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狮子的暴怒和蛇的狠毒,都是神圣的,全来自那个带有生命原始之根的、独一无二的、神性的--生命之圈,他们由此保持了好奇和生命的欢乐,以及害怕和厌恶。他们行如儿童,但有力量和威力,以及真正成人的感悟知识。他们有一片极有价值的知识世界,这个世界对现代的我们却已完全不可见了……
我们坐在位于城门上方的咖啡店的简陋的桌子旁,看着傍晚带着工具和对收成的估望从田野归来的农民进入城门。他们经过城门时,小镇海关的职员查看了他们,问了他们一些有关是否带了草捆之类的问题,并戳了戳他们臀部的包裹。当一车灌木枝条拉近时,他喝令停下来,然后用一根长长的钢棍拔开枝条,插进去仔细查看是否藏有酒桶或油罐、桔子包或其他食物,因为所有带入意大利小镇的食物--除食物外别的东西也如此,--都必须付税,有时得付很高的税。
可能在伊特鲁利亚人时代,农民在傍晚进城时的情形与此相同。伊特鲁利亚人是本质上的城市居民,即使是农民也居住在围墙之中。在那些日子里,农民们无疑即奴隶,与今日的意大利农民非常相似:他们在农田间劳作,没有工资只获得部分农产品;他们热心于田间劳作,带着今日意大利人仍然具有的对土地的执着认真,和几乎是热切的关注;他们住在城里或村庄里,但夏季会在野外的田里建些小茅屋住。
在过去那些日子里,在像今天这样的一个美好傍晚,男人们会带着裸露的、因日晒风吹而黑里透红的肌肤和强健而无忧无虑的体魄进来;女人们则身穿宽松的白色或蓝色亚麻罩衫翩翩而至;显然其中有些人会吹着牧笛、有些人会唱着歌进来,因为伊特鲁利亚人酷爱音乐,并具有现代意大利人已失去的内在的轻松。农民们会来到大门内那清洁整齐的神圣地方,他们走过一直向上延伸到山顶的、两边尽是一排排有着欢快色彩的门面、画着或挂着点亮的赤陶花灯的低矮小房子的街道时,会边走边向那座五光十色的小庙致敬。此时你几乎仍能听到他们或静静地或呼喊着、吼叫着、吹着笛子、唱着歌、赶着极安静地行走着的绵羊山羊混合的羊群、牵着脖子上仍套着辕杆的、步履沉缓的如鬼怪似的白色公牛进来。
显然在那些日子里,年轻的贵族们会裸着四肢身骑一匹几乎全裸的马,可能手持长矛、虚张声势地慢跑着越过那些红棕色皮肤的、四肢发达、皮肤光滑的农民男女,一路溅着水花进来;甚至会是一位最高长官鲁库蒙斯,非常高贵地坐在由身体笔直的马车夫驾驶的四轮马车上,在日落时分徐徐而进,在神庙前驻足,行一遍简单的进城仪式。拥挤的群众将在一旁等候,而那位古时的鲁库蒙斯则满脸放着红光,东方风格的胡子修剪得很精致硬朗,脖子上戴着金项链,华贵的斗篷镶着深红色的花边、垂着丰富的褶皱并袒露着胸脯,他是那么威严沉着地坐在马车的座位上,犹如一尊神,人们甚至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吸取力量。
马车从神庙驶出又向前行走了一段,这位坐在四轮马车车座上的鲁库蒙斯,从腰肩上退下了斗篷,就光着膀子和胸脯坐着。农民们于是诚惶诚恐地缩了回去。接着可能会有几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市民举起手臂先表示敬意,然后走向前去陈述什么困难或要求替他们申张正义,而那位鲁库蒙斯则安祥地坐在属于另一个权威的世界之中,以自己内在的智慧和知识、责任感约束着自己,直到听完一切陈述,然后略言几句--随后镀金的铜马车一阵风似地驰往山上自己的家中。市民们各自散去也回到自己的家中,于是黑暗的街道只留下音乐声和摇曳的火把,整个城市开始晚餐、晚宴,开始尽情地享受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光。
现在这一切已不同昔日了。那些土褐色的农民身裹粗陋的衣服、散漫地穿过那片荒废的空地、拖踏着脚步无歌无意义地回到了家中。我们已失去了生活的艺术,以及一切之中最重要的一门科学--日常生活的科学、行为科学,对此我们真的已变得全然无知了,我们有了替代它的心理学。如今在意大利,在意大利炎热的夏天,如果一个体力工人在大街上脱去衬衣裸着躯干自在地干活,警察会立刻冲过去、侮辱性地命令他马上穿上衬衣。他们会认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蠢汉粗人,只有尽可能地把这样粗野的人消灭,生活才会变得合情合理;而女子在大街上裸露胳膊和大腿则只不过是对整个人类躯体的一种侮辱而已:“看那人,那没什么。”
两者都无所谓!--既然如此,劳动者的躯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旅馆那空空的黑暗中,呆着三个矮小黄脸的日本男人。有人告诉我们,他们是来塔奎尼亚城下的海边检查盐厂的,他们有政府的许可。那家盐厂,从海边围海而成的水池中提炼盐的工厂,是一所监狱,由罪犯担任工人。你也许想知道为什么日本人会被正式地派来这里检查这样的地方?有人告诉我们说,因为这些盐厂“非常重要”。
亚伯蒂诺与三个日本人正打得火热,似乎已获得他们很深的友情,他俯身于他们的餐桌上,年轻的棕色头颅挤在三个黑色头颅中间,显然完全被接纳了。他匆匆赶去吃他们的食物,--然后赶回来看我们打算吃些什么。
“那儿有什么?”
“那里有意大利。”他说话时总带着令人喜欢的从容不迫,好像那里有适合沙皇的菜单,然后说一句“我去问问女主人!”便突然离开了--箭一般地射了出去--他然后回来,以宏亮的嗓音告诉我们结果。我们早确知他会说什么,他却似乎在宣告发现了新耶路撒冷似的--“有鸡蛋--呃--和牛排--呃--还有一些小土豆--”我们对鸡蛋和牛排非常了解!无论如何,我决定再吃一次牛排和小土豆--油炸的。我们的运气不错,午餐后还剩下一些。
亚伯蒂诺又箭一般射了出去--只为了箭一般射回来并宣告土豆和牛排已做好(由中国厨师做的,他悄悄耳语说)--但那儿还有牛蛙。还有什么?牛蛙!--哪种牛蛙?--我会让你看的--他又箭一般射了出去,回来带来一盘有八九对剥了皮的牛蛙后腿的菜肴。B眼睛转向了别处,我要了牛蛙--它们看起来很吸引人。
因牛蛙安全抛锚而欢欣鼓舞,亚伯蒂诺跳跃着又箭一般地离去,片刻带回来一瓶啤酒,然后悄悄告诉我们所有有关那些中国人,他这么称呼他们--的消息--他们不会说一句意大利话,他们要表达一个意思时,便拿起一本小书《法意字典》,面包--呃?他们要面包。唉!--亚伯蒂诺低声咕哝着,像一个逗号或分号。我把它写成了“唉”--他们要面包,呃?--唉!--他们拿出小字典,--于是他拿出一本意想不到的小字典,把它放在台布上,舔了舔手指,翻着那些意想不到的页码--面包!--呃!--P--你看“P”下面--呃!--这就是--“佩恩”!--面包--正是这个词--面包!他们要面包。然后是酒!呃!拿起小字典--(他兴致勃勃地翻动着那些不可思议的小页码)--呃!就在这里,“维诺”!--酒!--就是,酒!他们就这样干!每个词!他们找出了“名词”!呃!名词?你!呃!--我告诉他,亚伯蒂诺!
男孩如此滔滔不绝,直到我问他“雷朗尼”(牛蛙)怎么样了?噢!呃!雷朗尼!--他又箭一般地离去,接着端着一盘炸蛙腿、成对的蛙腿,旋了回来。
他是个活泼有趣的男孩,但其担有责任的内心深处有某种悲哀和渴望。第二天他旋风似地过来给我们看一本威尼斯风光的书,那是中国佬留下的,他固执地这么叫他们,问我是否想要这本书。我说不要。他然后又给我们两张日本邮票,以及写在一张小纸片上的其中一位日本绅士的地址。这位日本绅士和亚伯蒂诺打算交换艺术邮票。我坚持说日本人不是中国人。--呃!亚伯蒂诺回答,“但日本人也是中国人!”--我坚持说不是,说他们生活于不同的国家。他箭一般地离开了,然后拿回一本学校用的地图册--呃!中国在亚洲!亚洲!亚洲--他翻着页码。他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真该去上学,而不是在14岁的小小年纪便去经营一家旅馆。
领我们去坟墓的向导得整夜看守那家博物馆,所以黎明后得睡会儿觉,因此我们得10点才能出发。人们都去了田里,小镇已空巷了,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人随意站着。城门已大开。晚上城门是关闭的,这样小镇海关的人能安然入睡,而那时你便既不能进城也不能出城了。我们又喝了一杯咖啡--亚伯蒂诺早晨的咖啡做得可不怎么好。
我们随后看到了向导,他正与一个穿着屁股、膝盖上缀有棉天鹅绒布片的旧灯芯绒裤、头戴旧礼帽、脚穿厚靴子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谈话,那人显然是个德国人。我们走过去向向导、不是向那个德国小伙子,打了个适当的招呼便出发了,那德国小伙像是早餐喝了醋似的一脸酸溜溜的表情。
这个早晨我们得走好几英哩去墓地的最远一端。我们还有好多墓可看,那儿总共还有25至27个彩绘坟墓。
早晨来自西南面的微风很硬,但清新爽人,不像通常意大利的西南风那么肆虐。我们沿着大路轻松地向前行进,老狗在后面翻滚似地跟着,它喜欢在墓群中度过上午。海面显得非常清明,这使空气加倍明媚、加倍令人心旷神怡,我们觉得犹如置身于大山之巅。公共汽车从维特堡隆隆而至经过我们身边,田野里的农民们正在劳动,向导偶尔向田中的女子们打个招呼,她们便俏皮地回敬着他。
那位德国青年步履坚稳地走着,但其精神似乎不如其步伐坚定。你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才好,他似乎什么也不想给予,似乎不想别人与他说什么,可能我们不与他说话已使他生气。向导以永远不会逝去的快活用意大利语和他聊了会儿,但很快明显觉得轻松似地退了回来,然后与较温和的B作了伴,把我与德国年轻人扔在了一边。那德国人显然在不时地吞咽着他的醋。
我觉得与他在一起和与现在的大部分年轻人在一起没什么两样:他正在违抗比自己的罪过更大的罪过,他拿醋作饮料,迟疑地说着德语,因为意大利语似乎很蠢,他又不会说英语。我在最初半英哩时便已知道:他23岁(看起来只有19岁),已完成大学学业,打算当考古学家,正旅行着进行考古活动,已到过西西里和突尼斯,刚从突尼斯从回来。他对这两个地方都觉得没什么--“全是瞎吹”--他急速地抛出这句话,像扔一个很讨厌的烟蒂似地把这句话扔了出来--他看不上任何别的地方,也看不上伊特鲁利亚--“不值得一看”。
他显然对我也不屑一顾:他认识一两个我遇到过的教授,对塔奎尼亚的坟墓很了解,以前已两次来过这里并在这里呆过,但对这些坟墓不以为然;打算去希腊,但并不期望在那儿有大收获;这次呆在另一个旅馆里,不是杰恩特尔旅馆,因为它还是廉价了点;他可能只住一个晚上,拍一下所有坟墓的照片,他有架很大的摄像机--如日本人似的有意大利政府的许可--显然并没多少钱,但自己不化钱干一切事真是太棒了--期望成为一位著名教授,在一个他不以为然的领域--我不知道他是否总能填饱肚子。
他是个易怒易烦燥的青年人,即使在沉默、客气时亦如此,--不值一看!--没什么意思!--这些似乎是他最喜欢的句子,似乎这也是当今所有年轻人最喜欢说的话。对于年轻人,世上没什么值得一提。
我想这不是我的过错,所以设法忍受一切。作为战争时的一代人已很糟,成长在战后肯定更糟。你不能因年轻人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责备他们,战争夺去了他们的大部分生活意义。
我的年轻伙伴倒没这么糟:他甚至很愿意人们让他相信点什么,他内心深处有种渴望和悲悯。
在这个令人欢欣鼓舞的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经过了有着白色大理石墓碑、有许多神秘地跨越于一条中世纪水渠之上的拱桥的现代墓地,走下大路,走上一条蜿蜒于长长的山顶的小路,越过在海风中如纤细的羽毛般翻飞并荡起波澜的绿色麦田向前行进着。
这儿那儿常不是有紫色白头翁草的花须,便有小片的马鞭草和大片大片的雏菊,以及一簇一簇的甘菊花。在曾是墓冢的一个石土包上,日光兰获得了优势,它们在清新明亮的空气中开放出穗状的花朵,就像一群聚集于山头的战士。高地上的麦地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但粗犷而起伏不平,因为那儿曾经全是墓冢。
我们沿着麦地、沐浴着迎面而来的微风一路前行着。海的光亮使空中充满令人兴奋的明快气氛,整个原野则是一派恬静和安祥。犹如两只狗向对方嗤鼻似地,我们俩用德语警惕地交谈着。
我们突然转到了一座几乎看不见的坟墓前--德国青年知道确切的路线。向导匆匆过来点燃了乙炔灯,狗给自己找了块避风之地缓慢地蹲歇了下来,我们走入地下,又离开了现实世界,慢慢沉进了伊特鲁利亚人的世界之中。
在这片墓地最远一端的墓群中,最著名的一座墓是“公牛之墓”,它有向导称之为“色情画”的壁画--但只是“一点点”。德国青年一如平时耸了耸肩,但他告诉我这是所有墓中最古老的墓之一。我相信他的话,因为它看起来确实很古老。
它比别的墓宽些,顶部不那么倾斜,沿边墙有一架放石棺用的石床,终端的石墙上挖有两个门洞,是从岩石中挖出的,通向显得更阴暗的第二个墓室。德国青年说第二个墓室是后来挖的,由第一个墓室往里挖掘而成,那儿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画。
我们回到第一个、那个旧的墓室,它因终端墙门洞上方的两只公牛而被称为“公牛之墓”。画上一头长着男人脸的公牛正在“色情地”猛攻,另一头公牛则安祥地躺着--其神秘的眼睛扫视着墓室,脊背静静地对着一幅图的另一部分,向导说那幅图并不“色情”--“因为上面是位女子”。德国青年带着醋酸的表情笑了笑。
这个墓中的一切显示了东方式的古老文化:塞浦路斯或希蒂特、或克里特的迈诺斯文化。终端墙两个门洞之间有幅迷人的画,上面是一个裸体的骑马人拿着一支长矛、骑着一匹裸马正走向有棵美丽的小棕榈树、一口井或泉眼的地方,那上面有两头雕塑的黑脸兽--带着奇怪的黑脸的狮子;从靠近棕榈树的那头狮子嘴里流出一股水直注入一只圣水碗中,稍远的一边有一个战士正在走近,他戴着铜头盔和护胫,显然他踏上井台时在用其左手中挥舞着的剑威胁那个骑马人。战士和骑马人都穿着东方式的长长的尖头靴,那棕榈树也不是典型意大利风格的。
这幅画有种特别的魅力,并显然有其象征意义。我对德国青年说:你认为它意味着什么?--哦,没什么意思!骑马的人想到水槽处饮他的马,可水不多了!--拿剑的男人?--呃,可能是他的敌人。--黑脸狮子?--哦,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井边的装饰物而已。--图的下部有几棵挂着花圈和围巾的树。图边上的图案,这次没用鸡蛋和标枪,而是用了所谓的“金星”形。在两个标枪形之间,有个上面放了小十字架的球--那是,那是象征物吗?--我问德国青年。--这儿没有象征物!他愣愣地回答--仅仅是装饰物而已!--这可能是真的,但伊特鲁利亚艺术家没有象征物以外的概念,不会比今日的英国饰马者有更多的概念,所以我们无法认可德国青年的话。
我此时只好放弃想弄明白的念头。画的上方有一句用伊特鲁利亚语写的纤细而潦草的句子。--你能读懂吗?我问德国男孩。他很快读了一遍--我自己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辨认。--你懂上面的意思吗?我问他。他耸耸肩。显然没人能读懂。
在岩顶浅角处的传令兽看起来很奇怪,其中间蹲踞着的坛子、所谓的神坛,四角上有四只公羊的头;右边有个黑脸白身的男子正牵着松驰的缰绳骑在一匹黑马上飞奔而至,身后跟着一头飞奔的公牛;左边有个更大的形象,那是一头拖着舌头的形状怪异的飞奔的狮子。但狮子的双肩上长出的不是翅膀,而是第二个脖子,上面有个长有胡子的黑脸山羊头。所以这头复合动物有其第二个向后倾斜的脖子和山羊头,以及第一个有鬣毛的狮脖和吓人的狮子头;狮子的尾端是个蛇头。显然这是确切的凯米勒怪兽。--在狮子尾巴之后奔驰而至的是带翅膀的雌性斯芬克斯。
这头有着第二个头和脖子的狮子代表了什么?--我问德国青年。他耸耸肩,说:没什么!--他觉得它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本来就没什么意思,除非是A、B、C般明确的事实,那对他才会有意思。他是个科学工作者,如果他不想要一个事物有意思,它实际上便没有意思。
但带有从肩部向后反弹的山羊头的狮子肯定代表着什么意思,因为由本凡纽托·色利涅修复的、现存于佛罗伦萨博物馆的阿雷左著名的青铜雕凯米勒怪兽同样非常生动,那具青铜雕是世界上最动人的青铜雕之一,上面的带胡子的山羊头,从狮子肩上扭曲着向后弹去,山羊头上的右角则被越过背部向前扫来的狮尾的蛇咬住。
尽管这是正确的凯米勒怪兽,臀部颈部带着骑天马的佩格萨斯留下的伤痕,它仍不可能只是个大玩具,它有、并打算表达一个确切的神秘意思。事实上,希腊神话只是某种非常明确、非常古老的神秘观念的粗显形式,这种古老观念远比神话或希腊神话古老,神话和人化的神仅仅是早先宇宙(泛神)宗教的一种衰退形式而已。
对我来说,这些伊特鲁利亚艺术品的奇怪的潜在意义和美,正从艺术家或多或少意识到的其象征意义的深奥性中显现出来。伊特鲁利亚宗教显然从来就不是神人同形的宗教:他们的宗教中所包含的无论什么神灵都不是现实的人形的,而是各种元素力量的象征物,如早期埃及的情形一般,只是象征物而已。
那未分开的神灵头,如果我们可以这么称呼的话,是芒达姆--带着其核心的、代表了生命最最元始物质的原质细胞的象征物,而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那样是一切创造、进化的最最源头的那个人、那个人化的神。
所以可以这么来思考:伊特鲁利亚人的宗教关注所有物质的和原创性的动力和力量,是这些力量建立又摧毁了灵魂。这个灵魂、个性如一朵花渐渐从混沌中产生,只能再消隐于混沌,或者说是地下世界之中。--我们却正好相反,下结论说人类的开端是语言!--它否定了物质世界的真正存在。我们只存在于语言之中,而语言只是锻打出来的用于掩盖、虚饰、隐匿一切事物的薄片而已。
对伊特鲁利亚人来说,人,按其不同的表现特性或能力,可以是一头公牛或一只公羊、一头狮子或一只鹿,人在其血管中有鸟的翅膀和蛇的毒液的血,一切皆源自其血液。而无论其变得怎样复杂和矛盾,血缘永远不会受到打扰或被遗忘。血液中含有不同的潮汐,有些总是处于冲突状态:如鸟和蛇的、狮子和鹿的、豹和小羊羔的,而冲突本身便是统一的一种形式,就如我们看到的同时具有一个山羊头的狮子一样。
但年轻的德国人不会想到这些,他是现代派,只有显而易见的东西本身对他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有山羊头、又有自己的头的狮子真是不可思议,而不可思议的东西就不可能存在、就不值一提。所以,所有伊特鲁利亚人的象征物对于他便是不存在的、是粗陋浅俗不值一想的,他不愿为此花费心思,因为它们都是精神无能的结果,所以不值一提。
但也许他是不愿放弃自己的东西,或泄露任何将能使他成为著名考古学家的秘密,尽管我并不认为他是那样。他还不错,将自己的感悟告诉了我,详细告诉了我他的发现,否则我可能会忽略,例如:那匹白马的线条明显地已被修改过,你可以看到马的后腿和乳房以及骑马人的脚的原来线条,你可以看到艺术家怎样深思熟虑地改变了线条,有时还不止修改一次。好像他每次都是先画出整个形象,然后修改一下位置和方向以满足自己的感觉。
由于当时没有印度橡皮可以擦掉第一次画的东西,至少从公元前六百年开始,出现了一位具有纯真艺术家内在灵感的伊特鲁利亚人留下的精致微妙的错误,而他那漫不经心的快乐使他随意留下了自己的修改痕迹让别人去窥视,如果别人想这样做的话。
伊特鲁利亚艺术家或用刷子或可能就用指甲在柔软的粉墙上,划拉出他们要画的形象的轮廓,然后露天上色彩,所以干得快。其中有些画我觉得像是掺蛋黄的颜料画的,在其中一座墓中,我想是“弗朗西斯科·圭斯廷尼尼墓”吧,绘画像是直接画于裸露的乳酪似的岩石之上的,在那种情形下,男子披肩的蓝色会显得非常鲜艳。
伊特鲁利亚绘画的精妙之处如中国画、印度画一样,在于其形象那奇妙的、含意深远的边线,它不是轮廊线,它不是我们称之为“素描”的东西,它是人体突然消失于大气之上的一种流畅的轮廊线。伊特鲁利亚人似乎看到了从形象内部到表面汹涌而出的活泼泼的东西,其黑色侧面形象的轮廊和曲线便显示了所绘形象的内在的整个运动。确切地说在那儿没有造形,形象虽画于平面上,但它们几乎都是丰满的、甚至肌肉饱满的,我们只有到了后来的“汽笛之墓”时,才看到了造形的形象,那是庞贝风格的绘画,讲究光线和阴影。
那个古老的世界必定是个迷人的世界,那儿的任何东西都是活生生地显现的,在与别的一切事物发生关系时的昏暗中全显得光彩照人。这不仅仅是日光将它作为孤立的个体事物而显示了出来,使那儿的一切都具有视觉上的鲜明轮廊,还在于其极端的清晰度是在情感上、生命力上与奇异的别种东西相联的。一个事物从另一个事物中蓬勃而出、心理上相矛盾的事物感情上却融合在一起,以致于一头雄狮同时也可以是一头山羊,或不是头山羊。在那些日子里,骑在一匹红马背上的男人不会只是骑棕色驽马的杰克·斯密思,他是个肤色温雅的造物,脸上充满了死或生的色彩,血液中燃烧着游历的渴望,燃烧着涌动的热情,和由这种渴望和热情而燃起的动物生命力的狂潮所推动的狂奔,它周旋于某种神秘的旅程之中,周旋于其自身的某个重负之下,正奔向某个不可知的目标。
同样,一头公牛并非仅是那么个价值的、不久便会归于屠夫的留种动物,而是头极富神奇色彩的野兽,它是带有推动世界万物隆隆运转、推动太阳喷薄而出、推动男人带着繁殖力量出现的伟大的、熔炉般的热情的井口。这头公牛是畜群之首,小牛犊和小母牛、母牛们的父王,是牛奶之父。前额上有着威力之角、象征着生殖力之角的好战部分的它,是力量、妒忌、冲突、向敌方猛攻的咆哮着的主人。
山羊与之相同,是乳汁之父,但它不代表巨大力量,它代表机智,是妒忌、顽强的生殖力之父的机智意识和自我意识部分。而狮子则是带着饮血的能量而呈黄色并怒吼着的最最恐怖的部分;它也像太阳,但太阳因吸饮地球的生命力而得以维持自己的生命,因为它能像一只黄母鸡孵蛋那样温暖世界万物,又能用其滚烫的舌头舐取世界万物的生命。山羊说:让我永远生育吧,直到世界成为一只臭气熏天的山羊。但随后来自另一血统的同样源自男人体内的狮子怒吼起来,以另一种智慧的热情举起爪子去攻击山羊。
所以所有造物都是潜在地以其自己的方式行事的,变化万端的意识在永恒的矛盾和对立中展开暴风雨般的搏斗,这是任何智力都难以调和的。所以我们只能象征性地理解生命的世界,但因此可以说,每一种意识,狮子的暴怒和蛇的狠毒,都是神圣的,全来自那个不可破的带有原子核、带有生命原始之根的、独一无二的、神的--如果你想这么称呼的话--的生命之圈。而带有灵魂和个性的人类,则源自与所有万物的永恒联系之中,血缘一成不变,并且不可摧毁,但始终处于矛盾斗争的风暴之中。
古人有意识地、如现在的儿童一般无意识地,观察着事物中永恒存在的奇迹。在古代世界,三种驱人行动的情感肯定是“好奇”、“恐惧”和“崇敬”:“崇敬”是拉丁语词中的“崇敬”之意(它同时含有“好奇”之意),同时也有我们理解的“崇敬”之意;“恐惧”从广义上说还包括厌恶、害怕和仇恨;然后出现了最后的、也是个人化的骄傲感。爱只是“好奇”和“崇敬”的副产品。
但只有在看到了一切事物在相关的内在情感意义上的震颤中的变化之后,古人才能保持这种好奇和生命的欢乐,以及害怕和厌恶。他们行如儿童,但他们有力量和权威,以及真正成人的感悟知识。他们有一片极有价值的知识世界,这个世界对现代的我们却已完全不可见了,在那个世界中他们是真正的成人,我们却是孩童。现在则正相反。
即使是“公牛之墓”中的两处“色情”画,也并非肮脏淫秽之画,其意义远非如此。德国青年与我们所感到的完全一样,画中包含的是与其余画相同的天真的好奇感,相同的古代成人完全接受的生活的无邪心态,相同的通过公牛的眼睛、斑豹的眼睛看事物,并通过它们得出结论的方法。
这两处小画都有其象征意义,与道德不道德的概念完全无关,它们被置放于传令兽的相对位置之中,这次是与人脸公牛有关,而不是与斑豹有关,其中含有公牛的安祥和人脸公牛低着角的进攻势态,这不是一种判断,而是感情行动及其反应的集中体现--乳汁和生殖力之父的行为及对它的反应。
在这片遥远的、麦浪覆盖着的小山中,还有许多美丽的古墓,“占卜官之墓”便非常引人入胜。它的终端墙上画着一条“通向坟墓”的通道,两边各有一名男子做着可能是哀悼的姿势,其姿势是一手伸向额头,显得奇怪而极其严肃。这两名男子正在墓门旁哀悼死者。
不!德国青年说。画中两边有哀悼者的门,并不代表通向坟墓的门,人们只是画上一扇门,以便以后可以按此挖出并建立第二个墓室,同时那两个男子并非在哀悼--
那么他们在干什么?
耸肩!
在画门上方的三角地带有两只狮子,一只白脸,一只黑脸,抓住了一只山羊或是羚羊:黑脸狮翻过身来咬住了公山羊脖子的一边,白脸狮则咬住了它的臀部。这儿我们又有了两头传令兽,但它们不是对着中间的祭坛或树吼叫,而是咬住了山羊、生命乳汁的给予之父的脖子和臀部。
边墙上有非常精致的表现裸体摔跤者的壁画,然后是一幅引发了许多关于伊特鲁利亚人“残忍”的议论的场景画:一个身上只缠一条薄布带的男子头上套着一只布袋,屁股上正被一只凶猛的狗撕咬着,这条狗由另一个男人牵着,那男人手上的绳索连着一段显然是带木节的皮带之类的东西,这段木节系在了狗的项圈上。
牵着绳索的男子戴着一顶特别高的圆锥形高帽,他的四肢很发达,正激动地跨向头上套着布袋之人的身后站定;受害者现正被拴着狗的一根很长很长的绳索缠住,但似乎他的左手已快抓住绳索把狗从其臀部拉开,他的右手则握着一根大棒,正打算在狗进入其够得着范围内时打那条狗。
这幅画被认为是一幅表露了伊特拉欺坎人野蛮残忍的体育运动的画。然而既然墓画中有一位拿着弯曲的节杖的占卜官,他正对着飞过身边的黑鸟紧张地举起手掌,而摔跤者正在奇怪的三个大碗叠成的碗堆上方摔跤;在墓的另一边墙上,在第一幅画中牵着狗绳的戴圆锥形高帽的男子现在正在极其兴高采烈地跳着舞,似乎在为获得胜利和自由而再次高兴,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肯定这幅画与其余的画一样是象征性的:遮着眼睛的男人正与某种狂暴的攻击因素战斗。如果这是一种运动,就该有观看者,如在“四轮马车之墓”中所展示的运动场面一样,然而这里并没有观众。
无论如何,墓中所画的场景都是那么的真实,似乎可以肯定一切均已在实际生活中发生过。可能生活中就有某种形式的试验或考验,会给人一根大棒并把他的头用口袋套上,然后让他去与一条攻击他的凶猛的狗搏斗,而那条狗已被绳子拴住,甚至有一段木把系于脖子上,凭此受考验的人能抓住并攥紧这个把,同时击中狗头。套着口袋的人有打狗的很好机会。
就算这是一种运动,不是某种形式的试验或考验,其残忍也并不过分,因为袋中的人有较早击中狗头的很好机会,与罗马的血腥格斗表演相比,这几乎可算是一种“公平游戏”。--但它肯定比运动有更多的内容,那牵狗绳的男子的舞蹈真是太漂亮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墓画本身也是显得过于令人紧张、过于富于含义的。狗--或狼或狮子--咬人的臀部是一个太古老的象征,我们在佛罗伦萨博物馆的画有阿美耸斯的石棺顶部便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这种象征物。这个石棺就来自塔奎尼亚--棺盖的尾部刻有一个裸体的男子,他分开着两条腿,两边各有一条狗在咬他的臀部。那狗代表疾病和死亡,正在咬股中的大动脉,而那是男人身上涌现生命的部位。--在古代象征主义中这种动机很普遍,而恶毒势力攻击股中大动脉的神秘观念后来被希腊人改变成了阿克泰和他的狗的神话。
另一座非常精致的墓是“男爵之墓”,它有绕墙一周的单一形象的、画于亮色背景上的黑色装饰带,画中有马和人,全是黑色侧影像,构图非常精彩。那些古代马匹似乎完全满足于它们作为马的身份,似乎比罗沙·蓬荷,甚至是威拉斯奎兹所画的马在灵魂上更像马,尽管后者更形似些,而因此便有人问:到底什么是一匹马的马性?一个人看着马时,他看到的会是什么?那永远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会是什么东西?人所看见的会与用相机拍的快照不一样,也与电影摄像机摄下的连续瞬间快像不一样,而是一种伴随着起伏的好奇情绪的视觉印象,其中掺和了涌动起伏的想象,然后由大脑挑选出自认为能代表所见形象的某些特定因素。
我们早已下决定要依客观事物本身来看事物,就像拍照那样,但相机既不能感觉马的体温及其特殊的体形,也不能嗅到马的气味、感觉马性,也不能听到马嘶。而我们看马的眼睛则带着我们所有的有关马的感官体验,更不用说我们对其狂怒的恐惧、对其力量的崇敬了,我们的眼睛是真能“看到”这些的。
这是完全的儿童视觉,是全方位并有感悟力的,但这种感悟性的视觉在我们身上会因成长而变得残缺不全并丢失,等到成熟后我们就只能看到马的单调无趣的一面,只能看到其静止的外表形象了。
我们走进一座又一座坟墓,走入地下的黑暗世界,又出来融入微风荡漾的明媚世界之中,一天很快便过去了。看过一座又一座坟墓之后,我们竟离城来越近,发现新的公墓就在眼前。我们已走过与斜坡交叉的水渠,只要再走一段地下通道便可到达小镇了。
在新公墓附近我们又进入了一座大墓,这是我们见过的最大一座墓--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那里有宽大的搁置石棺、棺架用的石床,中间有巨大的方型石柱,上面画着一个泰丰--有着卷曲的蛇形双腿、胳膊后有双翅、双手托着岩顶的海神。石柱顶上有两个泰丰,另一个在石柱的另一面,与第一个几乎一模一样。
在这个地方,伊特鲁利亚人的魅力几乎是一下子消失了。这座墓巨大而粗陋,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丑陋得像山洞,而有着红色肌肉和由光和阴影雕刻法造型的泰丰则显得很‘聪明’,所以可能是现代人所为,是为增加效果而雕的。他有些像庞贝画中的形象(以红色为主调),--有点像布雷克,但却是出自一种很新的现代意识--表象性意识,古老的注重内在性的艺术风格在这里消失了。80年前看过这个泰丰的丹尼斯认为这个雕像远比古代舞蹈者的画精采,但我们不这么认为。
带着卷曲假发的一些海豚在一条波浪形的窄边上运动,我们凭经验认为这条波浪形的窄边不该是海,而是个“升起”的平面,实际是中心带着生命原质之核的“一”的神圣象征物,这里第一次被用于民间。那里还有一幅人们列队走向冥府的残片,很有点希腊-罗马风格,但其中真正属于古代的魅力已荡然无存,舞蹈着的伊特鲁利亚人的精神已死去。
这是最后期的坟墓之一,据说是公元前二世纪的,那时罗马人已统治塔奎尼亚很久了。罗马人占领第一座伊特鲁利亚大城维伊的时间约在公元前388年,这座城市已被完全摧毁。从那时起,伊特鲁利亚渐渐衰弱沉沦,到公元前280年的和平时期,我们可以说罗马人对伊特拉利亚的军事控制已全面完成。
所以坟墓突然发生了变化。那些被认为是公元前五世纪的坟墓,像有马和人的侧影装饰带的“男爵之墓”,以及“斑豹之墓”之类的坟墓,不管它们具有什么东方色彩,仍完全是伊特鲁利亚式的,也非常有魅力。然后我们突然来到了“冥府或地狱之墓”,人们认为它是公元前四世纪建的,这儿一切全改变了,你看到的是带有巨大但严重损毁的壁画的一个巨大、黑暗、笨拙、随意的地下世界,非常潮湿并且恐怖。
尽管有人以自己的方式觉得那上面的画有趣,墓中的壁画又写有潦草的伊特鲁利亚文字,但它们已突然失去所有伊特鲁利亚式的魅力。它们仍有些许伊特斯坎式的自由流畅,但总体来说已属于希腊-罗马风格:一半具有庞贝特色,一半是罗马特色。它们比那些小小古墓内的壁画更随意,但同时已失去全部的动感,形象呆在那里没有任何流动的生命活力,没有丝毫动人之处。
我们在那里看到的不是绝妙的古老侧影像,而是现代“绘画”,虽看起来很好,但我对此常只有强烈的失望。
当罗马人在公元前四世纪从伊特鲁利亚的鲁库蒙斯手中抢过权力--至多只让他们当罗马行政长官时,伊特鲁利亚的神秘性几乎立刻消失了。在国王--神,或者说是按宗教概念统治国家的古代世界里,国王及其王族和主僧的废除会使这个国家立刻处于无声音无意志状态,在埃及和巴比伦、在亚述、在美洲的阿兹特克和马雅的贵族统治都遭遇过这种情况。人们由种族的精英之花统帅着,拔掉了这支花,整个种族便陷于无助和无望了。
伊特鲁利亚人并未被彻底消灭,但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他们曾基本依仗自然伟力的主导控制力而存活过,但他们的主导力量在罗马人的客观力量面前衰落了,几乎在一瞬间,真正的种族意识消亡了,伊特鲁利亚人的知识变成了迷信,伊特鲁利亚君主成了肥胖而无能的罗马人,伊特鲁利亚人民成了无以表达思想、毫无生存意义的人,这一切在公元前二三世纪突然发生,其迅速真令人惊讶。
然而伊特鲁利亚人的血脉在继续跳动着,乔陶和那些早期雕塑家似乎又成了伊特鲁利亚血液的开花植物,他们时不时开出一朵花来,却总被某些超级“力量”践踏致死,这是无尽的生命忍耐力与无尽的、总是取胜的权威力量之间的一种搏斗。
那儿还有一座巨大的后期坟墓--“盾之墓”--据说建于公元前三世纪,其中有许多壁画残片。有一幅宴饮场景,画的是一个坐在宴会长椅上的男子正从一个女子那儿拿过一枚鸡蛋,女子的手碰着了他的肩膀。他们其实最好分坐在两张椅子上,因为他们间实在没什么感情,虽然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但全在外表上,没有内在的东西--所以是那样的乏味。当然他们还算有趣,但好像是现代艺术家所为,一个嗜好童稚味、嗜好天真古朴的极端现代派艺术家之所为--在其所谓的真正古代风格后面只有空虚--空气是空虚的,蛋仍举着,但对那些男人女人并不比巧克力复活节彩蛋对我们更有意义,它已变得冷冰冰的了。
在“冥府之墓”出现了表现阴森可怖的地下世界、地狱及其恐怖气氛的画,这显然是伊特鲁利亚人从恐怖的罗马人那里承继来的。早期那种可爱的仅有一个、或可能两个墓室的小墓让位给了这些阴险的地下岩洞,地狱恰如其分地得以引入了。
人类追求与自然和谐、控制自己而虔诚对待伟大生活洪流中的精华之具有深远意义的努力,已形成一种古老的宗教,但这种宗教随着希腊罗马人的到来转变成了一种抵抗自然、发展超越自然、完全束缚自然的智力机巧和机械力量,变成了直到最后完全控制自然、使自然失去自由并完全地、完完全全地驯服于人的低劣欲望的企图。
奇怪的是,随着人类战胜自然的欲望的出现,阴森的冥府、地狱、炼狱也相继出现了。对于信奉伟大自然宗教的人们来说,死后的一切是生命奇异旅程的延续;对于相信人的意志的人们,死后则只有地狱或炼狱或虚无,天堂只是个不足以解决问题的虚设场所。
但历史学家们竟很自然地抓住了特拉斯坎人后期坟墓中所反映的那些基本非伊特鲁利亚式的证据,去建构一幅阴森的、地狱般的、毒蛇般缠人的、被高贵的罗马人极正确地毁灭了的、邪恶的伊特鲁利亚的图画。这个神话至今仍然存在,似乎人们永远不愿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们宁愿继续相信从某些“古典”作家那儿读来的某些精心炮制的卑劣小谎言,而整个历史学似乎只是把一些古老的神话和古老的谎言用漂亮的丝线串起来,然后再用它们织成图案而已。瑟俄普帕斯聚集了某些令人厌恶的故事,对其后的历史学家似乎那一点东西已足够,因为那是文字记载的东西,所以足已,而那500万个欢乐的小坟墓所反映的一切则不足挂齿,文明的起源是文字,真的!甚至瑟俄普帕斯的文字记载便已足够。
或许被认为代表了伊特鲁利亚坟墓之美的最受欢迎的画,是那幅著名的、头上戴有麦穗花环的妇女头像画。这幅画来自“冥府之墓”,之所以被选中,就因为它更具希腊-罗马风格而不是伊特鲁利亚风格。而事实上,这幅画显得有些蠢笨和过于自我意识化--过于现代化,自然它表现了古典风俗。现在的人们只能按习俗来判断事物了。可我们并未忽视一切,我们可以对那些人的视觉判断十之八九。
“海神泰丰之墓”之后,我们感到已足够,那儿已没有真正属于伊特鲁利亚人的东西,所以最好离弃所有的墓地而只记住一点:几乎我们所知的、得之于古典作家的有关伊特鲁利亚人的知识全来自伊特鲁利亚后期的墓内壁画,它代表的只是衰竭的、趋于毁灭的、罗马化的伊特鲁利亚。
很高兴从目前塔奎尼亚所在的山坡上下来,走进山谷再走上古代伊特鲁利亚人的塔奎尼城显然存在过的对面那座小山。那儿有许多花,有蓝色的风信子花和白色、淡紫色带触须的白头翁花,在一片麦田的一角有大而紫色的白头翁花,还有一大片硕大并带有桔黄色花芯的粉白色白头翁花--是那种大花瓣的。这儿的白头翁花有那么多品种真令人惊奇,在塔奎尼亚我只在这一处发现这种带有深桔色花芯的粉白色白头翁花,但可能只是偶遇而已。
小镇真的在围墙的终端终止,城墙的脚下便是荒芜的山坡,坡下只有一小片农田,其中有座用草盖成的小茅屋。乡野里没有任何房屋,农民们只住在城内。
可能在伊特鲁利亚人的时代便是这种情形,但那时这片土地上的人肯定要多得多。可能在绿色的玉米地间会有许多茅屋、许多临时性的小屋,以及精致的大路--伊特鲁利亚人教会罗马人修筑的那种大路,那种穿行于山间和高高的黑色围墙之间的、沿山脊起伏的大路。
伊特鲁利亚人虽因贸易和金属锻造而变得富裕,似乎主要还是靠土地为生。今日意大利农民的那种执着于土地的文化似乎便是伊特鲁利亚思维体系的遗风。另一方面,是罗马人,而不是伊特鲁利亚人,在乡野建立了带有巨大围场或奴隶“工厂”的巨大房屋,在那里奴隶们晚上被关起来,白天被成群地赶出去劳动,西西里岛和伦巴底及意大利其他地区的巨大农场想必便是这种罗马奴隶制度--大“农场”的遗留物。
然而你可以想象伊特鲁利亚人具有一种不同的制度--农民是佃农而不是奴隶,他们有自己的小块土地,从父亲到儿子他们投入全家力量从事农田劳动,然后把收成的一部分交给地主,其余的留给自己。所以他们至少是半自由的,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生活,并受到其主人的宗教生活的鼓励。
罗马人把这一切全改变了,他们不喜欢乡村,只在繁荣时期在乡间建造带有给奴隶住的集中营式的巨大住宅,但即使如此,由于凭商业和侵占他们更容易致富,所以罗马人渐渐抛弃了土地,使土地沦于荒废,这给黑暗的中世纪铺平了道路。
从西南方向吹来的风变得越来越硬,四周没有树,甚至连灌木也被风吹弯了腰。当走上伊特鲁利亚人的塔奎尼城曾矗立过的长而孤寂的山巅时,我们几乎要被风吹走了,只好在一丛灌木后坐下来以暂时避风。
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硕大的、黑白相间的乳牛正慢悠悠地朝山坡下饮水的地方走去,小公牛弯着身子在玩耍,漫山遍野尽是如柔软的毛发般翻卷着的绿色麦浪。在稍远处的内陆,绿色的土地渐渐消失,让位给了那座栖息于山顶之上的遥远的小镇,远远看去它就像一个风景点。在伸向海边的另一座小山上,塔奎尼亚正傲然耸立着它那四方形的尖塔。
我们仍在那片高地坐着,那儿曾是塔奎尼亚古城的至高点,那时的占卜官曾在这儿的某处举起他们的曲杖,观察过飞过这方天际的小鸟。我们今天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在塔奎尼亚古城上我找不到遗留的连在一起的两块石头,能找到的只有空旷和孤寂。
我们可以走另一条路、穿过对面那座现在小城的另一座城门回去。于是在强劲的风中我们开始迅速往下走,往无风之地走。小路在小小的山谷里开始慢慢往上延伸,好在我们正好在背风面。我们就这么穿过了第一道城墙、第一道中世纪城门。路在墙内拐弯,经过了小城海关,但那儿没有任何房屋,只有一堆人在那儿兴高采烈地玩着“摩拉”游戏,数字出口时犹如爆炸声,带着玩者粗野的激动情绪。这些人灵敏地朝我们看了一眼,看到我们笑,竟也笑了。
我们继续朝前走,通过了第二道令人不快的城门,走进了第二道围墙圈内,却发现我们还没进入城内,那里还有第三道城墙及第三道笨重的城门。我们终于到达了小城的老城址,那儿中世纪优雅的小广场已变成畜舍和谷仓,以及贫穷农民居住的房屋了。一座古老小宫殿的底层前,现在开了一家打铁铺,铁匠正在为一匹难驾驭的骡子打铁掌,那骡子踢着脚挣扎着,使一小群不可避免的围观者不时发出大声的吆喝。
这片荒废的角落和狭窄的街道已变得古怪、孤寂、贫民窟化并令人绝望,好像已属于另一个时代;一个美丽的石阳台上晾晒着一些破衣服,房屋似乎变得黑暗而诡秘,人在其中犹如潜伏着的老鼠。然后又出现另一座高耸、尖削的塔透着空虚和茫然。这些尖锐的、僵硬的、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尖塔给小城带来一种古怪的氛围,它们在房顶后毫无缘由地把自己尖削的顶边耸入空中,使你从远处看这座小城时,会觉得这些尖塔就像一座现代小镇里的工厂的烟囱。
当初,当这片海岸遭受地中海上猖獗的海上流浪者、诺曼第冒险家、野蛮人海盗蹂躏时,这些塔曾被建来用于退居和防御;后来中世纪的贵族们仅为炫耀争相建塔以比赛谁的塔最高,直到小城变成了尖塔林立的波隆那,犹如发怒时竖起猪鬃的豪猪,或满是烟囱堆的匹兹堡般的城镇--只不过它全是方型的塔而已。然后在它们使天空变成了小残片之后,法律开始禁止建塔,许多塔开始被拆除。然而在塔奎尼亚,一些塔还是留存了下来,岁月就在它们身上交替更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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