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特里萨·朝熊从桌边抬起身子,把眼镜推到前额上,用手揉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只要我们不发出声音就没问题,”她说道,“他们刚才在大门外安了个警卫。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里。”
“一个警卫?”
“是的,他们关闭实验室是当真的,兴师动众,就像在搜捕贩毒者。这种做法实在使美国人吃惊。”
“你呢?”
“我对这个国家并不抱有同样的期望。”
康纳指指她面前的监视器荧光屏,上面显示出一个定格的画面——两个人拥抱着向会议室走去。其他摄像角度拍摄的同一个场面被显示在桌上另外几个荧光屏上。有的荧光屏上有重叠的红色线条,那是晚间光线辐射的缘故。“你从这些录像带中得出什么结论?”
特里萨指着那个主荧光屏。“我可说不准,”她说道,“要做到完全有把握,我得进行一系列的三维模拟来比较房间的大小,掌握所有的光源以及各种物体投下的阴影。我还没有做这一步,而且仅仅用这间房子里的设备或许还办不到。也许得在小型电脑上干个通宵。也许下星期我能在天体物理系那儿找到机会。从事情发展的方式来看,也许不可能。不过眼下看来,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什么感觉?”
“这些阴影不相符。”
康纳在黑暗中慢慢地点着头,仿佛明白了什么。
我问道:“哪些阴影不相符?”
她指着荧光屏。这些人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时,他们投下的阴影却很不确定。要么他们的位置不对,要么他们的形状不对。这通常难以捉摸,但我认为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阴影不符这个事实说明……”
她耸耸肩。“我要说,这些录像带被做过手脚了,中尉。”
一时里大家都没吭声。“怎么做的手脚?”
“我不能肯定改动了多少,但有一点似乎很清楚,那就是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至少他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
“另外一个人?你是说有第三个人?”
“是的,有人在看着他们。而这第三个人被完全删掉了。”
“活见鬼。”我说道。
这个情况使我晕头转向。我望着康纳,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荧光屏。他对此似乎无动于衷。我问道:“你是否已经知道这一情况?”
“我有过这样的怀疑。”
“为什么?”
“唔,刚开始进行调查时,我就觉得这录像带会被改动。”
“为什么?”
康纳笑了。“细节嘛,后辈,那些细枝末节我们省掉吧。”他对特里萨看了一眼,仿佛不愿在她面前说得太多。
我追问道:“不,我想听听。你最初知道录像带被改动是什么时候?”
“在中本公司大楼的保安值班室里。”
“为什么?”
“因为一盘录像带不见了。”
“哪盘带子不见了?”我问道。他曾经提到过这件事。
“你回想一下,”康纳继续说道,“在保安值班室里,那位警卫人员告诉我们,他去值班的时候换了带子,大约9点钟。”
“不错……”
“所有的录像机上都有定时器,上面的数字表示已经过去了大约两个小时。每一台录像机总是比前一台要晚工作10至15秒钟,因为这个间隙是他换带子所需要的时间。”
“对……”
“当时我向他指出,有一台录像机上的时间显示不对头,那盘带子才录了半小时。而其它的都已近两小时,所以我问他,机器是不是出了故障。”
“那名警卫人员似乎认为是这样。”
“不错,他是那么说的。我故意让他蒙混了过去。实际上,他完全清楚,这机器并没有出故障。”
“没有故障?”
“没有,这是那些日本人犯的错误之一。他们之所以出差错仅仅是因为他们无计可施——他们不能瞒天过海,他们无法瞒过他们自己的技术设备。”
我往后靠在墙上。我深感遗憾地望着特里萨。她在荧光屏射出的黯淡光线中显得十分美丽。“很抱歉,我搞糊涂了。”
“那是因为你不愿接受一种显而易见的解释,后辈,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况。要是你看到一排录像机上的时间显示器,每台上的都比前一台的慢几秒钟,而你看到有一台却不符合这个程序,你会怎么想?”
“那就是说,有人后来换掉了这台机器中的录像带。”
“这就对了,情况确实如此。”
“一盘带子后来被换掉了?”
“是的。”
我皱起了双眉。“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所有的带子都是9点钟换上的。不管怎么说,没有一盘带子显示这场谋杀案。”
“不错。”康纳说道。
“那么他们干吗要用一盘带子来替换另一盘呢?”
“你问得好。这叫人摸不着头脑。我很长时间里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现在我恍然大悟啦。”康纳继续说道,“你得记住时间。带子都是在9点钟到10点钟换的。而有一盘带子在10点一刻又换掉了。显然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假设,在9点到10点一刻之间发生过某个重大事件。这个事件被录像带记录了下来,而由于某种原因,带子被拿走了。我在问自己:这会是什么样的重大事件呢?”
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我皱起了眉头,脑子里一片空白。
特里萨一面点头,一面笑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事情使她感到很有趣。我问道:“你明白了吗?”
“我能猜到。”她笑着说道。
“唔,”我说道,“我很高兴,似乎除了我之外,你们都知道了答案。因为我无法想象在这盘录像带上会录下什么重大的事件。到9点钟时,那根黄绳子已经拉上,犯罪现场已经封锁,那姑娘的尸体在屋子的另一头。许多日本人站在电梯旁,而格雷厄姆在给我打电话,要我去帮忙,但是,在我10点左右到那儿之前,实际上并没有人开始进行调查。然后,我们和石仓先生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好一会。我认为在大约10点半之前,没有人中断过录像带。或者说,至少在10点一刻之前不会有人动过。所以,要是有人看过录像,上面显示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还有一个姑娘躺在桌子上。就是这些。”
康纳说道:“很好,只是你忘记了什么。”
特里萨问道:“有没有人曾穿过屋子?不管什么人?”
“没有,”我回答道,“我们拉起了黄绳子后,任何人都不准越过警戒线到房子的另一边去。事实上……”
这时,我突然想了起来。“等一下,有人去过!那个拿相机的小伙子田中,”我说道,“他到黄色警戒线里去照相的。”
“那就对了。”康纳说道。
“哪个小伙子?”特里萨问道。
“一个日本人,他在照相。我们向石仓打听过他的情况。他说,他的名字叫田……”
“田中。”康纳说道。
“对了,田中先生。你还要石仓让他把胶卷交出来,”我皱着眉说道,“可是我们一直没有拿到。”
“是的,”康纳说道,“坦率地讲,我从来也没指望能拿到这胶卷。”
特里萨问道:“那个人在照相?”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照相,”康纳继续说道,“也许是真的,因为他用的是那种小型尼康相机……”
“是那种拍摄电视录像静止镜头用的、而不是拍电影用的机子?”
“不错,那些镜头在改动带子时有用吗?”
“也许有用,”她回答道,“那些镜头可以被用来更改录像,它们能迅速输入,因为它们已经全部数字化了。”
康纳点点头。“那么,他也许真的在照相。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他要照相只是一个借口,使他能走到黄线的另一边。”
“啊。”特里萨点头说道。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回想一下。”康纳说道。
我当时面对石仓站着,突然格雷厄姆大声吼道:“哦,见鬼,怎么搞的?”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矮个子日本人已经越过黄色警戒线10米。他的背对着我,在给犯罪现场照相。那相机很小,几乎完全握在他的掌心里。
“你记得他是怎么走路的吗?”康纳说道,“他的走路方式与众不同。”
我设法回忆当时的情况,可什么也想不起来。
格雷厄姆当时走到黄绳子前面说道:“你不能呆在这儿,这是他妈的犯罪现场,你不能拍照!”当时一片吵吵嚷嚷,格雷厄姆对田中吼叫着,但田中继续专心致志干他的事情,一边拍照,一边背对着我们向后退着。尽管受到训斥,田中的反应不像一般人那样转过身,向黄绳子走来。而他是倒退着走到黄绳子跟前,背对着我们,低下头,钻过了黄绳子。
“对,”我说道,“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一直是用背对着我们倒退行走。”
“不错,这是第一个令人费解的地方。为什么他用背对着我们?现在,我想,我们明白了。”
“我们明白了?”
特里萨说道:“他在倒退过来重复着那姑娘和杀手的走路动作,因此他的动作就会出现在录像带上,他就会得到房间里的影子的正确图像。”
“不错。”康纳说道。
“我记得,当我提出抗议时,石仓曾对我说:‘这是我们的雇员,是中本大厦保安部的’。”
“我当时说:‘这样做是肆无忌惮。他不能拍照。’而石仓解释说:‘但这是替我们公司拍的’。”
一会儿那个家伙穿过电梯边上的那群人,不见了人影。
但这是替我们公司拍的。
“妈的!”我说道,“于是田中离开我们,下了楼,取走了一盘带子,因为那带子上有他穿过屋子的记录,还有他投下的影子,对吗?”
“不错。”
“他需要用那盘带子来改动原来的带子?”
“对。”
我终于开始明白了。“但是现在,即使我们能断定这些带子是如何改动的,他们也不会受到审判,是不是?”
“是的,”特里萨说道,“任何一个好律师都会肯定这样的案子不会受理。”
“因此,唯一取得进展的途径是找到目击者,能证明所发生的一切。坂村也许知道内情,可是他死了。我们如果找不到田中先生,就会一筹莫展,我认为我们最好立即拘留他。”
“我不知道我们能否这样做。”康纳说道。
“为什么不能?你认为,他们会把他藏起来吗?”
“不,我认为他们不需要那样做。很可能田中先生已经一命呜乎。”
41
康纳立即转向特里萨,“你对你的工作在行吗?”
“是的。”她回答道。
“十分在行?”
“我认为是这样。”
“我们只剩两个钟头了,请你和彼得一起干,看看你们从录像带里能了解什么情况。好好干。请相信我,你的努力会得到酬报的。现在,我要去拜访几个人。”
我问道:“你要走吗?”
“是的,我要用一下那辆车。”
我把钥匙给了他。“上哪儿?”
“我不是你的妻子。”
“我只是问一声嘛。”我说道。
“别犯愁,我得去见几个人。”他转身要走。
“可是你为什么说,田中已经死了?”
“唔,也许他并没有死,等我们有空时再讨论吧。在4点钟之前,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最后限期。我想,有好戏在等着你呢,后辈,这就是我的直觉,是不是这样?如果你遇到麻烦,或者遇到意外,往车上打电话。祝你好运。现在你就和这位可爱的女士一起工作吧。Urayama Shii na!”
他走了,我们听到后门关上的声音。
我向特里萨问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羡慕你。”她在黑暗中微笑着。“我们开始吧。”
她迅速地按动设备上的一系列按钮,录像带回转到了开始的地方。
我问道:“我们怎么干?”
“要知道录像带如何被篡改,有3种基本检查方法。第一种是边缘模糊和色彩;第二种是录像带上有隐约的线条。我们可以设法用这些原理来检查,我已经连续工作了两个小时,但进展不大。”
“那么第三种方法呢?”
“反射要素,我还没有看这些要素呢。”
我摇摇头。
“简而言之,反射要素就是从画面本身中反射出来的部分场景。譬如坂村离开屋子时,从镜子的反射中可以看见他的脸。在那间屋子里,几乎可以肯定,还有其它东西具有反射作用。如果有一架镀铬的台灯,它也会具有反射作用。当有人从它附近走过时,它就会显现出那个人,当然有点变形罢了。会议室的墙壁是玻璃的,我们也许能从玻璃中捕捉它的反射图像。办公桌上一块银的镇纸上也会有反射的图像。一个玻璃花瓶,一个塑料容器,任何表面闪光的物体都会产生反射。”
我看着她重新把录像带插入机器,准备放像。她说话时,那只完好的手迅速从一台机器移动到另一台机器上。站在一个这么美丽、但对自己的美貌却无所谓的女人身旁,真有些奇特的感觉。
“在多数画面中,都有反光的物体,”特里萨说道,“在室外,有汽车保险杠、潮湿的马路路面、窗户玻璃。在室内有照相框、镜子、银烛台、镀铬的桌腿……反正总会有的。”
“但是,他们难道不会在反光问题上做手脚吗?”
“要是有时间,他们会那样做的。因为现在有电脑程序,可以把一种图像嫁接到录像片中任何形状物体的表面。你可以把一幅画面嫁接到录像片中非常复杂、甚至扭曲的表面上。但是需要时间。所以,但愿他们没有时间这样处理。”
她开始插放带子,当谢里尔·奥斯汀起初出现在电梯旁时,第一部分的带子漆黑一片。我望着特里萨问道:“你对这事有何看法?”
“你是什么意思?”
“帮助我们。帮助警察。”
“你是说,因为我是日本人吗?”她瞥了我一眼,微微地笑着。这是一种古怪的、变形的微笑。“我对日本人不抱幻想。你知道佐古在哪儿吗?”
“不知道”
“这是一个城市——实际上是个小镇——在北方,在北海道一个偏远的地方,那儿有个美军飞机场。我就出生在佐古,我的父亲是个kokujin,机械师,你懂这个词吗Niguro,黑人。我母亲在一家面馆里干活,空军基地人员常上那儿去。他们结了婚,但是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在一次事故中死去。寡妇能得到一笔小小的抚恤金。所以,我们有一点钱,可是我的外祖父拿走了大部分钱,因为他坚持认为,我的出生使他丢尽了脸。我是ainoko和niguro。这两个词难听得很,他就这么叫我,可是我母亲想留在那儿,留在日本,因此我是在佐古长大的。在这个……地方……”
我听出她声音中那种不可名状的痛苦。
“你知道burakumin是什么意思吗?”她问道,“不知道?我并不觉得奇怪。在日本,在那块被认为人人平等的土地上,没有人谈论burakumin。然而在婚前,青年男子的家庭要调查新娘的家庭历史,确保过去没有burakumin的血统,新娘的家庭也是一样。如果存有疑问,婚事就告吹啦。burakumin就是日本的贱民,被遗弃者,社会中的最底层。他们是制革工人的后代,在佛教中是肮脏的人。”
“原来如此。”
“而我比贱民还低贱,因为我是畸形的。对日本人来说,畸形是丢脸的事,不是难受,也不是背包袱,而是丢脸。这就是说你做了什么错事,畸形使你的家庭和亲友感到耻辱,你周围的人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要是你有一半黑人骨血,是长着美国大鼻子的ain oko……”她摇摇头。“孩子们可恶得很,而这又是个偏远的地方,一个乡村小镇。”
她眼睛注视著录像带。
“所以,我很高兴能来到这儿,你们这块土地受到老天多大的恩泽,你们的内心享受着多大的自由。你无法想象,如果你在日本被排斥于团体之外,你的生活会寸步难行。可是我对这一点却深有感受。如果由于我用这只好手做出的努力使日本人遭受一些痛苦,我毫不在乎。”
她没好气地看着我,那严厉的神态使她的面孔变成一张面具。“这番话有没有解开你的疑问,中尉?”
“是的,”我回答道,“解开了。”
“我来美国以后,觉得美国人对日本人的看法很傻——不过没关系。现在这是连续的镜头。你看上面两台监视器,我看下面三台,仔细观察反射物体,要聚精会神。开始啦。”
42
我在黑暗中注视着这几台监视器。
特里萨·朝熊怨恨日本人,可我也是一样。与韦塞尔·威廉的不期而遇使我感到愤怒,这是一种受到惊吓的愤怒。我的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他的一句话。
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法庭让你来监护你幼小的女儿是不是错误的判决?
我从来没有想要监护权。在离婚的时候,劳伦从家里搬走,双方收拾家具杂物,这是你的,这是我的,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在这一片乱糟糟的情况下,我压根儿没想到要由我来照顾一个7个月的孩子。谢利刚开始学步,扶着家具在起居室里蹒跚走动,她会开口喊“妈妈”,那是她会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劳伦不愿承担责任,一个劲儿地说:“彼得,小孩我管不了,我真的管不了。”所以,我就承担起监护孩子的职责,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可是,现在差不多两年过去了。我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改变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作息时间。她如今是我的女儿,一想到要失去她就像有一把刀在剐我的心。
在这种情况下,中尉,你认为……
在监视器上,我看到谢里尔·奥斯汀在黑暗中等待情人的到来,我注视着她如何环顾着房间。
法庭做出错误的判决……
不,我觉得法庭的判决是正确的。劳伦管不了,而且从来都管不了。她的周末有一半是自个儿过的。她太忙,抽不出时间来看自己的女儿。有一次,她过完周末把米歇尔送了回来,米歇尔又哭又闹。劳伦说道:“我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我检查了一下,她的尿布是湿的,身上起了皮疹,因此感到疼痛。要是不及时给米歇尔换尿布,她就会出皮疹。
劳伦在周末没有经常及时给她换尿布,所以我给她换了。劳伦甚至不能把自己的女儿洗得干干净净。
你是否认为法庭做出错误判决?
不,我不认为是这样?
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
“去他妈的蛋。”我说道。
特里萨猛地按下键钮,录像带停止了转动,我们四周监视器上的画面全静止了。“怎么回事?”她问道,“看到什么啦?”
“没什么。”
她直愣愣地望着我。
“很抱歉,我在想别的事。”
“请集中注意力。”
她让带子重新运转起来。
在几架监视器中,那名男子拥抱着谢里尔·奥斯汀。
从不同摄像机里拍摄到的画面并列在一起,产生了令人不安的效果。我们仿佛可以从不同的侧面看到所发生的一切,前面、后面、上面、四周。这就像一张活动的建筑蓝图。
看上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的两台监视器显示的是从屋子远处角落和从高处直接往下拍摄的镜头。谢里尔和她的情人在一台监视器里占的位置很小,而在另一台里,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部。我继续观察着。
特里萨·朝熊和我并排站着,她的呼吸缓慢、均匀、吸气、吐气。我看了她一眼。
“注意。”
我赶忙掉过头来。
这对情人热烈地拥抱着。那男人把谢里尔按到办公桌上,从那盘由上往下拍的录像带画面中我可以看到她躺在那儿,眼睛直直地望着上方。一个照片框倒在她身旁。
“看。”我说道。
特里萨使画面静止住。
“什么?”她问道。
“那儿。”我指着那个照片框。它平躺在桌上,相片朝上。当那个男子向谢里尔俯下身子时,通过玻璃的反光,我们能看到他的头部轮廓。不过光线很暗,只是个黑影而已。
“你能从中得出一个图像吗?”我问道。
“我还不知道,我们来试一下。”
她的手迅速在操纵盘上移动,飞快地按动键钮。
“这电视的画面是数字控制的,”她解释道,“已经输入电脑了。我们看看,能得到什么结果。”她把照片框的画面加以放大,图像开始跳动,并且不断地扩大。那画面掠过谢里尔僵硬的、木纹状的面部。瞬间的激情使她头部往后一仰,镜头又从她肩部下移,来到相框处。随着画面的放大,图像纹路也愈来愈粗,逐渐变成一个个圆点,就像你看报上的照片时贴得过近而产生的感觉一样。接着这些圆点本身也在扩大,边缘变得清晰,成了一块块小小的灰色体,很快,我都无法说出我在看的是什么东西。
“会有结果吗?”
“我说不清楚,不过这是相框的边,而这就是那张脸。”
我很高兴她能看出个模样来,可是我却无能为力。
“我们来调一下清晰度。”
她按动键钮,画面的反差加大,比原来显得粗糙,但是我可以看到那个相框,还有那个男子的头部轮廓。
“再增加清晰度。”
她照我的话做了。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调节灰度了……”
录像片上的面孔开始从一片朦胧中显现出来。
这景象叫人倒抽一口凉气。
在放大数倍后,画面的颗粒变得十分突出——眼睛里的瞳孔成了一个黑色的圆点——但是我们仍然看不出这是谁。那男子的眼睛睁着,嘴巴扭曲变形,或许是因为情欲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激情或仇恨的缘故,但是我们的确无法分辨。
的确不行。
“那是日本人的脸吗?”
她摇摇头。“原带上没有足够的细节。”
“你不能让它显示出来?”
“待会儿我再想办法,不过我认为不行。那上面不会有,再往下看看。”
画面又恢复到正常速度运转。谢里尔突然用手掌推那名男子的胸部,猛地把那人推开,那张面孔从相框上又消失了。
我们又回到原先的5个画面上来。
这对情人分开了,她在抱怨什么,并且再三把他推开。她的脸蛋看上去气鼓鼓的。我看到那张从相框上映射出的男子的脸,我不禁想知道,她是不是由于看到这张脸才感到害怕的。不过这一切无从了解。
这对情人站在无人的屋子里,商量着上哪儿,她往四周看着。他点点头。她指着会议室,他似乎表示同意或答应了。
他们又互相接吻,抱在一起。他们拥抱,然后分开,又紧紧拥抱。那模样表明他们互相十分熟悉。
特里萨也看出了这一点。“她了解他。”
“是的,我也这么看。”
两人一边接吻,一边步子散乱地朝会议室走去。这时,我注意的监视器就失去了作用。那架远处的摄像机照出了整个屋子,而他们两人从有向左横着穿过了屋子。但是,他们的身影很小,很难看清。他们从办公桌之间穿过,走向……
“等一下,”我说道,“那是什么?”
她又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地进行倒带。
“看。”我说。
我指着那个画面。“看到了吗?那是什么?”
当他们俩穿过屋子时,摄像机跟着越过一幅挂在靠电梯一边墙上的大型日本书法卷轴。这卷轴是放在玻璃镜框内的。瞬间里,玻璃上映出一道闪光,就是这道闪光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道闪光。
特里萨皱起了眉头。“这闪光不是来自他俩。”她说道。
“不错。”
“让我们瞧瞧。”
她开始将画面放大,图像跳跃着集中到那幅挂着的卷轴上。每跳一次,画面就变得更粗糙一些。那闪光在扩大,分裂成两片,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光点,还有一道狭长的光带,几乎垂直穿过整个画面。
“我们前后来回放放看。”特里萨说道。
她开始让画面前后跳动,一次一个画面,从一个画面跳到另一个画面。在其中一个画面里,那道垂直光带消失了,而下一个画面里,它又出现了。接着,它又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但是,角落里那个模糊的光点却始终存在。
“唔……”
她立即开始放大那个光点。那光点经过不断的放大,进一步分解,最后看上去就像一片天文照片中的星团。但是,它看上去呈现出某种结构,我几乎可以认为它的形状呈X形。我说了自己的看法。
“好吧,”特里萨说道,“我们来加强清晰度。”
她操纵着仪器。电脑根据数据工作着,那一团模糊的光亮被分解了出来。现在它看上去像罗马数字。
“这到底是什么?”我问道。
她在继续操纵着。“边缘扫描。”她说道。那罗马数字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
特里萨仍然在设法解开这个迷。随着她的操作,那画面似乎有时更加清晰,有时又显得模糊起来,然而,我们终于辨认了出来。
“这是出口处,‘太平门’这个英文单词的反光,”特里萨说道,“与电梯相对的房间另一头有个出口处,对吗?”
“是的。”我回答道。
“这个出口处在卷轴的玻璃上反射了出来,就是这个。”她又把图像跳到了下一个镜头。“但是这道垂直光带,真有意思。看到吗?它出现了,又消失了。”她把画面反复放了几次。
这时,我猜出来了。
“房间的后面有个太平门,”我说道,“那儿,有个下楼的楼梯。有人在开关门时楼梯井的光亮便照了进来,那光带一定是楼梯井光亮的反射。”
“你是说有人进了屋子,”她问道,“从后楼梯来的?”
“是的。”
“有意思,我们设法看一下那是谁。”
她把录像带往前放着。由于高度放大的缘故,颗粒状的画面在往外飞溅和爆炸,屏幕上就像在放爆竹一般。画面上那些最细小的组成部分似乎也获得了生命,不受由它们组成的画面的约束,一个个自由自在地跳跃着。但是这种看法真使人头晕眼花。我揉揉双眼。“老天爷。”
“好啦,瞧。”
我抬头望着。她停住了画面。除了一些飘忽不定的黑白圆点外,我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这些圆点似乎按一定的模式排列,然而我无法分辨。这使我联想起劳伦怀孕时做的超声波扫描图。医生会说,这是头,这是婴儿的腹部……可是我当时什么也看不出来,简直抽象得很。我的女儿还在她妈妈的肚子里。
那位医生曾说:看到吗?她在摆动她的手指。看到吗?她的心脏在跳动。
我曾经看到那一切。我曾经看到那颗心在跳动,那颗幼小的心和细小的肋骨。
在这种情况下,中尉,你认为……
“看到吗?”特里萨问道,“那是他的肩膀,那是头部的轮廓。现在他在向前移动——看到吗,他的身子现在变大了?——他远远地站在过道上,向四周望着。他十分谨慎。他转过身时,你瞬间可以看到他鼻子的侧面轮廓。见到了吗?我知道很难看清,仔细观察,现在他望着他们,他在注视他们呢。”
突然间,我也看到了,那些圆点似乎都凑在一起了。我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太平门旁的过道上。
他在那儿注视着。
房间的另一头,那对情人搂在一起接吻。他们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
但是有人在注视着他们,我感到一阵寒意油然而起。
“你看得出这是谁吗?”
她摇摇头。“不可能,我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我连眼睛嘴巴也无法分辨,什么也看不清。”
“那么往下放吧。”
按钮拍的一下,录像带的运转又回到正常速度。由于画面突然回到正常的尺寸和正常的速度,我感到很不适应。我看着这一对情人互相热烈地吻着,继续穿过屋子。
“现在他们被人监视着,”特里萨说道,“有意思,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我说:“我认为,日语中称她为轻鸟女人。”
她问道:“在她的鸟中她是轻的?轻什么?”
“别当真。我是说,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特里萨摇摇头:“男人总是那么说。在我看来,她似乎很爱他,但是她心里有什么烦恼。”
这对情人向会议室走去,但谢里尔突然扭过身子,企图从那名男子的怀里挣脱。
“要是她爱他,她的这种态度就使人感到奇怪。”我评论道。
“她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嘛。”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她听到了什么。那个人,我说不清。”
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谢里尔在挣扎着摆脱她的情人,而那位情人双手抱住她的腰,几乎把她拽进了会议室。到门口时,那男子设法拖她进去,但谢里尔又一次转过身来。
“这是个好机会。”特里萨说道。
画面又一次被定格。
会议室的四周墙壁都是玻璃的。通过外侧的墙壁可以看到市里的灯光,但是内侧的墙壁对着那间敞开式办公室,完全是漆黑的一片,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谢里尔和她的情人在拉拉扯扯时,他们的影子便在玻璃上映现了出来。
特里萨使录像带往前运行,一帧一帧地寻找着可以停下的画面。她不时地把某个画面放大,探测那些象素,然后又恢复正常运转。这样做很费劲,因为那两个人的动作十分迅速,而且常常显得很模糊。从外面那些摩天大楼里投来的灯光有时使本来可以十分清晰的图像变得一片朦胧。
检查十分费劲。
进展十分缓慢。
停下,放大。转动画面,设法找出一个能提供足够细节的画面。放弃,前进,再次停下。
最后,特里萨叹了口气。“没有效果,那玻璃真害人。”
“那么就继续往下放吧。”
我看到谢里尔抓住门框,死活不肯进会议室。那男子终于把她从门框旁拉开了,她被倒拉着往里走,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接着她用膀子往后捣那男子。她的钱包掉了出来。然后,他们俩都进了屋子。黑色的侧影在旋转,动作十分迅速。
那名男子把她推到桌子上,谢里尔出现在那架直接往下对着会议室的摄像机里。她的金发在黑色的木头桌子上形成明显的对照。她的情绪再次发生变化,一时里她不再挣扎。她露出一种期望的神色,一阵激动,她舔着自己的嘴唇。当那名男子俯在她身上时,她的双眼牢牢地盯着他。他掀起了她的裙子。
她在对他微笑。这是一种情绪紧张的笑容,一半是冲动,一半是渴求。
她由于自身的恐惧而激动万分。
他的双手在抚摸她的脖子。
43
我们站在黑咕隆咚的实验室里,头顶上是冰鞋在冰上擦过时发出的嘶嘶声。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观察这场暴力的最后一幕。5架监视器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这一场景。随着多次的重复,我看清了一些原先没有注意的细节。我揣摩着,她如何轻轻地对他诉说,催促他做出进一步的表示。她的双手在他的背上来回抚摸着。突然,她的情绪又发生剧变。她眼里冒出愤怒的火花,用手对他猛击一掌。她那挣扎的样子,起先是为了引起他的欲望,接着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因为这当儿出了什么差错,她的眼睛鼓了出来,露出实实在在感到绝望的神气。她用双手推他的膀子,把他的外套衣袖都捋了上去,他袖口的金属扣闪着光。她的手表反射出光亮。她的膀子渐渐垂了下来,拳头松开了,在乌黑的桌子上5个手指显得十分苍白。接着是一阵颤抖,手指变得扭曲,然后就不再动弹了。
他慢慢地意识到出了差错,一时间愣在那儿,然后用手捧起她的头来回摇晃着,试图把她唤醒,最后便从她身上下来了。甚至望着他的背部,都可以感觉到他的恐惧。他的动作依然十分迟缓,好像在梦游一般,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踏着碎步。一会儿朝这个方向,接着又朝另一个方向。他在设法定下神来,确定该怎么办。
我每看一遍这个过程,都产生不同的感觉。头几回,我感到情绪紧张,就像偷看一个下流淫秽的场面,几乎激起我的情欲。后来,我渐渐地变得无动于衷,更多的是在分析研究。我似乎在慢慢地漂移,离开了监视器,最后这些连续的画面似乎在我眼前分解,这两个血肉之躯全然失去了人的特性,成了抽象的东西,一种图案的组成部分,在黑暗的空间里漂移流动。
特里萨说道:“这姑娘有病。”
“看上去是这样。”
“她不是一个受害者,不是这种受害者。”
“也许不是。”
我们又看了一遍,可是我却不明白干吗还要看一遍。最后我说道:“我们往后看吧,特里萨。”
当录像机上的计数器转到一定数字时,我们就把带子倒回去重放一遍。所以我们每一段都反复看了几遍。没过多久,我们又看到一个引人注目的画面。那男子停住脚步,猛地朝一边望着——仿佛他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
“是另一个人吗?”
“也许是他,”她指着监视器,“这块地方出现的阴影似乎与图像不相符合,现在我们明白其中的奥妙了。”
“有东西被抹掉了?”她把带子又倒了回去。在边上那架监视器里,我们可以看到男人抬起头来,望着太平门的方向。他的每个动作都表明他看到了什么人,然而他并不显得害怕或心虚。
特里萨又把画面放大。那人只是个影子。“你什么也看不清,是吗?”
“一个轮廓。”
“有什么特征?”
“我在看他的下巴形状。是的,看到吗?那下巴在动,他在说话。”
“对另一个人说话?”
“或者是自言自语。但是他准是向外瞧。现在你看到吗?他突然又来了劲。”
那男子在会议室里来回走动。这是一种有目的的动作,我记得前一天夜里在警察局看这些镜头时,感到多么茫然。然而,在这5架摄像机前,事情变得一目了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在干什么。他从地板上捡起了内裤。
然后他又向死去的姑娘俯下身子,取下了她的手表。
“这可不是闹着玩,”我说道,“他拿走了她的手表。”
我想他这样做只有一条理由:这表上一定刻有名字。那男子把内裤和手表放进口袋,转身要走。这时,画面又定了格。是特里萨让它停下的。
“怎么回事?”我问道。
她指着其中的一台监视器。“你看那里。”她说道。
她注视着边上一台拍摄全景的摄像机摄下的画面,那上面显示了从敞开式办公室所看到的会议室。我看到姑娘躺在桌子上的轮廓,还有那个在会议室里的男子。
“怎么啦?有什么?”
“这儿,”她指着那里说道,“他们忘了把那个抹掉啦。”在屏幕的边上,我看到一个鬼魂似的身影。那角度和光亮使我们恰好能看清他。这是个男子。
第三者。
他向前走着,如今正站在敞开式办公室的中间,朝会议室里的那个凶手望着。第三者的形象十分完整,被玻璃映现了出来,不过非常暗淡。
“你能使他清楚些吗?能辨认出来吗?”
“我可以试试。”她说道。
再度进行放大处理。她按着键钮,看到画面在分解,增加了画面清晰度,加强了对比度,画面成了条状,颜色变淡,失去了反差。她又慢慢地往回调节,重新处理这个画面。她把画面放大。这一切几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我们几乎能看清镜头中的人物了。
几乎能看清,但并不十分确切。
“一格一格地放下去。”她说道。
现在,画面一个接一个地往前跳跃着。那人的形象变得清晰,模糊,又清晰。
最后,我们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这位等在那儿的男子。
“活见鬼。”我说道。
“你知道这是谁吗?”
“是的,”我回答道,“埃迪·坂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