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九七五——一九七七

 

  有些问题虽说是文森特·洛德想象出来的,但另一些问题却是实实在在的。

  食品药物局的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总部设在华盛顿特区郊外的食品药物局是个迷津处处、关隘重重的所在。任何新药要想申请上市,申请者和该药就必须通过层层阻碍。有的药就因为没有完全通过那些阻碍而永远得不到批准。由于为药物提出申请的几乎总是发明、制造和最终公开销售该药的医药公司,因此大医药公司与该局也就经常处于交战状态。根据各个时候问题的不同,这种状态有着不同的形式,有时是科技知识方面的小冲突,有时则是全面的大战。

  在洛德博士看来,现在是一场大战。

  他在费尔丁-罗思的部分职责就是和食品药物局打交道,或监督这方面的工作。他讨厌干这种事,对在这个局工作的人也不喜欢,有时简直是瞧不起。

  此外,要在这机构办成一件事,他还得抛开上述情绪,或者不让其流露出来。

  这两点都使他感到为难,有时简直办不到。

  当然,洛德博士是有偏见的。同这个机构打交道的其他医药公司的人也是如此。

  这种偏见有时有道理,有时则不然。

  这是因为法律和惯例要求该局同时具有多种职能。

  它是公众健康的捍卫者,其职责是保护无辜的人们不受一些医药公司之害。这些公司因基本目标是利润,有时会犯下过度贪婪或力不从心或冷漠草率的错误。反过来,该局又是殷勤周到的天使,要保证尽快地让这些医药公司生产出益寿延年、减少痛苦的新药和良药。

  该机构的另一任务是当众矢之的,做替罪羊。举凡医药公司、用药单位、新闻记者、作家、律师、院外活动者和其他特殊利益集团,不是指责它太死板,就是批评它过于宽容,这就要看他们站在哪个方面说话了。还有,食品药物局又常被用作政治讲坛:有些国会议员损人利己又自以为是,当他们要找捷径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或电视上时,就拿该局开刀。

  除上述情况外,食品药物局又是个官僚机构,人浮于事而在关键部门又人手不足,它的医药科技专家任务过重而报酬偏低。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尽管该局扮演这些角色,又有这么多干扰障碍和批评指责,但总的看来,工作却干得相当不错。

  但毫无疑问,它也有不足之处,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药品滞后。

  这种药品滞后状况糟到什么程度呢?这也像该局的其他许多问题一样,取决于人们的看法。不过这种状况是存在的,就连这个局里的人也承认这点。

  药品滞后的苦头,文森特·洛德就尝到过一次。当时费尔丁-罗思想在国内市场经销心得宁,试图获得食品药物局的批准。这种对付心脏病和高血压的药,早已在英、法、联邦德国和其他国家使用了。

  食品药物局要求:在美国药房出售该药和医生可在处方中开该药之前,必须对其疗效和安全性再由美方进行全面的检验。这要求是正当的。对此,包括文森特·洛德和费尔丁-罗思的其他人在内,谁都不反对。

  他们反对的是:既已按要求通过了一切检验,检验结果也已上报该局,这个政府机构却又犹豫不决,吹毛求疵地提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结果一拖就是两年。

  一九七二年,费尔丁-罗思把申请销售心得宁的材料用卡车送到食品药物局。这批新药申请材料共十二万五千页,装订成三百零七册,足可装满一个小房间。全部材料是按法律要求提供的,包括两年来美国以此药在动物和病人身上所作试验的全部资料。

  提供的材料已完整得不能再完整了,但大家心照不宣:食品药物局里的任何人要对此一一过目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其他制药厂家也要求批准药物上市,正源源不断地送去数量相似的材料。

  食品药物局从其医药科技人员中选了一位复审员,让其负责心得宁的审查和鉴定工作。他叫吉地昂·麦司,是个在局里工作才一年的医学博士。

  麦司博士可以得到该局其他科技专家的协助——就是说,当他们能从审定其他药物的工作中抽身时才行。

  审定工作还包括另外一面。食品药物局在审查中有时会要求费尔丁-罗思的科技人员就提交的某个材料作出解释,或再交补充材料。这情况也属正常。

  不大正常的是麦司博士的工作习惯与工作态度。他干活像蜗牛爬,即使在那机构里都算是慢的。他为人狭隘刻薄,爱莫明其妙地发脾气。

  文森特·洛德本看不起在该局工作的一些人。吉地昂·麦司的名字也就这样包括进那些人名之中了。

  洛德对送去的有关心得宁的申请材料都亲自审查过。他认为,比起公司以往送审的任何一次申请,其材料之完备,内容之详尽都毫不逊色。因此眼看几个月都过去了却仍然未见结论,不禁越来越丧气。以后虽得知了麦司的意见,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再以后,用洛德一位助手的话说,“麦司似乎对每个要命的逗号都怀疑,有时这与科学毫不相干。”同样令人极为生气的是,他多次神气活现地要求对数据再作补充,结果发现他要的东西就在原来的材料里。麦司根本查都不查一下,甚至也不问问那些数据送来过没有。

  等把这些事实向他指出后,又要过几个星期他才通知说找到了——而且话说得很不礼貌。

  这种事情发生多起之后,洛德就从他手下的人那里接过这事,开始干起他最不愿干的工作——亲自去食品药物局。

  这机构位于一个很不方便的地方——在马里兰州的渔人街——这地方在华盛顿市以北约十五英里处,从白宫或国会山去那里需要开一小时的车,颇叫人生厌。该局设在一幢不起眼的E字形砖房里,这房子是六十年代的廉价建筑,在设计上缺乏想象力。

  这幢楼里有七千人工作。办公室大多很小很挤。不少办公室没有窗户,有的房间人既多又满放着办公桌椅等等,人在里面走路都困难。剩下的小块地方又给纸占据了。到处都是纸,一堆一堆的,一摞一摞的,成令成令的,成吨成吨的,纸张之多令人实难想象。收发室里的纸简直泛滥成灾,而每天还有大量的纸雪片似地进进出出。不过出去的总比不上进来的多。楼道里,分送文件的人员推着车,车上沉甸甸装着的还是纸。

  吉地昂·麦司博士的办公室在十楼,比大橱柜好不了多少。麦司已是五十七八岁的人了,瘦长的个子,脖子特长,人们总不客气地称他为长颈鹿。

  他面孔红润,有个酒糟鼻子,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眯着,说明镜片该换一换了。他举止不大文雅,言谈时常带刺,尖刻的话脱口而出。

  麦司平常总穿一身还需熨烫的老式西装,系一条褪色的领带。

  文森特·洛德前来见他时,麦司先得把椅子上的材料拿开,好让这位费尔丁-罗思的研究部主任落座。

  “在心得宁的问题上我们好像碰到困难了,”洛德尽量把话说得客气。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原因。”

  “你们的新药申请材料太马虎,又很零乱,”麦司说,“再说,我要了解的东西,材料里提供得还不够。”

  “材料怎么个零乱法呢?你们还需要了解的是什么呢?”

  对第一个问题麦司不予理睬,只回答第二个问题,“我还没有确定下来,不过我会通知你们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得知呢?”

  “我准备好了就通知。”

  洛德尽力压住怒火,才把话说成。“如果你能大致提一下我们双方的问题何在,这将有助于问题的解决,或许还可节约时间。”

  “我没有什么问题,”麦司说。“你们才有问题。你们那个药的安全性我很怀疑;它可能致癌。至于谈到节约时间,这我不管。不用着急嘛,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们可能有时间,”洛德回敬他说。“但是要用心得宁的心脏病患者怎么办?许许多多的心脏病患者现在需要这药。它在欧洲已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我们很久以前就在那里获得了这种药的产销权。我们希望这药也能够在美国起到同样的作用。”

  麦司淡淡一笑。“碰得巧还可以让费尔丁-罗思赚大钱哩。”

  洛德克制住自己。“那种事向来同我无关。”

  “这是你说的,”麦司的口气充满了怀疑。“不过在我们听起来,你倒是像个生意人,不像个搞科学的。”

  洛德还是尽力克制自己。“你刚才提到安全性问题。从我们送来的新药申请材料中,你一定了解到,这药的副作用小到极点,毫无危险,而且没有任何致癌的因素。是否能请你告诉我你怀疑的依据呢?”

  “现在还不行,我还在思考这些问题,”麦司说。

  “那现在还不能作出决定罗?”

  “是这样。”

  洛德提醒这位食品药物局的官员说,“根据法律,你们有六个月的期限……”

  “不用你给我上法律课,”麦司恼火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要是我暂时不受理你们的新药申请,坚持要你们补充新的数据,那么时间得从头算起。”

  这倒是真话。该局在审批过程中用过这种拖延策略——有时确有道理。

  对此,洛德暗自也承认;但有时只凭某个官员一时心血来潮,或只为了拖着不作决定。

  洛德这时已忍无可忍。他说,“不做决定倒是官僚主义者的万全之策,对吗?”

  麦司笑了笑却没回答。

  这次会晤最终一无所获,反使洛德气上加气。不过他倒由此下定了决心,要尽可能摸摸吉地昂·麦司的底,有朝一日这种资料可以派派用场。

  此后几个月里,洛德因别的事又数度去华盛顿和食品药物局总部,每次他都有意无意地向麦司的同事们提出些问题,并在那机构外谨慎地作些调查,由此了解到的情况之多叫人吃惊。

  在这同时,麦司也在费尔丁-罗思的一份关于心得宁的研究报告里挑到了毛病。那项研究是对心脏病患者作的一系列临床试验。麦司显然乐于显显自己的威风,竟决定要全部试验重做一遍。洛德认为重做的理由站不住脚;而且做起来既要花一年时间,又得花大量资金。他本想提出异议,但他意识到:

  提出此种异议很可能是自找苦吃,结果不是使心得宁的新药申请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就是使这个药被否定掉。因此,洛德只得勉强下令:把试验重做一遍。

  事后不久,他向萨姆·霍索恩说明作出此项决定的原因,并汇报了他对吉地昂·麦司的调查所得。当时在萨姆的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

  “麦司是个失意的大夫,”研究部主任说,“还是个酒鬼。他经济拮据,部分原因是要给两个离了婚的老婆付赡养费。他利用工余和周末在外兼职,在一家私人诊所里帮忙。”

  萨姆在掂量着他的这番话。“你说‘失意的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

  研究部主任看了看他的笔记本。“麦司从获得博士学位后,先后受几位内科医生雇用在五个城市工作过。以后他自己开业行医。从认识他的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些活之所以都干不长,是因为麦司不能与人共事,他不喜欢别的大夫。关于他放弃开业行医的原因,他说得很坦白:他不喜欢自己的病人。”

  “从这口气来看,很可能是病人不喜欢他。为什么食品药物局雇用他呢?”

  “该局的情况你是了解的,他们找人难哪!”

  萨姆说,“这我知道。”这个局招聘不到医药科技人才也是老毛病了。

  政府部门里的薪俸低得不像话。拿医学博士的薪金来说,在这个局工作的比在私人诊所工作的要少一半以上。至于在该局工作的同在医药公司工作的科学家(尽管资历相似),他们之间薪金的差距就更大了。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因素,比如在行业的威望问题上就有所不同。

  在医药科技界中,进食品药物局工作没有什么特殊,要是能去政府主管的全国健康研究院工作,大家就会孜孜以求。

  医学博士们不愿去该局工作,还因为那里没有多数行医大夫喜爱的一点——同病人的直接接触。那里只有——萨姆曾听人讲过这点——“通过别人的病例报告来搞想象中的诊断和处方”。

  尽管有上述那些不利条件,奇怪的是,这机构里确有不少业务精湛,忠于事业的专门人材。但是其他的人也必然存在。有不得志的,有失意的,有宁可离群索居的,有一心保住自己、只求避免作出困难抉择的,有好酒贪杯的,有入不敷出的。

  显然,萨姆和洛德都能看出:麦司博士属于“其他的人”中的一种。

  “要我干点什么吗?譬如说去找找他们的局长什么的?”萨姆问道。

  洛德答道,“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食品药物局局长都是些搞政治的,今天来,明天走。可是待着不走的是官僚们,而且他们的记性好得很。”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心得宁的一仗就算打赢,以后却会输得很惨。”

  “正是这意思。”

  “麦司的酒瘾大不大?”

  洛德耸了耸肩。“听说两次婚姻破裂都因为他酗酒贪杯。不过他现在对付着办,既来上班,也在做事。在办公桌里,他可能放上一瓶酒,不过即使这样,和我交谈过的人却没见他开瓶痛饮过。”

  “他在私人诊所里兼职算不算违法?”

  “显然不算,只要麦司用的是工余时间,哪怕搞得第二天上班时精力不济也没事。这个局的其他大夫也兼职。”

  “这么说来,咱们就没法碰碰他罗?”

  “目前还不行,”洛德说。“不过,两个前妻的赡养费他还得付。缺钱的人什么怪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我还要把眼睛盯住他,谁说得定会出现什么机会呢?”

  萨姆若有所思地看着研究部主任,说道,“文森特,你已成为对公司忠心耿耿的人了,是好样的。你处理的这件事很棘手。你很关心公司的利益。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衷心感谢你的。”

  “唔……”洛德显得有点意外,但没有不高兴的感觉。“我可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要逮住这龟孙子,好让心得宁过关。或许你说得对。”

  文森特·洛德事后回想,认为萨姆说他对公司忠心耿耿的话没错。洛德来到费尔丁-罗思已十八个年头了,即使当初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情况,但日子长了,对公司的某种忠诚总会建立起来的。而如今,原先该不该离开学府来制药公司这个问题已不常在他心头嘀咕。他已把更多的精神放在继续研究消灭游离基的问题上了——只要他能从研究部的其他事务里抽出身来。他追求的答案虽说还难以捉摸,但他知道答案已在前方。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的。

  还有一个新的刺激在推动他的研究。那就是公司在英国建立的研究所,那里正在研究人脑的老化过程。研究人是洛德尚未见过面的皮特-史密斯。这是一场竞争,谁会最先取得突破呢?洛德还是皮特-史密斯?

  洛德曾经感到失望,因为费尔丁-罗思没有把那个在英国的研究所也交给他管。但是当时萨姆的态度很坚决,坚持“那边的”研究所活动独立自主。

  洛德心想,好吧,根据发生的情况来看,说不定那倒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从英国那边传回来的小道消息说,皮特-史密斯的研究似乎毫无进展,碰到了一堵难以逾越的科学之墙。倘若果真如此,他洛德可就不需承担责任了。

  同时,美国这边的制药业务方面,要办的事也挺多。

  就拿吉地昂·麦司博士的事来说吧,洛德盼望已久的机会——“抓住”

  麦司把柄——终于来了,虽说来得不够早,没帮上心得宁的忙。因为在又拖了一段时间,费了好多口舌之后,心得宁已于一九七四年获准上市了。

  事情发生在一九七五年一月。洛德为别的事去了华盛顿食品药物局一趟,回来第二天就接到一个不寻常的电话。他的秘书告诉他,“有人来电话找你,他不肯通报姓名,却又坚持要你接,说是和他通了话你会高兴的。”

  “叫他见鬼……不,等一等!”洛德天性好奇。“还是把他接过来吧。”

  他对着话筒很不客气地说,“不管你是什么人,要说什么赶快说,不然我就挂了。”

  “你不是一直在搜集麦司博士的情况吗?我手头有一些。”这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还是受过教育的。

  洛德的好奇心立时起作用了。“是哪方面的情况?”

  “他有违法行为。有了我这材料,你可以让他坐牢。”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这样做?”

  “瞧你,”耳机里的声音说,“你刚才要我快说,可现在是你在磨蹭,你到底有没有兴趣?”

  洛德想起了电话里的交谈可能被录音,所以很谨慎。“麦司博士是怎样犯的法?”

  “他利用局里的机密为自己捞钱,在证券交易所干过了两次。”

  “你有什么证据?”

  “我有材料。不过,你想要的话,洛德博士,我得要两千元报酬。”

  “你出卖这种消息不是跟麦司一样糟糕吗?”

  “或许是。但这不是要讨论的问题。”话音泰然自若。

  洛德问道:“你贵姓?”

  “等我们在华盛顿见面时再告诉你。”

  二

  这是乔治敦(华盛顿特区的住宅区。译者注)的一个酒吧。它的色调是浓淡不十分明显的红色、米色和棕色,配上美观的青铜制的酒吧设备,显得非常雅致。显而易见,这儿还是个同性恋者聚会的场所。洛德走进酒吧时,就有几个人很感兴趣地抬头看他。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受人品评,觉得颇不自在。他刚产生这种感觉,就有个独坐在火车座里的年轻人起身向他走来。

  “晚上好,洛德博士。我叫托尼·雷德蒙。”他狡狯地笑笑。“是我打的电话。”

  洛德轻声应了一下,伸手让对方握了握。他立刻认出这人是食品药物局的雇员,记得另外几次来华盛顿特区时见过他,只是具体地方已记不清了。

  雷德蒙约有二十五六岁;褐色的鬈发剪得很短;孩儿般的蓝眼睛,长长的睫毛,其他方面却也一表人材。

  他把洛德领回火车座,两人面对面地坐下。雷德蒙已有了一杯饮料。他打了个手势,问道,“咱们一起喝怎么样,博士?”

  洛德说,“我自己点饮料。”他不打算搞成一个友好的场面。他到这里来是办事的,越早把事办妥越好。

  “我是食品药物局的医药技术员。”雷德蒙主动先说。“我多次见到你出入我们那部门。”

  这时洛德才认明了这年轻人。原来他和麦司在同一部门。这部分地说明了:这人为什么能获得他兜售的消息。

  眼前这个叫雷德蒙的人第一次来电话之后,还两次来电话联系。一次是谈价钱。雷德蒙坚持原来的讨价,要两千元换他声称掌握的材料。第二次是安排这次会见,地点是雷德蒙选定的。

  几天以前,在费尔丁-罗思总公司,洛德曾去总经理室找萨姆·霍索恩。

  这研究部主任说,“我需要领两千块钱,但不想解释这笔钱的用途。”

  萨姆眉毛一扬,洛德紧接着说,“要用它来买情报。我认为公司应该掌握这情报。如果你坚持要我说明用途,我可以详细告诉你。不过依我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不喜欢这种事。”萨姆不同意。接着问道,“这牵不牵涉什么不光彩的事?”

  洛德想了想。“我看这只是不合乎道德——律师可能说成是迹近违法。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绝不是在盗窃,譬如说盗窃别的公司的机密。”

  萨姆仍拿不定主意,洛德提醒他说,“刚才我已说过,你如愿意听,我可以告诉你。”

  萨姆摇摇头。“好吧,给你这笔钱。我给。”

  “你既然给了,”洛德小心翼翼地说,“这事最好尽量少让别人卷进来。

  我看也不必让乔丹太太知道。”

  萨姆不高兴地说,“这由我来决定。”接着又让步了。“好吧,她不会知道的。”

  洛德这才放了心。因为西莉亚·乔丹提问题往往咄咄逼人,直指要害,还可能不赞成他打算干的事。

  当天晚些时候,洛德收到公司给的支票,并有一张单据,表明此款已作“特殊差旅费”报销。

  洛德离开莫里斯城去华盛顿之前,把支票兑成现金,随身带着现金来到了酒吧。这钱装在信封里,就在他上衣的口袋之中。

  一个侍者走到座前。他的举止跟雷德蒙的倒像是一对,他直呼后者为“托尼”。洛德要了一杯兑水加冰的杜松子酒。

  “这地方不错,是吗?”雷德蒙等侍者走开后说。“大家认为这是个时髦地方。来的人大都是政府人员和大学师生。”

  “我才不管来的是谁呢!”洛德说,“把材料给我看吧。”

  雷德蒙反问一句,“钱带来了吗?”

  洛德不客气地头一点,等他讲下去。

  “你这人我看信得过,”雷德蒙说。他把身旁一个文件包打开,拿出一只马尼拉纸大信封交给洛德。“东西全在里面。”

  洛德正在看信封里的东西,酒送来了。他边看材料边呷了两口酒。

  十分钟后,洛德抬起头来朝桌对面看着,非常勉强地说,“你干得挺细致!”

  雷德蒙欣然应道,“唔,这是你头一次对我说中听的话。”他脸上因狡狯的一笑显出皱纹。

  洛德坐在桌前不作声,在掂量着事情的前景。

  关于吉地昂·麦司博士的情况是清楚的。对此,雷德蒙在电话里曾概略地提过,而洛德刚看过的材料中提供了详情。

  整个问题涉及美国专利法、非注册的药品法及食品药物局的规章。对这三方面的情况,洛德都很熟悉。

  重要药品一旦专利期满(通常在专利注册的十七年后),就有若干小制药商要求以不注册的形式生产该药,以低于原制药公司的卖价销售。这样,生产不注册药品的制药公司就可以赚到数以百万计的钱。

  但是要生产任何非注册药品,先得向食品药物局提出申请并得到批准。

  即使市场上有这类药品出售,即使原研制推广该药者早已获得该局批准,也得申请批准。

  为取得原注册药的产销权,生产非注册药品的制药公司所需履行的这一手续,被称为“从简的新药申请”,简称“安达”(“安达”为ANDA〔AbbreviatedNewDrugApplication的缩写〕的音译。译者注)。

  任何重要药品的专利期将近期满时,食品药物局可能会收到至少十几份各家生产非注册药品厂商的“安达”。这些申请与一般的新药申请一样,比如费尔丁-罗思关于心得宁的申请,审批很费时间。

  食品药物局内部处理这些“安达”的确切情况,外人一向不甚了了。只知道通常先批准一个,其他的随后批下,而且往往是一个一个地批,间隔时间有时很长。

  这样,凡是重要的药品,“安达”第一个被批准的制药公司就比其他竞争者有利得多,利润可能也相应地多些。如果这公司的股票还是可供买卖的,那么价格就会猛涨,有时一夜之间就涨一倍。

  但是,生产非注册药品的公司都很小,上不了纽约证券交易所等大交易所的台面,其股票在场外的交易市场上买卖。因此,虽然专搞股票交易的人会注意到此类股票中的某一种突然猛涨了,公众却大多并不知情。而且,这种股票的行情很少能在日报上或《华尔街日报》上以大字标题刊出。

  由于上述这些原因,对于某些不老实的知情人来说,这可是天赐良机了。

  这种人因为了解哪个制药公司的“安达”即将获得批准,就可在食品药物局宣布批准前低价买进该公司的股票,等其价钱一涨就抛出,从而在短期内就大捞一把。

  身在食品药物局又了解机密情报的吉地昂·麦司博士干的正是这勾当,干了两次。洛德手里拿的影印件就是证据。它们是:

  ——股票经纪人“买进”和“卖出”的成交单据,上面顾客的姓名是玛利艾塔·麦司。洛德已从雷德蒙口里得知,这人是麦司博士的老处女妹妹。

  这显然是麦司为防万一而找的一个替身,不过这一防范措施并未奏效。

  ——两张注明日期,由食品药物局发给宾瓦斯药品公司和明托制药公司的“安达”批准单。这两个公司的名称同上述经纪人的成交单据上的股票名称一致。

  ——两张吉地昂·麦司已注销的支票,是付给他妹妹的。支票上的金额与上述经纪人的两张“买进”单据上的金额完全相同。

  ——两张吉地昂·麦司的银行结单,表明在“卖出”单据开出的日期之后不久,他有了大量的存款。

  洛德用铅笔在面前的信封上迅速地计算一下,减去他妹妹要去的看来是百分之十的佣金,麦司总共捞到的纯进帐约一万六千元。

  或许还不止。可能麦司还干过这类勾当,不止这两桩——这可得对他犯罪的事立案侦查才能揭露出来。

  “犯罪”这个词最重要。正像雷德蒙在初次通话时所断言的,如果麦司的事一败露,他几乎肯定要蹲监狱。

  洛德刚想问雷德蒙怎么搞来这些材料的,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答案不难猜到。多半是,麦司将东西都锁在局里的办公桌抽屉内,也许他觉得这比锁在家里要安全些。但雷德蒙显然是个脑子活络的人,自有办法趁麦司不在时打开他的抽屉。当然,雷德蒙开始时一定还只是怀疑,但只要无意中听到一次麦司这方面的电话就足可证实了。

  洛德感到纳闷。麦司怎么会蠢得这样难以置信?蠢得竟以为他这样干不会被人抓住;蠢得竟让与他同姓的人来买卖这些股票;还把作案的证据放在雷德蒙这号人能拿到了去复制的地方!不过,聪明人往往干出蠢事来。

  洛德的思路被雷德蒙那不高兴的声音打断了。

  “喂,这些材料你要吗?我们这买卖是做还是不做?”

  洛德一声不吭,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装钱的信封,朝雷德蒙塞去。这年轻人翻开未封口的信封盖,抽出钞票摆弄着,两眼闪光,喜形于色。

  “你最好点点数,”洛德说。

  “不必了。你不会骗我的。这事太重要了。”

  洛德早就注意到,几码处的柜台前,有个坐在高凳上的年轻人不时朝他们这里张望。这时又投来一瞥。这次雷德蒙也同看他并笑了一下,把钞票举了举才收起来。那年轻人也回他一笑。洛德顿时感到恶心。

  雷德蒙高兴地说,“我想没别的事了吧。”

  “我只有一个问题,”洛德说,“有件事我想打听。”

  “你问吧。”

  洛德摸了下装着所买材料的马尼拉纸信封。“你为什么对麦司博士来这么一下子?”

  雷德蒙犹豫了一会儿。“他讲了我坏话。”

  “什么样的坏话?”

  “你要是一定想知道,”雷德蒙恶狠狠地尖声说,“他说我是个下流的同性恋者。”

  “这话有什么不对呢?”洛德一边起身要走,一边说道,“你就是这种人,难道不是吗?”

  临出店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托尼·雷德蒙怒目圆睁地盯着他看,气得眼歪鼻斜,脸色煞白。

  一星期来,洛德心里净在嘀咕该干什么,或者说,该不干什么。等碰到萨姆·霍索恩的时候,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听说你去了华盛顿。我估计这跟我批的那笔钱有关,”萨姆说。

  洛德点点头。“估计正确。”

  “我可不会使手腕,要是你以为是在保护我,那就别那么想!我生性好奇,就想知道。”

  “那我得去一趟办公室,把保险柜里的材料取来给你看。”

  半小时后,萨姆看完这些材料,轻轻吁了一声,面有难色。接着对研究部主任说,“你很清楚,我们如不立即采取行动,就等于是同谋犯罪。”

  “我也这样想,”洛德说。“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办,这事一旦捅开了就很糟。我们就得讲清楚这些材料是怎么到手的。另外,在食品药物局方面,不管谁是谁非,他们都会恨死我们,会永远记住这笔帐。”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把我们扯进这里面去呢?”

  洛德信心十足地说,“因为我们到手的这些材料会有用处的,我们自有办法来处理它。”

  洛德此时反倒顾虑全消了。至于理由,他一时理不清楚,只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心里十分坦然、镇定。就在刚才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已定下了将要遵循的最佳方案。

  他对萨姆说,“喏,前一段时间我认为这种事可帮助我们的心得宁过关,不过那问题已解决了。但是,还会有别的问题、别的药品、别的新药申请需要获得批准,不能再像心得宁那样遭到毫无道理的拖延。”

  萨姆吓了一跳,说,“你该不是建议……”

  “我不是要建议什么。无非是想,迟早有一天,我们肯定会再次碰上那个麦司,如果他给我们添麻烦,我们手里就有对付他的枪弹。所以我们现在还是什么也不干,把事儿留待以后再说。”

  萨姆已站了起来,一面在思考洛德刚才的那番话,一面烦躁不安地在室内来回踱着。最后他大声说,“或许你说得对,可我不喜欢这种事。”

  “麦司也不会喜欢的,”洛德说。“不过,请允许我提醒你一句:是他犯罪,不是我们。”

  萨姆似乎要说点什么,却给洛德抢了先。“到时候,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由我来干好啦。”

  萨姆勉强地点点头。这时洛德心里暗自说了一句:没准儿我还乐意干哩!

  一九七五年初,西莉亚再次晋升。

  她的新职务是负责药品销售的主任,相当于一个分部的副总经理,地位仅次于分管销售与营业的副总经理之下。对一个从新药推销员做起的人来说,这是出色的成就;对妇女来说,就更了不起了。

  不过,西莉亚近来注意到一件事:在费尔丁-罗思内部,她是个女人这一点似乎已变得无足轻重了。人们对此已习以为常,现在是以她的工作成绩来判断她的——这也正是她一向希望的。

  西莉亚很清楚,她这情况并不适用于大多数的企业,也不适用于普通妇女。但是她相信,这情况表明妇女登上企业最高领导层的机会在增多,而且会越来越多,就同一切社会变革那样,总得有人当先驱。西莉亚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她至今从未参加女权运动。一些新加入这运动的妇女摇唇鼓舌,滥施政治压力,使她感到难堪。似乎谁要对她们的高谈阔论表示异议,哪怕是男人们真诚的不同意见,她们就统统斥之为大男子主义。而且很显然,不少这样的妇女本身既一事无成,于是把搞这类活动当成了自己的事业。

  西莉亚担任新职之后,直接和萨姆·霍索恩接触的机会比过去三年少,但萨姆明确表示:她随时可去见他。“西莉亚,你如见到公司里有什么重大的事办错了,或者想到某件我们应做而未做的事,我乐于听听。”这话是她任总经理特别助理的最后一天萨姆对她说的。当时,西莉亚和安德鲁正应邀在霍索恩家晚宴,莉莲·霍索恩举杯说,“祝贺你,西莉亚。但从我个人着想,我真不愿你升迁,因为你使萨姆省了不少心。而今后我倒要为他多操心了。”

  朱丽叶·霍索恩也在席上。她已满十九岁,眼下从大学回家来小住。她已是个漂亮、文静的年轻女子,看来完全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的毛病。陪她的是位潇洒而有趣的青年。朱丽叶在介绍他的时候说,“我的男朋友,德怀特·古德史密斯。他学法律,将来当律师。”

  安德鲁夫妇对这两个年轻人的印象不错。西莉亚想起了往事: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朱丽叶和莉萨两个穿着睡衣的小不点儿还相互追逐呢——真像是不久前的事。

  莉莲祝完酒后,萨姆含笑说,“有件事西莉亚还不知道,因为我也是今天很晚的时候才见到并签掉那份报告的。那才是西莉亚真正的升迁。她如今在‘走廊层’专用车道上有自己的停车处了。”

  “哎呀,爸爸!”朱丽叶喊了一声,又对她的朋友说,“那就好比被选进了纽约的名人馆一样。”

  所谓“走廊层”,是指费尔丁-罗思大楼旁那座车库和停车场建筑的最高一层,专供公司最高层领导使用。他们把车停在这里后,可方便地穿过一条玻璃走廊,进入对面的主楼,再乘专用电梯,一下子到第十一楼“领导层”。

  萨姆是“走廊层”的使用者之一。他开的那辆银灰色罗尔斯-本特利轿车每天都停在那儿。身为总经理,他有权乘坐配司机的豪华轿车,但他不干。

  公司里职务较低的人使用层次较低的停车场,然后要乘电梯下到地面,穿过空地,进入主楼后再上楼。

  晚宴结束前,大家又善意地和西莉亚开了一阵玩笑,说她“双料的升迁”。

  回家时由安德鲁开车,他对西莉亚说,“多年前,你决定把自己的事业同萨姆拴在一起,如今已完全证明你这决定很有眼光。”

  “是啊,”西莉亚说,接着加了句,“最近我为他担心。”

  “为什么?”

  “他比从前紧张了,碰上不顺心的事就烦得要命。我想这两种情况同他身负重任有关。不过他有时还一声不吭,好像有心事又不愿告诉人。”

  “即使不为萨姆的心思操心,你的担子也已够重了,”安德鲁提醒她。

  “我想你说得对。乔丹大夫,你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西莉亚感激地捏了捏丈夫的胳膊。

  “别挑逗开车人的情欲,你在分散我的注意力。”安德鲁对她说。

  过了几分钟,他又问,“提起把事业拴在命运之星上,那个把他事业拴在你身上的小伙子怎么样啦?”

  “你是指比尔·英格拉姆?”西莉亚笑了。她总记得英格拉姆初次得到她好感的情景——那还是在纽约与四方-布朗广告公司举行的会议上。“比尔一直在国际业务部工作,是拉丁美洲那一摊的主任。我过去担任过这个职务。我们正在考虑提拔他,把他调到药品销售部门去。”

  “不错。看来他的命运之星也选对了。”安德鲁说。

  西莉亚正为自己的晋升感到高兴,插进了一件令她哀伤的事:特迪·厄普肖在伏案工作时因心脏病发作死了。

  特迪死前仍旧是门市产品销售部的经理。他对这个职务相当满意,干得很愉快也很出色。他如不死,一年之内就可退休了。西莉亚对特迪的死很悲痛,她以后再也听不到他生气勃勃的声音,见不到他那走路时坚定有力的脚步,也看不到他谈兴正浓时像弹跳着的球一样的圆脑袋了。

  安德鲁随西莉亚和公司的其他人参加了特迪的葬礼,伴送着灵车去基地。这是三月里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雨下得很大,寒意袭人。送葬的人们撑着被风吹得摇晃的雨伞,在外衣里瑟缩着。

  落葬后,几个人去了厄普肖的家,西莉亚、安德鲁也在内。特迪的妻子佐伊这时才把西莉亚拉到一旁。

  她说,“乔丹太太,特迪生前非常敬慕你,他觉得在你手下工作是一种荣耀。他常说,只要你在费尔丁-罗思,这公司就总有一颗良心。”

  听了这话,西莉亚很感动。她回想起十五年前第一次注意到特迪的情景。

  那时她在沃尔多夫的推销人员大会上刚发了言,就当众受到羞辱,被责令离开会场。往外走时,她看到有几个人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厄普肖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也非常喜欢特迪。”西莉亚对佐伊说。

  安德鲁后来问起西莉亚,“厄普肖太太给你讲了些什么?”

  西莉亚告诉了他,还说,“我不是总够得上厄普肖心目中的典范人物。我还记得你我在厄瓜多尔那次吵架,那次争论。当时你指出我有些方面没考虑到道德良心。你那话很对。”

  安德鲁纠正她说,“那时我们两人都对,因为你也提到一些我做过的和该做而没有做的事。不过我们俩都不是完人。我倒同意特迪的看法,你就是费尔丁-罗思的良心,在这点上我为你感到自豪,希望你永远这样。”

  四月给全世界捎来了大好消息,从小范围的意义上说,对费尔丁-罗思也是如此。

  越南的战事结束了。对不习惯于吃败仗的美国来说,这是场惨败。杀戮的悲剧收了场,面前的任务虽说艰巨,但不那么血腥残酷。这就是医治国家的创伤——自南北战争以来,数这次创伤在国民中造成的分歧最剧、造成的痛苦最深。

  一个晚上,安德鲁和西莉亚在看电视,看完美国军人终于蒙羞受辱地全部撤出西贡的情景,安德鲁预言,“创伤造成的痛苦在我们这一辈子不会完结。对于我们卷入越战是否正确这一问题,从现在起,两百年以后历史学家们还会争论不休的!”

  “我知道,我的话出于私心。”西莉亚说,“不过我想到的只是谢天谢地,战争总算在布鲁斯到达服役年龄前结束了!”

  过了一两个星期,费尔丁-罗思最高层的人们感到万分喜悦。他们得到消息,蒙泰尼那药已在法国获准生产销售。这就是说,根据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与法国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达成的协议,美国试验该药的工作现在可以开始了。

  蒙泰尼用于妊娠初期的孕妇,以消除经常在这时出现的呕吐、早晨恶心等症状。西莉亚最初获悉该药的作用时心里颇感不安。她和其他人一样,对当年孕妇服用酞胺哌啶酮的可怕后果记忆犹新。她还记得她曾深感庆幸,因为她当时回想起在自己两次妊娠期间,安德鲁都坚持不让她用任何药。

  她向萨姆吐露了这种不安心情,因为萨姆是理解和同情她的。“我第一次听说蒙泰尼的时候,也有和你一样的心情,”萨姆承认说,“不过对它进一步了解后,才知道它是疗效特好又绝对安全的药。”他还指出,自从酞胺哌啶酮事件之后,而今已过去了十五年。这期间医药方面的研究工作,包括对新药的科学试验,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而且,一九七五年政府实施的规定远比五十年代严格。

  萨姆坚持说,“许多事情都起了变化。举个例子吧:过去有人极力反对在分娩时使用麻醉剂,认为用了有危险,破坏性很大。同样的道理,供孕妇用的安全的药物是可以找到也一定找得到的。蒙泰尼只不过正逢其时罢了。”

  他劝西莉亚不要先有成见,等研究了全部资料后再说。西莉亚答应照他说的去办。

  不久,蒙泰尼对费尔丁-罗思的重要性变得非常突出了。这是公司副总经理兼审计人塞思·费恩哥尔德私下向西莉亚透露的,他说,“公司眼下急需资金,萨姆已向董事会保证,说是蒙泰尼可为我们赚大钱。从今年的资金平衡表来看,咱们这里眼看要加入靠人施舍度日者的行列了。”

  费恩哥尔德是公司里的老人马。他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虽已过了退休之年,但被留用,因为他对公司的财政情况无所不知,且善于在尴尬时刻弄钱应付。过去两年多来,他和西莉亚已成了朋友,再加上他妻子患关节炎多年,经安德鲁治疗后病痛顿消,因此两人的友谊就更深了。

  这审计人有一天对西莉亚说,“我妻子认为,你丈夫能够把清水变成琼浆玉液。现在我比较了解你,对于他妻子也有同样的看法。”

  他在继续议论蒙泰尼时又说,“我已和吉伦特公司管财务的人交谈过,那些法国人全都认为这药会成为他们的一棵摇钱树。”

  西莉亚要他放心。她说,“时间虽说还早,我们搞推销的全体人员也要为这事加紧干。特别是为了你,塞思,我们更要多努一把力。”

  “好啊,姑娘!讲到要多努一把力,我们这里有人正在纳闷:大洋彼岸的那些英国人在咱们那研究所里到底干得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在磨洋工,大部分时间都歇在那儿喝喝茶吃吃点心的?”

  “近来我没听到多少……”西莉亚说。

  “我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那里开支了好几百万,钱花得像流水似的。

  这也是我们资金平衡表上情况糟糕的原因之一。我现在告诉你,西莉亚,这儿有不少人,包括董事会里的一些成员,都在为那英国的玩意儿担心。你问萨姆去吧。”

  结果并不需要西莉亚去问萨姆,因为几天后他就把西莉亚找去了。他说,“你也许听说了吧,因为哈洛建了所,又用了马丁·皮特-史密斯,我正在受到严厉的指责。”

  “听说了,”她答道。“塞思·费恩哥尔德告诉我了。”

  萨姆点点头。“塞思就是持怀疑态度的一个。出于财务上的考虑,他愿意看到哈洛研究所关门了事。董事会里越来越多的人也会有这种想法。我估计在年会上股东们对这事会提出严厉的质问。”他有点不痛快地添了一句,“有时我也觉得让它关掉算了。”

  西莉亚提醒他,“哈洛研究所成立了还不过两年多一点。而且你本来对马丁是很信任的。”

  “马丁曾预言,两年内至少会取得某种积极的成果,”萨姆回答说。“我们的血本像水一样地流了出去,何况我还要对董事会和股东们负责,因此信任有个限度。此外,在书面报告问题上马丁未免太倔了,他从来不报告他们的工作进展情况。所以我需要有保证:那儿确实有进展,值得继续办下去。”

  “你何不亲自去那儿看看?”

  “我倒是想去,无奈眼下腾不出工夫,所以要你跑一趟。西莉亚,尽快去一趟吧,然后回来向我汇报。”

  她不无怀疑地问,“你难道不认为文森特·洛德更够格一些吗?”

  “就科学知识而言,是这样。但他偏见太深。他本就反对在英国搞研究,哈洛研究所一关掉,就证明了他的正确,所以他忍不住要作此建议的。”

  西莉亚笑了起来。“你对我们大家真了解!”

  萨姆一本正经地说,“我了解你,西莉亚,经验告诉我:可以信赖你的判断力和直觉。不过,我还是要劝你——无论你多么喜欢马丁·皮特-史密斯——你要是觉得你的建议必须狠心冷酷的话,就不妨狠心冷酷!最快你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我争取明天出发,”西莉亚答道。

  四

  西莉亚一早抵达伦敦希思罗机场。因为此行只有两天,时间不容浪费。

  她坐上在机场等着接她的一辆豪华轿车,径直前往研究所。她将在那里与马丁·皮特-史密斯等人一起查看她心目中的“哈洛方程式”。

  然后,向萨姆建议的问题一旦确定,她就飞回美国。

  到达哈洛的第一天,她就有了明确的印象:她见到的人几乎个个情绪高昂、乐观。自马丁以下,谁都向西莉亚说得很肯定:对人脑老化的研究进展得多么顺利;已了解到多少新的东西;作为一个协调的整体,全体人员多么努力地工作等等。只是偶尔似乎有某种神情倏忽一现——她觉得这也许是疑虑或犹豫——就像偶尔匆匆看到一眼古堡门洞里的情形。接着这就不见了,或者是马上被克制住了。她搞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幻觉。

  第一天以马丁陪西莉亚参观各实验室开始,他边走边讲工作的进展情况。他说,从上次见面后,他和同事们已完成了最初目标:“发现并分离出一种信使核糖核酸。这种信使核糖核酸在低龄动物脑子里和在高龄动物脑子里的不同。”他还说,“很有可能,到时候在人脑里也会有此种发现。”

  科学术语滔滔不绝了。

  “……从不同年龄的鼠脑中提取信使核糖核酸……然后,将其同加有放射性氨基酸的酵母菌“分裂细胞”制剂一起培养……酵母在发酵过程中形成了略带放射性的动物脑缩氨酸……下一步,在特种凝胶质上,利用缩氨酸所带电荷将其分离出来……然后用X光底片摄影,凡出现条状物之处,便是缩氨酸了……”

  像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一样——变——这是马丁和西莉亚在一张工作台前停下时,他一下子抽出几张8×10英寸的底片。“这些都是色层分析片子。”

  西莉亚拿起片子一看,似乎都是透明的,上面什么也没有。马丁说,“仔细看看,你可以看到两条黑线。一条是低龄鼠的,一条是高龄鼠的。注意看……”他用手指了指。“这里。这条低龄鼠的线上,至少有九种高龄鼠脑中已不再产生的缩氨酸。”他解释的时候由于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我们现在可以肯定地证明:脑里的核糖核酸,很可能还有脱氧核糖核酸,在衰老过程中有变化。这一点非常重要。”

  “是的,”西莉亚应了一声,心里却纳闷:为了这个成就,真值得付出巨大的开销和全所人员两年多的努力吗?

  四下一看,处处说明开销之大:宽敞的实验室和现代化的办公室都是用标准隔板隔成,可根据需要随时调整;通行无阻的走廊;舒适的会议室;还有,在精心装备起来的实验室内,有大量不锈钢的和新式的工作台,新式工作台由合成材料制成,不能是木制的,因为用科学术语说,本质东西不干净。

  室内装有空调设备,除掉空气中不洁物质;光线又好又不刺眼。两间细菌培养室里放有大块玻璃面的细菌培养箱,专门设计来放置成排的培养器(内装细菌和酵母)。另外的几间都装有双层门,外有“危险!谨防辐射!”的牌子。

  这里的一切,与西莉亚曾和马丁一起参观过的剑桥实验室相比,差别是惊人的。当然也有很少几样见过的东西,纸就是其中之一。堆在办公桌上大量的纸又高又乱,马丁桌上的更其如此。她想,科学家的工作环境可以改变,可工作习惯改变不了。

  他们从工作台和色层分析片那里走开,马丁继续解说。

  “有了核糖核酸,我们就可以制出相应的脱氧核糖核酸,然后得把它放进活细菌的脱氧核糖核酸……试着去‘糊弄’细菌,使它制造出所要求的脑缩氨酸……”

  西莉亚竭力想又多又快地把这些吸收进来。

  视察临结束前,马丁推开一个小实验室的门,里面有个上年纪的白衣技师正面对着笼子里的五六只老鼠。他形容枯槁,有点伛腰曲背,头发只剩下周围的一圈,戴着的一副老式夹鼻眼镜拴在一根套着脖子的黑绳子上。马丁对她说,“这是耶茨先生,他正要做动物解剖。”

  “米基·耶茨。”他一边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谁,大家都知道。”

  马丁笑笑。“是这样,他们都知道。”他问西莉亚,“请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我得去打个电话。”

  “当然可以。”马丁走出去,顺手带上门。这时她对耶茨说,“如果不妨碍你,我想在旁边看看。”

  “一点儿不碍事。不过首先,我先得宰一只这种没用的小东西。”他指指笼里的老鼠。

  他动作麻利地打开冰箱,从制冷室里拿出一个盖子连在上面的透明塑料小匣,匣里有个稍微突起的小平台,下面的碟子里装有冒着丝丝寒气的结晶物质。耶茨说,“这是干冰,你进来之前刚放进去。”

  他打开笼子,伸手进去熟练地抓住一只吱吱直叫的灰白色大老鼠,把它放进小匣子,关上盖。西莉亚可以看见匣内小平台上的老鼠。

  “干冰可以使匣子里满是二氧化碳。”耶茨问,“这个意思你懂吗?”

  听他问这样简单的问题,西莉亚微微一笑。“懂。我们只吸大气中的氧,呼出二氧化碳。人待在二氧化碳里活不了。”

  “这家伙也一样,它就要完蛋的。”

  他们只见那老鼠抽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过了一分钟耶茨高兴地说,“它停止呼吸了。”又过了半分钟,他打开匣子取出那不动弹的动物。“死透了。不过这种方法慢。”

  “慢?我觉得挺快的。”西莉亚努力回忆她过去在实验室是怎么弄死老鼠的,可就是记不起来。

  “要弄死好多老鼠时,这就慢了。皮特-史密斯博士主张我们用这种方法,不过用别的方法快。就是用这个。”耶茨弯下身去开工作台下的小橱门,拿出个金属匣子。这个的样式与第一个不同,在匣子一头有个小圆孔,孔上面是把用铰链铰住的快刀。“这是断头器。”耶茨还是那样高高兴兴的。“法国人干事利落。”

  “但是怪脏的。”西莉亚应了一句。她现在记起来了,早先见过的杀鼠器械和这种样式差不多。

  “啊,并不怎么脏,它来得快。”耶茨扭头一瞟,见门关着,就从笼里又抓出一只老鼠,一下塞进这匣子,让鼠头伸在孔外,切面包似地把切刀往下一按——动作之快叫西莉亚要反对也来不及。

  先是很轻的吱嘎一声,紧接着可能是一声叫。只见颈断头落,鲜血直流。

  西莉亚虽说对实验室里这一套并不陌生,却也觉得恶心。

  那老鼠的躯体还在抽搐、流血,耶茨就漫不经心地把它扔进废物箱,又捡起了鼠头。“我现在要做的只是剥取鼠脑。这又快又不痛苦吧!”这技师笑出了声音。“我觉得没什么。”

  西莉亚又气恼又厌恶。“你没有必要把这做给我看!”

  “做什么给你看?”她身后传来马丁的声音。他已悄悄进了屋,此刻看明了这一场面。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同样不露声色地吩咐说,“西莉亚,请在外面等我一下。”

  西莉亚刚走,马丁就喘着粗气地瞪着耶茨。

  在室外等着的西莉亚,听到门里面马丁气得嗓门都粗了的声音。“今后再不许了!……要想在这里干下去就不许……我的命令,要始终用二氧化碳的匣子,那才是没有痛苦的。别的不行!……把另外那讨厌的怪东西拿走,要不就把它砸烂……我决不允许手段残酷,明白吗?”

  西莉亚听见耶茨轻声回答,“明白了,先生。”

  马丁出了房间,挽起西莉亚的胳膊,把她领进了会议室。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对坐着。马丁拿起桌上的保温咖啡壶往杯子里斟咖啡。

  “刚才这件事,我很抱歉,它本不该发生,”他对她说。“耶茨有点忘乎所以了。可能是有个漂亮的女人在旁参观,他还不习惯。顺便说说,他工作是很出色的,所以我才把他从剑桥弄到这儿来。他能像外科医生一样解剖老鼠的脑子。”

  西莉亚那点小小的不快早已过去,说道,“这么件小事,不要紧。”

  “对我可要紧。”

  她好奇地问,“你很喜欢动物,是吗?”

  “是的,我很喜欢。”马丁呷了一口咖啡说,“做研究要不让一些动物受点痛苦是不可能的。人类的需要第一嘛,这一条,哪怕喜欢动物的人都得接受。不过应该使它们受的痛苦最小才好。这一点,要多留神才能做到,否则人就很容易变得麻木不仁了。我已提醒耶茨注意这个问题,我想他是不会忘记的。”

  通过这件小事,西莉亚比以往更加喜欢和尊重马丁了。不过,她提醒自己,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决不容许影响她此行的目的。

  她轻快地说,“咱们回到工作进展的问题上来吧。你谈到老幼动物的脑髓有差异,也谈到合成脱氧核糖核酸的计划,可是你们还没有分离出一种蛋白质来,也就是你们在寻求的那种事关重大的缩氨酸。我说得可对?”

  “对。”马丁的脸上又闪现出他那热情的微笑,接着很自信地说,“你刚才讲的是下一步的事,也是最棘手的。我们正在攻这一关,它会被攻破的。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她提醒他,“研究所成立时你说过‘给我两年时间’,你本想在两年时间里取得一点积极成果的。而那已是两年零四个月以前的事了。”

  他似乎感到吃惊。“我真说过这话?”

  “当然说过。萨姆记得,我也记得。”

  “那我太冒失了。对我们这些搞前沿科学的人来说,时间表是不适用的。”马丁看来已很平静,不过西莉亚仍看出他心里有点紧张。看来马丁身体状况也不好。他脸色发青,两眼可能由于操劳过度而显得疲惫不堪,脸上也添了几道两年前没有的皱纹。

  西莉亚又问,“马丁,你为什么不写工作报告?这边的情况,萨姆必须向董事会有所交待,还有股东们那里……”

  这科学家摇摇头,第一次显得很不耐烦。“更重要的事是把精力集中在研究上。写报告、磨笔头,要浪费宝贵的时间。”这时他突然问,“你读过①

  约翰·洛克(约翰·洛克(1632-1704),英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主要著作有《政府论》、《人类理解力论》等。译者注)的著作吗?”

  “在大学里念过一点。”

  “他在书里说,一个人要有所发现,‘就得锲而不舍,专心致力于选定的目标’。一个科研工作者必须记住这句话。”

  西莉亚暂时没有去谈这个问题,只是后来向所长本特利提了出来。这位前空军少校对不写报告的原因,提出了另一种说法。

  本特利说,“乔丹太太,你应当了解,皮特-史密斯博士认为把任何东西写出来都极其困难。一个原因是他思路敏捷,他昨天还认为重要的事,到今天他可能就认为已过时,到明天就更不行了。他确实对他早先写的东西,譬如说两年前写的东西,感到羞愧。即使当时看来那些东西极富远见,现在他会认为幼稚可笑。如果按他心思办,他会把过去写的东西统统抹掉。这种怪癖在科学界屡见不鲜。我从前就碰到过。”

  西莉亚说,“请再告诉我一些有关科学家思想方法的事,这些我该知道。”

  他们是在本特利那间朴素而井井有条的办公室里谈的,没他人在场。本特利是西莉亚挑来管该所行政的,现在她对这矮小而能干的人越发尊重了。

  本特利略加思索之后说,“最重要的或许是因为科学家们长期处在学术之宫,潜心于他们选定的专业,有时还是冷僻的课题,结果对日常的现实生活在反应上就不如我们。是啊,有些大学者对一些现实问题就根本理解不了。”

  “我听说他们有些方面仍像孩子似的。”

  “是这样,乔丹太太。某些方面确实如此。所以常可看到科学界有人耍小孩脾气,为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吵吵闹闹的。

  西莉亚若有所思地说,“我倒不觉得以上情况适用于皮特-史密斯。”

  “刚才说的那种情况或许不适用,”本特利表示同意。“但是,在别的方面是适用的。”

  “请你讲讲。”

  “好吧,皮特-史密斯博士作一些小小决定时存在困难。有人或许会这么说,总有一天,他在街上该靠哪边走也定不下来。举个例说吧。这里有两个技术员,为了挑一个去伦敦学习三天,马丁竟折腾了几个星期。这本是件小事,你我只要几分钟就可定下来。结果呢?我的这个上级下不了决心,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当然罗,这种事与皮特-史密斯博士的主流——他对科学的真知灼见和献身精神——相比,差异太悬殊了。”

  “你把几个问题说得很透彻,”西莉亚说,“包括马丁没有写报告的原因。”

  本特利这时自告奋勇地说,“还有别的问题我想应当指出来,说不定甚至和你这次前来有关系。”

  “请说。”

  “皮特-史密斯博士是个领导。对任何领导人来说,如果在工作进展问题上表现出软弱或怀疑都是错误的。这对他也一样。因为这样一来,他手下工作的人就会泄气。另外,皮特-史密斯博士习惯于按自己的步调独自工作。如今,重担突然落到他肩上,许多人要靠他指挥,还有其他各种压力——微妙的和不怎么微妙的——包括你乔丹太太这次光临。处在这种情况下,谁都免不了心里十分紧张。”

  “那么对当前的工作成绩是有怀疑的罗?非常怀疑吗?我想弄清楚,”

  西莉亚说。

  本特利是隔着办公桌面对着西莉亚的,这时他两只手的手指尖顶在一起,眼光打指尖上凝视着对方。“在这里工作,我对皮特-史密斯博士负责,但是更要对你和霍索恩先生负责。所以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是有怀疑。”

  “我想知道得具体些,有哪些怀疑?”西莉亚说。

  “对科学上的事,我没有资格谈,”本特利迟疑一下才接下去。“也许这样做不合常规,不过我想你应该私下找萨斯特里博士谈谈,你有权吩咐他坦率地讲出全部的心里话。”

  据西莉亚所知,劳·萨斯特里博士是个研究核酸的化学家,巴基斯坦人,是马丁在剑桥时的同事,特地请来作他科学上的副手的。

  她说,“事情太重要了,舍不合常规就顾不上啦,本特利先生,谢谢你,我将按你的建议去办。”

  “还有什么别的事用得着我吗?”

  西莉亚略加思索。“今天马丁对我引用了一句约翰·洛克说的话。他是洛克的信徒吗?”

  “是的,我也是。”本特利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两人都认为:从古至今,洛克是世上最卓越的哲学家和导师之一。”

  西莉亚说,“今天晚上我想看看洛克写的东西,你能给我找一本吗?”

  本特利记了下来。“你回饭店时准保有书看。”

  在哈洛的第二天下午较晚的时候,西莉亚才跟萨斯特里博士谈上话。头天与本特利谈话后,她和所里其他一些人交谈过,他们对所里研究工作的看法还是那样乐观和满意。可西莉亚仍然感到他们是有保留的;她的直觉是:

  这些人与她谈话时不够直截了当。

  劳·萨斯特里原来长得很英俊,深色的皮肤,口齿清楚,讲话很快,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西莉亚知道他有着博士学位,学习期间成绩优异。

  马丁和本特利都对她讲过,研究所能得此人,真是运气。萨斯特里和西莉亚是在自助食堂的一间小屋见面的。这是所里高级职员平常进工作午餐的地方。和萨斯特里握过手,彼此还没坐下,西莉亚便把门关上,以免别人看见。

  她说,“我想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的,乔丹太太。我的同事皮特-史密斯经常提起你,说你好话。这次能与你见面,我不胜荣幸。”萨斯特里这几句话说得很有教养,非常简洁,还带点巴基斯坦的乡音。他脸上总挂着笑容,不过有时这笑脸变得有点紧张。

  “我也高兴见到你,”西莉亚说,“希望跟你谈谈这里研究工作的进展。”

  “进展得好极了!真的了不起!全所局面一片大好。”

  “是的,”西莉亚说,“别人都这么说。但我们往下谈之前,我想先把话说清楚。我这次来,代表了费尔丁-罗思总经理霍索恩先生,并行使他的职权。”

  “唉呀,我的天!你究竟要说什么?”

  “萨斯特里博士,我要说的是:我现在要你——实际上是命令你——向我毫无保留地讲心里话,包括此前你从未向别人吐露过的一切疑虑。”

  “这样做太别扭,”萨斯特里说,“也不公平!本特利告诉我,你准备找我了解情况,我当时就向他指出这点。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要对皮特-史密斯负责,他可是个正派人。”

  “你更应当对费尔丁-罗思负责!”西莉亚一针见血地说。“公司付你薪水——而且是高薪——也就有权要求你照直说出你在业务问题上的意见。”

  “我说,乔丹太太!你不是在说瞎话吧,是吗?”这年轻的巴基斯坦人的口气又惊又怕。

  “说瞎话?你说得挺妙,萨斯特里博士,说瞎话很费时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因为我明天就回美国。所以请准确告诉我,依你看,所里研究工作的现状怎么样?今后会怎么样?”

  萨斯特里抬起双手作个只好服从的样子,叹了口气。“好吧,我说。目前研究工作进展不大。据本人和参加这项目的其他人之见,一时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你把这些意见说具体些。”

  “这两年多来的成绩,只在于证实了一个理论:大脑在衰老过程中脱氧核糖核酸起了变化。不错,这是个很有意义的成就。可是再往前走,就碰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该死的墙,技术上我们还无法穿越它,也许再过许多年也没办法。而且即使有了,皮特-史密斯所设想的那种缩氨酸也可能不在墙的那一边。”

  西莉亚疑惑地问,“你不同意那设想吗?”

  “它是我同事的推测,乔丹太太。我承认我曾表示过同意。”萨斯特里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在我内心深处已不再同意了。”

  “马丁跟我说过,”西莉亚说,“你证明了存在着一种独特的核糖核酸,从而应该能制成相应的脱氧核糖核酸。”

  “唉呀,那倒不假!不过,他也许没有告诉你这分离出来的物质可能太大。那一串信使核糖核酸很长,可列有多种蛋白质的密码,可能共有四十种之多,所以没用,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缩氨酸。”

  西莉亚动了动她的科学脑筋。“那种物质能不能剖开,分成一种种的缩氨酸?”

  萨斯特里笑了,说话的声音也带点高人一等的味儿。“那里有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技术上没有办法把我们带过去,或许从现在起要花十年时间……”他耸了耸肩。

  他们又谈了二十分钟科学方面的问题。西莉亚了解到,在哈洛搞大脑老化研究的科技人员里,只有马丁一人仍然认定这研究会取得有价值的结果。

  谈话结束时她说,“谢谢你,萨斯特里博士,你给我的答案正是我飞越了大西洋过来寻求的。”

  这年轻人犯愁地点点头,“你既坚持要求,我只得履行职责。不过,今天夜里我是睡不好觉了。”

  “我也不指望睡个好觉了,”西莉亚说。“不过,像你我这样的人所处的位置,有时难免要付出代价的。”

  五

  西莉亚在哈洛的第二个也是最后的一个傍晚,应马丁的邀请去他家喝一杯。按照西莉亚的安排,他们随后将去她下榻的丘奇盖特饭店进餐。

  马丁的住宅是半独立式的,面积不大,离研究所约二英里。住宅虽然新式实用,但与附近其他许多住宅格调相似,在西莉亚的眼里,似乎都是在生产线上装配而成的。

  她乘出租汽车到达后,马丁陪她进了小小的起居室。同以往有些时候一样,她意识到马丁在带着欣赏的神情打量她。由于她这次英国之行为时短暂,她轻装上路,白天穿的是一套定做的衣服,但今晚换了套出自名店的兜身衣裙,料子棕、白相间,花色迷人,再加珍珠一串。她那柔软的棕色头发,按当时流行的发式剪得短短的、直直的,很有样子。

  西莉亚从前厅往里走,一路上跨过或绕开了五只动物:一只友好的爱尔兰猎狗,一只嗥嗥叫的英吉利叭喇狗,三只猫。起居室里还有只鹦鹉歇在凭空吊着的栖木上。

  她笑着说,“你真是个喜爱动物的人。”

  “我想是这样。”马丁微笑表示赞同。“我就是喜欢有些动物在身边,对那些没有家的猫特别着迷。”这几只猫似乎颇解主人之意,总是驯顺地跟在他身后。

  西莉亚知道马丁是一人独居,只有个早来晚去的妇女替他收拾屋子。起居室里的家具少得不能再少,主要是一张皮沙发,旁边有个落地灯;三个书橱,都挤满了各种科技书;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几个瓶子、一些速溶食品和冰块。马丁用手势请她坐在沙发上,就动手配制饮料。

  “代基里酒(即掺有柠檬汁的鸡尾酒。译者注)的配料我全有,你喜欢喝吗?”

  “喜欢,”西莉亚说,“你居然还记得,真叫我感动。”她不知道今晚分手时他们之间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友好。同以前几次一样,她总觉得马丁身上有一种男人的吸引力。不过,到这里来之前,她用萨姆的临别赠言提醒着自己:无论你多么喜欢马丁……你要是觉得必须狠心冷酷……你就不妨狠心冷酷!

  她说,“后天我就要见到萨姆,我必须对哈洛这个所的未来向他提出建议。因此我想了解一下你的看法。”

  “那很简单。”他把调好的代基里酒递给她。“你应该劝他,让目前的研究工作再搞上一年,必要时再延长些。”

  “有人反对继续搞下去,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从西莉亚到来以后,马丁一直信心十足,现在显然也没有变。

  “但是,眼光短浅的人总是有的,他们看不到宏伟的远景。”

  “萨斯特里博士也眼光短浅吗?”

  “我很遗憾地说——他眼光短浅。这酒调得怎么样?”

  “很好。”

  “他在一小时前来过这儿,”马丁说。“他找我是因为觉得我应当了解他今天下午向你讲述的一切。他是个很讲道德的人。”

  “还有呢?”

  “他错了,完全错了。其他持怀疑态度的人也错了。”

  西莉亚问道,“你能拿出事实来驳倒萨斯特里的话吗?”

  “当然拿不出来!”马丁略微显得不耐烦,这神情昨天也曾有过。“一切科学研究都是基于理论的。如果我们已经有了事实,也就用不着去研究了,这里牵涉到精通业务的判断力和某种直觉,有人把这两者合称为科学上的傲慢。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坚信自己路子走得对,知道隔在自己与研究目标之间的只是时间而已,而在我们的研究上,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

  西莉亚提醒他说,“是时间和大量的钱。也是谁的判断正确的问题,是你的正确还是萨斯特里等人的正确?”

  马丁呷了一口他配好的掺水苏格兰威士忌,停下来思索一会儿之后说,

  “钱这个东西,我除了必须考虑的情况外,并不喜欢去考虑它,尤其是卖药赚钱这问题。不过,既然你先提起这个问题,我也就来讲讲,或许这是我能向你、向萨姆和其他跟你们一样的人把话说清楚的唯一途径。”

  西莉亚凝神地注视着他,认真地听着,不知他到底要讲点什么。

  他说,“尽管在你们眼里,我是个除科研以外百事不问的人,我也了解费尔丁-罗思目前处境极糟。如果今后几年这种局面得不到改善,公司就可能破产。”他单刀直入地问,“此话可对?”

  西莉亚略一沉吟后点点头。“对。”

  “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把你们的公司保住,不仅保住,还可以使它生意兴旺,爱人欢迎,获得巨大利润。这是因为根据我的研究成果,可以制出重要的药。”马丁做了个鬼脸才接着说下去。“倒不是我关心商业效益,才不是呢。我现在谈起它仍感到不自在。不过,只要商业效益能实现,我希望达到的目的也一定会实现。”

  西莉亚想,他刚才这番话给人印象很深,跟他们初次见面那天他在剑桥实验室里说过的那番话一样,当时萨姆也有同感。但是两年多前说过的那番话并没有兑现。她自忖道:那么凭什么说他今天的话就会兑现呢?

  西莉亚摇摇头。“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见鬼,我知道我的判断没错!”马丁的嗓门高了起来,“我们就会—

  —很快就会——找出办法来改善人的老化过程,推迟大脑衰退,说不定还能防止阿尔茨海默氏症。”他将手里酒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我到底怎样才能说服你呢?”

  “吃晚饭时你再试试。”西莉亚看了看表。“我看咱们现在该动身了。”

  丘奇盖特饭店(“丘奇盖特”在英语中意为教堂大门。译者注)的菜肴不错,不过量太大,对西莉亚来说量太大。不一会儿,她已在把剩在盘子里的东西东拨西弄的,却不吃进嘴里,一面还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说。但不管说什么话,都至关重要。她明白这一点,就细细琢磨着怎么说才好这时,整个环境令人轻松愉快。

  在丘奇盖特饭店问世前的六个多世纪,这里是个住有教士的小教堂。到了詹姆士一世时代,它成了私人宅邸。这可爱的饭店里仍有几处保留了当时的结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哈洛由村落变成了城镇,这儿也扩建修整了。

  餐厅就是历史遗物之一。

  西莉亚喜欢这餐厅的气氛——那低低的天花板,铺有座垫的靠窗凳子,红白两色的餐巾,还有周到的服务,包括顾客进餐厅之前,先在隔壁的酒吧休息,等点好的菜肴摆上餐桌后,才请顾客进来入座。

  今晚,西莉亚坐的是靠窗凳子,马丁坐在她对面。

  用餐时,他们接着在马丁家里开始的谈话往下谈。马丁很自信地讲着科学方面的事,西莉亚注意地听,偶尔提个问题。但她对本特利昨天讲的话记忆犹新:“皮特-史密斯博士是个领导,对任何领导人来说……表现出软弱或怀疑都是错误的……”

  从外表看,马丁总那么信心十足,他内心有没有一点不为人知的怀疑呢?

  西莉亚想了个策略来套他实话。这是她昨夜看了本特利送来的书——他如约送到饭店——才琢磨出来的。

  她字斟句酌地盘算定当,眼睛直视对方说,“一小时前,你在家里谈到你有那种科学上的傲慢。”

  他赶忙分辩说,“请不要误解那个话,那是褒义的,不是贬义的。那是由知识、信心和乐于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批评的态度三者合成的东西,是有成就的科学家赖以生活下去的条件。”

  他解释的时候,西莉亚觉得他那泰然自若的表面似乎第一次露出一丝犹疑、一点软弱的痕迹。但她没把握,就继续钉下去。

  “可不可能,”她追问道,“科学上的傲慢,或者不管你叫它什么,会太过了份;可不可能有人对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过于有把握,以致死抱住一厢情愿的想法呢?”

  “一切都有可能。”马丁回答。“尽管这次是例外。”

  可是,他的声音很平淡,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现在她有把握了,她已触到他的痛处。他就要让步,或许就要有转折了。

  “昨夜我读了一段文字,并写了下来。虽然我估计你也知道。”西莉亚从身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张饭店的便笺,高声念道:

  “失误不在于吾人知识之欠缺而在于吾人判断之过错……一个人倘脑中不考虑某事之诸多后果,又不认真权衡处于优势地位的反证……或许易于误入歧途,赞同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主张。”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西莉亚感到自己的这一下很无情,甚至很冷酷,就打破了沉默。“这是从约翰·洛克《人类理解力论》中摘下来的。作者是你信赖和敬仰的人。”

  “对,”他说,“我知道。”

  她紧追不放,“那么有没有可能,你没有权衡那些‘反证’,你在坚持那种‘不可能实现的主张’,像洛克讲的那样呢?”

  马丁转脸对着她,露出默默恳求的神色。“你认为我是那样吗?”

  西莉亚平静地说,“对,我认为是。”

  “我很遗憾你……”他的话哽住了,她也几乎听不出这是他的声音了。

  接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么……我放弃。”

  马丁垮了。洛克是他崇拜的偶像。西莉亚用他来对付马丁,那段话直刺马丁心中。不仅如此,他像一台突然出了毛病的机器,里面乱折腾起来,变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脸色煞白,张着嘴巴,颌部松垂,断断续续地说些不连贯的话,“……去告诉你们的人停了吧……关闭算了……我确实相信,或许我不够好,但不光我自己……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西莉亚吓呆了。她干了些什么?她本来只想吓吓马丁,让他看看她认为是现实的状况。但并不想,也不希望做得这样过火。显然,两年多积起来的压力,他独自挑起的艰巨重担,都一直在折磨他。这一点,眼下已一清二楚了。

  又是马丁的声音。“……乏了,太乏了……”

  听到这句句泄气的话,西莉亚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他搂在怀里安慰安慰他。这时,她突然悟到将要发生的什么事了。她毅然决然地说,“马丁,咱们离开这儿吧。”

  打边上经过的女招待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西莉亚已站起身来,招呼她说,“把这顿饭记在我的帐上。我这朋友有点不舒服。”

  “好的,乔丹太太。”这姑娘把桌子小心地向外移了一下。“要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我对付得了。”她扶着马丁一只胳膊,推着他走到外面的酒吧,那儿有楼梯通一排客房。西莉亚的房间近楼梯口。她用钥匙打开门,两人走进室内。

  饭店的这一部分也是从詹姆士一世时代保留下来的。长方形的卧室,天花板很低,上面是长条交织的图案,墙上有橡木护壁板,壁炉是石块砌成的,带铅条的玻璃窗都比较小,使人想到玻璃在十七世纪时是贵重的奢侈品。

  床很大,四根床柱上有个顶篷。晚餐时间女侍来过,床已给侍弄得马上可以就寝,西莉亚的长睡衣也给放在枕头上了。

  西莉亚在思量,谁知道这屋里经历过多少往事:古代家族中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风流韵事、龃龉争斗等等。好吧,她想道,今晚还会添上一件呢。

  马丁站在一旁,仍昏昏然痛苦难言,神情迷惘地注视着她。她拿起睡衣朝浴室走去,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上床吧。我一会儿就来。”

  见马丁依然两眼盯着她,并不行动,她走近他低声说,“你也……”

  只见他胸部挺起,发出一声终于透过气来似的叹息,“天哪!”

  两人相互搂抱着的时候,她像安慰小孩一样抚慰着他。不过时间不长。

  西莉亚知道这件事可说迟早必定发生。他们在剑桥初次见面时,两人间就闪过一种远比一见钟情更为强烈的欲望。从那时起,西莉亚就意识到,问题根本不是“会吗?”而只是“什么时候?”

  选择此时此地满足心愿,从某个意义上说是偶然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丁突然处于颓丧和绝望的境地,这时急需从外部给以力量和慰藉。不过,这事即便不在今晚发生,其他时候也会同样发生的,他们每见一次面,就使这事发生的时刻更近一些。

  马丁在狂热吻她的时候,她一边回吻,一边也感觉到他的结实的身体。

  在她脑海的一个凹角里,她知道早晚要正视这个道德问题,要掂量其后果。

  但不是眼下!西莉亚这时已没有余力去想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在亲热地呼喊着对方,感到无比的愉快。

  后来两人都睡着了。西莉亚觉得马丁睡得很沉,很安详。凌晨两人醒来后又亲热一番,这次更温存,可愉快如初。

  西莉亚再次醒来时,阳光已射进旧式的窗户。

  马丁已经离去。她不久就发现一张便条。

  最亲爱的:

  你曾经是、现在也是我灵感的源泉。

  一清早,你还在梦乡的时候——啊,你睡得多甜美!

  ——我有了个想法,这“或许”能解决我们研究中的难题。

  我现在就去实验室,看看这个办法有没有希望。尽管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不管怎么说,我将矢志不渝,要一直坚持到收到驱逐令为止。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请别担心。我知道找到天堂只有一次机会。

  建议你不必保留这信。

  永远属于你的

  马丁

  西莉亚洗完澡,要了早餐,就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踏上归途。

  六

  在英国航空公司的协和式客机上,西莉亚用过午餐后,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先是个人的事。

  同安德鲁结婚十八年来,直到昨夜之前她没有和别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倒不是没有机会,机会很多。她甚至偶尔也被引得动了心,想顺水推舟地作乐一番,但总是打消了那种念头。这或者是出于对安德鲁的忠诚;或者是用商界的话来说,看来不明智;而有时两种理由兼而有之。

  萨姆·霍索恩不止一次向她示意过,愿与她风流一番。不过她早就拿定主意,这事对他们两人都会成为最大的不幸,因此萨姆少有的几次表示都被她有礼但坚决地拒绝了。

  与马丁的关系则又当别论。他们初次见面西莉亚就很爱慕他,而且——她现在也承认——当时就希望与他发生肉体关系。好吧,如今这愿望实现了,而且同任何情人可能希望的一样,结果很满意。西莉亚明白——如果两人的处境和现在不一样——她和马丁可能再发生多次这种关系。

  但马丁很明智,认识到他们的这种你欢我受没有前途。这点西莉亚也是看到的,除非她准备和安德鲁一刀两断,准备冒和孩子们疏远的风险。然而她对此并无准备,也决不会这么干,何况她非常爱安德鲁。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岁月,安德鲁又有很多优点:他聪明,体贴人,意志坚强,在这些方面,西莉亚所认识的任何人,连马丁在内,比起他来都差远了。

  所以那天早上马丁才写了那么句:“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我知道找到天堂只有一次机会。”这话听起来不像出于科学工作者之口,却像出于诗人之口。

  她想,有人会认为她对昨夜的事理当感到内疚,她才不呢——倒恰好相反!——就那么回事嘛。

  她的思路从自己转到了安德鲁身上。

  安德鲁是否曾纵情于这种婚外的关系之中呢?很可能有过。机会他也是有的。再说,他在女人的眼里也是颇有吸引力的。

  那么,西莉亚问自己道,她对这种事有什么感想呢?

  假定真有其事,当然她不会高兴,因为在这类事情上,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也是难以用逻辑来推理的。另一方面,只要是她不了解的事,她决不让自己去操那份心。

  在莫里斯城的一次鸡尾酒会上,西莉亚听见一个不相信有正经人的论调:“一个结婚二十年的正常男人,要是声称从无外遇,那么他不是在撒谎,就是个傻瓜。”这说法当然不对。因为很多人从没那种机缘,而另一些人宁愿对自己的配偶忠贞不贰。

  不过她记得的这种说法倒也有其真实性。从人们的闲谈里,有时还从公开的不检点事件中,西莉亚知道,在她和安德鲁活动其中的医务界,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比比皆是,在制药界里也有此种现象。

  由此引伸出一个问题:一方偶有外遇,会影响牢固的婚姻关系吗?她认为不会——只要不是真正变心,也不想永远私通下去的话。西莉亚认为,实际上许多婚姻之所以会不必要的破裂,是因为夫妻双方常对一些无伤大雅的调情心怀嫉妒或假装正经,有时则是两者兼具。

  最后,她认为不管安德鲁有没有过外遇,他总还会对她关心体贴,行为检点,西莉亚决心要同样检点,所以也就接受不再同马丁幽会这一既定局面。

  对个人问题的冥思苦索就此结束。

  现在考虑哈洛问题。西莉亚问自己,她明天应该向萨姆提出什么建议呢?

  显然可提的只有一条:关闭这个研究所,承认当时建立它是错误的,尽快减少损失,承认马丁那个大脑老化的科研项目是令人失望的失败。

  难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是唯一的最好办法?尽管西莉亚已耳闻目睹了哈洛的一切情况,她依然拿不准该怎么办。

  特别有一件事老在她脑子里萦回,那是昨晚临离开饭店的餐厅前,处于悲痛中的马丁讲的话。今天早晨,从坐上开往伦敦机场的轿车起,她像反复听录音似地听到这话在她心头响起:“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他说那话的时候,她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其重要性似乎大得多了。会不会还是马丁对,而别人都错了?“别的什么地方”是哪儿呢?是别的国家?别的制药公司?如果费尔丁-罗思放弃马丁对人脑老化的研究,可不可能有别的制药公司——一个竞争者——把这个课题捡去继续搞,最后取得成功?——这“成功”是指生产出一种重要而有利可图的新药。

  还有其他一些国家在搞同一科研项目的问题。两年前马丁提到过:德国、法国、新西兰也有科学家在搞这项研究。西莉亚通过询问,也知道那些国家还在继续搞,虽说进展情况显然不比哈洛研究所强。

  但要是哈洛关了门,另外那些科学家中有人忽然取得了突破,作出了哈洛如继续下去本可作出的激动人心的发现,那怎么办呢?如果情况竟然那样,费尔丁-罗思将有何感想?如果是西莉亚建议关闭哈洛的研究所,她自己会有什么感想?——公司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她?

  因此她盘算来盘算去,总觉得还是按兵不动为好。这里所谓“不动”是建议这研究所继续办下去,指望它会搞出点名堂来。

  然而,西莉亚还在左思右想,这样的决定——不如说是不决定——不就是那种“最保险”的办法吗?对!这正是那种“暂不采取行动”、“等着瞧”

  的哲学。她曾听到萨姆·霍索恩和文森特·洛德都以此挖苦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说是这种哲学就是该局盛行的工作方式。各种想法在脑子里兜了一圈,又回到临出发前萨姆对她的指示上来了:“你要是觉得必须狠心冷酷……就不妨狠心冷酷。”

  西莉亚叹了口气。光巴望不碰上这种叫人为难的抉择,这有什么用?事实是,她必须作出抉择。同样重要的是,狠心地作出决策是最高层领导的职责。对这种职责她曾向往过,现在不是有了吗?

  但是,协和式客机已在纽约机场着陆,究竟该主张什么,她仍然没有确定下来。

  西莉亚向萨姆·霍索恩的汇报后来推迟了一天,因为萨姆的工作日程已排得满满的,到汇报前,她对哈洛的问题已有了坚定而明确的主见。

  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面对萨姆坐下后,萨姆并未浪费时间和她寒暄,开口就说,“你给我的建议准备好了吗?”

  问题开门见山,西莉亚凭直觉感到,萨姆显然无心听取细节或背景简介之类的汇报。

  “准备好了。”她回答很干脆。“我权衡了一切利弊之后,认为如关闭哈洛的研究所将是一种鼠目寸光的严重错误。此外,马丁的人脑老化研究项目我们应让他继续进行,务必再给他一年,也可能更长一点。”

  萨姆点点头,干巴巴地说了声,“好。”

  对建议既没有强烈的反应,又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这清楚表明西莉亚的建议已被全部接纳。她还觉得萨姆听后如释重负,好像她的答案正是他所希望的。

  “我写了报告。”她把四页备忘录放到办公桌上。

  萨姆把它扔进文件格里。“这东西我另找时间看,只要有助于应付董事会的提问就行。”

  “董事会要让你作难吗?”

  “很可能。”萨姆勉强一笑,显得很疲乏。西莉亚觉察,外来的压力使他近来心绪极度紧张。他又说,“不过别担心,我能把这事定下来。你通知过马丁我们要继续办下去吗?”

  她摇摇头。“他以为我们要关闭它。”

  “这样看来,”萨姆说,“我今天要办的高兴事之一就是写信告诉他,研究所要办下去。谢谢你,西莉亚。”

  他的头略微一点,表明接见到此为止。

  一星期后,西莉亚的办公室里出现一大束玫瑰花。她打听花的来历时,秘书对她说,“乔丹太太,花束上没有名片,我问过花店,他们说他们接到的电报上说是送给你的。要不要我再问问送花人是谁?”

  “不必麻烦了。”西莉亚说,“我想我知道是谁送的。”

  七

  在一九七五年剩下的日子里,西莉亚出差的任务不多,不禁舒了口气。

  她现在工作虽忙,但主要是在莫里斯城,这就有较多时间和安德鲁在一起,也可以到莉萨和布鲁斯的学校去看看他们。

  莉萨在埃玛·威拉德女校已是最后一年,是毕业班的班长。她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实习计划就是她筹划的一项活动,据此,高年级学生每周去奥尔巴尼的州政府机关工作半天。

  莉萨认为,要办成一件事,就要去求职位最高的人。她搞起来的这个实习计划正表明了这一看法。她把实习的事写信给纽约州州长,州长看了助手交给的那封信后,觉得很有意思,亲自给莉萨复了信,赞同她的计划。这件事学校里除莉萨外,人人都感到意外。后来这消息传到安德鲁那里,他对西莉亚说,“毫无疑问,那姑娘是你的女儿。”

  莉萨搞起组织工作来就像人们呼吸一样自然。最近她向好几个大学写信,申请入学,但是她最大的抱负是进斯坦福大学。

  布鲁斯现在是希尔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已成为一个比以前更厉害的历史迷。他对历史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全部精力几乎都花在这上面,结果其他课程有时勉强得个及格。有一次,乔丹夫妇来校探望布鲁斯。舍监对他们讲,“布鲁斯并不是学习不好,他可以成为一个各科都优秀的学生。只要我们有时盯住他,要他放下历史书,坚持要他学学其他几门功课就行。乔丹大夫,乔丹太太,我看,你们的孩子将来会成为历史学家。我估计不用多少年,我们就可以从出版物上看到令郎的大名。”

  西莉亚一面告诫自己切莫沾沾自喜,一面欣慰地想到,职业妇女照样可能有发展均衡、成绩明显的儿女。

  当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有温妮和汉克·马奇两人,他们过去和现在一直高高兴兴地把这个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在庆祝温妮来家干活十五周年的日子(这天正巧是温妮三十四岁生日),倒是安德鲁想起温妮早已放弃的去澳大利亚的计划。他说,“澳大利亚人的损失,正是乔丹家的收获。”

  温妮性格开朗,只有一件事使她闷闷不乐:没有小孩。她非常盼望有个孩子。她私下对西莉亚吐露说,“我和汉克一直在努力。天知道,咱俩啥办法没试过?有时我什么劲儿都使了出来,可就是没用!”

  经西莉亚的催促,安德鲁给温妮和她丈夫做了生育能力试验。结果表明双方都正常。一天傍晚,厨房里只有安德鲁、温妮和西莉亚三人,安德鲁给温妮解说道,“这只是个时机问题,妇科医生会帮你解决的。另外也还有个运气问题。你们还得继续努力。”

  “咱俩是要努力的。”温妮说着就叹息了一声。“但我明儿再告诉汉克。

  我先要好好睡一晚。”

  九月里,西莉亚去加州出差。在萨克拉门托时,正巧有人谋刺福特总统,而她当时站的地方离福特不远。只是那试图行刺的女人无能,连手里的枪都用不来,才避免了又一场历史悲剧。西莉亚的这一经历吓得她够呛。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听说在旧金山又有第二次谋刺,也同样使她觉得可怕。

  在全家团聚欢庆感恩节那天,西莉亚向大家谈起这事时说,“有些天我在想,我们变成越来越多地使用暴力的国家了。”接着她来了句修辞疑问句:

  “暗杀这主意源出何处?”

  她本不指望有人回答,可是布鲁斯提供了答案。

  “妈妈,我真没有料到,你是干医药这一行的,怎么不知道在历史上此事与麻醉药有关?‘暗杀’一词即麻醉药之意。它起源于阿拉伯文的hashishi(hashishi是焙干的大麻之意。英语中“暗杀”(assassin)一词由之而来。译者注),也就是‘吃大麻叶的人’。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有个叫尼扎里·伊斯麦里斯的伊斯兰教派,他们搞宗教的恐怖活动时就吃大麻。”

  西莉亚有点气恼地说,“要说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只知道大麻不是用来做药的。”

  布鲁斯从容不迫地回答,“做过药的,而且也不是在很久以前。精神病医生曾用它治过记忆缺失症,只是疗效不好才停止使用。”

  “知道得比我这医生多!”安德鲁说。而莉萨这时既惊喜又敬佩地注视着弟弟。

  一九七六年一开始就带来令人愉快的插曲。乔丹夫妇一年前在霍索恩家里见过而且很喜欢的德怀特·古德史密斯,二月里与朱丽叶·霍索恩结婚。

  德怀特刚从哈佛的法学院毕业,就要去纽约开始工作,并将和朱丽叶在那里定居。

  婚礼豪华热闹,包括乔丹夫妇在内,宾客共有三百五十人。莉莲·霍索恩对西莉亚讲,“这毕竟是我作为新娘母亲参加的唯一的一次婚礼——至少我希望只这一次。”

  早些时候,莉莲曾向西莉亚吐露,朱丽叶才二十岁,年纪轻轻刚上两年大学就辍学结婚,感到有点担心。但在举行婚礼那天,萨姆和莉莲看来喜气洋洋,非常高兴,原先那种担心显然已搁置一边——西莉亚寻思,这颇有理由。看着这对既聪明能干又谦虚真诚的新婚夫妇,西莉亚印象很好,相信他们的婚姻一定美满。

  这年五月,《南北美洲用麻醉药的问题》一书问世。西莉亚对该书特别感兴趣。

  这是一本吸引广大读者的书。它列举了好多事例,指出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制药公司的可耻行径:在拉丁美洲销售处方药时,故意不标出对有害副作用的警告——发达国家有法律规定必须标出此种警告。书中描述的实例,都是西莉亚过去搞国外销售时亲自观察到的、而且还在费尔丁-罗思里提过意见。

  该书与其他这类书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对制药业不作例行的刻薄攻击,而是以学者风度来彻底探讨问题。作者米尔顿·西尔弗曼博士是药物学家,旧金山加州大学的教授。他不久前还在国会一个委员会上向恭听者作过证。在西莉亚看来,该书的出版是又一次警告:制药业不仅应履行法律上的义务,还应履行道德上的义务。

  这书她买了六七本,分送给公司的领导,他们的反应同她估计的一样,其中有代表性的是萨姆的看法,他潦草地写了个便条:

  我基本上同意西尔弗曼和你的观点。但要作改变必须经各方面一致同意。在所有相互竞争的同业中,没有一个公司敢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尤其是我们财政状况正处于脆弱的时刻。

  在西莉亚看来,萨姆的论点只是貌似有理,可她不想再争,知道争也争不赢。

  意外的倒是文森特·洛德的反应。他的回条措辞友好。

  书收到,谢谢。我赞成作出改变,但估计我们的主子会暴跳如雷,大声反对。要等到枪口对着脑袋,他们才会转过弯来。继续提意见吧。要是我有用,我会帮忙的。

  西莉亚想,近来研究部主任似乎越来越温和了。她记得十三年前送过他《女性的奥秘》一书,他将书退回时草率无礼地说那是“胡扯的东西”。她纳闷,难道这是因为洛德认定她在公司里的地位已经够高,可以作为同盟者为他所用?

  四月间,莉萨给家里挂了电话,激动地说她秋天就要去加州,因斯坦福大学已接纳她入学。接着在六月份,莉萨从埃玛·威拉德女校毕业。露天举行的毕业典礼很隆重,安德鲁、西莉亚和布鲁斯都出席了。那天全家在奥尔巴尼进晚餐时,安德鲁议论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但就全世界来说,我预言今年将很沉闷。”

  可转眼间,乌干达首都恩德培机场发生的事证明他预言错了:一群阿拉伯恐怖分子,在反复无常的乌干达总统阿明的支持下,虽在机场劫持了一百多名人质,但以色列的空降突击队大胆袭击了机场,改变了局面。西方世界听到这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正为之高兴欢呼的时候,以色列人解放了人质,把他们用飞机送回到安全地方。

  然而,沉闷的日子确实回来了,安德鲁很快就指出了这点。在纽约举行的民主党全国大会上,佐治亚州出了个默默无闻的民权派人物。他在很大程度上靠他是“再生的”南方浸礼会教徒这点,获得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提名。

  尽管美国公众先是对尼克松,后来又对福特不再感兴趣,但一个新来者要想获胜似乎不大可能。在费尔丁-罗思的自助餐厅里,西莉亚听到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谁能想象这世界的最高职位会被一个自称吉米的人占去?”

  但在莫里斯城的总公司,谁也无暇去考虑政治。人们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出笼的使人振奋的新药——蒙泰尼上面了。

  约两年前,西莉亚曾对萨姆表示过她对蒙泰尼的疑虑和不安,不过经萨姆的劝导,她已同意不抱成见地去阅读有关的研究和试验资料。

  这段时间里出的大量材料,西莉亚多数已看过,看后越来越认为萨姆说得对:十五年来药物科学进展惊人,不能只因许久以前有一种药对孕妇有害,就不让她们用有益的药。

  同样重要的是,对蒙泰尼的试验——先是在法国,接着在丹麦、英国、西班牙、澳大利亚,而今又在美国——显然已尽了人之所能,做到了最仔细周到的地步。因此,根据这些已证实的结果和她自己阅读后的体会,西莉亚对蒙泰尼,不仅相信它安全可靠,而且对它的效用和商业上的前景都抱有很大希望。

  在家里,西莉亚好几次试图把她这认识同安德鲁谈谈,让他转到她的新看法这边来。但安德鲁似乎不愿敞开心扉,总设法把话岔开。显然他由于要避免争论,对蒙泰尼的问题宁愿敬而远之。这表现和他平时的性格大相径庭。

  最后,西莉亚也只好作罢,在安德鲁面前把这股热情憋在自己心里。她知道,一旦费尔丁-罗思的推销活动认真开展起来,表露她热情的机会多着哩!

  八

  “关于蒙泰尼,我们搞销售的全体人员必须牢记和强调的是,”西莉亚对着落地式扩音器讲,“它是一种对孕妇十分安全的药,而且,是吃了会非常舒服的药!妇女在怀孕期间要受呕吐、恶心的折磨,蒙泰尼就是多少世纪以来妇女们需要的、渴望的、也应该获得的一种药。眼下,我们费尔丁-罗思终于成为这种苦痛的解救者,让美国妇女从古老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让她们在怀孕期间每天都能过得更舒服些,更愉快些,更幸福些!永远消除‘午前恶心’的药就在这儿!我们有了!”

  听众里爆出了一阵兴高采烈的掌声。

  这是一九七六年十月。西莉亚在旧金山主持费尔丁-罗思的地区性销售会议,与会的是公司在西部九个州——包括阿拉斯加、夏威夷两州——的男女新药推销员,经销督察员和各地区经理。这次为期三天的会议在诺布山上的费尔蒙特饭店举行。西莉亚和公司其他几位高级职员住在对街高雅的斯坦福宾馆里。高级职员中有西莉亚在门市产品部时的下级比尔·英格拉姆。他现在已成为她的主要助手——药品销售部副主任。

  蒙泰尼的推销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因为费尔丁-罗思指望在明年二月就让它上市,离现在只有四个月时间了。这期间有必要让推销人员尽可能多地了解该药的有关情况。

  在这支销售大军中,人们对蒙泰尼的前景表现出高度热情,有个总公司来的人按照《美丽的亚美利加》这支歌的曲调,填配了新歌词:

  啊!你给快活的日子增光;

  你为母亲的绮梦添彩;

  你这安全简便的良方,

  有了你朝朝安宁来!

  蒙泰尼,蒙泰尼!

  蒙泰尼,蒙泰尼!

  孕妇吃了你心欢喜;

  让我们大力销售,广为宣扬

  它万无一失的效力!

  当天上午,与会的推销人员就兴致勃勃地大唱这歌,还准备在今后两天内反复唱。西莉亚个人对新填的词是有保留意见的,但销售部的其他人都为这词辩护。为了不给大家高昂的情绪泼冷水,她也就同意用这歌词。

  在美国,对这药的试验计划已进行了一年半——在动物身上,在五百名病人身上——只偶尔有极轻微的副作用,不存在医疗上的大问题。它的积极效果与其他国家取得的相似,那些国家已出售蒙泰尼,很受欢迎,也受到开这处方的内科医生及其女病人的赞赏。

  在美国试验蒙泰尼以后,那一向浩繁的新药申请材料已送到华盛顿,只希望食品药物局总部早日批准。

  不幸这指望落了空。至今食品药物局还未发下出售该处方药的许可证,这是笼罩在费尔丁-罗思煞费苦心搞的销售计划之上的两小朵乌云之一。

  然而,总公司的人认为不可能把一切准备工作停下来傻等批准,否则将会损失半年以上的销售时机和一大笔收入。他们假定该局在公司原定上市的最后期限前会开绿灯的,因此作出决议:把该药的生产、广告宣传的准备工作以及类似这次会议的“热身”会继续搞下去。

  萨姆·霍索恩、文森特·洛德等人深信,该局的批准通知不久便会发出。

  他们也注意到对费尔丁-罗思有利的一个因素,那就是社会舆论。

  因为在海外,蒙泰尼的进展很快,深受欢迎,人们就公开质问:食品药物局为何做个决定要这么久?既然外国妇女用这种好药安全有效,为何不许美国妇女用?“美国药品滞后”这话又一次到处传开了,人们纷纷指责这全是食品药物局的过错。

  批评得很尖锐的人里有个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通常他总是指责制药界的,但这次他看清了哪一方能得到公众的支持。在答记者问时,他把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迟迟不决一事说成是“在这种情况下显然荒谬可笑”。多纳休这一评论受到费尔丁-罗思的欢迎。

  另一朵小乌云由医学博士莫德·斯特夫利造成。这人是设在纽约的一个消费者组织——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的主席。

  斯特夫利博士及其组织极力反对美国政府批准蒙泰尼,认为该药可能不安全,应再延长试验期。她对愿意听她宣传的人大肆灌输这种观点,新闻界对此作了相当可观的报道。

  斯特夫利反对该药的根据是一桩民事诉讼案,几个月前该案曾在澳大利亚法庭上争论过。

  在澳大利亚靠近艾丽斯温泉的偏僻地区,有个二十三岁妇女生下一女婴。这妇女是最早用蒙泰尼的孕妇之一。后经检查表明,这女婴患的是先天性智力缺损,医生说她的脑子是个“空白”。此外,这孩子甚至满一岁之后,还只会作最微小的动作,其他就不行了。负责检查的医生一致认为,她将永远是个植物人;如没有扶持就既不能行走,也不能坐着。

  一位律师听说这情况后,说动了那位母亲对给她蒙泰尼的那家澳大利亚公司提出起诉,遭法院驳回后,又向高一级法院上诉,经裁定,原告败诉,维持原判。

  两个法庭在审理该案的过程中,证据似乎充分说明该女婴致残的责任不在蒙泰尼。孩子的母亲名声不佳,她承认她不清楚谁是孩子的生父,而且整个怀孕期间一直在用别的药,如安眠酮,安定等等。她还酗酒,抽起烟来一支连一支的,甚至还吸大麻。一位医学专家在法庭作证,把她的身体形容为“装满互不相容的各种化学物的可怕大锅,那里面什么样的东西都可能制造出来”。他与其他几位作证医生都证明女婴的致残与蒙泰尼无关。

  只有一位偏僻地区的“飞行医生”(“飞行医生”指在澳大利亚偏僻地区服务的医生,他们接到病家电话后即乘飞机前去诊治。译者注)站在母亲这一边出庭作证,把责任归咎于蒙泰尼。这医生曾在她妊娠期间给她作过治疗,孩子是他接生的,蒙泰尼也是他给她服用的。但是在盘问下他又承认没证据来支持他的看法,有的只是“此种非常强烈的感觉”。鉴于别的专家的证词,法庭没把他的观点当一回事。

  随后,澳大利亚政府搞了个调查会,医药、科学方面的专家再次到会作证,得出的结论同法庭上的一样,证实蒙泰尼是安全的。

  斯特夫利博士这个尽人皆知好出风头的美国人,拿不出其他反对蒙泰尼的证据。

  因此,在费尔丁-罗思-方看来,莫德·斯特夫利以及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搞的活动虽然讨厌,却算不上大问题。

  此刻,在这次旧金山开的地区性销售会议上,西莉亚等待热烈掌声平息后继续往下讲。

  “你们可能会碰到这种情况,”她提醒大家说。“有人对我们的新药蒙泰尼表示不安,他们还记得早先孕妇用过的一种叫酞胺哌啶酮的药,它对孕妇体内的胎儿产生可怕的作用,使孕妇产下畸形儿。我现在旧事重提,向大家公开这事,以便我们都在思想上有个准备。”

  大厅里一片寂静,脸朝西莉亚的男男女女凝神谛听。

  “蒙泰尼跟酞胺哌啶酮不一样,不同之处很多很多。

  首先,酞胺哌定酮是大约二十年前生产的药,那时药物的研制工作不如现在细致,安全要求也不像现在这样明确、严格。还有一点——与人们所相信的正相反——酞胺哌啶酮根本不是特意为孕妇生产,供她们专用的,它只是一般的镇静剂,一种安眠药。

  回到研制问题上来看,酞胺哌啶酮还没有做过广泛的动物试验就拿给人用了。举个例来说,在禁用之后,此药的动物试验表明,有些孕兔和人一样,产下的兔崽也是畸形的。这就说明如果当初作过充分的动物试验,那场人间悲剧本不会发生。”

  西莉亚停下来看了下笔记,那是她为这次会议,也为今后的不时之需而认真准备的。

  下面的人仍全神贯注在听她说道,“蒙泰尼则与此不同。它在五个国家经过尽可能充分广泛的试验——包括对各种动物以及自愿接受试验的人——这五个国家对药物管理都有严格的法规。而且,其中三四个国家中,有好几千妇女用这种药达一年以上。我只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此项研究及试验计划有多彻底。”

  西莉亚讲了最先研制蒙泰尼的法国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的例子。这公司除按该国法定的药物试验期之外,决定对蒙泰尼再进行试验,以确知该产品她还说,“从前引进的药里,可能没一种在安全方面作过更彻底的试验。”

  西莉亚发言后,公司科研部门的人发言,支持她的讲话,并回答销售人员提的问题。

  “你们的销售会议开得怎样啦?”大约一个小时后,在斯坦福宾馆一套豪华舒适的房间里,安德鲁问道。他从工作中挤出几天时间陪西莉亚到西部来,顺便看看莉萨,如今她是斯坦福大学一年级生,住在校园内。

  “我看挺不错,”西莉亚甩掉脚上的鞋,伸了个懒腰,把两脚往长沙发上一搁。“这种地区性销售会议,某些方面像是到处跑的巡回演出队,我们得一次比一次演得好。”她颇感奇怪地注视着丈夫,“这是你第一次问起蒙泰尼的进展情况,你意识到了吗?”

  “第一次?”他力图说得颇感意外似的。

  “你心里明白,我倒想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大概是因为你对我样样都讲,我根本就不用问了。”

  “不是真话,”西莉亚说。“实际上你对它有保留,对不?”

  “你瞧,”安德鲁表示异议,把刚才她进屋时自己正在看的报纸一放。

  “我没有资格对自己没用过的药妄加评论。你们在国内外有一大批医药科技专家,他们远比我懂得多,他们说蒙泰尼没问题,所以……”他耸了耸肩。

  “可是你会给病人开这种药吗?”

  “用不着我开。幸好我不是产科医生,也不是妇科大夫。”

  “幸好?”

  “口误呗。”安德鲁不耐烦地说,“咱们谈点别的吧。”

  “不行。”西莉亚硬是不同意,声音有点激动。“我要谈这问题,因为这对咱俩都很重要。你常说怀孕的妇女什么药都不该用。你还那样认为吗?”

  “既然你问了——对,还那样认为。”

  “你那看法过去虽然对,难道就不可能过时?毕竟你行医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好多事情都变了。”她记起萨姆对她讲过的话。“不是有的医生反对给孕妇用麻醉剂吗?因为他们说……”

  安德鲁有点儿生气了。“我跟你说过,我不想谈这问题。”

  她马上顶了回去。“可我就要谈!”

  “真见鬼,西莉亚!我跟你们的蒙泰尼没关系,也不打算发生关系。我已经说过我没有那方面的知识——”

  “但你在圣比德医院是有影响的。”

  “在蒙泰尼问题上,不管怎样,我不愿运用这影响。”

  他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这时电话铃响了。西莉亚伸脚下地,伸手去接电话。

  电话里是女人的声音,“乔丹太太吗?”

  “是我。”

  “这里是博恩顿的费尔丁-罗思,请等一下,霍索恩先生有话要讲。”

  电话里传来萨姆的声音。“嘿,西莉亚,现在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很不错,”她恢复了离开会场时的那种振奋情绪。“会议很顺利,在场的人热情很高,恨不得就去推销蒙泰尼。”

  “好极了。”

  “当然,大家都在打听,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食品药物局的批准?”

  对方没吭声,西莉亚感到萨姆在犹豫。后来他说,“眼下这是咱俩之间不能外传的秘密。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一定会获得该局批准的,而且非常快。”

  “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吗?”

  “不行。”

  “好吧。”西莉亚心里寻思,如果萨姆要搞得很神秘,那是他的权利。

  不过她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必要这样。她又问了一句,“朱丽叶一切都很好吧?”

  “还有我那快出世的外孙好不好吧?”萨姆轻声笑了。“我高兴地告诉你,一切都好。”

  三个月前,朱丽叶和德怀特·古德史密斯高兴地告诉大家:朱丽叶已经有喜,预产期在来年一月。

  “代我向莉莲和朱丽叶问好。告诉朱丽叶,下次她再怀孕,就可以用蒙泰尼了。”

  “我会转达的,谢谢你,西莉亚。”萨姆挂上电话。西莉亚打电话时,安德鲁去浴室洗了个淋浴,接着穿好衣服,两人这才驱车去三十五英里外的帕罗·阿尔托。他们约定和莉萨,还有几位在斯坦福新结识的朋友在那儿晚餐。

  在去帕罗·阿尔托的途中和气氛轻松亲切的餐桌上,西莉亚和安德鲁都没有提起在旅馆里的争论。起先两人间有点儿冷淡,随着时间的流逝,冷淡也就跟着消失了。倒这时,西莉亚也已拿定主意把这话题搁置起来,跟丈夫再也不提蒙泰尼了。归根结底,每个人在一生的历程中,思想上偶尔会出现一些盲点,蒙泰尼问题显然就是安德鲁的盲点之一——这使她颇为失望。

  九

  萨姆·霍索恩从博恩顿对远在旧金山的西莉亚说完话,一放下话筒就后悔,觉得不该把食品药物局将批准蒙泰尼的事轻率而又肯定地说出去。这既不明智,也不慎重。他怎么干出这种事来?恐怕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人的通病,想在别人面前露一露,这次是想在西莉亚面前露一露。

  他决心要把握住自己。特别是一小时前他和洛德已商量过并共同作出决定以后。这决定万一被人发现,准会招来大祸。当然永远也不能让人发现。

  因此,在食品药物局批准蒙泰尼时,最好使人觉得此事顺理成章,合乎规定。

  事情本当这样,也本会这样,可偏偏该局有那个狂妄自大、十恶不赦、叫人难以容忍的官僚!

  真是倒霉透顶了,负责审批蒙泰尼新药申请的正是吉地昂·麦司博士。

  萨姆·霍索恩并未见过麦司,也不想见他。此人的情况,从洛德等人口里听到的已够多了,知道他给费尔丁-罗思造成的麻烦:先是两年前无理拖延心得宁的批准,这次又卡住蒙泰尼不放。萨姆气愤地想,为什么麦司这样的人竟能大权在握,而诚实的买卖人,只想从麦司之流那里获得同样的诚实与公平却不可得,倒要忍气吞声呢?

  幸而麦司之流是少数——在食品药物局只是一小撮,这点萨姆是深信不疑的。但麦司这种人确乎存在,眼下他就扣住蒙泰尼的新药申请,利用规章法令、手续程序等手段来拖延。因此得找个办法制服他。

  嗯,有办法。至少,代表费尔丁-罗思利益的文森特·洛德有办法。

  当初,文森特收集到的——不,应该说买到的——麦司博士的罪证,是公司花两千元现款买的,支款的单据早已混在差旅费的帐里,审计员也罢,国内收入署也罢,都无法把它查出来……当时,萨姆为此很生文森特的气,曾批评了他,对于他设想的有朝一日利用这材料的打算非常吃惊。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目前有关蒙泰尼的局面实在太重要、太关键,再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他愤慨的另一个原因是:麦司这样的犯罪分子也逼得别人犯罪——这次是逼萨姆和文森特,使他们不得不为了合理的自卫而采取同样低级的手段。该死的麦司!

  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萨姆仍在无声地自言自语:担任大公司首脑所付的代价,就是必须作出不愉快的决定,批准人家去干某些事——这种事如在别处或在真空地带发生,你就会认为不道德也不会赞同。但如果你要对一大帮指靠你的人负责——那么多股东、董事、经理、批发商、零售商、雇员、顾客——那么有时你也只好硬是去干那需要干的事,不管那事看来多么难办、多么令人不快和厌恶。

  一小时前萨姆干的正是这种事。他同意了文森特·洛德的建议:如果麦司博士不赶快批准蒙泰尼,就以抛出罪证请他吃官司相威胁。

  这是讹诈。没必要吞吞吐吐、藏头露尾、用词委婉。讹诈就是讹诈,这也是犯罪行为。

  在萨姆面前,文森特直捅捅地说出他的计划。他同样直捅捅地声称,“如果我们不利用手中的材料对麦司施加压力,你就别想在二月份让蒙泰尼上市,再花一年也说不定。”

  萨姆问道,“真会那么长,一年?”

  “这还不容易?再长也说不定。麦司只消提出重做……”

  萨姆手一挥,不让洛德把话说完。不必要的问题不提了,萨姆想起麦司曾卡住心得宁不批,一拖就是一年多。

  “有一次,”萨姆提醒研究部主任说,“你谈起你建议的这件事,说是干的时候不把我牵进去。”

  “我是说过,”洛德说,“可那时你硬要了解那两千美元的去向,那以后我也就改变了主意。我去干就得担风险,我又何必一个人去担呢?打头阵、对付麦司的事仍然由我去干。不过我要你知道这事,批准我去办。”

  “你的意思不是要我们有个书面的东西吧?”

  洛德摇头表示不用。“这又是我要冒的一个风险。如果最后要摊牌,你可以否认有过这次谈话。”

  萨姆这才明白文森特原来是怕孤独,怕只有他一人知道他要去干的事。

  萨姆理解这心理。处在最上层或靠近最上层的人也都尝过孤独的滋味,文森特只不过要别人也来分担他的孤独感。

  “好吧,”萨姆说,“尽管我本人非常不喜欢这事,我还是批准。去吧,去干咱们非干不可的事吧,”他开玩笑地又加了一句,“我想你没有被人录下音来吧。”

  “我要是被录了音,出了事,我同你一样跑不掉。”

  研究部主任往外走时,萨姆在他身后叫了声,“文森特!”

  “嗯?”洛德转过身来。

  “谢谢!”萨姆说,“就是谢谢,没别的事。”

  萨姆自忖道,好吧,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了。就稍稍等一会吧,因为他深信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的批准书很快会到,一定会马上就到。

  洛德觉得,麦司博士自从上次见面后有了一些变化。食品药物局的这位官员本来就老,而今显得更老;可比从前精神些。这有点奇怪。他的脸不像以前那样红,酒糟鼻也不那么显眼了。他换下了原来那套旧衣,买了新衣、新眼镜,不再眯眼看东西了。他的态度似乎随和一些,虽说不算友好,却肯定也不像从前那样粗鲁,那样盛气凌人了。这变化的原因之一或许是他戒了酒,还参加了嗜酒者互诫协会。这情况是洛德和该局别人接触时了解到的。

  除麦司本人这些变化外,其他情况一如既往,甚至更糟。食品药物局华盛顿总部仍像个公事公办的大蜂窝,破破烂烂,拥挤不堪。麦司坐在桌前办公的那碗柜一般的小屋子里,堆放的纸比以往更多,码得高高的到处都是,像正在涨潮的潮水。因为空间有限,地板上也堆放不少,在这屋里走动时还得绕过纸堆和卷宗。

  洛德一边向周围的人示意,一边问道,“我们的蒙泰尼新药申请材料在这里什么地方吧?”

  “一部分在这里,我这里放不下。我想,你是为蒙泰尼的事来的吧?”麦司说。

  “不错。”洛德说完就在麦司对面坐下。即使这时候,他还是但愿用不上脚边公文包里的照相复制材料。

  “我对澳大利亚那案子还真不放心,”与以往相比,麦司的语气也显得通情达理了。“你知道我说的那个案子吧?”

  洛德点点头。“澳大利亚那内地妇女一案吧,这我是知道的。她提出了控告,法院业已驳回。政府也作过调查,对两次上诉的材料都作了彻底的审查,证明蒙泰尼没有问题。”

  “那些材料我统统读过,”麦司说,“可我要更详细的材料。我已发信去澳大利亚要了,等收到以后,或许我还有更多的问题。”

  洛德表示异议,“那可能要几个月啊!”

  “即使真要几个月,我也要这样做,那是我的职责。”

  洛德作最后一次努力。“上次我们的心得宁新药申请你迟迟不批准时,我就向你保证过它是好药,没有不良副作用。事后证明——尽管受到不必要的拖延——它确实是好药。现在我以药物学家的声誉向你担保,同样的情况完全适用于蒙泰尼。”

  麦司无动于衷地说,“认为心得宁受到不必要的拖延,那是你的看法,不是我的。不管怎么说,那跟蒙泰尼毫无关系。”

  “多少有点吧。”洛德知道他现在已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回头一看,外边的房门是关着。“因为我认为:你现在对我们费尔丁-罗思干的事与我们最近的新药申请无关,却与你自己的心情有关。你有不少个人问题把你压垮了,使你产生偏见,难以作出判断。你的某些个人问题被我们公司注意到了。”

  麦司气得把头一扬,嗓子也尖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个,”洛德说。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材料。“这些是经纪人的成交单据,注销的支票和银行结单等等,证明你利用食品药物局关于两个专卖不注册药品的公司——宾瓦斯药品公司和明托制药公司——的机密情报,非法获利一万六千多元。”

  洛德把这十二三张单据往麦司那满是文件纸张的桌上一搁。“我看这些东西你该仔细认一认。我知道你都见过,只不过别人有这些东西的副本对你可能是个新闻。顺便提一下,它们是副本的副本,你留下或撕毁都没有用。”

  麦司显然一眼就认出最上面那经纪人的成交单据。他拿起时手在哆嗦。

  接着他一张张查看一遍,显然全都认出来了。看的过程中他的脸变得煞白,嘴在一阵阵地抽搐。洛德心想麦司该不会当场中风或心脏病发作吧。但麦司只是放下单据,低声问道,“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并不重要,”洛德轻快地回答,“重要的是:我们掌握了这些东西,正考虑随时把它们送交司法部长,很可能也让新闻界看看。那样一来,就要调查。如果你还干过其他这类事,也会查出来的。”

  从麦司脸上越发害怕的表情看,洛德知道他随便说的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要害。还有事情。现在两人心照不宜了。

  洛德想起他对萨姆说过的话,当时他是预见到眼下这情形的:“到时候,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由我来干好啦,”当时他还在心里补了句,没准儿我还乐意干哩。不是今天应验了嘛。洛德意识到,他正干得津津有味呢!麦司这专会羞辱人的对手,看他眼下也落到听任摆布的地步,也尝尝同样滋味,受受羞辱,叫他也痛苦不安!这真叫人开心!

  “当然,你会蹲监狱去,”洛德指出。“我想还会罚你一大笔钱,把你弄得倾家荡产。”

  麦司孤注一掷地说,“这是讹诈。你们可能……”他的声音变得紧张、低微、尖细。洛德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算了吧!我们有的是办法来处理这件事,人家不会知道我们公司与此事有关。而且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又没有旁人作证。”洛德伸手收起那些给麦司看过的单据,放进公文包。他总算及时想起单据上已留下了他自己的指纹,可犯不着冒这个会被人抓住把柄的风险。

  麦司彻底垮了。洛德厌恶地看到这家伙嘴上尽是唾沫,问话时声音微弱,唾沫直冒泡。你们想要什么?”

  “我想你是知道的,”洛德说。“我想,你不妨把我们要的东西概括为‘合情合理的态度’。”

  只听到一句绝望的低语。“你们要蒙泰尼获得批准。”

  洛德保持沉默。

  “你听我说,”麦司在恳求,开始带点儿哭腔了。“我刚才说的有问题是真话……澳大利亚那案子,对蒙泰尼的怀疑……我真的认为可能有什么问题……你们应该……”

  洛德不屑地说。“这事我们谈过了。比你高明的人已向我们保证,澳大利亚那案子毫无意义。”

  又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批准了呢?”

  洛德小心翼翼地说,“要是那样,我刚才给你看的那些复制单据的原件就不送交司法部长或新闻界了,相反,会把它们交还给你,并保证,就我们了解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别的复制件留下。”

  “我怎么能够相信?”

  “在这点上,你只有相信我的话。”

  麦司试图恢复常态,他眼神里透着强烈的仇恨,“你的话值几个钱,你这杂种!”

  “原谅我提醒你一下,”洛德平静地说,“你没资格骂人。”

  花了两个星期。因为尽管有麦司在使劲,官僚主义的轮子转动起来还是需要时间。不过两星期到头时,蒙泰尼的批准已是既成事实。有了食品药物局的批准,该药就可在美国全境凭处方出售了。

  在费尔丁-罗思,人人兴高采烈,公司原定二月份开始的推销计划可以如期实现。

  洛德到华盛顿去了一趟,他不敢冒险,既不靠邮局,也不靠信差,亲自把可作为罪证的材料交给麦司博士。

  洛德信守诺言,全部复制的单据已统统销毁。

  麦司办公室里没有外人,两人就站着说了几句非说不可的话。“我答应给的东西都在里面。”洛德递给麦司一个褐色的马尼拉纸信封。麦司接过信封,查看了里面的材料,然后眼光转向洛德,用充满仇恨的声音说,“你和你们公司如今在食品药物局有了个敌人。我警告在先:总有一天你们会为这事后悔的。”

  洛德耸了耸肩,没搭腔就走了。

  十

  十一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西莉亚去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纽约总部,走访莫德·斯特夫利博士。

  这次拜访是西莉亚一时冲动下决定的。反正她人在曼哈顿,离下一个约会还有两小时。出于好奇,就决定去看一看这从未见过面的对手。她事先没有去电话,知道如去了电话,斯特夫利几乎肯定不会答应见她。这拒绝的滋味,制药界里有人尝过。

  西莉亚还记得,华盛顿药品制造商协会主席洛恩·伊格尔顿前不久给她讲过的事。伊格尔顿脾气好,性情随和,在协会中担任现职前是政府的一名律师。

  他说,“身为药品制造商协会主席,代表全国各大制药公司,我很乐意和各种消费者组织保持联系。不错,我们和那些组织是对立的,可有时他们①

  意见提得好,我们制药业应该听取。所以我才每年邀请拉尔夫·纳德(拉尔夫·纳德〔1934-〕,美律师兼作家。领导一个争取汽车安全、保护消费者利益的运动。译者注)午餐两次。不错,拉尔夫和我没多少共同的立场,不过我们还是交谈,听听彼此的观点,这是值得做的文明行为。然而,我以同样理由邀请莫德·斯特夫利午餐时——好家伙!”

  在西莉亚的要求下,这位协会负责人才讲了下去。“噢,斯特夫利博士通知我说她很忙,要把全部时间用来跟一个良心坏透、不讲道德的行业——

  指我们这行业——开战,不想把宝贵时间浪费在一个无法谈得拢的大企业的走狗——指我——身上。而且,她说别说午餐了,哪怕是一块用医药公司的肮脏钱买的巧克力,她吃了也会噎着。”伊格尔顿笑了。“因此,我们始终没见过面,我颇为遗憾。”

  西莉亚坐出租车来到近第七街街口的第三十七道,在一幢破旧的六层楼前停下,这时正下着雨,阴冷阴冷的。楼房的底层是一家经营铅管材料的商店,铺面的橱窗玻璃是破的,贴着胶布条;过道邋遢得很,墙上油漆脱落;然后小小的电梯,像得了关节炎似的,一路哼哼唧唧把她送到顶层的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总部。

  西莉亚一走出电梯,就见到一扇敞开着的门,里边小房间的旧铁桌旁坐着个白头发的上年纪妇女。桌上放着字朝外的牌子,上写,志愿服务者:阿·托姆太太。这妇女正在一台约一九五○年出厂的恩德伍德牌打字机前打字。西莉亚进来时她抬头望了一眼说,“我老是跟他们表示,再不修好这破机器,我就不在这里干了。这大写的I(我)根本打不出,你给人家写信,没有I怎么行?”

  西莉亚出主意说,“你不妨碰到它的时候就用we(我们)来代替。”

  阿·托姆太太驳道,“那这封信咋办?这是准备寄Idaho(爱达荷州)的,难道我把它改名为Wedaho?”

  “我确实明白你的问题所在了,”西莉亚说。“我原以为帮得上忙的。斯特夫利博士在吗?”

  “她在里边,你是哪一位?”

  “哦,只是个对你们组织感兴趣的人,我想跟她谈谈。”

  托姆太太看来似乎还想问点什么,随即改变了主意。她站起来走到另一个门洞里消失了。西莉亚这时瞥见邻近几个房间里正在工作的人。她感到这里大家都挺忙,有另一架打字机的声音和打电话人的利索讲话声。紧靠她身旁,小册子和传单堆得很高,有些准备付邮。一大摞来信尚未启封。看来这组织的经费不太宽裕。西莉亚认为,这儿的办公桌椅,不是别人扔掉的,就是从废旧品商人那里买来的。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毯,如今磨得薄薄的,几乎没了,有的破处干脆露出地板。这里的墙同楼下过道里的墙一样,斑驳的油漆也在脱落。

  托姆太太回到屋里,“请进,从那儿进去。”她指了指一个门洞。西莉亚轻轻说声谢谢,就朝那里走去。

  她进去的这间办公室同外面几间差不多,也破旧不堪。

  “呃,有什么事?”客人进屋时,博士正坐在台面已凹进去的办公桌前读东西;客人进屋时,她抬起头来问。

  看过这里的实际情况,加上听过别人对斯特夫利的介绍,西莉亚没料到她面前这女人既漂亮又会打扮;她栗色的头发,身材苗条,手指甲细心修过,年纪约四十出头。她话锋犀利而不耐烦,但很有教养;略带东北口音。她穿着茶褐色毛料裙子,配上合身的粉红上衣,衣服花钱不多,但漂亮,时髦。

  斯特夫利的眼睛——她脸上最有特色的部分——是一双似乎能洞察对方的直率蓝眼睛。此刻那目光像在告诉西莉亚,她早该回答了。

  “我是一个制药公司的负责人,”西莉亚说。“请原谅,打搅你了。我是想见你一面。”

  沉默了好几秒钟。西莉亚觉得对方逼人的眼光严厉了起来,要对她作出个判断。

  “我猜你是乔丹。”

  “是的。”西莉亚颇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听人说起过。在那腐败的行业里,女人当领导的不多,肯定也没有别人像你那样把正派妇女的本色出卖掉这么多。”

  西莉亚和气地说,“是什么使你那样肯定——用你的话说——我出卖了?”

  “因为你要是不出卖的话,你就不会在制药行业的销售部门干活。”

  “我起初干的是药剂师的活,”西莉亚指出。“后来也跟别人一样,在我们公司里逐步升上来了。”

  “我对那些全不感兴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西莉亚试图以微笑对付敌意,“刚才我说想见你一面是真心的。我有个想法,咱们不妨交谈交谈,听听彼此的意见。即使我们有分歧,对双方仍有一定的好处。”

  这友好态度一无结果。对方冷冷地问,“什么好处?”

  西莉亚耸耸肩。“我想是某种理解吧。不过还是算了,这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她转身准备走,不愿再忍受对方的怠慢和奚落。

  “你想要了解什么?”

  口气似乎不那么敌对了,西莉亚犹豫不定:到底是离开还是留下?

  斯特夫利指着一张椅子。“你既然来了就请坐吧。我可以给你十分钟时间,然后我还有别的事要干。”

  要是换个场合,西莉亚一定会有力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好奇心促使她保持低调。“有一点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制药行业这样痛恨?”

  莫德·斯特夫利总算让自己第一次淡淡一笑,尽管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我说过只给十分钟,可不是十个小时。”

  “我们何不在这时间里起个头呢?”

  “很好。你们这一行里,最不讲道德的恰恰是你所在的销售部门。你们公司和所有别的医药公司一样,都在滥卖药品——数量巨大、不负责任、心术不正。你们弄了些基本上还可以但治病范围有限的药品,通过凶狠无情的大规模推销活动,让医生把那些药开给无数的人吃。可是那些药品,人们不是不需要,就是买不起,或者本来就不该用。有时三种情况兼而有之。”

  “‘不讲道德’和其他一些字眼都言过其实。”西莉亚说,“没有人怀疑确实存在某些处方开得过多的情况,不过……”

  “某些处方开得过多!处方开得多已成了准则。但这准则是你们这些人所争取的,千方百计要搞到的,而且很可能是一心想望的!如果要我给你举例,就想想安定一类的药吧,没准儿那是有史以来用得最滥、不必要的处方开得最多的一类药了。由于你们这样的药品公司贪婪成性,大搞过分吹嘘的推销活动,才使那些药害得不少人成为瘾君子、亡命之徒、轻生自杀者……”

  “也有很多人确实需要那些药,”西莉亚说,“服药后也收到了效果。”

  斯特夫利坚持说,“是少数人,这些人还可以用那些药,但不用你们大肆招徕,拼命宣传,使医生们偏听偏信,把安定那一类药看成是治疗百病的万灵仙丹。我清楚,我过去就是听信你们宣传的医生之一,直到我目睹药物的现状多么可怕才放弃行医,开始建立这个组织。”

  西莉亚试探说,“我知道你是个医学博士。”

  “不错,还是个内科大夫。我学医是要维护人们的健康,挽救人们的生命。现在我干的仍是这工作,不过规模比过去大得多。”斯特夫利摆摆手表示不谈她本人。“还是谈安定吧,这个药从另一方面说明你们这行业没有原则。”

  “我在听,”西莉亚说,“不是同意,而是在听。”

  “没有人需要相互竞争的医药公司生产那么多大同小异的安定。这种药搞了五种之多,毫无好处,任何可取之处都不会有。然而得知安定赚了大钱之后,其他公司就纷纷花上数月甚至数年时间去研究——花宝贵的科研时间,花大笔的经费——目的并不是去发现有用的新药,只是为了换名不换药。

  于是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安定——把分子结构稍稍改变,只要变得可另行申请专利,销售可获厚利就——”

  西莉亚不耐烦地说,“谁都知道市面上是有‘我们也有’的药,或许是过多了一些。但是研制时确实导致了新的发现;同时也可以使一些制药公司——社会需要这些公司——在下一次大突破之前维持财政开支。”

  “哎呀,我的上帝!”斯特夫利博士把手往头上一按,表示难以相信。

  “你真相信那种幼稚可笑的论调吗?不光是安定这类药物。只要有公司推出一种重要的药,其他公司就争相仿制。这就是为什么药物研究必须由政府来指导和管理的理由,可是费用得由医药公司来支付。”

  “我没法相信你这话是认真说的,”西莉亚说。“你竟想让药物研究由那帮破坏社会保障法的政客来操纵把持吗?他们总是捞取政治油水,无力平衡预算,为了拉选票连亲娘都卖。唉,要按那安排,青霉素到今天也上不了市!好吧,咱们就算承认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并不完善,但比起你那主张不知要好出多少,而且还更合乎道德些。”

  斯特夫利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只顾往下讲。“你们那宝贝行业要挨到规章条令当头一棒以后,才把药品的禁忌标出来。甚至到了今天,你们拼命想标出得越少越好,而且往往得逞。不仅如此,一种新药上市之后,就把它的副作用封锁起来,狠心地一抬手就把那些资料打发进公司的档案里。”

  西莉亚争辩说,“这是胡言乱语!我们根据法律要求向食品药物局报告药的副作用,哦,或许有少数这种事,是由于有人疏忽了……”

  “就我们组织所了解,这种事可实在不少。至于没了解到的,我敢说还更多。这是非法隐瞒真相!不过会不会由司法部提出起诉呢?不会的,因为你们的人收买了大批在国会山活动的院外活动分子……”

  好吧,西莉亚想,她是到这里来征求意见的,这不是有了吗?她索性听下去,偶尔插上一两句。就这样,原定的十分钟就成了一小时。

  斯特夫利曾提起西莉亚也知道的一场新近发生的纠纷。有家制药公司(不是费尔丁-罗思)生产的医院用静脉注射液出了问题。该注射液应该是无菌的,但发现有些注射液瓶的瓶盖有毛病,钻进了细菌,由此引起了败血症,造成几个病人死亡。

  难办的局面是这样的:已知有毛病的瓶子数量不多,把全部坏瓶子清查出来也能办到;由于制造方面的问题既已发现又得到纠正,将不会再出现类似情况;但另一方面,如果禁用医院药库里的这种静脉注射液,则会造成注射液严重短缺的局面,势必使更多的病员死亡。这问题在医院、制药公司和食品药物局之间争执不下已有好几个星期。斯特夫利博士批评她目睹的这桩事,说这是个“不光彩的例子,证明制药公司故意拖延时日,不肯收回它的危险产品”。

  “这事我碰巧也知道一点,”西莉亚说,“这个问题有关各方都在设法解决。就在今天上午,我听说食品药物局已决定禁用现有的此种静脉注射液,准备在周末前写好通知,星期一上午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

  斯特夫利目光犀利地盯看了来访者一眼。“你有把握?”

  “绝对有。”这消息是那制药公司的一位负责人讲的,西莉亚认为此人说话可靠。

  斯特夫利把这事记在桌上的本子里。她们又继续交谈,最后话题转到了蒙泰尼上。

  斯特夫利说,“我们这组织即使到现在也要尽一切力量,阻止那试验得很不充分的药上市。”

  西莉亚听腻了这种单方面的指责,顶了两句。“说蒙泰尼试验不充分,简直笑话!而且,食品药物局已批准了。”

  “为了公众的利益,必须撤销批准。”

  “为什么?”

  “澳大利亚有个案件——”

  西莉亚不耐烦地说,“澳大利亚那案子我们知道。”接着她阐述了医药专家们如何驳斥了原告在法庭上的指控,讲了当地法庭以及澳大利亚政府为此举行的听证会所作的结论,证明蒙泰尼是无害的。

  “那些专家的见解我不同意。你看过审理此案的正式记录吗?”斯特夫利说。

  “我看过有关此案的详细报告。”

  “我没问那个。我是问,你可看过审理此案的正式记录?”

  西莉亚只得承认说,“没看过。”

  “那就把它看看吧!等你看过了再来谈蒙泰尼。”

  西莉亚叹了口气。“我看我们再谈也谈不出个结果。”

  “如果你记得起的话,这正是一开始我就给你讲过的。”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下,总算第二次露出一丝笑意。

  西莉亚点点头,“而且你说对了,但不是在其他问题上,只是在这一点上。”

  斯特大利博士已低下头,继续阅读西莉亚来前正在读的东西,只抬头瞟了西莉亚一眼。“再见,乔丹。”

  “再见。”西莉亚说完就往外走,她穿过那沉闷的办公室,再走到外面同样阴沉的大街上。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西莉亚由曼哈顿驱车返回莫里斯城的途中,思考着斯特夫利博士的性格。

  斯特夫利当然很有献身精神,但也有点着了魔。同样清楚的是,她缺少幽默感,非让自己显得是铁板一块不可。这种人西莉亚从前碰到过,要跟他们作认真而客观的交谈总是很难。他们惯于绝对地、对立地看问题,不是白的就是黑的,没法让他们收起对立的看法,转而用生活中常见的那种略带灰色的中间观点来看待问题。

  另一方面,这位协会主席显然消息灵通,口齿伶俐,条理清楚,机灵的脑子可能已达到出类拔萃的程度。她在医学上的资格使她具有一种身分,自然而然地有权要求人家听取她对处方药的意见。与西莉亚自己的见解相比,她的有些见解并无太大差异。西莉亚想起:自己十四年前说到“我们也有”

  的那些药和“改掉个分子结构”时,口气也跟斯特夫利的相近。她今天下午用来对付斯特夫利的论点,就是当年萨姆·霍索恩回答她时提出来的。虽说自己用了那些论点,但对它们的正确性仍不十分信服。

  但是,斯特夫利在强调制药业的缺点时,未免失之偏颇,无视这个行业在发展科学方面,在增进健康方面作出的人道主义的积极贡献。西莉亚曾听到有人把美国医药工业说成是“国宝”,她认为这讲法总的来说是对的。但斯特夫利竟有那种幼稚而荒谬的主张,要让政府来操纵医药的科研工作;而且她对蒙泰尼既有极大的误解,又有极深的偏见。

  总之,斯特夫利及其协会是强劲的对手,不能忽视或小看。

  西莉亚的一处疏忽给斯特夫利抓住了,使她想起来颇为懊恼:她没有看过澳大利亚审理蒙泰尼案件的正式记录。这疏忽她准备在下星期弥补过来。

  后来,在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西莉亚向安德鲁谈起她走访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的经过,也谈起自己的一些看法。安德鲁和往常一样,提供了颇为明智的意见。

  他说,“像莫德·斯特夫利、西德尼·沃尔夫、拉尔夫·纳德之类的社会活动家,你可能会觉得他们很难相处,有时可能会对他们非常反感。但这类人你还少不了,你们的行业需要这类人,就像通用汽车公司和其他汽车公司在纳德出场之前就需要他这种人一样。因为纳德总在挑刺儿,这才使得汽车——供咱们大家用的——质量更好,更安全可靠。拿我来说吧,就对纳德感激不尽。现在斯特夫利和沃尔夫也正在使你们这一行的人头脑清醒。”

  “这点我承认,”西莉亚叹了口气。“但要是他们客气一些,讲理一些该有多好!”

  安德鲁摇摇头。“人家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就当不了有成就的社会活动家罗!还有一点,如果他们不顾情面,不讲道德,像他们有时表现的那样,这时你就该问问自己:他们那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亲爱的,答案是:从你们这样的大公司学来的。因为在没有人盯牢这些公司时,他们就不顾情面,不讲道德。”

  西莉亚如果能目睹那天下午她离开以后,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办公室里所发生的事情,她对安德鲁讲的最后那段话或许会理解得更深刻一些。

  斯特夫利博士把助手叫来问道,“刚才同我谈话的女人走了吗?”

  听到“走了”的答复之后,她就吩咐这青年,“明天上午我要举行记者招待会,能安排多早就多早。你通知他们事情紧急,关系着医院和病人的生死存亡,务必请电视网和通讯社的人到场。会上要同时发布新闻,我现在就来起草。今晚必须有人干到……”

  简洁明快的指示不断地在发出,第二天上午十时记者招待会开始了。

  面对着记者和摄像机镜头,斯特夫利博士侃侃而谈,讲她头天和西莉亚谈过的静脉注射液的问题——瓶子被细菌污染,导致败血症,据信有几例病人因此死亡。但这位协会领导人既没有提到西莉亚,也没有提到西莉亚向她透露的消息:食品药物局已决定禁用有关公司,已生产的此种注射液,将在星期一宣布这一决定。

  相反,斯特夫利声明说,“鉴于食品药物局与生产出这种足可致命的东西的公司未对此事采取任何行动,本协会对之深表遗憾。而且,我们要求—

  —对,是要求!——停止使用这种静脉注射液的全部存货,并将其收回……”

  效果立即显示出来。各大电视网在当天晚间的国内新闻节目里播出此事,第二天的星期日报纸以显著地位作了报道,有不少报道还附有美联社拍摄的斯特夫利讲话时的照片。因此,当食品药物局在星期一公布它的决定时,大多数记者——懒得去核实——就写出了这样的报道:“今天,对莫德·斯特夫利博士及其协会所提出的要求,食品药物局迅速作出反应,宣布各医院停止使用……”

  对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突然袭击。此后不久,在吁请人们捐款的邮寄小册子上,非常突出地用上了这胜利。

  西莉亚密切注意这事的变化发展,心里不是滋味。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她和此事的牵连。她受到了一次教育,她意识到那天她太不小心,太愚蠢,结果让一个谋略大师利用了。

  十一

  西莉亚感到奇怪的是:在费尔丁-罗思总公司,竟找不到一份澳大利亚法庭审理蒙泰尼案件的正式文本。公司负责法律事务的部门在美国也找不到这材料。引用该文本的报道倒是不少,不过西莉亚眼下要的是审理此案的全部记录。显然莫德·斯特夫利那里有一份,可西莉亚不愿去借阅。她指示公司负责法律事务的部门,给有业务联系的澳大利亚的法律事务所发电,请他们空邮一份来。

  与此同时,公司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办。由于蒙泰尼二月份上市的期限临近,推销蒙泰尼的准备活动正热火朝天地加紧进行。西莉亚在其副手比尔·英格拉姆的协助下,已为此开支了几百万元,还拨出了许多钱准备今后几个月开销。

  精心制作的广告——两张昂贵的彩色插页——登在许多医药杂志上,还雪片似地直接发信给全国内科医生和药房老板。寄出的宣传品中有盒式录音①

  带——一面录的是勃拉姆斯的美妙的《摇篮曲》,另一面是讲临床上如何服用蒙泰尼。不仅做广告和直接发信,公司还派出男女推销员,把成千上万包蒙泰尼样品药送给大夫们,顺便把带“蒙泰尼”字样的高尔夫球球座和记分器放在他们桌上。

  同每次开展新药推销活动一样,全公司上上下下心情紧张激动又满怀希望。

  此外,从设在英国的研究所传来了消息,又在更大程度上激起了人们的希望。看来,皮特-史密斯领导的科技人员取得了成绩,突破了许久以来阻碍他们前进的技术难关。马丁的报告虽不详尽,写得简短笼统,但看来所克服的障碍正是劳·萨斯特里博士议论过的那个。十八个月以前,他曾向西莉亚讲过,“技术上没有办法把我们带过去,或许从现在起要花十年时间……”

  西莉亚听到这消息很高兴,至少为这一点高兴——萨斯特里错了,而马丁对了。

  哈洛的研究所所长奈杰尔·本特利也来了信,这才弄清他们在技术上取得了什么成就。他们已从鼠脑中提纯出一种脑缩氨酸混合物,用它在老鼠身上注射后,再给老鼠做的迷路试验表明:这种物质对改善老年动物的记忆力有效。更多的实验还在继续进行。

  显然,要制成能改善人们记忆力的药物,不知道还需多少年月,但同以前任何时候相比,这种可能性如今已大得多了。

  这消息来得及时,它挫败了最近董事会里某些人的企图,因为他们认为这研究所开销大又不出成果,主张将它关掉。既然现在有了积极的成果,这研究所和人脑老化的科研项目看来暂时可以保住了。

  这一点也使西莉亚高兴,想到是自己一年半前建议不关闭该所的,所以格外得意。

  十二月中旬,西莉亚要的那份澳大利亚法庭审理记录文本已送到她办公桌上,这是长达几百页的厚厚一本打印材料。当时西莉亚要赶办的事太多,只好把它搁在一边以后再看。到了来年一月初,她还没读过。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完全意外的事,读材料一事似乎更要推迟了。

  由于卡特出人意料地将在今后四年入主白宫,新政府的几名干将已在急①德国作曲家(1833—1897)。

  忙物色各部门的人选,以接替共和党人即将空出来的职位。在被物色的人当中,有一位是费尔丁-罗思管经销业务的副总经理泽维尔·里弗金。

  里弗金一直是民主党人,近年来积极支持卡特,为其竞选耗费了时间和金钱。他与新总统曾一起在海军服过役,早已认识。由于这一切,现在报偿来了——请他出任商业部助理部长。

  在费尔丁-罗思内部,泽维尔将被授予此职以及他愿接受此职的消息起先并未公开。萨姆·霍索恩同几位董事私下讨论了这事,认为他应接受这一职位。大家心里明白,在华盛顿的商业部里有位朋友,对公司没有坏处。鉴于里弗金在一月二十日总统就职典礼后不久即将离开公司,于是就悄悄提前为他准备了一笔慷慨的特别退休金。

  在一月的第二个星期,萨姆把西莉亚找来,告诉她有关对里弗金的安排。

  对此,她先前并无所闻,但一两天后就会尽人皆知。

  “老实讲,”他说,“这事来得突然,包括我在内,谁都没有料到。不过泽维尔一走,你就升为管经销的副总经理。我已和同意对泽维尔作出各项安排的那几位董事讨论过你的事。我们明白这事发生得不是当口,在蒙泰尼就要——”萨姆停了一下,改口问道,“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西莉亚说。这时,他们两人还一直在办公室里站着说话,所以她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请坐。”他挥手示意,让她坐到一张椅子上。

  “请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冷静下来,”她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一些。“你也许没意识到,可你简直是打了声惊雷!”

  萨姆似有悔意。“啊,见鬼!我很抱歉!这事我本该找个比较正式的场合来讲。近日来我总是这么急急忙忙的,以至于——”

  西莉亚说,“这方式很好。其实什么方式都好。你在讲关于蒙泰尼的事……”

  这话虽出自西莉亚之口,但她是下意识地说出来的。她脑子里呼呼直转,想起十七年前的一件事。当时,公司在纽约召开销售人员大会,管销售的副总经理欧文·格雷格森(如今早已去世)当着会上好几百人的面,怒气冲冲地命令她离开会场……是萨姆给她解了围——把她从副总经理等人的盛怒下救了出来——而今又是萨姆他……真见鬼!她告诫自己说,我可千万不能哭。

  但还是淌了点眼泪,她抬头一看,只见萨姆微笑着递过来一块手绢。

  “这是你挣来的,西莉亚,”他温和地说,“全靠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现在要说本该早点说的话——祝贺你!在早餐时我已告诉了莉莲,她跟我一样高兴,还要我对你说,我们很快就要聚一聚了。”

  “谢谢,”她接过手绢,把眼泪擦干后一本正经地说,“请谢谢莉莲。

  我也谢谢你,萨姆。现在谈蒙泰尼的事吧。”

  “好吧。”他解释说,“因为你一直是抓蒙泰尼上市计划的,熟悉整个情况。我和刚提到过的那些董事部认为,在你接下更重的责任期间,希望也能把这事抓到底。这意味着你的担子很重……”

  西莉亚要萨姆放心。“这不成问题。我同意把蒙泰尼的事管下去。”

  “还有,”萨姆指出,“你得考虑谁接你班当销售部主任。”

  “比尔·英格拉姆,”西莉亚毫不犹豫地说。“他很能干,又是现成的,整个蒙泰尼的推销工作他也一直在管。”

  她自忖,这种“把自己同别人的命运挂上钩”的原则,她很久以前在蜜月时就对安德鲁说过了。西莉亚跟着萨姆升了上来。她的计划完成得多漂亮!

  现在,比尔也跟着在升,不知道谁已把希望寄托在比尔身上呢。

  西莉亚一时间思想开了小差,好不容易才结束了同萨姆的谈话。

  当晚,西莉亚向安德鲁讲了她即将升迁的消息,安德鲁拥抱了她,对她说,“我真为你骄傲!不过我一向是为你骄傲的。”

  “大部分时间是如此,”她纠正他的说法。“但有的时候不是如此。”

  他做了个鬼脸说,“那已是陈年旧事了。”接着只说了声“我去一下”,就走进了厨房。一会儿拿着瓶施拉姆斯堡香槟酒回来,后面跟着笑容可掬的温妮,她手里端着放有几个杯子的托盘。

  安德鲁宣布说,“温妮和我要向你祝酒,你要高兴就和我们一块干杯。”

  等三个杯子都斟满了酒,安德鲁举杯说,“祝贺你,我最最亲爱的!为现在的你、过去的你和将来的你,干杯!”

  “我也祝贺你,乔丹太太,”温妮说。“上帝赐福给你!”

  温妮呷了一口酒,然后看看杯子犹豫起来。“我不知道杯里的酒该不该喝光?”

  西莉亚问,“为什么不该呀?”

  “嗯……也许会对小宝宝不好吧,”温妮瞟了安德鲁一眼,脸羞红了,接着咯咯地笑出声来。“我刚发现我怀上了——这么长才怀上。”

  西莉亚跑过去拥抱她。“温妮,这是棒极了的喜事!比起我的来要棒多了!”

  “我们都为你高兴,温妮,”安德鲁拿掉了她手里的酒杯。“你说得对,眼下你不能喝这玩意儿了。等孩子出生后,我们再为你开一瓶吧。”

  后来,西莉亚和安德鲁准备睡觉了,西莉亚疲乏地说,“这一天真够热闹的。”

  “这是个大家都称心如意的日子,”安德鲁郑重地说,“我希望一切仍叫人称心如意,没有理由不这样吧。”

  他错了。

  恰好在一个星期之后,就出现了情况不妙的兆头。

  年岁增长而仍带孩子气的比尔·英格拉姆走进西莉亚的——即将成为他的——办公室。他的一只手撸着那不服贴的红发,说道,“我想你该看看这东西,虽然我并不觉得有多要紧。是巴黎一位朋友寄来的。”

  “这东西”是一张剪报。

  “这是《法兰西晚报》上的一条新闻,”英格拉姆解释说,“你的法文怎么样?”

  “可以看得懂的程度。”

  西莉亚拿起剪报读起来,她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只觉得打了个冷战,仿佛心跳停了一下。

  这新闻报道很短。

  在靠近比利时边境的法国小城努松维尔,有个妇女产下一个女孩,至今已满一岁。最近经医生诊断,该女孩的中枢神经系统有病,因此四肢永远不能正常活动。检查还表明这女孩智力发育等于零,看来也没什么治疗办法。

  如果用一个可怕的字眼来形容,这孩子就是个植物人。据检查的医生估计,她将始终是个植物人。

  孩子的母亲在妊娠期间用过蒙泰尼,现在她和她家里的人都认为是该药造成了孩子先天性缺陷。报道中并未提及医生们是否同意这看法。

  《法兰西晚报》上这篇报道的结尾是一句隐晦不明的话:UnautrecasenEspagne,apparemmentidentique,aétésignalé.(法语,意义在下文中述及。译者注)

  西莉亚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心里琢磨着刚念的那句话含意是什么。

  ……显然,完全相同的一个病例在西班牙也出现了。

  比尔·英格拉姆安慰她说,“我刚才说过了,我看我们没有理由去担那份心。《法兰西晚报》毕竟一向以耸人听闻的报道见称,要是登在《世界报》上就不一样了。”

  西莉亚没回答。开始是澳大利亚,现在是法国和西班牙。

  没什么要紧的,凭常理还是比尔说得对,没有理由去担那份心。她回想了自己对蒙泰尼的信心,法国对之所作的艰苦研究,许多国家进行的长期试验,结果获得了当初所寻求的可靠保证,因此蒙泰尼有着引人注目的安全记录。当然没有必要担心。

  然而……

  她果断地说,“比尔,我要你尽快把这两个病例的情况打听清楚,然后向我汇报。”她拿了拿法文剪报,又把它放到桌上。“这东西我留下。”

  “好的,你用得着就留着。”英格拉姆看了看表,“我就去给吉伦特公司打电话,今天还有时间。以前他们跟我打过交道的人中,有个人的名字我还记得。不过我看还是不……”

  “去打电话吧,”西莉亚说,“现在就打!”

  一小时后,比尔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告。

  “不用担心啦!”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刚才跟吉伦特公司的朋友作了长谈,《法兰西晚报》上提到的两个病例他都清楚;他说他们做过彻底的调查,不必为之惊慌,连怀疑都大可不必。他们公司派了个医药科技小组去调查,先到努松维尔,后又乘飞机去了西班牙。”

  西莉亚问,“细节情况给你讲了吗?”

  “讲了。”比尔查看了笔记本上的一页记录,“巧得很,看来这两个病例同澳大利亚的病匈极相似。澳大利亚的那个后来证明有假,你记得吗?”

  “澳大利亚那病例的报道我知道。”

  “那两个妇女——她们生的孩子中枢神经系统都有缺陷——在怀孕期间都用过其他乱七八糟的药,酒喝得挺多,而且,法国那孩子有先天痴愚症的家族史,西班牙那孩子的父亲和祖父都有癫痫病。”

  “但是两个母亲都用过蒙泰尼,对不对?”

  “对。我这法国朋友——他名叫雅克·圣-让,得过化学博士学位——说,吉伦特公司起初也非常着急,跟你一样。他指出,他们公司在这问题上担的风险不比费尔丁-罗思小,很可能更大些。”

  西莉亚简洁地说,“接着讲!”

  “好,他们的结论是:两个孩子的先天缺陷与蒙泰尼绝对无关,药物学专家和大夫们(包括参加调查的该公司以外的人员)都一致同意这结论。他们倒是发现了问题,就是两个妇女用过的其他药里,有几种合在一起就有危险,就可能会……”

  “我要看那两份报告。”西莉亚说,“什么时候能收到?”

  “两份报告都在这里。”

  “这里?”

  比尔肯定地点点头。“就在这大楼里。雅克·圣-让对我说,在文森特·洛德那儿,已寄来两三个星期了。这是吉伦特公司的一个方针,让有关方面随时了解情况。你要不要我去向文森特——”

  “不用了,”她说。“我会要来的。没你的事了,比尔。”

  “听我说,”他的声音有些焦虑。“你要是不见怪的话,我看你不该太担忧——”

  西莉亚已控制不住越发增长的紧张情绪,打断他的话头说,“我说过,没你的事了!”

  文森特·洛德问西莉亚,“你要看那些材料干吗?”

  她到研究部主任的办公室来,是向洛德索取新近的有关蒙泰尼的报告—

  —先前英格拉姆和她谈到的就是这个。

  “因为我觉得与其听别人转述,不如亲自读读这方面的材料,这点很重要。”

  洛德说,“如果‘别人转述’指的是由我转述,难道你不认为我更够格读那些报告然后作出判断吗?其实我已经作出判断了。”

  “你的判断是什么?”

  “那两个病例都不可能与蒙泰尼有关系。所有的证据都支持这个结论,而这些证据又都是由有资格、有能力的专家们经过彻底调查研究得出来的。

  我补充一点看法——顺便说一下,吉伦特公司也有同感——这两家人就是想敲点钱。这种事一向都有。”

  西莉亚问,“有关法国和西班牙这两件事的报告向萨姆讲过没有?”

  洛德摇摇头。“我没讲过,我认为这种小事犯不着去惊动他。”

  “好吧。”西莉亚说,“这会儿我不是来问你怎么判断这事。我还是希望亲自看看那两份报告。”

  在这次谈话中,洛德近来对西莉亚越来越友好的热乎劲明显冷了下来。

  此刻有点尖酸地说,“如果你自以为掌握科学知识,能自己作出判断的话,我提醒你一下,你那微不足道的化学学士的学位已年代久远,早过时了。”

  研究部主任竟不愿把她要的东西给她,西莉亚对此虽感到惊讶,却不想为此争论。她平静地说,“我没有什么‘自以为’,文森特。但能不能请你把报告给我?”

  接着发生的事又使她惊讶。她原想这类文件会放在总档案室里,洛德会派人去取。不料,洛德绷着脸掏出钥匙,把办公桌锁着的抽屉一开,取出个文件夹,再从中拿出文件来交给西莉亚。

  “谢谢。”她领了情。“我会还给你的。”

  那天傍晚,西莉亚回家时虽然已很疲乏,还是熬夜读了吉伦特公司的报告和澳大利亚寄来的大部分审理记录。这后一材料她最关切。

  审理记录中,有几个重要地方是她看过的简要本里没有的。

  在简要本里,那澳大利亚妇女曾被说成品行不端,除蒙泰尼外还大量用别的药,还酗酒成癖,抽烟一支连一支。这一切都是事实。

  但是,另一事实在简要本中没有提到:残疾婴儿的母亲情况虽如上述,但多位证人证明她聪明伶俐,而且家族史中未发现精神不健全或身体畸形的情况。

  那妇女以前还两次怀孕,生下的孩子都健康正常。这是西莉亚了解到的第二个新情况。

  澳大利亚的简要本称地妇女搞不清谁是她幼儿的父亲。

  但从审理记录全文可以看出,她实际上知道孩子的父亲必在四个人之中,而负责调查的大夫对那四个人统统作了调查,没发现他们和他们的家族有身心方面缺陷的病史。

  从洛德处拿来的法国和西班牙两例报告中,内容大都和白天里英格拉姆讲的一样,其中具体细节也证实洛德所说,该制药公司曾派出得力人员做过彻底调查。

  不管怎么说,三个文件合在一起,不仅没有减轻西莉亚的不安,倒使她心里更加不踏实了。因为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和意见,却抹煞不了这一事实:三个相隔万里的妇女生下了畸形的先天性痴愚的婴儿,而这三个妇女在妊娠期间都用过蒙泰尼。

  西莉亚读后拿定了主意:不管洛德乐意不乐意,她定要告诉萨姆,不光把调查出来的事实告诉他,还要讲出她本人对蒙泰尼日益增长的不放心。

  十二

  时间是第二天的后半晌。

  西莉亚写了个标明“急件”的报告给萨姆,上午十点左右就送到了萨姆手里。不久,萨姆通知高级行政人员下午四点半开会。

  西莉亚快走近总经理办公室的套间时,就听到从开向楼道的门洞传来男人们兴高采烈的笑声,她觉得此时此刻出现笑声很不协调。

  她走进外面一间办公室,萨姆的两个秘书之一抬头一看,朝她笑笑说,“你好,乔丹太太。”

  “玛吉,听这声音好像是在聚会一样。”西莉亚说。

  “差不离就是。”那秘书又笑了,用手指着另一个开着的门洞说,“你何不进去看看?有喜事哩。我想霍索恩先生愿意亲自给你讲的。”

  西莉亚走进弥漫着雪茄烟味的房间。萨姆在,还有文森特·洛德、塞思·费恩哥尔德、比尔·英格拉姆以及几位副总经理:负责制药的公司老人格伦·尼科尔森,评估新药安全性的斯塔巴特医学博士,还有负责公众事务的年轻企业管理硕士朱利安·哈蒙德。大家都在抽着雪茄,英格拉姆显然不大会抽,西莉亚从没见过他抽烟。

  “嘿,西莉亚来了!”有人叫道。“萨姆,给她支雪茄!”

  “不,不!”萨姆说,“我另有东西给女士们准备着。”他满脸笑容地绕到办公桌的另一头,那后面有一小摞盒装巧克力——是外硬内软的那种。

  他递给西莉亚一盒。

  “我外孙诞生的喜糖,”萨姆看一看表,“他现在出世已二十分钟了。”

  西莉亚脸上严肃的神情这才消失。“萨姆,真是好消息!恭喜你!”

  “谢谢,西莉亚。我知道,通常是做父亲的发雪茄、发巧克力,不过,我决定给这传统增加新的内容,当外祖父的也要请客。”

  “真他妈的好传统!”管制药的尼科尔森说。西莉亚接上一句,“选这种巧克力真考虑周到,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她注意到比尔·英格拉姆已放下雪茄,脸色有点发青。

  她问:“朱丽叶一切都好?”

  “很好,很好,”萨姆高兴地说。“就在你们到来以前几分钟,我接到莉莲从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我这喜讯——‘产下七磅重的男婴,母子平安’。”

  “我要去看看朱丽叶,”西莉亚说,“说不定明天就去。”

  “好哇!我要告诉她等着你。等这个会一结束,我就去医院。”显然萨姆正处在心花怒放的状态。

  斯塔巴特博士问道,“咱们何不把会推迟一下?”

  “不必了,”萨姆说,“咱们还是把这事了结为好。”他向大家扫了一眼,“我估计不会花多长时间。”

  文森特·洛德说,“没有必要花很长时间嘛。”

  西莉亚突然觉得心往下一沉,她确信这一切要出问题,确信讨论蒙泰尼的问题跟萨姆喜得外孙凑在一起真是最糟糕不过了。萨姆满心喜悦,加上在座的人又受到了感染,这将冲淡这次会议的严肃目的。

  由萨姆领头,大家来到会议室,围着会议桌各自就座,萨姆坐在首位。

  他显然不愿浪费时间,免去了开场白,开门见山地说起来。

  “西莉亚,今天午前不久,我把你的报告复印了发给此刻到会的每个人,也给了泽维尔·里弗金一份。他正打算到华盛顿去两天,就表示愿推迟行期以便参加讨论。但我要他放心,劝他免了。”萨姆向桌子四周扫视了一圈。

  “西莉亚的报告大家都看了吧?”

  有人点头表示看过,有人低声回答“看过”。

  萨姆欣然说道,“好。”

  西莉亚的报告是经她认真准备写成的。她很高兴大家都看过了。她在报告里提到澳大利亚法庭审理夫于蒙泰尼的案件,列出她在读那记录中所发现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在公司早先传阅的简要本中根本没有提。她还述及最近在法国、西班牙发生的两件事,其结果都是指控蒙泰尼。而此种指控经《法兰西晚报》一登,便广为人知,很可能别的报纸也登。最后她说明了吉伦特公司的分析以及这法国公司的坚定信念:对蒙泰尼的这三个指控全都没有道理,不必为之惊慌。

  西莉亚在报告里没提她自己对此问题的结论。她想先在会上听听别人的看法,再谈这问题。

  萨姆说,“我就先说吧,西莉亚,你把问题提出来要大家注意,这是完全正确的。这些事很重要,因为别人也会听说这事情,所以我们就必须有所准备。三星期后蒙泰尼就要上市了。我们得讲出我们对这问题的看法——讲出问题真实的一面。”他询问似地望着西莉亚,“我相信这是你的目的,对吗?”

  这问题突如其来,她有点狼狈地回答说,“嗯,只是一部分……”

  萨姆还是那么急急忙忙,点点头就往下讲。“咱们先把另一件事弄清楚。文森特,西莉亚提到的吉伦特公司发的通报,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研究部主任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因为,萨姆,假如我把送来的关于公司产品出问题的材料都送给你,那么,首先我没尽职,没有对科学上的重要和非重要作出鉴别;其次,你办公桌上这类文件就会堆积如山,你就干不成别的事了。”

  看来萨姆对这解释感到满意,因为接着他就吩咐,“那就给我们谈谈你对那两个通报的看法。”

  “两个通报本身都从根本上把问题否定了。”洛德断然说,“其内容透彻全面,我完全满意。这材料表明:吉伦特公司的结论在科学上是正确的,也即那两件小事都与蒙泰尼无关。”

  “那澳大利亚的病例呢?西莉亚提出来的另外几点对原先的结论有影响吗?”

  西莉亚在想:我们全都坐在这里,讲什么“小事”啊,“病例”啊,“结论”啊,而实际上却关系到——就算与蒙泰尼无关吧——终身将成为“植物人”的婴儿。他们不能行走,连四肢都不能动,也不能跟正常人一样用他们的脑子。难道我们真是这么麻木不仁?难道由于害怕,我们不敢讲出那令人不快的事实?要不然就是我们都心安理得,反正那些婴儿都远在海外,我们永远不会见到他们……不像萨姆的外孙近在眼前,出生时我们要以雪茄和巧克力庆贺。

  洛德在回答萨姆的问题,他没怎么掩饰对西莉亚的不快。“至于那‘另外几点’,——你这么措词抬高了其重要性——根本改变不了原来的结论。其实,我就不明白有什么理由把它们提了出来。”

  可以听到会议桌旁一阵轻微的宽慰声。

  “既然今天我们都在场,也为了记录在案,”洛德继续说,“我已准备就澳大利亚、法国和西班牙发生的三件小事,从科学的观点做个评论。”他犹豫了一会儿。“我知道我们时间很紧……”

  萨姆问,“你要用多长时间?”

  “我保证不超过十分钟。”

  萨姆看了一下表。“行,不过,一定别超过。”

  完全不对头!西莉亚暗自发急,恨不得喊出来。整个问题太关键,太重要,可不能这样匆忙!但她还是控制住翻腾的思绪,集中精力听洛德发言。

  研究部主任的话既有权威,又有说服力,让人听了放心。他逐个剖析了三个有先天缺陷婴儿及其父母的背景情况,指出那许多原因中,任何一个因素都会破坏正常的妊娠,对胎儿造成危害,尤其是,“在母亲体内混杂了一大堆化学物,特别是掺杂着酒精和各种药物”,就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这种悲剧屡见不鲜。

  洛德论证说,在我们剖析的这三个实例中,导致婴儿畸形的有害因素很多,有些因素的危害性早有定论。因此归咎于蒙泰尼是不科学的,毫无道理的。特别是蒙泰尼在世界范围内的成绩无懈可击,而其他有害因素的可能性倒极大,在此情况下,更其如此。对于把责任推给蒙泰尼的企图以及随之而来的宣传,他斥之为“歇斯底里”和“可能是骗局”。

  别人都在认真地听,似乎被他打动了。西莉亚想,或许他们这样是对的。

  她但愿自己能跟文森特一样笃定,一样信心十足。她真恨不得能这样!她承认洛德远比她更有资格作出判断,但是昨天以前一直坚决支持蒙泰尼的她,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

  洛德的结语很有说服力。“每种新药问世,总会有人说该药有害,说不良副作用超过了好处。这类说法,可能是有责任心而懂行的专家提出来的,出于真正的关切;也可能是那些不负责任、不懂装懂的人毫无根据地提出来的。

  “为了公众利益,也为了保护公司的利益(我们这样的公司是经不起生产有危险的药品的),对每一种提法部必须加以仔细的、不感情用事的、科学的研究,因为——请勿误解!——凡是对制成的药品有任何抱怨和批评都不能全然置之不理。

  “当然,必须判断的是:用了某药的人产生不良反应时,究竟是由于用了该药,还是由于其他的原因。要记住,产生不良反应的原因很多。

  “现在,我很满意地说,我们正讨论的这几个病例,全经过最细致的研究,对那些指控也都作过调查,所谓的不良反应,从调查结果来看,都不是因服用蒙泰尼而产生的。

  “最后,还有个事实必须记住:如果一种药被诬,说是它引起了并非它引起的不良反应,从而不让大家用它,那就剥夺了无数患者获得该药疗效的机会。在我看来,不应这样剥夺患者获得蒙泰尼疗效的机会。”

  这结束语很感人,西莉亚内心也承认。

  “谢谢你,文森特。我认为你使我们大家放心多了。”萨姆的话显然表达了其他人的心情。他小心地把椅子轻轻向后移了移。“我看咱们不需要正式表决了吧。我十分满意地认为,继续全速推进蒙泰尼上市的准备工作万无一失。我想你们都同意吧。”

  在场的男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好啦,”萨姆说,“我想就这样吧。现在,如果你们不见怪……”

  “对不起,”西莉亚说,“可是,恐怕不能就这样。”

  众人的头都转向了她。

  萨姆不耐烦地说,“要怎样呢?”

  “我想对文森特提个问题。”

  “嗯……如果你一定要问就问吧。”

  西莉亚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笔记。“文森特,澳大利亚、法国和西班牙那三个生下就是‘植物人’的婴儿,你说蒙泰尼不是其祸根——我们应该记住,那些婴儿四肢不能活动,脑子不能正常工作。”即使别人害怕将这种令人不安的事实讲出来,她可拿定了主意,她才不怕哩!

  洛德说,“我很高兴,你倒是注意听的。”

  她不计较他那令人不快的口气,问道,“既然蒙泰尼不是这三个婴儿致残的原因,那什么是原因呢?”

  “我认为我说得很清楚。可能的因素很多,也许是其中之一,甚至是很多因素同时起作用。”

  她坚持问下去,“是哪一个呢?”

  洛德气愤地说,“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每个病例都可以有它不同的原因。我只知道,根据当地专家作的科学鉴定,原因都不是蒙泰尼。”

  “这么说,真实情况是,谁都没有把握说清楚损害胎儿、造成先天畸形的原因罗。”

  研究部主任把双手一摊。“老天爷,我已经这么说过了嘛!或许,话不是你那样说的,可是……”

  “西莉亚,”萨姆插话了,“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回答说,“我的意思是,尽管文森特讲了一大套,我心里并不踏实,没有人知道原因嘛!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我就是怀疑。”

  有人问,“哪方面的怀疑呢?”

  “对蒙泰尼的怀疑。”这次轮到西莉亚来观察周围的脸了。“我有个感觉——你们愿意就叫它直觉也行——反正有事情不对头,尽管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还觉得,有些问题我们本当知道答案的,但我们不知道。”

  洛德冷笑说,“我看这是女人的直觉。”

  她立即顶了一句,“那有什么不对?”

  萨姆赶紧命令,“大家都冷静点!”他对西莉亚说,“要是你有什么建议,就讲给我们听听。”

  她说,“我建议我们应当把推出蒙泰尼的事推迟一下。”

  她意识到室内每个人都不大相信似地注视着她。

  萨姆嘴唇绷得紧紧地说,“推迟多久?为什么推迟?”

  西莉亚谨慎而从容不迫地说,“我建议推迟六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或许不会再出现天生畸形儿,或许还可能出现。我希望不再出现,不过要是出现了,有可能了解到我们现在还不了解的情况,说不定那会进一步增强我们推出蒙泰尼的信心。”

  大家惊得一声不吭,萨姆打破了沉默。“你不是认真说这话的吧!”

  “我非常认真。”她正面迎着他的月光。她来这里时,对自己的感觉还不大有把握。她虽感到不安,但心情矛盾。现在她不再矛盾了,因为文森特那番十分武断的话未免过于武断!不但远远没使她放心,反加深了她的怀疑。

  她内心也承认,对,她之所以采取刚才表明的立场,依靠的只是她的直觉,仅此而已。但她的直觉过去一向是对的。

  西莉亚很清楚,摆在她面前的任务很艰巨,不容易说服人家,包括萨姆这个最重要的人物。但是必须说服他们,必须使他们明白,推迟蒙泰尼在美国上市的日期是最符合大家利益的:这符合孕妇的利益,因为她们可能用这药,可能使她们的胎儿受到危害;符合费尔丁-罗思的利益;符合在这里开会的全体人员的利益,因为他们对公司的行动负有责任。

  “你知不知道,”萨姆惊魂未定地问道,“推迟蒙泰尼上市将涉及什么问题?”

  “我当然知道!”西莉亚听任自己的声音激动起来。“谁能比我了解得更清楚?谁比我在蒙泰尼上面花的心血更多?”

  萨姆说,“没人能比。正因为这样,你说的话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也因为这样,你们该清楚我这建议不是轻率提出的。”

  萨姆转过脸去对着塞思·费恩哥尔德。“如果推迟蒙泰尼的上市,你估计我们损失会有多大?”

  这老审计看来颇为难。他是西莉亚的朋友,对科技方面的事儿又一窍不通,显然恨不得自己不要卷进去。比尔·英格拉姆似乎也有些狼狈。西莉亚觉察出比尔的内心斗争很激烈:一面是想坚决跟着她,另一面可能是他对蒙泰尼自有见解?是呀,她想,我们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此刻嘛,我当然也有我的难处。

  不过有个问题倒是解决了,大家不再急于完事。萨姆等人显然接受了这一现实:西莉亚提出的问题,不管花多长时间,一定要予以解决。

  费恩哥尔德低着头用铅笔算帐。他抬起头来报告说,“大致算了下,在蒙泰尼上我们已投入了三千二百万元,并不是都花掉了,或许可回收四分之一,但是大量的一般性开支没计算进去。至于推迟后的实际损失还无法估计,得看推迟多少时间以及对原销售计划可能产生的影响而定。”

  “我告诉大家一个可能产生的影响,”负责公众事务的哈蒙德说,“如果我们现在推迟蒙泰尼的销售,新闻界将得意非凡,他们将诋毁这个药。这样,蒙泰尼可能永远翻不了身。”

  萨姆赞同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此时此刻推迟上市,从某些方面来看,就和放弃上市计划一样糟糕。”

  他一转身,用指责的口吻对西莉亚说,“如果我们照你的建议办——为了个最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可想过董事们和股东们会发出责难,会有愤怒的反应?你可考虑过有的职工将被暂时解雇,甚至可能永远失业?”

  “我考虑过,”她竭力保持镇静,不让这事激起的内心痛苦流露出来。

  “这一切我统统考虑过。昨晚我想过了,今天大半天时间也一直在想。”

  萨姆疑惑地咕噜了一声,又对费恩哥尔德说,“那么,咱们肯定要冒一冒损失大约两千八百万元的风险了,这还不算损失更大的预期的利润呢。”

  老审计抱歉地瞅了西莉亚一眼,说道,“这是可能的损失数,没错。”

  萨姆阴沉地说,“咱们亏不起吧,对吗?”

  费恩哥尔德忧郁地摇摇头。“亏不起。”

  “但是,”西莉亚指出,“如果蒙泰尼闯了祸,损失更大。”

  格伦·尼科尔森不安地说,“这一点是要考虑考虑。”尽管只是句试探性的话,却是西莉亚听到的第一个支持意见。她对这位制药方面的负责人投去感激的一瞥。

  洛德干巴巴地插话道,“但是我们估计不会出问题。也就是说,除非你们”——他环视其余的人一眼——“情愿公认这位女士是咱们第一流的科学家。”

  几声勉强的干笑,但马上被萨姆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

  “西莉亚,”萨姆说,“请仔细听我说。”他的语调严肃,但比几分钟前克制多了。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可能是你话说得太急,没有全面估量影响就贸然作出了判断。我们在座的人有时都干过类似的事。当然我也干过,所以曾不得不放下架子,改变原来立场,承认自己错了。如果现在你打算这么办,我们谁也不会对你有一丁点儿不好的看法,这儿发生的事也就在这儿一笔勾销。我担保没事儿,就像我劝你改变主意一样。你看怎样?”

  她默不作声,不愿未加思考就匆忙表态。萨姆为人一向随和宽厚,眼下已给了她一个不丢面子下台阶的机会。她只消说一声,说几个字,就可以走出死胡同,一场危险也就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机会确实诱人。

  她还没回答,萨姆又添了句,“你这样干有好大的风险!”

  她完全明白萨姆这句话的含意。提拔她为负责销售的副总经理的任命现在还没有正式确定,如果这里发生的事继续下去,符合逻辑的结果可能是永远取消这项任命。

  萨姆说得对,是有好大的风险。

  她又思考了一会儿,才平静而坚定地对他说,“萨姆,我很抱歉。一切我都估量过了,我的确知道我所冒的风险。但我还是不得不建议:我们应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日期。”

  定局了。看到萨姆的脸由阴沉转为愤怒,她知道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很好,”萨姆神色严峻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各人的立场。”他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说,“起先我说今天不必正式表决,那不算数。我要我们大家的意见全都记录在案。塞思,请记一下。”

  审计人的神色仍很忧郁,他拿出铅笔准备记录。

  萨姆说,“我已把我的观点说清楚了,我当然赞成按原计划进行,将蒙泰尼如期推出。我希望知道诸位的意见。同意的请举手。”

  洛德立即举起了手。接着举手的是斯塔巴特博士、哈蒙德和另外两位副总经理。尼科尔森显然已克服了顾虑,也举起了手。比尔·英格拉姆迟疑着,他以求助的眼神望着西莉亚,但她转过脸去,拒不给他任何暗示。他必须自己作决定。过了一小会儿,比尔的手举了起来。

  萨姆等人都在看着塞思·费恩哥尔德。审计人叹了一口气,放下铅笔,犹犹豫豫地举了手。

  “九票对一票,”萨姆说,“毫无疑问,本公司将继续推行蒙泰尼的上市计划。”

  又出现了哑场局面,这次显得非常尴尬,大家似乎一时都不知道下一步该说点什么或干点什么。在这气氛中,萨姆站起身来。

  “你们都知道,”他说,“这会开始时,我正要去医院看望女儿和外孙,现在我要去了。”他声音里先前那欣喜劲儿全没了。萨姆向大家点点头,故意不睬西莉亚就离开了会议室。

  她依然在她座位上坐着。比尔·英格拉姆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说,“我很抱歉……”

  她摇摇手止住了他,“没关系。我不想听。”

  忽然,她意识到她在公司里为自己经营起来的一切——她的地位、权势、声誉、前程——竟全都垮了。现在,连她是否还能待在公司里,她都没有把握。

  比尔说,“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见她不回答,他接着说,“真的,既然你提了反对意见,既然大家都清楚了你对蒙泰尼的立场……

  真的,你还能再抓销售吗?”

  西莉亚不想现在就作出决定,无精打采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她知道:今晚回了家,她得把她的处境从头到尾好好想一想。

  塞思·费恩哥尔德对她说,“我很不愿意投票反对你,西莉亚。可你明白怎么会这样的——科学上的事我一窍不通。”

  她瞪眼看他。“那你为什么还要举手呢?你可以把这想法说出来,弃权好了。”

  他遗憾地摇摇头就走了。

  其余的人一个个跟着走了。只剩下西莉亚一人。

  十三

  “准是出什么事了,”在进晚餐时安德鲁打破了过长的沉默说,“我猜,出的事还不小哩!”

  他停了一下,看西莉亚没马上搭腔,又接着说,“我进门后到现在没听见你吱声,我清楚你的脾气,因此一直没打搅你。不过你如果愿意谈谈,而且需要我的话……那么,我的亲亲,我在这儿等着哩!”

  她把手里的刀叉往几乎没动过的晚饭两边一放,转过脸来泪汪汪地望着他。

  “啊,亲爱的!我多么需要你呀!”

  他伸过手去捂住她的一只手,轻柔地说,“你可别急,先把饭吃完。”

  她说,“我吃不下去。”

  随后不久,他俩来到起居室。西莉亚一边呷着安德鲁为她斟的白兰地,一边给他叙述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讲到当天下午的事,她没能说服萨姆等人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日期。

  安德鲁细心地听,偶尔插问一句,听完后就对她说,“我看没什么别的事你该做而没做了。”

  “是没什么别的了,”西莉亚说,“但我得决定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这决定非得马上作吗?何不先休息一下呢?我也正脱得开身,咱俩找个地方去玩玩,”他竭力劝说。“在外面轻松轻松后,你就可以把一切问题彻底考虑清楚,回来时就按你认为正确的去办。”

  她感激地笑了。“我倒愿意拖到那时再决定,不过这是不能拖的事。”

  安德鲁走到西莉亚眼前吻了她一下,向她保证说,“你知道我会尽力帮你的。只是请记住一点:我一向为你而感到自豪,不管你作出什么决定,我将继续为你感到自豪。”

  西莉亚深情地望着丈夫想道:要是风格低一些的人,就会提起他们在旧金山饭店里的那场争论。当时安德鲁在对蒙泰尼有怀疑这一点上不肯让步,对孕妇服用任何药物都同样怀疑。正是那时西莉亚说——现在她才明白那话太伤人——安德鲁对医药问题的看法不是有偏见,就是过了时,或者两种情况兼而有之。

  可眼下轮到西莉亚持怀疑态度了。但安德鲁风格高,决不会对她说,“我早就给你讲过吧!”

  她思忖,要是把安德鲁的处事准则应用于目前的尴尬处境,她该如何作出决定呢?

  根本不用问。她是清楚的。

  她也记起多年前有人给她提出的忠告。

  “你具备某种东西:一种判断是非的天赋,一种本能……利用你的天赋,西莉亚……当你掌权时,要坚定地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要让风格低的人劝阻你……”

  一回忆起伊莱·坎珀唐,她心潮澎湃了。许久以前,费尔丁-罗思这位总经理临死时,还在肯布尔山湖湖畔的寓所里对她讲了这番话。

  安德鲁问,“还要白兰地吗?”

  “不要了,谢谢。”

  她喝完杯里的酒,迎着安德鲁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我决不参加蒙泰尼的推销了。我要辞职。”

  在费尔丁-罗思整整二十四年里,这是她最痛苦的决定。

  西莉亚给萨姆的信是手写的,很简短。

  我个人以最深切的歉意辞去费尔丁-罗思公司药品销售部主任职务。

  此信将结束我同公司的一切关系。

  理由你已尽知,似毋庸赘述。

  我愿表明,在为公司服务的岁月里,我一向心情舒畅,受到特殊关照。

  在诸多特殊关照中尤为重要的是你的支持与友谊,对此我过去和现在始终怀着感激之情。

  我离去之际并无怨恨。祝愿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及其员工万事如意。

  西莉亚把信送交总经理办公室,半小时后她本人也进去了。她立刻被带进里面萨姆的房间。身后的门轻轻关上了。

  萨姆从阅读的文件上抬起头来,面容严峻,声音冷淡。“你要求见我,为什么?”

  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我在公司工作多年,大部分时间是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觉得不能撒手就走……”

  他打断她的话,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狂怒神情说,“可此刻你偏偏就是这么干!撒手就走,撇下我们大伙儿,撇下朋友、同事和依靠你的人。在最最艰难的时刻,在药品上市的重要时刻,在公司需要你的时刻,你却不顾信义地一走了事!”

  她争辩说,“我辞职跟忠诚、友谊毫无关系。”

  “显然是这样!”

  萨姆并没有请她坐下,她也就继续站着。

  “萨姆,”她恳求说,“请你理解!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帮助去推销蒙泰尼。这是良心问题。”

  他反驳说,“你叫它良心,我可以有另外一些叫法。”

  她好奇地问,“另外一些叫法,能举例吗?”

  “比如,女人的歇斯底里;又如,不懂装懂地自以为是;出于怨恨——没按你的办就一走了事。”

  萨姆怒目圆睁地讲下去,“你的所作所为,跟胸挂标语牌在街上游行的女人,跟手挽手连成人墙的女人有什么两样?事实是你上当了,让那无知的坏女人斯特夫利愚弄了。”

  他指了指摊在桌上的当天《纽约时报》,翻到载有莫德·斯特夫利博士声明的一条新闻。斯特夫利也了解到在法国和西班牙出生了两个畸形婴儿,正利用这事为她发起的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活动服务。西莉亚先前已读过《纽约时报》上的这篇报道了。

  “你刚才讲的不是事实,”西莉亚坚持说。“我并没有上当。”她决心不理会他那种无聊的反妇女的论调。

  仿佛压根儿没听到西莉亚的否认,他嘲笑说,“得,我想你要到斯特夫利一帮人那儿去入伙啦。”

  “不,”西莉亚说,“我不会到任何地方去入伙,不会去见任何人,也不会去讲我离去的原因。”她以尽量通情达理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昨天我毕竟已经承认,我大部分想法凭的是直觉。”

  她从没见过萨姆情绪这么恶劣。尽管这样,她还是决定再求求他,最后再试一次。

  西莉亚说,“有件事我想提醒你一下,你曾给我讲过几句话,那时我刚在伦敦聘请到马丁·皮特-史密斯。”

  今天一早,她在考虑同萨姆的会见时,记起了当年萨姆对她讲过的话。

  那时萨姆聘请马丁失败,是她设法使马丁进了费尔丁-罗思。事前,萨姆曾告诫她不要向马丁提钱的事,西莉亚没有理睬,可后来倒正是靠了钱才使马丁心头的天平倾斜了。身在博恩顿的萨姆在电话里得悉这消息时,对西莉亚说,“今后的道路上,如果在重大问题上你我的判断不一致,我允许你提醒我这件事。因为这次是你的判断正确,是我的判断错误。”

  现在她提醒他了,可就像是在对一座冰山说话。

  “尽管你这么说,”他厉声说,“我可不记得。但就算有这么回事,也只能证明你的判断如今已完蛋了。”

  突然,一阵巨大的悲痛使她异常冲动,以至于张口说话都有困难,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再见,萨姆”。

  他没有理她。

  回到家里,西莉亚想到离开费尔丁-罗思竟那么简单,似觉异样。她只是把办公桌上自己的东西理掉,对她的秘书和另外几个人说声再见就驱车走了,她道别时有人还流了泪。

  她想,这次突然离职,从一方面看有点考虑不周,但从另一方面看又必须这样。近几个星期以来,西莉亚的工作重心便是蒙泰尼上市一事。既然这项工作她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干下去,再干就失去任何意义。再说,她的部门里一切井井有条,因此,必将接替她的比尔·英格拉姆接手时,几星期后可立即顺当地着手工作。

  想到这里,她联想到自己再也不会升任公司的副总经理了——一个眼看到手的奖杯——这是件揪心的憾事。但是,她提醒自己,这憾事将伴随她一生,她得学会习惯它。

  安德鲁这天给西莉亚打了两次电话,先是打到办公室,后来打到家里,得知她已辞职,他就说将早些回家。他回来时正赶上西莉亚准备好的午茶。

  这种经历对她还是头一次。她想,今后她将经常干这类事了。

  两口子见面时亲热了一番。

  随后不久,安德鲁一边抿着茶,一边轻柔地说,“你需要休息休息,别老是作什么决定了,因此我已为咱俩决定了几件事,其一就是你我将享受一下生活。”

  他拿出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我回来时路过旅行社,停车去办了我决定的另外一件事。我们去旅游一番。”

  “去哪儿?”

  “到处都去,作一次世界旅行。”

  她举起双手。“啊,安德鲁,你真棒极了!和你在一起就是一种安慰。”

  “等咱俩在船上,在旅馆里过上半年之后,希望你还能这样想。”他从信封里抽出一些小册子。“我看,咱俩先飞往欧洲,在法国、西班牙、意大利以及咱俩无论谁感兴趣的别的地方逛逛。然后乘船穿过地中海……”

  尽管西莉亚情绪低落了好几天,这下子来精神了。周游世界的事他们常议论,但总模模糊糊地把这看成是将来的事。她寻思,那么何不现在呢?难道还会有更合适的时间吗?

  安德鲁——她深情地注视着他那股小男孩般的热心劲儿——正在把他们的想法说得活龙活现,“我们应该去埃及、以色列,然后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停一下……印度自然要去……日本必须去,新加坡也一样……我门还得把澳大利亚、新西兰包括在内……”

  她说,“这想法妙不可言!”

  “我还有件事得办,”安德鲁说,“就是为诊所找位临时替代的医生,在我外出时帮帮忙。这事多半要个把月才能安排好,那样我们在三月份可以出发了。”他俩都知道孩子方面没什么问题,因为莉萨和布鲁斯暑期都要出外打工。

  他们在继续交谈。西莉亚明白今天的痛苦必然还会回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完全消失。不过眼下有安德鲁的慰藉和鼓励,她成功地把它抛开了。

  那天晚上,安德鲁问她,“我知道问得早了点,不过既然你脱离了费尔丁-罗思,你有没有想过今后怎么办?我看你不会永远待在家里的。”

  “不会的,”她说,“我肯定不会那样。至于别的,我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需要时间想一想——亲爱的,你不是正在给我时间吗?”

  那天夜里,他们恩爱一番,虽然并不狂热,却也温存甜蜜。西莉亚从中获得了宁静。

  辞职后的几个星期,西莉亚信守诺言,对她离开费尔丁-罗思的原因没有公开发表什么声明。毫不奇怪,她辞职的消息很快就在制药行业里传开了,商业界的报纸也知道了。但许多人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华尔街日报》、《商业周刊》、《纽约时报》都给西莉亚打电话,要求她接见,她一概拒绝了。对自己的或安德鲁的朋友们提出的问题,她也客客气气地避不作答。

  西莉亚只向莉萨和布鲁斯吐露详情,而且这还是在安德鲁的敦促下干的。他对她说,“你应该向他们讲。孩子们跟我一样钦佩你;他们理应搞清楚他们继续钦佩你值不值。不应让他们蒙在鼓里胡乱猜想。”

  这就意味着西莉亚要专程到他们那里去。去斯坦福找莉萨;去波茨敦找已是希尔中学三年级学生的布鲁斯。这也是散散心,对西莉亚有好处,她不再像以前忙碌紧张了。手头的时间多得有点难以支配,对这一情况的适应颇不容易。

  莉萨对妈妈很同情,但她很实际。“妈妈,你要找别的事干,不管是什么事都重要。但是眼下最好的事莫过于你同爸爸去世界各地旅游。”

  但是,把当前处境总结得最恰当的还是布鲁斯。他具有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敏悟。他说,“妈妈,只要你觉得坦然……反正事情现在已经过去,只要你确信你做得对,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跟两个孩子谈后,西莉亚断定自己是坦然的。在这种心情下,三月初的一天,她和安德鲁一道由纽约飞往巴黎,开始了他们那“把一切全抛在脑后”的旅程。

  十四

  在哈洛的住所里,马丁·皮特-史密斯已经就寝,可怎么也睡不着。这天是星期六,再过几分钟就午夜了,这个星期发生了许多激动人心的事,而此刻是其终点。

  他认定睡意来了就会入睡,便清醒而放松地躺在床上,任心思自由驰骋。

  他纵情遐想了一会儿:科学这东西好比女人,不到追求者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是不肯松口的;然后这女人突然心回意转,不打一声招呼就投降了。

  她张开双臂,脱去衣服,赤裸裸地把一切奉献出来。

  马丁在遐想中任这比方发展下去。随着越来越多他至今还不熟悉的、只在梦里出现的事不断清晰起来,他有时感到一阵阵亢奋(女人是不是用“春心荡漾”一词?)。

  他自忖,我怎么尽是乱想这种男女之事?

  他自己回答:你清楚得很!是因为伊冯。每当她在实验室走近你身旁时,你脑子就转到一件事上,说它是生物学还可以,但肯定不是科学。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采取行动呢?

  可也是,到底为什么呢?这问题回头再想吧。

  马丁的思路暂时又回到对科学的追求上来,回到那真正了不起的成就上来,这进展是从……什么时候取得的呢?

  噢,这惊人的突破从开始以来还不到一年呢。

  他在回忆,回忆一年前以及更早的事情。

  西莉亚·乔丹访问哈洛是一九七五年的事,距今已有两年了。马丁还记得,给她看色层分析片子时向她解说道,“凡出现菌落之处,便是缩氨酸了……你可以看到两条黑线……至少有九种缩氨酸。”

  但似乎无法克服的困难在于,幼鼠脑髓中发现的缩氨酸混合物数量太少,无法提纯了进行试验,而且这混合物中含有异物,致使萨斯特里称之为“没有意义的”缩氨酸。

  仍在不断尝试对缩氨酸混合物进行提纯,但其结果最多也只是乱糟糟而已,似乎证实了萨斯特里的看法:要获得这方面的技术,需要十年以上时间。

  哈洛的科技人员中,其他人士气低落,对马丁的基本理论的信念也已动摇。

  就在这个最低潮的时刻,出现了突破。

  经过耐心的工作,使用了大量小老鼠的脑髓,他们终于提取到部分纯化物质,然后将这新的浓缩混合物(少了几种缩氨酸)注入大老鼠的体内。

  注射后,大老鼠的识别力和记忆力几乎立即得到惊人的改善。迷路试验清楚地说明了这点。

  马丁回忆到这里时脸上露出微笑,他想起了实验室的那个迷路装置。

  多少世纪来,迷宫是供人娱乐的,而迷宫装置便是这种迷宫的微型仿制品。凡是迷宫,进去后想出来时不是转回原地就是走进死胡同,要折腾许久才能找到出口。世界上最著名的迷宫可数伦敦西面的汉普顿宫里的那个,据说那是十七世纪为英国威廉三世建造的。

  在哈洛的实验室里,那胶合板制成的迷路装置按汉普顿宫里的那座迷宫缩小,连细节处也极其相像,是研究所一位科学家在业余时间做的。当然,它与汉普顿宫不同,只供老鼠专用。

  每次把一只老鼠放在这装置的入口,必要时在后面戳它一下,反正要让它自己找路出来。出口处有食物作奖励。老鼠获取食物的本领有人负责观察、计时。

  到最近为止的一系列试验,其结果不问可知。不管小鼠大鼠,第一次进这装置后找出口都有困难,不过最后都出来了。然而第二次时小鼠能较快地出来吃到食物;第三次更快,以此类推。

  显然小鼠每走一次就有一次经验,记住了哪儿该转弯,哪儿不该转弯。

  相比之下,大鼠要不是根本没记性,就是学起来比小鼠慢得多。

  直到注射了最近的缩氨酸溶液。

  注射后情况明显改善。大鼠在第三四次进这装置后真是一溜烟地跑到底,多半没有止步不前或走错路线;现在大鼠和小鼠的表现已没什么差别。

  由于以后的试验都取得同样的结果,观察着的科学家们非常激动。有一两个人,在看了一只高龄肥鼠的精彩表演后,乐得叫出声来。有一次,劳·萨斯特里紧紧握着马丁的手说,“我的天!你一直都是正确的!你完全有资格对我们这些人说,‘呜呼,尔等无信心之辈!’”

  马丁摇摇头。“我那时也差点儿失去信心了。”

  “我才不信这话。”萨斯特里说,“你这是绅士作风,想让我们这些面上难看的同事们好过一点罢了。”

  马丁乐滋滋地说,“不管怎样,我想咱们总算有点东西值得向美国那边汇报了。”

  这报告送到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时,正值推销蒙泰尼的准备工作进入高潮,也是在西莉亚对如期推出该药是否明智即将提出怀疑之时。

  但是,甚至报告还在新泽西被审阅期间,哈洛就已出现了一个必须正视的新难题。

  尽管有了好转迹象,最近的那种缩氨酸混合物却难以得到。它同以前用的混合物一样,来源极其有限。为了进一步提纯,也为了鉴别并分离出其中一种最关键的记忆缩氨酸,没有大量的缩氨酸混合物就不行。

  马丁选用了通过产生抗体的途径来解决量的问题。这些抗体可与所需的缩氨酸结合,使其分离出来。要做到这点就要用兔子,因为兔子能产生比老鼠还多的抗体。

  格特鲁德·蒂尔威克上场。

  她是研究所的动物管理人,是奈杰尔·本特利新近雇来的女技术员,她四十多岁,不苟言笑。如果不是因为这件小事使她和马丁凑到一起,他们两人在工作上是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的。

  按马丁的要求,蒂尔威克小姐提了两笼兔子来到他个人的实验室。马丁事先向她交代,这天然缩氨酸混合物的油质溶液是种“辅药”,要注射到兔子的脚掌里去。这对兔子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因此注射时必须不让它动。

  蒂尔威克同时还拿来一块上面系有四条带子的小木板。她打开笼子,抓住一只兔子,把它肚皮朝天放到木板上,接着,迅速用带子把兔子腿分别绑在小木板的四角上。

  整个过程中,她动作粗鲁草率,态度狠心冷酷。马丁正看得毛骨悚然,受惊的兔子却尖叫了——他以前还不知道兔子也能叫,声音还如此凄厉。接着没声音了,等她把第四条腿绑好时,兔子已死了。显然是受惊吓所致。

  为一只动物的事,马丁那难得有的怒火再次冒了上来,他命令蒂尔威克离开实验室。

  蒂尔威克小姐退场。

  马丁让人把奈杰尔·本特利找来,对他说:凡是像那动物管理人这样,对动物的苦楚麻木不仁的人,都不能继续留在研究所工作。

  “当然,当然,”本特利同意说,“蒂尔威克必须辞退。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她在技术上倒是不错的,可是我没检查她可有温柔的爱心。”

  “对,温柔的爱心正是我们需要的品质。”马丁说,“你能否另派个人来?”

  “我把蒂尔威克的助手派来,要是你满意,我们可以提她为动物管理人。”

  伊冯·埃文斯上场。

  伊冯二十五岁,身体略胖,但开朗动人;一头长长的金发,一双天真的蓝眼睛,皮肤白里透红;她来自威尔士黑山区一个叫布列康的小镇,她那抑扬的声调里就带那儿的乡音;伊冯的胸脯也极丰满,很明显她是不戴胸罩的。

  马丁一开始就受她吸引,尤其是开始一系列注射时。

  “先给我一两分钟时间,”伊冯对他说。她不拿蒂尔威克带来的那块系有带子的木板。马丁准备好皮下注射器等着,她从笼子里轻轻地把兔子抱出来,贴近她的脸颊,先对它低低哼唱,又哄着它,轻轻安慰几句。最后她让兔子的头枕在她胸脯上,把它的后脚掌伸给马丁,“干吧。”

  只用了很短时间就给六只兔子注射完毕,每块肉趾上都要注射一针。虽然马丁靠近她胸脯时有点分心,有时还巴不得是他的头而不是兔子的头枕在那儿,不过他打针还是细心的,和伊冯的配合也默契。

  由于伊冯的抚爱,兔子显然得到安慰,不过还有些痛。不一会儿,伊冯问道,“针非得往肉趾上打吗?”

  马丁苦着脸说,“我也不愿往那儿打,不过,那是产生抗体的理想部位。

  虽然注射很疼,而且会继续疼痛,疼痛却可以引起抗体产生细胞。”

  伊冯看来对这解释满意了。注射完以后,马丁说,“你很喜欢动物。”

  她惊异地望着马丁。“当然。”

  “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你是指蒂尔威克?”伊冯皱了下眉头。“她连她自己都不喜欢。”

  “蒂尔威克小姐将不在这里工作了。”

  “我知道,本特利先生对我讲了,他还要我告诉你,我的资历没问题,如果你对我满意,我就可以当动物管理员。”

  “我对你满意,”马丁说,接着连他也没料到怎么会加一句,“我对你非常满意。”

  伊冯咯咯笑道,“彼此彼此,博士。”

  他们第一次接触以后,虽然由别人接替了他给兔子注射辅药,马丁在实验室附近还常见到伊冯。一次,由于想接近她,马丁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既然这样爱动物,怎么没上兽医学院呢?”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异常简洁地回答,“我本是想上的。”

  “后来怎么了?”

  “我没考取。”

  “就考过一次?”

  “对。”

  “你不能再考吗?”

  “我没时间可等。”她两眼直视着他,他只好抬眼对视。

  伊冯接着说,“我父母没钱供养我,我只得开始谋生,所以成了动物技术员——这是我第二喜欢的工作。”然后她盈盈微笑了。于是他知道她已清楚他的视线在哪儿留连。

  这是几星期前的事。这其间,马丁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

  一件事是把老鼠迷路试验的连续测验结果用计算机进行分析,说明先前的表现并非偶然,而在其间几个月内,测验结果始终如一。单这一点就是好消息,而锦上添花的是,缩氨酸混合物也提纯成功,结果就分离出单一的活性缩氨酸。这寻求已久的缩氨酸就是在原来色层分析片上的第七个条状物,于是立即把它叫作七号缩氨酸。

  这两项成就都用电传向新泽西汇报了,萨姆·霍索恩也立即拍回贺电。

  马丁真希望能把这喜讯通知西莉亚,只是前不久他获悉了西莉亚已从费尔丁-罗思辞职。辞职的原因他不清楚,但这件事使他难过。哈洛的研究所以及这科研项目都是和西莉亚分不开的,这成果开始是经她协助才取得的,如今她不能分享,这似乎不公平。他也清楚,他失去了一位朋友,一位伙伴。他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否还会重逢。看来这可能性不大。

  马丁躺在床上回顾这些事,这时只有一个科学上的因素使他不安,那有关几个月来定期接受缩氨酸注射的高龄鼠。

  那些高龄鼠的记忆力倒是改善了,但总的健康状况显然不妙。它们的体重明显下降,瘦得几乎变了形。在最近取得巨大的成就之后,某些新的坏苗头不免叫人害怕。

  在改善智力的同时,七号缩氨酸会不会对体质有害呢?那些接受缩氨酸治疗的高龄鼠体重会不会继续减轻,变得虚弱无力,最后衰竭而死呢?果真如此,七号缩氨酸就不能用了;动物不能用,人也不能用。那么对其全部研究——在哈洛四年,加上马丁早先在剑桥的多年努力——都将可悲地付之东流。

  这想法幽灵般地纠缠着马丁,他竭力想把它从心头撵走,至少在周末让他安静几小时。

  嗯,在这星期六的晚上……不对!现在已是星期日凌晨了……他把思路转回到伊冯身上,回到先前他提出的问题上: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采取行动呢?

  他想,他可以打电话给她,真该早就考虑这样做,现在恐怕太晚了。真太晚了吗?见鬼!为什么不打电话?

  令他惊奇的是,铃声一响就有人接。

  “喂。”

  “伊冯吗?”

  “是我。”

  “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噢,”他说,“我正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起……”

  “我也睡不着。”

  “不知道明天我们可不可以见见面?”

  她点了一句,“明天是星期一。”

  “可也是。那今天怎么样?”

  “行。”

  “什么时间最合适?”

  “何不就现在呢?”

  他几乎不相信能交上这样的好运。这时他问道,“要我开车接你吗?”

  “我知道你住的地方,我自己来。”

  “真的?”

  “当然。”

  他觉得还得说点别的什么。

  “伊冯。”

  “嗯?”

  “你来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他听见她那轻轻的笑声。“我原以为你也许永远也不会费神来问一问呢。”

  十五

  用马丁记得的一个书名来说,这是难忘的一夜。

  伊冯的来到既使他高兴,又毫不费事。她先和马丁热烈地接了吻,又在门厅里同周围几只小动物亲热一阵,接着问道,“卧室在哪儿?”

  “我带你去。”她拎着装过夜东西的小包跟他上了楼。

  在卧室柔和的灯光下,伊冯很快就宽了衣,露出了身体。马丁在一旁看得赞美不已,脉搏跳得飞快。

  她上床躺在马丁身边,马丁感到,伊冯内心有一种真诚而慷慨的爱,发自她天性中的源泉。或许这就是对人生、对一切生灵的爱,不过现在它表现在她那暖人的舌头、柔软的双唇和身体的动作上。这些都促使他本能地作出反应,尽管在今夜以前对此道相当陌生。

  甚至在这时,他那好探究的科学家头脑还在思索这种异常宁静的原因。

  他推想,有这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日积月累的紧张解除了。但是,非科学的本能又告诉他,还不止于此:因为伊冯是个罕见的女子,能把她天赋的内在宁静传送给别人……他这样想着,不久就入睡了。

  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大亮,楼下厨房里已有动静。不一会儿,伊冯出现了,穿的是马丁的晨衣,端的托盘里有茶壶、杯碟,还有涂了蜜的热烤饼。围着她的是屋里的全体动物:两只狗和三只猫,它们似乎已认识这位新找到的朋友。

  马丁刚坐起身来,伊冯就把托盘放在床上。

  她微笑着拍拍身上的晨衣。“希望你别介意。”

  “你穿比我穿好看。”

  她坐在床沿上给他斟茶。“你喜欢茶里放奶,不放糖。”

  “是呀,可你是怎么……”

  “我在实验室打听过,以备不时之需。顺便说一下,你的厨房乱糟糟的。”

  她把茶递给他。

  “谢谢。厨房很乱,真不好意思,因为我是单身汉。”

  “今天我走前把它清扫干净。”

  晨衣松开了。马丁说,“要走?我希望你别忙着走。”

  她任晨衣松开着,笑着说道,“拿着碟子,小心手指烫着。”

  他对她说,“这一切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在床上吃早餐,是我多年没享受过的奢侈生活。”

  “你应该经常过这种生活。你配。”

  “可你是我的客人。这事应由我来给你做。”

  她要他安心。“我喜欢我来干,还要茶吗?”

  “等会儿再说。”他放下杯子,伸手去搂她。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说,“你的身体真美。”

  “肉太多。”她笑了。“我需要减肥。”她伸手在大腿上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团凝脂般的肉。“我需要的是一点你那七号缩氨酸,那么我就可以变瘦些,像那些高龄鼠一样。”

  “没有必要。”马丁的脸这时埋在她的秀发中。“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就要现在这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头天夜里的激情又炽烈起来。伊冯急切地搂住准备进攻的马丁。

  她催他说,“来吧!”

  但他却突然停下,松开了双臂。接着他抓住伊冯的双肩,拉开点距离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来吧!”

  “不对,是再前面的。”

  她恳求说,“马丁,别折磨人啦,眼下我要你。”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啊,该死!”打岔后,双方的激情都没了,她往后一靠。“你这样是为啥?”

  “我要弄清你说的话,关于七号缩氨酸的那句。”

  她没好气地回答说,“七号缩氨酸?哦,我说要是能服用一些,我或许会像高龄鼠那样变瘦,可到底……”

  “我想的就是这个。”他跳下床。“快!穿衣服!”

  “干吗?”

  “咱们去实验室。”

  她简直不敢相信地问,“现在?”

  马丁已套上衬衫,正忙着穿长裤。

  “对,就是现在。”

  难道这是真的?马丁问自己。难道有可能是真的?

  马丁站在那儿,俯视着十二只鼠轮流跑过迷路装置。这一组鼠是伊冯根据他的吩咐从动物间里取来的,给它们注射部分提纯的缩氨酸混合物已有数月,最近又注射了七号缩氨酸,所以都很瘦——比起注射前瘦得多。眼下伊冯在把最后一只鼠放回笼里。

  这还是星期日早晨。寂静的研究所里,除了他们两人和他们进来时与之打过招呼的看守人,别无他人。

  这第十二只高龄鼠也跟前面那些一样,开始吃起笼子里盛放的食物来。

  马丁评论说,“它们的胃口不错。”

  “它们全这样,”伊冯应道。“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好吧。因为注射过缩氨酸的高龄鼠体重下降,都变瘦了,有的瘦得可怕,我们这里的人都认为它们总的健康状况差了。”他懊恼地又说了句,“那判断不太科学。”

  “判断科学不科学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关系大得很。假定它们的健康状况并没有变坏;假定它们的状况非常之好呢?或许比以前还好。假定七号缩氨酸不仅可以改善记忆力,还能促使健康地减肥。”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马丁说,“没准儿我们偶然发现了多少世纪来人们寻求的东西:一种在体内代谢食物的途径,它不产生脂肪,因而也不增加体重。”

  伊冯听得目瞪口呆。“那可是非常非常重要呀。”

  “当然是——如果情况属实。”

  “可那并不是你们本来寻求的东西。”

  “许多新事物都是科学家们探索别的事物时发现的。”

  “那你下一步干什么?”

  马丁思索了一下。“我要听取专家们的意见。明天我就安排把他们请来。”

  “既这样,”伊冯盼望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回你家去吗?”

  他伸出手臂搂住她。“从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主意!”

  “我会把详细的报告送来,”应邀前来的兽医对马丁说,“里面将包括我的实验室对脂肪含量、血液化学成分和大小便等作出的分析。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它们是我迄今见到过的最健康的老鼠,考虑到它们的高龄则尤其如此。”

  “谢谢你,大夫。”马丁说,“我也希望是这样。”

  这天是星期二。兽医英格索尔大夫是小哺乳动物的老专家,他早上从伦敦乘火车来,下午回去。

  另一位是剑桥的营养专家,定于两天后来哈洛的研究所。

  英格索尔大夫说,“我想你不会愿意确切地告诉我给老鼠注射的是什么东西,对吗?”

  “要是你不反对,”马丁回答说,“我是不愿意讲,至少暂时不讲。”

  兽医点点头,“我猜你会这么说。好吧,亲爱的朋友,不管那是什么,显然你们正在干一件有趣的事。”

  马丁笑笑,不再吱声。

  营养专家伊恩·卡瓦利罗在星期四讲的那番话更为诱人。

  他说,“你们对高龄鼠作的处置可能改变了它们内分泌腺的或中枢神经系统的功能,或许把两者都改变了。结果,它们从食物中摄取的卡路里不变成脂肪而变成热量。只要不走极端,这是不会有害的。它们的身体总能通过蒸发或什么其他途径,把过剩的热量散发掉。”

  卡瓦利罗博士是马丁在剑桥时就熟悉的年轻科学家,是广为人知的营养学权威。

  “新的资料指明,”他报告说,“在利用卡路里的效率上每个人——或每个动物——各有不同,有的卡路里变成脂肪,但有许多被用于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体内活动了。比如,细胞不断循环地从自身排出钠离子等等,使之进入血液。”

  营养学家接着说,“其他的卡路里必须转为热量来维持体温。可是已经发现:转为热量也好,新陈代谢也好,转为脂肪也好,三者的比例变化很大。

  因此,你们如能改变或控制其比例——正如你们看来正在那些动物身上试验的那样——那将是个重大的进展。”

  马丁请来参加讨论的几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卡瓦利罗的发言。他们是劳·萨斯特里、本所的另外两位科学家以及伊冯。

  萨斯特里插话说,“脂肪、作功、热量这三者的比例变化,无疑能说明为什么走运的人可顿顿饱餐却不致发胖。”

  “正是这样,”营养学家微笑着说。“这种人我们都见过,说不定还很羡慕他们。不过,可能别的因素也对你们的试验用鼠起作用——饱足感。”

  马丁说,“通过中枢神经系统吗?”

  “不错。中枢神经系统当然很大程度上是由脑缩氨酸来调节的。既然你们已告诉我注入的物质对脑子起作用,这物质可能减少脑的饥饿信息……所以,不管怎么说,你们用的合成物显然有理想的减肥效果。”

  讨论继续进行。第二天,马丁在一份直接寄给萨姆·霍索恩的机密报告中,引用了卡瓦利罗博士的原话:“理想的减肥效果”。

  马丁写道,“虽然我们的主要目的仍是以七号缩氨酸增强记忆力,但对其副作用也要做实验。因为初步看来,这副作用似乎有着积极的前景,可能会有临床价值。”

  报告写得很有节制,但马丁和他同事们的兴奋之情已达到狂热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