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梦里醒来之后总是莫名的苦恼和痛苦。在梦里,一个人往往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在梦里可以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清醒地意识到,有一种东西在我的意识之外,却比我意识中的一切更深刻,更真实。
一天早晨,不知不觉又睡醒了,极力想回到对我纠缠不清的梦中仙境去。当我懊恼地发现自己真的醒了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闭上眼睛,拼命想再回到把我粗暴赶出来的梦境,却再也无法回去了。我逐个尝试听说过的所有方法,却无一见效。就像射出枪膛的子弹,谁也无法截住。
不过,梦的尾声还是记得的,我正充满情欲地闲逛。我好像干完了某项重要的任务,但我还未来得及体会任务的重要性,我的名字就被抹掉,于是我被推了出来,来到了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所在。而在这,无论什么事情都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去死。
这就是我手中仅剩的一点零星的切实的碎片;我紧紧地攥着他们,就像为了一点点面包屑,穷人们会围在富人们的饭桌周围。可是从梦中拾回来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的东西就像一个证据不充分的案例,而这件案件肯定永远只是个谜。那些散落的碎片在现实中经
历着最令人伤心的转变,而它们却是在我将要睡醒时像一个神秘的走私犯那样偷袭过来的,它们就像冰淇淋在八月闷热的天气下融化了。不过,正当它们和灵魂中萌芽状态的混沌融合在一起时,记忆中模糊的部分却渐渐明朗起来,永远那么清晰,好像是一个可以触摸、可以感觉的连续统一体,有着朦胧而又柔软光滑的轮廓,在这个统一体里他们在移动,在扩张。不是自身的虚幻,而是活生生的现实!那种包容、延续、生命升华的现实,正是人们渴望回到并能永远保留并沉浸于其中的激情。
那天早晨,当我从那个永不消逝的世界中醒来,浑身都是止血后刚刚愈合的敏感的伤口。除此之后,那个梦里世界还剩下什么呢?我爱过的失去了的女人的脸!尤娜·吉福特,但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尤娜·吉福特,而是那个饱经数年分离痛苦而变得冷艳逼人的尤娜·吉福特。她的脸变得像在黑暗中的鲜花一样更加好看,被自己发出的耀眼的光彩衬托得更加动人。所有这些有关她的回忆,都是我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的,就像装在烟斗里的精美烟草,会带来自燃的美丽。郁积着的记忆碎片所唤醒的大理石般的光芒使她苍白的肤色显得更加惨白。
她的头在几乎都看不清的躯干上转动。她的双唇饥渴地张着,非同寻常地充满活力,却又脆弱不堪;就像做梦一样,眼睛无助地搜寻着,从遥远的某个地方搜寻过来的饥渴的双唇。于是,就像在夜间扭缠在一起的外来植物一样,我们的双唇在无尽的找寻之后终于相遇,合在了一起,也粘在了刚才还在不停流血的伤口上。是吻驱散了所有痛苦的回忆,是吻止住了出血的伤口,并使它愈合。这吻持续了很久很久,这段永远不会忘怀的美妙时光……突然,所有一切都被搅乱了。就像从堤岸的上面滑下的湿湿的沙子,涌出的乌黑的东西外面,仅剩下一层薄薄的靠不住的白色外壳在熠熠发光,只要不经心的一脚,就能把一切都毁掉。
她又出现了,她在朗读一本书中的某个段落,而那本书我肯定看过。当我终于听出她读的正是我自己的话,正是我脑子里想的而没有写在纸上的话时,我才注意到她不是在读给我听,而是读给躺在她旁边的年轻人听。他仰面躺着,专注地盯着她的脸,好像这世界只存在他们两个人。我和他们相隔不远,中间却有一条鸿沟,再也不能走进他们的世界和他们交流。他们俩漂浮在一片荷叶上。我们被分离开了。我尽力想穿过真空传递信息,告诉她那些美妙的词句摘自我的词典,但却是徒劳。我被抛弃了,我被遗忘了。
后来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仙境,而那仙境是由上帝支配的世界。我还知道一点:如果那只是梦的话,它会结束的,而如果不是梦……
我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屋子里,就是头天晚上睡觉的那间。那么,其他发生的事就都可以算作梦了。可梦是什么?梦里的那个人是谁?他干了什么?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呢?
在我那虚构的航行中,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扯着前进,既回不去又走不远。我躺在床上,眼睛轻轻合上,回想着梦里像幽灵一样在一个地方游荡的过程。夏日的一天,我向尤娜挥手告别,转过身背朝着她。尤娜的眼睛紧紧追随着我,跟着我沿着街道向前走,当我拐弯的时候,我觉得那双眼睛穿透了我的胸膛。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怎么试图忘记,那双恳求的眼睛都会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
几年后,当我们碰巧在街上,在她家门口相遇时,这个尤娜领我去了她的卧室,已经完全改变了的尤娜,被婚姻绑住的尤娜。我的向导乔治·马歇尔领着我来到她的房前,像一个下流的偷看者,我等着她挽着袖子走出房门,出来吸口新鲜空气。她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尽管我们活生生地站在那儿,和她只有几步之遥。我能够随心所欲地观察她,甚至可以和我的同伴、向导一起对她评头品足。她看上去总是那样:完全成熟的女人。我看够了她,然后悄悄地溜走。天黑蒙蒙的,我费劲地记住街道的名字,而这条街道若没人领着我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当我在街道拐角处找寻街道标记时,暮色已经很浓了。我知道乔治·马歇尔会像往常一样抓着我的胳膊,说:“别着急,我知道怎么走……总有一天我还会带你回来的。”说着,乔治·马歇尔,我的向导,我的朋友,我的背叛者,突然猛地将我一推,我就一个人留在了一个不知名的令人作呕的地方,身边四处弥漫着邪恶的气息。
我一个酒吧一个酒吧地闲逛,总是被人斜眼瞟着,总是被人唾弃,总是被人像皮球似的拳来脚去。许多次我都发现自己平躺在人行道上,嘴角、眼角都在流血,手被割得一道一道的,身上肿了一大块。为了偷看她,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但这是值得的。当我在梦里,看见乔治·马歇尔走进来,听见他允诺说能安排我们相会,我的心就开始怦怦直跳。我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她的房前。奇怪的是我自己从来找不着路;奇怪的是,乔治·马歇尔,就是那个能领我去找她的人,有一根无形的线将我和他连在了一起。虽然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还是全部经过的无声的见证人。于是在梦里,乔治·马歇尔又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重新审视我们走过的历程,希望能够找到满意的答案。
突然我又记起了本已忘记的事情。我睁大双眼,好像在凝视着遥远的过去,想捕捉到某个空白的记忆。我看到了后院。因为是在冬天,榆树的树干上都结了冰,地面很硬实,也很荒芜。我是个爱情战场上失败的囚犯,我是个只会对着痰盂愤怒地射精的懒汉。我愤怒地捶打她的颧骨来获得性高潮,我咬她嘴上的茸毛。我忧郁地把自己嘴上的胡须拔下来放在嘴里嚼,再吐掉。
整个冬天都是这样的,直到那天我回家时发现她躺在床上,身下有一摊血。在梳妆台里医生放了一个用毛巾裹着的七个月的胎儿。它就像是个侏儒,皮肤深红,有头发也有指甲。它无声无息地躺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它没有名字,没有人爱它,也没有人会悼念它。它会被埋掉,即使它尖叫也不会有人听见。它的生命是梦里得到的,也消失在梦里。它的死只是更深更远地刺入了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里。
卡洛特两腿交叉地躺在床上,两脚搭在床沿上。她一直那样躺着直到大夫来救活她。房东进来换了床单。我们被告知要搬走,房间要消毒。我们另外找了个地方,有床,有炉子,有五斗橱。我们仍像原来一样吃饭、睡觉。
日子一天天地就这样过去了,直到遇见尤娜·吉福特。那是我和卡洛特搬到另一套公寓的几周后,我在她家门口的街上遇见了她。我跟她上了楼,也许呆了半小时,或许更长,但关于那次拜访我所能记得的就是她带我去了卧室,给我看了她的床,她的孩子就是在那张床上出世的。
不久我想法摆脱了卡洛特的纠缠,到后来我就和莫德在一起了。我们俩婚后大约三个月时,一次非常偶然的会面发生了。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去看电影。我买票进了电影院,我在电影院后面站了几分钟才找到一个座位。昏暗的灯光中一位拿着手电的女引座员来到我面前。她是卡洛特。“亨利!”她喊道,像只受伤的雌兔发出的叫声。她太激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眼眶都湿了。在她长久的默默注视下我感到有些羞愧。“我给你找个位置。”最后她说,当她把我领到一个座位上时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过一会儿我来找你。”
我眼睛一直盯着屏幕,思维却像脱了缰的野马。我这样坐着似乎有好几个小时了,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往事历历在目。突然我意识到她坐到了我身边,抓住了我的胳膊。她很快就把手滑到了我的两腿之间,当我看她时,看见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天哪,亨利,这么长时间啊!”她低声说道,另一只手把我的裤子扯到了膝盖上面。我很快也对她这样做了。我们这样坐了一段时间,开始亲吻,眼睛心在不焉地盯着闪烁的屏幕。
后来一股激流涌遍全身,我们用手热烈地抚摸着对方滚烫的肉体。我们还没尽兴呢,电影突然演完了,灯亮了。
“我送你回家。”我说。我们相拥着走上过道。我嗓子发痒,声音嘶哑,嘴唇发干。她靠在我怀里,两腿紧贴我的两腿。我们蹒跚着朝出口走去。在门厅她停下来补了补脸上的妆。她没有多大变化,眼睛更大更忧郁了,不过还是很亮很迷人。紫红色的外衣料子较薄,紧贴在身上,恰好显出她的身段。我看着她的腿,突然回忆起她的脚特别灵巧娇小,有这样一双脚的人永远也不会衰老。
在出租车上我开始告诉她,我跑走之后发生的事,但她把手放在我嘴上,低声求我到家后再告诉她。然后,她还是把手放在我嘴上,问:“你结婚了,是吗?”我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她低声说着,然后把手抽了回去。
随后她用胳膊搂着我,疯狂地吻着我,她呜咽地说:“亨利,亨利,你不应该这样待我的,你应该早告诉我这一切的。你太残忍了,你太狠心了,亨利,你把什么都毁了。”
我紧紧搂着她,把她的腿放在我腿上,用手迅速抚摸她的大腿,车突然停了,我们只好分开。我跟着她走上台阶,有些发抖。我也不知道一旦进去会发生什么事。一关上门她就在我耳边提醒我走路轻点:“你不能让乔治听见你,他病得很重,恐怕他要死了。”
客厅漆黑一片,我只好抓住她的手,让她领着我走上两层盘旋的楼梯来到她和她儿子住的顶楼。
她打开昏暗的灯,用食指指了指沙发,然后她竖起耳朵,贴在隔壁的门上仔细听了听,确认乔治是睡着了。最后她踮着脚尖来到我身边,轻轻地在沙发边上坐下。“小心点,”她低声说,“这沙发会吱吱地响。”
我感到很为难,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不敢想如果乔治发现我坐在这儿,他会干些什么,而他就要死了。一个可怕的结局。我们坐在那儿,就像两具僵尸,坐在摇摇欲坠的顶楼上。不过,我还考虑到这种事只得悄无声响地进行,也许还是好事。天知道如果她能大声说话,她会说出些多么可怕的话来。
“把灯关了!”我用手势求她。当她站起来去关灯时,我指了指地板,意思是说我想睡到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她也躺到了我旁边的地板上,然后她站起来迅速脱掉衣服。借助从窗户露进来的微弱的灯光我能看见她。当她把衣服全扔掉时,我也迅速解开裤子的扣子。
很难做到不发出一点声音。想到乔治可能会听见我们,她显得很害怕。我知道造成乔治生病的责任很容易会推到我身上,她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而且她的恐惧正是担心这件事情暴露而引起的。
做爱时的激情是我们以前从未有过的,但却不能发出一点声息,这一切需要技巧,需要耐心。而突然发生的另外一件事对我影响很大,那就是她欲哭无泪,但我能听见她的眼泪在心里流淌时的汩汩声。尽管她说因为乔治在隔壁,因为冲澡会发出响声她没法洗干净,所以她颤抖地低声求我不要射精,但也许是因为她在无声地哭泣,更因为我想让她心里的汩汩声终止,我射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她都知道我会射在她里面,但她无能为力,也一次又一次地达到了高潮。
最后当我站在她的房外,跟她拥抱告别时,她低声说她要钱付房租,并求我第二天带钱给她。然后正当我要下楼时,她拉住我,嘴贴在我耳边说:“他活不过下星期!”这声音如雷贯耳。即使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就能听见微风中传来她那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的耳朵好像是一个蒲公英,每一个飘动的飞絮都带着一个讯息,当这个讯息传到我脑里时,就在脑海里炸响:“他活不过下星期!”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重复这句话,重复了一千多次。而每次想起这件事,脑海里就会浮现一幅可怕的画面:一个没有头皮的女人的头像。
我总是能看到这幅情景:黑暗中露出一张脸,头的上半部分被一扇门截住了,然后我就看见乔治出生了(就像她原先给我讲过的那样)。她把自己锁在一间小屋里,以避开孩子的父亲,他因为酗酒眼睛都瞎了。乔治就出生在小屋的地板上。我看见她躺在地上,缩成一团。乔治就在她的两腿中间。他们就那样躺着,直到月光照进来。她多爱乔治呀!她有多依靠他呀!对乔治有多好都不算过分。宁可自己挨饿她也让乔治吃饱,为了让乔治上学她还卖身。一切都是为了乔治。“你哭了。”我问她,“怎么了?他又给你惹事了?”乔治的身体从未好过:他浑身都长脓疮。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在黑暗里时,有时他会说:“哼首曲子吧。”然后他们俩开始低声哼唱。过了一会儿乔治会走近她,搂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我一点儿也不舒服。”他会一遍一遍地说,然后他会咳嗽起来,一咳起来就没个完。他的眼睛跟她一样又黑又亮,长在他那苍白的脸上就像一对灯笼。
后来他走了,去了一个农场,我们以为他的病也许好了。谁知一个肺化脓了,治好之后另一个肺又化脓了。医生对他中断治疗之前,我希望自己能像恶性肿瘤一样,扩散爆炸,挣开束缚;如果必要的话就杀死他的母亲,免得她心痛,让她不再痛苦,不再默默地折磨自己。而我,什么时候真正爱过她?什么时候?我想不清楚。我一直在寻找让我舒服的子宫,然后关在一间小屋里,把自己锁在里面,观察月亮照进来又移走,看见一个又一个血乎乎的东西从她两腿之间掉下来。天啊,对了,就是那个地方!靠近“士兵之家”。而他,孩子的父亲,也是个诱奸犯,心安理得地躲在酒吧里喝酒。他就这副样子。而后来,就再没人提起他,他成了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就躺在几个街区远的地方。后来我才听说他们把他的尸体运到了北方,她埋的他,用了军人的礼节。
天哪!一个人不知道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而你只是出去散了会儿步,去图书馆查了本重要的书。一个肺、两个肺、割除、死胎、产后风、白肿病、失业、寄宿生、拖着垃圾桶、抵押自行车、坐在屋顶看鸽子。这些虚幻的物体和事件充斥着我的脑海,然后烟消云散,忘得一干二净,像腐烂的肿瘤一样,埋进了垃圾桶,直到突然两片嘴唇贴在长满耳垢的耳朵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第二天我没有拿钱回去,十天之后的葬礼上我也没露面,但在那之后的三周里我都觉得自己有愧于莫德。当然,我一字没提那天晚上在地板上悄无声息的做爱,但我的确承认送她回家了。换别的女人,我也许会坦白始末,对莫德却不行。因为即使说出了这一点点事情,她已经吓得不行了。她听不下去了,一等我说完,她就十分坚定地否定了。
公平地说,期待她同意我的建议是有点儿不近人情。很少有女人会同意。我希望她说什么呢?喂,请卡洛特来和我们一块住吧!是的,我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非同寻常的结论:我惟一能帮她的就是让她和我们一块住。我尽力向莫德解释清楚,我从没爱过卡洛特,我只是可怜她,而且我还欠了她的情。奇怪的男性逻辑!疯了,完全疯了!但我却坚信我说的每一个字,卡洛特可以搬来,自己住一间,过她自己的生活。我们可以宽厚地待她,就像对待一位落魄的王后。这些在莫德听来都是空洞而荒谬的。既然莫德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除了我自己没人信我的话,没人愿听我说;既然说这些话就像对牛弹琴,我就继续阐明我的观点,越说态度越认真,语气越令人信服,态度也越坚定,而她一直像个木头人一样听着,什么也打动不了她的铁石心肠。
回答就是“不”!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不”!确定不移的“不”!她的全部身心都在支持她坚定地回答:“不!”确定不移的“不”!
如果她对我说:“听着,你不能让我做那种事!你难道疯了吗?我们三个人怎么相处?我知道你想帮她,我也想帮她,但是……”
如果她那样说,我就会走到镜子前,久久地冷冷地盯着自己,像个斗败的公鸡一样大笑,然后同意说那样做是完全疯了。我不仅会这样做,甚至还会……我会相信她真的有所企图,到底想要什么而她那贫瘠的思想又没能力想得到。是的,我会像她死去的继父过去经常做的那样,把她抱在腿上,互相接吻,抚爱,低声交谈,装作986加2等于负69。我会温柔地掀起她那蝉翼般透明的外衣,满足她的情欲。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面对她的铁石心肠,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被激怒了,在午夜时我冲出房门,开始徒步走向科尼岛。天气很温和,当我到达海滨的木板路后,我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放声大笑。我突然想起了斯坦利,想起了他从奥格素普要塞放出来之后我与他相遇的那个夜晚,想起了我们租了辆敞篷四轮四座马车,我们把喝空的啤酒瓶堆在对面的座位上。当了四年骑兵的斯坦利成了名钢铁汉子。他的内心和他的外表一样刚强,就像一位教皇。如果我敢激怒他,他会咬掉我的耳朵,也许还会把唾沫吐在我脸上。他口袋里有一两百美元,而且想要在一晚上花光。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俩还有足够的钱在巴拉芙大厅附近的一家快倒闭的旅馆里租了间房子。我还记得他喝得酩酊大醉,以至于都不能下床小便,只是翻了个身,对着墙撒了泡尿。
第二天我仍怒气未消,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那个“不”占据了我整个大脑,要用一千个“对”来掩盖它。当时我无所事事,装作要靠卖书糊口,卖的那些书据说是“世界最佳文学书籍”。但不管我干什么,每天醒来时耳边还是回响起“不”的轰鸣声,我仍旧怒不可遏。一天我正吃着早饭,突然想起来我从未向朱莉表妹征订过图书。朱莉是莫德的表妹,她结婚挺久的了。我猜,她也想找点刺激。朱莉可以成为我第一个推销对像。我可以在午饭前从容不迫地去找她,卖一套书,吃一顿饭,睡个好觉,然后去看戏。
朱莉住在曼哈顿,她的丈夫据我了解是个书呆子,也就是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本分人,老老实实地挣钱,根据自己的喜好投票支持共和党或民主党。朱莉性情温顺,却头脑简单,最多翻一翻《星期六邮政晚报》。
当她来开门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一个人的身上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也没想到过上午十一点钟光景若没有客人造访,大多数女人都是一副什么样子。这样说有点损,但她看上去就像一块抹了番茄酱又被放回冰箱里去的冰凉的火腿肉,相比之下,我上次见到的朱莉好像是在梦里。我很快调整自己回到现实之中。
我自然是更想卖书而不是做爱,然而我又隐隐觉得要想兜售图书我得先做爱。朱莉不能理解我怎么想到上她这儿来推销图书,我又不能告诉她说是因为她没脑子,看书可以提高她的智力,她即使知道这一点也不会承认的。
她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自己进去精心打扮。我开始看起我卖的书的内容简介。我发现它太有意思了,我自己几乎都想买它一套。我看了一篇有关柯勒律治的介绍,他的思想真精辟(原先我总以为他是个粪桶)。这时我觉得她走了过来。文章写得相当精彩,我没抬头,继续往下看。她在我身后跪在沙发上也看起来。我觉得她在用手轻轻晃动我的身体,而我正专注于跟着柯勒律治美妙的思路往下走呢,就任凭她摆布。
突然书从我手上飞了出去。
“你看那没用的东西干吗?”她嚷道,抓着我的胳膊肘子使劲晃,“我一个字也看不懂,我猜你肯定也这样,你到底怎么啦?你就不能干点别的?”
她脸上慢慢露出讨厌的、愚蠢的媚笑。她看上去就像在真正思考的日耳曼天使。我站起来,把书捡起来,问午饭吃什么。
“天哪,你真是厚脸皮,”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哪?”
我只得装作是开开玩笑。把手伸进她的上衣,捻弄了一会儿她的右乳头之后,我又巧妙地回到吃饭的话题上。
“听着,你已经变了,”她说,“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还有做事的样子。”她坚定地把她的乳头放回去,就像把一卷湿袜子放进了要送去干洗的口袋中。“听着,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你不知道吗?你知道如果被迈克抓住了,他会干什么?”
“你自己也有点变了,”我说,站起身,寻摸着吃的。现在我只想吃东西,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认定她会给我做顿好吃的,她最起码会为我做这点,因为她有点性欲反常。
惟一让她消气的方法就是抚摸她,我装作动情地抚摸她的屁股,但却不能太动情,因为那样做就好像我想马上做爱而不是吃饭。如果吃饱了饭,我也许会捎带跟她上床。我一边笨手笨脚地抚摸她,脑子里一边这么想。
“天哪,好了,我去给你做饭。”她脱口而出,这正中了我的圈套。
“好的,”我也几乎嚷嚷上了,“你有什么好吃的?”
“你自己来看。”她回答道,把我拖进厨房,打开了冰箱。
我看见有火腿、土豆沙拉、沙丁鱼、凉的甜菜根、米糊布丁、苹果酱、牛肉香肠、泡菜、奶油、奶酪,还有一盘抹了蛋黄酱的什么东西。我知道这我是不会吃的。
“我们把它们全拿出来吧。”我提议说,“你有啤酒吗?”
“有,我还有芥末。”她大声嚷道。“面包呢?”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迅速打开冰箱,把这些吃的全拿出来,放在了桌上。
“最好再煮点咖啡。”我说。
“我猜你想在咖啡里放些掼散的奶油,对吗?我真想毒死你。天哪,如果你手头紧,你完全可以找我借钱。你不该来找我推销那些没用的东西。如果你表现好点,我会请你出去吃饭。我有戏票。我们可以过得很开心……我甚至还会让那个傻瓜买你的书。迈克人倒不坏,即使我们不想看那些书他也会买的,如果他觉得你需要帮助的话……你走进来待我就像我是垃圾似的。我招你惹你啦?我犯不着受你的气。别笑!我是很正经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待你这么好,你究竟认为你是我什么人?”
她把一个碟子扔到我面前,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我一个人坐在那儿,面前堆满了吃的。
“好了好了,别再那样说了!”我一边说一边把好吃的放进嘴里,“你知道我并没有什么私欲,”(“私欲”这个词吓了我自己一跳,因为太不合适了。不过我清楚她喜欢这个词)。
“管你有没有私欲。我不会理你的,”她回嘴说,“吃饱了你就滚,我去给你煮咖啡。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太恶心人了!”
我放下刀叉走进厨房。水还是凉的,我花几分钟时间安抚安抚她也不碍事。
“对不起,朱莉,”我说着,想用胳膊抱住她。她生气地把我推开。“你看,”
我开始为自己辩解,“我和莫德处得不大好。今天早上我们吵得很厉害。我心里不大舒服。”
“那你把气撒在我身上?”
“没有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早上我很懊恼,所以我就来找你了,然后,我就开始跟你做工作,让你买那些书,即便是能让你装着想买……”
“我知道你是怎么啦,”她说,“你对我的长相感到失望了,我已经变了,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是只斗败的公鸡,你想借我出气,但那都是你自己的过错。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为什么不对她忠诚点?每个人都有和别人吵架的时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们俩才拌嘴,如果我生气了也跑到别人丈夫那儿去行吗?我们成什么人啦?迈克不是圣人,我想没有人是圣人。你的行为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你觉得生活是什么?是做梦?是遗精吗?”
这段话很严肃,我只好求她坐下和我一块吃饭,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解释。她不情愿地答应了。
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叙述着那个冗长的故事。她好像被我的真诚打动了。我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我的想法,但我讲得很谨慎。因为这次必须看起来像是我在帮她的忙才行,而事实上是我在设法让她帮我;同时我在考虑这样做是否划得来。也许去看戏更令人愉快。
她又恢复了正常,变得友善,可以信赖了。咖啡煮得相当不错,我刚喝完第二杯却觉得要大便。我来到卫生间,解完大便觉得舒服极了。我在抽水马桶上坐了一会儿,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也有点欲火焚身的感觉,可突然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盆浴。马桶里的水涨过我的腿流到了地板上。我跳起来,用毛巾擦干屁股,系上裤子的扣子,惊恐地瞪着马桶。我把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了,水还是不停地上升,流出来,还带出一两块粪块和一堆卫生纸。
我惊恐地喊朱莉过来。门开了一条缝,我求她告诉我该怎么办。
“让我进来,我来修。”她说。
“告诉我怎么做,”我恳求道,“我来干。你现在仍不能进来。”
她不答应,我只好打开了门。我生平从未这么困窘过。地板上全是脏东西,但朱莉麻利地干了起来,就像这是每天要干的事。一会儿水就不流了,就剩下要收拾地上的脏东西。
“听着,你现在出去,”我求她,“让我来干吧,你有畚箕和拖把吗?”
“你出去,”她说,“我来收拾。”说着,她把我推了出来,关上了门。
我在外面如坐针毡地等她出来。我真的惊惶失措了。惟一一件能做的事就是尽快溜走。
我坐立不安地呆了一会儿,侧着身子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不敢从门缝往里偷看,我知道我再也不敢面对她了,我朝四周看了看,量了量到门口的距离,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抓起我的东西,踮着脚尖就跑了出来。
大楼里有电梯,但我不想等着坐电梯。我跳着跑着下楼梯,一次迈三级台阶,好像有鬼追我似的。
出了大楼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一家饭馆,彻底洗了洗我的手。那儿有一台机器,投一枚硬币,就会对你喷香水。我让自己喷了一身香水才出来走到阳光底下,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让灿烂的阳光驱散心底的不安。
很快我发现自己走到了河边。不远处有个小公园,至少有一块草地和几张长凳。我坐下来,陷入了沉思。没过一会儿我的思绪就回到了柯勒律治。让自己回忆一些美好的事物是一种解脱。
我心不在焉地翻开那本书的简介,开始看在朱莉家发生那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之前吸引我的那个片断。我一页页地翻看着。在书的后面附有各种图表以及在世界各地发现的碑匾上的古代书法的复制品。我碰巧看到了乌格斯的“神奇的书法”,这个人曾经从中亚游历到欧洲。我读到有些城市的地势是在地壳运动时,因为山脉的形成而被抬高一万两千到三千英尺的;我还读到梭伦和柏拉图的对话,我还读到在西藏发现了一万七千年前的雕刻文字,其中预卜着现在存在的尚不知名的大陆。我碰巧翻到了毕达哥拉斯学说的理论依据,却又悲伤地读到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毁坏。玛雅人的碑文生动地再现了保罗·克利对自己教义的游说。先人留下的书法、符号、图案和文章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发明出来的东西一样引人注目,而另一方面,正是一些大胆的想像使这些文章充满理性的智慧光芒。
我还读到许多思想家的理论,每一位先哲的思想都是一个宇宙,每一种理论都有一根无形的链条将其与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相连。我还看到一个图表,其中的线条像班卓琴指板上的定音档一样平行分布着,横向列出了“有文明以来”人类历史的沿革,纵向列出了文学巨星的姓名、生平大事记及其作品。欧洲中世纪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就像摩天大楼侧边黑洞洞的窗户;某些先哲振臂高呼,努力想唤醒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意志消沉的民众,他们的智慧之光不时地照射在空白的墙壁上。当欧洲被黑暗统治时别处已经一片光明,先哲的思想就像一个名副其实的荧光屏,经常能穿透重重迷雾,展现各种符号和图案。一件事情格外醒目,那就是通过荧光屏,先哲们的思想在渗透,在振臂高呼,发人深省。当他们被黑暗所吞噬时,他们的思想就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山脉一样威严耸立。对于我来说,有理由相信,除非爆发毁灭性的灾难,他们的思想光芒永远不会消亡。我关上思绪的闸门,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谜一样的人物的形象:列奥那多·达·芬奇这位欧洲思想家的古老的面容。他脸上戴的用来隐藏他的身份的面具就是曾经被天堂使者断定为最令人迷惑的伪装之一。我一想到那双坚定地注视着未来的眼睛所察觉到的景象,我就不寒而栗……
我朝河对岸“泽西河滨”望去。在我眼里它相当荒凉,甚至比干涸的砾石河床还要显得荒凉。在这里,人类历史上什么重要的事件都未发生过。也许再过几千年也不会发生。分布在中非、东南亚和大洋洲一带的身材矮小的俾格米人比新泽西州的居民要有意思得多,也更值得研究。我上上下下打量哈德逊河,这条甚至从我第一次看亨利·哈德逊的恐怖小说《半个月亮》时我就一直憎恶的河流。河流两岸我都一样讨厌。我讨厌根据它的名字编出来的传说。整个峡谷就像喝多了啤酒、走起路来都步履蹒跚的荷兰人做的梦一样空洞。我从未跟住在曼哈顿的女人做过爱。我讨厌纽约人的祖先,我希望河的两岸种有一万棵内含炸药的树,而且它们能同时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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