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加歇

 

  “我认为不是他干的,弗兰克!”艾莉对着话筒说,“不管如何,不是他杀的人。”

  联邦调查局在波士顿的危机事件组刚听取了她关于整个绑架过程的汇报。或许她有点和警方的意见不和,但她还是跟他们说了她的所见所闻。就是凯利并非杀人犯,他只是个因为惊慌而反应过了头的家伙。还有就是在他的照片突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之前,她还是很有把握能说服他合作破案的。

  此刻,在波士顿地区主任的会议室里,她可以把情况汇报给在佛罗里达办公室里的上司。“你还记得当地警察说在盗窃案发生时全城各地都有报警器响起吗,弗兰克?那是他干的。他没有杀人,也没有偷画。他拉响了报警器。”

  “听上去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可够亲密的。”莫雷蒂说道。

  “你什么意思?”艾莉问。

  “我不知道,只是在这么短时间内,你能对他了解这么多。一起偷车,还有交流人生。”

  艾莉盯着话筒。她刚刚跟一个拿枪指着她的歹徒一起熬了八个小时,度过了她这一生最紧张刺激的一天。“我提了他有一支手枪,不是吗,弗兰克?”

  “你是提了——还有你俩在一起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一次机会你把枪夺过来,包括两次转移地点。或者从那里逃出来?我只是在想,或许换一个特工……”

  “我猜我以为我可以不让双方受伤就把他带来。就我理解,他看上去不像杀人如麻的家伙。”

  莫雷蒂嗤之以鼻。“如果你说的不足以让我相信,那么请原谅,艾莉。”

  “相信什么?”她问道,语气中有点踌躇。

  “相信你的理解。向你致敬,当然。”

  “根据什么?”她回击道。这个可恶的家伙在向她隐瞒着什么。

  “根据清白的人不会绑架联邦特工这个常识。”莫雷蒂回答。

  “我说了他是惊慌过头了,弗兰克。”

  “还有,我们把他的照片在棕榈滩巴西庭院酒店给人看的时候,有人说看见他和苔丝。麦考利夫在一起过,艾莉。他和她一起吃了午饭。就是她遇害的那个下午。”

  我非常确信那晚是我一生中最最漫长而孤独的一晚。

  这是我逃亡的第三晚。我不知道我还能信任谁,除了戴夫,而我决计不让他卷入我的事情。所有我可以求助并能给我帮助的人,都死了。

  最糟的事情是,我不能信任的人当中,有个和我同姓的。

  我丢弃了那辆小面包,在坎布里奇的一家通宵电影院蜷缩着过了一夜,和一群热情高涨的大学生一起看了一部接一部的《指环王》。我用自己那件连帽运动衫把自己裹了起来,我太害怕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当最后一部放完的时候,我都已经感觉好像是自己被判了缓刑。

  第二天一早八点钟,我叫了辆出租车来到十五英里外的华特城。

  我瞥了一眼司机前座上放着的《环球早报》。本地歹徒绑架联邦特工,因涉嫌佛州谋杀案而遭通缉。我在座位上陷了下去,拉低了帽子。

  华特城是波士顿工人阶级集中的郊区之一,除了跟布洛克顿那样有不少爱尔兰人、意大利人和黑人外,这里还是很多亚美尼亚人的聚居地。我叫车停在帕弗里,然后走回几条街来到赤褐山。我在拐角处一所不起眼的白色维多利亚式建筑前停下脚步。

  前门台阶上方挂着一块铭牌:钟表修理珠宝买卖。一个木制箭头指向二楼。我向楼上走去,转过走廊,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正好有一口钟当当作响。

  一名身穿珠宝匠围裙、满头浓密灰发、体格魁梧的男子从柜台后抬起头来。他双下巴的脸庞上挤出一丝微笑来。“你这么过来真是冒险啊,小奈德。不过你究竟怎么样?”

  我顺手把门上手写的牌子翻到“打烊”那一面。“我得跟你谈谈,乔治叔叔。”

  乔治。哈罗图尼安并不是我的亲叔叔。不过我打小就认识他。

  他是我父亲最信任的朋友,他的生意伙伴。替他销赃的人。

  我们小时候,乔治就像亲叔叔一样待我和戴夫。我父亲坐牢期间,他经常给我母亲送钱。他有关系可以搞到在加登篮球场观看波士顿凯尔特人队比赛的最佳座位。不管如何,他总有办法绕开法律的约束。每个人都以不同的理由喜欢乔治叔叔,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于是我猜想,他是加歇吗?

  “祝贺你,小奈德。”乔治摇摇头说,“我一直以为你会在冰球事业上出人头地,不过你现在总算成了明星。”

  “我得找到弗兰克,乔治叔叔。”

  他取下目镜,从柜台那里滑回了椅子。“我觉得现在这么做不明智,孩子。

  你想要我的建议吗?你需要一名律师。让我给你找个好点的律师,然后投案自首。“

  “得了,乔治叔叔,你知道我在那儿什么也没干。”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干,”乔治说着把一份早报扔到柜台上,“可是你以这样出格的方式告诉每个人你干了。你以为你父亲参与了这件事?上帝啊,小奈德,你现在不了解他。白小子他现在除了咳嗽和抱怨,什么也干不了。”

  “他需要一个肾脏,对吗?”

  “他需要很多东西,孩子。你以为你父亲会用他兄弟的孩子,还有其他孩子的性命去交换仅仅在有生的几年用导管尿尿?你这么看你父亲可有点儿损,孩子。”

  “你比其他人更清楚,米奇要是没有弗兰克的指令,不会动一步,”我说,“我不是说他叫人杀了人,可我十分清楚他知道是谁设了圈套。他知道一切,而我也需要知道这一切。我最要好的朋友们死了。”

  “上帝啊,奈德,”乔洽喘息着说,“你以为你父亲能分清一幅波洛克的抽象画和一幅胡乱涂鸦?我知道,他这人虽然算不上好人,但他比你想得更爱你。”

  “我想他更爱他那条性命吧。我得找到他,乔治叔叔,求求你了……”

  乔治从柜台后头绕了出来,盯着我,使劲摇了摇他那头发浓密的大脑袋。

  “你一定需要钱,孩子。”

  他把手伸到围裙底下,从一捆钞票中抽出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来。我接了过来塞进自己的牛仔裤袋。现在如果去自动提款机取钱无疑就是告诉警方我在哪里。

  “我认识一些你可以投靠的人,不过你最好还是还自己以清白。”

  “告诉我父亲我需要见见他,乔治。要是他不信任我,就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应该会感到高兴,因为我最终还是继承了家族事业。“

  乔治闭上的双眼慢慢睁开。他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摇摇头。“礼拜二打我电话,小奈德。我可能在那之前会碰到他。”

  “谢谢你,乔治叔叔。”我笑了。

  他伸出厚厚的手掌,我握住的时候,他一把把我拉过去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所有人都知道你和那里发生的事情无关,孩子。我也很为米奇和你其他的伙伴难过。但是你现在有麻烦,奈德,我认为弗兰克也帮不了你。我给你提供律师的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最主要的是,千万保重。”

  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背脊,然后走向门口。

  “我没什么恶意,孩子,”他说着叫住了我,“不过你是否介意从后门离开?”

  楼梯通往一个连着一条小巷的小停车场。乔治叔叔看着我离去的时候我朝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他像爱亲侄子一样疼我。

  但是他犯了个错误,而且被我捉住了。

  在所有的电视报道中都没有提到过波洛克的画被偷了。

  艾莉此刻有些愠怒,实际上,她最喜欢自己身上的几点也是——易怒、好斗、勇于为自己辩护。

  她被耍了。她要为了奈德的事情而受处分,他连累了她。这个畜生认识她,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认识苔丝。麦考利夫。

  她遇害那天他和她在一起。她感到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

  艾莉还在波士顿的办公室里,不过当晚就要赶回家里。这一整天她都在接电话打电话——一个是吓得近乎疯狂的父母从新泽西打来的,一个是联邦调查局地区主任打来的,再次确认她向危机事件组汇报的整个情况。接着——试着挖出事件中那个化名加歇的人。

  她知道这个名字,当然知道。每个有艺术学位的人都知道。

  加歇是凡。高最后几幅油画作品中的一个描绘对象。该画作于法国小镇奥维尔,1890年7 月,就在凡。高自杀前几周。这个著名的医生有着一双令人无比心痛的忧伤的蓝眼睛。该画最初在凡。高物品中以三百法郎(即五十八美元)的价格出售。1990年,一位日本富商以八千两百万美元购得此画,这是现今单幅画作的最高价格。

  可是这究竟和佛州盗画案有什么联系呢?

  她也花了点时间查阅了她所能找到的所有和奈德。凯利有关的信息。他朋友们的犯罪记录,他父亲的,还有他哥哥,在1997年的一起抢劫案中被警方击毙,那起案件可能也是他父亲策划的。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她接着在波士顿大学网站上发现一张1998年校冰球队的集体照,里面有奈德。她还查了斯托顿学院。他的确曾经受到一名女生的不公正投诉,但在数周后得到了澄清。就像奈德跟她说的一样。

  他一点也没撒谎。

  就仅仅是过去的四天吗?

  这家伙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什么麻烦,而现在他因两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案而遭通缉。不管证据说明什么,艾莉还是确信:他不是杀人犯。或许是个骗子。一个头脑发昏的家伙。可能还是个玩弄女人的行家里手。可是如果提到他是个冷血杀手?胡说八道,他连枪都不会使。

  她把自己从办公桌边推开。或许莫雷蒂是对的。盯紧被盗的名画。当然,和重案组玩一小会儿还挺有意思,不过她追踪谋杀犯的任务就此结束了。

  “舍特莱夫?”一个波士顿的特工把脸贴在她办公室的窗口。

  艾莉点点头。

  “第二条线上有你的电话。”

  “是谁?”她问道。这起新闻事件已经遍布各大媒体。她整天都在躲避这些狗仔电话。

  “名人来电,”那名特工耸耸肩说,“有个叫史蒂夫。麦奎因的。”

  这次她决定要好好处理了。运用在学校学的技巧,而不像前一天那样糟糕的表现,尽管关于“史蒂夫。麦奎因”那个笑话让她差点忍不住又要笑出来。艾莉按下了录音键。她把手盖住话筒,向那个特工小声说,跟踪这个电话。

  “你想我了吗,艾莉?”她接上电话的时候奈德。凯利这么跟她打招呼。

  “这不是做游戏,奈德,”艾莉说,“这里的人都认为你罪不可赦。我跟你说过我们有机会帮你摆脱麻烦,可是那个机会很快就被你放弃了。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你还是乖乖投降吧。”

  “我想我的回答是不。”奈德叹了口气,好像是一种失望。

  “你想要知道我错过了什么?”艾莉说,感到自己有点生气。“我错过了把你手里的枪夺过来并给你戴上手铐的机会。我信任过你,奈德。我被你抓着一只胳膊就跟你走了,而你竟然不跟我说实话。”

  “你在说什么啊?”他有点吃惊地说。

  “关于巴西庭院酒店,奈德。关于苔丝。麦考利夫。关于你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下午。或者只是在你讲述人生故事时漏掉了那些精彩部分?”

  “哦。”奈德清了清嗓子。电话里沉默了。可能他在考虑该说什么才能成为合理的借口。“如果我告诉你,艾莉,你还会相信我其余所说的吗?”

  “是什么让你动了那个念头?短短几个小时内出现在两起谋杀的作案现场。你那天可真够忙的,呃,奈德?”

  “我没干,艾莉。”

  “那是你对所有问题的回答吗,奈德?或者还只是回答谋杀和跨州盗窃案?哦,是啊,还有对未成年人的性骚扰。”下三烂的卑鄙手段,此话出口时,艾莉在心里跟自己说。她很希望能收回这句话。

  她知道这事不是事实。

  “我想我是自作自受,”奈德说,“不过我想现在你肯定已经查过关于斯托顿的事情,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告诉你的都是事实。你在跟踪我的电话吗,艾莉?”

  “不。”她回答得很迅速,尽管她知道这听上去更像是回答我当然在录音,你这个笨蛋。我在联邦调查局工作啊。

  “很好。”奈德松了口气,“想想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好吧,我的确跟她在一起,艾莉。但是我没杀害苔丝。你不会明白的……”

  “有一件事情我很明白,奈德。你说你是清白的——那么证明给我们看。投案自首!我向你保证你所说的每件事情都会被仔细核查。

  你昨天没威胁我。那很好。那点在处理案件时对你有利。不过,请你明白,我是在试图帮助你,奈德。这是唯一出路。“

  对方是长长的停顿。过了好一会儿,她都不敢确信是不是断线了。最后奈德叹了口气,“我想我该走了。”

  “你打算要干什么?”艾莉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个人情绪,“送命去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你们找到加歇了吗?”

  她看了看手表。她肯定他们已有足够的时间确定他所在地点。

  他很有可能在一个电话亭,过一分钟就会消失。“不,”她回答道,“我们还没找到他。”

  “那么请继续寻找,艾莉。不过你错了。关于苔丝你错了。我绝对不会杀她的,艾莉。”

  “另一个毕生好友?”艾莉有点生气地说,失落地吐了口气。

  “不,”奈德温和地说,“不像那样。你没恋爱过吗,艾莉?”

  丹尼斯。斯特拉顿也在生气。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份《今日美国报》和一份《波士顿环球报》。

  这个十足的外行把一切都搅得一团糟。

  当斯特拉顿在报上读到这个笨拙的特工在波士顿被劫持的消息,他的胃黏膜开始紧缩。他跟他们说过要派些专业人员来,看看派了谁来?那个艺术品盗窃案部门的婊子。现在把事搞砸了吧。这个奈德。凯利现在可能逃得无影无踪了。

  而那个畜生拿走了原属斯特拉顿,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东西。

  联邦调查局办事一团糟。该死的,他曾经提醒过他们。而现在他不能再冒更大的风险了。必须找到奈德。凯利。他对所发生的一切毫不在乎。就凯利自己而言,他应该在沃思湖和其他人一样毙命。

  斯特拉顿摊平了报纸来读。联邦调查局说他们没有嫌疑人所处地点的直接线索。这对于他来说真是一场众人皆知的噩梦。

  斯特拉顿掏出手机,按了一个私密号码。响了三声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稍等片刻,好吗?”

  斯特拉顿不耐烦地等着,随手翻了翻早上的传真件。这段关系,他已经培养了很长时间。现在该到摘嫩芽的收获时节了。他一直为这家伙的孩子支付昂贵的私立学校的学费。还为他支付他家每年去基斯的私宅度假的费用。而马上,斯特拉顿就将从投资中得到回报。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回应。“您看了今天的早报了,呃?”

  “是的,我看了,”斯特拉顿恶狠狠地说,“我看了并不让我感到高兴的消息。联邦调查局真是联邦捣蛋局。凯利身上有我非常珍贵的东西。别让他耍了——他有货。你说你在办这个案子。那么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到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局势被‘操控’的证据。

  反而事情在变得更糟。“

  “我会处理好的,”那人说,努力使自己听上去很镇定,“我在这个地区已经派了一个手下。他向我保证一定会有凯利先生的线索。”

  “我要得到我的东西。我想我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再清楚了,是吗?其他发生的一切都和我无关。这是交易。”

  “我想我明白了,斯特拉顿先生。请您放心。”那人说道,“我知道您很忙。去打打高尔夫吧。或者做做按摩。我随时都有可能从我手下那里得到消息。您尽管相信他。正像我跟您说过上百次的,斯特拉顿先生,”——这名男子笑了——“朋友的意义是什么呢——”

  斯特拉顿按掉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到上衣口袋里,站起身来,挺了挺他那件品克衬衣。这是他一开始就该做的,叫一个真正的专业人士。

  他妻子走进了房间。她穿着连体黑色紧身跑步装,橙色的羊毛衫围系在腰间。“不出去跑跑吗,亲爱的?”

  “我半个小时后回来,”莉丝走向写字桌说,“我想来找找我的钥匙。我想我大概落在这儿了。”

  “我会叫保镖。”斯特拉顿手伸向电话。

  “别麻烦了,丹尼斯。”她从桌上捡起那串钥匙,“我只是沿湖跑跑。”

  斯特拉顿一把抱住她的腰,在她要走开时把她拖住。“别麻烦。”

  他说着捏了捏她。

  “快把你的手拿开,丹尼斯。求你了。”

  “你可真让我吃惊,亲爱的。你知道我们的规矩。”他看她的虚假关心的眼神里其实满是自我和控制欲。他们四目相对在那儿站了一秒钟。她想要脱身,于是投降。“叫你的保镖吧。”

  “这就乖了,”斯特拉顿说着松开了手,在她腰上留下了一大道红印子,“对不起,亲爱的。不过我们再小心都不为过,你说呢?”

  “别说对不起,丹尼斯。”莉丝揉着被掐疼的腰,“你每个人都掐,亲爱的。这是你的风格。这正是你迷人魅力所在。”

  我推开金属十字转门混进了人群,向着看台上在左外场线以下挂着的“外场看台区”标志牌的方向走去。

  我一看到球场,特别是那块老式的记分牌,很熟悉地感到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的那种激动劲又涌了上来。我离“绿色怪物”是那么近,就在这堵墙这儿,布基。邓特在1978年再度击碎了我们的梦想。

  芬威公园球场。

  这是一个春日的下午,天气好极了。洋基队已经来到城里。我只希望看到他们没让我失望的那短暂的时刻,这是我到这里来看比赛的原因。

  我往看台下方走去,来到60C 区。我在一个身穿白色敞领衬衣、身形单薄、肩膀狭窄的人身后站了一秒钟,他正看着球场方向。

  最后,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几乎都没有转身。“你好,小奈德。”

  我看到父亲如此虚弱消瘦,感到十分吃惊。他双颊下陷,颧骨突出;他以前就花白的头发,现在稀疏得只剩下几小撮软毛。他的皮肤呈现羊皮纸那种灰色。父亲以前那双既坚实又灵巧的双手,如今就像骨头包了层皮。他手里捏了张记分卡。

  “我听说你想见我。”

  “哎呀,爸爸,我一败涂地了,”我说,同时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底下那些人到底是洋基队员,还是联邦调查局派来的更多的便衣?”

  “你以为我跟那所房子里发生的事情有牵连?”父亲摇了摇头,“你想想,奈德,要是我想出卖你,我会当着你母亲的面这么做吗?

  不过就你的问题,“他笑笑说,”看到那个38号球员了吗?我不敢肯定他能否击中我的快球。“

  我忍不住乐了。弗兰克也眉开眼笑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重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熟悉的光芒,这个波士顿的爱尔兰骗子又开始精神焕发了。

  “你看上去不错,奈德。而且你现在成了名人了。”

  “你看上去……”我不敢肯定该说些什么。看到父亲这副样子可不容易。

  “你不必说出来。”他拿比赛程序表拍了拍我的膝盖,“我看上去就像个鬼,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我刚才想要说的可比我听到的要好听。”我笑了。

  场上的比赛已经到了第三局。现在轮到红袜队击球,三人出局。

  观众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加油呐喊的口号声。父亲摇了摇头。“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我都从来没想到过要向你致敬,我的小奈德。我花了毕生精力寻找机遇。再看看你!你第一次击球就击出了球场。”

  “我想我对自己总是有所控制。”我耸耸肩,“我一直都清楚自己身上有伟大的成分。”

  “哎,这伤了我的心,小奈德。”弗兰克嘴角一弯,露出渴望的微笑,“不是那个莫伊尼汉的议员把我们连受生活打击的情况称做‘爱尔兰移民困境’吗?”

  “我想他是在说肯尼迪家族,爸爸。或是红袜队。”

  “唉,不管怎样,这伤了一个老人的心,”老头子说,“不管还剩下什么。”

  我凝望着他那双湛蓝清澈、几乎透明的眼睛,不是看着一个我五年未见、行将就木的老人,而是看着一个终身不改的骗子,此时此刻还要骗取我的信任。“这也伤了我的心,爸爸。谁是加歇?”

  父亲的注意力始终在球场上。“谁是谁?”

  “别看了,爸爸。你过你想过的日子,可现在我被卷了进来。我需要你帮我摆脱麻烦。谁是加歇?”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或者什么,我的孩子。我对上帝发誓,奈德。”

  当父亲对待赤裸裸的谎言就像接受真理一样时,我总感到十分吃惊。“乔治说漏嘴了。”我说。

  “是吗?”父亲耸了耸肩,“怎么说漏嘴了?”

  “他提到有一幅波洛克的画被盗。可我知道这消息从没被透露过。”

  弗兰克笑了。他拿比赛程序表拍拍我的肩头。“你入错行了,奈德。你应该成为侦探,而不是救生员。”

  我无视他对我的挖苦。“求你了,爸爸,谁是加歇?别耍我了。

  我们都清楚要是没有你指挥,米奇是一步也不会行动的。“

  我听到棒子击球清脆的一声。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充满期待地喘着气。诺尔马两个平直球,连续打出两个全垒打。可我们俩都没心思看比赛。

  “我就快要死了,奈德,”父亲说,“我没精力,也没时间。”

  “要是你为了给你自己搞一个肾脏呢?”

  “肾脏?”他第一次转过身来,瞳孔里充满怒火,“你以为我给那些孩子设圈套自己就可以活命,小奈德?”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会陷害自己的亲生儿子让他因为谋杀判刑,你下得了手也安不了心。你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爸爸。他当时是在为你拼命,是吗?是吗?”

  弗兰克短促地呼吸了一下,接着咳嗽起来。我摸不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懊悔、自责;更可能的是,否定。他只是坐在那儿,继续看着比赛。他指了指那堵绿墙。“你知道,现在那里也设座位了。”

  “爸爸,”我转身向他说道,“求你……直截了当点!我现在正因为谋杀罪而被通缉。”

  弗兰克磨磨牙齿,倒好像是他在遭受这一切折磨。他把蜘蛛腿般细长的手里捏着的比赛单紧紧地揉成一团。“谁也没料到有人会受到伤害,”他最后说,“我能说的就这些。”

  “可是有人受到伤害了,爸爸。米奇、鲍比、巴尼、迪。他们都死了。你知道这让我怎么想的,就是现在唯一能给予我帮助的人只有你。帮我找到杀人凶手,爸爸。帮我替我的伙伴们报仇。”

  他转向我。有那么一刻我都以为他要垮了。“乔治给了你很好的建议,奈德。找个好律师。然后自首。每个长了脑袋的人都知道你没杀害那些孩子。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其余的你就不知道了?”我说,眼里迅速溢满了炽热的泪水。

  “让你自己解脱出来,小奈德。”弗兰克转身注视着我。

  我想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失望,我的父亲这么说就是要我离开,一点忙都不肯帮。我热血沸腾,猛地站了起来,鄙夷地瞪着他。

  “我会找到他的,爸爸。当我找到他的时候,我也会知道你的一切。对吧?”

  几个洋基队球员触到了垒位。红袜队改变了投球策略。突然,罗德里格兹将球击过了“绿色怪物”。

  “你相信吗?”父亲突然说,“正像我说的那样,那个该死的诅咒。”

  “我信,爸爸。”我停了一会儿,多么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可是他连看都没看我。

  我向下扯了扯帽子,盖住了我的眼睛,离开了球场。

  也离开了我父亲。

  没等我走到体育场看台的下方,我就意识到刚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说要找到加歇的时候是那么充满自信……我现在仅有的一点钱还是乔治叔叔塞到我手里的几百块。我的照片已经遍布新闻媒体。

  每一秒钟,警察都有可能冲出来把我包围。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站在球场外的耀基路上,我第一次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转。我知道苔丝的事情看上去很糟。我知道在房间里可能到处都是我留下的DNA 痕迹,我的指纹。但是事实是,我除了弄响几个报警器之外,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情。或许艾莉是对的。我可能只有一个选择,投案自首。而我在外面再游荡下去,就是在浪费自己的机会。

  我在离肯穆尔广场几条街的地方找到一个电话亭。我需要找人谈谈,只想到一个名字:戴夫。就打他的手机吧,我感到仿佛双肩卸下了整个地球的重量。

  “奈德!”当听到我的声音,戴夫压低嗓门尖叫道,“上帝啊,奈德,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并没有像我计划的那样把事情解决好。”

  他又压低了声音。“你见了老爸?”

  “是啊,我见了他。他只是祝我好运,叫我在监狱里也给他写写信。我们还去看了红袜队的比赛,是份额外的礼物。听着,我考虑了一些问题。我考虑了你所说的。我得跟你谈谈,戴夫。”

  “我也需要跟你谈谈,奈德。”他听上去有点激动,“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是关于这个加歇的……不过,奈德,警察来找过我了。

  他们已经到处在找这个家伙。我还跟其他一些人说了……所有人都相信你没在那边杀害米奇和其他人,只是产生了某种过激行为。简单说来,就是当你反抗追捕时,你实际上并没有处于理智的状态。“

  “这就是为我做的辩护?我所做的是疯子行为?”

  “不是疯子行为,奈德。就是你因为压力过大而做了你在头脑清醒的时候不会做的事情。如果这能让你免于受罚,为什么不这么说呢?不过你可千万别再越陷越深了。你需要找个律师。”

  “我的法律顾问,你开始树招牌了?”

  “你这个傻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你性命。”

  我闭上眼睛。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我该做出正确的举动。

  “我们哪儿见,弟弟?我不能冒险开车过去。”

  戴夫想了片刻。“你还记得x 小子吗?”

  菲利。莫里桑尼。我们过去经常到他家的地下室里看电视,他家在山腰,跟我们成长的地方同属一个区域。那里就好像是我们的秘密俱乐部。他是那么喜欢看电视剧《x 档案》,以至于我们都叫他x 小子。我听说他现在在美国最大的威瑞森电信工作。“当然,我记得。”

  “他老是很忙,我就替他看看屋子。地下室的钥匙放在老地方。

  我现在在学校。我得办几件事情。六点钟怎么样?如果我先到的话,我会开着门等你。”

  “等你的时候,我会练习如何把手放在身后。为铐手铐做好准备。”

  “我们会帮你脱身的,奈德。我还没告诉你吧,伙计,我的公文写作和法律条令课得了优秀。”

  “啊,一切都不错嘛!更切实际点的,你的诉讼课学得怎么样?”

  “诉讼?”戴夫叹口气说,“没,没过。”

  我们开始大笑起来。听到我自己的笑声,同时感到有人站在我这边,这多少给了我支持的力量和温暖。

  “我们会一起想办法帮你脱身的,”戴夫又一次说,“别让人看见。六点见。”

  我还有几个小时可以打发,于是我绕着肯穆尔广场转了转。我在一间空空荡荡的爱尔兰酒吧喝了杯啤酒,顺便在电视里把刚才的比赛看完。红袜队最后在第九局踢掉了李维拉,连扳三分赢得胜利。

  或许我该相信奇迹总会发生。

  我喝光最后一口啤酒——我想这可能会是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后的一杯啤酒了。我所知道的自己的人生就要走到终点。我肯定要去蹲监狱了。我给酒保甩了张十块钱。过激行为……棒极了,奈德,你的生命就取决于让人们认为你当时这么做完全是失去了理智。

  现在是五点过一点儿,我叫了辆出租车,花四十块钱让司机把我送到布洛克顿。我在艾德森下了车,从小学后门穿小路来到山腰,就是我要和戴夫见面的地方。

  那所房子是沿街往下数的第三幢,看上去饱经风雨侵蚀的开普式灰色小屋门前有一条短而陡的车道。我感到一丝轻松。弟弟那辆黑色的富士翼豹已经停在街上了。

  我在路灯柱旁等了几分钟,看着街道。没警察。没人跟踪。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我慢跑到房子的一侧。正如戴夫说的,通往地下室的防风外门打开着。就跟小时候一样。我们经常在那儿一块儿玩,一起看球赛,有时候也抽抽烟。

  我在玻璃窗上敲了敲。“戴夫!”

  没有人应答。

  我推开门,一股子发霉的樟脑球味道扑鼻而来,也带来了童年美好的回忆。自从我离开,菲利一直也没好好重新装修过。还是那张格子花呢方平织纹面料的长沙发和那把破烂不堪的躺椅,一张台球桌上方挂着几个用米勒淡啤的酒瓶做的灯,还有一张便宜的实木吧台。

  “嗨,戴夫!”我大声叫道。

  我发现沙发上有本书摊开着。是一本艺术图书。我把书翻过来,书名是:凡。高画作。除非是菲利在我离开这几年里提高了阅读品位,我猜想是戴夫拿来的。在书的封套内页,盖着波士顿学院图书馆的印章。他跟我说他要给我看看有关加歇的东西。

  “戴夫,你到底在哪儿,伙计?”

  我扑通坐到沙发上,把书翻到用易事贴做了标记的那一页。

  那页上是一幅肖像,画中是一个老人,头斜倚在一个拳头上,戴着白帽,神情忧郁,一双蓝眼睛具有非凡的穿透力。那些具有鲜明凡。高特征的旋涡纹出现在背景中。

  我的目光落在了文字上。

  加歇医生像。

  我仔细盯了盯,眼睛被这行小字所吸引。加歇医生像。1890年。

  我顿感兴奋。这幅画作于一百多年前。每个人都可能用这名字。

  不过猛然间我有了希望。加歇是真的!可能艾莉。舍特莱夫知道。

  “戴夫!”我更大声地呼唤他的名字。我朝上看看通往主楼层的楼梯。

  这时我发现浴室的灯亮着,门微开着。

  “上帝啊,戴夫,你在里面吗?”我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我敲门的力气把门推开了。

  我后来所记得的接下去的大概一分钟时间里,我就是呆立在那里,仿佛我被大锤猛地抨击了上腹。

  哦,戴夫……哦,戴夫。

  穿着连帽的大学运动衫的弟弟被人支起坐在马桶上,他的头微微斜向一边。到处都是血,从他的腹部流了出来,流到他牛仔裤上,地板上。他没动。戴夫用他平静的眼神盯着我,好像在说,你究竟在哪里,奈德?

  “哦我的上帝啊,戴夫,不!”

  我向他冲了过去,想摸摸他的脉搏,尽管我知道他已经没气了,还是使劲摇着他想要把他摇醒。在他的左肋处有一道长长的刺穿衣服和身体的伤口。我把运动衫拉了起来,好像戴夫腹部的左侧整个都掉到我手里一样。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两腿发软。我不断拍打着浴室的墙壁,然后无助地拖着双腿走到铺着油毡的地板上。

  突然,我又开始浑身冒汗。我不能再坐在那儿,不能再看着戴夫。我得离开。我蹒跚着脚步走出了浴室。我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就在那时,我突然感到我的脖子被人用胳膊勒紧,勒得非常非常紧。我耳边轻轻响起一个声音,“有些属于我们的东西在你手上,凯利先生。”

  我无法呼吸。我的脖子和脑袋被一个无比强壮的男人往后拉紧。

  一把尖刀的末端顶着我的胸腔。

  “画,凯利先生,”那个声音又说,“除非在五秒钟内我开始听到有关画的下落,否则你在这世上的时间就剩这点了。”

  为了表明他的态度,这家伙又拿刀刃在我身上顶了一下。

  “最后的机会,凯利先生。看到那边你的弟弟了吗?很抱歉搞成一团糟,不过他对你要来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可不能让你这么容易就逃脱了。”他把我的头又往后拽了拽,把刀尖顶在我的下巴上,“没人敢耍我的老板。”

  “我没有什么画!你认为我在撒谎——现在?”

  他用有锯齿的刀边刮擦着我的脖子。“你以为我是弱智吗,凯利先生?我们有些东西在你的手里。价值六千万美元。我希望现在就能从你嘴里听到油画的下落。现在。”

  要我告诉他什么呢?我能告诉他什么呢?对于失窃的油画,我一无所知。

  “加歇!”我大声嚷道,扭着头,“画在加歇那里。你们去找加歇!”

  “对不起,凯利先生,我恐怕我不知道什么加歇。我给你五秒钟,现在还有一秒。”他勒得更紧了,“见你弟弟去吧,你这个笨蛋……”

  “不!”

  我高声叫喊,想着刀会立即刺进我的喉咙,接着我会被拎到半空,双腿离地。或许他还在给我最后说话的机会。我知道无论我告诉他什么,我都不会活着离开。

  我使出浑身力气用手肘向那家伙的胸腔撞去,听到了沉重的呼气声。他松了手,我的脚着了地,他的另一只胳膊垂了下来。我迅速向前弯腰,把他从身后举了起来。他乱舞着刀,我感到他在我手臂上乱抽。我用尽力气把他往墙上甩去。

  一下子,那家伙已经躺在地上了。

  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浓密的黑发,穿着一件尼龙外套,结实得像砖砌的,是个健美者。我当然没有办法制伏他。他手里还有刀,倒在地上的他迅速蹲了起来。我还有一秒钟时间可以逃命。

  我伸手取可以拿到的任何东西当做武器。靠墙处有一支铝合金的棒球棒。我使出浑身力气挥了出去。这该死的球棒把台球桌上方的啤酒瓶击得粉碎。

  玻璃碎片四射,那家伙后退了一步。他朝我笑笑。

  “我没有画!”我大叫。

  “对不起,凯利先生。”他又开始摇摇手里的刀,“我可他妈的不管。”

  他朝我走过来,刀刮到了我的前臂。或许是因为我看到被砍,我胳膊上的伤口格外疼痛。“这只是个开头。”他笑着说。

  我朝他的胳膊挥舞着球棒并击中了他。他呼呼喘着粗气,刀咔嗒从手中落到了地上。

  他猛地朝我扑过来。我被撞到墙上,满眼金星。我试图用球棒避开他,可是他靠得太近了,也太强壮了。

  他开始把球棒压到我胸口,并逐渐加大力气压迫我的肋骨和肺部。他像滚擀面杖一样慢慢把球棒往上移动,一直推到我气管的位置。

  我开始急促地喘气。我是说我尽管也很强壮,可是没法移开他。

  我透不过气来了。

  我感到我脸上的血管正在膨胀。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膝盖击中了他的腹股沟。我扑到他身上。我们滚过房间,撞到台球桌后的书架上——书、台球杆,还有录像机全都摔了下来。

  我听到那家伙在呻吟。上帝啊,他可能撞到头了。我在地板上看到了他的刀子。在他眼睛可以看清楚之前我迅速把刀捏到手里。

  我把那家伙的脑袋往后扳,用他的刀顶在他的下巴上。“谁派你来的?”这畜生杀了我弟弟。费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让刀刺进他的喉咙。

  “谁派你来的?谁?”

  他的头扭到后头,一直扭到双眼只剩眼白。

  “怎么回事?”

  我抓住他上衣的衣领,仿佛我要把他提起来扔到船上,那家伙朝我的臂膀倒了过来。

  他背后插着冰球鞋的冰刀。我把他往前推了一把,他在地上滚了一下,已经死了。

  我精疲力竭,几乎不能动弹。我只是坐在那里,喘着粗气,看着他。我得直面一个事实。你刚刚杀了一个人。

  我不敢去想——现在不行。我跑回到我弟弟身边,最后一次在他身边跪了下来。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用手抚摩着戴夫的脸颊。

  “哦,戴夫,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回到放着那本艺术书的沙发旁,我一把撕下了印有加歇医生像的那页。

  接着我拖着双腿走出了地下室,回到夜色中。我的胳膊正在流血,我用运动衫当绷带把伤口包裹起来。然后我开始做一件最近我开始变得擅长起来的事。

  我跑了。

  手机铃声把他从床上唤醒。其实丹尼斯。斯特拉顿并没有睡着。

  他一直醒着,一边看着NBC 商业频道上的海外报道,一边在静静守候。他穿着短裤跳了起来,在第二声铃响的时候接通了电话。莉丝已经蜷着身子熟睡。他看了眼显示的号码。私密电话。

  他感到有些兴奋。事情总算解决了。

  “拿到了吗?”斯特拉顿压低声音说。他想把这件东西包起来。

  它让他紧张。而他不喜欢感到紧张。丹尼斯。斯特拉顿是个喜欢感受控制欲望的男人。

  “差一点。”打电话的人说,口气有点犹豫。斯特拉顿感到他们之间在发生变化。“我们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还需要时间……”斯特拉顿嘴唇干涩。他裹上睡袍,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他回头看看莉丝。他想他听到她在他们那张中国艺术风格的黑漆床上动了动。

  “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再一点点时间’。你说我们捉到他了。

  你向我保证派专业人员去行动。”

  “是的,”对方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斯特拉顿突然插话。他穿着睡袍站在那里,眼睛眺望着大海,微风轻轻吹拂着他逐渐谢顶的头上不多的头发。他习惯听到结果。不允许有借口。这就是他付钱让人干事的原因。

  “出了个小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