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

  格伦代尔晨6时12分

  电话铃声响起。她醒了过来,昏昏沉沉地翻个身,听见胳膊时下有纸张嘎吱作响。她看见床上到处散落着那些数据打印纸。

  电话铃响个不停。她拿起话筒。

  “妈。”一本正经,快要哭出来了。

  “嗨,爱丽森。”

  “妈,爹非要我穿红衣服,我要穿带花的蓝衣服嘛。”

  她叹了口气。“你昨天穿的什么?”

  “蓝的那件,还没穿脏呢!”

  这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争执。爱丽森总喜欢穿前一天穿过的衣裳。这是一种七岁小孩固执的保守主义思想在作怪。“心肝,你知道我要你穿干净衣服去上学。”

  “它很干净嘛,妈。我恨红衣服。”

  上个月,红衣服是她最喜欢的,爱丽森每天都闹着要穿它。

  凯西从床上坐起,打着哈欠,眼盯着那些文件,上面是一栏一栏密密麻麻的数据。她听得见女儿在电话里的抱怨声。她心想,我需要这个吗?她想知道吉姆为什么不好好处理这事。他对她太惯了。

  “爱丽森,”她说着打断了女儿,“如果你爸爸说穿红衣服,你就按他说的办。”

  “但是妈——”

  “他现在管你。”

  “可是妈——”

  “就这样,爱丽森,别争了,穿红的。”

  “噢,妈……”她开始哭泣,“我恨你。”

  说着她把电话挂了。

  凯西考虑给女儿回个电话,又决定还是算了。她打着哈欠爬下床,走进厨房,给电咖啡壶通上电。她的传真机放在起居室的角落里,此刻嗡嗡响起来。她过去查看正从机子里吐出来的纸。

  这是华盛顿的一家公共关系公司发来的新闻槁。尽管这家公司有一个听上去中性的名字——航空研究院——但她知道这是一家代表空中客车的公关公司。这份稿件的格式看去像是一份完整的通讯社报道。上方的标题写着:

  因继续存在对适航性的忧虑,欧联航推迟向N—22型宽体喷气客机颁发许可证

  她叹了口气。

  今天怕是要够呛啦。

  作战室晨7时

  凯西踩着金属梯向作战室走去。当她到达天桥的时候,约翰·马德已经在那儿来回踱步等着她。

  “凯西。”

  “早上好,约翰。”

  “你见到这份欧联航的东西了?”他举着那份传真件。

  “是的,我见到了。”

  “当然,全是胡说八道。不过埃格顿想了解更多的情况。他现在非常不高兴。先是两天里N—22型飞机出了两次事故,现在又是这玩艺儿。他担心我们将被新闻界整得名声扫地。而且他对本森传媒关系部的那帮人毫无信心,认为他们根本没能力处理好这件事。”

  比尔·本森是老资格的诺顿成员。他打从公司靠军事承包合同起家时就开始处理传媒关系事务。那时候根本就无须向新闻界说任何东西。本森脾气暴躁,脑子又不会拐弯,所以完全适应不了水门事件后的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新闻记者成了推翻政府的名流。他因为老是和记者争吵不已而名声远播。

  “这份传真件可能会激起新闻界的兴趣,凯西,尤其是那些不知道欧联航是怎么乱搞的记者。让我们正视这一点:他们不会要和公司的新闻宣传员谈的。他们会提出要和公司的高级行政人员谈。所以哈尔要求所有关于欧联航的查问都交给你来处理。”

  “交给我?”她说。她想说,还是算了吧。她已经有项工作在手。“你们这样做的话,本森会不高兴的——”

  “哈尔私下已经和他谈过。本森也同意。”

  “你能肯定吗?”

  “我还认为,”马德说,“我们应该准备一套有关N—22型飞机的新闻资料包,和通常的公关废话有所区别。哈尔建议你编一套综合性的一揽子资料包来批驳欧联航的玩艺儿——你知道,就是服役时间啦、安全记录啦、飞行可靠性数据啦、总体设计报告啦,等等等等……”

  “好的……”那将是一大堆工作,而且——

  “我告诉哈尔你很忙,这是额外增加的负担,”马德说,“他已经批准给你增加两级奖金来作为补偿。”

  公司的奖金占了每个行政管理人员收入的一大部分。增加两级奖金对她而言就意味着实实在在的一大笔钱。

  “好吧。”她说。

  “问题在于,”马德说,“我们得对这份传真件有一个很好的回答——一个实质性的回答。哈尔要求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能依靠你吗?”

  “肯定可以。”凯西说。

  “那就好。”马德说着顺楼梯往上走,进了房间。

  里奇曼已经先到了,穿着便服,打着领带,看上去像个预科生。凯西坐进椅子里。马德一扫颓态,变得兴奋起来。他手里那份欧联航的传真件在空中挥舞着,高声训斥着工程师们。“你们也许已经看出欧联航正在跟我们玩把戏,时间上也正巧会危及我们的生意。但是你们如果读了这份备忘录的话,就知道上面全是有关迈阿密机场发动机的事,对太平洋航空公司的事只字未提。至少暂时还没有……”

  凯西极力想注意他在说什么,但老是分心,心中盘算着奖金的变动对她意味着什么。提高两级是……她默默算着数字……差不多增加20%。耶稣啊,她想。20%啊!她就能送爱丽森上私立学校了。她们还可以去好地方度假,像夏威夷什么的。她们可以住好旅馆。明年还能搬进大些的房子,有大院子,爱丽森能在里头跑来跑去,而且——

  大家都盯着她看。

  马德在问:“凯西,数字式飞行数据记录仪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数据呢?”

  “对不起,”她说,“我今天早晨刚和罗伯谈过。数据校准非常缓慢,他要到明天才能知道得更多些。”

  “好吧,结构部分?”

  多赫迪以他那不快活的单腔单调开始说:“约翰,很难,的确很难啊。我们在二号内藏前缘缝翼上找到一个坏锁销子,是个冒牌货,而且——”

  “我们会在飞行测试时证明这一点,”马德打断他,“液压部分?”

  “还在检测,不过到目前为止它还是符合要求的,电缆也没问题。”

  “什么时候完成?”

  “今天下早班的时候。”

  “电气部分?”

  罗恩说:“我们已经检查过主要的线路,还没有发现问题。我想我们应该给整个飞机做一次循环电路测试。”

  “我同意。我们能今天夜里就做吗?这样能节约时间。”

  罗恩耸耸肩膀。“肯定行。这很贵,不过——”

  “什么贵不贵的,见他的鬼去吧。还有别的吗?”

  “好吧,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是的,”罗恩说,“数字电子单元的故障显示说明机翼里的邻近传感器可能出过毛病。如果传感器坏了,我们就可能在驾驶室里误读前缘缝翼的信号。”

  这也是凯西昨夜注意到的。她当时记了一条笔记准备后来问罗恩的。还有打印数据中AUX的问题。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还在想着升级的事。爱丽森能去一所真正的学校。她眼前似乎已经看到爱丽森正坐在小教室里的一张矮桌前——

  马德说:“动力部分?”

  “我们仍不能肯定他打开了反向推力装置,”肯尼·伯恩说,“还需要一天时间才能肯定。”

  “接着干吧,直到能把它排除掉。电子控制系统?”

  文庄说:“电子控制系统到目前为止情况正常。”

  “那个自动驾驶仪的问题……”

  “还没检查到自动驾驶仪,那是工作顺序中最后才需要确认的东西,飞行测试时就知道了。”

  “好吧,”马德说,“那么,关于邻近传感器的问题,今天就检查。继续等待飞行记录仪、动力部分、电子控制系统的检查结果。今天谈的都包括进来了吗?”

  所有的人都点点头。

  “我不留你们,”马德说,“我只要答案。”他又举起欧联航那份传真件,“这是冰山之尖啊,各位。我无须提醒你们DC—10型飞机发生的事。那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飞机,工程上的奇迹。可是它出了两次事故,再加上糟糕的传媒曝光,于是DC—10型飞机就永远成了历史。务必给我找到那些答案!”

  诺顿飞机公司上午9时31分

  步行穿越厂区到5号飞机库的路上,里奇曼开口说道:“马德似乎很激动,不是吗?他当真信这些?”

  “你是指DC—10型飞机的事?是的,一次失事就断送了这种飞机。”

  “什么失事?”

  “那是美航公司一架从芝加哥飞洛杉矶的航班,”凯西讲给他听,“1979年的5月,天空晴朗,气候宜人。飞机刚一起飞,左边的发动机就从机翼里掉落下来。飞机失速后在离机场不远的地方坠毁,机上人员无一生还。非常突然,整个过程不超过30秒钟。有两个人对飞行录了像,于是电视网在十一点新闻中播放出来。整个传媒闹得沸沸扬扬,把这种飞机称作带翅膀的棺材。旅行社潮水般地纷纷打电话取消预订的DC—10航班。道格拉斯公司后来就再也没卖出去一架这种飞机。”

  “发动机为什么会掉出来?”

  “维修不善吧,”凯西说,“美航公司没有遵循道格拉斯公司的指令从飞机中取出发动机进行维护保养。道格拉斯公司让他们先取出发动机,再把机翼中托住发动机的支架取出来。而美航公司一古脑儿把发动机和支架完完整整地取了出来。这一下,叉式升降车抬起的就是七吨重的庞然大物啊。在叉吊的过程中,一台升降车的燃油用完了,支架结果跌了下来。当时没有注意到支架有了裂纹,最后发动机就从机翼里掉落下来。所以这完全是由维修的问题造成的。”

  “就算是这么回事吧,”里奇曼说,“但是一架飞机不是即使在一台发动机熄火的状态下也能继续飞行吗?”

  “是的,是这样的,”凯西说,“DC—10型飞机的设计和建造是能够安然无恙地躲过这类故障的。这种飞机完全可以在这种情况下飞行。如果驾驶员能保持空中速度,他就不会有问题。他本来是可以平安着陆的。”

  “那他为什么没有呢?”

  “因为,与通常情况一样,一连串小问题连在一起导致了最终的事故,”凯西说,“这次的情况是,连接机长驾驶舱控制器的电力来自左边的发动机。左边发动机坠落的时候,机长的所有仪表都不工作了,包括驾驶舱内被称为振杆器的失速预警装置和备份警示仪表,这是一个通过抖动操纵杆来告知驾驶员飞机即将失速的装置。副驾驶座仍然有电,他的仪表还在工作,但副驾驶座没有振杆器。这是个用户选购件,美航公司没有订购。道格拉斯公司也没有在驾驶舱失速预警系统中安装任何备份。所以,当DC—10开始失速时,副驾驶没有想到他得加大油门。”

  “噢,”里奇曼说,“可是机长根本就不应该断电啊。”

  “是不应该,这是设计中就有的安全特性,”凯西说,“道格拉斯公司在设计制造这种机型时就保证它能安全度过这种故障。当左发动机解体时,飞机会自动关闭机长的电路,以防止系统的进一步发生短路故障。记住这一点,飞机所有系统为了保证其可靠性都是重复的。如果一个出了故障,备份系统就自动切入接替。这就很容易使机长的仪表盘继续工作。任何一名飞行员要做的事不过就是触一下继电器开关,或者是打开紧急电源。但是他一样也没做。”

  “为什么不做?”

  “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凯西说,“而副驾驶的显示器上又没有必要的信息,于是他便主动地减低空中速度,这就造成了飞机的失速和坠毁。”

  他们沉默一阵子,继续往前走。

  “想想看,本来有多少种办法可以避免这次事故啊,”凯西说,“维修人员在保养服务出现不正常之后,就应该检查支架的结构性损伤。但他们没这么做。大陆航空公司使用叉式升降车已经出过两次摔坏支架的事,他们本可以告诉美航公司这种操作程序的危险性,但他们没有。道格拉斯公司向美航讲过大陆公司出的问题,但美航丝毫没有引起注意。”

  里奇曼摇摇头。

  “事故发生后,道格拉斯公司还不能就说这是个维修保养方面的问题,因为美航公司是个宝贵的客户。于是道格拉斯公司就不把真相说出来。在所有的诸如此类的事件中,故事总是一样的——真相永远不会暴露,除非传媒把它挖出来示众。但是,事情的真相是极为复杂的,对电视而言并非易事……于是他们只有播放这段录像。这段事故录像显示了左发动机坠落,飞机向左转,然后整个飞机坠毁。这段图像暗示飞机的设计极为拙劣草率,道格拉斯公司事先没能预见到会发生支架故障,没能把飞机制造得能逃脱这种事故。这种暗示是完全不准确的。但道格拉斯公司再也没卖出去一架DC—10型飞机。”

  “好吧,”里奇曼说,“我想你不能责怪传媒的做法。他们并不制造新闻,他们只是报道消息而已。”

  “那是我要说的,”凯西说,“他们并没有报道这条消息,它们只是放了这段录像而已。这次芝加哥空难对我们这行来说是个转折点。这是历史上头一回一种好飞机被新闻界扼杀。事情最后是全国交通安全委员会的调查报告。它是12月21日发表的。人们当时正忙着过圣诞,没有人有心思注意这个。”

  “所以现在,当波音公司推出他们的新型777飞机时,他们安排了一个完整的新闻宣传活动,时间上和首航仪式相吻合。他们允许一家电视公司拍摄连续几年的研制开发过程,最后形成了在公共电视网上播出的六集纪录片。跟着他们还出了一本书。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预先就为飞机创造出一个良好的形象,因为他们下的注太大了。”

  里奇曼陪着她继续走。“我不能相信传媒有那么大的力量。”他说。

  凯西摇摇头。“马德的担心是对的,”她说,“如果传播界有人掌握了545号航班的事,就是说N—22型飞机在两天里出了两场事故。我们就会倒大霉了。”

  2

  《新闻线》/纽约下午1时54分

  曼哈顿中心区每周电视新闻特写《新闻线》节目第23层楼的办公室里,詹妮弗·马龙正在编辑台上审看采访查尔斯·曼森的录像。她的助手黛伯拉走进来,在她的办公桌上丢了一份传真,随口说道:“帕西诺不干了。”

  詹妮弗敲了一下暂停键。“什么?”

  “阿尔·帕西诺不干了。”

  “什么时候?”

  “10分钟前。他只跟马蒂简单说声不干了,然后就抬脚走人。”

  “什么?我们在坦吉尔拍了四天外景素材。他这个节目周末就要播出了——他的节目足足有12分钟啊。”《新闻线》是观众最多、收视率最高的新闻特写类电视节目,在《新闻线》上露上12分钟的脸,那是一种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风头啊。好莱坞那些明星们没一个做梦不想着上这档节目亮相的。“发生什么事了?”

  “马蒂在化妆的时候和他闲聊,提起帕西诺已经有四年没怎么轰动过了,所以我猜他大概是给得罪了,于是就跑了。”

  “正在录制的时候?”

  “不,是在录之前。”

  “耶稣啊,”詹妮弗说,“帕西诺不能这么干。他的合同规定他得上这档节目,这是几个月前就定下来的。”

  “是的,不过他还是跑了。”

  “马蒂说什么?”

  “马蒂很恼火。他说,他想指望什么?这是新闻节目,我们当然问那些有劲儿的问题。你知道,典型的马蒂作风。”

  詹妮弗咒骂了一声。“这恰好是大家担心的事。”

  马蒂·瑞尔登是个臭名在外、生硬粗暴的采访者。尽管他两年前就离开新闻部到专题部的《新闻线》来工作——工资比以前高得多——他还是把自己当成个新闻记者,虽然固执己见,但也公平讲理,不受别人摆布——尽管实际上他喜欢让被采访者难堪,喜欢当场问一些纯属私人的问题让他们出丑,即使这些问题和节目本身没有任何关联。没有人愿意用马蒂来做帕西诺这段节目,因为他不喜欢名流,也不喜欢做“吹捧性的小段子”。但是因为通常做名人访谈段子的弗朗西斯正在东京采访公主,只好临时找马蒂凑数。

  “迪克找马蒂谈过没有?我们还能把这个节目抢救下来吗?”迪克·申柯是《新闻线》的执行制片人。只花了三年时间,他就巧妙地把这个夏季临时顶替性的节目,做成了一个扎扎实实的收视率极高的黄金时段节目。所有的重要决策都是由申柯做出的,而且他也是唯一有足够影响力的人,能对付马蒂这种不听话爱虚荣的家伙。

  “迪克还在和厄尔利一起吃午饭。”申柯和电视网总裁厄尔利的午餐总要拖到下午很迟的时候。

  “所以迪克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

  “太棒了。”詹妮弗说着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如果帕西诺不干了,他们就得想方设法把这个12分钟的窟窿填上,只剩下不到72个小时了。“我们还有什么现成的录好的素材吗?”

  “什么也没有。特里萨嬷嬷的节目复映前正在重新剪辑,而米基·曼托还没做好。我们现在只有那个轮椅少儿棒球赛的小段子。”

  詹妮弗嘟哝一声:“迪克不会同意上这个段子的。”

  “我知道,”黛伯拉说,“这种段子没意思。”

  詹妮弗捡起她的助手丢在写字台上的那份传真件。那是一份哪个公关公司发来的新闻稿,每个新闻专题栏目每天都会收到几百份这种东西。像所有的这类传真件一样,这一份的格式也让人看上去觉得像是一个完整的新闻特写,上方还有个标题。标题是:

  因继续存在对适航性的忧虑,欧联航推迟向N—22型宽体喷气客机颁发许可证

  “这是什么?”她皱着眉问。

  “海克特说是给你的。”

  “为什么?”

  “他认为这里头可能有点名堂。”

  “为什么?欧联航是什么玩艺儿?”詹妮弗扫视了一下传真件的内容。里头有很多术语,密密麻麻令人费解。她心想,没画面有什么用。

  “很显然,”黛伯拉说,“这和迈阿密起火的那架是同一种飞机。”

  “海克特是想做一个有关飞行安全的段子吗?祝他走运。所有的人都看过那架飞机起火的录像了,再搞就没什么意思啦。”詹妮弗把传真件朝旁边一扔。“问问他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黛伯拉走开了。詹妮弗独自一人凝视着她面前的屏幕上查尔斯·曼森的静像。她接着把图像关掉,决定想一会儿。

  詹妮弗·马龙,今年29岁,是《新闻线》历史上最年轻的分段制片人。她进步很快,因为她干得的确出色。她很早就显示了出众的才华。当她还是布朗大学的本科生时,她像黛伯拉现在那样利用暑假当实习生,工作经常干到深夜,在奈克斯终端机前忙个不停,分析各个通讯社的消息。然后终于有那么一天,她提心吊胆地去见迪克·申柯,建议拍一段那个非洲新出现的古怪病毒和医生在现场奋力抢救的片子。这样就产生了那个著名的有关埃博拉病毒的段子,成为当年《新闻线》节目最大的突破性成果,也为迪克·申柯获得了一项皮伯地奖。然后她马不停蹄地搞了达利尔·斯特劳贝、蒙大拿露天采矿和易洛魁印第安保留地设赌场等几个段子的制作。在人们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大学实习生做的段子播出过,更别说四个了。申柯宣称他喜欢她的胆识与活力,并主动提议给她正式的职位。她的聪颖美貌和名牌大学背景也没有任何不利影响。第二年的6月,她从大学一毕业,就正式到《新闻线》工作了。

  这个专题节目有15名制片人分别制作小段子。每个人都分派到一名主持人。每个制片人应该每两周就做成一个段子并且播出。平均每个段子要花四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做好。经过两周的案头研究之后,制片人和迪克会面以获得他的批准。然后他们去现场查看和拍摄素材与背景材料,并且做好间接采访。报道情节由制片人设计确定,然后请一名电视明星来主持讲述。通常这个电视明星乘飞机来,只和摄制组一起呆一天,拍几个现场直播的镜头和直接采访,然后飞到下一个摄制组去拍另一段节目,留下制片人去干剪辑的活儿。有时候,在播出之前,那个明星会来到演播室,朗读制片人准备好的稿本,并且给画面配上画外音。

  当这个段子终于播出的时候,摄像机前的明星会表现得像个真正的记者。《新闻线》节目保护着它的明星们的名声,但实际上制片人才是真正的记者。制片人挑选报道线索,研究材料,设计和确定情节,撰写稿本和剪辑磁带。摄像机前的明星只是按他们说的去做而已。

  这是个令詹妮弗喜欢的体制。她有相当大的权力,但喜欢躲在幕后,自己的名字不为人所知。她发现隐姓埋名是很有用的。进行采访时,她常常被误认为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被采访的人说起话来就很自由放松,即使磁带在转。有时候,被采访者会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马蒂·瑞尔登呢?”她就会严肃认真地回答说还没定下来,并继续问她的问题。

  事实上,报道是她做的。她才不关心是不是那些明星们得到了声望呢。“我们从来不说是他们做了报道,”申柯会说,“我们从没有暗示说他们采访了什么人,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做采访。在这个节目里,主持人并非是明星,明星是这个报道本身。主持人只是个向导——领着观众深入到报道里头去。他是观众所信任的人,是他们情愿请回自己家作客的人。”

  这一点也不假,她心里想。而且不管怎么说,换种办法做也没有时间。像马蒂·瑞尔登这类传媒明星,他们的时间安排比美国总统还要紧张,而且恐怕名气也更大,在街上更容易被人认出来。你不能指望马蒂·瑞尔登这种人去浪费宝贵时间做那些艰苦繁重的准备工作,在那些真真假假的线索面前迟疑不决,辛辛苦苦地把一篇报道串接起来。

  就是没有时间啊。

  这就是电视:时间永远不够。

  她又看了看手表。迪克要到3点或是3点半才会吃完午饭回来。马蒂·瑞尔登决不会向阿尔·帕西诺道歉。所以,当迪克吃完午饭回来的时候就会大发脾气,臭骂瑞尔登一顿——然后就是心急火燎地要另找个段子堵这个窟窿。

  詹妮弗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来给他找到这样一个段子。

  她打开电视机,然后漫无目的地换着频道。她又看了看办公桌上的那份传真件。

  因继续存在对适航性的忧虑,欧联航推迟向N—22型宽体喷气客机颁发许可证

  等一等,她心里想。继续对适航性表示忧虑?这是不是说一直存在飞行安全的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头就可能会有值得报道的故事。不是空中安全——那已经搞过成千上万次了。那些关于空中交通管制的无休止的报道,他们怎样还在使用60年代的电脑啊,系统如何过时呀等等,像这样的报道只会使人们忧虑不安。观众们不能认同,因为他们对此无能为力。但要是某种特定的飞机有问题呢?那就是个产品安全的内容了。不要买这种产品。不要乘这种飞机。

  那可能会非常、非常有效的,她想。

  她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5号飞机库上午11时15分

  凯西找到罗恩·史密斯时,他正在前轮后头的备件舱里。他的电气小组正在四周辛苦忙碌着。

  “罗恩,”她说,“给我讲讲这个故障清单的事。”她随身带来了这份清单,有10页纸。

  “有什么情况?”

  “这里一共有四个AUX的读出数据,它们指的是什么?”

  “这很重要吗?”

  “我还说不上来。”

  “好吧,”罗恩叹口气说,“第一个AUX是辅助发电机,就是尾部涡轮。第二个和第三个AUX是重复线路,用于系统更新之需。AUX COA是客户选购增加件的辅助线路。这是由客户确定是否要加装的,好比快速存取记录仪,但这架飞机上没有。”

  凯西说:“这些线路在单子上登记的是零值,这是否表示它们被用过了?”

  “那倒不一定,暂时设定为零,所以你得检查它们。”

  “好的。”她把数据单折起来收好,“邻近传感器故障是怎么回事?”

  “我们现在正在检查。我们可能会找到什么东西。不过听着,故障数据读出的只是瞬间记录,我们永远不能只用这些瞬间记录就查出来这架飞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需要数字式飞行数据记录仪的资料。你一定要给我们搞到它,凯西。”

  “我一直在催罗伯·王……”

  “催狠点,”史密斯说,“飞行记录仪是关键。”

  她听到从飞机背面传来痛苦的嘶叫声:“见鬼!我真不敢相信!”

  这声音是肯尼·伯恩发出来的。

  他正站在左发动机后的平台上,怒不可遏地挥着胳膊。他身旁的几个工程师都直在摇头。

  凯西走过去。“你找到什么了?”

  “让我先数数,”伯恩说着指了指发动机。“首先,冷却剂的封条装错了。某个维修站的白痴把它装反了。”

  “影响飞行吗?”

  “迟早会的,是的。这还没完,看看这个反向推进器的内藏整流罩吧。”

  凯西爬上脚手架,走到发动机背后,工程师们正在仔细查看反向推力装置打开的整流罩内里部分。

  “让她看看,伙计们,”伯恩说。

  他们用一盏工作灯照亮了一个整流罩的内里表面。凯西看见一个结实的钢质表面,精确的曲面,上面覆盖着发动机里喷出来的细微炭黑。他们把灯靠近普拉特与惠特尼公司的徽记,这是一个靠近金属轴套附近的浮雕图案。

  “看见它了吗?”肯尼说。

  “什么?你指的是部件标志?”凯西问。普拉特与惠特尼公司的商标是一个圆圈,圆圈里头是一只鹰和字母P与w。

  “对,就是那个标志。”

  “它怎么啦?”

  伯恩摇摇头。“凯西,”他说,“老鹰倒过来了,它面对的方向是反的。”

  “噢。”她没注意到这点。

  “你看,普拉特·惠特尼公司会把他们的老鹰弄倒过来吗?这是个冒牌货,凯西。”

  “好吧,”她说,“这影响了飞行吗?”

  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他们已经在飞机上发现了假冒的部件。艾莫斯说过会有更多的假货,他所说的已经无可怀疑地证明是正确的。但问题在于,它们中的任何一件在事故发生时影响了飞机的飞行状况吗?

  “可能的,”肯尼边说,边跺着脚乱转,“但我没办法拆掉这台发动机,老天爷。那至少还要两星期时间。”

  “那我们怎么才会发现呢?”

  “我们需要那个飞行记录仪,凯西。我们必须得到那些数据。”

  里奇曼说:“你要我到数字部那边去看看吗?看看王那边有什么进展?”

  “不,”凯西说,“那不好。”罗伯·王可能会不高兴的。给他加压于事无补。他会愤然出走以示抗议,两天都不回来。

  她的手机响起来,是诺玛打来的。

  “这才刚开头,”她说,“杰克·罗杰斯来电话找你,《洛杉矶时报》的巴里·乔丹和《华盛顿邮报》一个叫温斯洛的也来过电话。还有《新闻线》也要求提供N—22的背景材料。”

  “《新闻线》?那个电视专题节目?”

  “是的。”

  “他们在做这个节目?”

  “我想不是的,”诺玛说,“听起来像是无目的的调查。”

  “好的,”凯西说,“我再给你打吧。”她在飞机库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拿出她的拍纸本。她开始罗列出一个新闻一揽子介绍中需要包括的文件清单。联邦航空局新型飞机的许可证颁发程序简介;联邦航空局向N—22型飞机颁发的许可证;联邦航空局去年关于飞机安全的报告;公司关于自1991年至今N—22型飞行安全的内部报告——纪录是非常出众的;每年经修订的N—22型飞机宣传材料;联邦航空局关于飞机维修的通告——只有很少几份;单页的飞机特性简介;有关速度与航程、大小与重量的基本统计数字。她并不想一次头发出太多的东西,以上这些材料将包含最基本的内容。

  里奇曼正注视着她。“现在该干什么?”他说。

  她把纸撕下来,交给他。“把这个送给诺玛,叫她准备一套向新闻界提供的材料包,然后把它发给任何索要的人。”

  “好的。”他盯着清单看,“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看得明白——”

  “诺玛会明白的,只须把这个交给她就行了。”

  “好的。”

  里奇曼走了,开心地哼着曲子。

  她的手机又响起来,是杰克·罗杰斯直接打给她的:“我不断听到有关机翼生产补偿的事。我听说诺顿正把生产机翼的装备运往韩国,但最后将从那里转船运到上海去。”

  “马德和你谈过吗?”

  “还没有,我们只是互相在电话上留了言。”

  “和他先谈谈,”凯西说,“然后再去干你想干的事。”

  “马德愿意公开他的谈话吗?”

  “你和他先谈谈嘛。”

  “好吧,”罗杰斯说,“但他会否认这事的,对吧?”

  “和他谈吧。”

  罗杰斯叹了一口气。“听着,凯西。我可不想手里有了消息捂着不报,然后过了两天从《洛杉矶时报》上读到它。你在这件事上得帮帮我。机翼装备的事到底有还是没有?”

  “我什么也不能说。”

  “让我这样讲,”罗杰斯说,“如果我写有几个诺顿公司高级消息来源否认机翼将移往中国生产,我想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不会的,不。”

  “好,凯西。谢谢你。我会给马德去电话的。”

  他挂断了电话。

  《新闻线》下午2时25分

  詹妮弗·马龙按传真件上的号码挂了电话,要求找上面列出的联系人:艾伦·普赖斯。普赖斯先生还在吃午饭,于是她就和他的助手威尔德女士讲话。

  “据我了解欧洲方面推迟向诺顿飞机颁发许可证。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指的是N—22型飞机?”

  “不错。”

  “好吧,这是个有争议的问题,所以我希望不要正式发表我的意见。”

  “该怎么做?”

  “只提到是背景性材料就行了。”

  “可以。”

  “在过去,欧洲方面接受美国联邦航空局向新型飞机颁发的许可证,因为这种许可被认为是非常严格的。但近来欧联航对美国方面颁发许可证的程序一直持怀疑态度。他们觉得美方的机构,也就是联邦航空局,和美国的制造商们穿连裆裤,有可能降低了颁发许可证的标准。”

  “真的吗?”这太好了,詹妮弗想。无能的美式官僚机构。迪克·申柯喜欢这类故事。况且联邦航空局多年以来一直受到非议,这里头一定有许多不可外扬的丑事儿。“有什么证据吗?”她问道。

  “好的,欧洲方面发现整个体制让人很不满意。举个例子来说,美国联邦航空局自己甚至不保存与许可证有关的各类文件。他们让飞机公司自己来保存这些文件。这似乎太过于草率了吧。”

  “啊哈。”她记下来:

  ——联邦航空局和制造商朋比为奸。腐败!

  “不管怎样,”那女人说,“如果你想得到更多情报的话,我建议你直接打电话给欧联航,或者是空中客车公司也行。我可以给你号码。”

  她反其道而行之,先给联邦航空局打电话。她给转接到他们的公共事务办公室一位名叫威尔逊的男人。

  “我听说欧联航拒绝向诺顿的N—22型飞机颁发许可证。”

  “是的,”威尔逊说,“他们相当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拖延着不办这事。”

  “联邦航空局已经向N—22发放过许可证了?”

  “噢,当然。在这个国家里,没有联邦航空局自始至终对设计以及制造程序的批准许可,你是一架飞机也不能造的。”

  “你们保存与许可证有关的各种文件吗?”

  “不,这些文件由制造商自行保管。诺顿公司保管N—22的全部文件资料。”

  啊哈,她心里想,果然是真的。

  ——诺顿保存许可证有关的文件,不是联邦航空局。

  ——狐狸守护鸡窝?

  “由诺顿自己保存这些文件是否让你觉得不安?”

  “不,一点也不。”

  “你认为颁发许可证程序是恰当的吗?”

  “噢,当然。如我所说,这种飞机五年前就获得了许可。”

  “我听说欧洲方面对颁发许可证的整个程序极为不满。”

  “好吧,你知道,”威尔逊说话中有了一种圆滑的口气,“欧联航是个较晚才建立的机构,不像美国联邦航空局,他们还没有法律承认的权威。所以,我认为他们目前还处在试图决定如何开展工作的阶段。”

  她给设在华盛顿的空中客车公司办事处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叫塞缪尔森的销售人员。他很不情愿地承认他也听说了欧联航推迟发放许可证的事,尽管他并不了解更多的细节。

  “但诺顿公司近来出了不少问题,”他说,“比如说,我认为他们和中国谈的这笔生意就不像他们装出来的那样笃定。”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中国生意。她写道:

  ——中国生意N—22?

  “我是说,咱们挑明讲吧,”塞缪尔森继续说,“空中客车A—340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是现在最高级的飞机。它比诺顿宽体客机要新,有更长的有效航程,在各方面都更优秀。我们一直在向中国方面说明这一点,他们也开始理解我们的观点。不论怎样,如果要我猜的话,我会推测诺顿向中国出售飞机的事要泡汤。当然,对安全的担忧是做出最后决策的部分原因。请不要公开消息来源,我认为中国人担心那种飞机不安全。”

  ——中方认为飞机不安全。

  “我应该和谁谈这方面的事呢?”她问道。

  “哦,如你所知,中国人一般不愿和人讨论正在进行的谈判,”塞缪尔森说,“但我认识商务部的一个人,他也许可以帮助你。他在进出口银行,向海外贸易提供长期信贷。”

  “他叫什么名字?”她问。

  他名叫罗伯特·戈登。商务部总机接线员花了15分钟时间才把他找到。詹妮弗一边等,一边心不在焉地在纸上涂抹。末了,秘书说:“我很抱歉,戈登先生在开会。”

  “我是《新闻线》的,”她说。

  “哦,”片刻停顿,“请再等一等。”

  她笑起来。这一招很灵,屡试不爽啊。

  戈登来接电话。她向他了解欧联航许可证和诺顿向中国出售飞机的事。“这笔生意遇到了风险,这是真的吗?”

  “每一笔飞机销售在完成签约之前都有风险,马龙女士,”戈登说,“不过据我所知,向中国出售飞机的交易目前情况很好。我的确听到有谣言说诺顿和欧联航之间在欧洲市场准入的问题上有麻烦。”

  “那是什么样的麻烦?”

  “好吧,”戈登说,“我确实不是飞机专家,但公司有不少问题。”

  ——诺顿有问题。

  戈登说:“昨天在迈阿密发生的事。你也肯定听说过在达拉斯出的事故。”

  “达拉斯是怎么回事?”

  “去年,他们的一台发动机在跑道上起火。所有的人都从飞机上跳下来。不少人从翅膀上往下跳时摔断了腿。”

  ——达拉斯事件——发动机/摔断腿。录像带?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戈登说,“但我不怎么喜欢乘飞机,而且,啊,耶稣基督,人们从飞机上往下跳,这可不是我想乘的飞机。”

  她写道:

  ——从飞机上跳下来!

  ——不安全的飞行。

  在这两行下面,她又用大写字母写下:

  死亡陷阱。

  她给诺顿公司去电话了解他们那方面的看法。她接通了一个名叫本森的公关负责人。他说起话来拖腔拉调,像是半睡半醒。她决定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狠狠给他一击。“我想向你了解达拉斯事件。”

  “达拉斯?”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吓了一跳。

  “去年,”她说,“你们发生过一次发动机起火,迫使乘客跳机的事件。有人把腿也摔断了。”

  “噢,对。那是一次与737有关的事件,”本森说。

  ——与737有关的事件。

  “好吧,关于这个,你能谈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本森说,“那不是我们的飞机。”

  “哦,得了吧,”她说,“听着,我已经知道这次事件了。”

  “那是波音公司的飞机。”

  她叹口气。“耶稣啊,得了吧!”这些搞公关的家伙设置障碍的方式是那么单调乏味,就好像一个爱刨根问底的记者永远也发现不了真相似的。他们似乎以为只要他们不向她讲真话,就不会再有别人讲了。

  “我很抱歉,马龙女士,但是那架飞机不是我们造的。”

  “好吧,如果事情果真如此的话,”她说,口气里带有明显的讥刺,“我想你可以告诉我怎样才能确认这一点。”

  “可以,女士,”本森说,“你先拨长途区号206,问问波音公司,他们会帮助你的。”

  咔哒一声电话断了。

  耶稣啊!真是个老无赖!这些公司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传媒呢?你胆敢对记者无礼,你总会得到报应的。他们难道不懂吗?

  她给波音公司去电话,要公关部,结果只有电话答录机的声音,说什么有问题先发传真,然后他们会答复她的。詹妮弗心想,一个美国超级大公司,他们居然连电话都不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她怒气冲冲地挂断电话。等下去没什么用。如果达拉斯事件涉及的是一架波音公司的飞机,她就没戏了。

  她用手指敲着桌子,试着想决定怎么办。

  她又给诺顿公司去电话,说她想和管理部门而不是公关部的什么人通话。她给接到总裁办公室,然后转到某个名叫辛格顿的女人那里。“我能怎样帮助你呢?”那女人说。

  “我听说欧洲方面推迟向N—22型飞机发放许可证。飞机出了什么问题?”詹妮弗问。

  “什么问题也没有,”辛格顿说,“这种飞机在我国已经飞了五年。”

  “好吧,我从一些消息来源得知这是一种不安全的飞机,”詹妮弗说,“昨天在迈阿密机场你们的一架飞机发动机起火……”

  “事实上那是转子爆炸,现在正在进行调查。”那女人说话平和而镇定,就好像发动机爆炸是天底下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转子爆炸!

  “啊,”詹妮弗说,“我明白了。但是如果你们的飞机真没问题的话,那为什么欧联航要扣住许可证不发呢?”

  电话另一端的那女人停顿片刻。“我只能就此给你些背景材料。”她说,“请不要公开发表。”

  她听起来有些不安和紧张。

  好,有点眉目了。

  “飞机本身没有任何问题,马龙女士,问题出在动力部分。在美国,飞机上使用的是普拉特与惠特尼发动机,但欧联航对我们说,如果我们想向欧洲出售飞机的话,我们必须给飞机装上艾埃依发动机。”

  “艾埃依?”

  “是欧洲生产发动机的联合制造商,类似空中客车,一个联合制造商。”

  ——艾埃依=欧洲联合制造商。

  “现在据说,”辛格顿继续说,“欧联航要我们给飞机安装艾埃依发动机,以符合比美国更为严格的欧洲噪声与废气标准,但事实是,我们造的是机身,不是发动机,而且我们认为决定使用什么发动机应该留给客户去做。客户要什么发动机,我们就给他安装什么发动机。如果他们要艾埃依,我们就装艾埃依;如果他们要普拉特与惠特尼,我们就装普拉特与惠特尼;他们要通用电气,我们就装通用电气。咱们这个行业一直就是这样干的,是由客户来选择发动机。所以我们认为这是欧联航的无理干涉。我们很愿意安装艾埃依发动机,如果汉莎航空公司或者萨比纳航空公司提出这种要求的话。但我们认为欧联航不应该单方面控制进入市场的条件。换句话说,这里头的问题与适航性没有任何关系。”

  詹妮弗一边听,一边皱眉。“你是说这是个控制权争议?”

  “确实如此。这是贸易封锁的问题。欧联航正试图强迫我们使用欧洲生产的发动机。但如果这是他们的目的,我们认为他们应该首先强迫欧洲的航空公司,而不是我们。”

  ——控制权争议!!!

  “那为什么他们不强迫欧洲人这样做呢?”

  “你最好得去问问欧联航。不过坦白讲,我想他们已经试过了,人家让他们见鬼去。飞机是按航空公司的要求专门定制的。航空公司选择发动机、电子控制方式和内部配置。这都是由他们选择的。”

  詹妮弗心不在焉地涂画着。她听着电话线另一头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想体会出她此刻的情绪来。这女人听上去有点厌烦,像是忙了一天快下班的学校老师。詹妮弗没有发现任何紧张、犹豫不决或者隐藏的秘密。

  见鬼,她想,没戏。

  她做了最后一次尝试:给在华盛顿的全国运输安全委员会打电话。她接通了一个负责公关事务的名叫凯纳的人。

  “我打电话想了解欧联航关于N—22飞机许可证的事。”

  凯纳听上去很惊讶。“好吧,你知道,那实际上不是我们管的范围。你也许该和联邦航空局的什么人谈谈。”

  “你肯给我一点背景材料吗?”

  “好吧。美国联邦航空局飞机许可证的颁发制度是极为严格的,多年以来一直为外国管理机构树立了样板。就我记忆而言,全世界的机构都接受美国联邦航空局颁发的许可证。现在欧联航破坏了这一传统,我认为这里头也没什么秘密。这是政治,马龙女士。欧联航要求美国人使用欧洲的发动机,所以他们就威胁着要扣发许可证。当然,诺顿马上要向中国方面出售N—22型飞机,而空中客车公司也想搞到这笔生意。”

  “所以欧联航是想通过把飞机搞臭来阻止这笔交易?”

  “噢,他们当然是在制造紧张空气啰。”

  “欧联航有合乎情理的正当怀疑吗?”

  “就我来看,不是这么回事。N—22是好飞机,是经过实践证明与考验的飞机。空中客车公司说他们的是全新的飞机;诺顿说他们的是经过考验的飞机。中国人可能要的是经过考验的产品。它也不那么昂贵。”

  “但这种飞机安全吗?”

  “哦,绝对安全。”

  ——全国运输安全委员会说飞机安全。

  詹妮弗谢过他,挂断电话。她朝椅背上一靠,然后叹了口气。没戏。

  她敲了一下内部通话系统。“黛伯拉,”她说,“关于这种飞机的事——”

  “你在看吗?”黛伯拉尖声说。

  “看什么?”

  “有线新闻网,真让人不敢相信。”

  詹妮弗一把抓过遥控器。

  3

  埃尔托利托餐馆中午12时05分

  埃尔托利托餐馆的饭菜还算可口,价格也公道,它还出售12种啤酒。它是工程师们最喜欢的本地餐馆。事故分析小组成员们正坐在厅堂正中吧台旁边的餐桌旁。女招待接下他们的叫菜单正要转身离开,肯尼·伯恩发话了,“我听说埃格顿有麻烦了。”

  “我们大家还不是一样。”道格·多赫迪说着伸手去抓土豆条和沙司。

  “马德恨他。”

  “那又怎么样?”罗恩·史密斯说,“马德恨所有的人。”

  “是的,但问题是,”肯尼说,“我不断听到说马德将不——”

  “噢,上帝啊!快看!”道格·多赫迪向餐馆吧台那边指过去。

  他们全都转过身去盯着装在吧台上方的电视机。声音听不见,但画面没错:这是一架诺顿宽体喷气客机的机舱内部,是一台抖晃得很厉害的摄像机拍下来的。乘客们几乎在半空里飞,弹到行李架上,撞到墙板上,又跌到座位上。

  “见鬼。”肯尼说。

  他们全从桌旁站起,冲向酒吧,一边嚷着:“声音!快把音量打开!”令人恐怖的画面在继续。

  等凯西走进餐馆时,录像带片段已经播完。电视上现在放出来的是一个留着上唇须的精瘦的男人,穿着一套做工考究的蓝色西服,让人觉得好像是制服。她认出来这是专门处理航空事故的律师布拉德利·金。

  “好啊,这小子露面了,”伯恩说,“这不是金巫师吗?”

  “我认为这组连续镜头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布拉德利·金正在说着,“我的委托人宋先生向我们提供了它,它生动展现了乘客们在这架班机上所遭遇到的可怕的折磨。这架飞机突如其来进入无法控制的倒栽葱状态——它离一头栽进太平洋只有不到五百英尺!”

  “什么?”肯尼·伯恩说,“它离什么?”

  “如你们所知,我自己就是名飞行员。我以不容置疑的信念说,所发生的这一幕是N—22型飞机众所周知的设计缺陷造成的后果。诺顿公司几年来一直了解这些设计缺陷,但都漠然置之,无所作为。飞行员们、航空公司,还有联邦航空局的专家们长期以来都在强烈抱怨这种飞机。我个人就认识几个因为不安全而拒绝驾驶这种飞机的飞行员。”

  “尤其是那些你出钱收买的。”伯恩说道。

  电视上金还在说:“然而诺顿公司应付这种有关安全的担忧所采取的方式是什么实质性的事也不做。他们了解这些问题,却不采取任何措施,这真叫人难以解释。既然有这种可耻的玩忽职守的行为,发生这类悲剧就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现在已经有3人死亡,两名乘客瘫痪,一名副驾驶正处于昏迷中,总共有57人必须住医院。这是航空业的奇耻大辱啊。”

  “这个小人,”肯尼·伯恩说,“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现在电视上又开始播放有线新闻网的录像带,但这次是慢镜头,人的身体在半空中打着旋,画面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凯西看着电视,身上开始冒冷汗,只觉得头晕和寒战,胸口堵得慌。餐馆也变成暗淡的惨绿色。她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坐到吧台的高凳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电视上又出现一个长胡子的男人,一副学者模样,正站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的一条跑道附近。飞机在他身后滑行。她听不清楚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因为她周围的工程师们正对着电视画面高声叫骂。

  “你这头蠢驴!”

  “你这不男不女的家伙!”

  “放狗屁的骗子!”

  “你们这几个家伙能闭上嘴吗?”她说。屏幕上那个长胡子的男人是弗里德利克·巴克,原来是联邦航空局的职员,现已退职。巴克这几年好几次出庭作证反对诺顿公司,工程师们都恨透了他。

  巴克正在说:“啊,是的,恐怕关于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吧。”关于什么问题?她想。但就在这时,电视画面已切回到亚特兰大的有线新闻网演播室。女主持人端坐在一张N—22飞机的照片前。照片下方是巨大的红字:不安全吗?

  “基督啊,你相信这些狗屁吗?”伯恩说。“先是金巫师,然后是那个卑鄙小人巴克。他们难道不晓得巴克是为金干活的吗?”

  电视上现在出现的是中东地区一座被炸毁的大楼。凯西转个身下了吧台高凳,又深深吸了口气。

  “该死的,我要杯啤酒,”伯恩说。他走回到餐桌旁。其余的人跟在他后头,嘴里头对弗里德利克·巴克不依不饶骂骂咧咧。

  凯西拿起提包,从中取出手机,给办公室去电话。“诺玛,”她说,“给有线新闻网去电话,要一盘刚才播放的有关N—22飞机的复制带。”

  “我正要出去——”

  “听着,”凯西说,“马上办这事。”

  《新闻线》下午3时06分

  “黛伯拉!”詹妮弗尖声叫着,一边看着录像,“打电话给有线新闻网,要一盘诺顿的复制带!”詹妮弗注视着录像,身子骨不敢动弹。好,现在他们又重放了,这回是慢镜头,这下就能看得更清楚了!太棒了!

  她看见一个可怜的家伙像跳水运动员在空中翻滚,胳膊和腿四下挥舞。这人一下砸进坐椅里,脖子撞歪了,身体扭曲了,然后又弹到半空,被甩到天花板上……不可思议!他的脖子断了,就活生生地录在录像带上!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录像。还有音响!太棒啦!人们在一片恐惧之中大声尖叫——那是你根本无法伪造拟音的。还有人和行李包以及乱七八糟的东西撞到墙上和天花板上时发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可怕声响——耶稣啊!

  这是一盘棒极了的录像!棒得叫人不敢相信!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十五秒钟,但整个儿妙不可言!摄像机在抖动,使图像有条纹,画面也不清晰,但这只会使它更加无可挑剔。你就是花大钱也休想买到个摄像师拍出这种真实的场面来。

  “黛伯拉!”她尖声叫嚷,“黛伯拉!”

  她太激动了,心脏怦怦直跳。她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从身体里飞出来了。她隐约记起电视上那个人是个刁钻的律师,他公然在播放的段子里头加上他自己的议论,那么这肯定是他的带子。但她知道他会把带子给《新闻线》,他会想着要露脸的,这意味着——他们这下有戏啦!太棒啦!只需稍稍摆弄摆弄加加工就有了!

  黛伯拉走进来,满脸通红,也很兴奋。詹妮弗说:“给我找到过去五年里所有关于诺顿公司的剪报。在奈克斯系统里检索所有有关N—22的材料,一个叫布拉德利·金的人和一个叫”——她回头看看屏幕——“弗里德利克·巴克的人。把这些材料全部打印出来。我现在就要!”

  20分钟以后,她有了报道提纲和主要人物的背景材料。《洛杉矶时报》五年来的报道、N—22型飞机的初次展示、许可证、第一个客户的首航、先进的航空控制系统、先进的电子控制系统、自动驾驶仪等等等等。

  《纽约时报》关于布拉德利·金的报道:有争议的原告律师,因为在航空公司正式通知死者家属之前接触死者家庭而受到攻击。《洛杉矶时报》另一篇关于布拉德利·金的报道是关于在亚特兰大飞机坠毁事件后结束的一场共同起诉。长滩《独立新闻邮报》称布拉德利·金是“航空侵权之王”,因与死者家属接触的不当行为而受到俄亥俄州法律界的公开谴责;金否认行为不端。《纽约时报》报道:布拉德利·金是否走得太远?

  《洛杉矶时报》关于“告密者”弗里德利克·巴克离开联邦航空局的各种报道。巴克是一个直言不讳的批评者,公开说他是因为在N—22型飞机上的不同意见而辞职的。他的上司说巴克是因向传媒泄露内部报告而被开除的。巴克建立了名为“航空咨询专家”的私人事务所。

  长滩《独立新闻邮报》说,弗里德利克·巴克赤手空拳发动了一场反对诺顿N—22型飞机的十字军东征,他声称这种飞机有着“让人不能接受的安全事故的历史”。奥伦治县《邮星报》说巴克的战斗使航空公司变安全了。该报说,巴克指责联邦航空局未能取缔“不安全的诺顿飞机”,还说巴克为布拉德利·金的案子做主要证人,并在庭外调解达成协议。

  詹妮弗头脑中对报道将要采取的形式逐渐明朗起来。很显然他们应该避开布拉德利·金这个怂恿受害者起诉的律师,但作为联邦航空局前任官员的巴克会有用场的。他也许还能对联邦航空局颁发许可证的手续提出批评。

  她也注意到了奥伦治县《邮星报》的记者杰克·罗杰斯,他对诺顿飞机公司持一种很特别的批评观点。她注意到了近期罗杰斯署名的几篇报道:

  奥伦治县《邮星报》:埃格顿处于为麻烦不断的公司搞到大买卖的压力之下。董事之间和高层管理人员之间不和。对他能否成功表示的怀疑。

  奥伦治县《邮星报》:诺顿双引擎喷气机总装线上的毒品和流氓团伙。

  奥伦治县《邮星报》:工会骚扰的谣传。工人反对与中国的交易。他们说这种交易会毁掉公司。

  詹妮弗笑了。

  事情肯定看好。

  她打电话给《邮星报》,找到杰克·罗杰斯。“我正在读你写的有关诺顿公司的报道,写得棒极了。我猜想你认为公司现在有些麻烦。”

  “有很多麻烦。”罗杰斯说。

  “你指的是飞机?”

  “好吧,是的,但他们还有工会的麻烦。”

  “那是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但是厂子里现在乱极了,管理层也无法领导。工会对这桩买卖十分愤慨,认为不该做。”

  “你愿意在摄像机前谈这些吗?”

  “当然。我不能向你提供我的消息来源,但我可以讲我所了解的一切。”

  他当然会讲的,詹妮弗想。每一个报刊记者梦寐以求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上电视。这些报纸记者心里都明白,只要上了电视,就能财源滚滚而来。不管你在报纸上得到多大的成功,除非你上了电视,否则仍旧是一文不值。你的名字一旦得到电视的认可,你就能登堂入室,走进赚大钱的演讲厅,或在午餐会上发表一篇演讲就挣他个五千一万的。

  “我也许本周后半段要外出……我的办公室会和你联系的。”

  “到时候告诉我。”罗杰斯说。

  她给在洛杉矶的弗里德利克·巴克去电话。他好像预料到她会去电话似的。“那是一盘给人印象极深的录像带。”她说。

  “很恐怖的,”巴克说,“当一架飞机差不多以音速飞行时,前缘缝翼展开了。太平洋航空公司航班上发生的就是这种情况。自从这种飞机进入市场以来,这已经是第九次发生这类事故了。”

  “第九次?”

  “噢,是的,这不是什么新鲜事,马龙女士。至少还有三个人的死亡要归因于诺顿的拙劣设计,而他们公司却袖手旁观毫无作为。”

  “你有清单吗?”

  “把你的传真号给我。”

  她盯着手上的清单。单子太详细,有点不对她的胃口,不过还是非常让人震惊。

  诺顿N—22型飞机前缘缝翼展开事件

  1、1992年1月4日,高度35000英尺,飞行速度0.84马赫。阻力板与前缘缝翼手柄非人为移脱。

  2、1992年4月2日,飞机以0.81马赫速度作巡航飞行时前缘缝翼展开。据报一写字夹板碰到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

  3、1992年7月17日,起初报告为严重湍流;但其后了解到,前缘缝翼打开是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移位的结果。五乘客受伤,三人伤势严重。

  4、1992年12月20日,在驾驶舱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未移位情况下,前缘缝翼在巡航飞行中打开。两名乘客受伤。

  5、1993年3月12日,飞机在0.82马赫速度下进入失速前抖振。前缘缝翼打开,手柄不在上位锁定位置。

  6、1993年4月4日,副驾驶手臂放在阻力板/前缘缝翼控制手柄上并将手柄压下,打开前缘缝翼。一些乘客受伤。

  7、1993年7月4日,飞行员报告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移位,前缘缝翼打开。飞机巡航速度为0.81马赫。

  8、1994年6月10日,飞机巡航飞行中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未移位,前缘缝翼打开。

  她拿起电话,再给巴克挂过去。“你愿意面对摄像机谈论这些事故吗?”

  “我已有好多次在法庭作证,”巴克说,“我将很高兴公开和你谈。事实是,我要求这种飞机在更多的人死亡之前能修理好。没有人愿意做这种事——公司不愿做,联邦航空局也不愿做。这是莫大的耻辱啊。”

  “你是怎么确信这次又是前缘缝翼事故?”

  “我在诺顿公司内部有消息来源,”巴克说,“一个很不满意的雇员厌倦了所有谎言。我的消息来源告诉我是前缘缝翼,而公司正在掩盖这一点。”

  詹妮弗挂断电话,手摁内部通话纽。“黛伯拉!”她尖叫说,“给我安排好出差!”

  詹妮弗关上办公室门,静静地坐下。她心里明白她这一来就有戏啦。

  一篇无与伦比的报道。

  现在的问题是:从什么角度?如何设计?

  在《新闻线》这类节目中,设计是最为重要的环节。老一代制片人在节目中谈论的是“来龙去脉”;他们把一段报道置于更广泛的背景中去,通过报道过去发生什么,或者报道已发生过的类似事件,来指出这段报道的意义。

  詹妮弗不同意这种做法。这不是有用的方法,因为来龙去脉只意味着频繁提及过去。

  詹妮弗对过去毫无兴趣;她是新一代搞电视报道的人,懂得电视能吸引人之处在于它的即时性,也就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本质上要求比此时此刻更多的东西,而她的兴趣仅限于此时此刻的范围。她也不认为现在还有什么人当真对此时此刻之外的事感兴趣。过去已经死亡,一去再不复返。谁关心你昨天吃的什么?昨天你干了什么?直接的和最能吸引人的就是此时此刻。

  电视的最大优势就在表现此时此刻。

  巴克这张过去事故的鬼单子的确是个问题,因为它会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那褪了色的令人生厌的过去。她得找个办法处理好它——提到它,然后一笔带过。

  她正在冥思苦想的是一种形成报道的方法,以一种观众可以领会的形式,从而揭开此时此刻。最能吸引观众的设计是上演一段善恶冲突的道德故事,因为观众吃这一套。如果你沿这条路子进行设计与报导,你马上就会得到观众的认可。你就是在为他们说话。

  但是由于报道展开的节奏必须很快,这段道德故事就得用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手段揭示出来,这样就无须另外多费唇舌解释那些观众已知的事实。他们早已知道大公司的腐败,他们的头头脑脑是贪得无厌而又专搞性别歧视的猪猡。你无须在节目中去证明这些;你只须稍稍提起即可。他们早已知道政府官僚机构碌碌无能而又懒惰懈怠。你也无须去证明这一点。他们早已知道产品是不负责任地制造出来的,毫不考虑消费者的安全。她必须从这些人所公认的因素出发来构建她的道德故事。

  一个快节奏的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故事。

  当然,设计之前还有别的任务要完成。首先,她必须向迪克·申柯推销这个段子。她必须提出一个能吸引申柯,并且符合他对事物看法的报道角度。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申柯比观众更为世故和复杂,讨他的欢心很难。

  在《新闻线》的各个办公室里,申柯因为他枪毙报道段子建议的严酷方式而被大家称作“批评家”。申柯在各办公室来回走动的时候,脸上总带着和蔼可亲的面容,扮演着一个老前辈的角色。但当他听取一份节目计划书时,这一切就变了。他变得十分危险。迪克·申柯受过非常好的教育,而且很聪明——非常聪明——当他愿意的时候他也可以很招人喜欢。但说到底他是个刻薄的人,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日益刻薄,越发养成他的恶意的天性,甚至把这当成他事业有成的关键所在。

  现在她就要向他交一份计划书了。她知道申柯现在极想要一段好片子。他会对帕西诺的事气急败坏,对马蒂的事火冒三丈,而且他也会随时迁怒于詹妮弗和她正在计划拍的片子上。

  为了避开他的怒火,让他接受这段报导,她得小心从事。

  她拿过一本拍纸簿,开始草拟她打算和申柯谈话的提纲。

  行政办公大楼下午1时04分

  凯西走进办公大楼的电梯,里奇曼紧随其后。“我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每个人都对金这么气愤?”

  “因为他撒谎,”凯西说,“他明明知道飞机并没有落到离太平洋不到500英尺高的地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所有的人早都死光了。事情发生在37000英尺的高度。飞机倒栽葱最多也就是三四千英尺。这已经是够糟糕的了。”

  “是这样吗?他是想出风头。这么说对他接手更多的新客户有好处。他知道他在干什么。”

  “是的,他的目的很清楚。”

  “诺顿公司过去和他搞过庭外调解协议?”

  “搞过三次。”她说。

  里奇曼耸耸肩膀说:“如果你们手头有强有力的证据的话,可以把他送去受审。”

  “是的,”凯西说,“但审案是很花钱的,而很多事情公开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庭外解决比较便宜,只须把他讹诈的费用加到我们飞机的价格上就行了。航空公司付了这个价钱,又把它转移到乘客身上。于是到最后,所有的飞机乘客为他们的机票额外多付了几个美元。这就像一种隐性的税,姑且称之为布拉德利·金税吧。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吧。”

  电梯门开开,他们走出电梯来到四楼。她急匆匆地沿着走廊向她的质保部走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里奇曼问。

  “去取那个被我完全遗忘了的非常重要的东西。”她看看他,“你也忘了。”

  4

  《新闻线》下午4时45分

  詹妮弗·马龙朝迪克·申柯的办公室走去。一路经过的墙上面挂满了照片、光荣匾和奖状。照片展现了他和那些富人与名流之间亲密无间的时刻:申柯与里根一同骑马;申柯与克朗凯特在游艇上;申柯与蒂施在南安普顿垒球赛上;申柯与克林顿;申柯与本·布赖德利。在角落里的一张照片上是留着长发、年轻而滑稽的申柯,肩上扛着一台阿里夫莱克斯摄影机,正在椭圆形办公室拍摄约翰·肯尼迪。

  迪克·申柯的职业生涯始于60年代,当时他是一个敢作敢为的纪录片制片人。那个时代,新闻部是各个电视广播网内影响力极大而又不惜血本的部门——完全自治,预算充裕,而且人手也很多。那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白色文件》和全国广播公司的《报导》节目如日中天的时代。那时候的申柯是个扛着一台摄影机来回奔忙的毛头小伙子,正在满世界搜寻那些真正有意义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成就的接踵而至,申柯的活动范围变得越来越狭窄。他的世界现在仅限于他在康涅狄格州的周末别墅和纽约的高级住宅。如果他到什么别处去,那就总是坐一辆豪华轿车。尽管他出生于特权家庭,那鲁大学毕业,有几个漂亮的前妻,生活安适,事业上极为成功,但60岁的申柯现在对他的生活并不满意。他坐在豪华轿车里四处兜风时,总感到这个世界并不如意,他的成就没有得到足够的承认,也没有受到足够的尊敬。那个曾经扛着摄影机四处追踪新闻的小伙子,年龄日益增长,变成了一个吹毛求疵牢骚满腹的老人。既然总感到自己没有得到他人足够的尊敬,于是申柯也就不肯再尊敬他人,而是对周围的一切持仇视的态度。詹妮弗心里头觉得踏实,认为这就是他可能接受她关于诺顿公司的节目的原因。

  詹妮弗走进外间办公室,在玛丽安的写字台前停下脚。“要见迪克?”玛丽安问。

  “他在吗?”

  她点点头。“你要人陪吗?”

  “我要人陪?”詹妮弗说着扬起眉梢。

  “啊,”玛丽安说,“他一直在喝酒。”

  “没事儿,”詹妮弗说,“我能对付他。”

  迪克听着她说,双眼紧闭,两手手指顶在一起。她讲话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点点头。

  她扼要描述了报道段子的计划,提起了每一个重要之处:迈阿密事件、欧联航许可证的故事、太平洋航空公司班机、处境维艰的中国交易;前联邦航空局专家说到飞机长期存在的无人理会的设计问题;报道航空界新闻的记者提到管理不善,工厂生产线上存在吸毒和流氓滋事;有争议的新任总裁试图扭转销售萎缩的局面。总之是一幅曾经欣欣向荣现在陷入困境的公司的形象写照。

  她说,节目设计的主旨是揭示表面之下的腐烂。她展开自己的思路:管理不善的公司多年来制造劣质产品;了解情况的人不停抱怨,但公司毫无反应;联邦航空局与公司沆瀣一气,不愿迫使其解决问题,现在终于真相大白;欧洲人延缓颁发许可证;中国人对其失去信心;恰如批评者所言,飞机在继续杀害乘客;然后是录像,极富震撼力的录像,伴随数人的死亡,显现乘客们遭受的痛苦折磨。在片子结束时,所有的人都很清楚了,N—22是死亡陷阱。

  她讲完了。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申柯把眼睁开。

  “不坏。”他说。

  她笑起来。

  “公司方面有什么反应?”他懒洋洋地问。

  “顽固不化。飞机很安全啦;批评者都在说谎啦。”

  “都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反应,”申柯摇摇头说,“美国货就是蹩脚。”迪克开的是德国宝马车,戴的是瑞士表,喝的是法国葡萄酒,穿的是英国皮鞋。“这个国家生产的所有的东西都是臭垃圾。”他说着朝椅子里猛地一倒,像是被这个想法弄累了。他的口气又变得懒洋洋的,若有所思的:“但他们能提供哪些证据呢?”

  “不多,”詹妮弗说,“迈阿密和太平洋公司事件还在调查之中。”

  “报告什么时候出来?”

  “还要几个星期吧。”

  “啊,”他慢吞吞地点点头,“我喜欢这个建议,我很喜欢它。这是非常引人入胜的新闻报道——而且它肯定能压倒哥伦比亚公司的《60分钟》。他们上个月播过一个飞机零部件不安全的节目。而我们谈的是整个飞机不安全的问题,一个死亡陷阱,太完美了!所有的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的。”

  “我想是的。”她说。她笑的时候嘴巴张得更大了。他接受啦!

  “我太想用这个节目捅穿休伊特啦!”迪克说。《60分钟》传奇式的制片人康·休伊特是申柯的劲敌。休伊特一直占着申柯的上风,这一直让申柯耿耿于怀。“这些乡巴佬,”他说,“还记得他们干劲冲天做的淡季高尔夫球职业赛的那个段子吗?”

  她摇摇头说:“说实话,不记得了……”

  “那是很久以前啦。”迪克说。他犯了一阵迷糊,两眼凝视着半空,詹妮弗很清楚他午餐时喝多了。“不要紧。好吧,咱们谈到哪儿了?你手里头有联邦航空局的人,有记者,有迈阿密事件的录像带。最重要的是那盘家庭录像,这是我们手里的法宝。”

  “对。”她说着点一下头。

  “但是有线新闻网要从早到晚反复播的”他说,“到下个礼拜,它就成了古老的历史。我们必须在这个星期六就把这个报道搞出来。”

  “对。”她说。

  “我给你12分钟。”他说着在椅子里转了半圈,看着墙上的进度表,上面列出了正在制作的各个段子,以及主持人的去向等等。“你有,啊,马蒂。他星期四在西雅图做比尔·盖茨的段子;我们将在星期五把他送到洛杉矶。你能用他六七个钟点吧。”

  “行。”

  他又在椅子里转回来。“去干吧。”

  “行,”她说,“谢谢,迪克。”

  “你肯定你能按时把它搞出来吗?”

  她开始整理她的笔记。“请相信我。”

  在她出去走过玛丽安外间的办公室时,她听见申柯在里间咆哮:“千万记住,詹妮弗——别带一个毫无意义的零配件报道回来!我不要什么零配件故事!”

  质保部/诺顿公司下午2时21分

  凯西和里奇曼一道走进质保部办公室。诺玛吃完午饭回来,又点起了一支烟。“诺玛,”凯西说,“你看见这儿有盘录像带吗?”

  “是的,”诺玛说,“前两天晚上你丢在你的办公桌上,我把它收起来了。”她在自己的抽屉里翻了一遍,把它找了出来。她转身对里奇曼说:“马德两次打电话找你,他要你马上给他回电话。”

  “好的。”里奇曼说。他沿走廊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离开后,诺玛说:“你晓得吗?他和马德经常联系,我是听爱琳说的。”

  “马德还用得着和诺顿家的亲戚拉关系吗?”

  诺玛摇摇头。“他已经和查利的独生女儿结了婚,看在上帝份上,还要怎么样?”

  “你是什么意思?”凯西问,“里奇曼向马德打报告?”

  “差不多一天三次。”

  凯西皱起眉头,“为什么?”

  “问得好,宝贝儿。我想你是被他们算计了。”

  “为什么?”

  “我还不清楚。”诺玛说。

  “和那笔中国买卖有关?”

  诺玛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不过马德是公司有史以来最擅长窝里斗的家伙。而且他在掩盖痕迹方面也最为拿手。我会好好留心这小子的。”她在写字台另一边朝凯西欠欠身子,“我吃完午饭回来时,”她说,“周围没有人。这小子的公文包放在办公室里。我就看了一眼。”

  “怎么样?”

  “里奇曼看见什么复印什么。他把你办公桌上所有的备忘录都复印了一份。他还复印了你的电话通讯录。”

  “我的电话通讯录?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我暂时也想象不出来,”诺玛说,“不过还有别的呢。我还看到他的护照。他这两个月里去了五趟韩国。”

  “韩国?”

  “没错,宝贝儿。汉城。差多每个星期一趟。短暂的旅行,一次不过一两天,从不多于这个天数。”

  “可是——”

  “还有呢,”诺玛说,“韩国人通常在护照上批注的是航班号。但里奇曼护照上的号码不是商业航班号。它们是飞机号。”

  “他是乘私人飞机去的?”

  “看来像是这样。”

  “是诺顿的喷气机吗?”

  诺玛摇摇头。“不是。我和飞行管理处的艾莉斯谈过。过去一年里,公司的飞机从没去过韩国。它们在过去几个月里往返飞过北京,但从没飞过韩国。”

  凯西双眉紧锁。

  “还有呢,”诺玛接着说,“我和驻汉城的飞行服务代表谈过。他是我的老朋友。还记得上个月马德看牙科急诊,休假三天的事吗?”

  “记得……”

  “当时他和里奇曼一起在汉城。我们的代表在他们走之后才听说这事,对自已被蒙在鼓里很不开心。他没被邀请出席他们参加的任何一次会见,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什么会见?”

  “没人知道。”诺玛看着她,“对这小子要留神。”

  她在自己办公室里翻看一堆最新的电传件,这时里奇曼探头探脑地进来。“下面干什么?”他开心地说。

  “有些情况要考虑,”凯西说,“我要你到飞行标准区域办事处去一趟,去见那里的丹·格林,拿到545航班的飞行计划和机组人员名单。”

  “我们不是已经有了吗?”

  “不,我们手头已经有的只是初步的。现在丹已经有了最终确定的。我希望及时拿到,好准备明天的会议。办事处在艾尔塞甘多。”

  “艾尔塞甘多?我今天余下的时间全要泡在这上头了。”

  “我知道,但这很重要。”

  他犹犹豫豫的。“我想我如果留在这儿的话会对你帮助更大的——”

  “快去,”她说,“你拿到这些文件后马上给我来电话。”

  视频图像系统研究所下午4时30分

  格伦代尔的视频图像系统研究所的后间里摆满了一排一排发出低低的嗡嗡声的电脑和绘图仪。斯各特·哈蒙一条腿上了石膏,俯身趴着查看地板上蜿蜒逶迤的电缆。

  “好啦,”他说,“我们马上就好了。”

  他领着凯西走进一间编辑室。这是一个中等面积的房间,一张舒适的沙发顺着贴有电影招贴画的后墙摆着。另三面墙排着编辑操作台、三台监视器、两台示波器和若干键盘。斯各特开始敲击键盘。他招招手让凯西坐在他身旁。

  “什么材料?”他问。

  “家庭录橡。”

  “普通超八型?”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示波器,“看上去是这样。杜比降噪编码过的。标准货。”

  “我想是的……”

  “好的。按照仪器显示,我们在60分钟盒带上得到9分40秒的内容。”

  屏幕抖晃着,她看见笼罩在一片雾中的山峰。摄像机摇向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的美国男子,肩膀上扛着个小婴儿,走在一条小路上。背景是一个村庄,棕色房顶,路两边都是竹子。

  “这是什么地方?”哈蒙问。

  凯西耸耸肩。“看上去像是中国,你能快进吗?”

  “当然可以。”

  图像快速闪过,一边发出静电的吱吱声。凯西瞥见一幢小房子,前门开着;一个厨房,黑色的罐子和平底锅;床上一个打开的箱子;一个火车站,一个女人正往火车上爬;似乎是香港繁忙的交通;夜晚机场候机厅,男人把婴儿抱在膝上,婴儿嚎啕大哭,身体乱扭。然后是入口,航班乘务员检票——

  “停下。”她说。

  他按下键,用正常速度播放。“你要的是这段?”

  “是的。”

  她看着那女人抱着婴儿沿坡道走向飞机。然后断了,接着的图像显示出婴儿坐在女人的腿上。摄像机朝上摇,显出一个女人,打了一个夸张的大哈欠。他们在飞机上,正在飞行中。机舱里夜灯照着;背景中的窗户是黑色的。喷气发动机发出持续的轰轰声。

  “这么巧。”凯西说。她认出来这就是她在医院里采访过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她的笔记里有。

  凯西两眼紧盯着监视器。摄像机摇回到正熟睡的婴儿,然后一片模糊,接着漆黑一片。哈蒙说:“这家伙不会关机。”

  接下来的画面显示白天的强光,婴儿坐起身,满脸是笑。一只手出现在景框中,摇晃着吸引婴儿的注意力。男人的声音在说:“萨拉……萨——拉……朝爸爸笑笑,笑——笑……”

  婴儿笑起来,发出咯咯声。

  “好聪明的小家伙。”哈蒙说。

  监视器上,男人的声音在说:“萨拉,马上要到美国啦,感觉怎么样?想看看爸妈的老家吗?”

  婴儿咯咯笑着,小手在空中挥舞,伸出来去够摄像机。

  女人谈到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怪怪的一类话,镜头又摇向她。男人说:“你怎么想呀,做妈妈的?马上就要到家啦,你开心吗?”

  “噢,蒂姆,”她说着把头扭向一旁,“千万别。”

  “好啦,艾米莉,你在想什么呢?”

  女人说:“好吧,我真想要的——我这几个月里连做梦都想要的——是一块奶酪汉堡包。”

  “抹上点豆瓣辣酱?”

  “天哪,不。是块奶酪汉堡包,”她说,“夹上洋葱、西红柿还有生菜叶,还要有腌黄瓜和蛋黄柠檬酱。”

  摄像机现在又摇回到小家伙身上,她正把小脚丫放进嘴巴里,口水滴滴地咂着她的脚趾头。

  “好吃吗?”男人说着笑起来,“这是你的早饭吗,萨拉?不想等飞机上的空姐给你送吃的吗?”

  猛然间,女人把头一扭,朝摄像机外的地方看去。“那是什么?”她说话中带有担心的口气。

  “别慌,艾米莉。”男人笑着回答。

  凯西说:“把磁带停下。”

  哈蒙按下键,画面定格在女人担惊受怕的表情上。

  “倒回去五秒钟。”凯西说。

  白色的计数显示在屏幕底部出现。磁带往后倒,又发出吱吱声。

  “好,”凯西说,“现在把声音开大。”

  婴儿吮着自己的脚趾头,咂咂声那么响,听起来像水流声。机舱里的嗡嗡声变成稳定的呼呼声。“好吃吗?”男人说着大声笑起来,有些失真。“这是你的早饭吗,萨拉?你不想等飞机上的空姐给你送吃的吗?”

  凯西试图在男人的句子间断中听出什么来。可以听见机舱里的声响,别人说话轻轻的咕哝声,衣服纤维摩擦声,前舱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刀叉相碰声……

  现在出现什么别的声音了。

  别的声音?

  妻子的头猛地朝旁边一扭,“那是什么?”

  “见鬼。”凯西说。

  她不能肯定。机舱里的呼呼声吞没了所有别的声响。她身体朝前凑凑,费力地倾听着。

  男人的声音插进来,他的笑声低沉地回荡着:“别慌,艾米莉。”

  婴儿又咯咯笑起来,声音尖利得要炸破耳朵。

  凯西一筹莫展地摇摇头。是不是有一种低低的隆隆声?也许应该倒回去再听一遍。她说:“你能用音响过滤器把这一段滤一遍吗?”

  丈夫说:“我们差不多到家啦,心肝儿。”

  “哦,我的上帝。”哈蒙说着,两眼呆呆地看着录像。

  监视器上的画面,一切似乎都错了位,角度全乱了。婴儿从母亲的腿上滑下去;她一把抓住小家伙,紧紧把她搂在胸前。飞机陡然下栽时,摄像机战抖着,旋转着。背后的乘客正在嚎叫,死命抓住坐椅扶手。

  接着摄像机又转过来,每个人好像又跌进坐椅里。母亲在地球引力作用中重重摔下来,双颊凹陷,两肩下垂;婴儿发出哭喊。然后是男人尖叫声:“到底怎么了?”妻子又弹起来往半空中去,所幸的是被坐椅上的安全带拉住了。

  接着是摄像机窜上半空,听得见突然嘎吱一声,画面开始飞速旋转起来。当画面又稳下来的时候,它显示出什么白色的条状的东西。在她还没弄清是什么的时候,摄像机又移动起来,她看出这组镜头是自下往上拍的,可以看到坐椅扶手和紧紧抓住椅垫的手指。原来摄像机落在走道里,正朝上拍。尖叫声还在继续。

  “我的上帝啊。”哈蒙又一次说。

  图像开始下滑,速度越来越快,滑过一排一排的坐椅。但这次是朝飞机尾部滑去,她看得出来:飞机一定又在爬升了。就在她能够推测出方向角时,摄像机再次飞窜到半空中。

  失重,她想到。飞机一定是爬升到头,现在又开始朝下栽,短暂的失重现象——

  画面又乱起来,快速旋转翻滚着。当的一声,她看见一张模糊的张开的嘴巴和牙齿。然后它又翻动了,很显然是落进一张椅子里了。一只大鞋子朝镜头摆过来,踹了它一脚。

  画面再度飞快旋转着,又稳定下来。它又一次落在走道上,面对飞机的尾部。短暂稳定的画面非常可怕:走道里从一排排的坐椅上伸出来的胳膊和大腿。人们在尖声呼喊,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摄像机顷刻又滑起来,不过这次是向前。

  飞机又往下栽了。

  摄像机滑落得越来越快,啪的一下撞上中舱的隔舱板,打了个转,现在镜头又朝前了。它追上一个躺在过道里的身体。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仰面朝天,正好赶上摄像机砸到她的前额上。接着摄像机飞起来,狂乱地打着滚,又落下来。

  画面上出现了某种闪光东西的近景,像是皮带搭扣。然后它又一次朝前滑过去,进入了飞机前舱,啪地撞到一只女鞋,打个转,继续往前滑。

  它进入了前舱,在那儿停留片刻。一只酒瓶滚过来碰到它。摄像机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子,然后蹦了几蹦。摄像机一路滑出前舱,直向驾驶舱冲去,画面在颤动。

  驾驶舱门敞开。透过前窗能瞥见天空,然后是蓝色的肩章和帽子,接着是啪哒一声,摄像机停下不动了,画面是静止的一片灰色。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摄像机就停在驾驶舱门下,凯西就是在这里找到它的,当时它还在工作,录下的全是机上灰色的地毯。再看不到别的内容了,只有模模糊糊的灰色地毯;但她还能听见驾驶舱内的警报声、电子警告声和此起彼伏的人声:“空中速度……空中速度!”“失速……失速!”更多的警报声,激动的汉语呼喊声。

  “停下磁带。”她说。

  哈蒙把录像带停下。

  “耶稣基督啊。”他说。

  她又从头到尾把录像放了一遍,然后又放了一遍慢动作。但她发现即使在慢动作的状况下,很多的画面都是无法辨认的模糊一团。她不停地说:“我看不清,我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哈蒙已经掌握了事情的顺序,就说:“我可以为你做一个放大帧像分析。”

  “那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用电脑介入图像,然后在动作过快的地方插入帧频。”

  “插入帧频?”

  “电脑先看第一帧图像,然后是接下来的一帧,接着在两帧之间生成中间一帧。这基本上是一种点映射确定技术。它将能够减慢——”

  “不,”她说,“我不要任何由电脑添加的东西。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我可以双倍或三倍延长显示帧像。在快速的片断中,它会使你觉得有点抖动,但至少可以让你看清楚。现在你看。”他转到一个片断,摄像机正在空中打滚,然后让速度放慢。“你看,在这里,每一帧都只是模糊一团——因为这是摄像机在动,不是物体在动——再看这里。看见这一帧了吗?你现在有了可以看清的画面了。”

  它显示了一幅飞机内部的画面。乘客跌进坐椅,他们的胳膊和大腿在快速运动中闪现。

  “这是一帧可用的画面。”他说。她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即使在快速的运动中,摄像机仍然稳定得足以拍出每十二帧左右一幅的有用画面。

  “行,”她说,“就这么办。”

  “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多,”他说,“我们可以把它送出去——”

  她摇摇头。“在任何情况下这盒录像带都不能离开这座楼。”她说。

  “行。”

  “我要你帮我把这盒带子复制两套,”她说,“你要保证由你自己来从头到尾地复制。”

  内部模拟分析组/4号飞机库下午5时25分

  紧急维修队仍旧在5号飞机库里围着太平洋公司这架飞机忙得不可开交。凯西路过现场,进了隔壁的4号机库。在这洞穴般的空间里,玛丽·林洁的小组在几乎是悄没声中做着内部模拟分析。

  水泥地面上,将近三百码长的桔黄色塑料带表示太平洋公司N—22型飞机的内墙。交叉横向的带子表明为主要的分隔板。一溜溜平行的带子表示一排排坐椅。在不少地方,很多小木墩子上插着白色小旗,标明是各式各样的关键部位。

  头顶悬空六英尺处有更多拉紧的带子,表示飞机的天花板和行李箱架。从整个效果上看,是个怪异的桔黄色的旅客舱规模大小的轮廓。

  在这个轮廓之内,五个女人正在静悄悄地、小心谨慎地移动。她们全都是心理学家和工程师。这几个女人正把各种物品如衣服、手提包、照相机、儿童玩具和其他的个人物品摆放在地上。在有些地方,狭窄的蓝带子从物品一直拉到其他部位,标示这些物品在事故发生时的移动情况。

  在他们周围的机库墙面上挂满了星期一拍摄的放大的巨幅飞机内部照片。内部模拟分析小组几乎是在沉默中工作,她们思考着,不断拿笔记与照片两相对照。

  内部模拟分析是很少做的。这是一种绝望之中的努力,极少能提供有用的信息。在545号这桩事故中,林洁的小组打从一开始就被叫来,因为受伤者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威胁说要提起诉讼。乘客们对究竟发生了什么确实并不了解,各种猜测揣度往往不合常理。内部模拟分析小组试图弄清机舱中人与物品的移动情况。但这是一种缓慢而困难的工作。

  她看见玛丽·林洁正站在“飞机尾部”附近。林洁是五十多岁、头发灰白、个子壮实的女人。“玛丽,”她问,“照相机一类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猜到你会问这个的。”玛丽查对她的笔记。“我们一共找到19架照相机,其中13架是普通的照相机,6架是摄像机。在13架照相机里,5架已经摔碎,胶卷全部曝光。有两架里头没装胶卷。剩下六架里的胶卷已全部冲洗出来,其中三卷上有影像,全都是出事前照的。但我们正在利用这些照片试着把乘客位置排出来,因为太平洋公司到现在还没有提供一份座位表。”

  “摄像机的情况呢?”

  “啊,让我们看看……”她翻着她的笔记,又叹了一口气。“六台摄像机,有两台里有飞机上的镜头,但没有一台有事故发生时的镜头。我听说过电视上放的录像。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搞到的。可能是乘客在洛杉矶机场带出去的。”

  “也许吧。”

  “飞行数据记录仪有什么进展?我们真是需要它来——”

  “不仅你们,所有的人都需要它,”凯西说,“我正在办这事。”她简单看了看由塑料带标出的后舱轮廓。她看见摆在水泥地上角落里的驾驶员帽。“那帽子上有名字吗?”

  “有的,在帽子里沿上,”玛丽说。“名字大约是增清什么的。我们找人把它翻译出来了。”

  “谁翻译的?”

  “韩爱琳吧,马德办公室的。她会汉语,帮了我们的忙。这有什么?”

  “我只是问问。并不重要。”凯西向门口走去。

  “凯西,”玛丽说,“我们需要那个飞行记录仪。”

  “我知道,”凯西说,“我知道。”

  她给诺玛去电话。“谁能给我翻译汉语?”

  “你是说除了爱琳?”

  “对,除爱琳之外。”她觉得自己得避开马德办公室的人。

  “让我想想看,”诺玛说,“会计处的冯爱伦怎么样?她过去是给联邦航空局当翻译的。”

  “她丈夫不是和多赫迪一起在结构部的吗?”

  “是的,但爱伦这个人非常谨慎。”

  “你肯定吗?”

  “我很了解她。”诺玛用肯定的语气说。

  5

  102号楼/会计处下午5时50分

  她去了位于102号楼地下室的会计处,到那里的时候快6点了。她发现冯爱伦正准备下班回家。

  “爱伦,”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可以。”爱伦40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是那种永远都乐呵呵的女人。

  “你以前给联邦航空局干过翻译吗?”

  “那是老早以前啦。”爱伦说。

  “我有些东西要译出来。”

  “凯西,你能找到比我强多了的翻译——”

  “我情愿你来干,”她说,“这是机密的。”

  她把录像带交给爱伦。“我需要译出最后九分钟人的说话声。”

  “行……”

  “我希望你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事。”

  “也包括比尔吗?”比尔是她丈夫。

  凯西点点头。“这有没有问题?”

  “不成问题,”她看看手中的录像带,“什么时候要?”

  “明天行吗?至迟星期五。”

  “可以。”冯爱伦说。

  诺顿音响处理实验室下午5时55分

  凯西拿着第二盒录像带去位于24号楼后楼的诺顿音响处理实验室。实验室是由来自奥马哈的一名前中央情报局人员负责的,他名叫杰伊·齐格勒,是性格偏执的电子奇才。他用的音响过滤板和放音设备都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因为据他自己讲,他不放心任何别的人给他做的这些东西。

  诺顿建立这个实验室是为了帮助政府的有关机构来处理驾驶舱内的对话录音磁带。在一场事故之后,政府取走驾驶舱对话录音机,并在华盛顿进行分析。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防止在调查结束前这些录音带上的内容被泄露给新闻界。尽管这些机构有些工作人员具有记录磁带内容的经验,但他们对驾驶舱内非人为声响就不很在行了——例如常常出现的警报声、自动音响提示等等。这些声响是诺顿特有的,所以诺顿公司就自己建立了一个实验室来分析它们。

  沉重的隔音门像平时一样总是紧锁着的。凯西用力砸门。过了一阵,扬声器里一个声音说:“报口令。”

  “我是凯西·辛格顿,杰伊。”

  “报口令。”

  “杰伊,看在上帝份上,快把门打开。”

  咯哒一声,然后又归于寂静。她等待着。厚重的门打开一条缝。她看见长发披肩的杰伊·齐格勒戴着一副太阳镜。他说道:“哦,进来,辛格顿。你被批准进站了。”

  他把门开得稍稍大一点点,她从他身旁侧着挤进光线很暗的房间。齐格勒立马就把门用力关上,一连上了三道闩。

  “你下次最好先打个电话来,辛格顿。我们有条很安全的进线。四级编码扰频的。”

  “我很抱歉,杰伊,但事情很急。”

  “确保安全是大家的事。”

  她把磁带盒递给他。“这是一英寸录像带,辛格顿。我们这个实验室里不大见到这种规格的。”

  “你能把它解读出来吗?”

  齐格勒点点头。“我们能解读任何东西,辛格顿。你扔给我们的任何东西。”他把磁带放在一个水平磁鼓上,把它装好。然后他回头看了凯西一眼,问道:“磁带上的东西你是不是得到了批准可以看?”

  “这是我自己的带子,杰伊。”

  “只是问一问罢了。”

  她说:“我应该告诉你这盘带子是——”

  “什么也别告诉我,辛格顿。这办法最好。”

  磁带开始放了。她看见室内所有的监视器、示波器的波形曲线在蠕动,绿色线条在黑色背景上跳动。“啊……好的,”齐格勒说,“我们现在得到了超八型的声道,杜比降噪D型编码,肯定是家用微摄机……”她听见扬声器传出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

  齐格勒盯着他面前的监视器。有几台正在生成很有趣的数据,构成声音的三维模型,看上去像是一串闪闪发光色泽缤纷的珠子。带子上的内容同时也在生成不同赫兹的削波。

  “脚步声,”齐格勒宣布说,“是橡胶鞋底踏在草上或泥地上的声音。乡村,没有城区的明显特征。可能是男性脚步声。而且,啊,有轻微的节律障碍,他也许正扛着什么东西。不太重。但一直不平衡。”

  凯西记得录像带开头的画面:一个男人走在一条小路上,正离开一个中国村庄,肩上扛着他的小孩。

  “你是对的。”她说,觉得齐格勒很了不起。

  现在出现的是一种啁啾声——像是一种小鸟的鸣叫声。“等一下,等一下。”齐格勒按了几个键,将啁啾声一遍一遍地重放,监视器上一串小珠子在跳动。“哈,”齐格勒说,“数据库里没有。这是外国的地方?”

  “中国。”

  “哦,我说呢。我不能把所有的声音都包括进来。”

  脚步声继续。然后是风的声音。磁带上一个男人在说:“她睡着了……”

  齐格勒说:“美国人,身高5英尺9英寸到6英尺2英寸,35岁左右。”

  凯西点点头,再一次对他感到佩服。

  他按下一个纽,其中一台监视器显出视频画面:走在小路上的男人。录像带定格。“好吧,”齐格勒说,“我现在干什么?”

  凯西说:“录像带上最后9分钟的内容是545航班上拍下来的。这台摄像机录下了整个事故过程。”

  “真的吗?”齐格勒搓着两手说,“那应该是很有意思的。”

  “我要知道,事故发生之前那片刻的不同寻常的声音是什么。我的问题是——”

  “别跟我讲。”他举起手说,“我不想知道。我要自己不受任何影响地去看。”

  “你什么时候可以有结果?”

  “20小时以后。”齐格勒看看他的手表。“明天下午吧。”

  “行。还有,杰伊,你如果不让别人碰这盘带子,我会非常感激……”

  齐格勒木然地看着她。“什么带子?”他说。

  质保部晚6时10分

  凯西6点过后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有更多的电传件在等着她。

  发件人:S.涅托,驻温哥华代表

  收件人:C.辛格顿,质保部/事故组

  副驾驶刘湛平在温哥华总医院手术后有并发症,据报仍昏迷但病情已稳定。承运人代表迈克·李今在医院。我将争取明天见到副驾驶,证实其病情并可能与其交谈。

  “诺玛,”她叫起来,“提醒我明天上午给温哥华挂电话。”

  “我会记下来的,”她说,“顺便说一声,这是给你的。”她递给凯西一份传真件。

  这张纸好像是一本机上杂志的一页。最上方写着“本月优秀雇员”,下面是一幅墨色太黑、无法辨认的照片。

  照片下是一段文字说明:“张约翰机长,太平洋航空公司高级飞行员,是公司本月优秀雇员。张机长的父亲就是名飞行员,张机长本人已飞行20年,其中有7年是为太平洋公司飞行的。当他不开飞机的时候,他喜欢骑自行车和打高尔夫球。照片上他正在兰潭岛海滩上与妻子宋和孩子艾莉卡、汤玛在一起。”

  凯西皱着眉毛问:“这是什么?”

  “我说不上来。”诺玛说。

  “这是从哪儿发来的?”传真纸上方有电话号码,但没有发件人姓名。

  “是拉蒂热拉的一家复印店。”诺玛说。

  “在机场附近?”凯西说。

  “是的,那是个繁忙的地方,他们也不晓得是谁发的。”

  凯西盯着照片看。“它是从一本机上杂志上复印下来的?”

  “太平洋公司的机上杂志。但不是这个月的。他们把座位背后口袋里的东西全送来了——乘客免税商品目录、安全须知、呕吐用小纸袋、机上月刊。但杂志上没有这一页。”

  “我们能搞到过期的机上杂志吗?”

  “我正在办。”她说。

  “我希望能把这张照片看得更清楚些。”凯西说。

  “我想也是。”诺玛说。

  她又埋头去看写字台上其余的文件。

  发件人:T.科曼,产品服务中心

  收件人:C.辛格顿,质保部/事故组

  我们已完成供国内外维修站地勤人员使用的N—22型飞机“虚拟灵活反应显示系统”的设计参数。光盘只读存储器播放装置已可别在腰间,视镜重量已减轻。此系统可让维修人员卷动并阅读维修手册12A/102—12A/406,包括图纸和部件剖面图。初稿将在明天分送征求意见。生产将于1月5日开始。

  这种虚拟灵活反应显示系统是诺顿公司帮助客户改进维修的努力的一部分。飞机制造商早就意识到大多数飞行问题都是由维修不善引起的。一般来讲,维修得当的飞机可以飞上几十年。有些旧的诺顿N—5型飞机已经飞了60年,现在还在服役。而另一方面,一架维修不当的飞机可以在数分钟内就陷进麻烦——甚至机毁人亡。

  解除管制之后,因为财务上的压力,各航空公司都在裁员,包括维修人员。他们还减少了每个起降往返之间的周转时间;飞机在地面停留的时间在有些情况下已经从两小时压缩到20分钟。所有这些都对维修人员产生高度的压力。诺顿公司和波音公司、麦道公司一样,都看到了帮助维修人员更有效地工作是完全符合自身利益的。这就是把修理手册做成一套光盘式的“虚拟灵活反应显示系统”为什么这样重要的原因了。

  她继续看文件。

  下一份是每周部件故障总结,编辑起来从而使联邦航空局能够更认真地跟踪部件问题。上一周里没有发生严重的故障。一台发动机的压缩机熄火;一台发动机的排气温度指示器不亮了;一个燃油过滤器阻塞灯错亮;一个燃料热度指示灯不亮了。

  接下来是事故分析小组有关过去事故的更多的后续报告。产品服务中心在未来六个月里每两周就要检查一次所有的事故飞机,以确定事故分析小组的评价是否正确,并确保飞机不再发生新问题。然后他们就发出一份总结报告,就像她桌上的这份:

  飞机故障报告

  特许情报——仅供内部使用

  报告号码:IRT—8—2776   今天日期:8月5日

  飞机机型:N—20       事故日期:3月4日

  航空公司:葡航       飞机机号:1280

  报告人:拉莫内斯,服务代表

  地点:葡萄牙

  文档参考号:(a)AVN—SVC—08774/ADH

  内容:起飞时主起落架故障

  事件描述:

  据报在等待起飞时“轮子不转”警示灯亮起,机组决定放弃起飞。前起落架轮胎炸裂轮舱起火后被地面救火车扑灭。乘客与机组人员通过撤离滑道疏散。未报告有伤员。

  采取措施:

  对飞机进行检查后发现以下损坏:

  1.两翼阻力板损坏明显。

  2.一号发动机受大量油烟污损。

  3.内藏阻力板铰链整流罩有轻微损伤。

  4.二号轮胎花纹已磨掉30%。前起落架轴心与活塞无损坏。

  对人为因素进行检查后发现:

  1.应要求航空公司进一步检查驾驶程序。

  2.应要求航空公司全面检查修理程序。

  飞机目前正处于修理过程中。航空公司正在检查其内部工作程序。

  戴维·莱文

  加利福尼亚伯班克

  诺顿飞机制造公司

  产品服务中心

  综合技术科

  总结报告总是婉转圆滑。在这次事件中,她知道,地面维修人员是如此不称职,以致飞机马上要起飞了,前轮还是锁死的,导致轮胎爆炸,几乎引起一场非常严重的事故。但这份报告并没有说明这一点;你不得不在字里行间去寻找这个。这是航空公司的问题,但航空公司毕竟是客户,挑剔客户不是好办法。

  凯西明白,最终太平洋公司545航班的事故也会用类似的轻描淡写的外交辞令来结束总结报告。但在此之前还有好多事要做。

  诺玛又过来了。“太平洋公司办事处已经关门了。我只好明天再去找那份杂志。”

  “行。”

  “亲爱的?”

  “什么事?”

  “回家吧。”

  她叹口气。“你说得对。”

  “而且要好好歇歇,行吗?”

  格伦代尔晚9时15分

  女儿在电话上留了个口信,说她要在艾米家过夜,爸爸也同意了。凯西对这很不高兴,她认为女儿在上学的日子里不该在同学家过夜,不过此刻她是无能为力的。她爬上床,把女儿的照片摆到床头柜上看着,然后转身开始工作。她在读TPA545的飞行磁带记录稿,检查每段飞行的经停坐标,核对火奴鲁鲁飞行控制导航中心与奥克兰无线电通讯中心的无线通讯文字记录稿。这时候电话响了。

  “我是凯西·辛格顿。”

  “喂,凯西。我是约翰·马德。”

  她坐起身。马德从不往她家里打电话。她看看钟,已经过9点了。

  马德清清嗓子。“我刚接到公关部本森的一个电话。有家电视网新闻专题部的人要求到厂子里头拍节目。他拒绝了。”

  “噢——”这很正常,拍新闻的人是从来不许到厂区里头来的。

  “后来他又接到那个《新闻线》节目一个叫马龙的制片人打来的电话。她说《新闻线》要求进入厂区,并且坚持说应该允许他们进入。她非常固执,本森让她别再提了。”

  “啊哈。”

  “他说他这事处理得有理有节。”

  “啊哈。”她在等着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个马龙说《新闻线》正在做一段有关N—22的片子,她要求采访总裁。他告诉她哈尔正在国外,现在办不到。”

  “啊哈。”

  “然后她建议我们重新考虑她的要求,因为《新闻线》这段节目重点放在对飞行安全的关注上。我们的飞机两天内连出两次事,一次是发动机故障,一次是前缘缝翼打开,几名乘客死亡。她说她已和一些批评者谈过——没提他们的姓名,不过我也猜得出来——她希望能给总裁一个作出反应的机会。”

  凯西叹了一口气。

  马德说:“本森说他也许下周能为她安排采访总裁,而她说不,那不行,《新闻线》这个周末就要播出这段报导。”

  “这个周末?”

  “对,”马德说,“时间上讲不可能更糟了。播出前一天我要去中国。这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节目,全国他妈的都会看到的。”

  “是的。”她说。

  “那女人后来说她希望公平处事,如果公司对外界的说法不作反应的话,那对公司的形象总是很不好的。所以,如果总裁无法到场和《新闻线》谈的话,也许别的地位高的发言人可以出面谈。”

  “啊哈……”

  “所以我明天中午打算在办公室见这个白痴。”

  “面对摄像机?”凯西说。

  “不,不。只是背景材料,没有摄像机。不过我们要谈到事故分析小组的调查,所以我想你最好也在场。”

  “当然。”

  “很显然他们将要对N—22型飞机做出非常可怕的报导,”马德说,“这都怪有线新闻网那盘该死的录像带。事情就是这样开的头。我们现在给搅进来了,凯西。我们只好尽最大的努力来对付它啦。”

  “我会在那儿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