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时常不断有人抱怨,说我们没有实干的人;比方说搞政治的人很多;将军也很多;各种各样的主管人员,无论需要多少,立即可以要多少找到多少,可是实干的人却没有。至少大家都在抱怨没有。据说,在有些铁路上连像样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某家轮船公司要建立一套勉勉强强可以将就的管理班子,据说,怎么也做不到。你听说吗,在一条新开辟的铁路线上火车在桥上相撞还是翻车了;报上写着,火车差点在皑皑雪野上过冬,开了才几小时,在雪地里却停了五天。还有人说,九千普特的商品堆放在一个地方两三个月等待运发以至腐烂,据说(不过,这简直难以置信)。某个商人的雇员缠着主管人员,也就是某个站长,要求发运货物,可是站长不是发货是用刷耳光进行管理,而且还用“一时气急”来解释自己这种管理方式。似乎国家机关中的衙门多得想都不敢想;大家都供过职,大家都在供职,大家都有意供职,似乎,这么多的人才,怎么会组建不起一套像样的轮船公司的管理班子呢?

  对此有时候得到的是极为简单的回答,简单得甚至叫人不相信这样的解释。确实,据说,我国大家都供过公职或正在供公职,这是按照最好的日耳曼的模式从远祖到后代已经延续了两百年的传统,但是担任公职的人却是最不实干的人,这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不久前,脱离现实,缺少实际知识在公职人员之间甚至几乎被认为是最高尚的美德和受推荐的理由。不过,我们白白议论了公职人员,我们想讲的其实是实干的人。这里没有疑问,胆小怕事、完全缺少个人的主动精神常常被我们认为是一个实干的人最主要和最好的特征,甚至现在还这么看。但是,如果认为这种意见是指责,又何必仅仅谴责自己呢?缺少独创性自古以来在全世界到处总是被看做一个干练、能干、实干所具备的第一品质和最好的推荐理曲。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这还是至少)抱有这种想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过去和现在经常持有另一种看法。

  发明家和天才在开始自己生涯(也常常在生命结束)时几乎总是在社会上被视为不比傻瓜好多少的人,这可是最因循守旧的意见,太为众人所晓了。例如,几十年间大家都把钱拿到抵押银行里去,按百分之四的利息存到那里几十亿,那么,在没有抵押银行时,大家自然就只有发挥自己的主动性,这亿万资金的大部分必然丧失在狂热的股票买卖中或者落到骗子手中,这甚至是符合体面和品行端正的要求的。正是品行端正的要求;既然品行端正的谨小慎微和体面的缺少独创性,按照公认的见解,在我国至今还是一个能干正派的人不可或缺的品质,那么突然发生改变就会是太不正派,甚至太不体面。比如,一个柔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如果她的儿子或者女儿将来要稍稍越出轨道,她不会吓坏和吓出病来的:“不,最好还是幸福富足地过日子,不要独具一格”,每个母亲在摇蓝里自己的孩子时都这么想。我们的保姆在摇孩子入睡的同时,自古以来念念有词,轻声哼唱着:“日后一身金,官衔至将军!”就这样,连我们的保姆也认为将军衔是俄国幸福的极限,因而也是太平安康、美满幸福的最普遍的民族理想。事实是,考试及格、任职35年,最后我们谁不能当上将军并在抵押银行里存上一笔钱呢?这样,一个俄国人几乎无须任何努力,最终就能得到能干和实干的人的称号。实质上,我国不能当将军的只有富于独创性的,换句话说,就是不安分的人。也许,这里有某种误解;但是,总的来说,这好像是正确的,我们的社会在确定实干家的理想时完全是对的。但是我们毕竟说了大多的多余话;其实,我们只是想就有关我们熟悉的叶潘钦一家做些说明。这些人,至少是这个家庭中最有头脑的成员,经常会对几乎是他们共有的上种家庭品质感到痛苦,因为这种品质与我们刚才所议论的美德是直接对立的。他们对事实并不完全理解(因为很难理解它),他们有时仍然怀疑,他们家里的一切似乎和人家不一样。人家家里平平稳稳,他们家里却别别扭扭;人家都沿着轨道滚动,而他们却时时跳出轨道;人家时时刻刻规规矩矩谨小慎微。而他们不是这样。确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过分大惊小怪,但毕竟这不是他们渴念的那种世俗的规规矩矩的谨小慎微。其实,大概也只有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个人在担忧不安:小姐们还年轻,虽然她们很有洞察力,对世事持讽刺的态度,而将军尽管也具洞实力(不过,颇为费劲),但在为难的情况下只会说:嗯,因此最后便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身上。所以,她也就肩负着责任。比方说,并菲是这个家庭有什么自己的主动精神或者自觉追求独特性而跃出轨道,那就完全是不体面的。噢,不!真正他说,丝毫没有这样的事,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自觉提出的目的,而最终的结果仍然是,叶潘钦家虽然非常受人尊敬,但毕竟不像一般受人尊敬的家庭应该的那样。近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开始把一切都归罪于自己一个人和自己那“倒霉的”性格,阿格拉娅更加深了她的痛苦。她自己时常痛骂自己是个“愚蠢的,有失体面的怪女人”,疑神疑鬼得自寻烦恼,经常心绪纷乱,在最平常的冲突中也会束手无策而且总是夸大不幸。

  还是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已经提到,叶潘钦一家享有普遍的真正的尊敬。甚至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尽管出身愚昧,却不容置疑地到处受到尊敬。他之所以能值得尊敬,第一是因为他是个富有的人并且是个“数得着的人”,第二是因为他完全是个正派的人,虽然才智不高。但是头脑有些愚钝如果不是所有事业家似乎必须具备的品质,那么也至少是所有认真赚钱的人应该有的特点。最后一点,将军有规规矩矩的风范,为人谦逊,善于沉默同时也不让别人踩自己的脚,不光因为他是个有将军身份的人,也因为他是个正直和高尚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有着强有力靠山的人。至于说到叶莉扎维塔·普罗科罪耶夫娜,那么前面已经说明过,出身很好,虽然我们现在不大看重出身,如果没有必要的关系的话是这样。而她毕竟是有关系的、有那么一些人尊敬她,而且还喜欢她,自然,在他们后面大家也就应该尊敬和善待她了。没有疑问,她的家庭烦恼是没有根据的,原因是微不足道的,而且被夸大到可笑的程度;但是如果谁的鼻子上或者额头上长了个疣子,那么总会觉得,对所有的人来说世上过去和现在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看您长的疣子,嘲笑它,谴责它,即使您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也于事无补。毫无疑问,在社交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确实被看作是个“怪女人”,但与此同时,毫无疑义都尊敬她;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终于不再相信人家尊敬她,这就是全部不幸的症结。望着自己的女儿们,她为怀疑所苦恼,她担心自己不断地会有什么地方阻碍着她们的前程,觉得自己的性格可笑,有失体面,令人难以忍受,为此,当然总是不停地指责自己的女儿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整天跟他们吵架,而同时又爱他们,爱到忘我,几乎到狂热的地步。

  最使她苦恼的是,她怀疑她的女儿们正在变成跟她一样的“怪女人”,而像她们这样的小姐在上流社会是没有的,也是不应该有的。“她们只会长成虚无主义者!”她时常暗自说。这一年里,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这个忧心的启头在她头脑里越来越强烈。“首先,她们为什么不出嫁?”她时刻询问自己。“为的是让母亲烦恼,她们就把这看做是自己的生活目的,当然是这样,因为这一切是新思潮,这一切是可诅咒的妇女问题!半年前阿格拉娅不是曾经贸然提出来要剪掉自己那绝好的秀发吗了(天哪,我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这么好的头发!)不是剪刀都已经拿在手里了吗?不是跪下来求她才没剪的吗?……就算这一个是出了恶意这么做,要折磨母亲,因为这丫头心狠、任性、娇纵惯了,但主要是心狠,心狠、心狠!可是这个胖胖的亚历山德拉难道不也是跟在她后面竭力要剪自己那一络络长发吗?她可已经不是因为恶意,不是因为任性,而是真心诚意的,阿格拉娅使这个傻瓜相信了,没有头发她睡起觉来就会安宁些,头也不会痛了。已经五年了,有过多多少少多多少少未婚夫供她们挑啊!而且确实有很好的人,甚至是非常出众的人!她们还要等什么,还要找什么?只是要让母亲气恼,没有别的任何原因!没有任何原因,绝对没有!”

  终于,对于的她这颗母亲的心来说盼到了太阳升起;至少是一个女儿,至少是给阿杰莱达安排好了亲事。“那怕是从肩上卸掉一个也好!”有时必须得说出来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这样说(她暗自思忖时的表达则无比温柔)而且整个事情进行得很好,很体面;连上流社会谈起来也怀有敬意。这个人有名声,是公爵,有财产,人又好,加上称她的心,难道还有更好的?但是对阿杰莱达比起对另外两个女儿来,她原先就较少担心,虽然她那种艺本家的习性有时也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停地怀疑的心非常困惑。“然而她的生性快活,同时又很有理智,看来,这丫头不会倒霉,”她终于有所安慰。对阿格拉娅她是最为担惊受怕的了。至于说到大女儿亚历山德拉,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为她担心?她有时觉得,“这丫头彻底完了,25岁了,看来,就做个老姑娘了。而她,又“这么漂亮!……”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夜里常为她流泪,而就在那些夜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却睡得最安宁。“她是个什么人,是虚无主义者还是不过是个傻瓜?”她并不傻、其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此丝毫也不存怀疑;她是非常尊重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见解并且喜欢跟她商量。至于说她像只“落汤鸡”,也是不存任何疑问的:“她安宁得推也推不动!不过,‘落汤鸡’也有不安宁的,唉!我可完全被她们弄糊涂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同情和好感,这种感情甚于对被她看做是偶像的阿格拉娅。但是,易动肝火的乖戾(主要的,这正表现了母亲的关切和喜爱之情),招惹生事,诸如“落汤鸡”这样的称呼只是使亚历山德拉觉得好笑。有时甚至达到这样的地步:一点点小事也会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得不得了,大发脾气。比如,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喜欢睡懒觉,通常要做许多梦;但是她的梦往往异常空泛和幼稚——对7岁的孩子来说还差不多;于是,这种幼稚的梦境也不知为什么使妈妈生气。有一次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在梦里见到了九只母鸡,竟因此引出了她和母亲之间的一场正儿八经的争吵。为什么?很难解释清楚,有一次,就只一次,她总算梦见了什么似乎是独特的梦境:她看见了一个和尚,他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她就一直怕进那个房间。这个梦马上就由两个哈哈大笑的妹妹喜盈盈地转告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听了,但奴蚂又生气了,把她们三人都称为傻瓜。“哼!瞧她像个傻瓜似的那么安分,却完全是只‘落汤鸡’,椎也推不动,可还忧心忡忡,有时候看起来还真忧郁得很!她在忧伤什么,忧伤什么?”有时候她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提这个问题,通常是歇斯底里地、威严地,期待着立即回答。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嗯啊哈的,皱着眉头,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终于拿出了意见:

  “应该找个丈夫。”

  “上帝保佑,只是别找像您这样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终于像炸弹似的爆发了,“在见解和判断方面别找您这样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别找您这样的粗野的莽汉,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马上就设法逃脱了,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发过脾气后也就平静下来了。当然,在那天晚上她一定会变得不同寻常地殷勤、温顺、亲切和恭敬地对待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自己的粗野的莽汉”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善良的、可爱的她所崇拜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因为她一生都爱甚至热恋着自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为此也无限地敬重自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但是阿格拉娅却是她主要的和经常的苦恼。

  “完完全全像我,在所有的方面简直就是我的活影子,”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说,“任性、可恶的小鬼头工虚无主义者,怪女人,疯姑娘,狠心丫头,狠心丫头,狠心丫头!嗬,天哪,她将是多么不幸啊!”

  但是,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升起的太阳一度消融和照亮了一切。几乎有一个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完全摆脱了一切操心而得到了休息。由于阿杰莱达日益迫近的婚礼,上流社会也开始谈及阿格拉娅,与此同时阿格拉娅所到之处举止总是那么优美、那么安稳、那么聪颖、那么不可征服,有点高傲,但这可是与她非常相称的。这整整一个月她对母亲也是那么亲热,那么殷切。真的,这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还得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应该对他了解清楚,再说阿格拉娅好像对他也不比对别人更加赏识。”反正她突然成了这么一个姣美的姑娘,她是多么俊俏,天哪,她是多么俊俏,一天天长得越来越美!偏偏就……”

  偏偏就刚才冒出了这个可恶的死公爵,这个槽透了的傻白痴,于是一切又被搅混了,家里的上切又闹了个底朝天!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对于别的人来说一定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与别人不同的是,最平常的一些事情纷乱混杂在一起,透过她素有的总不放心的有色眼镜,她总能看出某种东西是最令人生疑、最令人无法解释的恐惧、因而也是最令人苦恼的,以致有时使她吓出病来。她那可笑的、毫无根据的提心吊胆弄得她心如乱麻,现在突然确实看到了某种似乎真的是要紧的、似乎真的是值得担忧、疑惑、怀疑的迹像,叫她又怎么能放心呢?

  “怎么有人竟敢、竟敢给我写这封该死的匿名信,说这个贱货跟阿格拉娅有联系呢?”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路上边拖着公爵跟着自己走,一边想,到了家里把他安顿在全家聚会的园桌旁坐下时还在想。“怎么竟敢这样想?如果我哪怕相信了点滴或者把这封情给阿格拉娅看,我真会羞死的!对我们,对叶潘钦家竟如此嘲弄!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伊万·费奥多雷奇,一间都是因为您,伊万·费奥多雷奇!啊,为什么我们不到叶拉金去,我可是脱过到叶拉金去的!这大概是瓦里卡写的信,我知道,或者,也可能……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伊万·费奥多雷奇的错!这是那个贱货拿他开玩笑,为的怪让他记住过去的交往,把他端出来当傻瓜,就像过去把他当傻瓜嘲笑一通,痒着他鼻子走一样,那时他还给她送珍珠……而最后我们还是受到了牵连,您哟,女儿们还是卷了进去,伊万·费奥多雷奇,她们是少女,小姐,上流社会的千金,待嫁的姑娘,她们都曾经在这里,在这里站过,全都听见了,还有,即一帮男孩的事她们也卷进去了,她们都在,也都听见了,您就高兴吧!我不会原谅,不会原谅这个傻瓜公爵的,永远不会原谅的!为什么阿格拉娅这天天歇斯底里大发作?为什么跟姐姐们几乎吵翻了?甚至跟亚历山德拉也吵架了,而过去她总是像吻母亲那样吻她的手,是那么尊敬她,为什么这三天她总给大家出谜语,让人莫名其妙?加夫里拉·伊沃尔京在这里又算什么?为什么昨天和今天她开始夸起加甫里拉·伊沃尔京来,并且还大哭起来?为什么这封匿名信提到了这个该诅咒的‘可怜的骑士’,而她甚至没有给两个姐姐看公爵的信?为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像只发狂的猫似的现在跑到找他并且还亲自把他拖到这里来?天哪,我简直疯了,我现在于出什么了呀!跟一个年轻人谈论女儿的秘密,而且这秘密几乎涉及他本人!天哪,还好,他是个白痴……还是家庭的朋友!只是阿格拉娅难道迷上了这个呆子?天哪,我在胡扯什么吗!呸!我们全是些怪人……应该把我们大家放在玻璃柜里陈列给人看,首先把我展览出去,门票收10个戈比。我不原谅您这一点,伊万·费奥多雷奇,永远不会原谅!为什么阿格拉娅现在不使他难堪了?她许诺要使他难堪的,现在却并没有使他难堪!你瞧,你瞧,她就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一语不发,也不走开,站在那里,而本来是她自己吩咐不要他来的……他则坐在那里,脸色苍白。这个该诅咒的该死的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真饶舌,一个人控制了整个谈话!你瞧他滔滔不绝,不让人家插上一句话。只要话锋一转……我马上就全都知道。”

  公爵确实坐在圆桌旁,脸色近乎苍白,他好像同时既显得异常惧怕,又片刻处于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充溢心头的欣喜之中。哦,他多么害怕朝那个方向,那个角落看上一眼,因为有两只熟悉的黑眼睛从那里凝视着他,同时,又幸福得发呆,因为他又坐在这里,在这些人中间,又将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而这一切是在她给他写了那封信以后。“天哪,她现在会说什么呀!”他自己也还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张地听着“滔滔不绝的”叶甫盖尼·帕夫帕维奇说话,他是难得有像今晚现在这样的心满意足和激情昂扬的精神状态的公爵听着他,好久都几乎没听明白一句话。除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从彼得堡回来,大家都聚在这里。ω公爵也在这里。他们好像打算过一会儿在喝茶前,去听音乐。现在的谈话看来是在梅什金公爵来前就已经开始的,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科利亚很快地溜到了凉台上。“看来,这里仍像原先那样接纳他,”公爵暗自思忖着。

  叶潘钦家的别墅是一所豪华的别墅,按瑞士村舍的格式构造的,四周花草林木,拾掇得非常雅致;一座不大而优美的花园环抱着它。像在公爵那儿一样,大家坐在凉台上;只不过这里的凉台比较宽敞,布置得也较讲究。

  已经开始的话题似乎不太合大家的心意;可以猜想,谈话是由一场偏执的争论引起的,当然,大家都很想换个内容,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好象更加坚持而不顾其影响;公爵的到来似乎越发激起他的谈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阴沉着脸,尽管她并不完全明白他所讲的。阿格拉娅坐在边上,几乎是在角落里,她没有走开,听着谈话,执拗地保持着沉默。

  “请原谅,”叶甫益尼·帕夫洛维奇激动地表示反对说,“我一点也不反对自由主义。启由主义并不是罪过;这是一个整体的必要组成部分,缺了它,整体就会瓦解或毁灭;自由主义如最正统的保守主义一样有存在的权利;但是我攻击的是俄国的自由主义,我再重复一遍,我之所以攻击它,其实是因为俄国的自由派不是俄罗斯的自由派,而是非俄罗斯的自由派。给我一个俄罗斯的自由派,我马上会当着你们面吻他。”

  “只要他愿意吻您,”异常激动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说。她的脸颊甚至也比平常红。

  “瞧这模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想道,“要不就是睡和吃,推也椎不动,要不一年中有这么一次振奋起来,说出话来只会叫人莫名其妙,朝她两手一摊。”

  公爵有一瞬间发觉,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似乎并不大喜欢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过分快活他说话,也不大喜欢他那严肃的活题,他仿佛很急躁,同时又仿佛是在开玩笑。

  “刚才,就在您来到之前,公爵,我断言,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自由派只来自两个阶层:过去的地主(被废除了农奴制的)和教会学校的学生。由于这两个阶层最后都成为十足俏帮派、成为完全有别于民族的特殊的事物,而且越来越厉害,代代相传,因此,他们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根本不是民族的事……”

  “什么?这么说,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ω公爵表示异议。

  “不是民族的;虽然是俄国式的,但不是民族的;我们的自由派不是俄罗斯的,保守派也不是俄罗斯的,全都……请相信,民族是丝毫不会承认地主和学生所做的一切的,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这就好!您怎么能肯定这样的荒谬言论,如果这是当真的话?我不容许有关俄国地主的这种奇谈怪论;您自己也是俄国地主,”ω公爵热烈地反对说。

  “我说的可不是您所理解的那种意义上的俄国地主。那是一个受尊敬的阶层,单凭我自己也属于这个阶层就可说明了;特别是现在,这个阶层已经不复存在了……”

  “难道文学上也没有什么是民族的东西?”亚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打断他问。

  “我对文学不在行,但是,俄国文学,据我看,整个儿都不是俄罗斯的,除了罗蒙诺索夫、普希金和果戈理。”

  “第一,这已经不算少了;第二,一个来自农民,另外两个是地主,”阿杰莱达笑起来说。

  “确实是这样,但您别高兴召太早。因为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俄国作家中只有这三位名人说出了某种真正是自己的,自己所有的东西,而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借用的外来的东西,就凭这一点这三位即成为民族的作家了。俄国人又有谁能说出、写出或者做出什么自己的东西?不可分离的、不是外来的而是自己的东西,即使他俄语说的不好、也必然是民族的人才。这是我的信条,我们开始说的不是有关文学的问题,我们谈的是社会主义者,话题是由他扯开去的,好,我就这么认为,我们没有一个俄罗斯的社会主义者;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因为所有我们的社会主义者也是来自地主或者学生。所有我们那些臭名昭著、大肆宣扬的社会主义者,这里的也罢,在国外的也罢,无非是农奴制时代地主中的自由派。你们笑什么?把他们的著作给我,把他们的学说,他们的回忆录给我,虽然我不是文学批评家,我也能给你们写出一篇最令人信眼的文学批评来,文章里我将如白日一般明显地证明,他们的著作、小册子、回忆录第一页都表明,它首先是由过去的俄国地主写出来的:他们的仇恨、愤怒、俏皮是地主式(甚至是法穆索夫*式)的,他们的欢欣、他们的泪水是真的,也许泪水是真诚的,但是地主的!地主的或是学生的泪水……你们又笑了,您也在笑,公爵,也不同意?”

  确实,大家都笑了,公爵也莞尔一笑。

  “我还不能直截了当他说同意或不同意,”公爵说。他突然敛起微笑,像个被抓住的调皮学生那样打了个哆嗦。“但是请相信,我异常高兴聆听您的高论……”

  说这活时,他几乎接不上气来,甚至额上渗出了冷汗。这是他坐在这里后所说的开头几句话。他本欲打量一下周围的人,但是没有敢这样做。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捕捉到他的这种态势,笑了一下。

  “诸位,我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他继续说,用的还是原来的语气,也就是似乎异常热衷和激动,同时又几乎像是在嘲笑自己说的话,“观察甚至发现这一事实的人,我荣幸地归于自己,甚至只是我自己;至少关于这一事实还没有人说过和写过:这一个事实反映出我所说的俄国自由主义的全部实质。第一;自由主义是什么?如果一般他说,不就是对事物的现行秩序进行攻击(是有理的还是错误的,这是另一个问题)?不是这样吗?好!那么我说的事实是,俄国的自由主义不是攻击事物现行的秩序,而是攻击我们事物的本质,攻击事物本身,而不仅仅是光攻击秩序,不是攻击俄国的制度,而是攻击俄国本身。我说的自由派甚至发展到否走俄国本身,也就是恨自己的母亲,打自己的母亲。每个不幸的倒霉的事实都会激起他们的嘲笑,甚至狂喜。他们仇恨民间习俗,俄国的历史,仇恨一切。如果要力他们辩解,那么也只能说他们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把对俄国的仇恨当作是最有成效的自由主义(噢,你们常会遇见我们的自由派,尽管有的人为他们鼓掌,可是,他们在本质上也许是最荒谬、最愚钝、最危险的保守派,而且他们自己还不知道这一点!)。还在不那么久以前,我们的有些自由派把这种对俄国的憎恨几乎当作是对祖国的真正热爱,并自夸说,他们比别人更好地理解什么是热爱祖国;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那么遮遮掩掩,甚至对说‘爱祖国“的话都感到羞耻,连这样的概念都被当作有害的毫无意义的东西而取消和废除了。这个事实是确凿无误的,我坚信这一点……什么时候总得把真相完完全全、简单明了、毫不淹饰地讲出来;但是,与此同时这个事实无论何时何地、自古以来无论在哪一个民族中都是没有过,也没有发生过的,因而这个事实是偶然的,可能昙花一现,我同意这点。憎恨自己祖国的自由派,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么我们这里的这一切又做何解释呢?还是先前说过的,俄国的自由派暂时还不是俄罗斯的自由派,依我看,没有别的解释。”

  *米格里鲍那多夫《聪明谈》剧中的农奴主。

  “我把你说的一切看做是玩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ω公爵认真地表示有不同看法。

  “我没有见到所有的自由派,所以不便妄加评论,”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说,“但是我是带着一腔气忿听完您所说的思想的:您取的是个别情况却把它上升为一般规律,因而,也就是诬蔑。”

  “个别情况?啊!话说出口了,”叶浦盖尼·帕夫洛维奇接过话茬说,“公爵,您怎么认为,这是个别现象还是不是?”

  “我也应该说,我很少见过,也很少与自由派……来往,”公爵说,“但我觉得,您大概是有几分道理的,您所说的俄国的自由派确实有一部分倾向于憎恨俄国本身,而不仅仅光是憎恨它的制度:当然,这仅仅是部分……当然这对所有的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公正的……”

  他嗫嚅起来,没有把话说完。尽管他很激动,他还是对谈话有浓厚的兴趣。公爵身上有一个特点:总是异常天真的注意听他感兴趣的谈话,而当这种时候人家问他问题时,他也会认真予以回答乙在他脸上甚至在他身体的姿势上都似乎反映出这种天真,这种对无论是嘲弄还是幽默都毫不怀疑的信任。但是,虽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早就已经对他抱着某种程度的特别的嘲讽态度,可是现在听到他这样回答,不知怎么地非常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是这样……不过,瞧您有多怪,”他说,“说真的,公爵,您是认真回答我的吗?”

  “难道您不是认真问的吗?”公爵惊讶地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

  “请相信他,”阿杰莱达说,“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总是愚弄大家!如果您知道,他有时候会十分认真地谈论某件事情,那就好了。”

  “据我看,这是一场令人不快的谈话,根本就不应该开这个头,”亚历山德拉不客气地指出,“我们原来是想去散步的……”

  “那就走吧,夜色真美妙!”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大声嚷道,“但是,为了要向你们证明,这次我说的话完全是认真的,主要是向公爵证明这一点(公爵,您很使我感兴趣,我向您发誓,我还不完全是这么一个别人肯定觉得是那样的无聊的人,虽然我真的是一个无聊的人!),还有……如果允许的话,诸位,我还要向公爵提最后一个问题,这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心,问了就结束这个问题,仿佛故意似的,在两小时前在头脑里冒出来的(您瞧,公爵,有时我也思考些严肃的事情);我已经有了解答,但是我们来看看,公爵会怎么说。刚才我们谈到了‘个别情况’。这个字眼在我们这里有特别的含义,常能听到。不久前大家都在谈论和评论一个年轻人……杀了六个人这件可怕的事以及辩护律师的怪论,说什么犯罪者在贫困的境况下自然地会想到杀死这六个人。这不是原活,但是意思好像是这样的或者接近于这个意思。根据我个人的看法,辩护律师在发表这一奇怪的思想时,完全深信他说的是我们时代所能说出的最自由派的、最人道的和最进步的话。那么您怎么认为:这样歪曲概念和信念,这种对事物偏颇和出格的看法,是个别情况还是普遍现象?”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是个别情况,当然是个别情况,”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笑着说。

  “访允许我再次提醒你,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ω公爵补充说;“你的玩笑太老掉牙了。”

  “您怎么想,公爵?”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捕捉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对自己的好奇而严肃的目光,于是没有听完ω公爵的话就问,“您觉得,这是个别情况还是普遍现象?坦率他说,我是为您才想出这个问题来的。”

  “不,不是个别情况,”公爵轻声地、但是坚定他说。

  “得了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ω公爵有点烦恼他说,“难道您没看见他是在下钩抓您;他肯定心里在发笑,他估计正是您会上钩的。”

  “我想,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是认真说的,”公爵脸红了起来,低下了眼。

  “亲爱的公爵,”ω公爵继续说,“您回想一下,三个月前有一次我和您谈过什么来着;我们谈的恰恰是,在我们新设立的年轻法院里已经可以举出多少优秀卓绝、才华横溢的辩护律师,而陪审员们又做出了多少绝妙无比的裁决!您当时非常高兴,看着您高兴我也高兴……我们谈到,我们可以对此感到骄傲……而这种笨拙的辩护,这种奇怪的论据,当然是个别的,是千万分分之一。”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想了一下,虽然轻声甚至似乎怯生生地说出话来,但却回答得十分肯定。

  “我只是想说,歪曲思想和概念(如叶甫盖尼·帕夫雷奇表达的那样)这种情况是常能遇到的,遗憾的是,比起个别情况来这是普遍得多的现象。甚至可以说,如果这种歪曲不是普遍情况,那么,也许就不会有这种难以想像的罪行,就像这些……”

  “难以想像的罪行?但是我劝您相信,像这样的罪行,也许,还有更可怕的罪行,过去有过,一直有过,而且不仅仅在我们这里有,到处都有,我认为,还会在很长时间里反复发生,所不同的是,过去我们较少公开,而现在开始谈出来,甚至还写文章议论这些事,因此使入觉得,只是现在才冒出这些犯罪者来的。您错就错在这里,这是非常幼稚的错误,公爵,我请您相信这点,”ω公爵觉得好笑而不由莞尔一笑。

  “我自己知道,过去就有非常多的犯罪行为,也有这样骇人听闻的;不久前我还去过监狱,有机会认识几个罪犯和被告。甚至有比这个更可怕的罪犯,杀了十个人丝毫没有悔过的表示。但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最怙恶不悛、死不改悔的罪犯终究也还是知道,他是个罪犯,也就是凭良心认为,他干了坏事,尽管丝毫也不后悔。他们中任何人都是这样的,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谈到的那些人甚至不认为自己是罪犯,还暗自认为他们有权利,甚至认为自己干得好,差不多就是这样。可怕的不同,据我看是在这里。您请注意,全是青年,也就是正处于没有自我保护能力、最容易受歪理影响的年龄。”

  ω公爵已经不再笑了,而是困惑地听着梅什金公爵讲。亚历山德拉·伊凡诺夫娜早就已经想说什么,可是却沉默着,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念头阻止了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则完全惊讶地望着公爵,这次他已经没有任何嘲笑了。

  “您干嘛对他感到这么惊讶,我的先生,”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出其不意地插进来说,“他比您蠢还是怎么的,他不能像您那样考虑问题?”

  “不,我不是说那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只不过,公爵,您怎么(请原谅我的问题),既然您看到和觉察了这一点,那么您怎么(再请原谅我)在这件怪事上……就是日前……布尔多夫斯基的事,好像……您怎么没有发现这种歪理和荒谬的道德信念?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情况!我当时觉得,您完全没有发现。”

  “是这么回事,少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急躁他说,“我们都发现了,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在他面前自我吹嘘,而他却在今天收到了他们中间一个人的来信,就是那个最主要的,脸上长满粉刺的那个,记得吗,亚历山德拉?他在信中请求他原谅,别管他用的是自己的方式。他告诉他,他已经抛弃了那时怂恿他的那个人,记得吗,亚历山德拉?还说,他现在更相信公爵。得了,虽然我们都会在他面前把鼻子翘得高高的,可我们却还没收到过这种信。”

  “伊波利特刚才也搬到我们别墅来了!”科利亚喊道。

  “什么?已经在这里了?”公爵大吃一惊。

  “您刚跟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走,他就来了;我把他接来的!”

  “嘿,我敢打赌,”突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怒气勃发,她完全忘了,刚才夸赞过公爵,“我敢打赌,他昨天到那小子的搁楼上去了,并且跪着请他原谅,要这个恶得不能再恶的小子赏脸搬到这里来。你昨天去过吗?刚才你自己不是承认的吗?是不是这样?你跪了没有?”

  “根本就没有跪,”科利亚喊道,“完全相反:昨天是伊波利特抓住公爵的手,吻了两次,我亲眼看见的,整个消除误会的谈话就以此结束。此外,公爵不过说了,住到别墅来他会轻松些,伊波利特一下子就同意,一旦身体好些就搬过来。”

  “您何必呢,科利亚……”公爵一边抓起帽子站起身,一边低声说,“您干嘛要说、我……”

  “你这是去哪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叫住他。

  “别担心,公爵,”激动兴奋的科利亚断续说,“您别去,别惊扰他,因为路上劳累了,他已睡了,他很高兴;要知道,公爵,照我看,如果你们现在不见面,那样要好得多;甚至推迟到明天不妨,不然他又会窘困的。上午他刚说过,已经整整半年自我感觉未曾这么好过,而且觉得比过去有气力;甚至咳嗽也减少了三分之二。”

  公爵注意到,阿格拉娅突然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向桌子。他不敢朝她看,但是他全身都感觉到,在这一瞬间她在望着他,也许,还很威严,她那双黑眼睛一定充满愤怒,而且她的脸也涨得通红。

  “可是我觉得,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如果这就是那个生肺病的男孩,他当时曾哭着邀请大家参加他的葬礼,那么您把他接到这里来是多此一举,”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指出,“那时他曾那么娓娓动听他讲到了邻居那幢房子的墙,他一定会思念那堵墙而愁思难解的,请相信这点。”

  “他说的对!他会跟你争吵、打架,然后一走了之,就是这么回事!”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煞有介事地把盛着针线活的小篓移近身边,她忘了,大家已经站起身准备去散步了。

  “我记得,他很夸奖那垛墙,”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又接着说,“没有那垛墙他就不能说着漂亮话死去,而他很想让漂亮话伴随他死去。”

  “那该怎么办呢?”公爵低声说,“如果您不想原谅他,没有您的宽恕他也会死去……现在他搬来是为了看看这几的树木。”

  “哦,就我这方面而言,我全部原谅他;您可以向他转达这一点。”

  “这一点不能这样来理解,”公爵似乎不太愿意地轻轻回答说。他仍然抬起眼睛而望着地上的一个点,“应该使您也同意接受他的宽恕。”

  “我这有什么要宽恕的?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了?”

  “如果您不明白,那就……但您可是明白的,他当时是想……为你们大家祝福,同时也从你们这里得到祝福,就是这么回事……”

  “亲爱的公爵,”ω公爵和在场的人中一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后,似乎有些忧心忡忡地赶紧接口说,“人间天堂是不容易到达的;而您多多少少依然指望着出现天堂;天堂是很困难的事,公爵,它比您那美好的心灵觉得的要困难得多。最好还是别再谈了,不然我们大家也许又会感到不自在的,那时……”

  “我们去听音乐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生气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生硬地说。

  大家都跟着她站了起来。

  公爵突然走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跟前。

  “叶甫盖尼·帕夫雷奇,”他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奇怪的热情说,“请相信,不论怎样,我认为您是最最高尚的人,最好的人;请相信这一点……”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惊讶得甚至后退了一步。有一瞬间他克制住忍不住要纵声大笑的愿望,但是当他走近仔细观察之后,他发现公爵似乎失去常态,至少是有点异常。

  “我敢打赌,”他喊了起来,“公爵,您想讲的根本不是这样的话,也许,也根本不是想对我说……但是您怎么啦?您是不是不舒服?”

  “也许是,很可能是,您很细致地注意到了,也许,我想找的不是您!”

  说完这话,公爵有点奇怪地、甚至可笑地笑了一下,但是似乎很激动,突然大声嚷道:

  “请别向我提起三天前我的行为!这三天我感到非常羞愧……我知道是我不对……”

  “可是……可是您究竟做了什么令您这么痛苦的事呢?”

  “我看得出,大概您比其他的人更为我感到羞愧,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您现在脸红了,这是心灵美好的标志,我马上就走,请相信。”

  “他这是怎么啦?他这样是不是毛病开始发作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惊恐地问科利亚。

  “你别在意,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我不是发病,我马上就走。我知道,我……天生就亏,活了24岁,生了24年的病。现在就听我作为病人说几句话。我马上就走,马上,请相信。我不脸红,因为为此而脸红是会令人奇怪的,不对吗?但是在交际场合我是个多余的人……我这样说并非出于自尊……这三天里我反复思考并决定,一有机会就应该真心诚意和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们。有这样一些思想,有一些高尚的思想,我是不应该谈起的,因为我走会使大家觉得可笑的;ω公爵刚才提醒我的正是这一点……我不会做出体面的姿态,也没有分寸感;我说出来的是与想法不相符合的另一番话,而这是会损害这些想法的。因此我没有权利……何况我又生性多疑,我……我确信,在这个家里是不会亏侍我的,并且爱我比我所值得的爱更甚,但是我知道(我可是知道得很肯定),20年的疾病一定会留下什么后果的,因此有时候……不能不使人笑话我……不是这样吗?”

  他环顾周围,仿佛是等待回答和决定。大家都站在那里,被这种出乎意料的、病态的、不论怎样都似乎是无缘无故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尴尬万分。但是这一举动却为一段奇怪的插曲提供了缘由。

  “您在这里说这些话干什么?”突然阿格拉娅嚷了起来,“为了什么您对他们说这些?对他们!对他们!”

  似乎她气忿到极点:她的眼睛都在冒火。公爵站在她面前哑然无语,不发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这里没有任何人配听这样的话!”阿格拉娅发作了,“这里所有的人统统都不及您的一个小指头。无论是才智还是心灵都比不上!您比所有的人都更正直、更高尚、更优秀、更善良、更聪明!这里有的人甚至连弯下腰去捡您刚才掉在地上的手帕都不配……为了什么您要贬低自己,把自己置于所有人之下?为什么您要损害作践自己的一切,为什么您身上没有骨气?”

  “天哪,这能想到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双手一拍惊叹道。

  “可怜的骑士!乌拉!”科利亚欣喜若狂地喊着。

  “住嘴!……有人竟敢在您的家里欺侮我!”突然阿格拉娅冲看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说。她已经歇斯底里大发作,无视任何界限,逾越了一切障碍。“为什么大家、所有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折磨我?公爵,整整三天由于您的缘故他们缠住我,这是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不嫁给您!您要知道,无论如何,永远不嫁!您得知道这一点!难道可以嫁给您这样可笑的人?您现在照镜子看看自己,您现在配得上哪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逗我,说我要嫁给您?您应该知道这一点!您也是跟他们串通一气的!”

  “任何人,住何时候都没有逗过!”阿杰菜达惊恐地嘟哝着。

  “谁也没有这样想过,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大声嚷道。

  “谁逗了她?什么时候逗她的?谁会对她说这种事?她是在说胡话还是怎么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得打颤,问大家。

  “所有的人都说过,每一个人都说了,整整三天!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嫁给他!”

  喊过这些话后,阿格拉娅泣然泪下,痛苦地用手帕掩住脸,跌坐到椅子上。

  “可他还没有向你求……”

  “我没有向您求过婚,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公爵突然脱口而出。

  “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又惊又气又怕地突然拖长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只说……我想说,”公爵颤粟着说,“我只是想向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说明……我希望有幸能解释,我根本没有这种意图……没有想会有幸向她求婚……不管什么时候……。这事我丝毫没有过错,真的,我没有什么过错,阿格拉侄·伊万诺夫娜!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从来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您自己会看到的,请相信!这一定是哪个怀有恶意的人在悠面前诽谤我!请放心!”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近了阿格拉娅。她拿开了掩住脸面的手绢,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以及他那吓坏了的模样,弄清了他讲话的含意,突然径直对着他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这么快活开心,这么放纵不羁,这么滑稽可笑,这么嘲讽讥诮,以至阿杰莱达第一个忍不住,尤其在看了一眼公爵后,她便扑向妹妹,拥抱着她,和她一样像小学生似地快活地放声大笑起来。望着她们俩,公爵也忽然漾起微笑,并且带着高兴和幸福的表情反复喃喃着:

  “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亚历山德拉这时也忍不住由衷地大笑起来。三姐妹的这种笑声好像会没个完似的。

  “好了,一群疯丫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嘟哝着,“一会把人吓得要死,一会又……”

  但是现在ω公爵也已在笑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笑了,科利亚则笑个没停,而公爵望着大家也咯咯笑着。

  “我们去散步,我们去散步!”阿杰莱达喊道,“大家一起去,公爵一定要跟我们去,您用不着离开,您是个可爱的人!他是个可爱的人,阿格拉娅!您说是不是,妈妈?而且为了……为了刚才他向阿格拉娅表明态度,我一定要、一定得吻他和拥抱他一下。妈妈,亲爱的,允许我吻他一下吗?阿格拉娅!允许我吻一下你的公爵吗?”调皮的阿杰莱达真的蹦到公爵跟前,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而公爵则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阿杰莱达差点没叫起来,他无比兴奋地望着她,突然把她的手抬向唇边,吻了三次。

  “我们走吧!”阿格拉娅招呼着,“公爵,您搀着我。可以吗,妈妈?让这个拒绝了我的未婚男子搀着行吗?公爵,您不是永远拒绝了我吗?唉,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把手递给女士的,您难道不知道,该怎样挽着女士?是这样的,我们走吧,我们走在大家前面;您愿意走在大家前面吗,tete-a-tete?*”

  她不停地说着,仍然不时地发出阵阵笑声。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反复念叨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感到高兴。

  “真是些怪得异乎寻常的人!”ω公爵恩忖着,从与他们相识起来,也许已经是第一百次这样想了,但是……他喜欢这些古怪的人。至于说到梅什金公爵,也许他不那么喜欢他;当大家走去散步时,ω公爵有点阴郁,似乎心事重重。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处于最开心的情绪之中,在到车站的一路上不断逗笑着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而她们则带着一种已经过分的特别的乐意对他的玩笑话报之以嬉笑,甚至到了这种地步,他会在一瞬间怀疑起,也许她们根本不在听他讲。这个念头使他不解释原因便猛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完全是非常真诚地笑(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其实两姐妹的情绪就像过节一般高兴,她们不断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公爵和阿格拉娅;很显然,小妹妹给她们出了一个难解的谜。ω公爵一直努力着跟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聊一些不相干的事,也许是为了让她散散心,结果却使她感到厌烦得不得了。她似乎完全思绪紊乱,答非所问,有时根本就不搭理。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今天晚上出的谜还没有完。最后一个谜则是归梅什金公爵一人份上的。在走到离别墅一百步远的地方时,阿格拉娅用很快的低语对自己这位顽固地保持沉默的男伴说:

  “您瞧瞧右边!”

  公爵扫了一眼。

  “请注意看看。您看见公园里那张条倚没有?就在长着三棵大树的地方……绿颜色的条椅。”

  *法语:单独相处。

  公爵回答说看见了。

  “您喜欢这个地方吗?有时候一大早,7点钟左右,大家还在睡觉的时候,我一个人到这儿来就坐在那里。”

  公爵低声说这地方很优美。

  “现在您离开我走吧,我不想再跟您挽着手走了,或者最好是挽着手走,但别跟我说一句话。我想独自想想……”

  这番告诫无论如何是多余的,即使没有吩咐,公爵一路上也肯定不会说出一个字来的。当他听了关于条椅的那些话后,他的心怦怦跳得历害。过了一会儿他才恍悟过来,并且羞愧地驱除自己的荒唐念头。

  众所周知、至少大家都这么认为,平日聚集到帕夫洛夫斯克车站来的人,比起节日和星期天从城里涌来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来要“高上一等”,人们的打扮虽不像过节那样,可是却很高雅。来这儿听音乐被视为一种传统。而这儿的乐队也许确实是我国花园乐队中最好的乐队,演奏的是新曲子。尽管总的来说一种充满家庭气氛、甚至显得十分亲密的景象,但人们举止得体,彬彬有礼。且人们全是来别墅避暑的人,他们到这里来互相看望。许多人是由衷地乐意这样做,而且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到这儿来;但也有些人来只是为了听音乐,胡闹的事极难得发生,不过即使是平日也还是会有这类事的,没有这种事倒也是不可能的。

  这个晚上夜色非常美妙,听众也相当多。演奏乐队附近的座位全都占满了。我们这一伙人坐在稍微靠边一点的椅子上,离车站左边的出口不远。人群和音乐多少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振奋起来,也使小姐们开心;她们跟熟人中的什么人交换眼色或者从远处朝人点一下头;她们打量人们的服饰,注意一些新奇的花样,对它们评头品足,不无讥嘲地莞尔一笑。叶甫盖尼·帕大洛维奇也经常在点头致意。阿格拉娅和公爵仍然走在一起,已经有人对他们加以注意,熟识的年轻人中有人很快地走到小姐们和她们的妈妈跟前;有两三个人留下来一起交谈;所有这些人都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这些人中间有一位很漂亮庸洒的年轻军官,为人活泼开朗,很善言谈;他急于跟阿格拉娅攀谈,并且竭力设法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阿格拉娅对他很宽厚,同时又非常爱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请公爵允许介始他跟这位好朋友认识;公爵刚刚明白要他做什么,介绍已经进行了,两人互相躬身致礼,彼此递手握了握。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提了一个问题,但是公爵好像没有回答他或者奇怪地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了什么,以至使得军官非常专注地看了他一回,后来又瞥了一眼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马上便明白了,为了什么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想出来要介绍他们认识,他微微一笑,便又转向了阿格拉娅问。只有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注意到,此时阿格拉娅突然脸红了。

  公爵甚至没有注意到别人在跟阿格拉娅交谈并向她献殷勤,有片刻甚至几乎忘了,他自己正坐在她的旁边。有时他想离开到哪儿去,完全从这里消失,甚至他更喜欢有一个幽暗空寂的地方,只让他一个人呆着可以好好想想问题,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者,至少是在自己家里,在阳台上,但是得不让任何人在那里,无论是列别杰夫还是他的孩子;他要一头扑到自己的沙发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就这样躺上一天,一夜,再一天。有几次瞬息间他的想象中浮现出山峰峦谷,一个熟悉的点恰恰在那山峦间,这是他经常喜欢回忆的地方,当年他生活在那里的时候,他喜欢去那里,从那里俯视远处的村庄,鸟瞰微微闪现的白晃晃的一线瀑布,眺望那白色的云朵,废弃的古老城堡。啊,他多么想现在就处身其间,思索一件事啊!啊,一生就只想这件事!够想上一千年的!让这里完全忘了他吧。哦,如果大家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而这一切幻觉仅仅只是虚梦一场,这倒更好,甚至需要这样。再说是梦还是现实还不是一样!有时候他突然开始仔细打量起阿格拉娅来,每次都有5分钟目光不高她的脸,而他的目光是过于奇怪了:他望着她好像望着一件离他两俄里远的东西一样,或者像望着她的肖像,而不是她本人。

  “干嘛您这么望着我,公爵?”她中断与周围人的愉快的谈笑,突然说、“我怕您;我老是觉碍,您想伸出手,用手指头来触摸我的脸。是这样吧,叶甫盖尼·帕夫槽维奇,他是这样看人的吧?”

  公爵听完,似手对有人跟他说话感到惊讶,等他领悟到是这么回事,也许并不完全明白人家对他说了些什么,因此没有回答,但是、当他看到阿格拉娅和大家都在笑,便突然张开嘴巴,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周围的笑声更厉害了;那位年轻军官本来就是个爱笑的人,这时憋不住而干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阿格拉娅忽然忿忿地暗自嘀咕:

  “白痴!”

  “天哪,难道她会说这样的话……难道她真的发疯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咬牙切齿地自语道。

  “这是开玩笑。这跟那时朗诵‘可怜的骑士’一样是玩笑,”亚历山德拉在母亲身边低话说,“不会是别的:她呀,又用她那一套来拿他寻开心了,只不过这种玩笑开得过命了:应该加以制止,妈妈,刚才她像渲泄一样简直不象样子,放纵任性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幸好她碰上的是这么一个白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那矢娜跟她低语着。女儿的话毕竟使她轻松了些。

  然而公爵听到了有人称他是白痴,他哆嗦了一下,但并非是因为被称为白痴、他马上就忘了“白痴”这个词。但是在人群中,就在离他坐的地方不远处,从旁边某个地方——他怎么也指不出来究竟是在什么方位,在什么地点——有一张脸一门而过,一张苍白的脸,一头卷曲的黑发,一种熟悉的、非常熟悉的微笑和目光一闪而过,随即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很可能这仅仅是他的想像;整个幻像留在他印象中的是冷笑,眼睛以及这位一闪即逝的先生脖子上所戴的时髦的浅绿色领带。这位先生是消失在人群中了、还是溜到车站去了,公爵也无法确定。

  但是过了1分钟他突然迅速而又不安地开始环视周周;这第一个幻像可能是第二个幻像的预兆的先驱。这应该是可以肯定的。难道他忘了,他们到车站来是有可能相遇的?确实,当他向车站走来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往这里走,他当时就是这么一种状态。如果他善于或者能够比较仔细地观察的话,那么1刻钟前他就能发现,阿格拉娅有时似乎也在不安的眨眼间环顾四周,也仿佛是在自己周围寻找什么。现在,在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表现得越益明显的时候,阿格拉娅的激动和不安也在增长,只要他回头张望,几乎马上她也回过头去。忐忑不安的惶惑很快就有了解答。

  离公爵和叶潘钦家一伙人所坐的地方不远的车站最边侧的出口处,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不下十人。这一群人前面走着三个妇女;其中两人美貌惊人,因此她们后面跟着这么多崇拜者也就丝毫不足为怪了。但是,无论是崇拜者还是这几位妇人,他们都有些特别,完全不像来听音乐的其余的听众。几乎所有的人立即所发现了他们。但大部分入竭力佯装出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仅有少数年轻人朝他们莞尔一笑,彼此间窃窃私议。根本不可能不看见这一群人,他们公然表现自己,大声说笑。可以料到,他们中许多人是带着醉意的,虽然从外表来看有些人穿着颇为时髦和雅致;但这里面也有些人样子相当古怪,穿的是奇装异服,一张张脸火红得奇怪;这些人中还有几个是军人;也有已非年轻的人;还有的人穿得宽松舒适,衣服做工精细,饰有袖扣,戴着嵌宝戒,套着华美的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连鬓胡子,脸上虽有一丝轻蔑的神情,但仍显出一副特别高贵的气派,不过社会上对这些人犹如害怕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在我们郊外的聚会者中间当然也有举止十分庄重,名声特别好的人士;但是最小心谨慎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防范从邻屋扔下来的砖头。这块砖头现在就将掉到聚集来听首乐的体面的听众身上。

  要从车站到乐队所在的平台必须走下三级台阶。那一群人就在这些台阶上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走下去;但是有一位女士走到前面去了,只有她的两位随从敢跟在她后面走。一个是样子相当谦恭的中年人,外表各方面很体面,但绝对是一个光棍的模样,也就是说,这种人任何时候都不认识任何人,无论谁也都不认识他们。另一个人不甘落后于自己的女士,完全衣衫褴褛,形迹可疑。再没有别的人跟在那位奇特的女士后面;但是,她在往下走时,甚至连头也不回一下,仿佛别人是否跟在她后面于她完全无所谓。她依然大声谈笑;衣着华贵而别致,但是过分华丽。她经过乐队走向平台的另一边,那里路旁有一辆马车在等什么人。

  公爵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来到彼得堡后所有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打算到她那几去;但是,也许是一种神秘的预感阻止了他。至少他怎么也无法猜测见到她时会产生什么样的印像,而他有时候还是怀着惧怕的心情在想着,有一点他是明白的:相见将是痛苦的。在这六个月里他有好几次回忆起这个女人的脸容使他产生的最初的感受,那时他还只是看见她的肖像;但是,每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即使是肖像留下的印象也含着过多的痛苦。在外省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与她见面,留给他的是可怕的影响,公爵有时甚至要竭力驱除对这尚为时不久的往事的回忆。对他来说,这个女人的脸上总是有一种令人痛苦的东西:在跟罗戈任谈话时,公爵把这种感受看作是无限怜悯的感受,这是真的,还是肖像上的这张脸就唤起了他心中十足痛苦和怜悯;同情甚至为这个女人痛苦的印象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现在也没有离开他的心间。哦,不,现在甚至更强烈。但是对于他跟罗戈任说的话,公爵总感到不满意;只是现在,在她突然出现的这一霎那,他才明白,也许是凭感觉,他对罗戈任说的话中还欠缺些什么。欠缺的是能够表达可怕的话;对,是可怕!现在一此刻,他完全感受到这一点了;他相信,凭自己特殊的原因完全确信,这个女人是疯了。假若在爱一个女人甚于世上的一切或者预先品尝这种爱情的可能性时,突然看见她戴着锁链镣铐在铁窗里挨着看守的棍棒,这时产生的印象就与公爵现在的感受是颇为相似的。

  “您怎么啦?”阿格拉娅打量着他,一边还故意拽了一下他的胳膊,很快地低声问。

  他转过头来向着她,看了她一眼,瞥见了对他来说是不可理解的此刻她那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试图对她莞尔一笑,但是,突然仿佛一瞬间忘了她似的,又把视线投向右边,又开始注视起自己那非同一般的芳影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时正经过小姐们坐的椅子。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继续在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讲什么,大概是很可笑和有趣的事,他讲得很快,很生动,公爵记得,阿格拉娅忽然轻轻说出:“她多么……”

  话没有说完,也就不能确定是什么意思;她一下子收住活头,再也没有补充什么,但这也已经够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正经过那里,似乎对谁也没特别注意,这时却突然转向他们这边,仿佛只是现在才发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哎呀,原来他在这儿!”她突然停下来惊呼道,“无论派哪个当差的都找不到,他却故意似的坐在这叫人想像不到的地方……我还以为,你是在……你伯父那里呢!”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一下子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看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眼,但很快他又背转过身去。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你们倒想想着,他竟还不知道!开枪自杀了!就在早晨你伯父开枪自杀了!我也是刚才,下午2点的时候,人家告诉的;现在半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了,据说,35万公款没有了,还有人说是50万。可我还一直指望着他会留遗产给你;全都胡乱花光了。真是个腐化透顶的老头……好,告辞了,bonne chance*!难道你不打算去一次?怪不得你及时告退,真是个滑头!不,这是胡说,你是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也许,还在昨天就已知道了……”

  虽然这种厚颜无耻的胡缠和故意夸大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熟不拘礼和亲密无间肯定包含着某种目的,这一点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任何疑问,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起先想就这么随便敷衍过去、无论怎样都不去理会这个冤枉别人的女人。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击中了他;听到伯父的死讯,他的脸白如绢帕,转身面向带来凶讯的女人。这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那关娜很快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并让大家也跟着她起来,几乎像逃跑一样离开了那里。只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有1秒钟还目在原地,似乎踌躇不决,还有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一直站着,没有恢复常态。但是叶潘钦母女尚未走开20步,一场可怕的闹剧已经迸发开来。

  *法语:祝你好运!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好朋友、才跟阿格拉娅交谈过的军官气忿到了极点。

  “实在应该用鞭子来对付她,不然什么都治不了这个贱货!”他几乎是大声地说。(他好像过去就是叶甫益尼·帕夫洛维奇信得过的人。)

  “纳斯塔西沤·费利帕夫娜一下于向他转过身来。她双眼冒火,扑向站在离她两步远地方的完全陌生的年轻人,并从他手里夺过他握着的一根编织的细鞭,用足力气朝辱骂她的人脸上斜抽了一鞭。这一切是在霎那间发生的……那军官气疯了,也向她扑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旁的随从已经不在了,体面的中年绅士早已溜得无影无踪,而醉醺醺那一位则站在一旁开怀大笑。过一会当然警察会赶来的,但是这没有意外的帮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会吃苦头的。公爵恰好也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赶紧从后面抓住了军官的手,军官挣脱自己的手,使劲朝他的胸口一推;公爵跟踉跄跄倒退了三步,跌坐在椅子上。但是这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边又有了两名保嫖。在发动进攻的军官面前站着一个拳击手,这正是读者所知道的那篇文章的作者、罗戈任过去那一伙人中的正式成员。

  “凯勒尔!退伍中尉,”他神气活现地自我介绍着,“愿意徒手较量的话,大尉,我愿代替弱女子,悉听尊便:卑人学过全套英国式拳击。别推推掇掇,大尉;我同情您受到了流血的委屈,但是我不能允许您当着大庭广众对一个妇女动拳头。如果能像正人君子那样照另一种方式体面地行事,那么,您当然是会理解我的,大尉……”

  但是大尉已经恍悟过来,已经不听他说了。这时从人群中出现的罗戈任迅速地抓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手,带着她跟在自己身后就走。罗戈任自己显得震惊异常,脸色苍白,打着哆嗦。他在带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时候,居然还冲着军官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并且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商人模样说:

  “呸!瞧你得到了什么!脸上都挂彩了,呸!”

  军官醒悟过来并完全猜到了在跟谁打交道,便很有礼貌地(不过,用手帕捂住了脸)转向公爵,后者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请问,我有幸认识的是梅什金公爵吗?”

  “她发疯了!她是个疯女人!我请您相信!”公爵不知为什么向他伸去哆嗦的双手,声音颤抖地回答说。

  “我当然不能说这样的消息是好消息;但是我应该知道您的名字,”

  他点了一下头就走开了。在最后几位行动的人物消失以后过了5秒钟,警察赶到了。其实,这场闹剧持续了至多只有两分钟。听众中有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有的仅仅是从一个座位换坐到另一个座位;也有的人为看到这样的闹剧而兴奋;还有的则议论纷纷、兴致勃勃。总之,事情结束得很平常。乐队重又演奏起来。公爵跟在叶潘钦母女们后面走了。假若在人家把他推坐到椅子上的时候他能估计到或是朝左边看一下的话,那么他会看到阿格拉娅就站在离他20步远的地方并观这一场闹剧,没有理踩已经走远的母亲和姐姐的叫唤。ω公爵跑到她跟前,终于说服了她尽快离开。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记得,阿格拉娅回到她们那里时非常激动,因此未必听到了她们的叫唤、整整过了两分钟,她们刚刚进入公园,阿格拉娅就用她平时漫不经心和调皮的口吻说:

  “我想看看,这场闹剧怎么收场。”

  车站上发生的风波几乎震骇了母亲和女儿们。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惊惶不安中带着女儿们几乎是一路跑回了家。就她的观点和概念来说,发生的事情大多了,在这场风波中暴露的情况也够多了,因而尽管头脑里一团乱麻和惊恐万分,她还是萌生了一些断然的想法。但是大家也明白,发生的事颇为特殊,也许还是一种幸运,因为开始暴露出某种非同寻常的秘密,虽然ω公爵以前做过担保和解释,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如今原形毕露”,被揭穿了,其面目被公之于众,“与这个贱货的关系也正式暴露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两位姐姐都是这么想的。这一结论引出的结果是,谜积得更多了。小姐们虽然对于母亲表现出的过分强烈的惊恐和如此明显的逃跑行为暗自感到有些怨愤,但是在惊魂未定的慌乱之初她们不敢拿问题去打扰她,此外,不知为什么两位姐姐觉得,她们的小妹妹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大概在这件事上知道得比她们与母亲三人知道的还多。ω公爵神情也如夜色一般阴沉,也在深深沉思。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路上没跟他说一句话,而他好像并没有发觉这一点,阿杰莱达试着探问他:“刚才说的怕父是什么人?彼得堡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脸尴尬的神色,对她低语着做了非常含糊的回答,说什么要作调查,说这一切当然是无稽之谈;“这一点毫无疑问!”阿杰莱达回答说,便再也没有问他什么了。阿格拉娅不知怎么的变得十分平静,一路上只指出她们跑得太快了。有一次她转过身来看见了正在追他们的公爵。她发觉他赶得很吃力,便做了一个嘲笑,再也不回看他了。

  最后,几乎就在别墅面前,刚从彼得堡回来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正迎着她们走来。他第一句话就打听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但是将军夫人既不答话也不朝他看一眼便威严地打他身边走了过去。从女儿们和ω公爵的目光中他马上就猜到,家中即将有一场暴风雨。但是他自己的脸上本来就流露出异乎寻常的不安。他立即就挽起ω公爵的手臂,在家门口停住脚,几率是耳语一般跟他交谈了几句话。后来他们走上了露台,向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走去,从他们两人忧虑不安的样子可以想到,他们俩听说了什么非同一般的消息。渐渐地大家都聚集在楼上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那里,最后在露台上只剩下了公爵一个人。他坐在角落里,仿佛在期待什么似的,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看到这一家人惊惶慌乱的样子,他想都没想过要离去;似乎他忘了整个宇宙,无论把他安顿在哪儿坐,他都准备连着坐上哪怕两年也成。有时他听到从上面传来的忐忑不安的谈话声。他自己也说不上在那儿坐了多久。已经很晚了,完全天黑了,阿格拉娅突然走到露台上来;看样子她安静,虽然略显苍白。显然她没有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坐在角落里椅子上的公爵。看见他后,阿格拉娅似乎困惑地怅然一笑。

  “您在这里做什么?”她走到他跟前说。

  公爵很窘,从椅上跳起身,喃喃着什么;但阿格拉娅立刻就坐到他身边,他才又坐下。突然她凝神审视着他,接着又看了一眼窗外,仿佛无所用心,然后又望着他。“也许,她想笑出来,”公爵思忖着,“但不是这样,她不是那时就笑了吗?”

  “也许,您想喝点茶,我就吩咐,”在沉默片刻后她说。

  “不--用……我不知道……”

  “得了,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啊,对了,您听好:假如有人向您提出决斗,您会怎么做?这是刚才我就想问了。”

  “可是……什么人会……谁也没有向我提出决斗。”

  “喏,假如提出呢?您会很惧怕吗?”

  “我想,我是会……很害怕的。”

  “真的吗?这么说您是胆小鬼。”

  “不--,也许不是。那种害怕并逃跑的人才是胆小鬼;而害怕但并不逃跑的人还不是胆小鬼,”公爵想了一下说。

  “那么您不会逃走喏?”

  “也许我不会逃走,”终于他笑着回答阿格拉娅的问题。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无论如何不会逃跑,”她几乎是受了委屈似地说,“不过,您是在笑话我,并且按照您平常的习惯在装聋作哑,以便为自己增添更多的兴趣;请告诉我:一般是相距12步开枪吗?有的甚至是10步,因而。这一定会打死或打伤人?”

  “决斗时大概很少打中人。”

  “怎么会少?普希金就是被打死的。”

  “这也许是偶然的。”

  “根本不是偶然的;那是一场生死决斗,他就被打死了。”

  “子弹打中的部位很低,可以肯定,丹特士瞄淮的部位要高些,是胸部或头部;而像子弹打中的部位,谁也不会瞄准的,因此,多半是偶然打中了普希金,是失手。这是内行的人告诉我的。”

  “我有一次跟一个士兵聊天,他告诉我,按照操典规定,他们分散射击时,特意规定要瞄准半身腰,他们是这么说的:‘半身腰’,因此,这就已经不是瞄准胸部和头部了,而是特意规定朝半身腰开枪的。我后来又问过一个军官,他说,确实是这样的。”

  “这是对的,因为是从远处射击。”

  “您会开枪吗?”

  “我从来也没有开过枪。”

  “难道连装手枪子弹都不会?”

  “不会。也就是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装过。”

  “噢,是这样,这就是说您不会,因为这是需要实践的!您听着并记注:第一,买一些好的手枪火药,不要湿的(据说,一定不能要湿的,而要很干燥的),要一种细的,您一定要这一种,不要大炮里用的那种。据说,自己也能浇铸子弹。您有手枪吗?”

  “没有,也不需要,”公爵突然笑了起来。

  “啊,尽是胡说!一定得买,要好的,法国的或是英国的,据说,是最好的。然后您就拿顶针那么木一小泥,也许,是两小撮火药灌进去。最好多放些。用一块毡将它们塞紧(据说,一定要用毡,也不知为什么),毡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弄到,从床垫或门上撕一块下来就行,有的门上包着毡。然后,塞了毡以后再放子弹,听见了吧,后放子弹,先放火药,不然打不响。您笑什么?我要您每天都练上几次,一定能学会射中目标的。您能做到吗?”

  公爵笑着;阿格拉娅着恼地跺了一下脚。她谈这一番话时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公爵有些诧异。他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他应该打听些什么,询问些什么,至少是比装手枪弹药更正经些的事。但是这一切全从他脑子里飞走了,接下来的就一件事:她坐在他面前,而他望着她,至于她在说什么,此刻对他来说几乎是无所谓的。

  后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也从楼上下来走到露台上;他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和坚决果断的神情,正要到哪里去。

  “啊,列夫·尼古拉伊奇,你……现在去哪里?”尽管列夫·尼古拉那维奇根本就没打算离开,他还是问,“我们走吧,我有话对你说。”

  “再见,”阿格拉娅说,并向公爵递过手去。

  露台上已经相当幽暗了,公爵这时无法清楚地看清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和将军已经要走出别墅时,他突然脸红得厉害,便牢牢握紧自己的右手。

  原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跟他是同路。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急于要跟什么人谈什么事。但是现在他突然跟公爵谈了起来,说得很快,语气惊慌不安,相当语无伦次,谈话中常常提及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如果公爵这时注意些的话,那么他也许能猜测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顺便想从他那里探询什么,或者莫如说,想直截了当和开门见山地问他什么,但是老是未能触及最主要的点。公爵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他显得那样心不在焉,甚至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听进去,当将军停在他面前急切地问一个问题的时候,他不得不向他承认,他一点也没听明白。

  将军耸了耸肩。

  “你们郁成了某种怪人,从各方面来看都是这样,”他又开始说,“我对你说,我完全不明白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想法和焦虑。她歇斯底里大发作,又哭又闹,说什么有人羞辱了我们,使我们蒙受了耻层。是谁?是怎么侮辱的?是同谁发生了冲突?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我承认自己有过错:(我承认这点),有许多错,但是这个……不安分的(而且行为不良的)女人这样死乞白赖胡缠不休,最终可能会由警察出面加以限制的,我甚至今天就打算去跟什么人见面并事先打好招呼。一切都可以悄悄地、委婉地、甚至温和地妥善解决,不伤交情,绝不闹僵。我也认为未来会发生很多事情,有许多问题尚未弄清楚;这里面有阴谋;但是如果这里什么也不知道,那里还是什么都不会解释;如果我没有听说,你没有听说,他没有听说,第四个也一无所闻,那么请问,最后谁会听说呢?照你看,用什么可以解释这件事?除非是,事情多半是捕风捉影,是不存在的,比方说,犹如月光……或者其他的幻影。”

  “她发疯了,”公爵忽然痛苦地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喃喃说。

  “如果你说的是她,那是不谋而合。有时候我也产生这样的想法,于是也就安然入睡了。但是现在我认为,别人的想法正确些,所以我不相信是精神不正常。可以认为这个女人好闹事,不仅不疯,而且闹起来还挺有心计,今天对于卡比东·阿列克谢伊奇所做的反常行为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从她这方面来讲,这事肯定有欺诈,至少是诡计多端,别有用心。”

  “哪一个卡比东·阿列克谢伊奇?”

  “啊,我的上帝,列夫·尼古拉那维奇,你什么也没听进去。我一开始对你说的就是卡比东·阿列克谢伊奇的事;这事真使我震惊不已,甚至现在手脚还在打颤,为了这件事今天我才去城里多耽搁了。卡比东·阿列克谢伊奇·拉多姆斯基,就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的伯父……”

  “噢!”公爵恍然发出喊声。

  “他是开枪自杀的,清早,黎明,7广钟的时候,是个受人尊敬的老人,70岁,很会享受。她说的一点不错,是少了一笔公款,款项很大的一笔数字!”

  “她打哪儿……”

  “知道的?哈-哈!要知道她刚一出现,在她周围就形成了一整个参谋部。你知道吗,现在去拜访她和寻求结识她这种‘荣幸’的是些什么人?很自然刚才她就能从来人那里听到什么情况,因为现在整个彼得堡都已知道了,就是这里也有半个帕夫洛夫斯克甚或整个帕夫洛夫斯克都知道了。据人家告诉我,关于脱去军装的事,也就是关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及时引退的事,我的见解是多么透彻啊!真是绝妙的暗示!不,这不是疯癫的表现。当然,也是不相信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事先就知道会发生灾祸,也就是说知道在某日7点钟发生等等。但是他能预感到这一切。而我,我们大家以及ω公爵还指望他伯父会给他留下遗产呢!真可怕!真可怕!不过你要懂得,我丝毫也不责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并急于向你说明这一点,但是终究还是令人怀疑的。ω公爵异常震惊。这一切发生得似乎有点怪。”

  “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行为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丝毫也没有!他的举止光明正大,我也没有任何暗示。至于说他自己财产嘛,我想,他是会完整保留好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当然想听……但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家庭的灾难,或者最好说所有这些争吵,甚至不知道称什么好……你,说真的,是我家的朋友,列夫·尼古拉那维奇,你想想,刚才知道,不过可能不确切,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对阿格拉娅表白了爱情,好像遭到了她的正式拒绝。”

  “不可能!”公爵激动地喊了起来。

  “难道你了解什么内情?你瞧,最亲爱的,”将军为之一震,惊讶得一不动站在那里,“也许,我跟你谈这些是多余的和不体面的,但是要知道这是因为你……你……可以说,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人。也许,你知道什么特别的情况?”

  “我什么也不了解……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公爵喃喃着说。

  “我也不了解!……兄弟,他们简直要把我……把我埋入土中葬了,他们就不想想,这对一个人来说多么难受,我也忍受不了。刚才又闹了一场,多可怕!我就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你说这些。主要是,阿格拉娅确实是在嘲笑逗乐,关于她在一个月前好像拒绝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以及她们曾经有过相当正式的表态,是她的两个姐姐作为猜测告诉我的……不过,她们的猜测很有把握。但是要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姑娘,充满稀奇古怪的念头,真是没法说!宽厚豁达、心灵和智慧的一切杰出品质--这一切在她身上大概都是具备的,但是与此同时她也顽皮任性,爱讽刺嘲笑,一句话,魔鬼般的性格还加上好发奇想。刚才还当面嘲笑母亲,嘲笑姐姐,嘲笑ω公爵;更不用说对我了,她是难得有不嘲笑我的时候的,但是我算得了什么,要知道,我爱她,甚至就爱她笑话我,也就是说,比任何人都更爱她,好像是这样。我敢打赌,她连您也已经在嘲笑什么了,刚才楼上大发雷霆之后,我发现你们在交谈:她跟你坐在那里好像没事儿似的。”

  公爵脸红得不得了,握紧右手,但是没有作声。

  “亲爱的,我的好人列夫·尼古拉那维奇!”将军突然满怀感情并激动地说,“我……甚至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本人(不过,她又开始骂你了,由于你还同时骂我,只是我不明白是为什么),我们终究是爱你的,真诚地爱你和尊敬你,甚至不论怎样,也就是说,不论表面上怎样。但是,你也会同意的,亲爱的朋友,你自己也会同意的,突然听到这个冷血鬼说出那番话,会多么莫名其妙,多么烦恼(因为她在母亲面前,摆上一副对所有我们的问题不屑置理的神态,尤其是对我的问题,因为我,真见鬼,犯了傻,因为我是一家之长,我想出来要摆摆威风--嘿,犯了傻),这个冷血鬼突然冷笑着声称,这个“疯女人”(她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奇怪,她跟你说的是一样的话:‘难道你们至今还猜不到’?,“这个疯女人坚持无论如何要我嫁给列夫·尼古拉那维奇公爵,为此她要把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撵出我们家……”就这么说,没再做任何解释,只顾自己哈哈大笑,我们则目瞪口呆,她却嘭一声关上门,走了。后来她们把刚才跟她和跟你有关的事告诉了我……还有……还有……听着,亲爱的公爵,你不是个好见怪的人,你很明白事理的,我发现你身上有这样的品质,但是……请别生气:真的,她嘲笑你,她像孩子似地笑闹,因此你别生她气,但事情肯走是这样的。你别多作他想,她不过是愚弄你和我们大家,是出于无所事事。好了,再见!你了解我们的感情吗?了解我们对你的真挚感情吗?这种感情是始终不渝的,永远不变,丝毫不变……但是……现在我要往这里走了,再见,过去我很少像现在这样心绪不宁的(这是怎么说的?)……啊,前面是别墅!”

  剩下一个人在岔路口时,公爵朝周围打量了一下,很快地穿过街,走近一憧别墅亮着灯的窗口,展开一张纸片。在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谈话的时候,他一直紧紧地把它捏在右手里。现在就着微弱的光线,他读着:

  “明天早晨7点我将在公园的绿椅子上等您。我决定告诉您一件异常重要的事,它直接关系到您。

  又及,我希望,您不要把这张字条给任何人看,虽然对您写上这样的叮嘱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考虑的结果,认为这对您是必要的,所以就写上了,因为我为您那可笑的性格而感到羞愧脸红。

  又又及,那张绿色条椅就是刚才指给您看的那一张,您真得感到难为情!我不得不也写明这一点。”

  字条是匆匆写就的,折得也很马虎,大概就在阿格拉娅走到露台来前写的。公爵怀着近乎惊恐不安、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又把纸条紧紧握在手中,犹如受惊的小偷似的急忙从窗口灯光下跳开:但在这样做的时候突然跟就在他肩后的一位先生憧了个满怀。

  “我一直跟在您后面,公爵,”这位先生说。

  “是您,凯勒尔?”公爵惊呼道。

  “我在找您,公爵。我曾在叶潘钦家的别墅旁等过您,当然,我无法进去。您跟将军一起走着的时候,我就在你们后面走着。公爵,我愿为您效劳,您就吩咐凯勒尔吧,我愿为您牺牲,如果需要的话,甚至愿意去死。”

  “可是……这是为什么?”

  “嘿,大概接着会有挑战。这个莫洛夫佐夫中尉,我了解,但我不认识他……他是不会容忍屈辱的。当然,他把我们弟兄,也就是我和罗戈任,倾向于看做废物,也许,这是理该如此,这样就只有您一个人对付他了,公爵,您不得不付这笔账了。我听说他在打听您,大概明天他的朋友就会去找您,也许,现在就已经在等您了。如果您赏脸选我做决斗的助手,为您即使贬为士兵我也愿意;为此我才找您,公爵。”

  “原来您说的也是决斗!”公爵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使凯勒尔异常惊讶。他是十分厉害。凯勒尔本来确实几乎如坐针毡不得安生,直到提出自己当决斗助手的建议之后,才感到心满意足,现在看到公爵笑得这么开心,几乎感到受了委屈。

  “可是,公爵,您刚才抓住了人家的子,一个有身份的人在大庭广众下是难以容忍这一点的。”

  “可是他当胸推了我一下。”公爵笑着嚷道,“我们没有什么好争的!我将请他原谅,事情也就完了,如果要交手,那就交手吧:就让他开枪好了,我甚至希望这样。哈!哈!我现在会给个枪装弹药了!凯勒尔,您会给手枪上弹药吗?先应该买火药,手枪用的,不能湿的,也不是打炮时用的粗的那种;然后先是放火药,从门上什么地方扯一块毡,接下来把子弹装进去,不能在装火药前就放子弹,否则就会打不响。听着,凯勒尔,否则就会打不响的。哈-哈!难道这不是绝好的机会,凯勒尔朋友、啊,凯勒尔,知道吗,我现在要拥抱您,吻您,哈-哈-哈!您刚才怎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赶快到我那儿去喝香槟。我们一起喝个一醉方休!您知道吗,我有十二瓶香槟酒,在列别杰夫的地窖里?前天列别杰夫‘碰巧’卖给我,第二天我搬到他那儿去住,我就全部买下了!我要把所有的伙伴都召集来:怎么样,今夜您要睡觉吗?”

  “跟任何一夜一样,公爵。”

  “好吧,那就祝您睡个安稳觉!哈-哈!”

  公爵穿过街道,消失在公园里,留下了有点不知所措、耽于沉思中的凯勒尔。他还没有见过公爵有这样奇怪的情绪,甚至到现在他也无法想像这一点。

  “也许是狂热,因为他是个神经质的人,加上所有这一切的影响,当然他是不会胆怯的。这种人就是不怕,真的!”凯勒尔暗自思忖着,“嗯,香槟这倒是个挺有趣的消息。有十二瓶,一打;不错,相应于一支挺像样的卫兵分队。我敢打赌,一定是列别杰夫从谁那作为抵押而得到这批香槟的。嗯……不过这个公爵是挺可爱的;确实,我喜欢这样的人:但是没什么好错过时机的……既然有香槟,现在正是时候……”

  说公爵一时狂热,当然,这是说对了。

  他在幽暗的公园里徘徊了很久,最后“发现自己”老在一条林荫道上转悠,在他的意识里存留着这样的印象:他已经走过这条林荫道了,从长椅到一棵又高又显眼的老树,总共百来步,他已经来回走了三四十趟了。在这至少整整1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在公园里想了些什么,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即使是想回忆也未有所获,不过,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念头,因此而突然笑得前仰后合;虽然没什么好笑的,但他老是想笑。他想,关于决斗的设想,可能不只是在凯勒尔一个人的头脑里产生,因此,给手枪装弹药的事也许并非偶然……“哦,”他恍然想起另一个想法而突然站住了,“刚才他坐在角里时,她走到露台上来,发现我坐在那里,惊讶万分,而且--还那样笑……还问要不要喝茶;可是这时这张字条已经在她手里了,因此,她一定知道我坐在露台上,那么她又为什么感到惊讶呢?哈-哈-哈。”

  他从口袋里掏出字条,吻了一下,但马上又停下来,沉思起来。

  “这多么奇怪!这多么奇怪!”过了片刻他甚至有点忧郁地说。在感到强烈兴奋的时候他总会变得忧郁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凝神环顾四周,为走到这里来而惊讶。他很疲劳,走近条椅坐下。周围异常寂静。车站上音乐会已经结束。公园里大概已经没有别的人了;当然,至少已有11点半。夜是宁静、温暖、明亮的,6月初的彼得堡之夜就是这样的,但是在绿荫茂密的花园里,在他所处的林荫道上,却几乎已经全黑了。

  假如此刻有谁对他说,他在恋爱,而且,爱得很热烈,那么他会惊诧地否定这种想法,甚至会感到气忿。假如有人再补充说,阿格拉娅的字条是情书书,是约恋人幽会,那么他会为那个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也许还会向提出决斗。这一切完全是真诚的,他一次也没有怀疑过,也不容许有丝毫模棱两可的念头--认为这姑娘有可能爱他,或者甚至是自己有可能爱她。爱他,可能“爱像他这么一个人’!他认为是件咄咄怪事。他隐约觉得,如果确实有什么名堂的话,这不过是她这方面的儿戏;但是他对这种儿戏似乎大无动于衷,认为它太平常;他自己要操心和关心的完全是别的事。对于刚才将军激动之中脱口而出的话,即她嘲笑大家,尤其嘲笑他公爵,他是完全相信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丝毫也不感到受了屈辱;在他看来,事情就该是这样的。对于他来说主要的是明天他又将见到她,一清早就将与她并排坐在绿色长椅上,将听她讲怎么给手枪上弹药,将望着她。别的他什么都不需要,她究竟打算对他讲什么,这件直接关系到他的重要事究竟是件什么事,有一两回在他的头脑里也曾闪过这样的问题。此外,阿格拉娅约他来谈“重要事’,他片刻也不怀疑确实有那回事。但是现在他几乎根本不去想这件重要的事,甚至丝毫感觉不到要想这件事的欲望。

  林荫道沙地上轻轻发出的嚓嚓脚步声使得他抬起头来。黑暗中很难辨认来者的脸。这个人走到长椅前,在他旁边坐下。公爵迅即移近他,几乎紧挨着他,这才看出了是罗戈任苍白的脸。

  “我就知道,你是在这里什么地方游荡,没用多久就找到了,”罗戈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句话低声说道。

  在旅客走廊里相遇之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罗戈任的突然出现使公爵大力惊诧,有一段时间他都无法集中思想,痛苦的感觉又在他的心间复苏。看来,罗戈任明白他给对方造成的印象;虽然开始他曾有点不知所措,说话似乎故作随便的样子,但公爵很快就觉得,罗戈任没有丝毫做作,甚至也没有丝毫特别的困窘;如果在他的手势和话语里曾有过某种不自然,那也仅仅是外表的;在内心这个人是不可能改变的。

  “你怎么……会在这儿找到我的?”公爵为了开始说话而问道。

  “从凯勒尔那儿听说(我上你那儿去过),‘到公园去了’不是我想,事情果然是这样。”

  “什么事情?”公爵不安地抓住罗戈任冒出来的话问。

  罗戈任冷冷一笑,但不做解释。

  “我收到了你的信,列夫·尼古拉那维奇;你这一切全是徒劳……何苦呢?……现在我是从她那儿来找你的:她嘱咐一定要把你叫去,有什么话非常必要告诉你。她要你今天就去。”

  “我明天去。我马上回家去:你……到我那儿去吗。”

  “干什么?我把所有的话都对你说了;再见。”

  “难道您不顺便去一下?”公爵轻轻问他。

  “你这人真怪,列夫·尼古拉那维奇,真让人对你感到惊讶。”

  罗戈任讥讽地讪笑了一下。

  “为什么?凭什么你现在对我这般恶意?现在你可是自己也知道,你所认为的一切都是不对的。不过,我倒是认为,你对我的仇恨至今仍未消除,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曾经企图谋窖我,因而你的仇恨还未解除。我告诉你,我记得的罗戈任只是那天交换了十字架并结为兄弟的那个帕尔芬·罗戈任;我在昨天的信里就对你说了这一点,让你忘了所有这一切胡话,并再也别跟我谈起它们,你干嘛要回避我?干吗要对我把手藏起来?告诉你,那时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只把它看作是一场梦吃,对于那一整天你的想法,我现在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像对自己的了解一样。你想像的一切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存在。那又为什么我们之间还要存在仇恨呢?”

  “你哪来的仇恨!”罗戈任对公爵这出其不意的热情话语又笑了起来,回答说。他站在那里,确实避着他,离他两步远,还把手藏起来。

  “现在起我再也不会去你那儿,列夫·尼古拉那维奇,”他缓慢和含蓄地补充说,算是做了结论。

  “难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不喜欢你,列夫·尼古拉那维奇,又为什么要到你那儿去呢?哎,公爵,你就跟孩子一模一样,想要玩具了--就得搬出来摆到面前来,而对事理都不明白,这一切你在信里就是这么写的,现在也是这么说的,难道我不相信你?你的每句话我都信,并且也知道,你从来都不曾欺骗过我,今后也不会欺骗;可我仍然不喜欢你,你信里写道,你一切都忘了,只记得交换过十字架的兄弟罗戈任,而不是那个当时曾向你举起刀子的罗为仟。可是你怎么会了解我的感情呢?(罗戈任又苦笑了一下。)也许,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后悔过这件事,而你已经给我寄夹了你兄弟般的宽恕。也许,那天晚上我想的已经完全是别的事,而对这件事……”

  “忘了去想!”公爵接口说,“那还用说!我敢打赌,当时你直接上了火车,赶到帕夫洛夫斯克这儿来到音乐会,像今天这样在人群中注视和观察她。你还有什么能使人吃惊!当时假如你不是处于只想着一件事的状态,也许,也不会朝我举起刀子。那时我望着你,从早晨起就有预感了;你知道吗,你那时是怎么样的?我们刚交换过十字架,大概,我头脑中立即就萌动了这种想法。当时你为什么要带我去见你家老太太?你想以此来克制自己抬起手来?再说也不可能去想,只是巨我一样是感觉到罢了……我们当时的感觉是不谋而合。当时你没有向我抬起手来(是上帝把它引开了)。现在我在你面前又成了什么了?要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仍然怀疑你,我们有一样的罪过,感觉也不谋而合!(皱起眉头!喂,你干嘛笑?)你说‘没有后悔过’!但是假若你想忏悔,也许你也不会仟梅,因为还有你不喜欢我这一层。我在你面前即使是个纯洁的天使,只要你认为她爱的层我而不是你,你仍然不会容忍我。看来,这种嫉妒是会有的。不过这个星期里我想什么来着,帕尔芬,我告诉你:你冤枉吗,尴尬吗?你也许爱你胜于爱所有的人,甚至用这样的方式爱你:越是折磨你,就越是更爱你。她不会对你说这点,应该善于看到这点。为了什么她最终到底嫁给了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告诉你本人的,有的女人甚至愿意这样被人所爱,而他正是这种性格的人!而你的性格租你的爱情应该使她感到惊讶!知道吗,女人会用冷酷和嘲笑折磨男人而一次也不会感到良心的责备,因为她爱着你的时候,每次都会暗自思忖,‘现在我把他折磨得要死,可往后我会用我的爱情来补偿的……”

  罗戈任听完公臣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公爵,你自己什么时候也碰到过这样的女人?我听到有关你的一些情况,如果是真的呢?”

  “什么,你能听到什么?”公爵突然打了个颤,异常尴尬地站在那里。

  罗戈任继续笑着。他不无好奇地,也许是不无满意地听完公爵的话;公爵兴奋和热烈的情绪使他非常惊异,也使他颇为振奋。

  “不光是听说,现在我还亲自看到了,这是真的,”他补充说,“嘿,过去什么时候你说话像现在这样的?这样的话可简直不像是你说出来的。我要是没有听说有关你的那种活,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何况还是半夜到公园来。”

  “我完全不明白你说的,帕尔芬·谢苗内奇。”

  “她倒是早就对我说明过你的情况,而现在我刚刚亲自看到了,音乐会上你与她坐在一起。她向我对天发誓,昨天和今天都对天发誓,说你像只猫似的爱上了阿格拉娅·叶潘钦娜,公爵,这对我来说无所谓,这不是我的事:如果说你已不再爱她,可她却还没有不爱你。你要知道,她一定要你和那位小姐结婚,她发了这个誓,嘻-嘻!她对我说:‘不这样的活,我就不嫁给你,他们上教堂,我们也上教堂。’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一次也没有明白过。或者是表示她无限爱你,或者……既然她爱你,那么又怎么要你和别人结婚呢?她说,‘我想看到他幸福’,这就是说,她是爱你的。”

  “我对你说过,也写过信,她……头脑不正常,”公爵痛苦地听完罗戈任的话,说。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你锗了……顺便说,今天我带她从音乐会上回来后,她为我选定了日期,过三个星期,也许还早些,她说,我们一定去举行婚礼;她发了誓,摘下了圣像,吻了一下。因此,公爵,现在事情就取决于你了,嘻-嘻!”

  “这全是胡话!你说到我的这档子事,从来,永远也不会有!明天我到您那儿去……”

  “她怎么是精神失常呢?”罗戈任指出,“怎么会其他所有的人都认为她神经正常,唯独你一人认为她是失常呢?她又怎么能写信到那里去呢?如果她发疯了,那么在那些信里也是能觉察的。”

  “什么信。”公爵惊惧地问。

  “她写到那里的,给那位小姐的,那一位也都请了。难道你不知道?嗨,你会知道的;她一定会亲自给你看的。”

  “这事无法相信。”公爵大声嚷了起来。

  “哎,你呀,列夫·尼古拉那维奇,这条路走得还不多,据我看,还仅仅是开始。不用等多久:你将会拥有自己的警察,自己会日夜守着,了解那里的一举一动,只要……”

  “别说了,永远不要说这事!”公爵喊了起来,“听着,帕尔芬,你来以前我刚才就在这里走来走去,突然笑了起来,我不知道笑什么,只不过是有原因的,我想起了,明天正好碰上是我的生日,现在差不多12点了。走,我们去迎接生日!我那儿有酒,我们干几杯,你就祝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希望得到什么,但就是要你祝愿,而我祝你幸福美满。不然就把十字架还我!那件事后第二天你不是没有把十字架送还给我吗?不是还在你身上吗?现在还挂在你身上吗?”

  “在我身上,”罗戈任说。

  “好,那就走吧。没有你,我不想迎接我的新生活,因为我的新生活开始了!帕尔芬,你不知道我的新生活是从今天开始吗?”

  “现在我亲自看到,也亲自了解了,新生活开始了;我就这样向她报告:你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列夫·尼古拉那维奇!”

  当公爵与罗戈任走近自己的别墅时,他异常惊讶地发现,在他的露台灯火通明,人声喧哗,聚集着许多人。大伙儿兴高采烈,哈哈大笑,高声讲话;好像还争执得近乎喊叫;一眼便能觉察到正是欢度时光的兴头上。等登上露台以后,他确实看见,大家都在开怀畅饮,在喝香槟,好像已经喝相当久了,因而许多人精神颇为振奋,情绪非常活跃。客人们全是公爵的熟人,但奇怪的是,他们就像受邀请似的,一下子就都聚集在这里了,虽然公爵没有邀请任可人,对于自己的生日他自己也是无意间才想起的。

  “大概,你宣布过要拿香槟出来,所以他们就都跑来了,”罗戈任嘀咕着说,跟在公爵后面走上了露台,“我们知道这一点;对他们只要打个唿哨……”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补充说,当然是回忆起自己不久前的过去。

  大家呼喊着迎接他,向他表示祝愿,包围着他。有的人十分喧闹,有人却安宁得多,但是当听说是公爵的生日后,大家都急忙走近前来,每个人都等着轮到自己向他表示祝贺。(有些人在场使公爵颇为注意,如布尔多夫基)但是最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伙人中忽然冒出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看见他也在,公爵几乎不相信自己,甚至差点吓了一跳。

  这时,满脸通红,几乎是兴高采烈的列别杰夫跑到跟前来解释;他己醉得相当厉害。从他絮絮叨叨的话中知道,大家完全是自然而然地聚集在这的,甚至纯属巧合。傍晚前最先来的是伊波利特,他觉得自己比过去好多了,愿意在露台上等候公爵,他在沙发上安顿下来;后来列别杰夫走来陪他,接着是他的一家,即他的女儿们及伊沃尔京将军。布尔多夫斯基是陪伊波利特一起来的,加尼亚和普季岑好像是路过这里, 顺便来这里不久(他们的出现与车站上发生的事正好吻合);后来凯勒尔来,宣布了公爵的生日并要求拿香槟来庆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半个小时前才来,科利亚也竭力主张喝香槟和安排庆祝。列别杰夫乐意送上了酒。

  “但是是我自己的酒,我自己的!”他对公爵嘟哝着说,“我用自己的钱为您祝贺,为您增光,还会有酒菜点心,我女儿正在忙着呢;但是,公爵,假如您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时兴的话题就好了。您记得哈姆雷特的话:‘活着还是不活。”这是现代的时髦话题,时髦活题!有问有答……连捷连季耶夫先生也极为兴奋……不想睡觉!而香槟酒他只喝了一口,喝了一口,不会伤身的……请过来,公爵,您来做决定吧!大家都等着您,大家都只是等着听您的妙主意……”

  公爵发觉了维拉·列别杰娃投来的亲切温柔的目光,她也急忙从人堆挤到他这边来。他避开所有的人,向她第一个递过手去;她高兴得满脸飞红,祝愿他“从今天起终生幸福”。然后她飞快地奔去厨房;她在那里做菜;但在公爵来到前,只要有一会儿能脱身,她就来到露台上,竭办用心地听着醉醺醺的客人之间不停进行的热烈争论,他们听说的内容对她来说是极为抽象和新奇的。她的妹妹张大着嘴,在隔壁房间里一只大箱子上面睡着了,而列别杰夫的儿子站在科利亚和伊波利特的身边,光是脸上那神采弈弈的样子显示出,他就打算这么站在原地,聆听谈话并感到满足,即使一一连站上10个小时也愿意。

  公爵在接受维拉的祝贺以后,立即走到伊波利特跟前与他握手。“我特别等您,看到您这样幸福地回来,我高兴得不得了,”伊波利特说。

  “您怎么知道我是‘这样幸福’的呢?”

  “从脸上看得出来。您去跟先生们打招呼吧,然后快点坐到我们这儿来,我特别等您,”他又补了一句,意味深长地强调他在等他这一点。对于公爵提醒“这么晚还坐在这里是否有碍身体?”的话,他回答说,他自己也觉得惊奇,三天前怎么会想到死,而今天晚上他却感到身体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

  布尔多夫斯基跳起身,喃喃着说,他“就这么……”,他与伊波利特在一起“陪他”,并且也表示很高兴:还说他在信中“写了胡话”,而现在“只觉得很高兴……”他没说完话便紧紧握了握公爵的手,然后坐到椅子上。

  在跟所有的人打了招呼以后,公爵才走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面前。后者立即挽住了他的手臂。

  “我有两句话要对您说,”他轻声低语说,“有非常重要的情况;我们走开一会儿。”

  “我也有两句话,”另一个声音在公爵的另一只耳朵边悄悄说,而且另外一只手从另一边挽起公爵的手臂。公爵惊诧地发现了一个头发蓬乱得可怕、满脸绯红、挤眉弄眼、嬉皮笑脸的人,即刻他便认出这个人是费尔迪先科,天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还记得费尔迪先科吗。”他问。

  “您从哪里冒出来的?”公爵大声说。

  “他是表示悔过!”凯勒尔跑到跟前大声说,“他刚才躲着,不想出来见您。他躲在那边角落里,他表示悔过,公爵,他觉得自己有错。”

  “错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是我遇见他的,公爵,我刚才遇见他就把他带来了;这是我朋友中不可多得的一位;但是他现在表示悔过。”

  “我很高兴,诸位;去吧,坐到大家那儿去,我马上就来,”公爵终于脱开身,急忙走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这边来。

  “您这里很有意思,”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指出,“我挺愉快地等了您半小时。是这么回事,最亲爱的列夫·尼古拉那维奇,我跟库尔梅舍夫全谈妥了;您没什么可担心的,他非常非常理智地对待这件事,何况,据我看,主要是他自己有错。”

  “哪个库尔梅舍夫。”

  “就是刚才您抓住他胳膊的那个……他曾经怒不可遏,已经打算明天派人来找您要求做出解释。”

  “够了,多么荒唐!”

  “当然是荒唐,而且大概会以荒唐而告终;但是我们这些人……”

  “也许,您还有别的事才到这里来的吧,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噢,当然还句别的事,”他笑着说,“亲爱的公爵,明天天一亮我就要为这不幸的事(喏,就是伯父的事)去彼得堡;您瞧,这一切是确实的,而除了我大家却都已知道了。这一切真使我震惊万分,因此我都不急于去那里(叶潘钦家)了;明天我也不在,因为在彼得堡,明白吗?也许,我将有三天不在这里,总之,我的事挺糟的。虽不是什么十分了不起的事,但是我认为,有些问题我需要跟您开诚布公地解释清楚,我不想放过时间,也就是想在离开前谈谈,如果您允许,我现在就坐这儿等一会,等大伙儿散去;再说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非常激动,难以人睡,最后,尽管这样直接纠缠一个人是不像话的,不正当的,但我还是要直截了当地对您说:我是来寻求您的友谊的,我亲爱的公爵;您是个无比卓越的人,也就是是个从来不说假话的人,也许,根本就不会说假话,而我有一件事需要一位朋友,一位忠告者帮助出主意,因为我现在完全成了不幸的人……”

  他又笑了起来。

  “糟糕在什么地方,”公爵想了片刻说,“您想等到他们散去,可是天知道这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最好还是现在就到公园去;确实,他们在等着,我去道个歉。……”

  “千万不要这样,我有自己的理由,免得人家怀疑我们有什么目的进行紧急谈话;这里有些人对我们的关系非常感兴趣,您不知道这一点吗,公爵?如果他们看到我们本来就有非常友好的关系,而不只是有急事才找您,那就好得多,明白吗?过两小时他们就会散去;我只占您20分钟,顶多半小时……”

  “欢迎您,请吧;就是不做解释我也十分高兴;而对您说的友好关系的话,我很感谢。请原谅,我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您知道吗,此刻我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微微笑着低声咕噜着。今天晚上他很可笑。

  “你看出什么来了?”公爵力之一惊。

  “亲爱的公爵,您难道没有怀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没有直接回答公爵的问题,依然微笑着说,“难道您不怀疑,我来只不过是蒙骗您,顺便从您这儿刺探点情况,啊?”

  “您来是要探听什么,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公爵终于笑了起来说,“甚至也怀疑到,也许,您还打走主意来稍微欺骗我一下。但是要知道,我并不怕您;何况现在我对一切都似乎感到无所谓,您相信吗?还有……还有……还因为我首先确信,您毕竟是个超尘拔俗的人,因而我们最终也许真的能成为朋友。我很喜欢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您……据我看,是非常非常正派的人!”

  “好吧,不论怎么样跟您打交道是很愉快的,无论是什么交道,”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最后说,“我们走吧,我要为您的健康干一杯;我能接近您感到十分满意。啊!”他突然停住步,说,“这位伊波利特先生是不是搬到您这儿来住了?”

  “是的。”

  “我想,他不会马上就死吧?”

  “怎么啦?”

  “没什么,就这么问问;我在这里与他呆了半小时……”

  这一段时间里伊波利特一直等着公爵,就在他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在一旁谈话的时候,伊波利特不时朝他们扫上一眼。当他们走近桌子的时候,他显得很振奋,甚至有些狂热。他心神不宁,非常激动;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从他那双闪亮的眼睛里,除了流露出一种经常徘徊心间的不安,还显示出某种捉摸不定的急不可耐;他的目光无目的他从一样东西移到另一样东西,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虽然在此以前他积极参加了大家的热列谈话,但是他的振奋只是狂热的冲动;其实对于谈话本身他并不全身心投入;他的争辩是下连贯的、嘲弄人的,随便得离奇;一分钟前他自己慷慨激昂地开始谈论的话,不等说完他就弃之脑后了。公爵惊讶而又怜惜地了解到,这个晚上他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已经喝了满满两大杯香槟、现在放在他面前开始喝的已经是第三杯了。但公爵只是后来才知道这一点;此刻他不太注意这些。

  “知道吗,今天正好是您的生日,我高兴得不得了!”伊波利特嚷道。

  “为什么?”

  “您会明白的;快坐下;第一,是因为聚集在这里的是您的全体……人马。我就估计到会有人来的;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估计对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是您生日,不然我会带礼物来的……哈-哈!对了,也许,我已经带礼物来了!到天亮还有多少时间?”

  “到天亮不到二小时了,”普季芩看了一下表,说。

  “何必现在要等黎明呢?现在外面也亮得可以看书,”有人指出。

  “因为我需要看到太阳的一条边儿。可以为太阳的健康喝一杯吗,公爵,您认为怎样?”

  伊波利特毫不客气地转向大家生硬地问,就像是发号施令一样,但是,他自己好像没有发觉这一点。

  “好吧,喝吧;只不过您最好安静些,伊波利特,好吗?”

  “您老是要我睡觉;公爵,您简直就是我的保姆!等太阳一出来,在天空中发出轰响。谁在诗里这么写的:‘太阳在天空中发出轰响?’虽然没有意义,但是很好!我们就睡觉。列别杰夫!太阳不是生活的源泉吗?在《启示录》中‘生命的源泉,是什么意思?您听说过‘茵陈星’吗,公爵?”

  “我听说,列别杰夫认为这颗‘茵陈星’是分布在欧洲的铁路网。”

  “不,对不起,不能这样!”列别杰夫跳了起来,一边摆着手,一边喊道,似乎是想阻止大家刚开始发出的笑声,“对不起!跟这几位先生……所有这些先生,”他突然转身对公爵说,“要知道,在某些方面,这是这么回事……”他不讲礼貌地敲了两下桌子,因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列别杰夫虽然处于其通常的“晚间”状态,但是这一次他已激昂得过分,而且破前面长时间进行的“学术性”争论激得性起,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争辨的对于表现出无比的轻蔑和极为露骨的不尊重。

  “这样可不行!半小时前我们曾约法在先:有人在说话的时候,不能打断,不能哈哈大笑,要让人自由地充分发表意见,然后,即使是无神论者,如果他愿意,也可以进行反驳;我们让将军当主席,就这样!否则会怎么样?人家在发表高见,阐述深刻的思想,就这么可以随便打断……”

  “您说吧,说吧,谁也不会打断您!”响起了好几个声音。

  “您说吧,可别说过了头。”

  “‘茵陈星’是怎么回事?”有人探问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伊沃尔京将军回答说,一本正经地坐在不久前推举他当主席的座位上。

  “我异常喜爱这些争论和抬杠,公爵,当然是指学术上的,”这时凯勒尔嘀咕着说。他完全陶醉于这种情境,坐在椅子上显得焦躁不耐和辗转不安。“是学术的和政治的争论,”他突然又出人意料地转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他几乎就坐在他旁边。“您要知道,我特别喜欢看报纸上有关英国国会的报导,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他们在那里议论的事情(要知道,我不是政治家),而是他们彼此间怎样说明解释,这么说吧,作为政治家他们是怎样谈吐的:‘坐在对面的高贵的公爵”,‘同意我想法的高贵的伯爵,’‘我这位高贵的论敌提出的提案震惊了全欧洲’,也就是说,所有这些用语,自由民族的所有这一套议会制度,对于我辈兄弟来说颇有吸引力!公爵,我就很赞赏。我在心灵深处总是个演员,我向您发誓,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说了这一通后又怎么呢?”加尼亚在另一个角落里急躁地说,“照您看来,结果是铁路是该诅咒的,它们给人类带来毁灭,它们是降到地面的瘟疫,污染了‘生命的源泉、”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今天晚上情绪特别激昂,公爵觉得,他心境愉快,几乎是洋洋得意。当然,他跟列别杰夫是开玩笑,是激他,但很快自己也激奋起来了。

  “不是铁路,不是!”列别杰夫反驳说。他一方面失去了自制力,与此同时又感到异常满足。“其实光是铁路还污染不了生命的源泉,而这一切总的来说都该受到诅咒,而近几个世纪的这一切思想情绪,总体而言,在科学和实践方面来看,也许确实应该诅咒。”

  “是肯定受到诅咒还是仅仅是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这点可是重要的,”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询问道。

  “该咒,该咒,肯定该咒。”列别杰夫激昂地重复着说。

  “别忙,列别杰夫,每到早晨您就善良得多,”普季岑微笑着指出。

  “而一到晚上却要坦率得多!晚上比较坦诚和直率!”列别杰夫转向他激动地说,“也比较单纯和明确,比较诚实和受人敬重,尽管这样我会受到你们的攻击,但我不在乎;我现在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你们,从事科学、办工业、搞团体、拿工资和其他等等的人们,用什么来拯救世界,在哪儿为它寻找到一条正常发展的道路?靠什么?靠信市?信货是什么?信贷会把我们引向何方?”

  “您可真好奇!”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指出。

  “而我认为,谁对这样的问题不感兴趣,准就是上流社会游手好闲的人。至少会导致共同团结和利益平衡,”普季岑指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的需要,不承受任何道德的基础?普遍的和平,普遍的幸福,这是因为需要!我斗胆请问,是该这样理解您的意思吗,我的阁下?”

  “可是要活、要吃、要喝是普遍的需要,没有普遍的合作和利益的一致您是不能满足这种需要的,说到底,这样一种理由极为充分的科学的信念,似乎就是一种相当坚实的思想,足以成为人类未来世纪的支撑点和‘生命的源泉’,”当真已经非常激昂的加尼亚指出。

  “必须要吃和喝,这仅仅是一种自我保存的感觉……”

  “难道仅有自我保存的感觉还少吗?要知道,自我保存的感觉是人类生活的正常规律……”

  “这是谁对您说的?”突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喊着说,“规律,这话可错,但是它的正常与毁灭的规律,也许还有自我毁灭的规律是一样的,难道人类整个正常的规律就只是自我保存吗?”

  “哎!”伊波利特喊了一声,很快地转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并用一种异常的好奇心打量着他;但在看到他在笑以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他推了一下站在旁边的科利亚,又问他几点钟了,甚至动手把科利亚的银表移到自己眼前,贪婪地看了一下指针。然后,就像忘了一切,在沙发上躺着,将双手枕在脑下,开始望着天花板;过了半分钟他又坐到桌子旁,挺直身子,倾听着已经激奋到极点的列别杰夫。

  “真是个狡猾和有讽刺意味的思想,嘲弄人的思想!”列别杰夫急切地抓住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怪论说,“说出这个思想目的是要煽起对方进行较量,但是这个思想倒是正确的!因为您作为上流社会的一个爱讽刺嘲笑的人和骑兵军官(尽管不无才能!),连自己也不知道,您的思想深刻和确切到什么地步!是的。自我毁灭的规律和自我保存的规律在人类身上是同样有力量的!魔鬼同样控制人类一直要到我们也不知道的时代。您在笑?您不相信魔鬼?不信魔鬼是法国的思想,是轻率的思想。您知道吗,谁是魔鬼?您知道吗,他叫什么名字?您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却在嘲笑他的形状,照伏尔泰那样,嘲笑他的蹄子,尾巴和头角,这些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因为魔鬼是伟大而威严的神灵,而不是您为他杜撰那样的又长蹄子又生头角的。但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身上!……”

  “为什么您知道,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身上呢?”突然伊波利特喊了一声并像毛病发作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敏捷而富有启示的思想!”列别杰夫称赞说,“但是问题又不在这里,我们的问题在于,‘生命的源泉’是否衰竭了,由于大力发展……”

  “铁路?”科利亚嚷了一声。

  “不是铁路交通,年轻但急躁的毛头小伙子,而是整个趋向,而铁路,这么说吧,可以作为这种趋向的一幅画,一种艺术性体现。轰隆轰隆,喀嚓喀嚓,赶来赶去,据说是为了人类的幸福!‘人类变得过分喧闹和追逐实利,缺少精神的安宁,’一位退隐的思想家抱怨说。‘让它去吧,但是给饥饿的人类运去粮食的辘辘车轮声,也许比精神的安宁更好。’另一位云游四方的思想家以胜利者的口吻回答他道,便神气活现地离他而去了。卑鄙的列别杰夫,我不相信给全人类运送粮食的大车!因为给全人类运送粮食的大车,缺少行为的道德基础,是会把相当一部分人类非常冷漠地排除在享用运来的粮食之外的,这种情况已经有过了……”

  “是火车会非常冷漠地排除人类?”有人接着话茬问道。

  “这种情况是已经有过了,”列别杰夫对所间的问题不予理睬,重复着说,“已经有过一个马尔萨斯,人类的朋友。但是这个道德基础不稳定的人类的朋友却是个吃人类的恶煞,不用说他的虚荣心了;因为您若凌辱了这些无数的人类朋友中哪一个的虚荣心,他马上便会出于卑劣的报复而从四面八方放火焚烧世界。不过,如果公正地说,那么我们中任何人,还有我,所有人中最卑劣的人,也会是这样的,因为我可能会第一个抱来柴火,而自己则逃之夭夭。但是,问题又不在于此!”

  “到底是在哪里呢?”

  “真讨厌。”

  “问题在过去许多世纪的一桩轶闻,因为我必须讲过去许多世纪前的旧闻。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祖国--我希望,诸位,你们跟我一样都是祖国的,因为我自己甚至准备流尽自己的鲜血……,’

  “说下去!说下去!”

  “在我们祖国,就像在欧洲一样,遍及各地的可怕的饥荒正降临人类,据可能的统计和我所能忆及的,现在四分之一世纪不超过一次饥荒,换句话说,每二十五年一次。我不会去争论数字的确切性,但比较起来是相当少的。”

  “跟什么比较?”

  “跟十二世纪及与它相邻的前后那几个世纪相比。因为当时,如作家们所写和确信的那样,人间普遍的饥荒两年就要降临一次或者至少是三年一次,因此在这样的境况下人甚至吃起人来,虽然是保守秘密的。有这么一个不劳而食的人在临到老年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逼迫自己供称,他在自己漫长贫困的一生中弄死了并以极为秘密的方式亲自吃掉了六十个僧侣和几个世俗的婴儿,一共是六个,但不多,就是说,与被他吃掉的僧侣数字来比是非常少的。对于世俗的成年人,他倒从来也没有怀着这种目的去碰过他们。”

  “这不可能!”主席自己,即将军,甚至几乎用生气的口气喊了一声,“诸位,我常常跟他议论和争论,而且总是有关这一类的思想;但是他最常搬出来的便是这样的荒唐事,简直不堪入耳,没一点儿是真的!”

  “将军!想想卡尔斯之围吧,而诸位,你们要知道,我讲的趣闻可纯粹是真实的。我还要指出,虽然几乎所有的事实都有自己确定不移的法则,但几乎总是不可思议的和异常离奇的。甚至越是真实,有时候越是离奇。”

  “可是难道可以吃掉六十个僧侣吗?”周围的人笑着说。

  “显然,他不是一下子吃下他们的,也许是在15或20年里吃掉的,那么已经完全可以理解和觉得自然了……”

  “觉得自然?”

  “是自然嘛!”列别杰夫带着一丝不让的固执态度回嘴说,“此外,天主教的僧侣就自己的本性而言本已是随和的和好奇的,把他诱到森林里去或是某个偏僻的地方是十分容易的,在那里就像上面说的那样对付他,但是我毕竟也不否认吃掉的人数是异常惊人的,甚至是难以想像的。”

  “也许,这是真的,诸位,”突然公爵说道。

  到回前为止他默默地听着争论,没有干预谈话,常常跟着大家爆发出的笑声由衷地笑着。看得出,他非常高兴这样喧闹,这样快活,甚至他们喝这么多。也许,整个晚上他一句活也不会说,全是忽然不知怎么的想要说话了。他一说起来就异常正经,因而大家一下子都好奇地转向了他。

  “诸位,其实我说的是,当时是经常发生这样的饥荒。尽管我不太了解历史,但是我也听说过这种事,但是,‘在过去好像也必然是这样。当我身处瑞士山区的时候,那里有许多骑士时代的古堡废墟,使我惊诧万分。这些古堡建在陡崖峭壁的山坡上,垂直高度至少有半俄里(这就是说,要走好几俄里的山路)。众所周知,整座城堡就是石头垒起来的如山一般的宏伟建筑。工程是令人震惊的,简直是不可能的!当然,建造城堡的全是穷人,奴隶。此外,他们还得交纳各种各样的赋税,供养僧侣。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养活自己和耕作田地?当时他们人数很少,想必饿死者多得不得了,大概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吃。我有时甚至想:当时这些人怎么没有完全死绝,居然没有发生这种事,他们又是怎么挺下来,熬过来的?说有人吃人的事,也许,还很多,在这一点上,列别杰夫无疑是对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要把僧侣扯到这里面去,他想以此说明什么?”

  “一定是十二世纪时只有僧侣可以吃,因为只有僧侣长得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指出。

  “真是个绝妙而正确的思想!”列别杰夫喊道,“因为对于俗人他连碰也不碰一下。不吃一个俗人而吃了六十个僧侣,这是一个可怕的思想,一个历史学思想,一个统计学思想,说到底,根据这样的事实,有本事的人就会重新创建历史学;因为这建立在精确的数字上,僧侣比起当时所有其他的人类来至少幸福自在六十倍。还有,也许,他们比起所有其他的人类来至少要肥六十倍……”

  “夸大了,夸大了,列别杰夫!”四周一片哈哈笑声。

  “我同意这是个历史学思想,但是您要引出什么结论?”公爵继续问。(他说得非常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和嘲笑列别杰夫的意思,可是大家却都在笑话列别杰夫,因此在大伙儿造成的总的氛围中,公爵的口吻不由地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再过一会,大家便会对他也加以嘲笑的,但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公爵,难道您看不出来,这是个神经错乱的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俯身对公爵说,“刚才这里有人对我说,他是想当律师和发表律师演说想疯了,现在还在想通过考试。我等着看精彩的好戏。”

  “我引出一个伟大的结论,”列别杰夫这时大声吼叫着,“但是首先要分析一下罪犯心理的和法律的状态。我们看到,罪犯,或者说,我的当事人,尽管根本不可能找到别的可吃的东西,在其大非寻常的谋求前程的过程中有好几次表现出忏悔的愿望并且准备放弃吃食憎侣。我们从以下事实中明显地可看到这一点:前面提到,他毕竟吃了五六个婴儿,比较而言,这个数字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有重要的意义。显然,他为可怕的良心责备所折服(因为我的当事人是个有宗教信仰和有良心的人,这点我可以证明),为了尽可能减少自己的罪孽,作为尝试,他曾六次把他的食物由僧侣改为世俗的婴儿。说是作为尝试,那么这又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假若仅仅为了变换口味,那么六这个数就太不值一提了;为什么只是六,而不是三十?(我取一半对一半。)但是,如果这仅仅是尝试,纯粹是因为害怕亵读神明和凌辱东正教徒而产生绝望,那么在当时六这个数就十分容易令人明白了;因为六次尝试对于满足良心的责备是足够的了,因为尝试是不可能成功的。第一,我认为婴孩大小,也就是说个儿不大,因而在一定时间内需要的俗婴的数量就是僧侣的三倍、五倍,因此,一方面是减小了罪孽,另一方面终究还是增大了罪孽,那就不是指质量上,而是指数量上。我这样议论,诸位,当然是宽容了十二世纪罪犯的心理,至于说到我,一个十九世纪的人,那么,我也许会有另一种看法,这一点我向你们说明,因此你们诸位没什么好朝我毗牙咧嘴的,而将军您则完全是有失体面的,第二,据我个人认为,婴孩不能让人吃饱;“也许,还甚至大甜太腻,因而不能满足需要,留下的只是良心责备。现在来谈结尾,结局,诸位,结局,其中包含着当时和当今时代最最伟大的一个问题的答案!罪犯最后去向教会告发了自己并把自己交由政府处理。有人问,那个时代会有什么样的罪罚等待着他?是轮子辗还是火上烧?是谁促使他去自首的?为什么不就这么在六十这个数字上停手不干,把秘密保守到自己最后一口气?为什么不就这么放弃僧侣,做一个苦行修士忏悔反省?最后,为什么自己不进修道院?答案就在这里!这么说,有某种比火烧,甚至比二十年的习惯更为强大的力量,这么说,有一种思想比一切不幸、颗粒不收、残酷折磨、瘟疫流行、麻风病以及整个地狱之苦都更厉害,要是没有那种联结、指引心灵和使生命的源泉富有活力的思想,人类是忍受不了那一切的。你们倒给我指出,在我们这个遥远和铁路的时代有什么东西能和这样的力量相仿……也就是应该说在我们这个轮船和铁路的时代,但我说的是在我们这个遥远和铁路的时代,因为我醉了,但我是对的!你们倒给我指出一种能把当今人类联结起来的思想,哪怕只有那几个世纪时一半的力量。最后,请你们大胆说,在这颗‘星’下面,在这张盖住人们的网下面,生命的源泉没有衰竭,没有浑浊。拿你们的富裕、你们的财富、罕见的饥荒和交通的迅速来吓唬我!财富越多,力量越少:联结人们的思想就没有了;一切都变软了,一切都变烂了,也都变软了!大家,大家,我们大家都瘫软了!……但是,够了,现在问题不在那里,而在于:尊敬的公爵,我们是否该吩咐给客人端上准备好的小吃了呢?”

  列别杰夫几乎把听众中有些人真正激怒了(应该指出,一瓶瓶酒始终不停地被打开了塞子)但是出其不意地把小吃的事作为自己讲话的结尾立即使所有的对手宽容了他。他自己就这样的结尾称为“律师机智的转折”。快活的笑声重又哄起,客人们活跃起来了;大家从桌旁站起来,舒展一下肢体,在露台上走来走去。只有凯勒尔仍然对列别杰夫的话感到不满,异常激动。

  “他攻击文明,宣扬十二世纪的残暴行为,矫揉做作,甚至不是什么内心的天真无辜:请问,他自己是靠什么赚来这幢房子的?”他挡住大家及至第一个人,大声说着。

  “我见过真正的《启示录》阐释者,”将军在另一个角落对另一些听众顺便说一句,其中有被他抓住了一颗钮扣的普季岑,“那就是已故的格里戈里·谢苗诺维奇·布尔米斯特罗夫,这么说吧,他才点燃了人们的心灵。首先,他带上眼镜,打开黑皮封面的一本大古书,嗨,再加上银须拂胸,还有因捐款而得到的两枚奖章。他开始时正颜厉色,将军们在他面前也都低下头来,女士们则吓得晕倒,嘿--可这一个却用小吃来收尾!太不像话!”

  听将军说话的普季岑微笑着,似乎打算拿起帽子,但好像没有拿定主意或者老是忘了自己的意图。加尼亚还在从桌边站起来以前就突然不再喝酒,自己身边移开了酒杯;他的脸上掠过一种阴郁之色。当大家从桌旁站起来,他走罗戈任跟前,坐到他旁边。可以想到,他们有着最友好的关系。罗戈任起先也好几次打算悄悄地离开,现在则一动不动地垂头坐着,仿佛也忘记想离开这回事。整个晚上他滴酒不沾,陷于深深的沉思;偶而只是抬一下眼睛,打量一下大家和每一个人,现在可以认为,他在这里是等候着什么,对他来说是异常重要的,因此不到时候他决定不离开。

  公爵总共喝了两三杯,刚刚才快活起来。他从桌旁欠一欠身,遇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目光,便想起了他们之间即将面临的表白,罗切戈他莞尔一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则对他点了下头并突然指了指此刻正在凝神观察的伊波利特。伊波利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您说,这个小子为什么钻到您这儿来。”他突然怀着非常明显的懊丧甚至愤恨说,使公爵甚为吃惊,“我敢打赌,他是居心叵测!”

  “我发觉,”公爵说,“至少我觉得,今天您对他太感兴趣了,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是这样吗?”

  “您还可以补充说,鉴于目前我本人所处的境况,我自己就有要思考的问题,因此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个晚上怎么就不能把目光从这张令人厌恶的脸上移开!”

  “他的脸很美……”

  “瞧,瞧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拽了一下公爵的手,喊了一声,“瞧!……”

  公爵又一次惊讶地打量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列别杰夫的长篇大论将近尾声时在沙发上睡着的伊波利特现在忽然醒来了,就像有人推了一下他的腰部,他颤动了一下,抬起身,扫视四周,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他甚至有点惊惧地环顾着周围;当他想起一切并且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的脸上几乎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怎么,他们都要走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太阳出来了?”他抓住公爵的手,惊慌不安地问,“几点钟了?看在上帝份上:几点了?我睡过头了。我睡很久了吗?”他几乎带着绝望的神情补充问着,仿佛他睡过了头,耽搁了什么至少是决定他整个命运的大事。

  “您睡了七八分钟,”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回答说。

  伊波利特贪婪地望了他一下,考虑了片刻。

  “啊……只有七八分钟,这么说,我……”

  他深深地贪婪地换了口气,仿佛要卸去自己身上异常沉重的负担。最后他悟到,什么都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天亮,客人们从桌边站起来只是为了小吃,结束的只不过是列别杰夫的一派胡言。他桀然一笑,脸颊上鲜明地显露出两团肺痨患者的红晕。

  “我睡着几分钟您都计算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他嘲讽地接过话荐说,“整个晚上您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我,我看见的……啊!罗戈任!我刚才在梦里见到他了,”他皱了下收眉,点头表示着坐在桌旁的罗戈任,低声对公爵说。”“啊,对了,”他突然又转换了活题,“演说家在哪里?列别杰大在哪里,这么说,列别杰夫讲完了?他讲了些什么?公爵,有一次您说过,‘美,能拯救世界’,是这样吗?诸位,”他向大家大声喊了起来,“公爵确信.美能拯救世界!而我确信,他之所以有这样洒脱的思想,是因为他现在在恋爱。诸位,公爵在恋爱;刚才,他一走进来,我就确信这一点。别脸红,公爵,我将会可怜您的。什么样的美能拯救世界?科利亚向我转述了这点……您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吗?科利亚说,您自称是基督教徒。”

  公爵注意地端详着他,没有回答。

  “您不回答我?您大概以为我很喜欢您吧?”伊波利特像是撕下了脸皮,突然补了一句。

  “不,我没这样想。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什么?甚至在昨天的事后也这样想?昨天我对您是真诚的吧?”

  “就是昨天我也知道,您不喜欢我。”

  “也就是说,是因为我羡慕您,嫉妒您?您总是这样想,而且现在还这么想,但是……但是我又何必告诉您这一点呢?我还想喝一点香槟;凯勒尔,给我倒上。”

  “您不能再喝了,伊波利特,我不给您……”

  公爵从他身边移开了酒杯。

  “这倒是真的……”他似乎若有所思地立即就同意道,“也许有人还会说……他们说什么关我屁事!不是吗,不是吗?让他们以后去说吧,公爵,是吗?再说以后会怎样跟我们大家有什么相于!……不过,我还没有睡醒,我做了个多么可怕的梦呀,现在才想起来……但愿你不做这样的梦,公爵,虽然我也许确实不喜欢您。其实,即使不喜欢一个人,又何必一定希望他不好呢,不是吗?干吗老是在间我,老是我在间!把您的手给我;我要紧紧握住它,就像这样……不过,您会把手伸给我吗?这么说,您知道,我是真心诚意要握您的手吗?……看来我不能再喝了,几点钟了?其实,不用问,我知道是几点钟。时候到了!现在正是时候。这是干什么,那边角落里在摆小吃吗?这么说,这张桌子是空的吗?好极了!诸位,我……可是所有这些先生们都不在听……我打算念一篇文章,公爵;小吃当然更有意思,但是……”

  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他从自己上衣侧袋中掏出一个公文袋大小的大纸袋,上面还盖着大大的红印章。他把它放在面前桌上。

  这一意外的举动在对此没有思想准备,或者最好说,在有思想准备、可不是对此有思想准备的这一群人中产生了强烈的效果。叶甫益尼·帕夫洛维奇甚至在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加尼亚迅速走近桌旁;罗戈任也是,但带着一种不满的烦恼,他仿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凑巧就在近旁的列别杰夫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走近去看那纸袋,竭力想猜透是怎么回事。

  “您这是什么东西?”公爵不安地问。

  “太阳一露边,我就躺下,公爵,我说过的;我保证,您瞧着吧!”伊波利特大声嚷道,“但是……但是……难道您认为,我不能拆开这包东西吗。”他补充说着,一边用一种挑衅的神情扫视着周围所有的人,同时又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大家说。公爵发觉,他浑身都在打颤。

  “我们谁也没有这样想,”公爵替大家回答,“再说,为什么您认为,有人会有这样的想法?您要念文章,这算什么怪念头?您这里是什么,伊波利特?”

  “这里是什么?他又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了?”周围的人问道。

  大家都走拢来,有的人还边吃着东西;红印封口的纸袋像磁铁一般吸引着大家。

  “这是昨天我自己写的,就在我向您保证要注到您这儿来后立即写的,公爵。我昨天写了一整天,接着又写了一夜,今天早晨才写完;夜里,临到凌晨时,我还做了个梦……”

  “明天念不更好吗?”公爵畏怯地打断说。

  “明天就‘不再有时间了!”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冷笑了一下,“不过别操心,我在40分钟内读完,嗯……1小时吧……您看见了,大家多么感兴趣;大家都走拢来了;大家都在望着我的印记;要是我不把文章封在纸袋里就不会有任何效果!哈-哈!这就是秘密性意味着什么;诸位,拆还是不拆?他喊着,一边发出奇怪的笑声,眼睛闪闪发亮。“秘密!秘密!记得吗,公爵,是谁宣布‘不再有时间’的?是《启示录》中一位伟大和强大的天使说的。”

  “最好别念了!”突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大声嚷了起来,但是他身上有一种意想不到的不安神情,这使许多人感到奇怪。

  “别念吧!”公爵把手放到纸袋上嚷道。

  “读什么呀?现在该吃东西,”有人指出。

  “文章?要投杂志还是怎么的?”另一个人探问着。

  “也许,很乏味。”又一位添了一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余的人探询着。但是公爵那吓人的动作真的将伊波利特本人也吓住了。

  “这么说……不念?”他有点担心地向公爵低语道,在发青的嘴唇上带着尴尬的微笑。“不念吗?”他喃喃着,一边用目光扫视着所有在场的人、所有的脸和所有的眼睛,仿佛又带着过去那种像要攻击一切人的好斗架势盯着大家不放。“您……害怕了?”他又转身问公爵。

  “怕什么?”公爵问道,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谁有两毛钱币,20戈比的?”突然伊波利特从椅子上跳起身,就像有人猛地把他拽下来似的,“随便什么硬币?”

  “哈!”列别杰夫马上递了给他;他闪过一个念头,有病的伊波利特精神不正常。

  “维拉·鲁基扬诺夫娜!”伊波利特急促地邀请说,“来拿着,将它抛到桌子上,看是正面还是反面朝上?正面朝上,就念。”

  维拉惊惧地望了一眼硬币,又望了一眼伊波利特,然后还望了一下父亲。她似乎确信她自己不应该看硬币,因此朝上昂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硬币丢在桌上。掉下来的是正面朝上。

  “念!”伊波利特喃喃说,似乎命运作出的决定把他压倒了;即使是向他宣读死刑判决,他的脸色也不会变得更苍白。“不过,”沉默了半分钟后他突然打了个颤,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刚才抛了签。”他还是带着那种死乞白赖、毫无顾忌的目光打量着周围所有的人,“但是,这可是一种令人惊奇的心理特征!”他转向公爵,真正惊讶地突然大声嚷了起来,“这是……这是不可思议的一种特征,公爵。”他重复着说,精神振奋而且似乎镇静了下来。“您把它记下来,公爵,记住它,您不是正在搜集有关死刑的材料吗,……人家对我说的!哈-哈!啊,天哪,这是多么糊涂的荒唐之举呀!”他坐到沙发上,两个手肘撵在桌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这可甚至是羞耻:……但是羞耻关我屁事,”他几乎立即就抬起头,“诸位!诸位,我来启封,”他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决心宣布着,“我……不过,我不强迫你们听!……”

  他用激动得了抖的双手拆开了纸袋,从里面抽出几张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将它们放到自己面前,开始把它们展平。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要念什么?”一些人阴郁地嘟哝着,另一些人沉默着。但是大家都安坐下来了,好奇地望着。也许,他们确实是在等待着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维拉抓住父亲坐的椅子,吓得差点要哭了;科利亚几乎也一样惊惧。已经坐好的列别杰夫突然欠起身,抓住烛台,把它侈近伊波利特,让他读起来光线亮些……

  “诸位,这……你们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什么东西,”伊波利特不知为什么添上这句话,突然就开始念起来:“《必要的解释》!题头是《Apres moi ledeluge》*……呸,真见鬼。”他像被烫了似的大声喊着,“难道我真的会写上这样愚蠢的题头?……听着,诸位!……我要你们相信,所有这一切说到底也许都是最不值一提的!这仅仅是我的一些想法……如果你们认为,这里面……有什么秘密的或者……被禁的内容……总之……”

  “念吧,不用开场白,”加尼亚打断说。

  “真够绕来绕去的!”

  “废话真多。”一直保持沉默的罗戈任插了一句。

  伊波利特忽然看了他一眼,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罗戈任痛苦而又恼恨地咧嘴一笑,缓慢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小伙子,这种事不应该这么干,不这么干的……”

  罗戈任想说什么,当然谁也不明白,但是他的这句话却使大家产生了相当奇怪的印象;有一个共同的想法模糊地掠过了每个人的头脑。这句话对伊波利特可产生了可怕的影响:他颤粟得厉害,以致公爵想伸出手来扶住他,要不是他的嗓子突然明显地失了音,他一定会大声喊出来的。整整1分钟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沉重地喘息着,一直望着罗戈任。终于,他边喘着气,边异常费劲地说:

  “那么是您……您曾经……您?”

  “曾经怎么啦?我怎么啦?”罗戈任困惑不解地回答着,但是伊波利特怒气勃发,近乎疯狂(它突然主宰了他的心态),尖厉和有力地喊了起来:

  “您上个星期曾经到过我那里,是夜里1点多,就是上午我到您那里去的那一天,是您得承认吧,是不是您?”

  “上个星期,夜里?你别真的疯了,小伙子?”

  “小伙子”又沉默了1分钟,食指点在额头上,仿佛是要想想清楚;但是在他苍白的脸仍然挂着因恐惧而显得尴尬的微笑,这微笑中突然闪过某种似乎是狡猾的、甚至是洋洋得意的神情。

  “这是您!”最后他重复说,几乎是喃喃低语,但是异常确信,“您到我这儿来,默默地坐在我窗口的椅子上,整整有1小时,甚至更长;在半夜零点多和1点多的时候;后来在两点多钟时您站起身走了……这是您,是您!为什么您要吓唬我,为什么您要来折磨我,--我不明白,但这是您!”

  *法语:我死后纵然洪水泛滥。

  他的目光中突然闪过无限的憎恨,尽管他身上一直没有停止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栗。

  “诸位,你们马上就将知道这一切,我……我……听着吧。”

  他又非常急促地抓起那几张纸;它们散乱着,他竭力把它们归到一起;纸在他颤抖的手中抖动着;他好久都不能安定下来。

  终于开始了念读。起先有5分钟光景,出人意料的文章作者还喘息不止念得既不连贯也不平稳;但后他的声音就坚定起来,完全能表达所念的内容了,只是有时候十分强烈的咳嗽中断了朗读;文章念到一半他的声音沙得很厉害;他越是念下去,异常的亢奋就越来越强烈地控制着他,最后达到了最高的程度,就像给听众留下的病态印象一样。下面就是这篇“文章”的全文

  我的必要的解释

  Apresmiie deluge!

  昨天上午公爵到我这儿来;顺便说,他劝我撇到他的别墅去住。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坚持这一点的,我深信,他会直截了当地贸然向我说,我在别墅会“在人们和树木中比较轻松地死去”,这是他的说法。但是今天他没有说到死,而说了“将会比较轻松地生活”,但是,处于我这种状况,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一样的。我问他他这么不停地提到“树木”暗指着什么,为什么他要把这些“树木”强加给我?我惊讶地从他那儿获悉,那天晚上我自己仿佛曾这样表示过,说来到帕夫洛夫斯克是要最后一次看看树木。当时我向他指出,在树木底下也罢,望着窗外我的砖墙也罢,反正一样死去,为了两个星期不必这么客气,他立即就同意了;但是,他认为,绿荫和纯净的空气一定会在我身上引起某种生理上的变化,我的容易激动,我的容易做梦也都会改变,也许,会有所缓和。我又笑着向他指出,他说话像个唯物主义者。他微笑着回答我,他一直是个唯物主义者。因为他从来也不撒谎,所以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微笑很动人;我现在看他看得比较仔细。我不知道,我现在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现在我没时问顾得上考虑这一点。应该指出,五个月来我对他的憎恨在最近这一个月里完全平息了。谁知道,也许,我到帕夫洛夫斯克来,主要是为了见到他。但是……为什么当时我要离开我的房间呢?注定要死的人是不应该离开自己的角落的;假若我现在不做出最后的决定,我就会做相反的决定,一直等到最后时刻降临,那么,当然,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我的房间,也就不会接受搬到帕夫洛夫斯克他这儿来“死”的建议了。

  我一定得在明天以前赶紧写完这篇“解释”。看来,我没有时间重看一遍和进行修改;明天为公爵和两三个见证人(我打算在他那儿找)念时再重看,因为这里没有一句谎言,纯粹全是真话,最后的、郑重的真话,所以我事先就感到很好奇,当我重读这篇“解释”时,在彼时彼刻它会对我自己产生付么样的印象?其实,我写上“最后的、郑重的真话”是多余的:为了两个星期本来就不值得撒谎,因为活两个星期是不值得的;这是我纯粹写真话的最好的证明。(注意,别忘了这样的想法:此刻,也就是说这时候我是不是疯了?有人很肯定地对我说,后期肺痨病人有时候会短暂性情神失常。明天念这篇“解释”时根据听众的印象来检验这一点。这个问题一定要完全确凿地解决:否则什么都无从着手做。

  我觉得,我刚才写的是些愚不可及的蠢话,但是我说过了,我没有时问重新修改;除此之外,我对自己立下誓言,故意不修改这份手稿上的任一错字,甚至假如我自己发现每过五行就自相矛盾,也不以修改。我正是想在明天念它的时候来确定一下,我的逻辑思路是否正确;我是否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回而也就能检验这六个月里我在这个房间里反复思考的一切是否正确,还是纯粹是一片梦呓。

  假如两个月前我就得像现在这样完全离开我的房间,告别梅那罗夫大楼的砖墙,那么我深信,我是会很忧伤的。现在我却没有感到什么,而到明天我就要离开房间,离开这堵墙了,而且永远离开!看来,为了两个星期已经不值得怜惜或者不值得沉缅于某种感受,这种信念已经战胜了我的天性,而且现在已经能主宰我的所有情感,但是真是这样吗?我的天性现在真的全被征服了吗?如果现在来拷打我,我一定会喊叫起来而不会说,因为只有两个星期好活,已经不值得喊叫和感觉疼痛了。

  但是,我只能活两个星期,不会活更长时间,这是真的吗?当时在帕夫洛夫斯克我说了谎:b先生什么都没对我说,也从来没有见过我,但是一星期前有人把一位大学生基斯洛罗多夫带到我这儿来;按信念来说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和虚无主义者,这正是为什么我要叫他来的缘故;我需要有个人最终对我说出赤裸裸的真话,不要说委婉话,也不用说客气话。他就这样做了,不仅同意并且不讲客套,甚至显然还很乐意(依我看,这就已是多余的了)。他直截了当开口就说,我还能活一个月左右;如果有好的条件,也许还能多活些日子,但是,也可能早死得多。照他的意见,我可能会突然死去,甚至,比方说,就在明天常有这样的事,就在前天科洛姆纳的一位患肺痨、情况和我相似的年轻女士打算去市场买些食品,但突然感到不舒服,躺到沙发上,叹了一口气就死了。基斯洛罗多夫告诉我这一切时甚至带着一丝炫耀自己的无动于衷和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这样是我的荣誉,也就是以此表示,他把我也看做是与他一样的否定一切的高等生物,对他来说,死当然是不值一提的事。说到底终究是明摆着的事实:还能活一个月,绝不会更多!我完全相信,他没有弄错。

  使我非常惊讶的是,为什么刚才公爵会猜到我常做恶梦、他确实说过,在帕夫洛夫斯克“我的激动和梦境”都会改变。为什么说到梦境呢?他要不是医生,要不就真的是个具有非凡智力的人,能料事如神。(但是他到底是个“白痴”,这一点是没有丝毫怀疑的。)好像故意似的,就在他来到之前我做了一个好梦(不时,那也是我现在所做的几百个梦中的一个)。我睡着了(我想,是在他来前一小时),梦见我在一个房间里(但不是我的房间)。房间比我原来的要大,要高,很明亮,家具也比较好,有大衣柜,五斗柜,沙发,我的床又宽又大,铺着绿色缎面的缎被。但是在这个房间里我发现有一只可怕的动物,不知是什久怪物。它有点儿像蝎子,但不是蝎子,而更丑恶,好像正是因为大自然里没有这样的动物而可怕得多,它故意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就这一点似乎包含着某种秘密。我对它看得清楚:它是褐色带硬亮的爬虫,长约四寸,头部有两指粗,向尾部渐渐变细,因此尾巴未端不超过十分之一寸粗。在离头部一寸的地方,从躯干上成四十五度角长出两只爪子,一面一只,两寸长左右,因而从上面看的话,整只动物就是呈三叉栽状。我没有细看他的头,但看见有两根触须,不太长,状如两根硬针,也是褐色的。在尾巴尖上和每一只爪于尖上都有这样的两根触须,这样,总共是八根触须。这动物在房间里跑起来很快,就靠爪子和尾巴作支撑,跑的时候,身体和爪子像蛇一样扭动,尽管有硬壳,跑得却异常快,这样子看起来非常恶心。我害怕得不得了,怕它螫我;有八对我说,这东西有毒,但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谁把它放到我的房间里来的,想对我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秘密?它躲到五斗柜下面,大衣橱下面,爬到角落里。我连腿一起坐到椅子上面,把腿盘在身体下面。它很快地斜穿过整个房间,在我的椅子附近消失了。我恐惧地四处察看,但因为是盘腿而坐,因此指望它不会爬到椅子上来。突然我听见在我背后,儿子就在我脑袋旁边,有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见,这家伙正顺着墙壁在爬,并已经爬到齐我头高的位置,那不停旋转和扭动的尾巴甚至触及我的头发。我跳了起来,这动物也就不见了。我怕躺到床上去,求它别钻到我枕头底下。我母亲和她的一位熟人来到了我房间。他们开始捉这坏东西,但他们比我镇静,甚至不害怕。但他们什么也不懂。突然这坏家伙又爬出来了;它这次爬得很安稳,仿佛有什么特别的意图似的,缓慢地扭动着,这更加令人厌恶,它又斜穿过房间,朝门口爬去。这时我母亲打开了门,唤了一声诺尔马,这是我家的一条狗,是一条黑色长毛纽芬兰犬,五年前已经死了。它奔到房间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坏东西上方。那家伙也停住了,但仍然扭动着,爪子和尾巴端不停地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动物是不会感到神秘和恐惧的;但是此刻我觉得,诺尔马的恐惧中不知怎么的仿佛有某种十分不同寻常的,也仿佛有几乎是神秘的东西,它看来也像我一样预感到,在这恶物身上有某种不祥的东西和某种秘密。诺尔马在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朝它爬来的坏东西面前慢慢地后移着;而这恶物好像想突然朝它扑去,发动突然袭击。但是尽管十分惊惧,尽管浑身打颤,诺尔马还是十分凶狠地看着它。突然它慢慢地呲出自己可怕的牙齿,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摆好姿势,灵巧应战,打定主意,突然用牙齿咬住了这坏东西。想必是这东西用力挣脱了,企图溜走,因而诺尔马又一次急忙把它逮住,两次张开大嘴把这东西送进口中,仍然是急急忙忙地,像是吞食它。硬壳在其牙齿问发生咯咯的碎裂声;露在嘴外的动物尾巴和爪子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动弹着。突然诺尔马发出一声悲苦的尖叫声:这恶物终究得逞螫了它的舌头。诺尔马一边尖叫和哀号,一边痛得张大了嘴,我看见,被咬碎了的恶物横在它嘴中还在动弹,它从自己一半已被咬碎的躯体里放出许多白色的毒汁在狗的舌头上,这白色的毒汁就像被压死的黑蟑螂的液汁……这时我醒来了,公爵也走讲来了。

  “诸位,”伊波利特突然中断朗读,甚至感到羞愧地说,“我没有重读一遍,但好像我确实写了许多多余的东西。这个梦……”

  “有一点儿,”加尼亚急忙插了一句。

  “这里面个人的东西大多了、我承认,也就是有关我自己的……”说这话时,伊波利特的样子非常疲劳和衰弱,他用手帕擦去额上的汗珠,“是啊,您对自己太感兴趣了,”列别杰夫低声嘟哝说。

  “诸位,我不强迫任何人,我再说一遍;谁不想听,谁可以走开。”

  “在别人家里……赶人走,”罗戈任勉强可闻地埋怨着。

  “要是我们大家一下子都站起来走了,怎么样?”突然费尔迪先科说。不过,到目前为止他都未敢说一句话。

  伊波利特突然垂下眼睛,抓起手稿;但在同1秒钟他又抬起了头,眼睛闪亮着,脸上两团红晕,直勾勾盯着费尔迪先科说:

  “您根本不喜欢我!”

  响起了一片笑声;不过大部分人没有笑。伊波利特脸红得不得了。

  “伊波利特,”公爵说,“合上您的手稿,把它交给我,而灯自己就在这里,在我房间里睡。睡觉前和明天我们再谈;但是无论如何,都别打开这些纸,愿意吗?”

  “这难道可能吗。”伊波利特大为惊讶地望着公爵说。“诸位!”他喊了一声,又狂热地兴奋起来,“真是个笨拙的插曲,我举止不当。我不会再中断朗读了。谁想听,就听吧……”

  他尽快地从茶杯里吞了一口水,尽快地把臂肘撑在桌子上,躲开别人的目光,固执地开始继续念下去。不过,羞愧很快就过去了……

  不值得再活几个星期的想法(他继续念着)真正控制我,我想,约在一个月前,当时我还有四个星期可活,但是完全控制我是在三天以前,从帕夫洛夫斯克回来那天晚上起。这个念头完全、直接深入我心灵的最初那一瞬间是在公爵的露台上,正是我忽然想要做最后一次人生的尝试的那一会儿,我想看看人们和树木(就算这话是我自己说的),我情绪激动,坚持布尔多夫斯基--“我的亲近的朋友”有权利,我还幻想着他们大家会突然张开手臂,把我拥在怀里,请求我的宽恕,而我也请求他们的宽恕;总之,结果我成了个无能的傻瓜。就是在这个候我心里冒出了“最后的信念”。现在我感到很惊奇,没有这个“信念”时那整整六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完全知道,我有肺病,而且已经治不好了;我不欺骗自己,清楚地明白真实情况。但是我越是清楚地了解实情,就越是拼命想活;我紧紧抓住生命,无论如何也想活下去,我承认,我当时也曾怨恨黑暗渺茫,冷寞无情的命运要把我像一只苍蝇一般压死,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为什么我不就怀着怨恨而结束生命?为什么明明知道我已经不能开始生活,还真的开始了生活?为什么明明知道我已经没什么可尝试了,却还要尝试?其实我连一本书也不能看完,因此就不再看到了;看书干什么?还有六个月,知道了知识有什么用?这个念头迫使我不止一次撇下书本。

  是的,这垛梅那罗夫墙可以说明许多情况!我在这上面记下了许多事情,在这垛肮脏的墙壁上没有一个斑点我会不熟悉。真是一垛可沮咒的墙!但对我来说它依然比所有帕夫洛夫斯克的树木都更宝贵,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不是什么都无所谓的话,它应该比所有的人更宝贵。

  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是带着多么贪婪的兴趣注视看他们的生活;这样的兴趣过去是未曾有过的。在我病得不能走出房间的时候,有时候会迫不及待地骂着人等科利亚来,我深切地关注所有的小事,对各种各样的传闻满怀着兴趣,好像成了个搬弄是非的人,比如说,我不明白,这些人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怎么不会成为富翁(不过,就是现在也不明白)。我认识一个穷人,后来人家告诉我,他饿死了,我现在还记得,这使我怒不可遏:假如可以使这个穷人复活,我大概会处死他的。有时候有好几个星期我觉得轻松些,我能走到衙上去;但是街道最终又使我产生憎恶,因此整天整天故意闭门果在家里,虽燃我能像大家一样走到外面去。我无法容忍我身旁在人行道上走着的人,他们窜来钻去,忙忙碌碌,永远忧心忡忡,愁眉苦脸,惶惶不安。干什么他们永远悲伤,永远忧虑,永远忙碌;干什么他们永远抑郁寡欢,充满恼恨(因为他们凶狠、凶狠、凶狠)?虽然他们有60年的生命,他们却不幸和不会生活,这是谁之罪?为什么扎尔尼岑还有60年生命,却要让自己饿死?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破衣服,伸出自己做工的手,恶狠狠地高喊着;“我们像牛马一般不辞劳苦地干活,我们劳动,我们却像狗一样忍饥挨饿,受苦受穷:别人既不干活也不劳动,他们却生活富裕”(永恒的老调!)在他们旁过从早到晚奔走忙碌的还有一个“出身贵族”的不幸的可怜虫伊万·福米奇·苏科夫。他就住我们那幢房子里,住我们楼上。他永远穿着肘部磨破、掉了钮扣的衣服,他为各种各样的人跑腿当差,听命于人家的差遣委派,而且是从早到晚。您要是跟他聊天,他便会说:“贫穷、困苦、一贫如洗,妻子死了,没有钱买药,冬天冻死了一个孩子;大女儿让人养了当姘妇……”他永远诉苦,永远哭泣!哦,我对这些傻瓜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都没丝毫怜悯,没有丝毫,--我可以骄傲地这么说:为什么他自己不是罗特希尔德?他不像罗特希尔招那样有百万家财,没有堆积如山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没有像谢肉节货摊上堆起的吃食那样堆积如山、堆得像座高山的金币,是谁之罪呢?既然他活着,这就是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懂这一点,又怪谁呢?

  哦,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来发火了,但当时,我再说一遍,当时我却因为气得发狂确实在夜间咬我的枕头,撕我的被子,哦,当时我多么想,多么愿意,多么故意希望有人把我,一个18岁的青年,几乎衣不蔽体地突然赶到街上,并且撇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住所,没有工作,没有一片面包,在这么大一个城无亲无故,饥肠辊辆,又挨了一顿打(这样更好!),但是身体健康,这种情况下我要显示……

  显示什么?

  哦,难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就我这篇《解释》已经够伤害自己的自尊心了!嘿,现在谁不把我当作一个不懂生活的可怜虫,忘了自己已不是18岁,忘了像我这六个月这样生活等于已经是活到白头了!但是让人家去笑话,去说这一切是童话吧。我真的是在给自己讲重话。我用它们来填满我那些通彻不眠的漫漫长夜;我现在还全都记得起来。

  但是,难道现在我又来讲这些故事?现在对我来说也已经过了讲童姑故事的时期。再说讲给谁听呢?要知道当时我是用这些故事来自寻安慰的,那时我清楚地看到,连希腊语语法都禁止我学,恰好我也忽然想到:“还没等学到句法,我就会死了”,我从学第一页起就这么想,于是就把书本仍到桌于底下去了。它现在还被弃置在那儿;我不许玛特廖娜把它捡起来。

  就让我的《解释》落到他手里并有耐心读完它的人认为我是个疯子吧,或者,甚至看做是中学生吧,最无疑的是把我看做是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他自然会觉得,除他而外,所有的人们都大不珍惜生命,大惯于作贱浪费它,太懒、太没良心地利用它,因而,所有的人无一都不配享有生命!那又怎么呢?我宣布,我的读者将会弄错的,我的信念完全不是取决于我被判了死刑。你们只要问问,问问他们,所有他们这些人无一例外地是否都懂得什么是幸福?哦,你们可以深信,哥伦布感到幸福并不是在他发现了美洲大陆的时候,而是在即将要发现的时候;请相信,他幸福的最高点,大概是在发现新大陆三天前,当时哗变的船员在绝望之中几乎要把船往回开到欧洲去!这里问题不在于新大陆,即使它忽然消失也无妨。哥伦布没有看见它就死去了,宾际上他也不知道,他已发现了它。问题在于生命,仅仅在于生命,在于发现生命,在于不断地永恒地去发现,而根本不在于发现什么!但是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怀疑,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就像最普通的话,大家一定会把我当作是低年级小学生,把自己的作文《日出》拿出来展示,或者会说,我大概是想说出某些见解来,但是尽管有一切愿望,都不会……“发挥”。但是,我要补充说,人的任何一种英明的思想或者新的思想,或者甚至是某个头脑里产生的任何一种严肃的思想,总会留下某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传达给别人的,哪怕您写下了卷秩浩繁的长篇巨著,花35年来阐述您的思想,总还是会留下某些东西怎么也不肯从您的脑壳里走出来而永远留在您自己那里;您将带着它们而死去,也许,没有传达给别人的还是您思想中最主要的东西。但是,如果现在我也不能传达这六个月里折磨我的一切想法,那么一至少大家也会明白,为了得到现在的我的“最后信念”,我也许付出的代价太宝贵了;正是这一点我认为有必要在我的《解释》中提请注意的,目的我自己知道。

  但是,我还是继续写下去。

  我不想撒谎:这六个月里现实把我钩上了钩,有时候使我醉心得忘了我己被判了死刑,或者;最好说,使我不想去想这一点,甚至还做点事情。顺便谈谈我当时的情况。八个月前我病很重的时候,我断绝一切交往,撇下了我过去所有的同伴。因为我一直是个相当阴郁的人,所以同伴们也很容易就忘了我;当然,没有这一点他们也会忘掉我的。在家里我的处境,也就是在家庭里的处境,也是很孤独的,五个月前我把自己永远锁在里面,把自己跟家里的房间完全隔离开来。他们常常听我的,谁也不敢走进我的房间,除了在一定的时间来收拾房间和给我送餐。母亲在我的命令前总是战战兢兢,当我有时候决定放她进来时,她甚至不敢在我面前哭鼻子。为了我她经常打孩子们,不许他们喧闹,不许他们骚扰我;我真的常常抱怨他们发出的叫嚷声;想必,因此他们现在不喜.欢我!“忠实的科利亚,”我这么叫唤他,我想,我也把他折磨得够了。近来他也折磨我;这一切是自然的,之所以创造人,就是为了互相折磨。但是我发现,他是受我的焦躁易怒,仿佛事先就对自己立下誓言要宽恕一个病人;自然,这惹得我生气;但是,他好像忽然想出来要模仿公爵的“基督式的克制忍让”,这已经有点可笑了。这是个年轻,热情的男孩,当然,他模仿一切;但我有时觉得他应该用自己的头脑来生活。我很喜欢他。我也折磨苏里科夫,他住在我们楼上,从早到晚为人家的委托跑腿;我经常向他证明,他贫穷是他自己的过错,因此终于把他吓坏了,便不再上我这里来了,这是个很温顺的人,温顺到极点的人(注意:据说,温顺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应该向公爵询问一下这个问题,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但是,当我三月份上楼到他那儿去想看看,他们那里是怎么“冻死”(这是他的活)孩子的,我无意间对他婴儿的尸体发出一声冷笑,因为我又开始向苏里科夫解释,这是他“自己的过错”,而这个瘦小的可怜虫突然双唇哆嗦起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胯,另一只手向我指着门口,轻轻地,也就是几乎是低语着对我说:“请走吧!”我走了出来,我很喜欢这样,甚至喜欢他赶我出来那一会儿;但是后来回想起来时,他的话久久地使我产生一种沉重的印象,对他有一种奇怪的轻蔑的怜悯,而我本来是完全不想体受这种感情的。甚至在受到这样侮辱的时刻(我可是感到,我侮辱了他,虽然我并没有这种意图),甚至在这样的时刻这个人也不会发火!他当时嘴唇哆嗦完全不是因为愤恨,我可以发誓:他抓住我的手,说出那句绝妙的“请走吧”,绝对不是生气,尊严是有的,甚至溢于言表,甚至完全于他不相称(因此,说真的,这里有许多滑稽的东西),但是没有愤恨。也许,他不过是突然蔑视起我来了。从那时起,有两三次我在楼梯上遇见他,他突然在我面前摘下帽子,过去是从来不这样做的,但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停下来,而是不好意思地跑了过去。即使他蔑视我,那也仍然是用他的方式:“温顺地蔑视”。也许,他摘下帽子不过是出于害怕,是向自己女债主的儿子致意,因为他经常欠我母亲的钱,怎么也无法摆脱债务。这甚至是最可能的情况。我本想跟他解释,同时我肯定,过了10分钟他便会来向我请求原谅;但我考虑,最好还是不去碰他。

  就在这个时候,也就是苏里科夫“冻死”小孩那个时候,3月中光景,我忽然不知怎么感到病情轻多了,这种状况继续了两星期。我开始到外面走走,往在是在黄昏时分。我喜欢3月的黄昏,那时白天的气温开始变寒冷,煤气街灯也点亮了;有时我走得相当远。有一次,在六铺街有一个“贵族”模样的人黑暗中赶过了我,我未能看清楚他;他拿着纸包起来的一包东西,穿着一件短小难看的夹大衣--单薄得跟季节不相称。当他走到我前面10步远的街灯下时,我发现,有东西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我急忙捡起来,捡得很及时,因为已经有一个穿长褂的人急急跑近前来,但是看见我手中的东西后,他没有争论,只是迅速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东西,就从身边溜走了。这件东西是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老式山羊皮大钱包;但不知为什么第一眼我就猜到,里面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钱。丢了东西的行人已经走在我前面有40步远并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我跑上前去向他叫喊;但是因为除了“喂!”没别的可喊叫,因此他都没有转过身来。忽然他向左一扬,进了一幢房子的大门。等我跑进黑乎平的大门,已经不见人影。这幢房子非常大,是一座庞大的建筑,这类房子是冒险投机家为租给小户人家建造的,这种大楼有时一幢里有上百套住宅。当我军过大门后,我觉得,在大院子右后角落里仿佛有一个人在行走,不过在黑暗中我勉强才能看清楚。我跑到角落,看见有个进口通注楼梯。楼梯很窄,异常肮脏,根本没有灯光;但是可以听到,在高处还有个人顺着梯级往上跑,于是我也开始登楼梯,估计在人家给他开问的时候,我能赶上他。结果正是这样。楼梯每一段都很短,有多少段都数不清,因此我气喘得要命;在五楼有人开了门又关了门,我知道这一点时还差三段楼梯。等我跑到上面,在楼梯口平息一下气喘,找寻门铃,已经过了好几分钟。终于给我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在小厨房里吹茶炊的女人;她默默地听完我的问题,当然,什么也没听懂,又默默地为我打开了通向隔壁一问房间的门,房间也很小,低矮得不得了,有几件必要的蹩脚家具,挂着帘幔的一张又宽又大的床,床上躺着“捷连季伊奇”(女人这么喊他),我觉得,他喝醉了。桌上铁制小灯台上的蜡烛头即将燃尽。一只半俄升的瓶子几乎已经倒空。捷连季伊奇躺着对我哼哼哈哈说了些什么,朝隔壁一扇门挥了下手,而那个女人已经走开了,因此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开那扇门。我这样做了,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比前面那一问更窄小拥挤,因此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转身;角落里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占去了很多地方;其余的家具一共就是三把堆满了各种破衣服的普通椅子,漆布面的沙发前一张极普通的厨房用的木桌,因此在桌子和床之间人几乎已经无法通过。在桌上和前面那个房间一样的铁制小灯台上点着一根脂油做的蜡烛,而在床上一个很小的婴儿在细声啼哭,从哭声来看,大概生下来才三个星期;替他“更换”,也就是换尿布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有病的女人,好像还年轻,穿看极为随便的家常衣服,也许是产后刚开始起床;但孩子一个劲地哭个不停,等着喂他干枯的乳汁。沙发上睡着另一个孩子,是个3岁的小姑娘,好像盖着一件燕尾服:在桌旁站着一位穿着很破旧的带礼服的先生(他已经脱下了大衣,放在床上),正打开蓝色的纸包,里面包着两俄磅小麦面包和两根小香肠。此外,桌上还有一壶茶和凡块黑面包;床底下露出一只未上锁的箱子和装着一些破旧衣服的两个包裹。

  总之,一派杂乱无常的景象。瞧上一眼我就觉得他们两人--先生和太太--是正派人,但是被贫穷弄到有失尊严的境地,以致杂乱无章终于压倒了一切与之作斗争的尝试,甚至把人弄到痛苦地需要在这种与日俱增的杂乱无章中寻找某种痛苦的仿佛向谁报复似的快感。

  我走进去时,在我前面也是才进去并刚打开自己食品的这位先生正跟妻子又快又热烈地交谈着什么;虽然那女的还没换好尿布,可是已经哭泣起来;想必丈夫告诉的照例是坏消息。这位先生看样子有28岁左右,他脸容干枯,围着一圈连鬓黑胡子,下巴刮得精尤,使我觉得相当体面,甚至今人喜欢;这张脸很抑郁,目光也阴沉,带有一种病态的十分容易被激怒的傲气,我走进去后,就发生了一场奇怪的风波。

  有些人在自己好激动生气、易受委屈中获得一种异常的满足,尤其是在他那里受委屈达到最大限度的时候是这样(这总是发生得很快的);在这种时刻甚至受委屈比不受委屈对他们来说好像觉得更痛快。这些易发火的人后来总是十分悔恨,痛苦异常,当然,如果他们是有头脑的人,能够明白他们发火超过了必要的十倍。这位先生谅异地望了我一会,而他妻子则很惊惧,仿佛有人会走进他们的房间是件令人可怕的奇事;但是突然他几乎是发狂似地扑向我;而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尤其在看到我穿得很体面时,想必他认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因为我竟敢如此不讲礼貌地窥看每一个角落并看见了他自己为此感到羞愧的整个杂乱无章的环境。当然,他也高兴有机会哪怕是对随便什么人发泄自己的愤恨,发泄自己的不走运,有一会儿我甚至以为他会过来要打架;他脸色发白,就像要人歇斯底里发作那样,把他妻子吓坏了。

  “您怎么竟敢就这么走进来了?滚!”他嚷着,浑身打着颤,几乎说不出话来。但突然他看见了我手中拿着他的钱包。

  “好像是您失落的,”我尽可能平静和平地说。(不过,也应该这样。)

  他站在我面前惊恐慌万状,一度仿佛6都不明白;后来迅即抓住自己的侧袋,吓得张大了嘴,用手拍了一下脑门。

  “天哪!您在什么地方找到的?怎么找到的?”

  我用最简短的话,尽量更平淡地说明,怎么捡起钱包,怎么奔跑和叫他,最后,怎么凭猜测,跟在他后面几乎是摸索着上了楼梯。

  “哦,天哪!”他转向妻子发出一声惊叹,“这里有我们的全部证件,有我最后的一些器械,这里有所有的……哦,亲爱的先生,您知道吗,您为我做了什么?否则我就完蛋了!”

  与此同时我抓住了门把手,打算不回答就离开;但是我自己气喘吁吁,突然我的激动引发出一阵极其强烈的咳嗽,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我看见这位先生到处乱钻,想为我找一把空椅子,最后他从一把椅子上抓起破旧衣服丢到地上,急忙把椅子挪给我,小心翼翼地安顿我坐下,但我的咳嗽继续着,不停地又咳了足足3分钟。等我明白过来,他已经坐在我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大概,也把破旧衣服从那上面扔到地上),专注地凝视着我。

  “您,好像……有病?”他用通常是医生着手治病人看病时用的口吻说,“我自己……是搞医的(他没有说是大夫)”,说完这话,不知为什么对我指了一下房间,仿佛是对自己目前的境况表示抗议,“我看得出来,您……”

  “我有肺病,”我尽可能简短地说,并站起身。

  他马上就跳起来。

  “也许,您是夸大了……采取些治疗手段……”

  他显得十分慌乱,不知所措,仿佛没有恢复常态,左手持着那只大皮夹。

  “哦,您别担心”,我抓住门把手,又打断他说,”B大夫(我这时又把B大夫插了进来)上星期给我检查过,我的病情已经确诊了。对不起……”

  我本来又想打开门,撇下我这位心怀感激的又窘困异常,羞愧难当的大夫,但是可恶的咳嗽偏偏又一次袭住了我。这时我这位大夫就坚持要我再坐下休息一会;他向妻子示意,她就在原地对我说了几句感激和欢迎的话。与此同时她很不好意思,甚至在地苍白蜡黄干瘪的脸上浮现出红晕。我留了下来,但是显示出每秒钟都生怕使他们感到拘束的样子(这是应该的)。我这位大夫终因悔恨而痛苦不安,这我看得出来。

  “如果我……”他开始说,但不时中断和转换话题,“我非常感激您,又非常对不起您……我……您也看见了……”他又指了指房间,“目前我处于这么一种境况……”

  “哦,”我说,“不用看;自然,您大概丢了差事,来申诉和重找职位吧。”

  “您怎么……知道的?”他惊奇地问。

  “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不由自主地用嘲笑的口吻回答说,“有许多人满怀希望从外省到这里来,到处奔走,就是这样生活的。”

  他突然双唇颤动着急切地说了起来;他开始抱怨,开始叙述,我承认,他吸引住了我;我在他那里坐了几乎1小时。他对我讲了自己的经历,不过是很平常的经历。他是外省的医生,有公职,但是那里有人搞起了阴谋,甚至把他妻子也牵连了进去。他很自负,也很气忿;但是省里长官人选的变动有利于他的敌人;他们挖他的墙角,说他的坏话;他就丢了职位,用最后一点钱来到彼得堡申诉;在彼得堡,自然,很长时问都不睬他,后来听了他的申诉,接着便是拒绝,接着又以许诺来诱惑,接着则是严词答复,后来又让让他把什么情况写个说明,接着又拒绝接受他写的东西,要他递呈文,--总之,他已经奔走了四个多月,所有的钱都吃光了;妻子的最后几件衣服也当了,而这时又生下了孩子,而且……而且“今天呈文最终被拒绝了,而我几乎连面包也没有,一无所有,妻子刚生过孩子、我,我……”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身去。他妻子在角落里哭泣,孩子又开始啼器。我掏出笔记本,记下一些情况,当我写完站起身的时候,他站在我面前,既害怕又好奇地望着我。

  “我记下了您的名字。”我对他说,“嗯,还有其他一些情况,如任职地点,你们省长的名字,日期,月份等等。我有一位中学同学,姓巴赫渗托夫,他有个伯父彼得·马特维那维奇·已赫穆托夫,是四等文官,现在当什么长……”

  “彼得·马特维那维奇·巴赫穆托夫!”我这位医生差不多打起颤来,惊呼道,“要知道一切几乎就取决于他呢!”

  实际上,在我这位医生的遭遇以及我无意中促成的结局中,一切都是巧合并得到了顺利解决,仿佛故意这样安排似的,完全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我对这对可怜的人儿说,他们尽量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希望,我自己是个贫困的中学生(我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卑微;其实我早已中学毕业,不是中学生了)他们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马上就去瓦西里耶夫斯基岛去找我的同学巴赫穆托夫,因为我确切知道,他那四等文官的伯父是个独身者,没有孩子,对他的侄子喜欢至极,把他奉若神明,将他看做是自己家族的最后一个苗裔,因此“也许我的同学能为你们,为我做点什么,当然,是在他伯父面前……”

  “只要允许我向大人说明情况!只要能有幸进行口头说明!”他高声嚷着,像患热病那样浑身打颤,眼睛炯炯发光。他是这么说的:能有幸。我又再次表示,事情也许不会成功,一切也就将成为空话,我还补充说,如果明天上午我不到他们那儿去,那也就是说,事情完蛋了,他们就不必等了。他们一再鞠躬送我出来,几乎激动得有些精神失常。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雇了马车,立即出发去瓦西里耶夫斯基岛。

  我跟这个巴赫穆托夫在中学里有好几年经常处于敌对状态。他在我们中间被认为是贵族,至少我是这么叫他的。他穿着很漂亮,乘自己的马车,但他一点也不夸耀自己,总之是个非常好的同学,总是非常决活,有时甚至很俏皮,虽然他智力完全不高,尽管他在班上总得第一;我却无论哪方面从来也没有当过第一。所有的同学除我一人,全都喜欢他。在这几年中他曾经有几次来接近我,但每次我都阴沉着脸,气冲冲地不理睬他。现在我已经有一年没有看见他了;他在上大学。8点多钟我进去见他(规矩挺大:仆人通报了我),开始他惊奇地迎接我,甚至完全不表示欢迎,但马上就变开心了,望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捷连季耶夫,您怎么想起要到我这儿来的。”他嚷了起来,还是用平时那种亲切随便的口气,有时毫不顾忌,但从来也不伤害人,我喜欢他就是这一点,但是恨他也是这一点。“但是,这是怎么啦,”他惊恐地叫了起来,“您病成这个样子!”

  咳嗽又一次折磨我,我倒在椅子上,勉强喘过气来。

  “别担心,我有肺病,”我说,“我对您有个请求。”

  他惊异地坐了下来,我马上把医生的全部遭遇对他做了叙述,并说明,他本人对他伯父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也许,他能做点什么。

  “我做,一定做,明天就向伯父进攻;我甚至很高兴,而且您把这一切讲得这么好……但是,捷连季耶夫,您这是怎么想起来找我的呢?”

  “这件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您的伯父,再说,巴赫穆托夫,我们过去总是敌人,而因为您是个高尚的人,因此我想,您不会拒绝敌人的,”我含着讽刺说。

  “就像拿破仑向英国求助一样!”他哈哈大笑着叫着,“我会做的,会做的!如果可以的话,甚至现在就去!”他看见我一本正经严肃地起身,急忙补充说。

  确实,这件事意想不到地办得不能再好了,过了一个半月我们的医生重又得到了职位,是在另一个省,领到了路费,甚至还有补助。我怀疑经常去他们那儿的巴赫穆托夫(当时我却因此故意不去他们那里,对跑来看我的医生态度也几乎很冷漠),我怀疑巴赫穆托夫甚至劝说他们接受他的借款。这六个星期里我见到巴赫穆托夫两次,第三次碰面是在给医生送行的时候。这次饯别巴赫穆托夫安排在自己家里,以喝香槟用晚餐的形式进行。医生的妻子也出席了,不过,她很快就回去照料小孩了。这是5月初一个晴朗的傍晚,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球降落到海湾里。巴赫穆托夫送我回家;我们顺着尼古拉耶夫斯基桥漫步,两人都有几分醉意。巴赫穆托夫谈到自己欢喜的心情,因为这件事了结得这么好,他还为什么事而感激我,他解释说,在做了这件好事后现在他是多么愉决,他相信,一切功劳都归于我,而现在许多人告诫和宣传做个别件把好事是丝毫没有意义的,这是没有道理的。我也想谈得不得了。

  “谁要是否定个别的‘善行’,”我开始说,“谁就是否定人的本性和蔑视他个人的人格。但是组织‘社会的慈善事来夕和个人自由问题--这是两个不同的同时又不互相排斥的问题。个别的善行将永远存在,因为这是个人的需要,是一个人直接影响另一个人的有现实意义的需要。在莫斯科有一个老人,是位‘将军’,也就是四等文官,有德国名字;他整整一生都在狱堡和犯人中奔波;每一批流放去西伯利亚的犯人都事先知道,在麻雀山将会有一个‘将军老头’去看望他们。他做自己的事认真和虔诚到了极点;他出现在哪里,总要走遍每一排围住他的流放犯,在每个人面前停下来。详细询问每个人的需求,他几乎也不向谁进行说教,把他们大家称为“亲爱的”,他给他们钱,寄必需的用品--绑腿、裹脚布、麻布,有时带些劝人为善的小册子来,分给每个识字的罪犯,他充分相信,他们会在路上读这些书,而且识字的会念给不识字的听。他很少询问犯了什么罪,如果罪犯自己开始讲,他也就听着。他对所有的罪犯都一视同仁,不加区别。他跟他们说话就像跟兄弟一样,但是他们自己最后都把他看做父亲,如果他发现哪个流放的女人手上抱着孩子,他就走近前去,对孩子爱抚一阵,用手指打几个榧子逗他笑。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做的直至死去;后来整个俄罗斯、整个西伯利亚都知道他,也就是所有的罪犯都知道他。有一个过去在西伯利亚呆过的人对我说,自己就是个见证人,那些最冥顽不化的罪犯也常回忆起将军,其实呢,将军去看望一批批犯人时,给每个兄弟的钱难得超过20戈比的。确实,他们回忆起他并非那么炽热或者非常正经,有一个‘倒霉鬼’打死过10个人,害过6个孩子,仅仅是为了得到一种满足(据说是有这样的人),突然什么时候,也许整整20年里也就这么一回,他忽然无缘无故会发出一声长叹并且说。‘现在将军老头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世?’说这话时,也许还会付之一笑,--就此而已。您又怎么知道, 他二十年未忘怀的这位将军老头,在他心中永远播下了一颗什么种子、您又怎么知道,巴赫穆托夫,一个人亲近另一个人,这对被亲近的人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意义?……要知道这时有整个人生和多得不计其数的我们所不知道的岔道,最优秀的棋手,他们中最机智的也只能预料后面几步棋;一位能顶上士步棋的法国棋手,已被当作神奇的事而大写特写了。而人生又有多少步,我们不知道的事又有多少?当您撒下您的种子,当您撒下您的‘善行’、无论哪种形式的好事,您就奉献了您的一部分个性,同时也接收了别人的一部分个性;你们彼此互相了解;再稍加一注意,您已经得到知识、最意外的发现作为补偿。最后,您一定会把您所做的事看作是门科学,它将会把您的整个生命都吸引住,还能充实整个生命。从另一方面来说,所有您的思想,所有被您撒下、也许已经被您遗忘的种子,将会得到体现和发育成长;从您那里有所获的人将会把它们传递给别的人。您怎么知道,您将怎样参与未来决定人类的命运?如果知识和这项工作的整个生命力最后将使您上升到能撒下巨大的种于、能给世界留下伟大的思想作遗产,那么……”诸如此类的话,我当时说了许多。

  “可是与此同时倒想想,你却要失去生命!”巴赫穆托夫激烈地责备着向什么人嚷道。

  那时我们站在桥上,胳膊时撑在栏杆上,望着涅瓦河。

  “您知道吗,我想到什么了?”我更向栏杆俯下身去,说。

  “难道想要投河?”巴赫穆托夫几乎惊恐地嚷了起来。也许,他在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思想。

  “不,暂时还只是下面这样一种想法,现在我还剩两三个月可活,也许是四个月;但是,比方说,一共还有两个月,而假如我又非常想做一件好事,这需要工作、奔走和张罗,就像我们的医生那样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我剩下的时间不够,只能放弃做这件事,另找一件‘好事’,小一点的,找力所能及的(如果这么强烈地吸引我去做好的话)。您一定认为,这是个可笑的想法!”

  可怜的巴赫舟托夫非常为我忧急不安;他送我到家门口,而且非常知趣,没有说一次安慰话,几乎一直沉默着。跟我告别的时候,他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请求允许他来看望我。我回答他说,如果他是作为“安慰者”到我这儿来(因为即使他沉默不语,他来也仍然是作为“安慰者”,我对他说明这一点),那么他每次这样做就将会使我更多地想到死。他耸了耸肩膀,但同意了我;我们分手时相当客气,我甚至没有料到。

  但是这个晚上和这个夜里撒下了我“最后信念”的第一颗种子。我贪婪地抓住这个新思想,贪婪地分析它所有的细微之处和各种形态(我整夜没有睡着),我越是深入这思想,越是接受它,就越是感到惧怕。可怕的恐惧终于袭往了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不离去。有时候、在想到我的这种经常性的惊惧时,我又会因为新的恐惧的吓得浑身冰凉,根据这种恐惧我可以得出结论,我的“最后信念”印在头脑里太深刻了,一定会有个解决。但是要解决,我又缺少决心。三个星期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决心也来了,但是是由于一个相当怪的情况。

  这里我要在我的解释里注明所有的数字和日期。对我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但是现在(也许就只是此刻)我希望,将要评判我们行为的人刚才我在上面写到,为了实现我的“最后信念,我缺少最终的决心。我身上产生这一决心好像根本不是出自逻辑推论,而是由于某种奇怪的推动力,由于一个也许完全与事态发展丝毫无关的情况。10天前罗戈任为自己的一件事到我这儿来;这件事不必在这里赘述。过去我从未见过罗戈任,但是听说过他的许多情况。我向他提供了一切所需要的情况。他很快就走了,因为他来只是为了询问,所以我们之间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但是他太使我感到兴趣了,整个这一天我一直处于各种奇怪念头的影响下,因此我决定第一天上他家去做一次回访。罗戈任显然不高兴我去,甚至“委婉地”暗示,我啊。没必要继续结交下去;但是我仍然度过了这非寻常的1个小时,大概他也是这样。我们之间有着明显的对照,这一点不能不影响到我们俩,尤其是我:我是个活在世上,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的人,而他却过着最完整、最直接的生活,过着真正的分分秒秒,对于“最后的”推论人活着的天数或者任何不涉及那种……那种……呶,那种使他发狂的事,都不用丝毫操心,让罗戈任先生原谅我这个说法,就算我这个蹩脚文人不会表达自己的思想。尽管他压根儿就不友善,我却觉得他是个有头脑的人,能理解许多事物,虽然局外事很少有使他产生兴趣的。我没有向他提及我的“最后信念”,但我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听着我讲,已经精到这一层意思。他没有吭声,整儿人极为沉默寡言。临走时我暗示他,尽管我们之间有很大差别和截然相反的人生,Les extremites setouchent*(我对他用俄语做了解释),因此,很可能他自己离开我的“最后信念”完全不像觉得的那样遥远。对此他向我做了一个非常阴郁和不满的鬼脸作为回答,接着就站起身,亲自为我找到帽子,做出好像是我自己要走的样子,简直就是把我带出这幢阴森森的屋子,表面上却像出于礼貌而送我走。他的房子令我惊讶,它像一块墓地,而他好像是喜欢的,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他过着完整的、直接的生活,这生活本身大充实了,对环境别无所需。

  对罗戈任的这次拜访使我累得慌。此外,从早上起我就感到不舒服;到傍晚我已非常衰弱,便上床躺下,不时地感到烧得很厉害,有时还说胡话。科利亚与我在一起耽到11点钟。但是我记得他所说的和我们所说的一切。而有时候我合上眼的时候,则老是浮现出仿佛已经得到百万钱财的伊·福米奇。他老是不知道把这些钱往哪儿放,为这些钱伤透脑筋,害怕被人偷走而胆颤心惊,最后仿佛决定把它们埋到地下。后来我向他建议,与其把这么一块金子白白埋入地下,不如把这一大块金子给“冻死的”孩子铸个小的金棺村,为此要把孩子挖出来。苏里科夫似乎带着感激的泪水采纳了我这种嘲弄人的建议并立即着手实施计划。我好像唾了一口唾沫就从他身边走开了。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时,科利亚要我相信,我根本没有睡、这段时间一直在跟他谈论苏里科夫。有时候我会异常愁闷忧愁,六神无主,因此科利亚离开时很不放心。当我自己起来,在他出去后要把门锁上时,我突然想起了刚才在罗戈任家见到的一幅画。它挂在他房子里最幽暗的一问厅堂的门上方。他自己顺便指给我看的;我好像在画面前站了约摸有5分钟。在艺术方面这幅画没什么好的;但是它却使我产生了某种奇怪的不安。

  *法语:相反的两端也会碰到一起。

  这张画上画的是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耶稣。我觉得,画家们通常喜欢描绘钉在十字架上或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那稣,还总是让他的脸带上一种不同寻常的美,甚至在承受最可怕的折磨时也谋求为他保持这种美。在罗戈任家的那张画上是谈不上有美的;这是一个人的尸体的全貌,他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之前,在背负十字架和倒在十字架下时,就已经受了无穷的折磨、伤痛、虐待、看守的拷打,民众的殴打,最后还有6小时钉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我估算至少有这么长时间)。确实,这是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人的脸,也就是说还保留了很多有生命的、温暖的迹象;一点也还没有变僵硬,因此死者的脸上甚至还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仿佛现在他还能感受到这种痛苦(这一点画家很好地捕捉到了);但是这张脸丝毫也没有被美化,这里只有本色,一个人无论是谁,在经受了这样的折磨以后,他的尸体真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我知道,还是在最初那些世纪基督教会就确认,那稣所受的苦难不是形像性的,而是确确实实的,因而他那在十字架上的肉体也就完全充分服从了自然的法则。画上这张脸被打得血迹斑斑,肿胀,还有可怕的鼓起的青紫块,眼睛睁着,眼珠歪斜,睁得大大的眼白闪着死人的玻璃般的反光。但是,奇怪的是,当我瞧着这被折磨至死的人的尸体时,会产生一个奇怪和有意思的问题:如果所有那稣的门徒,他未来的主要信徒看见这样的尸体(而它应该就是这样的),跟在他后面和站在十字架旁的妇女,所有信奉他、把他奉告神明的人看见了这样的尸体,他们怎么能相信,这个蒙难者会复活呢?这里不由地会得到一个概念,如果死是这样可怕,自然规律的威力是这么强大,那么怎么才能制服它们?那稣活着时曾经战胜过自然,使自然服从了他,他一喊:“女儿,起来吧”,--少女就起来了,一喊:“拉撒路,出来吧!”--死者就出来了;现在连他也战胜不了它们,又怎么能支配它们呢?看着这幅画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然变成了一只庞大、无情、无声的野兽,或者确切地说,虽然显得很奇怪,却要确切得多,--它变成了一台新式的大型机器,无谓地攫取,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地粉碎和吞噬伟大无价的生物,这样的生物一个就抵得上整个自然及其所有的规律,抵得上整个大地,也许创造大地唯一的日的就只是为了这个生物降世!这幅画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概念,即有一种一切都服从于它的阴森、放肆、无谓永恒的力量,这种概念不由自主地也传达给了您。画上一个都看不见的围着死者的人们应该感受到那个晚上可怕的烦恼和慌乱,因为就在这个夜晚一下子把他们的所有希望以及几乎是信仰全都粉碎了。他们一定怀着极大的恐惧散去的,尽管每个人在自己心中都带走了一个宏大的思想,而这思想已经永远不可能从他们心中被夺走了。如果这位导师本人在死刑前夕能看到自己的形像,那么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自己走上十字架,这样死去?当你看着这幅画时,这个问题也不由自主地隐约再现。

  科利亚离去后整整:个半小时,我断断续续仿佛看到了这一切,也许确实是在梦呓之中,有时甚至还有模有样的。没有形像的东西是否能在幻觉中变成有形像了呢?但是我有时仿佛觉得,在某种奇异和不可想象的形状中看见了这一无穷的力量,这一又聋又娅的阴森森的东西。我记得,仿佛有人拿着蜡烛、牵着我手带我走,让我看一只令人厌恶的大毒蛛,并要我相信,这就是那又聋又娅却又无所不能的阴森怪物,并嘲笑我的愤簿。在我房间里的圣像前总是整夜点着一盏小灯,灯光昏暗微弱,可是却能看清一切,而凑近小灯还能看书。我想,已经刚过了午夜12点;我完全没有睡,睁着眼睛躺着;突然我房间的门开了,罗戈任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关上了门,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地走向角落几乎就在台灯下的那张椅子。我很惊讶,望着他,等待着;罗戈任胳膊时撑在小桌上,默默地看着我。这样子过了两三分钟,我记得,他的沉默很让我见怪和烦恼。为什么他不想讲话?他这么迟来当然使我觉得纳罕,但是我记得,这并没有使我惊诧得不得了。甚至相反:我虽然在上午没有明确他讲出自己的思想,但是我知道,他是理解它的;而这个思想具有值得讨论的性质,因此即使已经很晚了,当然也还是可以再来谈一次的。我就是这么想,他是为此而来的。上午我们分手时带有几分敌意,我甚至记得,他带着非常嘲弄的神色瞥了我两眼。我现在在他的目光中还看到了这种嘲笑,这很使我生气。这确实是罗戈任本人,而不是幻影,不是梦境,这一点起先我丝毫也不怀疑,甚至没有想到过。

  同时他继续坐着,仍然带冷笑一直望着我。我愤愤地在床上转过身,也用胳膊时撑在枕头上,下决心故意地保持沉默,哪怕我们一直就这样不吭声坐着。不知为什么我想一定要他先开口。我想这样过了约有20分钟,突然我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这不是罗戈任而仅仅是幻像呢?

  无论是在病中还是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幽灵;但是还在小的时候,甚至现在,也就是不久前,我总觉得,只要有一次看见幽灵我一定会在当场立即死去,尽管我不相信任何幽灵。但是当我想到,这不是罗戈任,而只是幽灵时,我记得,我一点也没有受惊吓,不仅这样,我甚至对它很生气。奇怪的还有,这是幽灵还是罗戈任本人,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不知怎么的完全不像似乎应该的那样令我关注和不安;我觉得,我当时在想别的什么事。比方说,使我感兴趣得多的是,为什么罗戈任刚才穿家常睡衣和便鞋,而现在穿燕尾服、白背心、带白领带?我脑中也问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这是幽灵,我又不怕它,那么为什么不站起来,不走近它,不亲自证实一下呢?不过,也许,我还是不敢和害怕的。但是,当我刚来得及想我害怕时,突然我全身仿佛冰雪交融;我感到脊背发凉,双膝打颤。就在这瞬间,就如情到我害怕似的,罗戈任放下撑着的那只手,挺直身子,开始张开自己的嘴巴,像是准备发笑;他盯着望我。狂怒袭住了我,我下决心要向他扑去,但是因为我发过誓不先开口说话,所以我留在床上,况且我仍然没有把握,这是不是罗戈任本人?

  我不太确切地记得,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我也不能肯定记得,有时候我是否会有片刻昏迷?不过,罗戈任终于站了起来,像他进来时那样缓慢而专注地审视着我,但是不再嘲笑,悄悄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向门口,开了门,走了出去,又掩上了门。我没有从床上起来;我不记得,我这样睁着眼睛躺着一直想问题又过了多久;天知道我想些什么;我也不记得是怎么昏迷的。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才醒来。我这样和家里人约定,如果十点前我自己不开门也不喊人送茶,那么马特廖娜就应自己来敲我的门。当我给她开门时,我马上就想到,门关着,他怎么能进来呢?我完全清醒后便确信,真正的罗戈任是不可能进来的,因为我家所有的门在夜间都是上锁的。

  我如此详细地描述的这一特别的事件,是使我完全“下决心”的原因。因此,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的不是逻辑,不是逻辑的信念,而是厌恶。生命采取这样怪异的、侮弄我的形式,我是不能再活下去的。这个幽灵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不能屈从于以毒蛛的样子出现的阴森的力量。只有在黄昏暮色中终于感觉到宙己彻底下定决心时,我才觉得轻松些。这仅仅是第一关头,为了第二关头我去了帕夫洛夫斯克,但这已经相当明白了。

  我有一支袖珍小手枪,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开始玩这东西了,那是一个可笑的年龄,会开始喜欢有关决斗、强盗袭击的故事,想象着有人向我挑起决斗,我又怎么气字轩昂地面对对方的枪口。在放小手枪的抽屉里还找到了两颗子弹,而在角制火药筒里则有够装三发的火药。这把手枪很糟糕,打出去的子弹总是偏离的,射程总共才15步;但是,如果紧贴着太阳穴开枪,当然是能叫头颅搬家的。

  我打算在帕夫洛夫斯克日出时去公园里死,这样可以不会惊动别墅里的任何人。我的《解释》足以向警方说明全部情况。爱好心理学的人以及有必要了解的人会从中得出他们愿意得出的结论,但是,我不愿意将这份手稿公之于众。我请求公爵保留一份在自己那里,另一份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叶潘钦娜。这是我的意愿。我把我的骨骼遗赠给医学院以利于科学研究。

  我不承认要对我进行审判的法官,我知道,我现在不受法庭的任何约束。还是不久前有个提议令我棒腹大笑:假若我突然想起现在要杀死随便哪个人,哪怕一下子杀死十个人,或者做什么被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在废除了体罚和肉刑的情况下,面对我这么一个只能活两三个星期的人,法庭会陷于何种尴尬的境地?我会在他们医院里受到医生的悉心治疗,会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死去,也许,比在自己家里还舒服、暖和得多。我不明白,处在我这样状况的人怎么想不到这样的念头,哪怕仅仅是为了开个玩笑?不过,也许想到了;即使在我们中间也能找到许多寻开心的人。

  但是,即使我不承认对我进行审判,我还是知道我会受到审判的,那时我已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被告人。我不想不留一句答词就离开人世,我的答词是自由的而不是被迫作出的,也不是为了辩护,--哦,不!我无须向谁请求宽恕,也没有什么要请求宽恕,--就因为我自己愿意这样做。

  首先,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思想:谁会想出来现在对我享有二三周生命期限的权利提出异议?凭什么?出于什么动机?这又关法庭什么事?究竟谁需要让我不仅仅判刑,而且还要乖乖地服满刑期?难道真的有人需要这样?是为了道德?我迂明白,假如我在身强力壮、风华正茂的时候加害于自己的生命,而它“本来是能有益于我亲近的人的”等等,那么按照陈腐的因循守旧的观念,道德还是会谴责我擅自处理自己的生命,或者什么它自己才知道的罪名。但是现在,在已经对我宣读了刑期的现在呢?除了您的生命之外,哪一种道德还需要您交出生命的最后一个原子时发生的最后一声嘶哑的感叹?而那时您还在倾听公爵的安慰,他用自己的基督精神来论证,一定会得出一个幸福的思想:实际上您死去甚至更好。(像他这样的基督教徒总是会接受这种思想的,这是他们老生常谈的话题。)他们讲那些可笑的“帕夫洛夫斯克的树木”想干什么?是想使我生命的最后时辰减轻痛苦?他们想用生命和爱的幻影来遮挡我的梅那罗夫墙和那上面所写的坦诚纯朴的一切,难道他们不明白,我越是想忘怀,越是沉缅于这最后幻影,他们就越使我不幸?整个这不散的筵席从一开始就认为唯独我是多余的人,那么你们的自然,你们的帕夫洛夫斯克公园,你们的日出日落,你们的蔚蓝的天空和你们的万事满意的脸庞,对于我来说又有何用呢?所有这一切美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现在每分每秒应该也必须知道,甚至现在沐浴着阳光、在我身边嗡嗡叫的这只小小的苍蝇,也是这场筵席和合唱的参加者,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并热爱自己的这一席之地和感到幸福,而唯独我一人是个被人唾弃的人,仅仅因为我的怯懦畏缩。才至今还不明白这一点!哦,我可是知道的,公爵和他们大伙儿多么想把我引向那一步:使我不讲所有这些“狡猾和恶毒的”话,而出于品行端正和为了道德的胜利来吟唱一节米尔瓦的经典名诗:

  O,puissent volr votre beaute sacree  Tant d’amis souds a mes adiew!  Quils meurent peins de jours,que leur mort soit pleuree,  Qd’un ami leur ferme les yeux!*

  但是请相信,天真纯朴的人们,请相信,就是在这节品格高尚的哀诗中,在这种用法语诗向世界表示的经院式祝福中,也潜藏着那么多隐蔽的痛苦,那么多不可调和、在韵律中自行缓解的怨恨,甚至诗人本人也许也会陷于窘境,把这种怨恨当作是平静的泪水,而且就这样死去;愿他的灵魂安息!要知道,意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和软弱无力这样的耻辱是有限度的,人已经不能超过这个限度,并且正是从这个极限开始在自己的耻辱中感受到巨大的满足……当然喏,在这个意义上顺忍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我承认这一点,虽然这不是宗教把顺忍看做是力量那样一种含义。

  宗教!我承认永恒的生命,也许,过去也一直承认的。就让最高意志的力量点燃意识,就让这意识环顾世界后说:“我存在着!”,就让这最高力量突然确定这意识消亡,因为那里为了某种需要就是这样安排的(甚至不做解释究竟为了什么),需要这样,就让它这样吧,我可以承认这一切,但是,终究仍然有一个永恒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什么需要我的顺忍?难道不能就这么把我吃了而不要求我赞美把我吃了?难道那里真的有人会因为我不想继续活两个星期而生气?我不相信这一点;而且正确得多的假设是,这里需要我这微不足道的生命,一个原子的生命,不过是为了某种普遍的总体协调添加一分子,为了某个正和负,为了某种对比等等,等等,就像每天需要牺牲许许多多生物的生命一样,没有它们的死亡剩下的世界就不可能维持(虽然应该指出,这本身并不是很豁达的思想)。但是随它去吧!我同意,不然的话,也就是要是没有不断的彼此消亡,世界是怎么也不可能安排好的;我甚至愿意承认,对于这种安排我一点也不理解,但是有一点我肯定知道:既然已经让我意识到“我存在着”,那么世界安排得有错误,不然它就不能维持,这些还关我什么事?这以后谁会来指责我了为了什么指责我?随您怎么想,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不公平的。

  *哦,对我离世置若罔闻的朋友,但愿他们看见您神圣的美!但愿他们在暮年寿终正寝,但愿有人对他们的死哀位,但愿朋友为他们合上双眼。

  然而,不管我怀有多大的愿望,我从来也不能设想没有未来的生命和天命。更确切些说,这一切是存在的,但我们对未来的生命及其规律丝毫不理解。但是,既然是这么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理解这一点,那么,难道我要对无力理喻这无法理解的事物负责吗?确实,他们说(当然,公爵也跟他们在一起),这件事上需要听从,需要不加反对地、唯唯诺诺地听从,在阴间一定会奖赏我的这种温顺。我们血于不能理解天命而烦恼,常常用我们的概念来解释它,因而就过分地贬低了它。但是我又要重复说,既然不可能理解它,那么也很难对不让人理解的东西负责,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指责我不理解天命的真正意志和规律呢?不,最好还是撇下宗教不谈。

  再说也已经谈够了,当我将谈到这里的时候,太阳一定已经升起,“在天空中发出轰响”,无穷宏伟的力量倾泻在普天之下。随它去吧!我将直接望着生命和力量的源泉而死去,我不想要这生命了!如果我有权不降生到世上来,我一定不会接受在这样嘲弄人的条件下生存,但是我还有权力死去,虽然我献出的已是屈指可数的日子。权力不大,所以造反也不大。

  最后一点说明:我死完全不是因为不能承受这三个星期;哦,我有足够的力量,假若我愿意,那么光是意识到我听遭受的委屈就足以安慰了;但我不是法国诗人,也不想要这样的安慰。说到底,也是一种罪恶初诱惑:大自然限制我的活动到了这样的程度,只判给我三个星期的时间,也许,自杀是唯一一件我还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得及开始和结束的,事,也好,也许我是想到用一下最后的可能性来办这件事?抗议有时不是一桩小事……”

  “解释”结尾了;伊波利特终于停下来了……

  在极端情况下坦率可以达到恬不知耻至极的程度,当一个神经质的人受了刺激并失去自制力的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怕,甚至准备闹出任何荒唐事来,还会为此而高兴;他会扑向人们,而同时自己则怀有一个模糊但坚定的目的,一分钟后一定要从钟楼上跳下去,以此一下子了结在这种情况下会有的一切困惑。逐渐降临的体力衰竭通常是这种状态的征兆。到目前为止一直支撑着伊波利特的异常的、不自然的紧张已经达到了最后阶段。这个18岁的小年轻被疾病耗尽了元气,显得十分虚弱,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一片颤抖的树叶;但是他刚刚来得及扫视自己的听众,--这是最近一小时内的第一次,--在他的目光和微笑中马上就流露出最高傲,最轻蔑和得罪人的厌恶神情。他急于向人们挑战,但听众十发气忿。大家懊恼地从桌旁站起来。发出一片响声。疲倦、香槟、紧张加剧了乱糟糟和仿佛是污秽的印象,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

  突然伊波利特很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犹如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一样。

  “太阳出来了!”他看见闪耀着光芒的树梢呼叫起来,一边像指着奇迹一般指给公爵看,“出来了!”

  “您以为不会出来了还是怎么的?”费尔迪先科说。

  “又得炙烤一整天,”加尼亚手里拿着帽子,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烦恼地喃喃着,“这样干旱一个月怎么得了!我们走不走,普季岑?”

  伊波利特听着,惊讶得呆如木鸡;突然他脸色白得可怕,全身颤抖着。

  “您很笨拙地做出您那种冷漠的样子来侮辱我,”他凝视着加尼亚,对他说,“您是个坏蛋!”

  “嘿,这真是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放肆!”费尔先科喊了起来,“多么少见的体弱力衰!”

  “简直是傻瓜!”加尼亚说。

  伊波利特勉强克制住自己。

  “我明白,诸位,”他开始说,一边仍然打着颤,每个字都断断续续地说出来。“我会遭到您个人的报复。……我很后悔用这些胡言(他指了下手稿)来折磨您,不过,我也后悔没有把您折磨死……(他愚蠢地笑了一下),折磨死了吧,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他突然转向他问,“折磨死了没有?您说!”

  “有点冗长,不过……”

  “全都说出来!别撒谎,哪怕一生中就这一次!”伊波利特颤栗着,命令着。

  “哦,我根本就无所谓!对不起,请您让我安宁些吧,”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厌恶地背转身去。

  “祝您安睡,公爵,”普季岑走近公爵说。

  “他马上就会开枪自杀的,你们怎么啦!瞧他!”维拉喊了一声,异常惊恐地冲向伊波利特,甚至抓住他的手,“他不是说过,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开枪自尽,你们怎么啦。”

  “他不会开枪自尽的!”有几个声音幸灾乐祸地低声说,其中也有加尼亚。

  “诸位,请小心!”科利亚也抓住伊波利特的一只手,喊道,“你们只看看他!公爵!公爵,您怎么啦!”

  伊波利特身边围聚着维拉、科利亚,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四个人全都用手抓住他。

  “他有权利,有权利!……”布尔多夫斯基喃喃着,其实他也完全茫然失措。

  “请问,公爵,您有什么吩咐?”列别杰夫走近公爵,他醉醺醺、恶狠狠,一副无赖的样子。

  “什么吩咐?”

  “不;请允许我说;我是主人,虽然我并不想不尊重您。即使您也是主人,但我不愿意在我的房子里发生这样的事……就这样。”

  “他不会开枪自尽的;这小子在胡闹!”伊活尔京将军气忿而又过于自信地出人意料嚷着。

  “将军说得真不错!”费尔迪先科附和说。

  “我知道他不会开枪自杀,将军,万分尊敬的将军,但毕竟……因为我是这里的主人。”

  “听着,捷连季耶夫先生,”突然普季岑在跟公爵告别后把手递给了伊波利特,“您好像在自己的手稿里讲的您的骨胳,说要遗赠给科学院?您这是说的您的骨骼,您自己的,也就是说要遗赠自己的骨头?”

  “是的,我的骨头……”

  “这就好了。不然可能会弄错,据说,已经有过这样的事情。”

  “您干吗要招惹他。”公爵突然喊起来。

  “把人家眼泪都逗出来了,”费尔迪光科补了一句。

  但伊波利特根本没有哭。他本想移动一下位置,但是围住他的四个人一下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响起了笑声。

  “他就是要别人抓住他的手,他读手稿就为这个目的,”罗戈任指出,“再见,公爵。唉,坐得大久了,骨头都疼了。”

  “捷连季耶夫,如果您真的想开枪自杀,”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笑起来说,“如果我处于您的地位,在听了这样的恭维话后,就偏偏不自杀,气死他们。”

  “他们非常想看到我开枪自杀!”伊波利特冲着他气势汹汹地说。

  他像是准备进攻似的说。

  “他们看不到,所以就着恼。”

  “这么说您也认为,他们是看不到的喏?”

  “我不来煽动您;相反,我认为,您开枪自杀是非常可能的。主要是您别生气……”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用一种庇护弱者的语气拉长了调子说。

  “我现在才明白,我念这篇手稿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伊波利特说,他忽然流露出十分信赖的神情望着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仿佛请朋友出出友好的主意。

  “处境是可笑的,但是……真的,我不知道该向您建议什么好,”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微笑着回答。

  伊波处待严厉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语不发,可以想到,他有时完全想入神了。

  “不,请让我说几句,这不过是一种姿态,”列别杰夫说,“说什么‘我要在公园里自杀,免得惊动任何人!’他下台阶往公园里走三步,就不惊扰别人了,这是他才这么想。”

  “诸位……”公爵本已开始说。

  “不,请让我说,万分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愤恨地抓住话题不放,“因为您自己也看到这不是玩笑话,因为您客人中至少有一半也是那种意见并深信,现在,在这里讲了许多话以后,他出于爱面子也一定会开枪自杀,所以我作为事主当着证人们宣布,我请你们予以协助!”

  “应该做什么,列别杰夫?我准备着协助您。”

  “是这样:首先让他立即交出在我们面前加以吹嘘的手枪以及全部弹药,如果他交出来,鉴于他有病,我同意让他今晚在这屋里过夜,当然,得在我的监视之下,但是明天一定得请他走,随便他去哪里;对不起,公爵!如果他不交出武器,那么我马上,立即扭住他的胳膊,我扭一只,将军扭另一只。同时迅即派人去报告警察,那时这事就转到警察局来审理了,费尔迫先科,看在老交情上,去走一趟吧。”

  顿时喧哗声起。列别杰夫异常激动,已经失去分寸:费尔迪先科准备去警察局;加尼亚发狂地坚持谁也不会开枪自杀。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沉默语。

  “公爵,您曾经从钟楼上跳下来过吗?”伊波利特忽然对他低语说。

  “没有……”公爵天真的答道。

  “难道您以为,我没有预见到所有这一切憎恨吗?”伊波利特又低声说道,他眼睛一闪一闪望着公爵,仿佛真的等待着他的回答。“够了!”他突然对所有在场的人喊了起来,“我有过错……比所有的人都大的过错!列别杰夫,这是钥匙(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连着三四把小钥匙的钢钥匙圈),就是这把,最后第二把……科利亚会指给您看的……科利亚!科利亚在什么地方。”他望着科利亚,却视而不见地喊着,“是的……他会指给您看的;不久前他和我一起把东西放进包里的。科利亚,带他去吧;我的包在公爵书房桌子底下……用这把钥题,我的手枪和火药筒……在下面一只小箱子里。不久前是他亲手放的,列别杰夫先生,他会拿给您看的,但是有个条件,明天一早我去彼得堡时,您要把手枪还给我。您听到了吧?我把枪交给您,这样做是为了公爵,而不是为了您。”

  “这样就更好!”列别杰夫抓着钥匙,刻毒地冷笑着,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科利亚停住不走,本想说什么,但列别杰夫拽着拖走他了。

  伊波利特望着嘻笑的客人们,公爵发觉,他的牙齿在磕碰,就像强烈的寒颤时那样。

  “他们全都是坏蛋!”伊波利特气愤若狂地又对公爵低语说。当他跟公爵说话时,总是俯身低语的。

  “别管他们;您很虚弱……”

  “马上,马上……我马上就走……”

  突然他拥抱了公爵。

  “也许,您认为我发疯了?”他望了一眼公爵,奇怪地笑了起来。

  “不,但是您……”

  “马上,马上,您别作声;什么都别说;您站着……我想看一下您的眼睛……您这样站,我来看。我要跟一个大写的人告别。”

  他站在那里,望着公爵,一动也不动,也不吭声,这样有10秒钟。他异常苍白,双鬓都汗湿了,有点奇怪地一只手抓住公爵,仿佛怕把他放了。

  “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您怎么啦?”公爵喊了起来。

  “马上……够了……我就去躺下。我要为太阳的健康喝一口……我想,我想,别管我。”

  他很快地从桌上抓起一只酒杯,猛地离开原地,一瞬间便走到了下露台台阶口,公爵本已跟在他后面跑去,但结果却是,像故意似的,就在这一霎那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向他伸过手来向他告辞。过了一秒钟,突然露台上响起了众人的喊叫声;接着便是一分钟异常慌乱的景象。

  发生的是这么一回事:

  伊波利特定近紧靠下露台的台阶口就停了下来,他左手拿着酒杯,把右手伸进大衣右侧的口袋里。事后凯勒尔肯定地说,还是在这以前伊波利恃就一直把这只手放在右边口袋里;在跟公爵说话时,左手抓住他的肩和领子,这只右手则在口袋里,凯勒尔要人们相信,当时他的手就第一次产生怀疑。不管怎样,某种不安使他也跟在伊波利特后面跑去。但他没有赶得上。他只看见伊波利特的右手中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在这一秒钟里小小的袖珍手枪已经紧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凯勒尔扑过去抓他的手,但在同一秒钟伊波利特扣动了扳机。扳机发出于涩刺耳的喀嚏声,但是接着并没有枪声。当凯勒尔抱住伊波利特的时候,后者倒在了他的怀里,好像失去了知觉,也许,他真的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手枪已经落在凯勒尔手中。有人扶住伊波利特,给他端来椅子,让他坐下,大家都聚拢在周围,喊叫着,询问着。大家都听到了扳机的喀嚓声,看见的却是个活人,甚至没有一丝擦伤。伊波利特本人坐在那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毫无表情的目光环视着周围所有的人。列别杰夫和科利亚在这一刻奔了进来。

  “没打响?”周围的人纷纷问。

  “也许,没装子弹?”另有些人猜测。

  “装了!”凯勒尔检查了手枪宣布说,“但是……”

  “难道卡壳了?”

  “根本就没有火帽,”凯勒尔告诉大家。

  很难叙述接下来那可怜的一幕。最初的普遍惊恐很快地就开始被笑声所取代;有些人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件事中找到了幸灾乐祸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里似地号啕大哭,扳捏着自己的双手,扑向大家,甚至也扑向费尔迪先科,用双手抓住他,向他发誓,他忘了,“无意间完全忘了,而不是故意忘了放火帽,说“这些火帽全都在这里,在他背心口袋里,有十个”(他拿给周围众人看),说他之所以没有早点安上火帽,是怕枪在口袋里意外走火,他以为需要的时候总是来得及装上的,可是突然却忘了。他奔向公爵,奔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恳求凯勒尔把枪还给他,他马上向大家证明“什么是他的名誉,名誉……”而现在他就是“永远名誉扫地了!……”

  最后,他真的失去知觉倒下了。大家把他抬到公爵的书房里。列别杰夫已完全清醒了,立即派人去叫医生,自己则和女儿、儿子、布尔多夫斯基以及将军一起留在病人的床边。等把失去知觉的伊波利特抬走后,凯勒尔站在房间中央,一字一顿清清楚楚,情绪激昂地大声宣布:

  “诸位,如果我们中有人再要当着我面说出怀疑火帽是故意忘了的话,或者确认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只是演了一场喜剧,那么我就会跟这个人过不去。”

  但是没有人答理他。最后客人们结伙匆匆散去。普季岑,加尼亚和罗戈任一起动身。

  公爵对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改变主意未做解释就要离去,感到很是惊讶。

  “您不是想等大家散去后跟我谈话吗?”他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确实是这样,”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一边突然坐到椅子上,也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但是现在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向您承认,我有点不好意思,您也是一样。我的思绪很乱;此外,我想跟您解释的事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对您也是。公爵,要知道,我很想在一生中哪怕就一次做一件完全光明磊落的事,也就是说完全没有别的用心,但我认为,我现在,就此刻,还不完全能去做这件光明磊落的事,再说您,也许,也是……那样……还有……算了,我们以后再解释吧。我现在要去彼得堡,如果我们等上三天,也许,事情会变得明朗些,对我对您都是这样。”

  说罢他又从椅子上站起身,因而使人觉得奇怪:刚才何必要坐下呢?公爵也觉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不甚满意和颇为恼怒,甚至看起人来也带着敌意,目光中流露的神色完全不是刚才那种样子。

  “顺便问一下,您现在要去看病人吗。”

  “是的……我担心,”公爵说。

  “别担心;他肯走能活六个星期,甚至也许还会在这康复。不过最好明天就把他赶走。”

  “我什么都没说……也许,我真的就此促使他干了这种事?他可能认为我怀疑他会自杀。您怎么想,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一点儿也不是。您太善良,所以还在耿耿于怀。我听说过这种事,但是实际上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一个人会为了让人家夸他或者因为人家不夸他而赌气故意自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这种毫不俺饰的软弱无力!可您明天反正得把他赶走。”

  ”您认为他会再次开枪自杀吗?”

  “不会,现在他不会自杀了。但是请当心我们这些自产的拉塞内*!我再次告诉您,犯罪对于这种没有才能、没有耐心、贪得无厌、毫无价值的人来说是太平常的庇护所。”

  “难道这是个拉塞内?”

  “本质是一样的,虽然也许扮演的角色不一样。您会看到,正像他自己刚才给我们念的《解释》里说的那样,其实只是为了‘开个玩笑’。就想杀死十个人,即使这位先生没有能耐这佯干,可现在这些话也弄得我无法安睡。”

  “也许,您大多虑了。”

  “您真让人惊奇,公爵;您不相信,他现在就能杀死十个人?”

  “我不敢回答您;这一切非常奇怪,但是……”

  “好吧,随您,随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恼火地收尾说,“况且您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只不过您自己别掉进那十个人中去。”

  “最大的可能是,他不会杀死任何人,”公爵若有所思地望看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气忿地大笑起来。

  “再见,该走了!您注意到没有,他要把自己“自白”的副本遗赠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是的,注意到了……我正在想这件事。”

  “这就好,以防他杀死十个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又笑了起来,然后就走出去了。

  过了1小时,已经3点多了,公爵去了公园。他本试图在家里睡觉,但是睡不着,心跳厉害,不过,家里一切已经安排停当,尽可能安宁平静下来;病人已经睡着了,请来的医生声你,他已经没有特别的危险了,列别杰夫、科利亚、布尔多夫斯基睡在病人房间里,以便流值班;因此,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但是公爵自己的不安却一分钟一分钟地在增长。他在公园徘徊,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周围的景物,当他走到车站前的广场并看见一排空荡荡的长椅和乐队的谱架时,他惊讶地停了下来。这个地方使他吃惊,并且不知为什么令人觉得十分不像样子,他转身往回走,沿着昨天与叶潘钦母女走去车站的那条路径直走到指定约会的那张绿色长椅,在上面坐下后,突然纵声大笑起来,但又立即因此而异常愤慨。烦闷苦恼继续围绕着他;他真想离开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去哪里,他头顶上方一只小鸟在树上啼啭,他便开始在叶丛中寻觅它;突然小鸟从树上腾空飞起,就在这一刻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只“沐浴着炽热的阳光”的“苍蝇”,伊波利特这样写它,说“它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大合唱的参加者,唯独他一人是被抛弃者”。这句话刚才就使他大为震惊,现在又想起了它。一段早已忘却的回忆在他心间萌动,现在一下子变清晰了。

  *拉塞内,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蛋动巴黎的一刑事案件的中心人物,极端残酷的杀人犯。

  这是在瑞士,他进行治疗的第1年,甚至是最初几个且。当时他还完全是个白痴,甚至都不会好好说话,有时也不能理解要求他做什么。有一次他走进山里去,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他怀着一种痛苦的、怎么也不能具体体现的思想在那里踯躅良久。在他面前是辉耀的天空,下面是一汪湖水,四周的天涯清彻明净、无边无际。他久久地望着,心中则非常痛苦。现在他回想起来,当时他向这光明、无涯的青空伸出自己的双手,潸然泪下,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所有这一切跟他完全没有缘份。这不散的筵席是什么样的?这常年的盛大节日是什么样的?很久以前,从童年起,这筵席、这节日就一直吸引着他,可又怎么也接近不了、加入不了。每天早晨都升起这么光明灿烂的太阳,每天早晨瀑布倾泻处彩虹飞架;每天傍晚远方天际那座最高的雪峰都燃起朱红的火焰;每个“小小的苍蝇沐浴着炽热的阳光,在他身边嗡嗡叫,他是整个这场大合唱的参加者,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热爱这一席之地并感到幸福”;每一棵小草都在生长并感到幸福!万物都有自己的路,万物也都知道自己的路,它们唱着歌儿离去,唱着歌儿来临;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不了解人们,也不理解声音,一切都与他无缘,他是个被抛弃的人。哦,当然,当时他不会用这些话来讲,也不会讲出自己的问题;他默默无声暗自痛苦: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在那时就说了这一切,说了所有这些话,还有,有关苍蝇的话伊波利特正是从他本人那,从他当时的话里和泪水里拿去的。他深信这一点,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使他的心直跳……

  他在长椅上微微睡着了,但是即使梦中他也仍然忐忑不安。就在入睡前他想起,伊波利特会打死十个人,对于这一荒廖的设想他一笑了之。他的周围是一片美妙、清新的沉寂,只有树叶的籁默声,因而显得周围更加安宁,更加僻静。他做了许多梦,全都是令人惊悸的恶梦,致使他不时颤粟。最后,有个女人来到他跟前,他认识她,而且熟悉她到痛苦的地步:他总是能叫出她的名字和指出她来,但是很奇怪,她现在的脸似乎与他一向熟悉的脸完全不一样了,因此他痛苦地不想认她就是那个女人。在这张脸上充满了悔恨和恐怖,以致使人觉得,这是个可怕的罪犯,刚刚犯下了令人恐怖的罪行。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颤动着泪水;她向公爵招招手,同时又将一只手指贴向嘴唇,几乎是警告他跟在她后面走,不要出声。他的心屏息不动了,他无论如何,不论什么都不想承认她是罪犯;但是他感觉到,马上就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将影响他一生。她好像要指给他看什么,就在公园不远的地方。他站起身准备跟她走,突然在他旁边传来了什么人清脆响亮、精神焕发的笑声;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什么人的手;他抓住这只手,紧紧地握住它,就醒来了。阿格拉娅站在他面前,大声笑着。

  她笑着,但她也很气愤。

  “睡着了!您睡着了!”她带着轻蔑而又惊讶的口吻嚷着。

  “是您!”公爵喃喃着,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一边惊诧地认着她,“啊,对了!这是约好的……我在这儿睡着了。”

  “我看见了。”

  “除了您,没有人叫醒我吗、除了您,这里没有人来过吗?我以为,还会有……另一个女人来过……,’

  “这里是有另一个女人来过……”

  最后,他完全清醒了。

  “这只是个梦,”他若有所思地说,“奇怪的是,在这种时刻做这样的梦。请坐。”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到长椅上;自己则坐到她旁边,陷入了沉思。阿格拉娅并不忙讲话,而只是专注地打量着自己的谈话对方。他也望着她,像有时仿佛根本没有见到她在自己面前。她开始脸红了。

  “啊,对了!”公爵颤粟了一下,说,“伊波利特开枪自杀了!”

  “什么时候?在您那里吗?”她问着,但是并没显得大大的惊异,,‘昨天晚上他不是好像还活着的吗?发生所有这一切事后,您怎么还能在这睡觉?”她突然振奋起来,高声说。

  “要知道他没有死,枪没有打响。”

  在阿格拉娅的坚持下,公爵只得立即而且甚至为她详细地叙述了昨夜发生事情的全部经过。她不时地催促他快讲下去,可自己又不断地提问打断他,提的几乎全是无关紧要的问题。顺便说一句,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听完公爵转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了些什么,有好几次甚至重问了什么。

  “好了,够了,应该快点,”她听完了一切,最后说,“我们在这里一共只有一个小时时间,到8点钟为止,因为8点钟时我一定必须得在家里,免得他们知道我曾经在这里,而我是有事才来的,我有许多事需要告诉您。只不过现在您全把我搞糊涂了。关于伊波利特的事,我想,他的手枪就会是打不响的,这比较符合他这个人的情况。但是您深信他肯定想自杀,这里没有欺骗,是吗?”

  “没有任何欺骗。”

  “这也有可能。他在《解释》里是写了,要您把他的‘自白”带来给我吗?您又为什么不带来呢?”

  “他不是没有死吗?我以后问他要。”

  “一定要带来,没必要间他要。这一定会使他感到很愉快,因为他也许正是带了这样的目的才朝自己开枪的,要我以后读他的‘自白’。请您别笑话我这些话,别夫·尼古拉那维奇,因为很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会笑话的,因为我自己也深信,在某种程度上很可能是这样的。”

  “您也深信?难道您也这么想?”阿格拉娅突然惊诧得不得了。

  她问得很快,说得也很急,但有时似乎离题,常常没有把话说完;她还不时地急于提出什么警告;总之她异常忐忑不安,尽管她看人的时候很大胆,还含着某种挑衅的意味,但也许实际上是有点心虚的。她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家常连衣裙,这跟她很相称。她常常打颤,脸色绯红,坐在长椅边上。公爵也确认伊波利特开枪自杀是为了使她读他的“自白”,这使她非常惊讶。

  “当然,”公爵解释说,“他是想,除您以外,我们大家都称赞他……”

  “怎么称赞?”

  “也就是,这……怎么对您说呢?这很难说。只不过他一定很想大家围着他并对他说,大家很爱他、尊敬他,大家都竭力劝他要活下去。很可能他最牢记的就是您,因为在这种时刻他还提到您……尽管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牢记着您。”

  “这我就完全不明白了:牢记的是我,却又不知道牢记着我。不过,好像我是能理解的:知道吗,当我还只是个13岁小姑娘的时候,我自己就曾经有30次想过要服毒自杀,并打算把这一切写信告诉父母,也曾经想过我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大家将为我哭泣,并责怪自己对我那么无情……您干吗又笑了?”她皱了皱眉,很快地补了一句说,“当您一个人逻想的时候,您还暗自想过什么?也许,您把自己想像成陆军元帅,并且击溃了拿破仑。”

  “嗯,说实话,我是这样想过的,特别是要入睡的时候,”公爵笑起来说,“只不过我击溃的不是拿破仑,而全是奥地利兵。”

  “我根本不想跟您开玩笑,列夫·尼古拉那维奇。我自己会去看伊波利特的,请您先向他打个招呼。而从您这方面来说,我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很不好的,因为像您这样评判伊波利特,这样剖视和评判一个人的心灵,是很粗暴无礼的。您没有一点温情,只有实话,因而也就不公正。”

  公爵思忖起来。

  “我觉得,您对我是不公正的,”他说,“因为我并没有认为他这样想有什么不好;何况,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而仅仅是想……他想最后一次跟人们相会,赢得他们的尊敬和喜爱,这可是很好的感情,只不过不知怎么的结果却不是这样;这里是因为他有病,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再说,有些人一切总是有好结果,另一些人则干什么都不像……”

  “您这大概是把自己的情况也加进去了吧?”阿格拉娅指出。

  “是的,是在说自己,”公爵丝毫没有发觉这一间话中的幸灾乐祸的含意,回答说。

  “只不过,我要是处于您的位置,反正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看来,您随便往哪儿一呆,马上就能在那儿睡着;这对您来说是很不好的。”

  “要知道我整夜没有睡,后来又走来走去的,又曾去了音乐会……”

  “什么音乐会?”

  “就是昨天演出的地方,后来来到这里,坐下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啊,原来是这样的。这就情有可原了……那您为什么要到听音乐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就这么……”

  “好,好,以后再说;您老晕打断我,而且您到听音乐的地方去,跟我又有什么相于?您这是梦见了哪个女人?”

  “这……是……您没有见过的……”

  “我明白了,非常明白。您对她很……您怎么梦见她的?她什么样子?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抛突然懊恼地毫不客气地说,“别打断我……”

  她等了一会,似乎是要鼓足勇气或者竭力想驱赶烦恼。

  “我把您叫来是为了这么一回事:我想向您提议做我的朋友。您干吗老这样盯着我?”她几乎愤怒地补了一句。

  公爵这一刻确实很专注地看着她,因为他发觉她的脸又开始涨红得不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越是脸红,好像就越是为此而生自己的气,这甚至在她灼灼发亮的眼睛里也明显地流露出来;通常过一分钟她就已经迁怒于与她话的人,不管对方是否有过错,她就开始跟他争吵起来。她知道自己的古怪和怕难为情,因此通常很少参与交谈,比她的两个姐姐寡言少语,有时甚显得过于沉默。有时候,特别是在这种微妙的场合,必须得开口说话,那她说起来总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高傲,仿佛是有某种挑衅的意味。她总预先就能感觉到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想开始脸红。

  “也许,您不想接受这一提议?”她傲慢地望了一眼公爵。

  “哦,不,我想,只是这完全没有必要……也就是说,我怎么也没有想过需要这样提出建议,”公爵窘困地说。

  “那么您想到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把您叫到这里来呢?您头脑里在想什么?不过,也许您认为我是个小傻瓜,就像家里大家这么认为的一样。”

  “我不知道他认为您是傻瓜,我……我不这么认为。”

  “您不认为?您很聪明。说得尤其聪明。”

  “据我看,您有时候甚至可能很聪明,”公爵继续说,“您刚才突然说了句非常聪明的活。您说出了我对伊波利特的疑虑:‘这里光只有真话,因而就是不公正的’。我记住了这一点并在仔细思量,”

  阿格拉娅一下子高兴得脸上泛起红早。所有这些变化在她身上发生得非常坦率,而且非常迅速。公爵也很高兴,甚至望着她,高兴得笑起来。

  “听着,”她又开始说,“我等了您很久,为的是对您讲这一切,自您从那里给我写那封信那个时候起我就等了,甚至还要早……昨天您已经从我那听到了一半了:我认为您是最正直最诚实的人,比所有的人都正直和诚实。如果人家说您,说您的头脑……也就是您有时候头脑有病,那么这是不公正的,我是这样认定的并且跟他们争论,因为即使您真的头脑有病(当然,您对此不要生气,我是从最严重的情况来说的),可是您头脑的主要部分是比他们,比所有的人都更聪颖的,这样的头脑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因为有两种头脑:主要的和非主要的。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这样,”公爵勉强说出话来;他的心回得厉害,怦怦跳个不停。

  “我就知道,您是能理解的,”她一本正经地继续说,“ω公爵和叶甫盖尼·帕夫雷奇就一点也不理解这两种头脑的说法,亚历山德拉也是,不过您请设想一下:妈妈倒是理解的。”

  “您很像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这怎么会呢?难道是这样吗?”阿格拉娅惊异地说。

  “真的;是这样。”

  “我感谢您,”她想了一下说,“说我像妈妈,我很高兴。看来,您很尊敬她?”她添了一句,并没有意识到这话问得很幼稚。

  “非常非常尊敬,我很高兴,您这样干脆地理解了这一点。”

  “我也高兴,因为我发现,有时人家……笑话她。但是请听主要的:我想了很久,最后选择了您。我不想让家里人笑话我;我也不希望人家认为我是个小傻瓜;我也不愿意人家逗弄我……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切,就坚决拒绝了叶甫盖尼·帕夫雷奇,因为我不想让人家不断地操心把我嫁出去!我想……我想……嗯,我想从家里逃走,而我之所以选择了您,是希望您能帮助我。”

  “从家里逃走!”公爵大声嚷了起来。

  “是的,是的,是的,从家里逃走!”她突然喊道,进发出一种异常的愤怒。“我不想,我不愿意在那里永远弄得我脸红。无论是在我家里人面前,还是在ω公爵面前,无论是在叶甫盖尼·帕夫雷奇面前,还是在谁面前,我都不愿意脸红,因此我才选择了您。我想跟您谈论一切,一切,甚至,当我想谈的时候,跟您谈论最主要的事情,从您这方面来说,也不应该对我隐瞒什么。我希望哪怕是有一个人可以什么都谈,就像跟自己谈一样。他们突然开始说,我在等您,我爱您。还在您来以前就这么说了,而我没有把信拿给他们看;而现在大家已经都在这么说了。我想做个勇敢的人,什么都不怕。我不愿意去参加各种舞会,我想做能带来益处的事。我早就想离开了。我被关在他们那里20年,而且老是要把我嫁出去,还是14岁的时候我就想逃走,尽管那时还是个傻瓜。现在我已全部盘算过,并且等您来,好向您打听国外的一切情况。我一座哥特式教堂也没有见过,我想去罗马,我想参观所有学者的书房,我想在巴黎学习;最近这一年我做着准备,学习,读了许多书;我读了所有的禁书。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可以读所有的书,她们可以,而对我则不是全给读,对我有监督。我不想跟姐姐们争吵,但是我早就向母亲和父亲宣布,我想彻底改变我的社会地位。我决定从事教育工作,我指望着您,因为您说过,您爱孩子们。我们可以一起搞教育,即使不是现在,也可以在将来,怎么样?我们将一起给人们带来益处;我不想做将军的女儿……您说,您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吗?”

  “哦,根本不是。”

  “这很遗憾,而我以为……我怎么会这么想的呢?您反正得指导我,因为我选择了您。”

  “这很荒唐,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我想,我想从家里逃走!”她喊道,她的眼睛又闪闪发亮,“如果您不愿意,那么我就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不希望家里人把我看作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或者天晓得为什么指责我。”

  “您神经正常吗?”公爵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指责您什么?谁指责您?”

  “家里所有的人,母亲,姐姐们,父亲,ω公爵,甚至您那可恶的科利亚。如果他们不是直截了当地说,那么也是这么想的。我当着他们大家的面说这点的,对母亲、对父亲都说了,妈妈因此病了一整天,第二天亚历山德拉和爸爸对我说,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在撒谎,也不明白究竟说了什么话。我立即干脆地加以驳斥说,我已经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所有讲的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在两年前我就故意读了保尔·德·科克*的两本小说,为的是了解一切。妈妈一听说,差点没昏倒。”

  公爵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凝神望着阿格拉陋,莞尔一笑。

  他甚至不相信,在他面前坐着的竟是那个高傲姑娘,她曾经那么傲慢地给他念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信。他不能理解,这么一位目中无人、冷酷无情的美人,竟然会是这么一个孩子,也许,现在真的甚至不对所有的话都理解的孩子。

  “您过去一直在家里生活吗,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他问,“我想说,您从来也没有到哪儿去上过什么学校,没有在贵族女子中学念过书?”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去过,一直在家里呆着,就像把我塞在瓶子里似的,然后直接从瓶子里放出来就嫁人;您干吗又笑了?我发觉,您好像也在嘲笑我,支持他们这一切,”她威严地显露出温色,补了一句,“请别生我气,我本来就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我确信,您到这里来满怀着信心,认为我爱上了您,叫您来约会,”她气冲冲地断然说。

  *法国通俗小说家(1794一1871)。

  “昨天我确实曾害怕是这样,”公爵憨厚地说走了嘴(他非常窘困),“但今天我确信,您……”

  “什么!”阿格拉娅高声喊了出来,下唇突然问动起来,“您害怕我……您竟敢认为我……天哪!您大概怀疑,我叫您到这儿来是要诱您上圈套,然后让别人在这里撞见我们,迫使您跟我结婚……”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怎么不容臊?在您纯洁之暇的心灵中怎么会产生这么肮脏的念头?我敢打赌,您自己也不相信您说的任何一句话……而且您自己也不知道,您说了些什么!”

  阿格拉娅坐着,固执地低着头,仿佛自己也为刚才所说的话吓坏了。

  一我根本不觉得害臊,”她低声说,“凭什么您知道我的心灵是纯洁无暇的?那时您怎么敢给我寄情书的?”

  “情书?我的信是情书!这封信是最恭敬的信,这封信是在我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内心的流露!我当时想起您就像见到光明一样……我……”

  “好了,好,好,”突然她打断他,但完全已经不是刚才那种口气,而是充满了懊悔,几乎吓坏了。她甚至向他俯下身去,依然竭力不照直望着他,想要触摸他的肩膀,为的是更加恳切地请求他不要生气,“好,”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补充说,“我觉得,刚才我用了非常愚蠢的词语。我这是……为了试试您。您就当作仿佛没有说过这活,如果我得罪了您,那么请原谅。请别直盯着我看,转过脸去吧:您说这是很肮脏的念头:我这是故意说的,为了刺激您。有时候我自己也害怕我想说的话,可还是突然说出来了。您刚才说,您是在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写这封信的……我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她又望着地上,轻轻地说。

  “啊,假若您全能知道就好了!”

  “我全都知道!”她涌上一阵新的激动,大声嚷道,“那时您跟您与之私奔的这个下流女人在一套房间住了整整一个月……”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脸红而是变苍白了。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仿佛按捺不住自己,但马上就醒悟过来,又坐下了。她的下唇仍继续久久地哆嗦哼着。沉默延续了约1分钟。公爵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搞得惊讶得不得了,甚至不道该把它归咎干什么。

  “我根本不爱您,”她突然仿佛是斩钉戳铁地说。

  公爵没有回答;他们又沉默了约1分钟。

  “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说得很快,但是勉强可闻,同时头则重得更低了。

  “这不是真活,”公爵也几乎用低语说。

  “这么说,我在撒谎?这是真话;我答应了他,是前天,就在这张长椅上。”

  公爵大吃一惊:,有一瞬间陷了沉思之中。

  “这不是真活,”他坚决地重复说,“这一切您全是杜撰。”

  “可真是谦恭得惊人!您要知道,他已经改正了;他爱我甚于爱自己的生命。他当我面烫了自己的手,仅仅为了表明爱我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烫了自己的手?”

  “是的,自己的手。您相信不相信,对我来说反正无所谓。”

  公爵又默不作声。阿格拉娅的话里没有玩笑的意思;她生气了。

  “怎么,既然是在这里发生的,他到这里来难道还随身带了蜡烛?不然我难以想象……”。

  “是的……带了蜡烛。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是整支蜡烛还是烛台上点剩的?”

  “嗯……是的……不是……是半支蜡烛……是蜡烛头……是整支蜡烛,反正一样,您别再纠缠了!……如果您知道。还带了火柴。他点燃了蜡烛,把手指放在蜡烛上整整半个小时;难通这不可能吗?”

  “我昨天看见过他;他的手指头好好的。”

  阿格拉娅突然笑得跳了起来,完全像个孩子一样。

  “知道吗,我为什么现在要撒谎?”忽然她转向公爵,带着最最孩子气的信赖和在唇间颤动的笑声说,“因为当你说谎话的时候,要是巧妙地插进什么不同寻常、怪诞离奇的事情,哈,知道吗,要是什么给人十分强烈印象的事或者甚至根本就没有的事,这样这个谎就变得可信得多。我注意这一点了。只不过我做的不高明,因为我不会……”

  忽然她又阴沉起来,似乎醒悟过来了。

  “如果当时,”她对公爵说,一边严肃甚至忧郁地望着他,“如果当时我向您念了‘可怜的骑士’的诗,那么我至少是想以此……为一件事赞扬您,但是同时也想为您的行为痛斥您,并让您看看,我全都知道……”

  “您对我……对那个您刚才用如此可怕的字眼提到的不幸的女人很不公正,阿格拉娅。”

  “因为我全都知道,全知道,所以才用这样的字眼!我知道,半年前,您怎么当着大家的面向她求婚。别打断我,您看到,我说话不加评论。此后她跟罗戈任跑了;接着您和她住在哪个乡间或城市,她又离开您去找什么人了。(阿格拉娅脸红得不得了。)后来她又回到罗戈任那里,他爱她爱得……发疯。最后。您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刚一知道她回到彼得堡了,立即就跟在她后面赶到这里来了。昨天晚上您挺身保护她,现在又在梦中见到了她……您瞧,我全都知道,您不是为了她,为了她才到这里来的吗?”

  “是的,是为了她,”公爵轻轻地回答说。他忧心忡忡、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同时他也不怀疑,阿格拉娅正用灼灼闪亮的目光盯着他。“为了她,只是为了知道……我不相信她限罗戈任在一起会有幸福。虽然……总之,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能为她做些什么,帮什么忙,但是我来了。”

  他颤栗了一下。瞥了一眼阿格拉娅;她则憎恨地听着他说。

  “如果您来而不知道来干什么,这就是说您很爱她,”她终于说。

  “不,”公爵回答说,“不,我不爱她。啊,您要是知道就好了,每当我回忆起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是多么可怕呀!”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全身甚至滚过一阵颤栗。

  “您把一切都说出来,”阿格拉娅说。

  “这里没有丝毫您不能听的东西。为什么我正是想对您,对您一个人叙述这一切:,--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很爱您。这个不幸的女人深深确信,她是世界上最堕落、最淫荡的女人。哦,请别玷辱她,别向她扔石头。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应蒙受的耻厚,她已经过分地折磨了自己!她有什么罪,哦,我的天哪!哦,她每时每刻都在发狂地呐喊,她不承认自己有罪,她是人们的牺牲品,是淫棍和坏蛋的牺牲品;但是无论她对您说什么,要知道,她首先自己不相信自己,她自己的全部良心都只相信,相反,是她……自己有罪。当我试图驱赶这层阴影时,她竟会那样痛苦,以致我只要记住这段可怕的时光,我心灵的创伤就永远也不会愈合。我的心就像一下子永远被刺穿了一样。她从我这儿逃走,您知道为什么吗?正是仅仅为了向我证明,她是个低贱的女人。但是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许并不知道,她只想向我证明这一点,她逃走是因为,她内心一定想要做一件可耻的事,为的是马上就对自己说:‘你这下犯了下新的耻辱,因此你是个低贱的东西!,哦,也许您并不理解这一点,阿格拉娅!知道吗,在她这种不断地意识到耻辱的状态中,也许包含着某种可怕的,反常的乐趣,仿佛是对谁的一种报复。有时候我开导她,使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周围的光明;但是她马上就表示愤慨,甚至到了这种程度:痛苦地指责我,说我把自己临驾于她之上(我连想都没想过这样),最后,对我的求婚直截了当地向我宣布,她不要求任何人给予任何高傲的同情,任何帮助,任何将她‘抬高到与自己同样地位’的做法。您昨天看见她了;难道您认为她跟这伙人在一起感到幸福,这就是她的因子?您不知道,她有多高的悟性,她能理解什么!有时候她甚至使我吃惊!”

  “您在那里也给她讲这样的……大道理?”

  “哦,不”公爵没有注意到问话的语气,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几乎一直保持沉默。我常常想说,但是,真的,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知道吗,在有的时侯最后是根本不说话。哦,我是曾经受过她;哦,曾经很爱她……但是后来……后来……后来她全猜到了。”

  “猜到什么了?”

  “猜到我仅仅是怜悯她,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爱她了。”

  “为什么您知道,她可能真的爱上了那个……她跟他走的地主?”

  “不,我全部知道;她只不过是嘲笑他罢了。”

  “那么对您她从来也不取笑吗?”

  “不。她出于憎恨而嘲笑过我;哦,当时她义愤填膺,狠狠地责备我,她自己也痛苦!但是……后来……哦,别提了,别跟我提这点了!”

  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您知道吗,她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

  “这么说,这是真的!”公爵惶惶不安地失声喊了起来,“我听说有这事,但始终不想相信。”

  “您从谁那里听说的?”阿格拉娅惊吓得颤抖了一下。

  “罗戈任昨天对我说的,只不过说得不大清楚。”

  “昨天?昨天上午?昨天什么时候?是在听音乐前还是后?”

  “在听音乐后,晚上11点多。”

  “啊,算了,既然是罗戈任……您知道,在这些信里她给我写些什么?”

  “我丝毫也不感到惊奇;她是个疯女人。”

  “就是这些信(阿格拉娅从口袋里掏出带信封的三封信,将它们扔到公爵面前)。瞧她已经央求、劝说、诱惑我整整一星期了,要我嫁给您。她……是的,虽然是个疯子,但是很聪明,您说得很对,她比我聪明得多……她信中对我说,她爱上了我,每天都寻找机会哪怕是从远处看到我也好。她写道,您爱我,她知道这一点,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那里您曾跟她谈起过我。她希望看到您幸福,她深信,只有我能构成您的幸福……她写得这么荒唐……怪诞……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这些信,我等您,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您一点也猜不到吗?”

  “这是精神失常,这是她发疯的证明,”公爵颤抖着明言说。

  “您不在哭吧?”

  “不,阿格拉娅,不,我没有哭。”公爵看了她一眼。

  “这件事我该怎么办?您能给我出主意吗?我总不能老是收到这些信吧!”

  “哦,别管她,我求求您!”公爵嚷了起来,“在这种愚昧中您又能做什么?我将尽一切努力,让她不再给您写信。”

  “如果是这样,那么您就是个没有良心的人!”阿格拉娅高声嚷道,“难道您没看见,她爱上的不是我,而是您,她爱的只是您!您能觉察她身上的一切心思,难道这一点却没有觉察出来?知道吗,这算什么,这些信意味着什么?这是嫉妒,这比嫉妒更甚!她……您以为,她真的像在这些信里写的一样要嫁给罗戈任?一旦我们结婚,她第二天就会自杀!”

  公爵颤栗了一下,他的心跳都屏息了。但是他惊愕地望着阿格拉娅,承认面前这个孩子早已是个女人了,对他来说感到很奇怪。

  “上帝可以见到,阿格拉娅,为了使她恢复平并和得到幸福,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但是……我已经不能爱她了,她也知道这一点!”

  “那就牺牲自己,这时您也是非常合适的!因为您就是这么一个大善人嘛。您也别称我阿格拉娅……您刚才就这么光称我阿格拉娅……您应该,您有义务使她得到新生,您应该再带她离开,使她的心平静下来,得到安抚,再说您可是爱她了!”

  “我不能这样牺牲自己,虽然我有一次曾经这样想过,而且……也许现在还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我确实知道,她跟我在一起非毁了不可,因此我要离开她。今天7点钟我该去见她,现在我也许不去了。她有那样的自尊心,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爱的,这样我们俩都会完蛋的!这是不自然的,但是这件事上一切都是不自然的。您说,她爱我,但这难道是爱吗?在我已经忍受那一切之后,难道还能有这样的爱情?!不,这是另一回事,而不是爱情!”

  “您多苍白呀!”突然阿格拉娅惊呼道。

  “没关系,我睡得少,比较虚弱,我……当时我们确实谈论过您,阿格拉娅……”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您真的会跟她谈论我,而且……而且那时总共才到我家一次,怎么会爱我呢?”

  “我不知道怎么会的;我当时混沌蒙昧,我幻想着……也许是幻觉中看到了新的曙光。我不知道对您作为第一个对象是怎么想的。我那时给您写信说我不知道,这是真话。这一切仅仅是幻想,是由于那时可怕的境遇产生的……后来我开始用功学习,本来我是三年也不会到彼得堡来的……”

  “这么说,您是为她来的?”

  阿格拉娅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为她。”

  双方都陷于阴郁的沉默,过了两分钟,阿格拉娅站起身。

  “既然您说,”开始她不太坚定地说,既然您自己相信,这个……您的女人是个疯子,那么她那些疯疯癫癫的古怪念头跟我可毫不相干……列夫·尼古拉伊奇,请您把这三封信拿去。代我扔还给她!如果她,”突然阿格拉娅大声嚷嚷起来,“如果她敢再寄一行字给我,那么请告诉她,我就要向父亲告发,让人把她送进感化院……”

  公爵跳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勃然发怒的阿格拉娅,突然他面前仿佛降落了一层雾幛……

  “您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这不是真话!”他喃喃着说。

  “这是真话!是真话!”阿格拉娅几乎失去自制地喊着。

  “真话是什么?是什么真话?”在他们身边响起了一个惊恐的声音。

  在她们面前站着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真话就是我要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并且明天就与他从家里逃走!”阿格拉娅冲着她说,“您听见了吗?您的好奇心满足了吧?您对此满意了吧?”

  说完她就跑回家去了。

  “不,我的公爵爷,您现在别走,”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留住公爵,说,“劳驾,请到我那儿去讲讲清楚……这是遭的什么罪呀,我本来已经一夜没睡了……”

  公爵跟在她后面走去。

  走进自己的家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第一个房间停下了,她不能再往前走,便坐到沙发床上。她完全筋疲力尽了,甚至忘了请公爵坐。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堂屋、中间放苦一张园桌,有坠炉,靠窗的搁架上放着许多花,后面有一扇玻璃门通向花园。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立即走了进来,疑问和困惑地望着公爵和母亲。

  小姐们在别墅通常在9点左右起床;只有阿格拉娅在最近两三天里起得稍早些并去花园散步,但是毕竟也不是7点,而是8点或者再晚些。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挪因为各种各样的疑虑不安确实彻夜未眠,在8点左右就起床了,有意想在花园里遇见阿格拉娅,因为以为她已经起床了;可是无论是在花园还是在卧室郁没有找到她。这下她可完全着了慌,就把两个大女儿叫回。“从女仆那里她们获悉,阿格拉娅·伊万诺夫闪还在6点多的时候就去了公园。小姐们嘲笑她们这个好发奇想的妹妹又冒出新的怪念来。便向妈因指出,如果她到公园去找她,阿格拉娅大概又会生气的,还说,现在她一定拿音书坐在绿色长椅上,还有三天前她说起过这张长椅,为此差点与ω公爵吵嘴,因为ω公爵认为这张长椅的位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叶莉扎维浴·普罗科菲耶夫问回上了女儿的约会。听见了她所说的奇怪的活,不由得惊恐万分,这里有诸多原因,但是眼下把公爵带了来,她倒又为自己生出事来感到胆怯,因为“为什么阿格拉娅不能在公园里与公爵见面和谈话呢?甚至,说到底,假如这是他们事先讲好的约会,那又怎样呢?”

  “爵爷,您别以为,”她终于壮着胆说,“我把您拖到这儿来是要审问您……亲爱的,在发生了昨天晚上这种事后,本来我也许会很长时间不愿意见你……”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

  “但终究您很想知道,今天我怎么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见面的?”公爵相当平静地接着她的活把话说完。

  “那好吧,我是想知道!”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马上怒气勃发,“我不怕说真话。因为我没有委屈任何人,也不想委屈任何人……”

  “哪会呢,想知道是自然的事,不存在委屈谁这一点;您是母亲嘛。我今天早晨7点正在绿色长椅那儿会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是由于她昨天邀请了我。咋晚她用一张字条告诉我,她要见我并有要事跟我谈。我们见了面,谈了整整一小时,全是涉及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个人的事,这就是全部情况。”

  “当然,是全部情况,爵爷、毫无疑问就是这些情况,”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带着一副尊严的神情说。

  “好极了,公爵!”阿格拉娅突然走进房间说,“我衷心感谢您认为我不会低贱到撒谎。妈妈,您够了吧、或是还想审问?”

  “你知道,至今还没有什么事使我碍在你面前感到脸红……虽然你可能高兴看到那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用教训的口气回答说,“再见,公爵;原谅我打扰了您。我希望,您依然相信我对您的尊敬是永远不变的。”

  公爵立即朝两边行礼告辞,走了出来。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微微一笑,窃窃私议着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严厉地看了她们一眼。

  “我们只是觉得好笑,妈妈,”阿杰莱达笑起来说,“公爵行礼的样子这么潇洒,有时候却完全笨拙得很,而现在一下子就像……就像叶甫盖尼·帕夫雷奇了。”

  “彬彬有礼和尊严体面是自己的心灵而不是舞蹈老师教出来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讪讪地说完话,就上自己楼去了,对阿格拉娅连看都不看一眼。

  公爵回到自己住处已经9点左右了,在露台上遇见了维拉·鲁基扬诺夫娜和女仆,她们正在一起收拾、打扫昨晚留下的杂乱无章的露台。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在您来之前收拾好了!”维拉高兴地说。

  “您好,我有点头晕;我没有睡好;我想睡觉。”

  “像昨天一样,就睡这儿露台上?好。我去对大家说,让他们别吵醒您。爸爸不知去哪里了。”

  女仆走出去了,维拉本来也要跟在她后面走的,但又回过来,忧心忡忡地走到公爵跟前。

  “公爵,您就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人吧,今天别赶他走。”

  “我绝不会赶他,随他自己怎么样。”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您对他别太严厉。”

  “哦,不会的,何必呢?”

  “还有……您别笑他;这是最主要的。”

  “哦,绝对不会的!”

  “我真蠢,对您这样的人说这种话,”维拉的脸红了,“虽然您倦了,”她半转过身子准备走开,笑起来说,“可是此刻您的眼睛多么可爱……多么幸福。”

  “难道还幸福?”公爵生气勃勃地间,并高兴地大笑起来。”

  但是像男孩一样天真纯朴、不拘礼节的维拉,突然不知怎么的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也更红了,仍然笑着,急匆匆走出了房间。

  “多么……可爱……”公爵想。但立即就忘了她。他走到露台一角,那儿有一张沙发躺椅,躺椅前有一张茶几,他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坐了约10分钟;突然急忙和不安地把手伸进侧袋,摸出了三封信。

  但是门又开了,科利亚走了进来。公爵的手很高兴又得把信放回到口袋里和可以捱过一段时光。

  “嗨,真是一桩事件!”科利亚说着,就在沙发躺椅上坐下,像所有他这样的少年一样,直截了当地就切入话题,“现在您怎么看待伊波利特,不会尊重他了吧?”

  “为什么呢……不过,科利亚,我很疲倦了……而且再来开始谈这一切,太使人忧郁了……但是、他怎么样?”

  “在睡,还能睡两小时。我明白;您没在家里睡觉;在公园里徘徊……当然,心情激动……这还用说。”

  “您怎么知道我在公园里徘徊,不在家里睡觉?”

  “维拉刚才说的。她劝我别进来。我忍不住,耽一会儿。这两个小时我在床边值班;现在我让科斯佳·列别杰夫替班。布尔多夫斯基已经走了。所以,公爵,您就睡吧,祝您晚……日,祝您日安!只不过,您要知道,我非常惊诧!”

  “当然……所有这一切……”

  “不,公爵,不;我感到谅诧的是《自白》。主要是他讲到幽灵和未来生命的那个地方,这里面含着一个伟--大--的思想!”

  公爵亲切地望着科利亚,他来的目的当然是想尽快谈谈这个伟大的思想。

  “但是,主要的,主要的不是一种思想,而是整个情境!如果伏尔泰、卢梭、普鲁东写了这份东西,我会去读,会发觉新思想,但不会惊诧到这种程度,但是,一个确实知道自己只能活10分钟的人说这一番话,这可是令人骄傲的!这可是个人人格独立的最高表现,这可是意味着直面勇对人生……不,这是伟大的精神力量!在这之后断定他故意不放上火帽,这就太卑下、太不自然!可是您要知道,昨天他们是欺骗了大家,耍了个花招:我根本没有跟他一起把东西装进旅行包,也从未见过手枪;是他自己收拾东西的,因此他一下子把我弄糊涂了。维拉说,您留他在这儿住;我起誓,不会有危险,何况我们大家都寸步不离守着他。”

  “昨天夜里你们中谁在那里?”

  “我,科斯佳·列别杰夫,布尔多夫斯墓;凯勒尔稍稍耽了一会,后来就到列别杰夫那儿睡觉去了,因为我们那里没有床钠好睡。费尔迪先科也睡在列别杰夫那里,7点钟就走了。将军总是在列别杰夫那儿的,现在也走了……列别杰夫可能马上就会到您这儿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在找您,问过两次了。如果您现在躺下回的话,要不要放他进来?我也要去睡了。啊,对了,我想对您说件事;刚才将军让我吃了一惊:6点多时布尔多夫斯基叫醒我去值班,甚至几乎是6点钟的时候;我出去了一会,突然遇见了将军,而且还醉得到了不认识我的地步:像根木柱子似的站在我面前;刚清醒过来就冲着我问:‘病人怎么样了?我来是打听病人槽况的……,我向他报告了,嗨,如此这般等等。‘这一切很好,’他说,‘但我是,我起早,主要是为了警告你;我有理由认为,当着费尔迪先科的面不能什么话都说,应该有所克制。’您明白吗,公爵?”

  “难道有这样的事?不过……对我们来说反正无所谓。”

  “是的,没有疑问,这无所谓,我们不是共济会会员!因此我甚至感到奇怪,将军竞为此而特意夜里来叫醒我。”

  “您说,费尔迪先科走了,是吗?”

  “7点钟走的;顺便到我这儿来了一下,我在值班!他说,他去维尔金那里睡个足。维尔金是个十足的酒鬼。好了,我走了:瞧,鲁基扬·季莫菲伊奇来了……公爵想睡觉,鲁基扬·季莫菲伊奇;往回走!”

  “仅仅耽1分钟,我深深敬重的公爵,有件在我看来有点重要的事,”进来的列别杰夫拖长了声音,用一种洞察一切的口吻轻声说着,并且庄重地鞠了个躬。他刚回来,甚至还未及回自己房间,因此还拿着帽子在乎中,他的脸流露出忧虑,还带着特别的不同寻常的自尊神情,。公爵请他坐下。

  “您两次问起过我?大概,您始终为昨晚的事感到不安……”

  “公爵,您是说为昨天这男孩的事?哦,不;昨天我的思想很紊乱……但是今天我已经不打算同您的意见争执了,无论在什么方面。”

  “争……您怎么说的?”

  “我说:争执,是个法语词,像许多其他词一样,已经进入我们俄语了,但我并不特别主张用这个词。”

  “列别杰夫,您今天怎么这样一本正经,循规蹈矩,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的,”公爵微微一笑说。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列别杰夫几乎用一种使人怜悯的声音对科利亚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公爵,涉及到本人……”

  “哦,对,当然,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再见,公爵!”科利亚马上就走开了。

  “我喜欢这孩子的明白知趣,”望着他背影列别杰夫说,“这小家伙挺灵巧,虽然挺缠人的。深深敬爱的公爵,我遭受了一件异常不幸的事,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清晨……我还捉摸不定确切的时间。”

  “是什么事情?”

  “侧袋里丢了四百卢布,深深敬爱的公爵;大家正给您庆贺生日,”列别杰夫苦笑着补了一句。

  “您丢失了四百卢布?这真遗憾。”

  “特别是对一个靠自己的劳动正直生活的穷人来说是这样。”

  “当然,当然,怎么会这样的?”

  “是喝酒造成的后果。我来找您是把您看做神明,深深敬爱的公爵,四百银卢布这笔款子我是在昨天下午5点钟时从一个债主那里得到的,接着就坐火车回到这里。皮夹放在口袋里。我换下制服穿上常礼眼,把钱放进常礼服,我想到了要把钱放在身边,打算晚上应人家的请求把钱交出去……就等代理人来。”

  “顺便问一句,鲁基扬·季真菲伊奇,您在报上登过广告说,您收金银物品作抵押付款,这是真的吗?”

  “是通过代理人;不用我自己的名字,也不用我的地址。我本钱微不足道,又因为添了人了,您自己也会同意,收一点正当的利息……”

  “是的,是的;我不过是了解一下;对不起,我打断了您。”

  “代理人没有来一而那时又送来了那个不幸的人;午餐后我已经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来了这些客人,喝了……茶,……我很快活,却不料大祸临头。当时已很晚了,凯勒尔进来宣布您的大庆日子,并吩咐拿出香槟来,亲爱的深深敬重的公爵,我有一颗心(您大概已经发觉了,因为我是配得到这一点的),我有一颗心,我不说赤胆忠心,但可以说是知恩图报的,我还以此引以为豪。为了使准备中的聚会更加庄重,我个人也等着祝贺您,我忽然想到去,换下家常便服,穿上回家后脱下的制服,我这么做了,公爵,您大概也注意到了我一晚上都穿着制眼。我换了衣服,却忘了放在家常便服中的皮夹。哦……上帝想要惩罚人的时候,首先剥夺你的理智,真是这样。直到今天,己经7点半了,我醒来时,像个疯子似的从床上跳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抓那件常礼眼,一只是一只空口袋。皮夹子已音无踪迹。”

  “呵,这真不愉快。”

  “确实不愉快,您刚才找到的合适字眼真是得体,”列别杰夫不无狡黠地添了一句说。

  “不过,怎么会……”公爵若有所思,颇感不安地说,“这可是很严重的情况。”

  “确实严重,您又找了另一个字眼,公爵,为了表示……”

  “啊,够了,鲁基扬“·季莫菲伊奇,这用得着找字眼吗?重要的不是字眼……您认为,您喝醉时皮夹子会不会从您口袋里掉出来了?”

  “可能的。正如您坦率地所说的那样,喝醉时什么都有可能,我深深敬爱的公爵!但是,我请您判断一下:如果换衣服时我把皮夹子抖落出来了,那么掉下来的东西应该就在那里地板上。现在这东西在什么地方呢?”

  “您不会把它塞到桌子抽屉里什么地方了?”

  “全部找遍了,到处都找过了,何况我没有往哪儿藏过,也没有开过任何抽屉,这点我记得很清楚。”

  “看过柜子里吗?”

  “第一件事就看那里,今天甚至已经看了好几遍了……再说我怎么会塞到柜子里去呢,我衷心尊敬的公爵?”

  “我承认,列别杰夫,这很使我不安。这么说,有人在地板上捡了它?”

  “或者从口袋里偷的,二者必居其一。”

  “这使我非常不安;因为到底是谁……这就是问题所在。”

  “毫无疑问,主要的问题就在这里,您用词之确切、表达思想之恰当,分析情况之精确真令人惊讶,公爵阁下。”

  “啊,鲁基扬·季莫菲伊奇,别嘲弄人了,这里……”

  “嘲弄!”列别杰夫双手一拍,大声嚷了起来。

  “算了,算了,算了,好吧,我可不是生气,这里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担心的是人们。您怀疑是谁?”

  “这是个最难知……最复杂的问题!我不怀疑女仆:她呆在自己厨房里。也不是亲生的孩子们……”

  “这还用说。”

  “看来,是客人中的什么人。”

  “但这可能吗?”

  “这是完全不可能,最大的不可能,可是又必定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同意做这样的设想,甚至确信,如果是偷窃,那么不会是在晚上发生的,因为当时大家都聚集在一起,而会是在夜里或者甚至是在快要到清晨的时候,是在这里过夜的哪个人干的。”

  “啊,我的天哪!”

  “自然,布尔多夫斯基和居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是排除在外的,因为他们没有进我的房间。”

  “这还用说,甚至即使他们走进去过也不会!谁在您那里过夜的?”

  “连我在内,我们有四个人,住在两个相邻的房间:我,将军,凯勒尔和费尔迪先科先生。看来,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

  “也就是三个中的某一个,但是谁呢?”

  “我把自己算在内是为了公正,也为了合乎规矩,但是,公爵,您也会同意,我不可能自己偷自己,虽然世上也常有这样的事……”

  “啊,列别杰夫,这多无聊!”公爵不耐烦地高声说,“说正经的,您干吗拖拖拉拉的!……”

  “这就是说,剩下三个人,首先是凯勒尔先生。这个人反复无常,总是醉醺醺的,在某些方面是自由主义者,也就是说到钱袋的事,其他方面带有的倾向,与其说是自由主义,不如说是古代骑士式的。他在这里起先是在病人的房间里,已经半夜里了才换到我们这里来,借口说睡在光地板上太硬了。”

  “您怀疑是他?”

  “我怀疑过。当我在早晨7点多时像疯子似的一跳而起用手贴住前额的时候,马上叫醒了睡着安稳觉的将军。考虑到费尔迪先科奇怪地消失踪影,这一点已经引起了我们的怀疑,我们俩立即决定搜索凯勒尔,他睡得像……像……几乎就像死猪一股。我们完完全全搜了个遍:口袋里一个子几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口袋是没有窟窿的。方格蓝布手帕脏得不成样子。还有一封情书,是哪个女仆写的,信中向他要钱并进行威胁,再就是您知道的那篇小品文的碎片。将军认为他是无辜的。为了彻底弄清楚我们叫醒了他本人,好容易才推醒了他;他勉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大了嘴巴,一副醉态,脸上的表情是怪诞、无辜的,甚至是愚蠢的,--不是他!”

  “哦,我真高兴!”公爵高兴地叹了口气,“我曾多么为他担心!”

  “担心?看来,您已经有理由怀疑了?”列别杰夫眯缝着眼说。

  “哦,不,我是这么说说的,”公爵语塞了。“我说担心,真是愚蠢得可以。列别杰夫,帮帮忙,别把这话传给任何人……”

  “公爵,公爵!您的话在我的心里……在我心里深处,那里就是坟墓!……”列别杰夫把礼服贴在心坎处,激昂地说。

  “好,”好!……这么说,是贫尔迪先科?也就是,我想说,您怀疑费尔迪先科?

  “还有谁呢?”列别杰夫凝神望着公爵,悄悄地说。

  “哦,是的,当然喏……还会有谁……就是说,我又说错了,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是有的。首先,他是在早晨7点,甚至是6点多时消失的。”

  “我知道,科利亚对我说过,费尔迪先科到他那里去了一下,说要到……我忘了,到谁那里,到一个好朋友家去睡个足。”

  “是到维尔金那里。这么说,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对您说了?”

  “他一点也没提及失窃的事。”

  “他是不知道,因为暂时我还对此事保密。这么说,他去维尔金家了;似乎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醉汉到另一个跟他自己一样的醉汉那里去,尽管天还刚刚亮,又没有任何理由。但是这里却露出了踪迹:他走了,却留下了地址……现在,公爵,请注意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留下地址?……为什么他绕个弯,特意去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那儿并告诉他‘去维尔金家里睡个足’。谁对他要走,甚至他正是要去维尔金那里感兴趣?为什么要告诉人家?不,这里有精妙之处,小偷的精妙之处,这就是说:‘瞧,我故意不隐瞒我的行踪,我怎么会是小偷呢?难道小偷会告诉他到哪儿去的吗?,这是一种想排除怀疑的过分的细心,也就是说,想擦去沙地上的足迹……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深深敬爱的公爵?”

  “明白,非常清楚地明白,但是这可是不够的。”

  “第二条理由:他的行踪是假的,他给的地址是不准确的。过了1小阶,也就是8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去敲维尔金的门了,他住在五条街,我甚至还认识他。赞尔迪先科的影子也没有。虽然从女仆那里(她完全是个聋子)追问出来,一个小时前确有某个人敲过门,甚至用的劲相当大,连门铃也扯断了。但是女仆没有开门,她不想叫醒维尔金先生,也可能是她自己不愿意起来。这种事也常有。”

  “这就是您的全部证据吗?这不够。”

  “公爵,那么该怀疑谁呢,您倒判断判断?”列别杰夫非常动人地结束说,在他的苦笑中闪现出某种经验的神情。

  “您再好好看看房间和抽屉!”公爵沉思片刻后忧虑地说。

  “细细看过了!”列别杰夫更加动人地叹了口气说。

  “嗯!……何必,您何必要换掉这件常礼服呢?”公爵烦恼地敲了一下桌子,感叹道。

  “这是一出古老喜剧中提的问题。但是,心地无比善良的公爵,您把我的不幸已经太往心里去了!我不配这样对待。也就是说,我一个人不敢当;但是您也在为罪犯……为微不足道的费尔迪先科先生感到痛苦,是吗?”

  “是的,是的,您确实使我很不安,”公爵心不在焉和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么,既然您这么深信这是费尔迪先科于的、您打算做什么呢?……”

  “公爵,我深深敬爱的公爵,别人还会是谁呢?”列别杰夫用越来越受感动的腔调巴结着说。“要知道没有别的人可以设想为那个人,因而,除了费尔迪先科先生,完全不可能怀疑别的人,要知道,这么说吧,这又是一条不利于费尔迪先科的证据,已经是第三条了:因为还是这个问题:别的人还会是谁?总不见得我该怀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吧,嘻-嘻!”

  “照您,多么荒谬!”

  “最后,总不是将军吧。嘻-嘻?”

  “简直胡说八道!”公爵几乎生气地说,他不耐烦地在座位上转来转去。

  “还用说不是胡说八道吗,嘻-嘻!这个人,也就是将军,真把我逗笑了,刚才我跟他趁热打铁追踪到维尔金家……应该向您指出,当我失窃后首先叫醒他时,将军比我还要感到震惊,甚至脸色都变了,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突然显得部样正义凛然,表示着强烈的义愤,我甚至都没有料到会到那种程度。真是个正人君子!他经常吹牛,这是他的癖好,但是是个有高尚情操的人,同时他又是个缺少心眼的人,他的纯真无邪可以令人充分信任他。我已经对您说了,我深深敬爱的公爵,我对他不仅有好感,而且喜欢他。突然他停在街中央,解开常礼服,敞开胸,说‘搜搜我,您搜过凯勒尔,为什么不搜我呢?公正要求这样做,他手脚都抖动着,甚至脸变得雪白,一副威严可恨的样子。我笑了起来,说,‘听着,将军,如果别人对我这样说你,我立即用自己的双手把我的头颅取下来,将它放在一只大盘子里并亲自端给所有怀疑你的人,对他们说:瞧,看见这颗脑袋了吧,我就用自己的这颗脑袋为他担保,不仅,是脑袋,甚至还可以赴汤蹈火。瞧我准备怎么为你担保。”他当即扑过来拥抱我,仍然在大街中央,眼泪夺眶而出,浑身颤粟着,紧紧地招我搂在胸前(弄得我甚至差点咳嗽起来。)他说:‘你是我患难中留下的唯一的朋友!,真是个易动感情的人!于是,当然罗,一路上他立即讲了个类似境遇的坏事,说年轻时有一次他被怀疑偷了500卢布,但是,第二天他扑进熊熊燃烧的房子,从火中拖出了怀疑他的伯爵和当时还是少女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伯爵拥抱了他,这样就有了他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婚姻,而次日在火灾的废墟中找到了装着失款的盒子;这是一只英国构造、带暗锁的铁盒,不知怎么的掉到地板底下去,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它,直到这场火灾后才找到。这纯粹是胡说。但是他说到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时,甚至叹泣起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个气度高贵的妇人,尽管她生我的气。”

  “你们不认识?”

  “几乎不认识,但我真心诚意想和她认识,哪怕只是为了在她面前辩解。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对我有所不满,认为似乎是我现在腐蚀了他丈夫,使他酗酒。但我不仅没有腐蚀他,反而还劝阻他;也许,我现在正使他摆脱有害的家伙。再说他是我的朋友,我向您承认,我现在不会撇下他,也就是说,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因为唯有重感情才能把握他。现在他甚至完全不去拜访自己的大尉妻子了,虽然暗中非常想去见她,有时甚至为她唉声叹气,特别是每天早晨起床穿靴子那一会,不知道为什么正是这个时候。他没有钱,槽就槽在这里,而没有钱无论如何也休想去她那里。他没有向您要过钱吗?我深深敬爱的公爵?”

  “没有,没有要过。”

  “他不好意思。他本来想过的,甚至向我承认,他想来麻烦您,但是不好意思,因为不久前您才借钱给他,加上他认为您不会给的。他把我当朋友才吐露这话的。”

  “那您没有给他钱吗?”

  “公爵!我深深敬爱的公爵!不光是钱,为了这个人,这么说吧,甚至生命……不,不过我不想夸大,不是生命,但是可以这样说,为了这个人我真的愿意经受一次热病,害一个脓肿或者甚至咳嗽,只要有非常的必要;因为我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但又是个沉沦的人!就是这样!不光是钱!”

  “这么说,您给他钱了?”

  “没有,钱我没有给,他自己知道,我是不会给的,但要知道唯一的目的是使他节制和改正。现在缠着要跟我一起去彼得堡;我去彼得堡可是为了要趁热打铁追踪费尔迪先科先生,因为我肯定他已经在那里了,我的将军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我怀疑,到了彼得堡他会从我身边偷偷溜走,好去找大尉妻子。我承认,我甚至会故意放他走,我们已经讲好,一到被得堡就立即兵分两路,以便更容易抓住费尔迪先科先生。我就这样要先把他放了。然后突然像雪落到头上一样,去大尉妻子那里回见他,--其实,是要使他感到羞愧,作为一个有家室的人,作为一个一般所说的人,他应该得这一点。”

  “只不过别闹得。满城风雨,列别杰夫,为了上帝,别闹得满城风雨,”公爵感到强烈不安,悄声说。

  “哦,不会的,其实只是为了使他感到羞愧、同时也闪看看他是一副什么模样,因为根据模样可以做出许多结论,我尊敬的公爵,特别是这样的人!啊,公爵!尽管我自己遭到这么大的不幸,但是甚至现在我还是不能不想到他,不能不想到怎样纠正他的道德,我深深敬爱的公爵,我对您有个不同寻常的请求,我坦白地说、甚至正是为了这点才来的(您已经跟他们家熟悉了)甚至还在他们那里住过;要是您,心地无比善良的公民,您决定在这件事上协助我,其实只是为了将军一人和他的幸福……”

  列别杰夫甚至交叉起双手,犹如祈祷那样。

  “什么事情于怎么协助?请相信,我相当愿意完全理解您,列别杰夫。”

  “我到您这儿来唯一怀着的就是这种信心。通过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可以起作用;这么说吧;可以在他自己家里内部观察、注意他这位阁下。不幸的是,我跟他家不熟悉……况且这里还有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他崇拜您,可以说,是出于少年的一片真心,他大概也会帮忙的……”

  “不,上帝保佑,别把尼娜·亚历山记罗夫娜扯进这件事上……还有科利亚……不过可能我还没有理解您的用意,列别杰夫。”

  “这里根本没什么要理解的!”列别杰夫甚至在椅子上跳将起来,“只要感情的温柔,这就是我们病人的全部药物。公爵,您允许我把他看做是病人吧?”

  “这甚至显示出您的委婉和智慧。”

  “我举一个例子给您解释,为了明白起见我就用一个实例。您瞧,这是个什么人:他现在一心恋着这个大尉妻子,而没有钱是不能上她那儿的,今天我就打算在她那儿抓获他,这是为他幸福着想;但是,假定说,不光是大尉妻子的事,而是甚至犯了真正的罪行,啼,某桩最可耻的行为(虽然他根本不会这样做),那么到那时,我说,也只要用高尚的温情,这么说吧,你就能了解他的一切,因为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请相信,他熬不过五天,自己就会讲出来,会痛哭流涕,承认一切;如果做得巧妙和高尚,通过家庭和您对他进行一切监视,这么说吧,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尤其能如此:哦,心地无比善良的公爵!”列别杰夫甚至颇为感奋地跳起来说,“我可不断定他一定……可以说,我愿意哪怕是现在为他流淌我的全部鲜血,虽然您也会同意,没有节制地酗酒,大尉妻子这一切加在一起是会导致一切后果的。”

  “这样的目的,我当然总是愿意帮助的,”公爵站起来说,“只不过我向您承认,列别杰夫,我现在心里不安得不得了;您说,您不是一直……总之,您自己说的、您怀疑费尔迪先科先生。”

  “还会有谁呢?还会有谁,我最诚挚的公爵?”列别杰夫动人地微笑着,又动人地交叉着双手。

  公爵皱起眉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您看见了,鲁基杨·季莫菲伊奇,这事弄错了是很可怕的。这个费尔迪先科……我倒是不想说他的坏话……但是这个费尔迪先科……也就是说,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他!……我想说,也许,他真的比其他人……更可能做这种事。”

  列别杰夫瞪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

  “您要知道,”公爵感到迷惑,越来越皱紧双眉,在房间里前前后后踱来踱去,竭力不朝列别杰夫看一眼,“有人告诉我……对我说到费尔迪先科先生,除了别的以外,他仿佛是这样的人,即当着面应该克制,多余的话……什么也别说,您明白吗?我的意思是,也许,他真的比其他人更可能……不要弄错,这是主要的,明白吗?”

  “谁对你讲的费尔迪先科先生的?”列别杰夫急忙追问。

  “是人家轻轻告诉我的,不过我自己不相信这一点,我不得不告诉您这一点,对此我真感遗憾,我请您相信,我自己确实不相信这一点……这有点荒谬……咳,我做得多愚蠢呀!”

  “要知道,公爵,”列别杰夫甚至浑身打起颤来,“这很重要,现在这太重要了,也就是说,这不是讲费尔迪先科先生,而是讲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到您这里的(说这话的时候,列别杰夫跟在公爵后面前后跑来跑去,竭力想与之同步。)是这么回事,公爵,我现在告诉您:刚才,我和将军去维尔金家的时候,在他对我讲了火灾的事以后,他突然开始向我提到有关费尔迪先科先生的同样的话,当然,是满腔愤慨的,但是他说得既无条理又不顺当,我不由得向他提了一些问题,结果我完全可以确信,这一情况纯粹是他阁下灵感所发。其实,可以说,是出于一片好心。他之所以撒谎,唯一的原因就是不能克制感情:现在您看到了,如果他撒了谎,我对此深信不疑,那么您是怎么会听到这活的呢?要明白,公爵,这在他身上不过是一时灵感所至,那么究竟是谁告诉您的呢?这很重要……可以说……”

  “刚才科利亚告诉我这一点的,而他则是不久前父亲对他说的,他在6点钟或6点多的时候,不知干什么从房间里出来,在前室遇到了他父亲。”公爵讲述了一切细节。

  “好,瞧,这就叫蛛丝马迹,”列别杰夫搓着双手,不出声地笑着,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说,他阁下故意在5点多的时候中断自己的安稳觉,去叫醒心爱的儿子,为了告诉他与赞尔迪先科先生相处非常危险!由此可见,费尔迪先科先生哪是什么危险人物!他阁下那种父亲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嘿-嘿!……”

  “听着,列别杰夫,”公爵完全窘住了,“听着,要悄悄地行动!别弄得满城风雨!我求您了,列别杰夫,我恳求您……在这种情况下我发誓,我将协同您,但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别让任何人知道!”

  “请相信,最好心、最真诚、最高尚的公爵,”列别杰夫完全激奋地大声嚷道,请相信,这一切将埋在我这旧君子之心中,悄悄地行动,一起干!悄俏地行动,一起干!我甚至愿把我的全部鲜血……公爵阁下,我是个灵魂和精神都很卑微的人,但是您可以去问任何一个无赖,而不光是卑徽的人:他更愿意图谁打交道,跟他这样的无赖,还是跟像您这样最高尚的正人君子?他会回答,愿意跟最最高尚的正人君子打交道,这就是道德的胜利!再见,我深深敬爱的公爵!悄悄地行动……悄悄地行动而且……一起干”

  公爵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当他触及这三封信时他就浑身发凉,为什么他要把读信的时刻推迟到晚上。还是早晨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决心拆开这三封信中的哪一封,就在自己的沙发床上昏昏入睡,做起恶梦来,他又梦见那个“有罪的女人”向他走来。她又用那双有着长长睫毛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又叫他跟她走,他又像刚才那样惊醒过来,痛苦地回忆着她的脸容。他本想立即去她那里,但他不能去;最后,几乎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打开了信,读了起来。

  这些信也像梦一般,有时会做一些奇怪的梦,不可能也是不自然的;当您醒来时,您会清晰地记起这些梦,并对梦里怪诞的事实感到惊异:您首先会记得,在您做梦的整个过程中理智并没有离开您;您甚至会回想起,在整个这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您被凶手包围了,他们对您耍花招,他们对您很友好,隐瞒了自己的图谋,实际上他们已经准备好武器,他们不过是等某个信号,而您在这段时间里却巧妙而且合乎逻辑地周旋着;您还会回忆起,最后您怎么狡猾地骗过了他们,躲开了他们;后来您猜到了,他们识透了您的欺骗,只不过在您面前不露声色,装做不知道您躲在哪里;但是您更狡猾,又一次欺骗了他们,这一切您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但是为什么在那当口您的理智会容忍这样显而易见是荒谬和不可能的事,让它们充斥您的梦境呢?您的一个凶手在您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女人,又从女人变成了一个又小又狡猾又坏的侏懦,而您却立即将这一切当作既成事实,几乎没有丝毫疑虑地容忍了,并恰恰是在这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您的理智却处于最为强烈的紧张状态,显露出非凡的力量、机智、悟性、逻辑,--这是为什么?当您从梦中醒来,已经完全进入了现实,您几乎每次都感觉到,有时怀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感觉到这么一种印象,您把某个您未曾解开的谜连同梦境一起留下了,--这又是为什么?您嘲笑您所做的梦的荒诞,与此同时又感觉到,在这些荒诞离奇的交织中又包含着某种思想,而这个思想已经是现实的了,是属于您的真正生活,是过去一直存在、现在也仍然存在于您心问的,您的梦似乎告诉了您某种预言式的、您所期待的新东西,您的印象是强烈的。它令人高兴或者令人痛苦,但它究竟包含着什么、告诉您什么--这一切您却是无法理解、无法记住的。

  读了这几封信后几乎也是这样。但是,在还没有打开它们时公爵就感觉到,这些信存在和可能的事实本身简直就像一场恶梦。晚上他一个人徘徊的时候(有时甚至自己也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踢囚)他间自己,她怎么有决心给她写信?她怎么能写这种事?她的头脑中怎么会产生这么失去理智的非分之想?但是这种非非之想已经在实施了,对他来说最为惊讶的是,在他看这些信时,他自己几乎相信有可能实现这一非非之想,甚至相信这种想法是有理由的。当然,这是梦,是恶梦,是失去理智。但是这里也包含着某种现实得令人难受、正确得令人痛苦的道理,这一道理为这梦,为这恶梦,为这失去理智做了辩护。一连几小时他仿佛发诸语一般对读到的信口中念念有词,不时记起其中的片断,有时停留在那些字句上,沉思良久。有时他甚至想对自己说,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过去就预料到了。他甚至觉得,他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读到过这一切,而从那时起他一直为之忧愁、为之煎熬,为之担忧的一切,全都包含在他早已读过的这几封信中。

  “当您展开这封信的时候(第一封信这样开头的),您首先会看一下暑名。署名会告诉您一切,说明一切,因为我没什么要在您面前辨白的,也没什么要向您解释清楚的、假若我多少与您一样的话,您可能还会对这种无礼而生气;但是我是谁,您又是谁?我们是如此相反的两极,我在您面前又是那样的坏,我无论如何已经不能使您生气了,甚至假如我想要那样也不行。”

  下面在另一个地方她写道:

  “别认为我的话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病态的亢奋,但对于我来说您是完美的!我看见过您,我每天都看见您。我可不是在评论您;我不是凭理性得出您是完美的结论的;我不过是相信这点。但是在您面前我是有罪孽的:我爱您。完美可是不能爱的;对完美只能像看完美那样来看,不是吗?然而我却爱上了您。虽然爱情使人们平等,但是,请别担心,我不把您与我自己相提并论,即使在最隐秘的思想中也不这样做。我对您写:‘请别担心;,难道您会不放心吗?……假如可以的话,我愿意吻您的脚印。哦,我跟您不可同日而语……您看署名吧,尽快看署名吧!”

  “然而,我发现(她在另一封信里写道),我把您与他联结起来,都一次也还没有问过,您是否爱他?他只看见您一次就爱上您了。他回忆起您犹如回忆起‘光明’;这是他自己的话,我是从他那儿听说的。但是没有这句话我也明白,对他来说您就是光明。我在他身边生活了整整一个月,这才明白,您也爱他;对我来说您与他是一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还写道),昨天我经过您身边时,您似乎脸红了?这不可能,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即使把您带到最肮脏的藏垢纳污的场所,让您看赤裸棵的邪恶,您也不应该脸红;您无论如何不会因为受了屈辱而愤慨。您可能会仇恨所有卑鄙下流之徒,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为那些受到他们侮辱的人。您却不会受到任何人的侮辱。知道吗,我觉得,您甚至应当爱我。您对于我来说就像对他来说一样是光明之神,而天使是不会憎恨的,不会不爱的。我常常对自己提这样的问题:是否可以爱大家,爱所有的人,爱所有自己亲近的人?当然不能,甚至是不自然的。在抽象的爱人类中几乎总是只爱自己一个人。但是这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而您只是另一回事:当您不能把自己与任何人相比较的时候,当您超越任何侮辱、超越任何个人的愤恨的时候,您怎么会不爱哪怕是某个人呢?只有您:一人能无私地爱,,只有您一人能不是为了自己个人去爱,而是为了忽所爱的人去爱。哦,当我知道您因为我而感到羞耻或愤怒的时候,我是多么痛苦!这下您就完了:您一下子把自己与我相提并论了……

  昨天遇见您以后我回到家,虚构出一幅画来,画家们总是按照福音书上的故事来画基督,要是我就画成另一种样子:我要画他一个人,因为他的门徒有时是留下他一个人的。我只画一个小孩子与他在一起。孩子在他身边玩;也许,他用自己孩子的话语对他讲述什么,基督听着他,但此刻却在沉思:他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出神地停在孩子长着浅色头发的脑袋上。他望着远处天涯,如整个世界一般宏伟的思想在他的目光中安然常驻;他的脸容是忧郁的,孩子不再作声,胳膊肘撑在他的膝盖上,一只手托住脸颊,仰若头,仪孩子们有时沉思那样若有所思地凝神望着他。夕阳西下……这就是我的画!您是纯结无暇的,您的全部完美就在这纯洁无暇中,哦。只是要记住这一点!我对您的热烈情感又关您什么事!您现在已经是我的了,我将一辈子追随您的左右……我很快就要死了。”

  未了,在最后一封信中写道:

  “看在上帝面上,请什么也别想我;也别认为我这样给你写信是在贬低我自己,或者认为我是属于以贬低自己为乐的那种人(哪怕甚至是出于自尊而这样做)。不,我有自己的慰藉;但我很准向您讲清楚这一点。我甚至难以对自己讲清楚这一点,尽管我常为此而苦恼。但是我知道,即便是自尊心发作也不能贬低自己。但出于心灵纯洁的自我贬低我也做不到。因而我根本不是贬低自己。

  为什么我希望你们结合:为你们还是为自己?当然是为自己,这样我的一切伺题都迎刃而解,我早就这样对自己说……我听说,您姐姐阿杰莱达当时曾议论过我的照片,说有这样的美貌可以翻转乾坤。但是我不要乾坤;听见我说这话,您会觉得可笑,因为您看见我听明穿着镶花边的衣服,戴着钻石首饰、跟一批酒鬼和坏蛋混在一起,您别去看这些,我几乎已经不存在了,我知道这一点:上帝知道,取代我活在我躯体上的究竟是什么。我每天在两只可怕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这两只眼睛经常在望着我,甚至不在我面前时也是这样,这双眼睛现在沉默着(它们始终是沉默的),但我知道它们蕴含的秘密。他家的房子阴森,沉闷,那里也有秘密。我相信,在他的抽屉里藏着一把用绸子包起来的剃刀,就位莫斯科那个杀人犯一样;那个人也和母亲住在一幢房子里,也用丝绸包着剃刀,以便割断一条喉咙;我在他们家的时候,始终一直觉得在什么地方,在地板的哪块木板下面有个死人,可能还是他父亲藏的,盖着一块漆布,就像那个莫斯科的尸体一样,周围摆满了装着日丹诺夫防腐剂的玻璃瓶,我甚至可以指给您看在哪个角落。他老是默默无语,但是我可知道,他爱我爱得已经恨不起我来了。你们的婚礼将和我的婚礼一起进行,我跟他是这么商定的。我对他没有秘密。不然我会因恐惧而把他杀死……但是他会先杀死我的……现在他笑了起来说,我是在说呓语,他知道我在给您写信。”

  在这些信里还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吃语。其中一封,是第二封,用蝇头书写槽了两张大号的信纸。

  最后,公爵从幽暗的公园里走了出来,像昨天一样,他在那里蹀踱良久。他觉得清彻明亮的的夜色比平时更为明亮;“难道时间还那么早?”他心里想。(他忘了带表。)他仿佛听到了远处什么地方的音乐;“大概是在车站那儿,”他又想,“当然,他们今天是不会去那里的。”刚想到这点,他看见自己已经站在他们别墅门前了;他就料到,最后他一定会来到这里的,于是,他屏息静心跨上了廊台;没有人来迎接他,廊台上空荡荡的。他等了一会,推开了去厅屋的门。“这扇门他们是从来也不关的,”他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厅屋里也空无一人,里面几乎漆黑一团。他站在屋子中间困惑不解。突然门开了,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手拿蜡烛走了进来。看见公爵在那里,她很惊讶,像是询问一般停在他面前。显然,她只是穿过这间屋子,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完全没有想到会撞见什么人。

  “您怎么在这里?”她终于说。

  “我……顺便来……”

  “妈妈不大舒服,阿格拉娅也是。阿杰莱达躺下睡了,我也要去睡。今天整个晚上就我们呆在家里,爸爸和公爵在彼得堡,”

  “我来……我到你们这儿来!……现在……”

  “您知道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

  “12点半。我们总在1点钟睡的。”

  “啊,我以为……是9点半。”

  “没关系!”她笑了起来,“为什么您刚才不来?也许,有人还等过您呢。”

  “我……以为……”他喃喃着走了。

  “再见!明天我会让大家发笑的。”

  他顺着绕公园的路走回家去。他的心怦抨直跳,思绪万干,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像梦境。突然,就像刚才他两次梦见同一个幻影醒来时一样,那个幻影又出现在他面前。还是那个女人从公园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就像在这里等着他似的。他颤粟了一下,停住了,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它。“不,这不是幻影。”

  她终于面对面站在他面前,这是他们分离后第一次见面,她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但他只是默默望着她;他的心百感交集,痛苦得发出了呻吟。呵,后来他永远也忘不了跟她的这次见面,并总是怀着同样的痛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发狂似的一下子在马路中间跪倒在他面前;他吓得后退了一步,而她抓住他的手,吻它,就像刚才梦中那样,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此刻正闪烁着泪花。

  “起来,起来!”他一边扶她起来,一边惊恐地喃喃说,“快起来!”

  “你幸福吗?幸福吗?”她连连问,“你只要对我说一句活,你现在幸福吗?今天,此刻?在她身边?她说了什么?”

  她没有起来,她不听公爵的;她间得仓促,说得也急促,犹如有人在追赶她一样。

  “我将照你吩咐的那样明天就走。我不再……我现在可是最后一次见你了,最后一次!现在可完全是最后一次了!”

  “镇静些,起来吧!”他绝望地说。

  她贪婪地盯着他,仍紧紧抓住他的手。

  “别了!”她最后说着,站起身就很快地离开他,几乎是跑着离去。公爵看见,在她身旁突然出现了罗戈任,他扶着她的胳膊带她走开。

  “等一等,公爵,”罗戈任喊道,“过5分钟我会回来一下的。”

  过5分钟他真的来了;公爵在原地等着他。

  “我把她安顿上了马车,”他说,“10点钟起马车就在那边角落上等着,她就知道你会整个晚上都呆在那一位身边。刚才你给我写的那些话,我准确无误地转告了。她再也不会给那一位写信了;她许诺的;按照你的愿望,明天她就离开这里。她想最后见你一面,虽然你拒绝了;于是我们就在这个地方等候你回来,就在那里,在那张长椅上。”

  “是她自己带你一起来的?”

  “那又怎么啦?”罗戈任咧嘴笑着说,“我看见的是我早已知道的事。看来,你看过信了?”

  “难道你真的看过这些信?”公爵问道,这个念头使他大为吃惊。

  “这还用说;所有的信她自己都给我看过。你记得有关剃刀那一段话吗,嘻-嘻!”

  “真是个疯子!”公爵扳捏着双手嚷了起来。

  “谁知道那回事,也许不是,”罗戈任似是自言自语轻轻地说。

  公爵没有回答。

  “好,告辞了,”罗戈任说,“要知道明天我也走,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请原谅!啊,兄弟,”他很快又转过身来补充说,“你干嘛什么也不回答她?‘你到底幸福不幸福?’”

  “不,不,不!”公爵无限悲痛地喊道。

  “还会说‘是的’吗?”罗戈任狞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