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夕阳照进寺庙的场院,岩石的阴影投射在耙松的沙土上,涟漪般地微微波动着。我坐着,两眼直盯着沙土上的图案。康纳大概在里边,依旧看他的电视。我能隐约听到播报新闻的声音。当然,禅宗寺院内该有一台电视机。我开始习惯于这些自相矛盾的现象了。
但是我不再想看电视。刚才一个小时里,我看得够多的了,知道新闻媒体玩的这套把戏。莫顿参议员最近压力很重,家庭生活不安宁;还不满20岁的儿子前不久因酒后开车肇事撞伤了另一名少年而被捕;还有风言风语说他女儿作了人工堕胎手术。尽管不断有记者静候在莫顿参议员一家在阿林顿的住宅外,他们还没有见到莫顿太太,让她对此事做出评论。
参议员的工作人员也都觉得参议员近来的压力过重,既要照料家庭,又得烦神于即将来临的竞选活动。他有些反常,郁郁寡欢。用一位工作人员的话来说,“他似乎让什么难言之隐给折磨着”。
尽管没人怀疑莫顿参议员的判断,不过他的一位同僚道林参议员说,莫顿“最近对日本很有点入迷,这或许是他受到了压力的表现。他似乎觉得不再有可能跟日本人讲和。当然,我们知道讲和是势在必行的。我们两个国家如今息息相关。不幸的是,我们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约翰·莫顿性格很孤僻”。
我坐着,两眼注视着院中的岩石变成金黄,而后又转成红色。一位名叫比尔·哈里斯的美国禅僧走了出来,问我是否想喝茶或可乐。我跟他说不想喝,他就走了。我回头朝里边望去,看见从电视机荧屏上闪出蓝蓝的光亮。我看不见康纳。
我又回过头来注视院中的岩石。
第一枪没有击中莫顿参议员的要害。当我们一脚踢开浴室的门时,他正颤巍巍地立起身来,鲜血从他的脖颈上直往下淌。莫顿将枪放进嘴里又开了一枪。康纳大喊了一声:“别这样!”这第二枪却是致命的。枪反冲出他的手中,旋转着落在浴室的瓷砖地面上,离我站的地方很近。四周墙壁上满是鲜血。
接着,人们便开始尖叫起来。我转过身,看见那位化妆的姑娘站在门口,双手捂住脸,高声惊叫着。最后,护理人员赶到现场,给她服了镇静剂。
我和康纳留在那里,直到分局派来鲍勃·卡普兰和托尼·马什。他们两位是负责处理现场的警探。有他俩在,我们就能脱身了。我跟鲍勃说,只要他需要,我们随时都愿意提供证词。说完,我便和康纳离开了那儿。我发现石仓早已走了。埃迪·坂村亦不见了踪影。
这倒让康纳担心起来。“该死的埃迪,”他说,“他上哪儿去了?”
“管他呢?”我说。
“埃迪有麻烦。”康纳说。
“什么麻烦?”
“难道你没注意到他在石仓面前的表现?他太自信,”康纳说,“过于自信。他本该感到担惊受怕才是,可他没有。”
我耸了耸肩。“你自己说过,埃迪很疯狂。谁知道他干吗要做他现在做的一切。”我讨厌这个案子,也厌恶康纳那没完没了的日本式究根问底。我说埃迪可能回日本去了,或许是去了墨西哥。他早先提过想去那里。
“希望如此。”康纳说。
他引我朝电视台的后门走去。他说他想趁记者们赶到前离开此地。我们坐进自己的车子,开车走了。他让我把车开到寺院。自此,我俩一直留在院内。我给劳伦挂过电话,可她不在办公室。我也给特里萨的实验室打过电话,但那儿线路忙,没挂通。我打电话到家里时,伊莱恩说米歇尔很好,记者们也都走了。她问我是否要她留下来给米歇尔准备晚餐。我请她留下,还说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家。
随后的一小时里,我一直在看电视,直到看厌了不想再看。
天色差不多暗了下来。沙变成了紫灰色。由于坐得太久,我的身体感到僵硬。天气开始转凉。我的随身BP机响了。警察局在呼叫我。或许是特里萨。我站起身来,走进寺内。
电视荧屏上,斯蒂芬·罗参议员正在向死者家属表示同情,并强调莫顿参议员是因精神负担过重而自杀身亡这一事实。罗参议员指出,赤井陶瓷公司的报价并没撤回。据他所知,这桩交易依旧在进行,而且,不再会有人强烈反对了。
“唔。”康纳唔了一声。
“那笔买卖又开始了?”我问道。
“看来它从来就没停止过。”康纳显得极为不安。
“你不赞成这桩交易?”
“我担心的是埃迪。他太自负了。现在的问题是石仓将采取什么行动。”
“谁知道?”我很厌倦。那姑娘死了,莫顿死了,可那笔交易却还在进行。
康纳摇了摇头。“别忘了赌注,”他说,“赌注大得很。石仓不会在乎一起小小的卑鄙的谋杀,甚至也不会关心购买某个高技术公司这种战略行动。石仓关心的只是中本公司在美国的声誉。中本公司在美国的势力很大,它还想进一步扩大其势力。埃迪能损毁这种声誉。”
“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十分清楚。”
我的BP机又响了。我回了话。是警察局总部夜班警官弗兰克·埃利斯。
“你好,彼得,”他说道,“我们接到一个要求特勤服务的电话。马特洛夫斯基中士正在车祸现场。他要求找名翻译。”
“什么事儿?”
“他说他那儿有5个日本侨民,要求检查那辆失事汽车?”
我皱了皱眉头。“什么失事汽车?”
“就是那辆在高速公路的追捕中撞毁的费拉里。看来损坏得相当厉害。那一撞使它变了形,还起了火。今天上午交通事故损毁车辆处理作业队用喷灯才把那具尸体清除出来,可日本人非要对这辆车做检查不可。马特洛夫斯基决定不了是否可以让别人检查这辆车。你知道,他不清楚这是否跟正在进行的调查有关。再说,他不会说日语,听不懂日本人讲的话。有一位日本人声称是死者的亲戚。要不你过去处理一下?”
我叹了一口气。“我今晚不当班,昨天刚当过班。”
“不过,值班板上有你的名字。好像是你和艾伦换了班。”
我隐约记了起来。我曾和吉姆·艾伦换了班,好让他带孩子去观看冰球比赛。我是一个星期前同意的,可是这好像已是很遥远的事儿了。
“好吧,”我说,“我去处理一下。”
我回去告诉康纳说我得走。他听了我所说的一切,突然跳了起来。“当然!当然!我在想些什么呀?见鬼!”他用拳猛击掌心。“我们走吧,后辈。”
“我们要去扣押他们?”
“扣押?绝对不是。”
“那我们去干什么?”
“哦,见鬼,我真蠢!”说罢,他就朝汽车走去。我匆忙跟上前去。
我们刚在埃迪·坂村的住所前停下来,康纳便跳下车奔上楼梯。我停好车,追了上去。天空是深蓝色的。此时已是夜晚时分。
康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梯。“怪我自己,”他说,“我早该看出来的,我早该明白这一切的。”
“什么这一切?”我问。跑上楼梯后,我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康纳推开前门。我们走了进去。起居室依然是老样子,跟我早些时候在这儿同格雷厄姆谈话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康纳急匆匆地从一个房间奔到另一个房间。卧室里放着一只打开的皮箱。床上放着阿马尼和比勃洛斯牌上衣,等着装进皮箱。“这个小笨蛋,”康纳说道,“他怎么也不该回这儿来。”
室外游泳池边的灯亮着,在天花板上投下微微波动的绿色图案。康纳走到外面。
尸体俯卧在水中,全身赤裸着,漂浮在游泳池中央,像是嵌在泛着绿光的长方形里的深色剪影。康纳拿着漏勺杆将埃迪推向一边。我们把他拖上用混凝土浇成的池边。
尸体青紫冰冷,开始发硬,但看不出任何伤痕。
“他们是会小心的。”康纳说。
“小心什么?”
“别露出什么破绽。但我敢肯定,我们会找到证据……”他拿出笔形手电,往埃迪嘴里细看着什么。他仔细检查了乳头,外生殖器。“不错。在那儿。一排排红点,瞧见没有?就在阴囊上。还有大腿根部……”
“鳄鱼夹?”
“不错,通上电震线圈。见鬼!”康纳说,“他干吗不告诉我?我们开车从你的公寓去电视台见参议员的路上,他本可以说些什么,本可以把实情告诉我。”
“什么实情?”
康纳没有答复我。他陷入了沉思。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最终,我们在他眼里只是外国人。甚至在绝望的当儿,他也没想到咱们。不管怎么说,他或许是不会跟我们说的,因为……”
他不再言语,两眼直视着尸体。最后,他把尸体推回水中。尸体又漂了出去。
“让别人来写报告吧。”康纳说着,便站了起来,“我们不必做发现尸体的证人。这没关系。”他望着埃迪的尸体漂回到池子中央,头微微下沉,脚跟浮在水面。
“我曾挺喜欢他,”康纳说,“他帮过我的忙。我在日本的时候见过他的一些家人。不过没见过他父亲。”他注视着尸体打转。“埃迪以前挺好。可现在,我想搞清楚一切。”
我困惑不解,压根儿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可我觉着自己不该多嘴。康纳一脸怒气。
“走吧,”他最后说,“我们行动要快。只有两种可能性了。我们又让人家给甩了。但不管怎么说,我非逮住那狗娘养的不可。”
“狗娘养的谁?”
“石仓。”
51
我们开车向我的公寓驶去。“你不上夜班啦?”他说。
“我跟你一块儿去。”我说。
“不。这事我一个人干,后辈。你最好别知道。”
“知道什么?”我说。
我们就这样谈了一会儿,他不想跟我说实情。最后,他终于说道:“昨天晚上田中去了埃迪的住所,因为埃迪拿了那盘录像带。估计是原带。”
“嗯……”
“田中想把它要回去,所以他俩就吵了起来。你和格雷厄姆来的时候,他俩早就闹翻了天。埃迪告诉田中说录像带放在车里,田中就去车里找。可当他见到警察时,惊恐万状,便开了车逃跑。”
“是这样。”
“我总以为那盘录像带在那起事故中给烧毁了。”
“唔……”
“但很明显,录像带并没被烧毁。因为要是埃迪没有那盘带子,他就不可能在石仓面前那么傲气。那盘带子是他手中的王牌。他明白这一点。可他并不知道石仓这个人心狠手辣。”
“为了要回带子,他们就对他动了酷刑?”
“不错。但埃迪准是让他们失望了。他没有吐出真情。”
“你怎么知道?”
“因为,”康纳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不会有5个日本侨民深更半夜要求检查失事汽车的残骸。”
“这么说他们还在找那盘录像带。”
“是的。或者说是在找录像带的下落。这个时候,他们兴许还不清楚究竟丢了多少盘带子呢。”
我思索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找到录像带,”康纳说,“因为这很重要。那盘录像带正在害人。假如我们能找到原带,”他摇了摇头,“就能置石仓于死地。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我在自己的公寓楼前将车停了下来。就如伊莱恩在电话里所说,记者们都走光了。街上静悄悄的,一团漆黑。
“我还是想跟你一块儿去。”我又说了一遍。
康纳摇摇头说:“我现在是休长假,你却没有。你得为自己的养老金考虑。再说,你并不确切知道我今晚要干什么。”
“我猜得出。”我说,“你准备追寻埃迪从昨晚到他死前的踪迹。埃迪离开住所,跑去跟那个红发女郎混在一起。或许他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听着,”康纳说道,“我们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后辈。我有一些靠得住的熟人关系。我们就说到这里。如果你需要我,你可以给我的车上打电话。不过,非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打。因为我很忙。”
“可……”
“好啦,后辈。下车吧。跟你女儿过个愉快的夜晚。你干得不错,不过你的任务现在结束了。”
最后,我钻出汽车。
“再见。”康纳边说,边颇具讽刺意味地挥了挥手,而后开车走了。
“爸爸!爸爸!”女儿伸展双臂朝我奔过来。“抱抱我,爸爸。”
我抱起她。“你好,谢利。”
“爸爸,我能看《睡美人》吗?”
“我不知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她吃了两只热狗、一只冰淇淋蛋筒。”伊莱恩说。她正在厨房里洗碗。
“天哪,”我说,“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不再给她吃这些劣等食物了呢。”
“噢,她就爱吃这些东西。”伊莱恩说。她跟一个两岁的孩子泡了一天,现在显得有些烦躁易怒。
“爸爸,我能看《睡美人》吗?”
“稍等一会,谢利,我正跟伊莱恩说话呢。”
“我做了那种汤,”伊莱恩说,“可她就是不想喝。她就爱吃热狗。”
“爸爸,我能看迪斯尼的节目吗?”
“米歇尔。”我有些不耐烦地喊了她一声。
伊莱恩说道:“我想她吃点东西总比不吃要好。我想我们刚才是顾不上她了。你知道,来了那么多记者,忙得一团糟。”
“爸爸?我可以吗?睡美人?”她依在我怀里扭动着身子,拍了拍我的脸以引起我的注意。
“好吧,谢尔。”
“现在吗,爸爸?”
“行。”
我把她放了下来。她跑进起居室,打开电视,熟练地按下遥控揿钮。“我想,她电视看得太多了。”
“孩子都这样。”伊莱恩耸了耸肩说道。
“爸爸?”
我走进起居室,放好录像带,快速倒至片头,然后揿下放像钮。
“不是这儿。”她说道,显得很不耐烦。
我又将带子快进到正片开头。
“就这儿,就这儿。”她边说,边用力拉我的手。
我按下放像键。米歇尔坐在椅子里开始吮起大拇指来。接着,她从嘴里拔出拇指,拍了拍手边的座位。“坐,爸爸。”她说道。
她想要我跟她坐一块儿。
我叹了口气,朝房间看了看。一塌湖涂。她用的蜡笔、彩色图画书堆得满地都是,还有那辆大型玩具风车。
“让我先收拾一下,”我说道,“等会儿再来陪你。”
她一下子又将拇指放进嘴里,眼睛转向电视,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我拣起蜡笔放回纸板盒;合上她看过的图画书放回书架。突然,我感到一阵疲倦,便在米歇尔身旁的地板上坐了下来。电视里,红、绿、蓝三个仙女正飞进城堡的觐见室。
“那是快乐时光仙女,”米歇尔用手指着说,“就是那个蓝颜色的。”
从厨房里传出伊莱恩的声音,“我给你准备块三明治,怎么样,中尉?”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我发现自己只想坐在那儿陪女儿。我想忘却一切,至少是现在。我真感激康纳没带上我。我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看着电视。
伊莱恩送进来一块拌有莴苣和芥末的萨拉米香肠三明治。我饿坏了。伊莱恩看了一眼电视,摇摇头,又回厨房去了。我吃着三明治,米歇尔硬缠着要啃几口。她爱吃萨拉米香肠。我担心香肠里的添加剂,不过我想不致于会比热狗更有害吧。
吃罢三明治,我感觉舒服多了。我站起来继续收拾房间。我拿起风车开始拆卸,把棍子一根根地放回纸板盒里。米歇尔说:“不要这个,不要这个!”声音很是痛苦。我以为她是想让我别拆掉风车,可根本就不是这回事儿。她用双手遮挡住眼睛。她不喜欢看莫尔菲桑那可恶的女巫。我替她快进跳过女巫,她这才又平静下来。
我拆下风车,把所有部件放进管状盒里,用金属盖把它盖住,放在书架的最底层。我总是把它放这儿的。我喜欢把玩具都放在低矮的地方,这样,米歇尔自己就可以伸手拿到。
管子滚下书架,掉到地毯上。我又拣了起来。书架上有样东西。小小的灰色长方形。我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
是一盘8毫米的录像带,标签上写着日文。
52
“中尉?还有什么事吗?”伊莱恩问道。她已穿上外套,准备离开了。
“等一会儿。”我说道。
我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市区分局的电话交换台,请他们帮我接通正在使用我车子的康纳。我焦急地等待着。伊莱恩看了看我。
“再等一会儿,伊莱思。”我恳求道。
电视里,王子正跟睡美人唱二重唱,小鸟在鸣啭。米歇尔在吮她的大拇指。
接线生说道:“很抱歉,车上没人接电话。”
“好吧,”我说,“你还有什么号码能接通康纳上尉?”
一阵沉默。“今晚值勤人员名单上没他。”
“这我知道。但他留下什么号码没有?”
“什么也没有,中尉。”
“我急于要找到他。”
“请等一会儿。”她让我拿着话筒等着。我在心里诅咒着。
伊莱恩站在前门门厅,等着离去。
我又听见接线生的声音:“中尉?埃利斯上尉说康纳上尉已经走了。”
“走了?”
“他刚才来过这儿,不过现在走了。”
“你是说他在市中心!”
“是的,但现在不在。我没有号码可接通他。很抱歉。”
我挂上电话。康纳去市中心干什么。
伊莱恩依然站在门厅。“中尉?”
我说:“请再等一会儿,伊莱恩。”
“中尉,我有……”
“我说过了,只要一会儿。”
我开始来回踱步。我现在是束手无策。我突然深感恐惧。他们为了拿到录像带杀了埃迪。他们为此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我看了看女儿,她正看着电视,一边吮着拇指。我对伊莱恩说:“你的车呢?”
“在车库。”
“好吧。你听着,我要你带着米歇尔,我要你去……”
电话铃响了。我抓起话筒,希望是康纳。“喂?”
“你好,你好。康纳君吗?”
“他不在这儿。”我说。话刚出口,我就咒骂起自己来。但已悔之晚矣,祸早就闯下了。
“很好,中尉,”那声音说,口音很重,“你手上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对不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答道。
我听见对方轻轻嘘了一声。电话是从车上打来的。他们真是无处不在。
他们很可能就在外面。
见鬼!
我问:“你是谁?”
但我听见的只是拨号声。
伊莱恩问:“什么事儿,中尉?”
我跑到窗口,看见街上并排停靠着3辆汽车。从车里走出5个人。黑夜里5个黑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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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竭力保持镇静。“伊莱恩,”我说道,“我要你带着米歇尔,你们两个进我的卧室,躲到床底下去。我要你们躲在那儿别出声,不管出什么事儿。你明白没有?”
“不,爸爸!”
“现在就去,伊莱恩。”
“不,爸爸!我想看睡美人。”
“过后你再看。”我掏出手枪,检查弹匣。伊莱恩睁大双眼。
她抱起米歇尔。“走吧,宝贝。”
米歇尔在她怀里扭动身子挣扎着。“不,爸爸!”
“米歇尔!”
我的语调吓住了她。她不再吭声。伊莱恩把她抱进卧室。我又装上一匣子弹,将枪放进外衣口袋。
我关掉卧室和米歇尔房里的灯,朝她的小床和缝有小象的被子看了一眼。接着,我又将厨房里的灯熄掉。
我回到起居室。电视依旧开着。那可恶的巫婆正在叫她的鸟去找睡美人。“你是我最后的希望,宝贝,别让我失望。”她对那只鸟说道。鸟飞了开去。
我蹲下身子,轻轻地向门口挪去。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又挪回去接电话。
“喂?”
“后辈。”是康纳的声音。我听见车上电话发出的嘶嘶的静电声响。
“你在哪儿?”我问道。
“你拿到了录像带?”
“是的,我拿到了录像带。你在哪儿?”
“在机场。”
“好,马上到这儿来。带些人来!老天爷!”
我听见屋外过道里发出一声响动。声音很轻,像是脚步声。
我挂上电话,浑身冒出冷汗。
天哪!
如果康纳在机场,他离我有20分钟的路程,或许再多一点儿。
或许再多一点儿。
我得自个儿应付这事儿了。
我注视着门,留神听着。可我再也没听见屋外过道上发出别的什么声响。
我听见躲在卧室里的女儿在说:“我要睡美人。我要爸爸。”我又听见伊莱恩在低声跟她说话。米歇尔呜呜地哭了起来。
接着是一片寂静。
电话又响了起来。
“中尉,”那口音极重的声音说,“喊人来可没必要。”
天哪,他们在窃听车上的电话。
“我们不想伤害什么人,中尉。我们要的只是一件东西。你行行好,出来把录像带交给我们,可以吗?”
“录像带在我这儿。”我说道。
“这我们知道。”
我说:“你们可以拿去。”
“很好。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明白只有靠自己了。我快速思索着。我唯一的想法是:把他们从这儿赶走,从我女儿身边赶走。
“但不能在这儿。”我说。
有人在敲前门,急速、不停的叩门声。
他妈的!
我能觉着所有的一切正从四周向我逼来。事态发展太迅猛了。我蹲伏在地板上,将电话从桌上拉到下面,想躲在窗口下面。
又是敲门声。
我对着话筒说:“你可以拿到录像带。但你先得让你手下的人离开这儿。”
“请再说一遍。”
天哪,这该死的语言障碍!
“让你手下的人离开这儿。我想看见他们离开这条街。”
“中尉,我们一定得拿到录像带!”
“我知道,”我说道,“我会给你的。”我说话时眼睛一直注视着门。我看见门把在转动。有人想打开前门,慢慢地,轻轻地。接着,门把停止了转动。从门底下塞进一件白色的东西。
一张名片。
“中尉,请合作。”
我爬了过去,拣起名片。上面印着:乔纳森·康纳,上尉,洛杉矶警察局。
接着我听见门外一声低语。
“后辈。”
我知道这是一个诡计。康纳说他在机场,这一定是个诡计——
“也许我能帮上忙,后辈。”
这是这桩案子刚开始的时候康纳说过的一句话。我一听这话,感到大惑不解。
“打开这该死的门,后辈。”
是康纳。我站起身打开门,他猫着腰溜进房间。他拖着一个蓝颜色的东西:一件防弹背心。我说:“我还以为你……”
他摇摇头,低声说:“我知道他们准会来这儿。非来不可。我一直等在这房子后面的那条巷子里。前面有多少人?”
“我想有5个。也许还要多一些。”
他点了点头。
电话里那带浓重口音的声音说:“中尉?你在听吗?中尉?”
我将话筒挪离耳朵,好让康纳也能听到,然后说:“我听着呢。”
电视里传出女巫一阵格格的笑声。
“中尉,我听见你边上有什么东西。”
“是睡美人。”我说。
“什么?睡美人?”那声音很有些迷惑不解。“是什么?”
“电视,”我说,“是电视。”
这时,我听见电话另一端的低语声,又听见街上一辆车飞驰而过的声音。这就使我明白了那帮人是在屋外一处暴露的地方。他们就站在这条大街上,街两旁是公寓楼,有数不尽的窗户。随时可能有人探出窗外观望,随时会有过路的行人。那帮人不得不尽快行动。
也许他们早就行动了。
康纳用力拉了拉我的外套,示意我脱下。我边脱下外套,边对着话筒说话。
“好吧,”我说,“你要我干什么?”
“你把录像带送来给我们。”
我看了一眼康纳。他点点头。行。
“好吧,”我说,“但你先得把你手下的人叫走。”
“你说什么?”
康纳握紧拳头,一脸怒容。他想让我发怒。他用手捂住话筒,在我耳边低语一声。一句日语。
“注意!”我说,“Yoku kike!”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声嘟哝。惊讶。
“行,让他们走开。现在你过来,中尉。”
“好吧,”我说,“我这就来。”
我挂上电话。
康纳低声说:“30秒钟。”然后,他消失在前门外。我依旧在扣套在防弹背心外面的衬衫扣子。这背心又重又热。我立即开始出汗。
我注意地看着表,等了30秒钟。秒针嘀嗒嘀嗒地走着。时间一到,我走了出去。
有人早就熄掉了过道里的电灯。我在一个身体上踩了一脚。我站住脚,看着一张瘦长的亚洲人的脸。一个小孩的脸。他年纪极小,才十来岁。他失去了知觉,呼吸微弱。
我轻声下楼。
二楼过道上没人。我继续下楼,听见二楼某个门后传出电视里闷闷的笑声。一个声音说道:“告诉我们,这第一次约会你去了什么地方?”
公寓楼的前门是用玻璃制的。我朝外面看去,只见到停靠的车辆和一道围墙以及楼前的一段草坪。那帮人和汽车或许在左侧的什么地方。
我等着,吸了一口气,心怦怦直跳。我不想走到外面去,但我所想的就是把他们从我女儿身边赶走,使这场激战远离我的——
我走到屋外,步入夜色之中。
我那汗津津的脸和脖颈上一阵寒意。
我往前挪了两步。
这会儿,我能看见他们了。他们站在车旁,离我有10米远。我数了一下,有4个人。其中一人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犹豫了一下。
另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除了车旁那几个人以外,我见不到其他任何人。他们又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开始朝他们走过去。突然,背后一记重击把我击倒在地,我的脸碰到了湿漉漉的草地。
我马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了。
我背后挨了一枪。
接着,枪声四起。全是自动武器。枪口吐出的火舌像闪电似的照得大街通明。枪声在街两侧的公寓楼间回响着。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我听见四周有人在高声喊叫。更密集的枪声。我听见汽车马达的发动声,然后汽车隆隆地沿着大街从我身边开了过去。不一会儿,响起了警车的警报器声,还有汽车轮胎刺耳的嘎吱声。探照灯光向四周照个不停。我依然卧躺在草坪上。我觉着自己在那儿像是躺了有个把小时。接着我意识到人们是在用英语喊叫着。
最后过来一个人,蹲在我身边,说:“别动,中尉。让我先看看。”我听出是康纳的声音。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后背,然后说:“你能翻过身来吗,中尉?”
我翻过身。
康纳站在探照灯那刺眼的强光里,低头看着我。“子弹没打穿,”他说,“不过,明天你的背会酸痛得要命的。”
他扶我站了起来。
我回过头去想看看躲在背后向我开枪的人,可竟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一些弹壳,散落在前门附近的绿草里闪着暗黄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