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次户外活动是在星期天进行的。我到了星期二凌晨才见到莫娜,这绝不是因为我同莫德呆在一起。我星期一早上就直接去了办公室,到中午给莫娜打电话,方知她还在睡觉。接电话的是丽贝卡,她说莫娜一夜都没有回家,一直都在排练。“可是,你这一夜在哪儿呢?”她全然一副关切的口吻问道。我解释说,孩子生病,我只好整夜陪着她。“趁还没有见到莫娜,你最好想出一个更好的理由,”她笑着说,“她一整夜都在给你打电话,她想你都想疯了。”

  “难怪她没有回家,是吗?”

  “你并不指望每个人都相信你说的这一套,对吧?”丽贝卡压低声音笑着说,“你今晚回来吗?我们很想你……你知道吗?亨利,你真不该结婚……”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今晚要回家吃饭。等莫娜醒来后再告诉她,好吗?可是,说到孩子的事时,可别笑出来哟。”

  她在电话那边笑出声来。

  “听着,丽贝卡,我相信你。别让我下不来台。你知道我很爱你。要是我能再娶一个女人,那无疑是你了,你知道……”

  那边笑声更大了。她接着说:“亨利,看在上帝的分上,闭住嘴吧!今晚可一定要回来……我想听到所有的一切。阿瑟不回家了,我愿意站在你这边……虽然你不配。”

  于是,我在溜冰场打了个盹,就回了家。到家时,我内心非常兴奋,因为有个埃及学学者在我走时还同我谈了两三句,他想找份儿夜班邮差的工作。他对金字塔的可能始建的年代的论述使我的情欲荡然无存,以至于我根本不在乎莫娜对我的说法会有什么反应。他说,有理由

  相信金字塔至少有六千年的历史了,我敢肯定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倘若这是真的,那么关于埃及文明的整套整套的理论就变成了垃圾,而且很多其他的历史概念亦将如此。在地铁里,我体味着历史的古老渊源,试图追溯二三千年前那些谜一般的石柱搭建的建筑物与尼罗河畔那古老文明废墟之间的交汇点。我悬浮于时空之中,“年代”这个词开始具有新的涵义。我为此产生了一种奇思怪想:如果我活一百五十岁抑或一百五十五岁,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极力隐匿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在这一百五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算得了什么呢?莫娜离我而去,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在第十四夜里的所作所为与以往的三代人会有什么关系呢?假设我九十五岁时依然雄风不减,而且死了六个老婆,或者八个、十个的,又会怎样呢?假如我们在二十一世纪又回到一夫多妻的摩门教时代,又该如何呢?要是我们看到,不仅是看到,而且是实践着爱基斯摩的性生活逻辑,会怎样呢?假如取消了财产所有权的概念,而且婚姻法也不复存在,一切又会如何?过上七八十年,革命动荡就会发生。这么说,我也不过一百来岁,还相当年轻呢!我或许忘记了我的多数妻子的名字,更不必说那些逢场作戏的事了……当我迈进家门时,全然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丽贝卡马上来到我的房间。家里空荡荡的。她说莫娜已来过电话,说还有一场排练,说不准几时会回来。

  “这就不错了,”我说,“你做晚饭了吗?”

  “天哪,亨利,你真可爱。”她伸出双臂亲热地搂着我,很自然地亲了我一下,“阿瑟若是这样就好了。那样会让我有时候更容易宽恕他。”

  “没有别人吗?”我问道。家里如此冷冷清清,简直有点儿反常。“是的,大家都出去了,”丽贝卡一边说,一边翻弄着炉子上的烤肉,“你现在可以讲讲你刚才在电话里所说的堂而皇之的爱情了。”她又笑了,声音很低,无拘无束,这倒使我不自在了。“你知道我这人不太严肃认真,”我说,“我有时什么话都敢说……虽然,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这个意思。你懂了吗?”

  “真棒!这就是我为啥要喜欢你的原因了。你根本不忠实,可又值得信任。这真是绝妙的结合。”

  “你知道你和我呆在一起有安全感。是这意思吧,嗯?”说着,我侧身向她,用手臂搂住她。她笑着挣脱开了,脱口而出:“我觉得就不是这样,这你是知道的。”

  “我只是让你别那么斯文,”我咧嘴笑着说,“我们现在要美美地吃一顿了……谢天谢地,味道不错……做的什么?是鸡吗?”

  “猪肉!”她说,“鸡肉……你想到哪儿去了?那是我特地给你做的吗?往下讲吧。别一门心思地只管吃。尽量说些有趣的,别靠近我,小心我用叉子扎你……给我说说昨晚怎么啦,说真话,量你也不敢撒谎……”

  “这倒不难,亲爱的丽贝卡,尤其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来话长了,你真的那么爱听吗?”

  她又笑了。

  “天哪,你笑得真下流,”我说,“好吧,不管怎样。我讲到哪儿了……噢,对了,讲真话……听着,我的确和我老婆睡觉了……”

  “我想也是这样。”丽贝卡说。

  “别急着下结论,好的还在后头呢,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在你和你老婆睡觉以后,还是以前?”

  “同时。”我和蔼地笑着。

  “不!不!别说了!”她扔掉叉子,叉着腰站起来,审视着我,“我不知道……你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等一等,我摆好桌子再说。我想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不给来点儿杜松子酒?”我说。

  “我有些红酒……只能这么招待你了。”

  “好,好!这当然也行。红酒呢?”

  当我起瓶塞时,她走近我,抓住我的胳膊说:“听着,要从实招来。要不我放不过你。”

  “可我说的就是实话呀!”

  “这就好,碰了杯再说。我们坐下吧……你爱吃菜花吗?我再也没买别的蔬菜。”

  “我什么都爱吃,什么都喜欢。我喜欢你,喜欢莫娜,喜欢我老婆,喜欢马、牛、鸡、炒粉、木薯淀粉、果味饼干、汽油、痱子……”

  “你喜欢……这都是你喜欢的吗?你说得真棒,听得我也饿了。你的确喜欢一切,可是你不会爱。”

  “我也爱。我爱吃喝,爱酒色,我当然爱喽。你怎么认为我不爱呢?如果你喜欢,我就爱。爱只不过是更高的层次,我与上帝的爱毫无二致,在我们眼里,时间、地点、种族、肤色、性别如此种种,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也以同样的方式爱你。我想这还不够吗?”

  “你借题发挥得太多太多了,你跑题了。听着,安静一会儿。我把肉切开,浇上肉汁,好吗?”

  “肉汁……噢,噢,我爱肉汁。”

  “像你爱你的妻子、我和莫娜一样,对吧?”

  “哪止这些呢,现在我喜欢的就是肉汁。我得浇上一勺子,多些,浓些,丰富的肉汁……太好了。顺便说一下,我刚才同一个埃及学学者交谈了,他想找份信差的工作。”

  “肉汁在这儿,别顾左右而言他,还是讲讲你老婆的事吧。”

  “当然,我肯定会说的。我竹筒倒豆子,全讲给你听。首先,我得说,你手里端着肉汁的时候,模样真可爱呀!”

  “你要再扯这些,”她说,“我就给你一刀。你到底怎么了?你每次见到你老婆,她都会使你这样吗?你们一定玩得很开心。”她在我一侧坐下来。

  “我是玩得很开心,”我说,“我刚才说到有一位埃及学学者来求职……”

  “哎呀!不是那个讨厌的埃及学学者!我要听的是你妻子的事,还有另外那个女人。天哪,你要再瞎说,我就杀了你!”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肉和菜花,喝上一大口酒,把嘴里的东西送下肚去。我吃得香极了。真是美味佳肴!我还要吃。

  “是这样的……”我吞下几口肉后又开始说了。她嗤嗤地笑了。

  “怎么啦?我说什么了?”

  “这不是你说的话,你以这种方式说话吧。你似乎很让人肃然起敬,很超脱,又是一副天真的样子。上帝啊!这就是天真无邪吧?如果不是通奸,而是犯了杀人案,你也会用这种方式说话吧?你真是自得其乐,是吗?”

  “当然……不该这样吗?有什么奇怪吗?”

  “不,不,”她拖着腔调,“我想没什么……不过,你的所作所为有时听起来有点儿吓人。你总是夸夸其谈,口气太大。你要是生在俄国就好了!”

  “哦,俄国!何尝不是呢。我热爱俄国!”“你还爱猪肉和菜花,当然还有肉汁与我本人。告

  诉我,你不爱什么?好好想一想,我非常想知道。”

  我吞下一块浸满肉汁的肥肉,看着她。

  “哦,有了。我不喜欢工作。”我停了一下,想着我还不喜欢什么东西。“噢,对了!”我严肃认真地说,“我还不喜欢苍蝇。”

  她放声大笑:“工作和苍蝇,就这些吧!我得记住,天哪,这就是你讨厌的全部东西?”

  “目前能想到的就这些了。”

  “那么对于犯罪、邪恶、暴政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呢?”

  “哦,对于这些嘛!”我说,“你有什么办法呢?你还不如问我天气怎么样呢。”

  “你是这意思?”

  “当然。”

  “真不可思议!或许是你吃起饭来就不会思考了吧?”

  “这倒也是,”我说,“我一吃起东西就思路不清。你呢?其实,我不愿意这样。再说,我根本不是个思想家。思考总归不能解决问题,它是一种妄想。思考会使你生病……顺便问一下,有甜食吗?比如力德克之类的东西?那可是很好的奶酪,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听起来有点儿怪,”我接着往下说,“人们总是说喜欢,很好,真棒,了不起之类的话,好像这就意味着好一些。当然,我并非每天都有这样的感受,但是,当我正常时,当我是我自己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说。只要遇到机会,谁都会这样。这是内心的自然状态。问题是我们在多数时间里都感到恐怖。我说的这种恐怖感,意味着我们自己吓唬自己。就拿昨晚来说吧,你根本想像不出那一切是多么地不寻常。除了闪电,没有任何外界的东西参与。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但是,还是同样的房子,同样的气氛,同一个妻子,同一张床。这就好像压力突然消失一般--我指的是心理压力,是那种我们生来就有的难以想像的忧愁与烦恼,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说到什么暴政啦,邪恶啦,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我十五六岁正风华正茂的时候,这些问题常常萦绕于我脑中。后来,我世事洞明,对一切了如指掌,可以说,思想能够让人明白一切。可以说,我纯洁无私,毫无偏见之心。我对任何事情都不设防线,即使对我最不相信的制度也是一样,甚至连小孩都不会这样做的。我完全依据个人的意愿设想一个理想的世界。这一理想的世界再简单不过了:没有金钱,没有所有权,没有法律与警察,没有政府和士兵,没有刽子手和监狱,也没有什么派别。我消除任何干扰和制约的因素,实现彻头彻尾的自由。我在这真空状态中爆发了。我真希望每个人像我一样行事,或者按我的想法行事。我渴望有一个按我的思想而建立的世界,充满我的精神灵魂的世界。我拜自己为上帝,这样,谁也阻拦不了我的言行……”

  我喘了口气,注意到她听得那么入神,那么认真。“还往下说吗?这些话你可能听了一千次了吧?”

  “你一定要往下说,”她柔声柔气地说着,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臂上,“我开始看到了另外的你,我愈发喜欢这时的你了。”

  “忘了乳酪了吧?对了,这酒也不错。可能有点儿辣,但还不错。”

  “听着,亨利,吃吧!喝吧!抽烟吧!你可以随心所欲。只要我们这家里有,你尽情享受吧。只是不要停下来,谈吧。”

  她正要坐下。我蓦地站起来,热泪盈眶,我搂住了她。“现在我要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我说,“我真的爱你。”我并不想去吻她,只是想拥她入怀。我放开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是个演员。”她说,“这一点儿也不夸张。我很纳闷的是为什么人们有时很怕你。”

  “我知道,我有时还怕自己呢。尤其是别人有反应时更是如此。我不知道该如何掌握分寸。如果我们真正地放任自流,也不会有什么卑鄙、丑恶或者犯罪的事,但这很难让人明白。不管怎么说,想像中的世界与平常的世界之间是有界限可言的,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平常,只不过是一片胡言乱语。如果是静观事物……我说的是观察,而不是思考,也并非评判……那么你会感到一个完全疯狂的世界。这是上天造就的疯狂!天下太平是这样,发生战争或者革命时也是这样。罪恶是疯狂的,灵丹妙药也是疯狂的。我们像狗一样被驱来赶去,我们正在逃脱。逃脱什么?我们也不清楚。摆脱百万个难以名状的事情,这种逃脱是一种溃退,一种恐怖,但是这没有终点,除非你就站在那儿不动。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能沉得住气,以静制动,你就能把握住自己,就能正常地生活下去,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

  从早上醒来到晚上上床,人们都在欺骗,装模作样,尔虞我诈。谁心里都清楚这一点,但谁都会联合起来把这场骗局永远地进行下去。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互相看起来都很讨厌的原因。难怪战争、屠杀、圣战以及一切肮脏的勾当都会那么容易发生。我们所祈祷的就是要胡作非为,因而妥协投降总是那么顺利,勾引女人总是那么得心应手,但这一切都进行得冠冕堂皇,引不起任何非议与抱怨。如果我们还相信神,我们要让他成为复仇之神。我们全身心地受他指挥,把万事万物涤荡得干干净净。假惺惺地要把这污泥浊水涤荡干净已为时晚矣。我们还身陷其中,我们并不需要一个新世界……只是想把我们业已创造的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埋葬掉。十六岁的时候,你可以相信一个新世界,实际上你可以什么都相信;可到了二十岁,你就命中注定了,你明白了。你开始成熟,你最大的期望就是结识四肢健全的异性。

  这不是希望幻灭的问题。希望就是幻灭的标志;它是脆弱无力的。勇气也无济于事,因为人人会因作恶而鼓足勇气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除非我用想像力这个词。我这并不是指规划好的蓝图,也不是指把某种想像变成现实。可以说,我说的是指某种更加灵活持久的、永恒的超级视觉,有点儿像我们所说的我们曾经有过的第三只眼吧。这是一种人人都具备的、天然的预见性。有了这一心灵,那只能使我们看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眼睛所摄入的一切被大脑吸收消化了,于是我们以新的方式觉悟到这个世界,做到互知互察。我们那可怜的自我意识慢慢苏醒,随之便是狂妄自大,目无一切,甚至连盲人都不如。”

  “你这些思想是怎么产生的?”丽贝卡突然问道,“要么是一时的冲动所使然?我想让你给我讲一讲。你把这思想记下来了吗?你在写些什么?你从来没让我看过。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哦,原来如此,”我说,“你是没读过任何东西,我还没说什么呢。我无从谈起,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要说的实在太多了。”

  “是不是按你说的写下来?我想知道这一点。”

  “我不这样认为,”说着,我脸红了,“我对写作一窍不通。我想,我的自我意识太强了。”

  “你不该这样,”丽贝卡说,“你说话时没有显出什么自我意识,而且在行动上也没表现出来。”“丽贝卡,”我慢条斯理地继续说,“我要是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耐,还会坐在这儿和你胡说八道吗?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崩溃了。对于这悲惨世界,我根本不在乎。我习惯了。我想要放开一些,想搞清楚自己内心的一切。我希望大家都敞开心扉。我犹如一个手拿开罐刀具的傻瓜,面对这一片天地不知如何下手。我知道这片天地之下的美妙神奇……我这样感受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似乎很神奇美妙……一切的一切……甚至鹅卵石、纸片……山羊胡子,我都感到如此神奇。这就是我想写的东西,但却不知道如何下手。

  这也许太主观了,听起来可能是一派胡言乱语。在我看来,艺术家、科学家、哲学家都在加工透明的镜片,准备着亘古未有的工作。总有那么一天,这个镜片会日臻完美,我们透过它就会看清一个令人吃惊的、无与伦比的美好世界;但同时,可以这样说,我们没有眼镜也要往前走。像患有近视眼、瞎眼的傻瓜一样蹒跚前行。我们看不见鼻子底下是什么,因为我们太热衷于仰望星星,或者想看清楚星星的深处。我们试图用心灵去看,但只能看到被告知的一切。心灵的慧眼难以打开,但只寻求审美的愉悦。你注意到了吗?当你不看了,当你根本不想看的时候,你却突然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看的人又是谁?为什么看到的一切如此地不同?此时此刻如此美妙地不同?哪一个是真实的?是这种视觉真实,还是那种视觉真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心里有灵感,你感到轻松,当你把这种灵感传给别人时,一种无形的、未知的力量会占据你的心。一旦心灵很迟缓,或者完全停止,会发生什么呢?不论是如何看或者看什么,事情的运转规律将会另改其道。运转得再好,但其目标好像也是任意的。它产生另一种观念。如果你毫不犹豫地接纳它,这就成了了不起的观念。如果你想用另一原理好好检验它,这就变得毫无意义,或者不是没有意义,而是疯狂……天哪,我想又跑题了吧。”

  她循循善诱地让我讲她想要听的故事,她对细枝末节非常感兴趣。她笑得很开心,低沉而放肆,这笑声里既有挑逗意味,又夹杂着赞美。

  “你碰到了最奇怪的女人,”她说,“你似乎是闭着眼睛摸的吧?难道你以前就没想法与她们在一起?”

  我突然意识到,她把话题又转到莫娜身上了。对她来说,莫娜是一个谜。她想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想知道我是如何忍受她的谎言、虚假,或者我是否在意这些。沙滩上盖不起楼房,这总是有什么原因的。丽贝卡对我和莫娜的事可费了心思了!甚至在她没见过莫娜之前就动脑筋想呀想的。她从各种渠道听说过莫娜的事,很想知道她的一切,了解她的魅力之所在。莫娜是很漂亮,漂亮得让人陶醉,可能也很聪明。可是,老天呀!没有谁能把握住她,她幽灵般地从你手上溜走。这真是太戏剧性了!

  “你真正了解她什么?”她在激我,“你见过她的双亲吗?对她以前的生活知道多少?”

  我承认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也许不知道才好呢,她身上的那种神秘氛围很诱人。

  “胡说八道!”丽贝卡厉声地说,“我觉得没什么神秘可言。她父亲可能是个犹太教徒。”

  “什么!你怎么口出此言?你怎么知道她是个犹太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呀。”

  “你是不想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她强烈地否认这一点,反而让人起疑心。再说她看起来像一般的美国人吗?得了吧,别说你没有起疑心,你没有那么傻!”

  使我更加惊奇的是丽贝卡早已和莫娜争论过这个问题,而我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我能躲在帘子后面听她们谈这些事情,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你要真的想知道,”我说,“我倒情愿她是个犹太人,我当然没有强加给她,这个话题毕竟很痛苦。看着吧,她以后会自动说出来的。”

  “你过分浪漫了吧?”丽贝卡说,“你真是不可救药了。我在不同的地方呆过,没觉得犹太人与别的种族有何不同。我既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有什么好。”

  “当然喽!”我说,“你总是一成不变。不会因环境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你诚实、开朗,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可大多数人不是这样。他们很看重种族、肤色、宗教、国籍等诸多问题。所有的人在我的仔细审视下都呈现出神秘的色彩。比起他们的亲人来,我更能看出他们的差异。事实上,我很喜欢这种把他们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差异。我认为,假惺惺地说我们大家都是源出一辙是愚蠢的。只有那具有真正差异的个体才能互相类似。兄弟情谊不是自下面而是自上面起源的。我们越接近上帝,我们越是相似。底层犹如一堆垃圾,也就是说,这看起来就像一堆垃圾,可是走近一看,这所谓的垃圾是由数百亿、数千亿的分子构成的;而且,无论这些垃圾分子之间是多么不同,真正的区别不归于垃圾范畴,从而使它们有别于垃圾。宇宙的构成也可以分解为各种极小的物质……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只要有生命,就会有三六九等。生命总是呈金字塔形的。在每个领域里都是这样。如果你处于下层,就要承受一种压力;倘若高高在上,或者说接近上层,你就会意识到事物的差异。如果有什么朦朦胧胧的东西,特别是关系到人,你就会被权力欲望后面的东西所吸引。你会发现这只是虚无的角逐,结果一无所获,留下的只是一个问号,而差别依然存在……”

  我说得意犹未尽。“还有与此相反的呢,”我接着说,“就比如同我前妻的事吧。我当然可能猜到她有另一面。我恨她,因为她装得太正经了。完全可以说,过分谦恭就是地地道道的虚伪做作;分析家亦作如是观,但我们很少有机会目睹一个人大起大落的变化。惟有你和这个转化中的人生活在一起才能看得清。昨天我就亲眼目睹了这种情况,这倒不是别人,而恰恰是我!不管你怎么认为自己多么了解一个人的秘密以及潜意识中的动机等等吧,当你眼睁睁地看到这种转变,你会怀疑自己是否真正了解与你厮守一辈子的人呢?拿一个朋友来说吧,你完全不认为他有杀人动机,但是,一旦他真的持刀向你走来,那又另当别论了。不管你多么聪明,你都难以预料。你指望他持刀冲着别人,可千万别对准你……哦,亲爱的别这样!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应该对可疑之人的一举一动要做好准备。这并不是说要忧心忡忡,我要说的无非就是要处变不惊,只是还会出现令人吃惊的事。噢!对了,我要是成为传教士,就能够应付过去。你刚才说到传教士,你觉得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传教士吗?我是这意思。如果我想当的话,为什么就不能做个传教士?或者去当教皇,做个达官贵人、达赖喇嘛?可怜虫也可以做个神呀!”

  我们就这样谈了几个钟头,阿瑟回来时才匆匆打住。为了不让他有任何疑心,我多呆了一会儿,随后告辞。莫娜凌晨时分回来的,一副兴冲冲的样子,她的肌肤犹如玉石一般光泽明亮,更加可爱迷人了。她为自己的事得意忘形,欣喜不已,几乎听不进我关于头天晚上的解释。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她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头等大事就是他们已经答应她在下部戏里做主角的替补,这是导演允诺的,别人不知道此事。这个导演爱上了她,在她上周的薪水袋里悄悄放进了求爱信。男主角也对她情有独钟,而且爱得很疯狂。是他一直在帮助她排练,教她怎样呼吸,怎样放松,如何站立行走,又如何用嗓子。这一切都很神奇。她是新手,还谈不上什么知名度。她很自信,自信得无以复加。她很快就会走红,让纽约城为之倾倒,走遍全国,冲向海外,或许……谁能预料到未来呢!但她还是有点儿担心,她很想让我帮帮她,拿来新角色的台词念给我听。她懂的东西少得可怜,但又不愿意在热恋的几个情人面前出洋相。

  也许她会去找瑞芝卡通那儿的老头子给她买件新外套。她需要的东西太多了:帽子、鞋、裙子、衬衣、手套、袜子……这些东西对她扮演的角色十分重要。她还要变换一下发型。我只得随着她走进大厅,仔细地看着她刚学来的仪态与步伐。难道我没注意到她的声音变了吗?好,我马上听一听。她完全被重塑了一番,但我愈发爱她。在我眼里,她相当于一百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突然想起早已被她忘却的老情人--那个帝国大厦的服务员。他二话不说就会给她买来所需的一切。对了,她早上一定要给他去电话。我吃晚饭时就能见到穿着一新的她了。我不会吃醋吧?他是个年轻人、服务员,但同时又是个十足的傻瓜、笨蛋。他攒钱仅仅是为了供她花销。不然,要这钱有何用?他愚蠢透顶,不知道怎么花钱。要是他能偷偷地握握她的手,他就感激不尽了。一旦她特别需要帮助时,将来或许会给他一个吻的。

  她总是什么都想,什么都干……自己所喜欢的那种手套、表达意见的方式、印第安人的走路方式、瑜珈功的重要性、训练记忆力的方法、达情传意的香水……剧场观众的着迷、慷慨、诡计、爱、骄傲以及观后感。这空荡荡的屋里怎么能练出那种轰动效果呢?这些场面要在有包厢的观众的欣赏下进行,并且配有舞台布景与灯光以及专用的化妆室。但这就产生了嫉妒!人们互生嫉妒之心。狂热、骚动、娱乐、富丽堂皇。人们陶醉了,沉迷于其间,幻生幻灭。

  争论!仅仅一个鸡毛蒜皮的事就会导致激烈的争论,常常以破口大骂、鼻青脸肿为结束。有些人,特别是女人,心里都有恶魔。只有涉世很浅的年幼女子才是纯洁无瑕的。她们破口大骂别人都是名符其实的泼妇、女妖。相比之下,舞台上的姑娘们如天使一般。

  停了好长一会儿。

  无话可说。她问起离婚案什么时候判。

  “这个星期。”我很吃惊她的脑子转得这么快。

  “那我们马上结婚。”她说。“当然。”我回答。

  她不喜欢我说“当然”的口气。就说:“强扭的瓜不甜,不愿意就算了。”

  “可我确实愿意呀!”我说,“然后我们就离开此地,找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

  “是这意思吗?”她尖叫起来,“我真高兴。早就等你这句话呢。我们一起开创新生活。离开这些人!你也该辞掉这个恶心的工作了。我给你找间能写作的地方。你不必去赚钱,我很快就挣好多好多的钱,你可以随心所欲。我把你所有爱读的书都买回来……说不定你会写个剧本,那就由我主演!这肯定很棒,对不?”

  我真不知道要是丽贝卡听了这些话会说什么?她听到的仅仅是女演员的台词,还是发现了一个陌生人畅所欲言的自白?或许莫娜的神秘不在于她的朦朦胧胧,而是她的原生状态。真的,她的个性轮廓还根本没有定型,但不能因此而责备她的虚情假意。她擅长模仿,是一种内在的而非外表的模仿。她的任何外在的表现都是明显而确定的。她能马上使你对她产生深刻印象,

  但本质上却如一缕轻烟。稍微抑制她的意愿就会立刻改变她的个性。她对压力非常敏感,这压力不是别人的意愿,而是别人的欲望。舞台角色对她不是演不演的问题,这是她对待现实的方式。所想之事,她都相信;所信之事,她都当真;是真的,她就付之行动。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是真实的,除非她想不到。一旦她注意到了,无论事情多么可怕、荒谬,她都认为是真实的。在她心中,没有什么边际可言。相信她有坚强意志的人就大错特错了。她当然有意志,但不是那种处变不惊的意志;这种意志是行为表现。她可以从一个角色骤然跳跃到另一个角色,用杂技名家惯用的魔术当着你的面扮演各种角色。她在生活中无意识地表演着,而舞台则教她深思熟虑地去干。他们只能从艺术的意义上把她培养成演员,他们展示了创作的局限性。如果由她任意施展,也许她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