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想毒死自己!”

  我一拧开奥尼里菲克房间的门就听见这句话。这是柯里说的,开门的吱吱声使他的说话声不太清楚。

  我走进去便看到她已入睡。克伦斯基照看着她,他要求大家什么也不要跟奥尼里菲克说。

  柯里解释说:“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氯仿味。她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身子,像是中了风。”

  “我还以为她做了人工流产……”他又加了一句,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儿。

  “怎么回事?她自己说了吗?”

  柯里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快点儿,别装傻。怎么啦,是嫉妒?”

  他不敢肯定。他知道的一切都是她编造的。她不止一次地说过她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我问。

  “我猜是因为你去看你的妻子吧。她说她拿起话筒给你打电话时,就觉得事情不对劲。”

  “她到底怎么说的,你记得吗?”

  “记得。她胡言乱语地说你背叛了她。说你名义上是去看孩子,而实际上是去看你的妻子。她还说你是个懦夫。说你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她真这么说?你没添油加醋吧?”

  柯里假装没听见,接下来便说克伦斯基照顾莫娜是如何如何好。

  “我觉得他不会把谎话编得这么圆满。”柯里说。

  “谎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真该听听他是怎么说你的。上帝啊!他简直是在向她表达爱心。他把你的事说得那么活灵活现,她听了以后就孩子似的哭了。”

  “想像一下吧,”他接着说,“告诉她你是世界上最虔诚、最可靠的男人!还说你自从认识她以后就彻底改变了,没有一个女人能打动你的心!”

  说到这里,柯里忍不住地咧开嘴苦笑。

  “哦,她说的是真的。克伦斯基也没冤枉我。”我几乎是带着愤懑的口气说。

  “你爱她那么深,你……”

  “你怎么以为我不爱呢?”

  “我了解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柯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我感觉到他内心郁积的怒火。而且明白他为何要这样。

  “我看她现在没事了吧?”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她又不是我老婆,我怎么知道。”他话里有话,咄咄逼人。

  “你怎么了,柯里?是嫉妒克伦斯基,还是嫉妒我?她一醒来,你就可以握住她的手,还可以哄哄她嘛。你了解我……”

  “我就是这么干的!”柯里阴阳怪气地回敬道,“本来是你该在这儿哄哄她的,可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无踪影。我想你当时正握着莫德的手吧--现在她不再需要你了。我可记得你是怎么待她的。我当时年少不懂事,总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我还记得多洛雷丝……”

  “轻点儿!”我嘘了一声,头转向躺在床上的人。“她不会这么快醒来。别担心。”“那就好!你说多洛雷丝怎么啦?”我压低了声音说,“我对多洛雷丝做的事伤害到你了吗?”

  他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只是露出一种轻蔑的神情,最后还是脱口而出:“你毁了她们!毁了她们内心深处的东西。我说的就这些。”

  “你是说,我和多洛雷丝分手后,你想引她上钩而她不愿意要你?”

  “之前之后有什么不同呢,”他咆哮着说,“我知道她的感受,因为她曾经跟我透露过。即使她恨你的时候,她也不愿意见我。她把我当枕头,一不愉快了就在我身上哭,好像我无所不知。你暗地里干完事后就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走了。只剩下可怜的柯里给你收拾残局,替你把一切都安排得顺顺当当。你从来没想到你关上门走后会出什么事吧?”

  我拖着长腔,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没想过。什么事?告诉我!”

  能知道我拍拍屁股走后发生的事情是很有意思的。我得坐下来说耳恭听。

  “你当然想收拾局面喽。”为了激他,我斗胆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这算是打开窗户说亮话了,“对了,我是这样的,即使很棘手,我也得处理善后事宜呀!当时我搂着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最后我还是成功了。想想我当时的尴尬处境,我算干得不赖哩!就你那位漂亮的多洛雷丝,我还能给你说说她的一些事呢……”

  我点点头说:“一定很动听吧!愿闻其详。”

  “大概你不知道她哭的时候是如何做事的吧!真是太遗憾了。”

  我掩饰住内心的冲动,若无其事去让他随便谈谈。说来真奇怪,尽管他很想伤害我,却很难把他的故事连贯地讲下去,更不必说要利用我提供给他的机会了。他越说越难过,无法排遣自己的失意与受挫。他很想败坏她的声誉,并希望能得到我的认可,给他增添些情趣。他还以为我也会对往日的偶像泼脏水呢。

  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所以你就永远达不到目的吧?这真糟糕。她的确是个好姑娘。我要是早知道的话,就会助你一臂之力。你该表达自己的感情,你太嫩了,感觉不到她的那种感情。我很自然地想到,在我走后你会搂着她呢。我不相信你会亮出自己的那个玩意儿,想与她成其好事。你把男女之事看得太神圣了。天哪,你当时还是个孩子吧,多大了?十六,还是十七?我可能对你姨妈的事有印象,不过那跟这不一样。她强暴了你,对吗?”

  我点燃一支烟,坐在扶手椅上。

  “说真的,柯里,这事让我有点儿纳闷……”

  “你是说莫德?我根本没什么企图呀……”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有没有企图我才不在乎呢。我想你该马上走了。一旦她醒来,我想和她谈谈。你能来这儿转转,我真是幸运,嗯!我真该谢谢你。”

  柯里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说:“顺便说一下,她的心脏不太好。而且她身上还有别的毛病……克伦斯基会告诉你的。”

  我随他走到门口。与他握手道别时,我真想说点儿什么。

  “听着,我不怪你说我对多洛雷丝如何如何,但我不在时,你可别在这儿说。掂量着点儿!你可以对她敬而远之。我可不想搞什么恶作剧,听懂了吗?”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我以前从来没对他这么说话,心里懊悔不已,这不是因为我伤害了他,而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给他出了主意。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处境不妙,等验证了自己的能力以后他才不会感到痛苦。

  好一个多洛雷丝!我就觉得她无足轻重,而且还不喜欢她身上的一些东西。多洛雷丝太软弱,对我百依百顺,根本配不上我。曾有一度我还差点儿要她嫁给我呢,至于为什么没有酿成大错,我记得很清楚。我知道她在精神上还是个处女,难以抵抗我那粗硬玩意儿的挤压,但她只会顺从我的摆布。这种逆来顺受的柔弱性子只能使她以泪洗面悔恨终生。她非但不帮助我忘却过去,反而是那么沉默寡言,这倒使我产生了犯罪的念头。于是我离开了自己的妻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这个人确确实实是个软弱的寄生虫。我不需要任何人在这方面培养我!多洛雷丝这个女人实在令人憎恶。当她看到我在给人医治心灵的创伤时,双眼闪耀着炽热的青春之光。是的,我现在能看清她的面目了,她就像一个协助大夫治病的护士。我正忘我地用春秋笔法挽救那些可怜的家伙们时,她非常愿意对他们履行母亲的责任。她就想整天整天地在我身边做牛马,然后就用她那可爱的肉体犒劳我。对爱情,她到底懂多少呢?她只不过是个尤物而已。我很为柯里感到难过。

  克伦斯基说得对!当我坐在莫娜的床边等她醒来的时候,我就不住地说着这句话,谢天谢地,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看上去像是吃了很多镇静药。

  对我来说,要扮演一个失去亲人的角色真是有点儿稀奇。一想到如果她现在就死在我面前而我该怎么办时,我便十分迷惘。假如她再也睁不开双眼呢?假如她就这样在睡眠中一命呜呼呢?我集中精力想着这些念头。我非常想知道万一她死了我的感受如何。我想像着自己转眼之间就成了鳏夫,甚至还没有去请殡仪员呢。

  我首先起身把自己的耳朵贴到她嘴上。哦,她还活着。我就把椅子拉近床脚,一门心思地想她的死亡问题。人死的时候跟往常一样,根本表现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坦率地讲,我把自己的身体可能出现的损伤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而沉湎于怎样死才能称心如意的幸福的冥想中。我开始想到自己的死,想着我如何享受死亡的乐趣。一具躯壳躺在那里,几乎停止了呼吸,被施了麻醉剂以后,犹如一叶小舟尾随着一艘大船在海上漂浮,这就是我自己呀!我曾经向往死亡,而此刻我正向死神走去。我再也感知不到这个世界了,但我还没有进入地狱。我在大海里渐渐地失去了知觉,根本没有遭受那种窒息而亡的痛苦。无论是在我要离开的这个世界,还是在我正动身前往的另一个世界,我的思想都无枝可依。实际上,活跃的思想是无与伦比的。它不是空想,更像一个流浪在外的游子,内心郁结的疙瘩解开以后,个人的私欲也就无影无踪了,甚至再不存在什么自我了;我就好比优质雪茄吐出的烟雾,在稀薄的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烟灰,这支雪茄烟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竟敢这么胡思乱想!我回过神来,不再那么死死地盯着她了。为什么我要想到她的死呢?我又突发奇想:如果她真的死了,我就用我想像中的方式去爱她!

  “还是在演戏吧!你曾经真心爱过她,但是,想到还能爱你身边的另一个女人,你就沾沾自喜,也就马上把她抛到九霄云外了。你一直在观赏着自己的求爱戏。你把她逼到这一步是为了能重温当时的感受。你以为失去她就能再得到她。”

  我拧了自己一下,似乎要确认自己有知觉。

  “还好,你不是木头疙瘩。你有感情,可惜用错了地方。你这人特别爱激动,你真该感谢那些让你悲痛欲绝的人。你不要为他们感到难过,你痛苦只是想把这种痛苦当成奢侈品,品味其中的乐趣。其实你还没有达到真正的痛苦,你只不过是代人受苦而已。”

  我的心灵独语多少闪烁着真理的光芒。自打我走进这间房子,我就老想着该怎么办、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至于和莫德的最后一次交锋,这也是合情合理的。我早已移情别恋了,仅此而已!命运嘲弄了我。去他妈的莫德!我才不在乎她呢。我记不得她多会儿激起了我内心的同情。莫娜要是知道了实情,命运就太捉弄我了!而对这么一个尴尬的进退维谷的局面,我该作何解释?克伦斯基告诉她我是多么忠诚、多么可靠,这也应了她的直觉,可我恰恰在这节骨眼上背叛了她。克伦斯基说得对!可是,他向她吐露实情时,可能怀疑这事实是以讹传讹。他断言自己信任我是因为他本人就愿意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克伦斯基可不是个蠢货,他可能会与我处得更好。我低估他了,如果他不急于探明我的本意,如果他不会让我下不了台,那该多好呀!

  柯里的那番话又把我搞得我心绪不宁。克伦斯基对莫娜关怀备至,俨然一位莫娜的追求者!为什么我一想到有人在追求她总是浑身抖动不止呢?是嫉妒心作祟?要是我能亲眼目睹她有让别人爱她的能力,我何尝不愿意妒火中烧呢?我最崇拜能够驾驭世界的女人!我把这种女人当成自己的偶像连我自己都吃惊不小!如果男人面对她的妩媚坐怀不乱,我就会特意帮助她,让她诱惑男人上钩。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越多,我个人的成功感就越强。因为她真正爱我这个人,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假如,在那么多追求者当中,她就不挑我这个待她如此薄情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呢?

  她曾经跟柯里说过我这个人很软弱。我是软弱,可她也软弱呀,我软弱是对所有的女性而言,而她软弱则是对她所爱的人而言。她希望我能全身心地爱她,不能对别的女人有丝毫的情意。奇怪得很,我便开始顺从地把全部心思都投到她身上了。假如她每次都侥幸地没有让我注意到她的弱点,那我自己就可能发现世界上惟一适合我的人就是她了,但是现在,她的弱点非常明显,我做梦都想着自己能有控制她的能力。即使有悖于常理,我也想证实这一点。

  我断然打消了这种念头。这根本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我确实爱她,而且非常专一,即使海枯石烂,我心依然。

  我开始回味这场恋爱的经过。有经过吗?根本没有。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嗨,我觉得自己应当引经据典地说明一番,即使我第一次向她求爱就遭到拒绝,也证明我认识到了女人的诱惑力呀。我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深感惊奇。出于恐惧心理,我本能地拒绝了她。晚上,我在舞厅里从头到尾回味着第一次追求她的场面,而把自己往日的生活从脑海中剔除出去。她从舞厅的中心向我走来。我向两边扫了一眼,几乎不敢相信她居然挑中了我这个人。尽管我快要倒进她的怀里,但我还是恐慌不已。难道我没使劲地摇头?不!不!我这简直是无礼取闹!与此同时,我心惊胆战,因为即使我老站在那儿,她也不会再朝我看一眼的,但是我明白自己需要她,哪怕她对我没用呢,我也要毫不放松地追求她。我离开扶手走到墙角去吸烟。我浑身颤抖不止,躲在角落不敢去看她。我心里已经妒意横生,谁要是被她选上做下一个情人,我就嫉妒谁。

  (旧梦重温真是妙不可言。现在,我确实又感觉到了……)

  我是感觉到了。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又回到扶手椅处,周围仿佛有一群饿狼在步步紧逼,压得我好难受。她在跳舞,而且和同一个男人连续跳了几个回合。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她没有依偎着他,但神情非常快活;她注视着那个男人的脸,又说又笑,好不自在!显然,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真是无足轻重。

  接下来便轮到我了。她毕竟屈尊注意到我了!她丝毫没有一点儿不悦之色,相反,好像是在极力取悦我。我就这样晕眩地让她带着我绕着舞厅转。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跳了一曲又一曲。在我还没有鼓足勇气与她谈话之前,我知道自己不会无视她的存在就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不停地跳,直到累得不行了,才坐在角落里开始交谈。那天晚上我真是财大气粗!毫不在乎地大把大把花钱是何等惬意呀!我一掷千金的神态俨然一个百万富翁,因为我就是百万富翁,是爱情的百万富翁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富有的滋味,感受到达官贵人的派头。我正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不是像浮士德那样做交易,而是随意抛撒。

  我们曾经就斯特因伯格而展开的奇谈怪论,像银线一样将要贯穿我们的生活。我一直想重温《朱莉娅小姐》这本书,因为这是她那天晚上话中提到的,但是我没能做到,也许以后永远也做不到。

  后来,我在百老汇大街等着她。当她这是第二次向我走来时,我彻底被她征服了。在小包间里,她又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变得那么让人难以捉摸,这的确是她的魅力使人无法抗拒的秘密所在吧。

  我自己讲不出什么头绪,但是,当我茫然地坐下来斟酌她的一字一句时,我才明白自己会像个疯子一样一头栽进她苦心经营的陷阱中。她编织的这张网太露骨、太无力了,根本经不起我的审视。别的女人这样做会引起我的怀疑,我可能记住她是个巧舌如簧的谎言家,而这可不是在撒谎,她是在给自己的故事添油加醋,时而在漏织的地方补上几针。

  此时,我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这种萌芽在我的心灵深处一掠而过:她一直都在这么干!此刻我可能产生了这种想法,但我马上就抛到脑后了。她俯着身子的样子、一只胳膊独撑着全身的重量、她的手、她的右手,这整个人就像一枚编织针一样动来动去。对了,就是在那个时候,后来还有那么几次,我脑子里都闪现出一个偶像,但我未来得及,更确切地说,她没容我有时间去搞清楚这个问题,然而现在都一清二楚了。谁在“一直这么干”呢?是命运!是罗马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她们都会给我们带来不幸与灾难。她们生活在洪荒时代,编织了一张阴谋之网,其中的一个命运女神摆好相架,移了移身子,扬起手,朝暗箱里看去,随后便开始那种没完没了的缝补、编织,这无言的交谈在言语之网中来回穿梭。

  梭子不停地来回穿梭,纺织用的筒管也在不停地摆动,时不时地漏织一针……就像一个撩起她衣服的男子。他正站在门廊处对她道着晚安。一片寂静。他殚精竭虑……父亲在房顶上放飞风筝,他犹如查格斯笔下的紫精灵从天上飘然而至。他出没于赛马群中,手持缰绳一边牵着一匹马,大步流星。一片寂静。一切都无影无踪……

  我们漫步在海滩上,月亮在云端里飞快地穿行。刚才我们还在电车司机的驾驶室里紧紧地坐在一起呢。我一直给她讲托尼和乔伊的故事,这故事是我刚刚写成的,也许是为了她、为了某种难以捉摸的情感吧。她突然又把我抛弃,使我感觉到这种孤独有一种难言的愉快。她心里激起感情的涟漪,像一顶象征荣誉的花冠牵动着我的自我意识。她给那个儿时穿过田野向他的小朋友问候的男孩子注入了新的血液,使他得以再生。那个时候谁会逢场作戏呢!那个男孩儿在茫茫的天地之间独自跑着,最后扑到托尼和乔伊的怀里……当我给她讲乔伊和托尼的故事时,她为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她那鲜活明亮的面孔!而且现在我明白那是为什么了。我觉得自己阻止了她,使她不再能够无休止地去编织那个阴谋之网。她的目光里充满着感激、爱意和钦佩。我使这台机器停了下来,她犹如一团雾气向上升腾、升腾,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她那鲜活明亮的神情是她的自我意识解放的一道光环。

  接着,我们便疯狂地做爱,淹没了那团雾气。那种暴风骤雨式的做爱好像是在水中托起了一缕轻烟,在黑暗中一层一层地剥掉黑暗。这是另一种感激方式,尽管说起来有点儿可怕,好像我在教她一定要学日本人那样切腹自杀。卡里加瑞大夫的住宅就在罗克维海边上,那是一个没有洗澡间的旅馆。我们在他家度过了一个非常莫名其妙的夜晚,我们在盥洗室里跑来跑去,我猛地扑到她身上,好像我是个手持利刃的暴徒,在活生生地刺杀睡美人。第二天早晨,或者已是下午了吧,我们躺在海滩上,互相用脚趾蹭着对方的大腿,好像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向世人展示危险的肉搏战。

  我又看见陶博士的一首诗印在爆竹纸上。她没有如约到公园里见我,我就把要说的话憋在心里。和她通话时,我手里还握着这首诗。宝贵的东西从我的手指缝中溜走了。她还没有起床,是和那个荡妇弗洛莉呆在一起。她们头天晚上喝得太多了,是的,她站到了桌子上--哪儿?反正站在某个地方!她极力做着劈叉动作。她这是作践自己,我太气愤了,管她伤没伤呢。反正她没死,是吧?可她没有露面,而且,也许弗洛莉没在她那儿睡,她在说谎。也许躺在她身边的是卡鲁瑟斯那小子。对了,那个老笨蛋又热心又体贴,但是他依然有勇气往别人的相片上插匕首。

  一种孤寂、凄凉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卡鲁瑟斯对我的威胁已经过去。他曾经帮助过她,而别人肯定在他之前也帮助过她……但是设想一下:如果我那天晚上没带一笔钱去舞厅,如果我仅仅跳上几曲就够了,一切又会怎么样呢?就算不考虑第一次的良好机遇,在其他运气不佳的情况下又会怎么样呢(我现在却想着下流的东西)……假如我当时失去她呢?但问题恰恰是,我不可能失去她。她一定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然,她绝不会冒这个险……

  我这人诚实得几乎残酷,我得承认自己设法弄到的那笔钱,数目不大,却创造了奇迹,这恰好是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这笔钱使她确信我这个人是可以依赖的。

  我把这一切往事彻底抛在了脑后。他妈的,要是人能够向命运之神发出质问,那一切就可以靠你早饭要吃什么的问题迎刃而解了。老天开眼,你的人生道路上有很多机遇:金钱、运气、青春、生命力以及许许多多不同的东西。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吸引力,那就什么都无从谈起。正因为我愿意为她献出一切,所以我才有这么多机遇。金钱,去他妈的!这与机遇沾不上边儿。金钱带来这么多的风云世事、背信弃义、寒酸贫穷!这就像在奥尼里菲克大夫的书房里给歇斯底里下的定义:“心理隔膜的反常渗透。”

  不,我可不准备卷入这些复杂的漩涡里。我闭上眼睛沉进另一条长长的银线一般清澈见底的小溪。在我的内心深处,有她给我传授的一个传说故事,讲的是一棵树的故事,正如《圣经》里说的一样,一个名叫夏娃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菜果站在树下。这个故事像一条清澈的小溪奔流不息,它确确实实构成了我的生命。想到这里,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地下的河流清澈地流向何方?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有生命之树的影子呢?为什么要那么兴奋地再次品尝浸了毒药的苹果、跪在《圣经》里的女人脚下苦苦哀求呢?为什么蒙娜丽莎的笑是全人类最神秘的表情呢?而且,为什么我要把文艺复兴时期的这种微笑移到夏娃的嘴唇上呢--我仅仅把这个夏娃当做一尊雕像?

  我依然徘徊在回忆的边缘。那种谜一般的微笑显示出安详、幸福与纯洁,但同时,这种神秘的微笑又渗透出一种有毒性的劣酒和蒸馏物。我开怀畅饮,结果使我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曾经有一天,我承认我们是在搞交易,结果,我们便不可思议地分道扬镳了。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尽管枉费心机,但我毕竟想起了这件事。在春暖花开的某一天,我在一家豪华旅馆的玫瑰间里见到了她。她安排与我在那儿见面,是想让我瞧瞧她买的一套衣服。我提前到了那里,焦躁不安地等了她半天,还不见她的人影,我就恍恍惚惚地入睡了。是她的声音唤醒了我,她唤着我的名字,声音犹如透过薄雾的轻烟穿透了我的全身。她猛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美得让人陶醉。我醒来还是那么迷迷糊糊的。她一坐下,我便慢慢地站起来,依然迷迷糊糊地挪了挪步子,跪在她的脚下,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赞美她的闭月羞花之貌。

  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她不想把我从恍惚状态中唤醒。她握住我的双手对我微笑着,这种微笑犹如环绕日月的光晕光彩照人,灿烂无比,放射着无穷的魅力。随后,它便消失了,再也没有重现。这种天使般的微笑充满着祥和、温馨和祝福。在公共场所,当我们发现自己孤立无援时,都会想起这样的微笑。它是神圣的东西,我以美好的文学形式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记录下来,写进摆放在生命之树下面的那部写有传奇故事的著作中。这样,已经溶为一体的我们就接纳了一位隐身人。也许直到生命结束我们再也不会孤立无援,再也不会感到静寂和绝望了。我们付出了,现在也获取了。我们短暂而又永恒地站在伊甸园的门口--我们往里走,满目繁星闪烁,一片璀璨景象。伊甸园的美景就像闪电一样,转瞬之间就在四面八方消失了。

  有一种理论认为,一颗行星,就比如我们的地球吧,它创造出了生命的每一种形式,当它耗尽自身的创造力时,就会土崩瓦解,一切都如尘埃一般消散在宇宙中。它不像寂静的月亮在宇宙中滚动,而是爆炸,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宇宙间再也看不到它的任何痕迹了。即使生活在海底,我们也会有同样的结果。这叫内向爆炸。当一个习惯了海底生活的两栖动物升到某一高度,一旦压力超过它的承受力时,它体内就会发生爆炸。难道我们对人类生活中的这种情形不熟悉吗?突然变得狂暴的挪威人以及胡作非为的马来人,难道不是更能说明这种爆炸性质的例子吗?杯子里的水太满就会溢出来;但是,如果杯子和它里面装的东西是同一种物质,又会怎么样呢?

  有这样的时候,当生命的灵妙运程达到辉煌的顶点时,人的灵魂就会外溢。人们通过蒙娜丽莎式的迷人的微笑能够看到灵魂淹没了灵魂。月亮渐渐成为满月的现象表明和谐才是完美的东西。奇迹会在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便出现了难以捉摸的、无法言明的东西。在人类的生活中也许不会发生月亮满盈的事情。在某些人的生活中,惟一值得庆贺的不可思议的奇迹看来的确会永远地黯淡下去。在社会思潮泛滥成灾的情况下,无论它采取什么形式,我们都害怕看到只有月亮盈亏圆缺的现象持续发生。现在仍有少数人极不正常,真正成功了,却被成功的奇迹吓得屁滚尿流,以至于耗尽余生也要拼命避开使他们出头露面的人。心理斗争实际上是灵魂分裂的过程。月亮满圆时,有些人就无法接受月亮亏缺后的黯淡;他们很想在自己的天堂顶端悬挂一个满而圆的月亮。他们企图阻止这种规律的运行,而这种规律正是靠着自身以及自身的生与灭来完整而理想地表现着自己。他们在社会浪潮的裹挟之下被肢解得灵肉分离,只剩下一个分割后的自我的幻影在精神世界里呐喊争辩。他们被自己身上辐射出来的强光所摧毁,永远生活在对真理、美好与和谐的徒劳追求中。他们失去了自身的光辉,很想拥有那些具有感召力者的灵魂与精神。他们不放过每一道光,而且对光辉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旦光亮唰地对准他们,他们也会很快地黯然失色。照在他们身上的光线越强,他们似乎就越眼花缭乱--甚至瞎了双眼。尽管有危险,但他们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总想成为光芒四射的发光体。

  她躺在炽热的灯光下,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在神秘地笑着。她的身体出奇地轻,就好像漂浮在麻醉品的雾气中,她的肉体依然洋溢着激情,这种激情超然地悬浮在她的上方,像某种罕见的凝聚物环绕着她,等着被肉体重新吸收进去。

  正当我沉思冥想时,一个奇特的想法攫住了我。她想自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死亡了,我这样想是不是太愚蠢了?是不是死神不想受她的蒙骗而已经附到她身上了呢?是不是说这种不可思议的激情犹如镜子上呼出来的雾气,集中反映了她的另一种死法呢?

  她总是活得那么有劲儿,可以说,活得那么让人感到神奇。除了睡觉,她从不休息,而且她睡起来就跟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差不多。

  “你就没做过梦?”我有一次问她。

  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很久很久以前做过一次梦。

  “可是每个人都要做梦的,”我坚持说,“只不过你不用心记罢了。”

  接着她很快用一种非常明显的漫不经心的口气告诉我她又开始做梦了。这些梦极不寻常,与她说的话有天壤之别。起初,她向我透露的时候还装作害羞的样子,不过,当她后来从我的问话中得知这些梦有多么重要的时候,她便详详细细地给我慢慢道来。

  有一天,我给克伦斯基复述其中的一个梦,我把这个梦当成自己做的讲给他听,并且还假惺惺地说我这个人很神秘,让人摸不透,他说:“好我的米勒先生!这个梦一点儿真实性都没有,你是想让我出丑吧?”

  “让你出丑?”我的确大吃一惊。

  “对作家而言,这个梦听起来或许很真实,但在心理学家的眼里,它却是一派胡言。你也清楚,你不能像杜撰小说那样去捏造梦。梦与小说一样都有自己的真实性的标准。”

  我由着他否认这个梦好了。为了封住他的嘴巴,我只好承认是我早编好了的。

  过了几天,当我在奥尼里菲克大夫的书房里随便翻阅时,碰巧看到一本关于描述个人自我感如何丧失的大部头。我走马观花地翻阅着,却发现书里夹着一枚信封,上面写有我的名字,背面还有通信地址,毫无疑问这是我的笔迹。看来,只有莫娜才会把它丢在这里。

  我读的这些章节都是一个精神病学者关于梦的记录。他记录的都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梦游者所做的梦。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便忐忑不安地继续往下看。我只是在某些句子上辨认出来了。

  最后,我看得非常入迷,竟对某些熟悉的片断做了笔记。我要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些片断的前后关系查个水落石出。我又拽出来几本书,想找找批注,结果一无所获。

  然而,我明白了这个过程。她只摘录了最激动人心的部分,然后又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在她眼里,描写十六岁少女之梦的片断与描写吸毒成瘾的男子的梦的片断没有什么不同。

  我想了一个好主意:先把这枚破信封插进这部书的另一章中,然后再把书放到书架上。

  半小时过后,我又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取下这本书,核对了一下笔记,然后在她曾经抄袭过的段落字句下仔仔细细地划上杠杠。我当然明白,因为她,我可能过上几年才能听到事实的真相,也许永远听不到了。不过我乐意等着。

  我刚刚反思了半天,脑海里又泛起一个沮丧的想法。如果她能编造自己的梦境生活,那么她的现实生活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我准备开始调查她的过去……这事很棘手,它足以使我刚披甲上阵就要鸣金收兵。因为,谁都会警觉起来,况且这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想法。人总不能竖着耳朵生活一辈子。让人难以捉摸的是,当我回想起她是怎样放弃某一话题时,我只不过在自言自语呀!她能顺利地让我忘掉那桩小事,真是不可思议。记得我第一次去她家登门拜访的时候,在她家的后院里瞥见一个女人,我料想这是她的母亲。为了纠正我的这一错误想法,她带着一种精明的真诚向我详细说明了那个女人的人品与性格特征,并且断然告诉我那是她的姑妈。这么一来,她便巧妙地打消了我的疑虑。她的这套骗人把戏太拙劣了,以至于我事后一想,便对自己这么容易上当受骗而恼怒不已。这事我起码能马上调查呀,可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总觉得要把这个事查个水落石出太枯燥了,所以差点儿断然放弃了这种做法。我还没走到这一步,不过,凭我的嘴皮子跟她耍个聪明花招让她下不了台才更有趣呢。如果我再学学治人的花招,就会少走几个弯路。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绝不能让她怀疑我识破了她的谎言。我马上反问自己,有这么大的必要吗?我喜欢揭露越来越多的谎言?这是件乐事吗?我脑海里又闪现出一个问题。如果你和一个嗜酒如命的人结婚,你是不是自以为狂饮海喝对身体有百益而无一害呢?为了搞清楚你所爱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恶习,你会一如既往地违心说一切都那么美好吗?

  如果我在不违背常理的情况下对这件事激起了好奇心,那么,能刨根问底、弄清楚她为何这么放肆地说谎就更好了,但是这种痼疾对我的影响还不太明显。稍微动动脑子,我就会马上意识到给我们带来最糟结局的便是感情上的疏远与背离。第一次发现她撒谎给我带来的震惊绝不亚于我与疯子交锋所产生的感情冲击。感情的背叛以及由此产生的恐惧感,一般来说,是由于人格丧失而产生的恐惧心理造成的。人类要把真理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并且使它可能成为个体存在的支点和轴心,就可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道德因素,对于某种更为深奥、几乎被人遗忘的意图来说,只不过起了一种陪衬和掩饰的作用。史记本来就是故事,而谎言和历史,总而言之具有重要性,不容忽视。一部小说,是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的思想结晶,它应当被看做是了解作者真实生活的最有力的材料,因而其意义也非常重大。很多谎言只能藏身于真理之中而不能孤立地存在,它们与真理共生于一体,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漂亮的谎言所显示的内容要比真理所表现的多,这是对追求真理的人而言的。对这样的人来说,一旦听到谎言,他绝不因此而大动肝火或者有任何反责之词,更不会痛心疾首,因为一切都是那么独具匠心、真诚坦率!

  我为自己能长时间地进行哲理性的客观思考而感到非常惊奇。我又把重新出现的想法记下来。我也许会有一些收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