们都是蒙着眼睛尽往底特律钻啊。”
“谈下去,”布雷特催着说。”继续谈吧!”回到这里,重新听听学生们的直率意见——一些没有尝过挫败和幻灭滋味的,没有过多的实践知识包袱的,不必顾虑经济条件限制的意见,不由他不心情激动,内心就象电池又充了次电一样。
“目前汽车工业方面有件事值得一提,”黑皮肤学生说道,“就是它已经注意负起责任来了。评论家往往不承认这一点,但是事实确是如此。现在就有这么一种新的感觉。空气污染,安全,质量,所有这一切不再是纸上谈兵了。已经在着手做一点事情了,这一回倒是真干了。”
大家仍然默不作声。另外又有几个学生参加进来了;布雷特猜想他们是外系的。虽然除了汽车设计以外,这里还设有十二门艺术专业,但是汽车这个题目在学校里总能引起广泛的兴趣。
“我说,”那个学生继续说,“汽车工业另外还有一些责任。其中之一就是数量问题。”
布雷特心想:说也奇怪,早先在飞机场上,自己考虑的竟也是数量问题。
“正是数量问题,把我们害苦了,”那个嗓音柔和的黑皮肤学生说。“把汽车业人士花费的种种心血都一笔勾销了。拿安全来说吧。比较安全的汽车设计制造出来了,但结果怎么样呢?路上汽车多起来了;事故增加了,不是减少了。在空气污染方面也一样。眼下制造的汽车,发动机比以往的都好,比以往任何发动机对空气的污染都少。将来的发动机对空气的污染还要少。
对吗?”
布雷特点点头。“对。”
“但是数量却在不断增加。我们现在夸口说,一年要生产一千万辆新汽车,因此,不管谁有什么好办法控制废气,整个污染情况却是更糟了。这真是荒唐!”
“就算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汽车还实行配给吗?”
有人说:“为什么不可以呢?”
“让我问你个问题,迪洛桑多先生,”黑皮肤学生说。“你到过百慕大吗?”
布雷特摇摇头。
“那是个方圆二十一平方哩的岛屿。为了保证有回旋的余地,百慕大政府就实行汽车配给。先是限制发动机的能量、车身的长度和宽度。接着就规定每户只许有一辆汽车。”
在后来参加的那批人里面,有一个声音提出了反对:“见他妈的鬼!”
“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要这样严格,”原来的发言人执拗地说。“我不过是说我们应当在某个地方划一条界线。也不是说,照现在这样生产这么多的汽车,好象汽车工业就要出问题了,或者说,人们就对付不了啦。人家在百慕大不是搞得挺不错嘛。”
“要是拿到这儿来试一下,”布雷特说,“难保不引起一场新的美国革命。再说,顾客要买汽车,厂商却不能满足,这好比给了自由经营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咧嘴一笑,这样子,他那番话就等于白说了。“这可是邪门歪道。”
他知道,在底特律会有好多人把这个主意看作邪门歪道。不过,他心里却暗暗纳闷:事情真是这样吗?国内外的汽车工业,在不断增加车子产量,且不管用的是什么样的动力设备,这个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会不会就象百慕大那样,将来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不得不用某个方法下道命令:煞车!为了公众利益而必须采取措施控制数量的日子,是不是为期不远了?各地出租汽车的数目都是有限制的;卡车也有一定的限制。为什么私人汽车就不能限制呢?不这样限制的话,整个北美到头来总会被来往车辆挤塞得动弹不了;事实上,现在有时候已经接近这种情况了。因此,汽车工业的头头们如果采取主动,自己约束一下,是不是更聪明一些,看得更远一些,也更负责一些呢?
但是,他认为他们未必肯这么干。
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们也不是人人都同哈维一样看法。有些人认为现在还尽可以容纳大量汽车呢。”
“我们还打算设计一些呢。”
“对极了!”
“对不起,哈维老兄!这个世界可还没准备好接受你那一套呢。”
但是,也有好几起嘁嘁喳喳的声音表示不同意,事情很清楚,那黑皮肤学生,哈维,有他的一批信徒。
早先说过“我们对汽车着了迷”的那个瘦长的金发青年叫了起来:“跟我们讲讲‘参星’的事吧。”
“给我一本拍纸簿,”布雷特说。“我画给你们看。”
有人递了一本过来,他画着草图,许多脑袋都凑了过来。他一下子画了个“参星”的侧面图和正面图,他熟悉汽车的线条,正象雕塑家熟悉自己辛勤雕塑的作品一样。只听见一片“哟!”和“真了不起!”的赞叹声。
许多问题接踵而来。布雷特都作了坦率的回答。只要有可能,总得把这些珍秘的资料透露一点给设计学生,就象吊胃口的诱饵,好提高他们的兴趣。
可是事后布雷特却小心翼翼把图样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学生们三三两两回教室去了,庭院里的集会也散了。布雷特并没有离开设计艺术中心学院,他待了整整两天,作了一次正式的演讲,个别会见了一些学汽车设计的学生,还十分严格地鉴定了学生小组设计制造的实验汽车模型。
布雷特发现,这一大批学生都生性喜爱朴实无华的设计风格,外加还讲究实惠和实用。说也奇怪,两个半月前,在“远星”的设计式样最初形成的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布雷特、亚当·特伦顿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等人,他们一致赞同的那套设想,竟然跟这些学生的设计风格不相上下。目前,在底特律一个戒备森严的设计室里,还在继续呕心沥血地搞“远星”设计。当初,在初步设计方面,布雷特曾经花过一段时间,经过了那段时间,特别是在此时此地,他深深感到亚当那句话说得中肯极了:丑的就是美的!
历史证明,艺术流派——一切商业设计的规格——总是不知不觉出现的,而且往往是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候露头的。艺术趣味为什么改变,怎么样改变,什么时候会有新的发展,这一切,谁也不知道;看来就象是人们的艺术眼光和鉴赏能力并不稳定,随时都要向前发展。那些学生的作业尽管还有点稚嫩,谈不上尽善尽美,可是布雷特看到了这些作业,又回想起自己最近几个月来的设计,心里禁不住一阵兴奋:分明是崭新的一个流派已经露头,其中就有自己的一份呢。
他的热忱似乎也多少传给了他第二天在学校里会见的几个学生。会见以后,布雷特决定把两个应届毕业生推荐给公司的人事组织部门,让他们最后考虑雇用。一个就是那矮个儿、黑皮肤、在庭院里讲得振振有词的学生哈维,从他的一套设计作业中可以看出,他的才能和想象力都大大超过一般的水平。不论在哪一家汽车公司工作,哈维在底特律恐怕免不了碰钉子,惹起冲突。他有创见,是个初生之犊,他的嘴是封不住的,一拿定主张,也决不轻易放弃。幸而,汽车工业虽不一定把初生之犊放在眼里,但是也鼓励他们,觉得可以利用他们来防范自满思想。
布雷特猜想:不管怎样,底特律和哈维恐怕免不了成为一对“欢喜冤家”。
他物色到的另一个人,是那个一头乱蓬蓬金发的瘦长青年,那人的天赋分明也是高的。按照那个学生的说法,布雷特这次为他介绍工作,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向他接洽了。三大公司中的另一家早已同他约定,只要他愿意,一等他毕业,就可以给他一个设计工作。
“不过,只要能够在您身边工作,迪洛桑多先生,”那青年说,“我一定奉陪。”
布雷特大为感动,也受宠若惊,但是拿不定该怎么样回答才好。
他之所以拿不定,是因为头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洛杉矶旅馆房间里,已经作山了一个决定。现在是八月中旬,布雷特决定:到年底,除非有什么剧变使他改变主意,否则他就打算永远离开汽车工业了。
在搭飞机回东部的途中,他又作出了个决定:首先得让巴巴拉·扎勒斯基知道。
二十二
也是在八月里——那时候布雷特·迪洛桑多在加利福尼亚州——马特·扎勒斯基当副厂长的底特律装配厂里乱成一团。
两星期前,汽车就停止生产了。生产一停,安装专家承包队顿时开进厂里,他们的差使是把老的一条流水线拆掉,另造一条新的,用来生产“参星”。
这个任务规定四个星期完成。过了四个星期,“参星”的首批产品——
“头等大事”——就会接连不断开出流水线,随着,在接下来的三四个星期里,陆续造出汽车,库存一批备货,等到九月里,过了“参星”的正式问世日,就可以满足势所必然的大量需要。此后,如果销路继续看好,生产速度就会加快,成万成万辆“参星”就源源不绝出厂了。
规定给工厂改装的日期,只剩下两个星期了。每逢改换车型的日子,马特·扎勒斯基总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过这些日子,这次也不例外。
装配厂的正规劳力,多半被临时解雇,不然就是不上工照拿工资,因此只有计时工中的骨干分子才每天报到。但是,停了工,马特·扎勒斯基和厂里经理部门的其他人员,非但没有过得轻松一些,反而加重了工作负担,心事也多起来了,相比之下,平常的生产日倒显得风平浪静了。
承包队的工作人员,象占领军一样,要这要那,纠缠不清。公司管理处的工程师也都是如此麻烦,他们总是替承包队出主意,帮忙,有时候就是碍手碍脚。
厂长瓦尔·赖斯金德和马特好比陷入重围,消息的探问、紧急的会议、上级的命令,如同万箭齐发,而且命令一定要立即执行。管理工厂的实际业务之类的事项,多半由马特一手处理,因为赖斯金德年纪轻,又是新手。他接替前任厂长麦克农的职务只不过三两个月;这新手拿到工程和商业这两张文凭,虽然令人折服,不过,他缺少的是,马特凭了二十年工作经验才学到手的那套实际知识。马特没有取得麦克农的职位,反而换了个年轻人来做他的顶头上司,这固然使他失望,但他倒喜欢赖斯金德,因为赖斯金德对自己的缺陷有自知之明,对待马特也客气。
头痛的事大多集中在装配用的新奇复杂的机床上。从理论上来说,这些机床性能良好,可是实际使用起来,往往不是那么回事。虽然在技术上是承包人负责使整个系统运转自如,但是,马特·扎勒斯基也知道,等承包人的班底一走,留下什么毛病,少不得都要他来收拾。因此,现在他一刻不离地留心着工程的进行。
最大的敌人是时间。从来没有一次改装工程时间充裕,进行得顺顺当当,到规定的完工日期能够宣布说:“全部机器都开动了!”好比造一座房子,到了预定迁入的日子,房子却老是没有造好,不过房子可以延期迁入,汽车卡车的生产进度计划却万难推迟。
后来出了一件意外事,又加重了马特的负担。在上年度的车型停产前,盘点了一下存货,才发现库存短缺得厉害,因此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清查。
在汽车厂里,盗窃的损失一向严重。成千上万工人在同一个时间换班,不管窃贼是职工也好,是外贼也好,要把赃物带出厂外,都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这一次,显然有个大盗窃集团在活动。失物中有三百多个四档变速箱,几百只轮胎,还有大量收音机、磁带录音机、空气调节器和其他组件。
事发以后,厂里挤满了保安人员和外来的侦探。马特虽然没有丝毫牵连,少不得也要花上好几个钟点,去回答侦探提出的有关工厂程序的种种问题。
眼下这件案子似乎还没有什么眉目,不过保安处长告诉马特说:“我们心里有点谱了,你们流水线上有几个工人,等他们回厂了,我们想审问一下。”
另一方面,侦探也总象绊脚石一样碍事,在工作这样繁重的时刻,这批人挡在面前,格外叫人恼火。
话虽这么说,马特如今总算挨过来了,只不过他本人在这期间出了小小的一件事,幸而厂里的重要人物谁也没有注意到。
上星期六下午,他在办公室里,因为在车型改换期间,每周上七天班是常事。当时有一个老秘书艾丽斯·艾因菲尔德也在上班,给他送来了咖啡。
马特不胜感激,喝了起来。冷不防,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杯子拿不住了,从手里掉了下来,咖啡泼了他一身,洒了一地。
马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很生自己的气,他霍地站起身来——可是一下子就直挺挺、沉甸甸地倒下去了。事后,他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是左腿一软,人倒下了,他还记得,拿着咖啡的也正是左手。
那时艾因菲尔德太太还没有走出马特的办公室,就扶他重新坐到椅子里,想去招呼人来救护,但是他把她拦住了。马特坐了一会,才感到左手左脚恢复了点知觉,不过他知道没法自己驾车回家了。最后,由艾丽斯·艾因菲尔德扶了一把,他从后楼梯离开了办公室,艾因菲尔德太太开了自己的汽车,把他送回家去。在路上,他劝艾因菲尔德太太千万不要声张,生怕这件事情一传出去,就会把他当病人看待,他可死也不愿意人家这么样对待他。
一回到家,马特好不容易才上了床。一直睡到星期天傍晚,他才感到好得多,只是觉得心口时而有点突突跳动。星期一早上,他除了没有力气,什么都正常了,因此就上班去了。
不过,那个周末却过得很寂寞。他女儿巴巴拉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就只好自己照料自己。从前,他妻子在世那时候,总是帮着他度过象车型改换期间这样最最艰难的时刻,对他百般体贴,格外恩爱,不管等他回家等了多久,给他端来的饭莱也总是精心烹调的。但是,这些似乎都是非常遥远的事了,叫他常常会忘了弗雷达去世还不到两年。马特好不伤心地明白过来,在弗雷达的生前,他对她的看重还赶不上现在的一半呢。
他也不知不觉地怨恨巴巴拉一心只顾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马特真巴不得巴巴拉待在家里,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她随时都在家,就这样担负起她母亲的职责,至少要多少担负一些。弗雷达死后有一段时间,巴巴拉好象就是这样做的。每天晚上,她做好饭菜,父女俩一起吃,可是后来巴巴拉对外界的兴趣又渐渐恢复了,她在广告公司的工作多起来了,现在,除了晚上睡觉,除了平日偶尔匆匆忙忙吃一顿早饭以外,他们难得一起聚在御橡树住宅里了。几个月前,巴巴拉催着雇个管家。雇个管家他们还是雇得起的,但是马特不赞成这个主意。目前,厂里那么紧张,自己还得料理那么多的家务,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同意。
其实在八月初,他早已告诉过巴巴拉,他改变了主意,她不妨去雇个管家,巴巴拉听了回答说,等她空些,她就去办,但是眼前公司里事情太忙,要登个广告,当面见一见,把管家雇妥,实在抽不出这个时间。马特一听就火了,他认为管理家务是女人的事,甚至也是女儿的事;男人实在不必过问,特别是在他事务繁忙的时刻,就象现在这样。可是,巴巴拉却讲明,她认为她的工作跟父亲的工作一样重要,她这种态度,他既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当前,还有很多事情也是马特·扎勒斯基没法理解的。他只消打开报,看到一些新闻表明传统准则被丢在一边了,古老的伦理道德都弃之不顾了,现有的秩序遭到破坏了,他不是满腔怒火,就是心头发怔。似乎人们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包括合法当局、法庭、法律、父母、大学校长、军队、自由经营制度,甚至还有美国国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马特他们这一辈人就是在这面旗子下作战和牺牲的呀。
依马特·扎勒斯基看,就是年轻人这样捣蛋闹事的,他对大部分年轻人也就越来越痛恨:那批长头发青年,叫人简直分不出是男是女(马特依旧留着空军式小平头,当作一种标记);还有自命无所不知的学生,一肚子书本知识,满嘴巴麦克卢恩(当代加拿大电子物理学家、作家、《探索》杂志主编。译者注)、马克思、切·格瓦拉;还有黑人激进分子,要求太平盛世当场降临,不甘心慢慢前进;还有其他一切提抗议的,闹风潮的,对眼前的一切都瞧不起,谁敢不同意就毒打谁。在马特看来,这一帮小子都乳臭未干,十分幼稚,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半点贡献也没有……他一想起这批年轻人,肝火和血压就一齐上升了。
巴巴拉固然不是造反学生,也不是抗议人士,可是她对那些事情多半都公开表示同情,这也几乎一样糟糕。马特认为这都要怪他女儿结交的那批人,包括布雷特·迪洛桑多在内,对这个人他还是不喜欢。
实际上,马特·扎勒斯基也跟他这把年纪的许多人一样,年深月久的看法把他束缚住了。巴巴拉同他谈话,有时候会争论得不可开交,在谈话中,巴巴拉想要说得他相信她的观点:大家的眼界已经扩大了;一度认为万世不易的信仰和观念受到了检验,发现原来纯属虚妄;年轻人藐视的,不是他们父母一代的道德,而是满嘴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不是古老的道德准则本身,而是往往以所谓道德准则作为掩护的假冒为善和自我欺骗。其实,目前是一个探索的时代,是一个激励思索的时代,对人类只有百利而无一弊。
巴巴拉这番打算失败了。马特·扎勒斯基缺乏眼光,他把身边的变化仅仅看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正是怀着这么样一种心情,再加,人又疲乏,胃里又疼个不停,马特很晚回到了家里,却发现巴巴拉和一个客人早已在屋里。那客人就是罗利·奈特。
那天近黄昏时,靠了伦纳德·温盖特的安排,巴巴拉在闹市区同罗利会了面。她是打算进一步了解黑人,特别是罗利,在内城以及在困难户招雇计划实施下的生活和经历。纪录片《汽车城》现在已经接近最后剪辑阶段,有一部分配音解说词还得等她摸清了情况才好下笔。
开头,她把罗利带到了记者俱乐部,但是俱乐部里拥挤喧闹得异乎寻常;况且,看上去罗利也有些局促不安。巴巴拉一时高兴,就建议驱车到她家去。
于是他们就来了。
她兑了两杯加水威士忌酒,各人一杯,接着又匆匆忙忙弄了火腿蛋,做成简单的晚饭,放在两个盘里,端到起居室;这样,罗利才逐渐轻松起来,也乐于应对了,于是他们就谈起话来。
过了一会,巴巴拉把酒瓶拿进起居室,又各倒了一杯威士忌酒。屋外,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到了头了——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罗利向四下看了看这陈设雅致、但并不奢侈的舒适房间。他问:“这儿离布莱恩路、十二号街有多远?”
她告诉他,大约有八哩路。
他摇摇头,咧嘴笑了笑。“倒象有十万八千哩呢。”
布莱恩路、十二号街就是罗利住的地方,那天晚上,布雷特·迪洛桑多和伦纳德·温盖特就是在那里看着一些镜头拍摄的。
巴巴拉三下两下把罗利的想法记下了几个要点,心里想,这作为开场白可能恰到好处,正在这时,她父亲走进来了。
马特·扎勒斯基怔住了。
他不胜惊疑地看看巴巴拉和罗利·奈特,两人坐在一张长靠椅里,手里拿着酒杯,当中地上放着一瓶威士忌酒,旁边是吃光了的晚饭盘子。巴巴拉一惊,她原先做着记录的小本子从手里滑了下来,掉得看不见了。
罗利·奈特和马特·扎勒斯基虽然在装配厂里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话,可是彼此马上认出了。马特的两只眼睛象不相信似的,从罗利的脸上移到巴巴拉的脸上。罗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咧嘴一笑,把酒一口喝完,接着一副模样有些犹疑不定了。他用舌头舐了舐嘴唇。
“你好,爸爸!”巴巴拉说。“这位是……”
马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头。他瞪着罗利问道:“你上我家,坐在那儿,到底干什么……?”
马特·扎勒斯基那家汽车厂里的劳力大都是黑人,几年管理下来,马特不免蒙上一层种族宽容的油彩,但这始终只是一层油彩而已。骨子里依旧保留着波兰父母和怀恩道特街坊的观点,把黑人都看作低人一等。现在,他看见女儿在自己家里招待一个黑人,无名火又冒起来了,再加紧张和劳累,火就更大了。言语举动都不考虑后果了。
“爸爸,”巴巴拉厉声说,“这位是我朋友,奈特先生。他是我请来的,请别……“
“闭嘴!”马特转过身子,冲着他女儿喝道。“回头我再跟你算帐。”
巴巴拉脸色顿时煞白。“你这是什么意思——跟我算帐?”
马特不理她。两只眼睛依然死盯住罗利·奈特,手指朝着他刚才进来的那扇厨房门一指。“滚!”
“爸爸,你敢!”
巴巴拉刷地站起身,快步向她的父亲走去。刚一到他跟前,他就给了她狠狠一巴掌。
他们好象在演出一出古典悲剧,现在轮到巴巴拉觉得不可相信了。她想:
哪会有这样的事。一巴掌打得她脸上热辣辣的,她猜想腮帮上准留下了巴掌印,不过脸倒还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心灵如何。这好比踢开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一个世纪来人类的进步和相互谅解,石头底下露出来的竟是一个溃烂的脓包,这就是潜藏在马特·扎勒斯基心灵里的那种蛮横、愤恨、固执。
巴巴拉呢,因为是她父亲的女儿,这会儿也跟着受罪。屋外,一辆汽车停下来了。
罗利也一直站着。刚才,他因为人地生疏,壮不起胆来。现在,胆又壮了,他就对马特说:“操你,臭白佬!”
马特声音都发抖了。“我说滚。马上滚!”
巴巴拉闭上了眼睛。操你,臭白佬!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以怨报怨,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先后不过几分钟,屋子的边门又第二次开了。走进来的是布雷特·迪洛桑多,他高高兴兴朝屋里喊道:“叫不开门。”他望着巴巴拉和马特,满面春风,接着就发现了罗利·奈特。“你好,罗利!真想不到会看到你。怎么样,好朋友?”
看到布雷特对年轻黑人这样熟不拘礼,马特·扎勒斯基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疑惑。
“也操你,”罗利冲着布雷特说。他一脸不屑,瞅了巴巴拉一眼,就走了。
布雷特问另外两个人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从加利福尼亚回来,班机着陆还不到一小时,他一下飞机,就从都城机场,开了汽车,穿过市区,直接来了。他一心要来看看巴巴拉,把他个人的决定和回家途中着手制定的计划告诉她。他兴头十足,因此一进门来,有说有笑。现在他认识到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了。
巴巴拉摇摇头,噙着眼泪,说不出话了。布雷特走过来了。他伸出胳臂搂着她,小声劝说:“不管是怎么回事,都要放开点,不要难过!我们回头再谈吧。”
马特含含糊糊说:“听我说啊,也许我是……”
巴巴拉的声音压过了他。“我不要听。”
她沉住气,从布雷特的怀里挣脱了身,布雷特知趣地说:“假如这是家庭纠纷,你要我离开的话……”
“我要你留在这里,”巴巴拉说。“你走,我也跟你一起走。她顿了一下,然后直愣愣瞅着他说:“你已经求过我两次了,布雷特,要我去跟你住在一起。如果你现在还要我去,我愿意跟你去。”
他深情地回答:“你也知道我当然要啦。”
马特·扎勒斯基一屁服倒在椅子里。他刷一下抬起头来。“住在一起!”
“不错,”巴巴拉冷冰冰地应道。“我们不结婚;我们俩谁也不想结婚。
我们只是同住一套房间,同睡一张床……”
“不行!”马特一声咆哮。“说什么也不行!”
她警告了一句:“你敢来拦我!”
他们四目对视,相持了片刻,她的父亲终于垂下眼帘,双手抱住了头。
两个肩膀抽动着。
“我去收拾一下今晚用的东西,”巴巴拉对布雷特说,“其余的明天再回来拿。”
“听我说”——布雷特望着椅子里的那个伤心人——“我希望我们能住在一块儿。这你也知道。可是难道一定要这样子吗?”
她干干脆脆回答:“等你知道刚才的事,你就会明白了。所以,你要么带我去,要么走开——哼,我就是这么着。你不带我走,我就到旅馆去。”
他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我带你走。”
巴巴拉上楼去了。
剩下了两个男人,布雷特不安地说:“扎先生,不管你们出了什么事,我都感到遗憾。”
对方没有回答,于是他就走出门,在汽车里等候巴巴拉。
布雷特和巴巴拉在附近的几条街上,兜了将近半个钟头,寻找罗利·奈特。巴巴拉把手提箱放进车里,等汽车开动以后,先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对布雷特讲了他来以前发生的事。布雷特听她说着,脸色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过了一会,他说:“可怜的小杂种!怪不得他也骂我。”
“也骂了我。”
“大概他以为我们骨子里都是一路货。怎么能怪他呢?”
他们开到另一条空荡荡的街上,快到了街道的尽头,汽车的大灯照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在路上走着。原来是扎勒斯基家的一个邻居,正步行回家。
“罗利走了。”坐在汽车前座这边的布雷特,以询问的眼光朝那边的巴巴拉看了一眼。“他住的地方我们是知道的。”
布雷特所以迟疑不决,这里头的原因两人都明白。晚上在底特律的闹市区很可能遇到危险。持械拦劫,行凶伤人,都是家常便饭。
她摇摇头。“今晚再也做不成什么事了。我们回家去吧。”
“头等大事头里做嘛。”他把汽车开到街沿石边,两人就吻起来。
“你的家,”布雷特小心翼翼说,“换了个新地址——电报局路口,西枫树街,乡下俱乐部庄园。”
出了今晚的事,虽然他们都是心情抑郁,但是他驾着汽车向西北一拐,疾驰而去时,他却兴奋得气也透不过来了。
夜深了,两个人挨着躺在布雷特公寓那熄了灯的卧室里,巴巴拉轻声说:
“你醒着吗?”
“醒着。”几分钟前,布雷特翻过身子朝天躺着。现在,他双手枕头,注视着那朦朦胧胧的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
“想我有一次对你说的一句蠢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还记得。”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巴巴拉在这儿做了晚饭,布雷特把伦纳德·温盖特带到家里——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见面。后来,布雷特劝巴巴拉和他一起过夜,她不肯,他就说了,“你今年二十九岁了,你不见得是个黄花闺女,所以我们干吗还要装腔作势呢?”
“我说了以后,你一声不吭,”布雷特说,“但那时候你是个黄花闺女,对吗?”
他听到她轻轻的一阵嗬嗬笑声。“如果谁有办法知道的话……”
“得了,得了。”她觉察到他在笑,转眼他侧过身来,两个人的脸又偎在一起了。“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说不上。不是你说的那码事。可这真有那么重要吗?”
“对我来说可重要呢。”
沉默了一会,巴巴拉才说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么告诉你,对我来说也一样重要。你瞧,我一向怀着这个心愿,要把我的身子给我真心爱着的人。”她伸出手来,手指轻轻抚摩着他的脸。“结果真是这样。”
布雷特搂住了她,他们又紧紫偎在一起,他悄声说:“我也爱你呀。”
他尽情消受生命中这个难得而又宝贵的时刻。他还没有把自己在洛杉矶作出的决定告诉巴巴拉,也没有谈起他未来的计划。布雷特知道,他一谈,他们就会谈到天亮,可今天晚上他怎么也不愿意谈话。
于是,重又燃起的炽烈情火,把其他的一切念头都一扫而光了。
后来,他们又挨着身子,安静、舒泰地躺着,巴巴拉说:“如果你要听,我告诉你一件事。”
“说嘛。”
她叹了口气。“我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美好,我也不会等这么久了。”
二十三
埃莉卡·特伦顿同皮埃尔·弗洛登海尔的私情,早在六月初就开始了。
事情发生前不久,在希金斯湖的周末别墅聚会以后,年轻赛车手陪同亚当·特伦顿到了他家里,才跟埃莉卡初次见面。
过了那个星期日晚上,没三两天,皮埃尔就打电话给埃莉卡,请她吃午饭。她答允了。第二天,他们在斯特林高地,一家偏僻的饭店里碰了头。
一星期后,他们又相会了。这一次,他们吃好午饭,驱车到了一家汽车旅馆。皮埃尔早已定了房间。他们不多费什么事,就上了床。皮埃尔倒是配合得令人称心如意。就这样,近黄昏时,埃莉卡一路回家,几个月来还没有过这样身心愉快呢。
从六月里一直到七月中,他们一有机会就见面,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每逢亚当事先告诉埃莉卡要很晚下班,他们的相会就在晚上。
对埃莉卡来说,在这样的时刻,久久解不了的饥渴就可以解得人飘飘欲仙。她还贪恋皮埃尔的血气活力,他的恣意取乐,也同时叫她欢喜无比。
他们的幽会,跟几个月前她和推销员奥利仅有的一次约会截然不同。埃莉卡虽不愿意想到那次经历,但一想到了,她就怨恨自己竟然甘心做出了这等事,尽管她当时打饥荒已经打得都发了急。
现在可一点也不急了。埃莉卡并不知道她同皮埃尔这段私情会维持多久,不过她知道,双方都认为这无非是段露水姻缘,有朝一日总免不了要了结。可是在眼前,她还是尽情追欢取乐,看来皮埃尔也是如此。
欢乐使得两人胆壮,胆壮又使他们在大庭广众双双出现,也满不在乎了。
他们晚上幽会,喜爱的一个去处是迪尔博恩旅店。那里环境优美,还保持着殖民地时代的风光,招待也殷勤周到。园里有好几座别墅。迪尔博恩旅店的另一个诱人妙处,就是其中一座别墅,是照当年埃德加·爱仑坡(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和小说家。译者注)的住宅建成,仿造得一模一样。这座爱仑坡别墅,楼下有两个舒适的房间和一个厨房;楼上,顶楼,是一间小卧室。楼上楼下都各自独立,分别租给旅店客人。
有两次,亚当离开了底特律,皮埃尔·弗洛登海尔就借住了爱仑坡别墅的底层,埃莉卡定了楼上的房间。外面的大门一上了锁,那么,里边的楼梯有谁上上下下,随便什么人也管不着了。
这座具有历史性的小别墅,陈设古色古香,埃莉卡喜得什么似的,有一次她往床上仰天一躺,喊起来:“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谈情胜地!除了谈情,不兴干别的。”
“嗯,哼,”皮埃尔的回答就是这么两声,这正道出他谈风不健,事实上,除了车赛的事或者声色犬马的一类事,他对其他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一谈到车赛,皮埃尔倒能够谈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事实也确是这样。可是,换做别的题目,他却不胜厌烦。一听到时事、政治、艺术——埃莉卡有时候也想谈谈的——他不是打呵欠,就是坐立不安,活象个不安分的孩子连几秒钟也坐不住。有时候,尽管解了饥渴,埃莉卡还是希望他们的关系能更加完美一些。
这个愿望起来越强烈,她禁不住对皮埃尔有点火了,不料,大约就在这时,《底特律新闻报》上却登出了一条消息,把他们两人的名字连在了一起。
这篇文章登在社交新闻编辑伊莉诺·布赖特迈耶的每日专栏里。不少人认为这个编辑是北美报界最好的社交新闻作家。汽车城里的上流社会人物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件逃得过布赖特迈耶小姐的耳目。她的评论写道:
风流潇洒的赛车手皮埃尔·弗洛登海尔和年轻美貌的埃莉卡·特伦顿—
—汽车产品计划人员亚当的夫人,一直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上星期五,两人在舵轮饭店双双进餐,仍是一副旁若无人之态。
白纸上印着黑字,对于埃莉卡犹如当头一棒。她乍一看到这些词句,慌张得顿时想到,大底特律的成千上万人,包括她和亚当的一些朋友在内,不消到明天,也都会看到这篇专栏文章,会纷纷议论起来。蓦然间,埃莉卡恨不得跑到厕所里去躲起来。她理会到,以前她和皮埃尔实在太随便了,好象但求抛头露面一般,但是现在既已如此,她只能深悔不该当初。
《底特律新闻报》登出这项消息,是在七月下旬——就在特伦顿夫妇同汉克·克赖泽尔一起吃饭,一起到他的大角住宅作客之前一个星期左右。
在消息发表的那个晚上,亚当跟往常一样,把《底特律新闻报》带到了家里,在饭前,他们两人一边喝着马提尼鸡尾酒,一边分看报纸各版消息。
埃莉卡读着社交新闻所在的妇女版时,亚当正在翻阅头版新闻。不过亚当总是把整份报从头到尾看一遍的,所以埃莉卡只怕他的注意力转到她手里的这一版来。
她左思右想,终于认为把任何一版报纸拿出起居室,都会犯错误,因为不管她装得怎样漫不经心,亚当说不定还是会注意到的。
于是埃莉卡干脆就到厨房里去,马上开饭,也不管蔬菜是否烧熟了。蔬菜还没有烧熟,但是,亚当过来吃饭时,倒还没有把后面几版报纸打开来看过。
晚饭后,亚当回到起居室,照例打开公事包,动手工作了。埃莉卡把餐室收拾好,就走进起居室,收掉亚当的咖啡杯,把杂志理了一理,拿起几张报纸,叠在一起,准备带走。
亚当早抬起头了。“把报留下。我还没看完呢。”
一晚上埃莉卡始终提心吊胆。她装作看书,偷眼望着亚当的一举一动。
亚当终于把公事包卡嗒一声关上,她顿时紧张得不得了,可是,埃莉卡简直不敢相信,亚当竟上楼去睡了,看样子已经把报纸完全给忘了,她这才松了口气,于是藏起报纸,第二天把报烧了。
但是她知道,烧掉了一份报纸,也挡不住人家不把这条消息拿给亚当看,不在谈话中提到,所以事情到头来还是一样。看来亚当的许多手下,还有同事朋友,分明已经看到或者听到了这条茶余酒后的妙闻趣事,因此,在以后的几天里,埃莉卡一直心神不宁,生怕亚当回家来提起这件事。
有一点她是有把握的:如果亚当听说了《底特律新闻报》上的那条消息,那她是会知道的。亚当从来不回避问题,这个做丈夫的,在提出意见前,也不会不给妻子申诉的机会。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星期过去了,埃莉卡心上的石头开始放下了。后来,她想,那恐怕是大家都以为亚当已经知道,为了顾全面子,或者觉得有点尴尬,所以避而不谈。不管人家出于什么原因,她总是感激不尽。
还有一点使她感激的是,她总算有了个机会,可以把她同亚当和皮埃尔两人的关系估量一下。结果是,除了在男女关系上和两人一起相处的那短短一段时间之外,亚当在其他一切方面都遥遥领先。对埃莉卡来说,不幸的是,或者应该说幸运的是,男女关系还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正由于这个原因,隔不了几天,她又答允同皮埃尔相会了,这一次倒谨慎小心,特地过河到加拿大的温泽相会。但是,在他们的历次幽会中,这最近的一次偏偏是最不圆满的一次。
事情明摆着:亚当有的那种头脑正是埃莉卡不胜钦佩的。皮埃尔却没有头脑。尽管亚当工作起来总象着了魔一样,但不是只钻在象牙塔里,从不接触周围的世事;他总是坚持己见,不过也讲公德。埃莉卡爱听亚当谈论——
谈论汽车工业以外的一些问题。相反,有一次埃莉卡向皮埃尔提到了底特律市内房屋问题的论战,问他有什么看法,其实这场论战几星期来一直是报上的头条新闻,谁知皮埃尔竟连听也没听说过。“想来那号事跟我不相干,”
他的回答反正总是这么一句。他也从不参加投票。“不知道怎么个搞法,我也没多大兴趣。”
埃莉卡逐渐懂得:私情嘛,要圆满,要称心,就不单单是性行为,还少不得其他东西呢。
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她最愿意同她认识的哪一个男人发生私情?她想到的回答竟是意想不到的——亚当。
只要亚当尽到一个真正丈夫的职责就好了。
但是他难得如此。
在以后的几天里,她总是一转念就想到了亚当,一直到他们同汉克·克赖泽尔一起在大角的那天晚上,还是这样。不知怎么,在埃莉卡看来,那个当过海军陆战队战士的零件制造商,似乎把亚当身上的一切优点统统发掘出来了,所以她始终着迷地听着他们谈汉克·克赖泽尔的脱粒机,也倾听亚当那极其有力的提问。后来,回家的时候,她想起了她一度拥有的那另外的一个亚当——那个对她百般爱怜,刻意温存,而如今看来已经成为过去的亚当,这时失望和愤怒才压上了她的心头。
在当天深夜,她提出要和亚当离婚,她说的确是真心话。看来已经没有希望再继续下去了。在第二天以及其后的几天里,埃莉卡的决心仍然一点没有动摇。
固然她没有采取什么具体行动去开动离婚机器,也没有从夸顿湖的家里搬出去,不过她还是继续睡在客房里。埃莉卡只是觉得她要闭门独处,趁机适应一下。
亚当不反对——一点也不反对。显然他相信时间能够弥合两人的裂痕,不过埃莉卡并不相信。眼前,她还是继续料理家务,也答允同皮埃尔相见。
皮埃尔打电话来说,在他出外巡回赛车期间,要到底特律来小住几天。
“你有点不对头啊,”埃莉卡说。“我看出来了,你为什么还瞒着我呢?”
皮埃尔显得又犹豫又尴尬。他不仅孩子气,心里也藏不住东西,一看他的举止态度就可以知道他的心境。
在床上,他挨在她身旁说:“想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埃莉卡臂肘一撑,支起了身子。汽车旅馆的房间里黑魆魆的,因为他们一进来,就把窗帷拉上了。即使如此,透进来的光线还是能使她看清房间里的布置。这里的布置同他们住过的其他汽车旅馆都差不多——没有特色,都是些大批生产的家具和廉价的五金器皿。她看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他们是在伯明翰的郊外,因为皮埃尔说他没时间过河到加拿大去。外面,天色阴沉沉的,中午的天气预报说要下雨。
她回过头来把皮埃尔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倒也看得清楚。皮埃尔对她一笑,不过埃莉卡觉得,微笑中似乎带有一点戒心。她看到他那一头金发乱蓬蓬的,不用说,那是刚才亲热时她用手捋乱的。
她已经打心底里喜欢皮埃尔了。皮埃尔尽管思想浅薄,但是讨人喜欢,在那方面十足是个男子汉,埃莉卡追求的毕竟就是那个。哪怕是偶尔流露的傲慢神态——埃莉卡在初次见面时就已经注意到他有这种明星派头——看来也和男子汉气概十分调和。
“别蘑菇了,”埃莉卡催逼着说。“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心事呀?”
皮埃尔转过身,伸手去拿了放在床旁的裤子,在裤袋里找纸烟。“这个嘛,”他说,眼睛并没有直对着她看,“想来是我们的事吧。”
“我们怎么啦?”
他点了支纸烟,向天花板喷了口烟。“从今以后,我要多到跑道上去了。
不会常来底特律了。我想应当告诉你一声。”
两人都默默无言,埃莉卡只觉得身子冷了半截,但是竭力装得若无其事。
最后她说了:“就是这个吗,还是你另有话想要告诉我?”
皮埃尔看来局促不安了。“什么样的事?”
“我想你应当知道。”
“只不过是……说起来,我们已经见过不少次面了。时间也不短了。”
“的确不短了。”埃莉卡竭力保持语气轻快,她心里明白,对他不客气,免不了犯错。“整整有两个半月了。”
“天!才两个半月?”他那分惊奇看来是真的。
“明摆着,在你看来就长得多啦。”
皮埃尔勉强笑了笑。“那也不见得。”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啊?”
“妈的,埃莉卡,是这么回事——我们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
“多久?一个月?六个月?还是要一年?”
他含含糊糊回答:“恐怕要看情况了。”
“什么情况?”
皮埃尔耸了耸肩。
“这以后呢,”埃莉卡追着问,“过了这段不定期的时间后,你来找我呢还是我去找你?”她知道她逼得太紧了,可是对他那种不痛不快的态度已经忍不住了。见他不吭一声,她又补上一句说:“是不是乐队已经奏起了《该告别了,别了,别了》?是不是要溜之大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何不就讲明了,大家散伙呢?”
很清楚,皮埃尔决心抓住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是啊,”他说,“想来也可以说就是这么回事。”
埃莉卡倒抽了口冷气。“谢谢你终于老老实实回答了我。现在我总算知道我的处境了。”
她心想她简直不能怨天尤人。不是她自己一定要知道吗,现在话不都告诉她了吗,其实,刚才谈话一开始,埃莉卡就已经明白皮埃尔心里的打算了。
此刻她真是百感交集。首先,是伤了自尊心,因为她本来认为,他们的这段私情,如果要结束的话,那是只能由她提出的。但是,她还不准备收场呢。
除了自尊心受了伤害以外,她还觉得茫然若失,悲哀凄凉,而且也预感到了来日的寂寞。她是讲现实的,知道恳求也好,争论也好,都无济于事。有件事埃莉卡早就打听到了:凡是皮埃尔需要的女人,想望的女人,个个都让他搞上了手;她也知道,在她之前遭到皮埃尔厌弃的女人也有的是。一想到自己又成了这样的一个,刹时间真想痛哭一场,但是她忍着不哭出来。要是给他知道她实在死不了这条心,他就会越发趾高气扬了——这种蠢事她可死也不干。
埃莉卡冷冷地说:“既然是这样,看来留在这儿就没多大意思了。”
“嗨!”皮埃尔说。“别发火。”他在被子下面伸手去拉她,但是她躲开了,溜下床,拿了衣服,到浴室里去穿起来。要是发生在他们相好的初期,皮埃尔准会抢上去,拉住她,嘻皮笑脸地逼着她回到床上,以前有一次吵架时,就是这样的。这回他却不是这样了,虽说她的心里还在隐隐盼望他这样做呢。
可是,等到埃莉卡从浴室里出来时,皮埃尔竟连衣服也穿好了,几分钟后,两人简直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下,就分了手。埃莉卡觉得,皮埃尔的样子象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他们的分手总算没有费多大的周折。
皮埃尔开了汽车走了,车子一离开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就开足了马力,轮胎吱吱直响。埃莉卡驾着活顶跑车,速度比较慢些,也跟着走了。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是他在扬手微笑。
但等她开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皮埃尔的汽车早已影踪全无了。
她又开过一条半马路,才想到自己心里一点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时间已近午后三点,眼下正凄凄凉凉地下着雨,天气预报倒一点不错。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好呢?……怎么过完这一天呢?怎么过完这一辈子呢?蓦然间,好象拦住的洪水冲决而出,苦闷、失望、伤心,在汽车旅馆里硬憋住的这一切,现在统统袭上了心头。她感到被遗弃了,绝望了,她的眼里噙着泪,听任泪水顺着腮帮往下淌。她只管无意识地开着车,继续在伯明翰兜来兜去,开到哪里算哪里。
有一个地方是她不乐意去的,那就是回到夸顿湖的家里。那里有太多的回忆,一大堆未了的事情,眼下没法对付的种种问题。她又开过了几条马路,拐了几个弯,才发觉已经到了特罗伊的萨默塞特廊,不到一年前,她就在这个百货商场拿走了一瓶香水——这是她第一次在商店里偷窃。就在那一次,她懂得了,只要机智、敏捷和沉着,总是无往而不利的。她停好车,淋着雨,朝廊里走去。
到了廊里,她往脸上一抹,把雨水、泪水都一齐抹去了。
百货商场里的铺子大都相当忙。埃莉卡晃进了几家铺子,看看巴利公司皮鞋、弗·奥·奥·施瓦茨公司玩具展览、一家时装店里五颜六色的各式服装。但她只是象机器一样挪动着身子,她看到的东西什么也不想要,她越来越没精打采,越来越抑郁了。到了一家皮箱店里,她浏览了一下,正要走,忽然一只公事包引起了她注意。这只公事包是英国牛皮做的,棕色的皮革闪闪发亮,放在铺子后部一只玻璃面的柜台上。埃莉卡的眼光继续向前移去,可是不知什么道理又退了回来。她想:她完全没理由要有一只公事包呀;过去不需要,今后也不见得需要。再说,公事包就象征着她痛恨的一切——把工作带回家来的虐政,亚当跟他打开的公事包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他没有和埃莉卡相处的无数时光。不过,刚刚看见的那只公事包,她就是要嘛,莫名其妙的,此时此地就要嘛。她就是想要弄到手嘛。
埃莉卡想,她或许可以把这个公事包送给亚当,作为绝妙讽刺的临别礼物。
但是一定要出钱买吗?当然,钱她是出得起的,不过,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拿了就走,就象前几次巧妙地干过的那样,不更显得有挑战的味道吗?这样一来,当天生活不就横添了几分妙趣吗?以前那可是太少了呀。
埃莉卡一面装着看别的东西,一面打量着这个铺子。正象前几次在商店里偷窃一样,她感到有一种一阵胜似一阵的兴奋心情,有一种既怕又不怕的飘飘然心情。
她看到,有三个售货员在那里,一个女的,两个男的,一个男的年纪大些,想来是掌柜吧。三个人都忙着招呼顾客。铺子里还有两三个人,象埃莉卡一样,在东张西望。有一个是老鼠样的老奶奶式女人,在仔细看卡片上的皮件价目。
埃莉卡顺着一条环行走道走去,中途停了下来,蹓哒到放着公事包的那只柜台边。装着象初次注意到一样,她把公事包拿起来,翻过来检看。一面检着,一面飞快地瞟了一眼,看准三个店员还在忙碌。
她一边继续检看,一边把公事包打开一条缝,用胳臂把外面两条标签捅到里面,叫人看不见。她还是装着随随便便的样子,把包放下去,象是要放回原处,但是她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把包一下放到柜台台面下。她大着胆子,朝铺子四下一看。刚才兜来兜去的两个人已经走了;一个店员已经在招呼另一个顾客了;此外一切都是老样子。
埃莉卡晃啊晃的拎着包,不慌不忙向铺子门口踱去。门外,是重重叠叠的走廊,通到别的铺子,顾客来来去去可以吹不到风,淋不到雨。她看得见有一个喷泉在喷水,还听得到哗哗的水声。她看到在喷泉的那面有个穿制服的警卫,但背对着皮箱店,正在跟一个小孩闲聊。即使这个警卫看到了埃莉卡,只要她一出铺子,也就没有什么可引起他疑心的了。她走到门口了。没有人拦住她,甚至都没有人开口。真是!——太容易了。
“等一等!”
这斩钉截铁的一声尖喊,就在她背后传来。埃莉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
原来就是刚才好象专心在看皮件价目的那个老鼠样的老奶奶式女人。可是,现在,她既不象老鼠了,也不象老奶奶了,只见她眼睛露出凶光,薄薄的嘴唇闭成了一条线。她一阵风似地向埃莉卡赶来,一边喊那店掌柜:“扬西先生!快来!”埃莉卡顿时感到一只手腕已被牢牢抓住,她想要挣脱,可是抓得更紧了,象夹着铁钳一样。
埃莉卡乱作一团。她慌慌张张提出抗议:“放我走!”
“不许闹!”那个女人喝道。她四十多岁——远不如打扮得那么老。“我是侦探,你偷东西给逮住啦。”掌柜匆匆赶了过来,女侦探告诉他说:“这女人手里的包是偷的。她正想溜走,给我拦住了。”
“好吧,”掌柜说,“我们到后面去。”他的神气跟女侦探一样冷漠,好似心里有谱,准备来了结一件不愉快的公案。他对埃莉卡几乎连一眼也不看,这就已经使埃莉卡觉得丢尽了面子,活象个犯人了。
“你听到啦,”女侦探说。她拉着埃莉卡的手腕,打算向铺子后部走去,办公室大概就设在那儿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不!不!”埃莉卡硬是赖在那儿不动。“你们搞错了。”“搞错的是你们这号人,妹子,”女侦探说。她挖苦地问店掌柜说:“你碰到的有哪一个不是这样说来的?”
掌柜看来不大自在了。埃莉卡扯高了嗓门说话,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铺子里有几个人还在一旁看着。掌柜显然不愿意让人家看到这场乱子,赶紧对女侦探摆了摆头。
就在这个时候,埃莉卡却铸成了大错。要是她照着办,同他们一起走了,那么接下来的事几乎可以肯定是老一套。首先,她会受到审问,说不定要受到女侦探严厉的审问,经过审问,埃莉卡十之八九挺不住,就会承认犯了罪,请求宽大处理。在审问中,她少不了透露她的丈夫是汽车界大经理。
一认了罪,人家就会要她写份坦白书,签上名。不管她心里怎么不愿意,这份坦白书还是要她亲笔写出来。
办完以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对埃莉卡来说,事情就到此结束了。
埃莉卡的坦白书,会由店掌柜送到零售商公会的调查局去。如果旧罪记录在案,可能考虑起诉。如果是初犯——从法律上来讲,埃莉卡还是初犯——就不会提出诉讼。
底特律郊区的商店,特别是靠近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这一类富裕人家居住地区的商店,对于不是因为需要而在商店偷窃的女人,早已司空见惯,无可奈何了。商店老板倒用不着又做零售商人又做心理学家;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多半人也知道,这种偷窃行为究其根源,原因在于婚姻不美满,寂寞无聊,要出风头——这些情况,对汽车界经理的妻子来说,特别容易发生。此外,店方也知道,一旦提起诉讼,让汽车工业里的一位闻人出庭,闹得满城风雨,那么给他们的买卖带来的好处少,招来的害处就要多得多了。汽车界人士是结成帮的,哪家铺子对其中一个成员有什么过不去,管保会遭到全体成员的抵制。
因此,零售铺子就用另一套办法。如果有人偷了东西被发觉、被揪住了,就把她偷的一切开上一张帐单给她,这样的帐单通常都是照付不误的。有时候,弄清楚了是谁偷的,也照样开张帐单随后送去。此外,有的还害怕遭到拘留,再加上其势汹汹的审问,往往也就一生再不敢到商店里去偷窃了。但是,不论使用哪种办法,总的说来,底特律一些铺子始终是以避免张扬、谨慎从事为宗旨的。
埃莉卡,惊慌失措,走投无路,把私下了结的道道都堵死了。但是,她猛地挣脱了女侦探的手,转身就跑,手里还抓着那偷来的公事包不放。
她从皮箱店里跑到廊上,朝着刚才进来的外面大门一头奔去。女侦探和掌柜没料到有这一着,怔了一两秒钟。女侦探首先清醒过来。她赶紧飞步追去,一面喊着:“拦住她!拦住那个女人!她是贼!”
站在廊上跟小孩闲聊的那个穿制服的警卫,听到喊声,一下转过身来。
女侦探看到了他,就命令他说:“抓住那个女人!在跑的那个!逮住她!她手里的包是偷的。”
警卫撒腿就跑,向埃莉卡追去,廊上的顾客都张大了嘴,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有的听到喊声,就从铺子里急匆匆跑出来。但是谁也没有打算拦住埃莉卡,埃莉卡还是一个劲跑,鞋后跟在磨石子地上敲得啪达啪达直响。
她只管朝着外面的大门跑去,警卫还是蹬蹬蹬地在后面赶来。
在埃莉卡看来,那可怕的喊声,那瞪眼看着的两旁人群,那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声,那一切都是一场恶梦。这是真的吗?决不可能!她的梦管保就要醒了。但是,梦没有醒,她却跑到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前。虽然她下死劲推门,门还是开得那样慢,真急死人。她终于到了外面,淋在雨里,她那辆停在停车场上的汽车只离她几码路远了。
她的心在怦怦跳,由于使劲奔跑,心惊胆战,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她记得车门幸好没有锁上。埃莉卡把偷来的公事包往胳肢窝里一夹,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手提包,在包里翻找汽车钥匙。一连串东西从手提包里掉了出来,她也不管,只想把钥匙找出来。她到了汽车跟前了,开点火键的钥匙也拿在手里了,可是,她也看见那个年纪轻轻、身体结实的警卫离她只有几码路远了。女侦探也跟在后面,不过警卫离她最近。埃莉卡这才明白过来——来不及了!等不到走进车里,等不到开动发动机,等不到把车开走,警卫就要赶到了。她明白现在后果更严重了,吓得魂不附体,完全死了心。
就在这当儿,警卫在雨水淋湿的停车场上一下子滑倒了。他直挺挺倒在地下,跌得金星乱迸,还受了伤,在地上躺了一会,才爬起来。
警卫不幸摔交,埃莉卡才有了必不可少的时间。她急忙溜进车,开动发动机,发动机顿时发火,车就开走了。但是,就在她离开顾客停车场那会儿,她又添了件心事:追赶她的人有没有看到汽车牌照号码?
他们看到了。还看清了汽车的样子——一辆新式活顶跑车,娇滴滴的苹果红颜色,象寒冬腊月的一朵鲜花那样显眼。
好象还嫌不够似的,从埃莉卡手提包里散下来的东西里,还有一只皮夹子,里面放着记帐卡和其他证件。女侦探把丢下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制服弄得又湿又脏、还扭伤了脚脖子的警卫,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去打电话,通知当地警察局。
事情真是容易得出奇,因此,两个警察把埃莉卡从她车上押到他们的车上时,都咧嘴笑了。几分钟前,警察巡逻车赶上了活顶跑车,没有费什么手脚,既没用闪光灯也没使警报器,一个警察挥挥手叫她停下,她就马上停了车,因为她知道不这样做,等于发神经病,正如当初打算逃跑就是蠢得象发疯一样。
两个警察都很年轻,虽然态度强硬,但也不失温文有礼,因此埃莉卡不象见了皮箱店那个凶相毕露的女侦探那样害怕了。不管怎么样,现在无论有什么事临头,她都已经完全听之任之。她知道她已经自取其祸,以后还有什么灾祸的话,反正也在所难逃,因为现在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丝毫也挽回不了这个局面了。
“我们奉命把你押起来,太太,”一个警察说。“我的伙伴开你的车。”
埃莉卡气喘咻咻说:“好吧。”她走到巡逻车的车后,一个警察已经替她打开了门,让她进去,可是她缩了回来,她发现车内装着栅门,知道自己要被关在里面,就象坐牢一样了。
那个警察看出她迟疑不决。“规章如此,”他解释说。“我办得到的话,我就会让你坐到前面去,但是我这样做了,他们就可能把我送进后边去啦。”
埃莉卡勉强笑了笑。显然,这两个警察已经认准她不是个重罪犯了。
还是那个警察问道:“以前被捕过吗?”
她摇摇头。
“我看你也不象是。经过几次就无所谓了。这可指的是不捣蛋的人。”
她上了巡逻车,门砰的一声,就把她给关在车里了。
在郊区警察局里,她的印象中只有上光的木器,还有花砖地,除此以外,周围的事物在她眼里都是模模糊糊的。警察局里先对她警告一番,然后再讯问她在皮箱店里的犯案经过。埃莉卡都如实回答了,她知道躲躲闪闪的时刻早已过去啦。女侦探和警卫都到场了,他们说的,埃莉卡都一一承认了,可是两人的态度还是恶狠狠的。埃莉卡指出了她偷的公事包,不过她心里也禁不住纳闷,不知道自己要这包干什么。过后,她就在供述上签了字,警察局里接着问她要不要打个电话。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律师?给她丈夫?她都说不要。
之后,她被带到警察局后面一个装着铁窗的小房间里,撇下她一个人关在里面了。
郊区警察队长威尔伯·阿伦森并不是个无事忙的人。在一生中,阿伦森队长曾经多次发觉,办事能慢则慢,这对以后大有好处,因此,现在他慢吞吞看着几份报告。报告上谈到当天下午两三点钟发生了一宗所谓商店偷窃案件,作案后,有个嫌疑犯企图逃跑,警察当局发出无线电通知,后来就将嫌疑犯拦截拘留。被拘留的嫌疑犯,名叫埃莉卡·玛格丽特·特伦顿,年龄二十五,已婚,家住夸顿湖,态度较好,已在供状上签字认罪。
要是按正常的做法,这个案件就要照例行手续办下去,对嫌疑犯提出控诉,随后开庭审理,十之八九是判决定罪。不过,在底特律郊区警察局里,并不是事事都照常规办理的。
虽说按常规办理,队长用不着审阅轻罪案件的案情,不过,在他部下的斟酌决定下,某些案件也会送到他的办公桌上。
特伦顿。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说不上以前在什么场合下,在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姓名,但是他知道他要不急着去想的话,他这颗脑袋想啊想的,迟早会把答案想出来。此刻,他就继续看报告。
另外还有一件不按常规办理的事,就是那个摸熟上司脾气和爱好的警察局录事,到目前还没有把那个嫌疑犯的案例登记入册。因此,摘录罪犯姓名和犯罪案由、备采访记者查看的逮捕人犯记录簿上,还没有登上这件案子。
这件案子有几件事引起了队长的兴趣。首先,犯罪的动机显然不是为了要钱用。嫌疑犯企图逃跑时,在百货商场停车场上失落了皮夹子,里面有一①
百多元现款,还有美国快车俱乐部和进餐者俱乐部的会员证,外加当地商店的记帐卡。嫌疑犯手提包里的一本支票簿,也表明帐下还有一笔为数可观的存款。
阿伦森队长非常了解那种境况宽裕的商店女窃和所谓偷窃的道理,因此,有那么一笔钱,并没有出乎他意外。耐人寻味的倒是,那个嫌疑犯竟不愿意透露她丈夫的身份;让她打电话给丈夫,她也不要。
可不是说这有什么关系。审讯案子的警官,已经按常规查明她驾驶的这辆汽车车主是谁。原来这辆汽车登记在三大汽车公司之一的名下。再向那家公司的保安处一调查,才知道是公司的一辆公家汽车,是分派给亚当·特伦顿先生的两辆汽车之一。
有两辆汽车这个情况,本来并没有问到,是公司保安人员顺口说出来的,打电话询问的警官,在报告里也照录不误。现在,这位年近六十、身材结实、有点秃顶的阿伦森队长,正坐在办公桌旁,考虑着保安人员这一说明。
队长完全了解,汽车界经理使用公司汽车的为数不少。但只有大经理才有两辆汽车——一辆自己用,一辆给妻子用。
因此,用不着多大的推断能力,就可以得出结论:那个嫌疑犯埃莉卡·玛①两个美国“高级”俱乐部,需有一定的财产、地位及其他条件方得加入成为会员。
格丽特·特伦顿,就是现在关在小小的审讯室里而没有关进牢里的(这是录事的另一个直觉行动),她的丈夫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
队长需要知道的是:到底有多重要?特伦顿太太的丈夫有多大的势力?
队长居然还要花些时间来考虑这样一些问题,这一点正说明为什么底特律各郊区一定要有地方警察队。时常有人提议,说是应当把大底特律的二十来个独立警察队并成一个全市警察大队。这样一并,据说可以消除机构重复,保证更有效地维持治安,而且,还可以节省开支。提倡全市警察大队制度的人,还指出这种制度在其他地方都行之有效。
但是,伯明翰、布卢姆菲尔德山、特罗伊、迪尔博恩、大角等等郊区,却总是坚决反对。由于这个原因,再加上那些地区的居民在重要的机构里都有势力,所以这个建议总是通不过。
尽管现行的独立小警察队制度未必能使个个人都得到公平对待,但是,对当地有名望的公民说来,如果他们和他们的亲友犯了法,这个制度给他们的方便倒是确实不小。
说时迟那时快!——队长记起了他过去是在哪儿听到特伦顿这个名字的。六七个月前,阿伦森队长在汽车经销商斯莫盖·斯蒂芬森那里替妻子买过一辆汽车。队长到经销商的样子间去的那天——他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
—斯莫盖把他介绍给一个名叫亚当·特伦顿的人,那人是在汽车公司的总办事处工作的。后来,在斯莫盖和队长谈汽车交易那时,私下里,斯莫盖又一次提起特伦顿,预言他要在公司里步步高升,总有一天会当上公司的总经理。
想到了这件事,又想到了这件事在此刻的含意,阿伦森队长暗暗庆幸刚才总算没有卤莽从事。现在,他不但明白了这个被拘留的女人是个头面人物,而且还知道可以从哪儿去多弄到一点对案子可能有帮助的情报。
队长用办公桌上的外线,给斯莫盖·斯蒂芬森打了一个电话。
二十四
珀西瓦尔·麦克道尔·施托伊弗桑特从男爵同亚当·特伦顿结识交往以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是种时断时续的友谊。有时候两年多不见一次面,甚至也不通一次音信,但是偶尔两人到了同一个城里,总是不难相逢,重叙友情,好象从未断过来往似的。
他们的友谊之所以持久,也许是因为两人的个性不同。亚当虽富有想象力,但主要是个组织能手,是个干事干到底的实用主义者。珀西瓦尔爵士也富有想象力,还是个越来越出名的卓绝科学家,但根本是个梦想家,不善于处理日常事务——那种人可能发明了拉链,结果却忘了拉上自己的裤裆拉链。
他们的出身也不相同。珀西瓦尔爵士是英国乡绅人家的最后一代,父亲已经故世,承袭的爵位倒一点也不假。亚当的父亲在纽约州布法罗市当过钢铁工人。
他们两人是在普陀大学里相识的。他们年龄相同,同一届毕业,亚当读的是工程学;珀西瓦尔(他的朋友都管他叫珀西)念的是物理学。其后,珀西又花了几年时间,象孩子采集雏菊那样东一下西一下地得了几个科学学位,接着在亚当任职的汽车公司里工作了一段时间。正是在那个所谓“智囊院”的科学研究所里,珀西发现了电子显微镜新的应用,就此一举成名。
在那段时期里,也是在亚当和埃莉卡结婚以前,珀西还是单身汉那时,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两人也相处得越来越融洽。
亚当一度对珀西制造仿古小提琴的癖好,有过淡淡的兴趣,顺着他那好开玩笑的脾气,在只只小提琴上贴了一张斯特拉迪瓦里(十八世纪意大利著名提琴制造者。译者注)的标签,但是,碰到珀西提出两人一同学习俄文,他却拒绝了。珀西就独自着手学了起来,这只是因为有人替他订了一份苏联杂志;不到一年,他已经能够不费力地阅读俄文了。
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爵士生就瘦高个子,两腿细长,在亚当看来,一副模样总是凄凄戚戚(其实不然),始终心不在焉(确是如此)。他还天生那种难改难移的吊儿郎当脾气,碰到一颗心放在什么科学问题上,就忘了身边的一切,包括他那七个吵吵闹闹的小孩子。珀西离开汽车工业后不久,就结了婚,那窝小家伙是以一年一个的速度出世的。他娶的是个风流妖娆的甜姐儿,如今成了施托伊弗桑特爵夫人,近几年来,这个人丁日益兴旺的人家一直住在旧金山附近,一座闹得不亦乐乎的疯人院似的住宅里。
就是从旧金山,珀西专程飞到底特律来看亚当的。他们在亚当的办公室里见了面,那是在八月里的一天傍晚。
上一天珀西打电话来,说他要来,亚当就劝他不要去住旅馆,请他到夸顿湖的家里来住。埃莉卡是喜欢珀西的。亚当但愿来了个老朋友,他和埃莉卡之间至今还存在的紧张和若即若离的关系,多少会缓和些。
可是珀西谢绝了。“最好不住你家,老弟。我这次来,要是碰到埃莉卡,她会打听我为什么来,你就可能照你自己想的一套告诉她。”
亚当问:“你为什么要来啊?”
“可能我要找个工作。”
但是珀西瓦尔爵士并不要找工作。原来他来是要请亚当担任一项工作。
一家从事先进的电气和雷达工艺技术的西海岸公司,需要一个管业务的头头。珀西是那家公司的一个创办人,目前是公司里负责科技的副总经理,他代表他本人和同事来跟亚当接洽。
他说道:“我们是要请你做总经理,老弟。你一开始就当头头。”
亚当阴阳怪气说:“当年亨利·福特就是这么跟老伙伴努森(指美国工业家、汽车制造商威亷·努森〔1879-1948〕。译者注)说来的。”
“这样,事情可能好办些。一个理由是,这样你就会有职有权,说话有人听啦。”珀西稍稍皱了皱眉头,看看亚当。“只要我在这儿一天,我就要请你办件事。那就是认真考虑我的意见。”
“我向来如此。”亚当暗自想道,这正是他们朋友关系的一个特点,这种关系的基础就是彼此尊重各人的才能,而且那样做也有充分理由。亚当在汽车工业界已经有了赫赫成就;珀西虽然往往稀里糊涂,对日常事务漫不经心,可是,在科学领域方面,他倒是接触一项就成功一项,也总是名噪一时。
即使在今天相会之前,亚当也听到过种种传说,讲到珀西的西海岸公司是以电子工艺技术为方向的,在短短时间内已经在先进的科研和发展方面树立了赫赫声誉。
“我们是家小公司,”珀西说,“但在迅速发展,这也就成了我们的问题。”
他接着讲了下去,说是有一批象他那样的科技人员,怎样联合起来,组成那家公司,他们的宗旨,是要利用各门科学中的大量先进的新知识,搞出实用的新发明和新工艺。他们特别关心的一件事,是最近才冒出头的能源问题和电力输送问题。他们心目中的种种新事物,不但会替城市和工业解围,而且还会利用大规模的电力灌溉来增加全世界的粮食供应。这批人已经在好几个方面取得了成绩,所以,照珀西的说法,那家公司正在“挣得面包和牛油,外加一些果酱”。想来是大有可为的。
“我们的工作多半集中在超导体上,”珀西说。他又问了亚当一句:“对超导体懂得多吗?”
“懂一点,并不多。”
“如果有个重大突破的话——我们中间有些人认为,这是办得到的——
那么在电力和冶金发展方面,就有了一代人中的最大一次革命。以后我再跟你详细谈。那可能是我们最最了不起的事业。”
珀西郑重其事说,目前公司需要一个头儿尖儿的企业家来经营。“我们是些科学家,老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那么你在这儿举国上下能找到多少科学人才,我们那儿就有多少。可是我们不愿意干的事,也没本领干的事,我们却都得干,什么组织啦,管理啦,预算啦,经费筹划啦,等等。我们只想待在实验室里做做实验,动动脑子。”
不过,那批人并不是随便哪个企业家都要的,珀西郑重其事说道。“会计人员倒可以成批雇到,经营顾问也可以成车拉来。我们需要的是一位杰出人物——那种人富有想象力,对研究工作既了解又尊重,会利用工艺技术,会推动创造发明,会争得优先权,会管理第一线,我们呢,就负责照料后方,此外,他还要是个正派人。一句话,老弟,我们需要的就是你。”
这番话怎能不使人高兴。外界公司的聘请,对亚当并不是新鲜事,对多数汽车界经理,也算不上破天荒的事。但是,这次聘请出于珀西之口,由于他的身份地位,那就不同寻常了。
亚当问:“你们其他的人怎么个想法呢?”
“他们已经逐渐弄明白,我的眼力可以信得过。我不妨告诉你,在考虑聘请什么人时,我们开了张短短的名单。短得很的。上面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
亚当说了一句,说的也是真心话:“我真感动。”
珀西·施托伊弗桑特爵士不禁徐徐露出了难得一露的笑容。“你也许还会在其他方面感动呢。如果你有意思,我们也可以谈谈薪水、红利、股权、优待股票。”
亚当摇摇头。“即使要谈,现在也还不是时候。问题是,我从来也没有认真考虑到要离开汽车业。汽车一向是跟我同呼吸共命运的。现在还是这样。”
哪怕在现在,亚当也认为,这番交谈不过是顺理成章罢了。尽管他对珀西非常尊敬,尽管他们的友谊非常深厚,但是要亚当主动脱离汽车工业,那简直是不可想象。
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椅子里。珀西在椅子里挪动一下。他有个习惯,坐着时总是忽而转东忽而转西,这一来,他那个瘦长的身子就好象是弯弯曲曲的了。每转一下,也等于是告诉人家说,话题要转了。
“你有没有想要知道,”珀西说,“将来在你的墓碑上会题上些什么?”
“我根本说不上我将来有没有一块墓碑。”
珀西挥一挥手。“我是在打比方啊,老弟。我们将来都会有块墓碑,不是石头的就是虚无缥缈的。墓碑上会记下我们生前所做的种种,我们身后留下的一切。你有没有想到过你的碑文?”
“大概想到过,”亚当说。“想来我们大家都想到一点。”
珀西十个手指尖对在一起,他怔怔看着手指。“大概你有几件事可以一提。比方说,‘他是汽车公司副总经理’,甚至还可能是‘总经理’——那是说,如果你走了运,胜过了其他所有强大的对手。不用说,你的同道不少,不过人多得很。有那么多的汽车界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呢,老弟。多得有点儿象印度人口呢。”
“既然你要发宏论,”亚当说道,“那何不就开门见山说出来呐?”
“意见提得好,老弟。”
亚当心里想,有时候珀西把他那矫揉造作的英国派头摆得太过分了。这种派头非得矫揉造作一番才行,因为不管珀西是不是英国从男爵,他在美国毕竟已经住了二十五年啦,现在除了讲话以外,所有的趣味习惯都美国化了。
但或许这正说明个个人都有不足之处吧。
这时珀西向前探出身子,恳切地瞅着亚当。“你总知道你那块墓碑上会题些什么了吧:‘他干出的一番事业既新奇又高尚。他领导大家开辟新路,开垦生地。他身后留下的事业既重要又不朽。’”
珀西往椅背上一靠,仿佛那么样的长篇大论(这在他倒是少见的事),那么样的慷慨激昂,累得他筋疲力尽了。
在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中,亚当觉得,自从谈话开始以来,再也没比此时此刻扣人心弦了。他心里承认,珀西讲的都是实话,他也真想知道,一旦“参星”过时了,没用了,在人家的心里还会留多长时间。“远星”也一样,还不是一下子就忘了。这两种汽车现在看来都重要,都支配不少人的生活,也包括他自己的生活。可是,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显得多重要呢?
这套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时间已近傍晚,这儿也好,办公大楼里的其他地方也好,白昼工作的压力在缓和下来,秘书等人纷纷回家了。亚当从坐着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高速公路上的来往车辆,随着工厂里和办公室里涌出大批大批的人,车辆流速等级就越来越大了。
他之所以选了这个时间碰头,是因为珀西特地要求他们至少要有一个小时的清静。
“再给我谈谈超导体的事,”亚当说,“就是你刚才谈的那个突破的事。”
珀西平平静静地说:“有了超导体,就可以得到巨大的新能量,可以有机会洁净我们的环境,创造出人间空前未有的丰富物资。”
办公室那头,亚当的办公桌上的电话嘀铃铃、嘀铃铃,一个劲响着。
亚当不由恼火地朝电话瞅了一眼。珀西还没来前,他就关照过秘书厄休拉,叫她不要来打扰他们。看来珀西对这样打扰也不痛快。不过,要没有充分理由,厄休拉决不会对他的吩咐不当一回事,这点他是知道的。他赔了不是,走到房间那头,在办公桌边坐下,拿起了电话。“我本来不会打电话给你的,”秘书压低了嗓门说,“可是斯蒂芬森先生说,他非得跟你谈一下不可,事情万分紧急。”
“斯莫盖·斯蒂芬森?”“是的,先生。”亚当怒气冲冲说:“把他今天晚上在什么地方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回头我尽可能打电话给他。可现在我不能听电话。”他觉出厄休拉在迟疑不决。“特伦顿先生,我刚才就是这么说来的。可是他一定要你听。他说,你一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就不会怪他打扰了。”
“妈的!”亚当不胜歉疚地看了珀西一眼,问厄休拉说:“他还没把电话挂断吗?”
“没有。”
“好,把电话接过来吧。”
亚当一只手捂住话筒,对珀西保证说:“就一分钟时间,只谈一分钟。”
他想,象斯莫盖·斯蒂芬森这种人的毛病,就是总认为自己的事不能再重要了。
卡嗒一声。响起了汽车经销商的声音。“亚当,是你吗?”
“是啊,我就是。”亚当可不想掩饰心头的不快。“听说我秘书已经告诉过你我很忙。不管是什么事,都得等一下。”
“要不要我把这话告诉你太太?”
他怒悻悻回答说:“这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大经理先生忙得连一个朋友的电话也不能接,你太太被捕啦。也许你以为是违犯交通规则吧,不是的。是为了偷东西。”
亚当惊得哑口无言,斯莫盖径自说了下去。“如果你想要救她,也救你自己,现在马上丢下你手上的一切事情,到我等着的地方来。听仔细啦。我来告诉你到什么地方。”
亚当眼前好似金星乱舞,记下了斯莫盖说出的那个地址。
“我们必须请个律师,”亚当说。“我认识好几个。我这就打电话去找一个,叫他到这儿来。”
这时他和斯莫盖·斯蒂芬森在一起,就在郊区警察局的停车场上,斯莫盖的汽车里。亚当还没到警察局里去过。斯莫盖劝他待在车里,听他把埃莉卡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这些事,他是从阿伦森队长给他的电话里听到的,也是亚当没来前他上队长办公室里听到的。亚当越听越紧张,心里一发愁,眉头也越蹙越紧了。
“对,对,”斯莫盖说道。“去打电话给律师。你既然要这么办,那何不也去打电话给《新闻报》、《自由新闻》和《伯明翰怪客报》呢?他们说不定还会派摄影记者来呢。”
“这有什么关系?明明是警察局胡涂,搞错了。”
“他们没搞错。”
“我妻子决不会……”
斯莫盖火冒三丈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妻子干了。你听明白了吗?她非但干了,还在坦白书上签了字。”
“叫我怎么信得了。”
“你还是信的好。阿伦森队长告诉我的;他可不会瞎扯。再说,警察也不是傻瓜。”
“对,”亚当说,“我知道他们不是傻瓜。”他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强自认真考虑一下——自从半小时前同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匆匆分手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冷静下来思考呢。刚才珀西倒善观气色,虽然亚当没有细谈那突如其来的电话为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他们约定当天夜里或者隔天早晨由亚当打电话到旅馆里找珀西。
这会儿,斯莫盖·斯蒂芬森坐在亚当旁边等着,一面抽着雪茄烟,抽得满车烟雾腾腾,尽管车里有空气调节设备也不顶事。车外,还是凄凄凉凉地下着雨,从午后到现在没有停过。暮色降临了。车辆上和房屋里的灯一一亮了。
“好吧,”亚当说,“就算埃莉卡干了他们说的事,其中也必定另有原因。”
汽车经销商出于习惯,伸手摸摸胡子。刚才亚当来时,他对亚当的招呼不冷不热,一副非敌非友的态度,现在他说话的口气也模棱两可的。“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想那也是你和你太太之间的事。对也好,错也好,那也是你们的事;都跟我不相干。我们现在要谈的是眼前的情况。”
一辆警察巡逻车开到靠近他们停车的地方。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车,一左一右押着另一个人。那两个警察朝斯莫盖·斯蒂芬森的汽车和车上的两个人狠狠看了一眼;这时亚当看出,另一个人上着手铐,眼睛东躲西闪,不敢看人。斯莫盖和亚当看着这三个人走进局里去。
这幕情景叫人怪不舒服地想起这地方处理的事务。
“眼前的情况是,”亚当说,“埃莉卡在那里面——照你跟我说的——
需要救她。或者我自己闯进去,来个以势压人,但这样也许会出岔子;或者我放聪明点,去请个律师。”
“聪明也好,不聪明也好,”斯莫盖嚷嚷着说,“看来你大有可能干出点事,你连收也收拾不了,到将来还会后悔当初不用另一种办法呢。”“什么另一种办法?”“譬如,让我进去先安排一下。代表你办事。譬如,我再去跟队长谈谈。譬如,看看我有什么办法。”亚当心里奇怪自己为什么先前没问一下,嘴上问道:“警察局为什么打电话给你?”“队长认识我,”斯莫盖说。“我们是朋友。他知道我认识你。”他压着不对亚当讲明他已经打听清楚的事,一是,发生偷窃案的那家商店,很可能只要把偷去的那件东西用钱偿还,就了结案子,不会坚持法律起诉的;二是,阿伦森队长明白,这件案子可能在当地引起风波,因此可能安排一个妥善的办法来解决,只要所有的当事人通力合作,谨慎从事就行。“我可束手无策,”亚当说。“如果你认为你有办法的话,那就动手干吧。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吗?”斯莫盖坐着不动。两只手握着方向盘,脸上不动声色。“怎么样,”亚当说,“你有没有办法?”“有,”斯莫盖应道,“我想我有办法。”“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呐?”
“代价,”斯莫盖轻轻说。“什么都有代价,亚当。怎么偏偏是你不知道?”“如果我们谈的是行贿……”“行贿这个词连提也别提!在这儿不行,在里面也不行。”斯莫盖朝警察局做了个手势。“还要记住这一点:威尔伯·阿伦森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是你想许他什么好处,他就会请你太太吃官司。
也请你吃官司。”
“我可没打算这么做。”亚当一脸困惑。“要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
“你这个混蛋!”斯莫盖喊了出来;紧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都变白了。
“你要坑了我,记得吗?还是你认为这件事算不了什么,你把它给忘了?过一个月,你不是说过吗?过一个月,你姐姐就要把她在我店里的股票卖个干净。过一个月,你就要把你那本见不得人的笔记本交给你公司销售部头头。”
亚当倔头倔脑说:“那是我们谈妥了的。跟这件事可没有关系。”
“跟这件事就是有关系!如果你要你太太摆脱这个麻烦,不让她,也不让你在密执安整个州里弄得身败名裂,那么你最好赶快重新考虑一下。”
“你还是讲明要重新考虑什么的好。”
“我不是开了个价吗,”斯莫盖说。“如果还需要讲明的话,那你这个人还没有我想象的一半聪明呢。”
亚当听任语气里流露出心头的鄙夷。“大概我有底了。现在看看我是否想得对。你准备当个中间人,利用你和警察队长的交情,想法释放我妻子,不用法律起诉。作为交换条件,我就得叫我姐姐不要让掉她在你店里的投资,再有,只当不知道你那套不老实的生意经。”
斯莫盖咆哮了起来:“你倒是随口就落出了不老实这个词。可惜你忘了你家里人也有这号事。”
亚当不理这句话。“我提得对,还是不对?”
“你到底聪明了。你想得对。”
“那么回答就是不行。不管怎么着,我也决不改变我要向我姐姐提出的忠告。那样做嘛,是牺牲她的利益,来救我自己的急。”
斯莫盖赶紧说道:“那么,那就是说,公司那方面的事你可以考虑了。”
“我没那么说。”
“你也没有没那么说。”
亚当不吭声。汽车里只听得到白白开着的马达卜卜声和空气调节器的嗡嗡声。
斯莫盖说:“我就打个对扣成交。特里萨的事,别提了。我只要你不向公司告发就行。”他换了口气,又补充说:“我甚至也不要你那个黑笔记本。
只要你不拿来用就行。”
亚当还是没回答。
“大概可以这样说吧,”斯莫盖说,“你要在公司和你太太中间选一个。真想看看你把哪一个放在第一位。”
亚当痛苦地回答说:“你知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心中有数,斯莫盖是拿他耍了,就象那天他们在经销商行里的冲突一样,当时斯莫盖提出的期限比预料的多一倍,后来却按他原先的愿望成了交。
这是商人那种丢卒保车的老一套手法,当时是那样,现在也是那样。
可是,这一回,亚当提醒自己说,必须为埃莉卡着想。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还是有其他的路可走呢?即使事到如今,他也恨不得不要斯莫盖帮忙,恨不得独自到警察局里去,恨不得把目前看来还是似真非真的情况尽力摸个清楚,再看看是否另有办法可想。不过这么做要担风险。事情明摆着,斯莫盖确实认识阿伦森队长,同样明显的是,这种局面,斯莫盖懂得怎么应付,亚当却没有这一手。几分钟前,亚当说什么“我可束手无策”,这说的确是实话。
但是,他知道,不管是否为了埃莉卡,他这样做,都是违背自己道德标准的,不顾自己良心责备的。他抑郁得禁不住揣测,这也许不是最后一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工作中也好,在私事上也好,或许还会有更大的妥协让步。
至于斯莫盖呢,这时他暗暗高兴得心花怒放。那一天,没有多久以前,亚当扬言要揭发他,但他赢得了一个月的宽限,当时他就深信会有转机的。
他始终这样深信不疑。现在看来他并没想错。
“亚当,”斯莫盖说。他按熄了雪茄烟,拚命忍着不笑出声。“让我们去把你夫人从班房里救出来吧。”
办了形式的手续,做了官样的文章。
当着亚当的面,阿伦森队长正颜厉色地训了埃莉卡一顿。“特伦顿太太,今后万一再发生这种事,就要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你完全明白吗?”
埃莉卡的唇间透出了简直听不清的一声“是”。
她和亚当各坐一张椅子,面对着办公桌后边的队长。阿伦森队长尽管正颜厉色,看起来不大象警官,倒象是银行家。由于坐着,人更显得矮了;头顶上空的灯光照得他那秃脑袋瓜亮晃晃的。
房里没有别的人。斯莫盖·斯蒂芬森安排好了这次会见和收场结果,这会儿正等在外面走廊上。
当时亚当和队长一起在房里,一个女警察把埃莉卡押送进来。
亚当伸出双手,向埃莉卡迎上去。看来她没想到会见着他。“我没叫他们打电话给你,亚当。我不愿意把你连累了。”她的声音紧张不安。
他抱住她说:“做丈夫的不是应该有难共当吗?”
队长头一点,女警察就出去了。过了片刻,在队长一提之下,大家都坐下了。
“特伦顿先生,万一你认为这件事可能出于什么误会,那我认为你应当看看这个。”阿伦森队长隔着办公桌递给亚当一张纸。那是埃莉卡签了名的供述的照相复制本。
队长等亚当看完后,问埃莉卡道:“特伦顿太太,当着你丈夫的面,我现在问你:你签这份供述时,是否有人对你诱导,或者说用上什么种强迫手段或者高压手段?”
埃莉卡摇摇头。
“那么你是说,签这份供述是完全出于自愿的?”
“是的。”埃莉卡避开了亚当的眼光。
“对于你在这里的待遇也好,对于逮捕你的警察也好,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埃莉卡又摇摇头。
“请出声说。我要你丈夫听见。”
“没有,”埃莉卡说。“没有,我没有什么意见。”
“特伦顿太太,”队长说。“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一定要回答,但如果你回答了,那对我是有帮助的,对你丈夫或许也有帮助。我也保证,不管是什么样的回答,都不会带来什么后果。”
埃莉卡等着。
“你以前偷过东西吗,特伦顿太太?我意思是说,在最近这段日子,象今天这么样的情况之下?”
埃莉卡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偷过。”
“几次?”
亚当指出道:“你刚才说是问一个问题,她已经回答了。”
阿伦森队长叹了口气。“好吧。算了。”
亚当觉出埃莉卡不胜感激地朝他瞟了一眼,于是他不由得纳闷,他这样求情是否对头。也许还是让她把什么都说出来的好,因为队长已经保证免予追究的。接着亚当又想道:如果再有什么话要说出来,那只有在私下里,就他和埃莉卡两个人谈谈。
但愿埃莉卡愿意告诉他。看来她不一定肯讲给他听。
即使到现在,亚当也不知道,回头他和埃莉卡到了家里,他们怎么来处理这件事。你老婆是个贼,这件事你怎么来处理呢?
他心头突然冒出一阵怒火:埃莉卡怎么会给他干出这号事?
就是在这时,阿伦森队长正颜厉色地把埃莉卡训了一顿,埃莉卡也都认了。
队长接下去说:“在这一特殊事例中,由于你丈夫的社会地位,再加起诉会给你们两位带来不幸的后果,所以我们已经说服那家商店不再坚持提出诉讼,我也决定不再追究。”
亚当说:“我们知道,这全仗大力,队长,我们也领情。”
阿伦森队长低下头,算是心领了。“特伦顿先生,有支郊区地方警察队,而不是单单一支庞大的全市警察大队,有时候倒有些好处。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这件事发生在闹市区,又是市警察局经办的话,结果就会大不相同了。”
“今后万一提到这个问题,我们夫妇也会大力鼓吹维持一支地方警察队的。”
队长并没有表示领情。他暗自想道,又争取到两个人拥护地方自治了,这虽然是件好事,但是搞政治切忌太露骨。有朝一日,特伦顿这个人如果真是不出所料,青云直上了,那么他就可能不失为强有力的盟友。队长喜欢当队长。他打算在退休前,想尽办法保住这个位子,决不当个听从闹市区指挥的警管区头头,如果受全市警察大队支配,就免不了落得这样的结果。
特伦顿夫妇出去时,他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站起身送别,照他看,过分客气没有名堂。
斯莫盖·斯蒂芬森已经不在走廊上,他等在外面汽车里。亚当和埃莉卡一出警察局,他就走下车来。这时天黑了。雨已经停了。
亚当等着斯莫盖走过来,埃莉卡径自向亚当停车的地方走去。他们早商量好,让埃莉卡的活顶跑车留在警察局的汽车间里,等明天再来取。
“我们得谢谢你,”亚当对斯莫盖说。“我妻子目前还顾不上,不过以后她会亲自向你道谢的。”亚当要装得客气,少不得费了番劲,因为他对汽车经销商的敲诈手段依然痛恨。但是他冷静地想想,要没有斯莫盖出场,他可能更倒霉。
于是亚当记起了刚才在里面对埃莉卡发的那股火。他明白,她干出来的另一件事,害得他只好听任斯莫盖·斯蒂芬森摆布了。
斯莫盖咧嘴一笑,取下了雪茄烟。“用不着谢。只要你那一方面遵守协议就行了。”
“会遵守的。”
“再有一件事,也许你会对我说这不关我的事,但不管怎么样,你对你太太也别逼得太厉害。”“你说得对,”亚当说,“这不关你的事。”
汽车经销商只当没听见,照样说下去:“人往往为了些可笑的原因做出些可笑的事情。有时候值得看第二遍,才能找出真正的原因。”
“今后我万一有必要找个业余心理学家,我会请你的。”亚当转过身去。
“再见。”
斯莫盖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走开。
他们驱车朝夸顿湖走了一半路程。
“你还没开过口,”埃莉卡说。“你不打算说什么吗?”她笔直望着前面,虽然她的语气里透着疲劳,但还是近乎锋芒逼人。
“我要说的话,只要一个词就可以说明了:为什么?”亚当刚才一面开车,一面拚命压住怒火,捺着性子。现在都一齐爆发了。“你倒说呀!为什么?”
“我也一直这样问自己呢。”
“那就再问一遍,看看能不能想出个讲得通的答案。我可死也想不出来。”
“你犯不着嚷嚷。”
“你犯不着偷东西。”
“如果我们只打算吵个架,”埃莉卡说,“那就搞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想搞到手的,不过是一个简单问题的答案。”
“问题是:为什么?”
“就是。”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埃莉卡说,“我倒乐意办到。恐怕那会把你给吓着。”
“对,会吓得我要命。”
她往下说了,自言自语,好象在自我解释。“不用说,我并不希望给人家抓住,可是知道自己可能给抓住,免不了捏一把汗。这一来,什么都惊心动魄了,不知怎么的,这种心情就格外厉害了。有点儿象多喝了一杯酒的那个感觉。不用说,我一给抓住了,那可真吓死人。我想不到有那么糟的。”
“呣,”亚当说,“至少我们开了个头。”
“你要不见怪,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说了。我知道你有不少问题,想来你也有权提出来。不过,其余的话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谈呢?”
亚当斜睨了一眼。他看到埃莉卡头向后靠着,眼睛闭着。她显得年轻、娇弱、疲乏。他答道:“行。”
她说,声音轻得他要竖起耳朵来听,“谢谢你来了。我刚才说的是实话——我没打算找你来,可有你在场,我真高兴。”
他伸出一只手,捂在她的手上。
“你刚说什么开了个头。”埃莉卡仍然象做梦般说着话,仿佛声音从老远老远传来似的。“只要我们能从头做起就好啦!”
“在哪方面?”
“在各方面。”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办不到。”
亚当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也许办得到。”
他暗暗想道,说也奇怪,偏偏就在今天,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提出了一个从头做起的办法。
珀西瓦尔爵士在闹市区他住的希尔顿旅馆里,同亚当一起进早餐。
自从昨天夜里回家以来,亚当一直没有跟埃莉卡谈过话。她精疲力竭,上了床,马上就睡着了,今天一早他驾车离家进城那时,她还睡得很香。他本想叫醒她,再一想就决定不叫她了,后来,在赴早餐约会的半路上,却又后悔没把她叫醒。他本来是会折回家去的,可就是今天早晨九十点钟珀西要飞到纽约去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昨天夜里他们才打电话约好共进早餐的;此外,珀西的建议,突然间,也比头一天显得恰当了,也显得重要了。
昨天夜里,亚当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埃莉卡照过去一个月来那样,独自到客房去睡时,却没把房门关上,今天早晨他踮着脚走进去时,房门仍然开着。
现在他想妥当了:过一小时打个电话回家去。如果埃莉卡愿意谈谈的话,他就把他的办公时间另行安排一下,在早上抽出几个钟点回家去一次。
在吃早饭时,珀西没有提到头一天他们谈话被打断的事;亚当也没有提一句。珀西问了几句亚当的儿子格雷格和柯克的情况,接着他们就谈论超导体了——目前聘请亚当去担任总经理的那家小小的科技公司,在那方面大有希望来个突破。
“在超导体方面有一件奇怪事,老弟,就是公众和报界对超导体竟然都不大了解。”珀西呷了一口茶。这茶是锡兰茶叶掺上印度茶叶,一起沏的,这两种茶叶他总是装上罐头随身携带,到哪儿都要特地沏一杯喝喝。
“你可能知道,亚当,超导体是种金属,或者说是导线,可以满载输送电力而不会有丝毫损失。”
亚当点点头。他象个八年级物理学学生,心中明白现有的种种电线电缆至少要损失百分之十五的电力,这就是所谓的电阻。
“所以说,有了通电流时毫无电阻的超导体,全世界的电力系统就会来个彻底革命,”珀西瓦尔说。“不谈别的,有了超导体,就不需要复杂的、昂贵的电力输送设备了,也可以用低得难以相信的成本供应数量大得惊人的电力。至今超导体之所以无法发展,是因为只能在极低的温度下起作用,大约在华氏零下四百五十度左右。”
亚当说:“那可冷得够呛。”
“不错。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近年来,科学家总是梦想有种超导体会在室温下起作用。”
“恐怕这不止是梦想吧?”
珀西想了一想才回答。“我们相识已经好多年了,老弟。你有没有见过我有言过其实的时候?”
“没有,”亚当说。“恰恰相反。你总是很有分寸。”
“我依然如故。”珀西笑了笑,又喝了几口茶,才说了下去。“我们这批人还没发现一种在室温下起作用的超导体,可是,根据我们的实验结果,有某些现象不由我们不兴奋。我们真想知道,有朝一日我们会不会搞出个眉目来。”
“要是你们搞出了眉目呢?”
“要是我们搞出了眉目,要是有了个突破,那么现代工艺技术方面就没一样不受影响,样样都有所改进了。让我给你举两个例子来说吧。”
亚当越听越出神了。
“磁场方面的种种假设,我不打算细谈,不过有种叫做超导圈的东西倒可以一提。实际上这是种导线,可以储存大量电流,也可以保持原状;假如我们在那方面有个突破,那么在这方面也会获得成功。这样,就有可能用卡车或者般舶或者飞机,把大量可以携带的电力从这地方运到那地方。请想想看,这在沙漠上、丛林里的用途——打成包空运到那儿,根本看不见一架发电机,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源源不断运去。此外,另有一种超导圈,是装在电动车上的,这一来,电池就跟灯草芯蜡烛一样过时了,这种超导圈你想象得出吗?”
“既然你问了,”亚当说道,“那我就说,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
珀西提醒他说:“前不久人们不是也想象不出原子能和宇宙飞行吗?”
亚当心里想,这是实话。接着他提了一句:“你不是说要举两个例子吗?”
“是的,我是说过的。超导体有一个大可玩味的特点,就是,它是抗磁性的——也就是说,跟比较普通的磁石连结在一起,就会产生极大的斥力。
你看出那些远景吗,老弟?——任何机器中的金属都紧凑在一起,但实际上相互之间从不接触。显而易见,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有无摩擦的轴承啦。
你可以造一辆汽车,车上的金属零件相互之间都不接触,因此,也不会磨损啦。这些不过是初步设想出来的远景。其他的远景可无穷无尽呢。”
珀西的那种信心,怎能不使人感染几分。如果讲这套话的是别人,亚当就会把这番描述多半看作是科学幻想小说,或者是十万八千里外的远景。可是,这番话出于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之口,情况就不同了,他在深奥的科学领域方面素有见识高明、成就优异的声望呢。
“在我提到的那些方面,还有其他方面,”珀西说,“我们这批人,真是相当幸运,总算没引起人家多大注意,还能继续钻研下去。但是不久就会引起注意——大大的注意。这也是我们少不了你的另一个原因。”
亚当正在苦苦思索。珀西的报道和种种设想不由他不兴奋,但他也禁不住纳闷,不知这个兴奋是否象“参星”和“远星”之类的汽车引起的那样强烈,那样持久。即使是现在,一想到自己不是汽车工业的一员了,他也难以接受。不过,昨天珀西说什么开辟新路、开垦生地,这句话倒不是没一点道理。
亚当说:“如果这说的确是正经,那我就要上旧金山,去跟你们其他那些人谈谈。”
“那不能叫我们再高兴了,老兄,我劝你快去。”珀西双手一摊,做了个祈求的手势。“不用说,我讲的那一切不可能事事如愿;要不成为事实,突破也算不上突破。但是总会有一些激动人心的重要事物的;这一点,我们是有把握的,我也可以向你打包票。记得这句诗吗?——‘世事的起伏本来是波浪式的,人们要是能够趁着高潮……’(引自莎士比亚:《尤利乌斯·恺撒》第四幕第三场--“世事的起伏本来是波浪式的,人们要是能够趁着高潮一往直前,一定可以功名成就;要是不能把握时机,就要终身蹭蹬,一事无成。”)等等。”
“记得,”亚当说,“我记得。”他在暗暗纳闷,不知怎样为埃莉卡和他自己把握时机,怎样乘风破浪。
二十五
罗利·奈特第一次卷入厂里有组织的犯罪勾当,是在二月里。也就是在那个星期,他看到他近乎景仰的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收下了一笔贿赂,后来,他憋不住对梅·卢说:“在这整个茫茫世界里,只有狗屁罢了。”
依罗利看,起初他似乎只是稍微沾点边罢了。一开头他天天都在自己干活的装配区里收赌金,记号码。钱和黄赌条都由罗利交给仓库发货员“老爹”
莱斯特,再由“老爹”莱斯特按着顺序,一步步转送到闹市区的赌场里。罗利无意中听到人家谈起,就猜想这套递送办法跟卡车送货不无关系,什么都是随着卡车送货在厂里出出进进的。
弗兰克·帕克兰德,依然是罗利的领班,有时候罗利搞号码赌,离开了工位,他倒不找罗利的麻烦。只要离开的时间不长,次数不太多,帕克兰德就什么也不说,调个替工来代他;否则的话,也只是婉转警告一下。事情很明白,领班还在拿好处。
那是二月里的事。到了五月,罗利就替放高利贷的和兑付支票的当差了——厂里这两种非法勾当正是双管齐下的。
罗利之所以参加这一新的活动,一则是因为他借了钱,还不出;再则,他做工挣来的钱,开头象是叫他发了一大笔财,后来突然一下子再也不够他和梅·卢两人花了。所以,现在罗利就劝人家借债,帮人家要债了。
这样的债是临时放放,临时借借的,利息可高得要人命。厂里工人在一个星期的头两天可能借二十块钱,到同一个星期的发薪日,却欠上二十五块钱了。说也希奇,要借债的居然川流不息,有的要借的数目还远远不止那么一点呢。
到了发薪日,放高利贷的——公司职工也好,其他的人也好——都成了驻厂的非正式支票兑付员,凡是愿意兑换工资支票的,他们都给这些人兑成现款,另一方面,他们也找人家讨债。
支票兑付员的手续费,是支票上开的款项的零头。如果支票上开着一百元零九角九分,支票兑付员就拿九角九分,不过手续费最少也要二角五分。
由于数量大,再则支票兑付员又要讨取债款,外加利息,所以这么干一次就要有一大笔钱进出,支票兑付员兼放债人的身上带着两万元现钞,是不足为奇的事。碰到这种时候,支票兑付员兼放债人就雇上其他几个工人当保镳了。
一旦借了债,借钱人就该懂得不拖欠。谁欠债不还,免不了打断手脚,或者遭到更惨的下场,可钱照旧欠着,如果债还是不还清,就会遭到更多的惩罚。少数几个象罗利这样的幸运儿,才允许当差办事,抵过部分欠息。即使是这种人,本金也得还清。
就这样,罗利·奈特在所有的工作日,特别是在发薪日,成了债款和支票兑付金流进流出的中间人。尽管如此,他本人,钱还是不够用。
到六月里,他开始兜销毒品了。
罗利并不想干这件事。他一卷入厂里的罪恶勾当,就越来越感到自己是无可奈何才拖下水去的,这要招来危险,免不了暴露,免不了逮捕,免不了遭到他常常提心吊胆的事——判处长期徒刑,重进监狱。其他那些不是刑满释放分子,他们的活动虽也是非法的,但担的风险要比他小。即使抓住了,吃了官司,也会当作初犯处理。罗利却不会捞到这个便宜。
由此而产生的焦虑越来越大了,所以,那天晚上——也是在六月里,在罗利和梅·卢的公寓里拍摄《汽车城》时,罗利是又抑郁又着急。当时,公司的人事处人员伦纳德·温盖特,看出罗利心事重重,不过他们没有谈论。
大约在那前后,罗利也发现,这种罪恶勾当卷入容易,要脱身却难。这话是“大个子鲁夫”说的。那天,他叫罗利入伙,一起把大麻和幻觉剂(即LSD,麦角酰二乙胺,是一种剧毒物,服用0.03微克就可引起类似精神分裂症的症状。译者注)送给各工厂,再把毒品分发出去,罗利却一口回绝了,当时他就是那么样跟罗利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几个月前,两人并肩站在厂里小便处时,就是“大个子鲁夫”暗示罗利要吸收他参加厂里犯罪活动的。既然这个暗示已经成了事实,那就明摆着,在目前各种非法活动中,“大个子鲁夫”十之八九都有份。
“这个甜头不要分给我尝了。”运送毒品这件事一提出来,罗利就倔头倔脑说。“你去找别的小子,听到吗?”
当时他们趁工间休息,不让人家看见,躲在流水线附近的一排贮藏箱后面谈话。“大个子鲁夫”一脸不高兴。“你明摆着吓破了胆。”
“说不定。”
“老板可不喜欢胆小鬼。这叫他担心。”罗利总算有头脑,没打听哪一个是老板。他认准有那么一个人,大概是在厂外什么地方,正象有那么一个组织一样的明显,罗利在不久前就看到了这个证据。有天晚上,他下班后,同其他六个人没有离开厂,反而留在厂里。事先,有人通知过他们,要避开人家耳目,各自分别走到废品区去。他们到了那儿,只见等着一辆卡车。他们那几个人就把早已堆在近旁的板箱纸盒装上了车。罗利一眼看出,装上车去的都是没有用过的新材料,根本不是废品。里面有轮胎,有收音机,还有一箱箱空气调节机,还有几只沉甸甸的板箱,需要用起重机吊上去,箱外标明装的是变速箱。第一辆卡车开走了,第二辆来了,堂而皇之一连装了三个钟头,虽然天已经黑了,厂里这一带地方,夜间几乎没有车辆来往,但是灯火通明。“大个子鲁夫”来来去去好几次,装货快要结束时,他才紧张地四下望望,催着大家快装。他们赶着,第二辆卡车也终于开走了,各人才打道回府。罗利帮忙装了三个钟头的货,拿到了两百块钱。这批货分明是一大笔盗窃物资。同样明显的是,那个幕后组织是有两下子的,规模也很大,卡车竟能在厂里太太平平出出进进,想必是送过人情。后来,罗利才听到说,在底特律和克利夫兰一带有不少改装汽车的铺子,在有几家铺子里可以廉价买到那种变速箱和其他物件;他也听到说,从废品场偷运物资出去的事件多得很,这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想来是你事情知道得太多了,给你招了不少麻烦,”当初“大个子鲁夫”在贮藏箱后面和罗利谈话时,曾经这么说过。“这也会叫大老板担心,所以,要是他认为你不再跟我们是一伙了,他就可能在停车场上请次小客。”
罗利懂得这个弦外之音。在那偌大的职工停车场上,最近出了不少殴打暗算和杀人越货的案件,连保安人员外出巡逻也要结伙搭伴了。就在前一天,有个年轻黑人工人挨了一顿打,还遭了抢——揍得好厉害,目前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呢。罗利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个子鲁夫”咕了一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是啊,老兄,我换做了你,准会把这件事琢磨琢磨的。”最后,罗利终于加入了贩毒勾当,这一则是由于“大个子鲁夫”的恫吓,再则也是因为他急需钱用。六月里,在第二次扣发工资以后,接着又来了伦纳德·温盖特安排的那个缩衣节食计划,这样,每星期剩下的钱只能勉强够罗利和梅·卢填饱肚子,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还债了。其实贩毒勾当并不难办,这不由他不怀疑以前是否过分担心了。
他暗暗高兴,贩卖的只是大麻和幻觉剂,总算不是海洛因,换做海洛因,风险要大得多。整个厂里都有海洛因在私相授受,他也认识一些有毒瘾的工人。
但是,有海洛因瘾的人都靠不住,大有可能被捕,审讯之下,就会招出供应人的姓名。
不过,贩卖大麻倒是轻而易举。联邦调查局和当地警察局曾经私下偷偷通知汽车公司的经理部门,假如大麻的贩卖不超过一磅,他们就不来侦查。
理由很简单——缺乏侦查人员。这个消息泄漏了,因此罗利和其他人次次都加小心,只把少量毒品带进厂里。
吸大麻的人数之多,连罗利都感到吃惊。他发现在他周围干活的人,有一大半,一天要吸两三支大麻卷烟,不少人承认,就是靠这个毒品,他们才能支持下来。“看在老天爷份上,”罗利的一个老主顾一口咬定说,“一个人要不给撑一下,怎么受得了这只耗子跑呢(指流水线。译者注)?”他说,只消半支大麻卷烟,他就可以几个钟头精神振奋。
罗利听到另一个工人对一个叮嘱他吸大麻不要太招摇的领班说:“要是你把抽大麻烟的统统开除,那你在这里就造不出一辆汽车来啦。”
罗利贩毒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他既能还清借高利贷的债务,还能留下点钱买大麻烟来抽抽。他发觉,事情果然是那样,如果给撑一下,在流水线上干一天活,就比较容易支持,工作也可以完成。
尽管罗利另有差使要办,但他总是千方百计把活干得让弗兰克·帕克兰德一直称心,其实,另外一些差使,也花不了他多少时间。
为了生产“参星”,工厂要改装,停工了四个星期。由于他工龄不够,就被临时解雇了两个星期;等到第一批“参星”开始交到流水线上装配时,他又重新干活了。
他非常喜欢“参星”,第一天生产这种汽车回家,他在梅·卢面前把“参星”称为“叫人霍霍动的车子!”看来这竟然叫罗利按捺不住,因为他又补上一句说:“今晚,我们要大大做事一番。”梅·卢听了,不由得吃吃笑了,后来他们真的做了,在那段时间里,罗利多半想着车子,想着自己最好能有机会弄到一辆“参星”。
看来倒是事事如意,罗利·奈特一时几乎忘了自己的信条:什么也长不了。
一直到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他才有理由回想起来。
“大个子鲁夫”通过仓库发货员“老爹”莱斯特,把口信带到了罗利的工位。下一天晚上要做笔生意。叫罗利第二天下班后,留在厂里。从现在起,到那以前,还会有话通知他的。
罗利当着“老爹”的面,打了个呵欠。“我去查查簿子,看看有没有事,老兄。”
“你可真聪明,”“老爹”回敬了一句,“不过你骗不了我。你可要到场。”
罗利心里也明白,他会到场的,既然上次下班后在废品区干的那件事,让他轻轻易易拿到了两百块钱,他就认为明天还不是那一套。可是,第二天,他在下班前半小时接到的通知,却出乎他的意外。“老爹”关照他,不要急着离开流水线,先在附近一带蹓蹓,到夜班开始上工了,再到更衣一盥洗区去,其他人,包括“老爹”和“大个子鲁夫”,都会在那里跟他碰头。
因此,呜呜呜一响起放工汽笛,罗利并不象往常那样,同别人一起疯也似地夺门而出,冲到停车场和公共汽车站,他反而慢悠悠走开,到自动售货机地方站住脚,去买瓶可口可乐。这比往常费的时间多,因为机器临时停止使用,从小卖公司来的两个收款员正把钱倒出来。罗利看着一连串银角子象瀑布一样哗啦啦落到了帆布袋里。等到机器一恢复使用,他就买了可口可乐,再等了几分钟,才拿了可口可乐到职工的更衣盥洗室去。
这地方阴沉沉,象山洞,水泥地上湿漉漉的,一股尿味弥漫不散。正中安着一排石头大洗脸盆——“鸟浴缸”,每一个脸盆旁边通常有十二个人同时洗脸。更衣箱、小便处、没有门的马桶间,把余下来的空间都挤满了。
罗利在一只鸟浴缸里冲洗了手脸,用纸巾擦了擦。他独占了这个洗脸地方,因为现在日班已经下班,外面,新的一班刚刚安定下来工作。不久,这班工人就会一一晃到这儿来,不过现在还没有开始呢。
外面那扇门开了。“大个子鲁夫”走进来,象他这么魁梧身材的人,难为他走得如此声息全无。他一脸不高兴,看看手表。“大个子鲁夫”的衬衫袖子都卷了起来,举起的前臂上肌肉忽起忽落象波浪。罗利一朝他走去,他就做了个手势叫罗利不要出声。
几秒钟后,“老爹”莱斯特也从“大个子鲁夫”进来的那扇门里进来了。
那年轻黑人喘着粗气,好象跑过一阵似的;额角上,还有脸上那从上到下的一道伤疤上,闪烁着汗水。
“大个子鲁夫”责备说:“我不是跟你讲过,要赶快……”
“我是赶着办的!他们来迟了。有一架出了毛病。有什么给轧住了,多花了些时候。”“老爹”的嗓门扯得老高,透着紧张不安,往常那种大模大样的架子不见了。
“这会儿他们在哪儿?”
“南食堂。勒鲁瓦在望风。他会在我们约定的地方,跟我们碰头。”
“南食堂是那些家伙的最后一站。”“大个子鲁夫”告诉另外两个人说。
“让我们开路吧。”
罗利站着不动。“开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嗳,快一点。”“大个子鲁夫”还是压低了嗓门,眼睛盯着外面那扇门。“我们要给自动售货机那些家伙一顿揍。这个买卖早安排好了——包你没事儿。他们带着一大包,我们四个对他们两个。有你一份。”
“我不要!事情还没完全闹明白呢。”
“不管要不要,你总是有份了。这你也有份。”“大个子鲁夫”拿一把短枪管自动手枪塞到罗利的手里。
他顶了回去:“不!”
“有什么两样?你不是为了带枪吃过官司。我说,不管你带不带家伙,你的下场都会一个样。”“大个子鲁夫”狠狠一下把罗利推到他前面。他们一离开更衣-盥洗室,罗利就出于本能,将那把手枪藏到了裤腰带里。
他们急匆匆穿过工厂,走的是最偏僻的道路,尽量不给人看见——这一点,熟悉地形的人倒不难做到。南食堂是管理员和领班用膳的一个小餐室,罗利虽然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大概那里也有一组自动售货机,就象他买可口可乐的那个职工区一样。
罗利跟着其他两个人赶着路,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为什么叫我?”
“可能是我们喜欢你,”“大个子鲁夫”说。“也许是老板认为,一个弟兄陷得越深,打退堂鼓的机会就越少。”
“这勾当老板也在内?”
“我不是跟你讲过,这笔生意早安排好了的。我们留意那两个小卖部家伙已经有一个月了。真难想象为什么以前没人把他们干掉。”
最后一句话是扯谎。
为什么自动售货机的收款员至今还没有遭到不测,这可不难想象,至少熟悉内情的人是一想就想得出的。“大个子鲁夫”也是熟悉这样内情的一个;此外,他也知道他和其他三个人这会儿正在冒特大风险,他也准备豁出去挺一下。
罗利·奈特却蒙在鼓里。假如他熟悉内情,假如他知道“大个子鲁夫”
没有告诉他的那些情况,那么不管结果怎样,他都会转身逃跑。
内情是:厂里的特许小卖部都是黑手党出资经营的。
在底特律所在的密执安州韦恩县里,黑手党的活动范围广得很,大至杀人害命之类的公开犯罪勾当,小至半合法的生意买卖。在这地区,因为几个西西里家族是党魁,黑手党这一名称就比大头党更加贴切。所谓半合法的“半”字也同样用得贴切,因为黑手党控制的所有买卖,经营起来,少说也总是多少带点流氓气——抬价、威胁、贿赂、行凶、纵火。
在底特律的工厂,也包括汽车厂在内,黑手党的势力大得很。号码赌局掌握在它手中;放高利贷的大半由它出资控制,小半同它拆帐分肥。大规模盗窃工厂物资,多半都是这个组织在幕后操纵,也由它协助出售贼赃。凭借服务公司、供应商店之类的种种表面上合法的经营,黑手党的触角遍及各厂。
这类公司商店往往是用来掩护其他活动或者隐藏现金的。黑手党每年的现金收入,毫无疑问,高达几千万元。
不过,最近几年里,年迈的黑手党头子住在大角的偏僻地方,身心两方面都在逐渐衰退,底特律的黑手党内部各级就此爆发了夺权斗争。在这夺权斗争中,有个集团成员纯粹是黑人,所以,在底特律也好,在其他各地也好,这个下层组织就获得了黑人黑手党这一名称。
因此,黑手党内部的黑人争取名份和平等的斗争,同一般黑人争取公民权利这一更有价值的斗争,倒是并驾齐驱的。
黑人黑手党中有个小组,为首的是一个激进分子,始终不露面的厂外领袖,“大个子鲁夫”是驻厂代表,他们一直在向老的家族统治摸底挑衅。几个月前起就开始侵入未经许可的禁区——在内城一带和各个工厂,另开号码赌局,增大黑人黑手党的高利贷借款。其他的经营,还有包娼卖淫,还有“保太平”的敲诈勒索。这一切,侵犯了老统治集团一度独霸的各个领域。
黑人黑手党小组,一直在等着对方报复,报复果然来了。两个放债的黑人在家里分别遭到了伏击,抢掉东西之前,还挨了一顿打,有一个,还是当着吓做一团的妻子儿女面挨的打。不久后,有一个黑人黑手党的号码组织人碰到拦截,挨到了手枪抽打,汽车给翻了身,放火烧了,记录档案都被毁了,钱也夺走了。所有的袭击,就其残忍的程度和其他的特征来看,显然是出于黑手党之手,这也正是要受害人和他们的同伙认清的事实。
现在黑人黑手党还手反攻了。有五六件反击都用心安排好在今天一齐下手,一试夺权斗争的力量,抢劫自动售货机的收款员,就是其中一项。以后,白黑黑手党的火并万一有个结束的话,那么在结束以前,双方还会有更多的以牙还牙的报复活动呢。
何况,也象各地的所有战争一样,士兵也好,其他的受害人也好,都是一些可以牺牲的虾兵蟹将罢了。
罗利·奈特、“大个子鲁夫”和”老爹”穿过了地下室走廊,站在一座铁楼梯脚下。一眼望上去,只看得见两层楼面之间的半楼梯头,楼梯顶却望不见。
“大个子鲁夫”低声吩咐道:“就待在这儿。”
有张脸探出楼梯栏杆,向下张望。罗利认出是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这是个感情充沛、说话飞快的激进分子,“跟大个子鲁夫”的一帮人一直混在一起。
“大个子鲁夫”还是压低了嗓门。“那几个白鬼子还在那个地方吗?”
“在。是两个,看来还有三分钟。”
“好,我们准备好了。你现在没事了,不过,要跟着他们下来,不要走远。懂吗?”
“懂了。”勒鲁瓦·科尔法克斯点了点头,一溜烟不见了。
“大个子鲁夫”向罗利和“老爹”招招手。“进那里面去。”
“那里面”是一间清洁工的杂物间,没有上锁,地位刚好容纳他们三个人。他们一进去,“大个子鲁夫”让门掀开一条缝。他问“老爹”:“你搞到面具吗?”
“嗯。”罗利看得出,他们中间年纪最轻的一个,“老爹”,心里在紧张,身上在发抖。不过,他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三个针织面具。“大个子鲁夫”
拿了一个,套在头上,一面打手势叫别人也照着办。
外边地下室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高高的头顶上传下来轰隆轰隆的响声,那里流水线在运行,刚上工的八小时一班工人在干活。挑中这样时间下手,可真有两下子。在夜班时间,厂里素来不象白天那样行人来往频繁,在这刚刚上班的时刻,甚至比平时还要人少。
“你们两个看着我,我走,你们也走。”隔着面具,“大个子鲁夫”的眼睛打量着“老爹”和罗利。“要是我们干得顺利,那就不会招来什么麻烦。
我们在这里一抓住那些家伙,你们两个就把他们捆好。勒鲁瓦已经把绳子扔在这儿了。”他指指杂物间地上那两圈黄色细绳子。他们默默等着。一秒钟一秒钟过去了,罗利不知不觉感到自己是无可奈何才答应干的。他知道现在已经入了伙,以后不管出什么事,他沾边这件事,怎么也变不了啦,也逃不了啦。如果发生什么后果的话,他就会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分担。他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无非是人家作出了决定,强加在他头上罢了,他回想起来,情况向来如此。
“大个子鲁夫”从一身工装里,掏出一把重柄的科尔特左轮枪。“老爹”
有一把短枪管手枪——就是发给罗利的那种枪。罗利老大不愿意地把手伸进腰带里,也捏住了枪。
“老爹”一见“大个子鲁夫”打了个手势,顿时紧张起来了。他们可以听得清——从铁楼梯上走下来的哒哒哒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清洁工杂物间的门,还是只掀开条缝,一直到脚步声(此刻已经在瓷砖地上)只离开几呎远了,“大个子鲁夫”才打开门,三个蒙面人走了出来,举起了手枪。
自动售货机的两个收款员,他们那满脸的惊讶,别提有多大了。
两个人都穿着灰制服,佩着小卖公司的徽章。一个长着一头浓密的红头发和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这会儿,脸变得更白了;另一个,厚眼皮,相貌象印第安人。各人肩上都挂了两只粗麻袋,用链条和挂锁拴在一起。这两人都长得魁梧结实,年纪大约三十出头,看样子打起架来可以应付自如。“大个子鲁夫”抢先下手。
他举起左轮枪,对准红发人的胸膛,头朝清洁工的杂物间一摆。“进那里面去,小娃娃!”他命令另一个说:“你,也进去!”隔着针织面具,他的话瓮声瓮气的。
印第安人朝他背后溜了一眼,好象要逃跑。刹时间出了两件事。他看见第四个蒙面人——勒鲁瓦·科尔法克斯——手里拿着一把长猎刀,从楼梯上跳下来,拦住去路。这同时,“大个子鲁夫”用左轮枪口啪的一下打着他的脸,把左腮帮打开了一道口子,顿时喷出了鲜血。
红发人一下转过身来,分明想帮同伙的忙,罗利·奈特就把自动手枪抵住他的肋骨。罗利警告了一句:“不许动!逃不了!”他但求不再使用暴力,就此了结。红发人安静下来了。
现在四个埋伏的人把他们推进那小间里。
红发人抗议道:“听着,如果你们这些家伙知道……”
“住口!”说话的是“老爹”,看来他已经胆壮了。“把那给我!”他从红发人的肩上把帆布袋一把抓了过来,随手推了一把,红发人就此绊在拖把、提桶上,仰天跌了下去。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伸手去拿另一个收款员的钱袋。印第安人虽然脸上受了伤,流着血,却还是勇气百倍。他一头冲向勒鲁瓦,一个膝盖朝他的小肚子上一捅,左手捏紧拳头,狠狠捶他的肚子。接着,又举起右手,一把拉去了勒鲁瓦脸上的面具。
两个人瞪着眼对视了一会。
自动售货机收款员嘘了一声:“这下,我可认得你是……噢噢噢噢噢噢噢!”
他一声急叫——扯高嗓门的一声大叫,慢慢轻下来,成了一声声呻吟,接着又渐渐低下去,到后来声息全无了。他沉甸甸地訇一声向前倒去——倒在勒鲁瓦用力插进他肚子里的长猎刀上。
“老天爷!”红发人说。他瞪大眼睛朝下望着一分钟前还是他伙伴的那跌倒在地、一动不动的身躯。“你们这批杂种把他杀了!”
这是他不省人事前的最后几句话,因为“大个子鲁夫”的枪柄随即在他脑壳上啪地击了一下。
“老爹”比原来抖得还厉害,哀求道:“难道我们非这样干不行吗?”
“生米煮成熟饭了,”“大个子鲁夫”说。“再说是他们两个人先动的手。”但是听上去他没有刚开头那样自信了。他捡起两只用链条拴在一起的袋子,命令道:“把另外两只带着。”
勒鲁瓦·科鲁法克斯伸手拿了。
罗利央着:“等等!”
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正从铁楼梯上一路响下来。
刚才弗兰克·帕克兰德在马特·扎勒斯基的办公室里参加了领班会议,在厂里比往常待得晚了一些。他们讨论了“参星”的生产和一些问题。会后他去了南食堂,因为吃中饭时,他把一件毛衣和一些私人文件忘在那里了。
他找到了东西,正要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下面传来一声急叫,赶紧跑下去看个究竟。
帕克兰德走过了关上门的清洁工杂物间,突然感到那里有个什么东西。
顿时回过身来,看到了刚才见到过、但一时没弄明白的东西——门下面的斑斑血迹。
领班犹豫了一下。但因为他生来不是胆小鬼,他就开门进去了。
几秒钟后,他脑袋上开了花,一头栽下,倒在两个自动售货机收款员的身旁,人事不知了。
约莫一个钟头后,三个人体被发现了——这时“大个子鲁夫”、“老爹”
莱斯特、勒鲁瓦·科尔法克斯、罗利·奈特早已爬过一道墙,离开了工厂。
印第安人是死了,其余两个人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