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自由?瑞士人?无法让人相信!

  ——歌德

  第二十四章

  当他的司机把车从西南方向开出巴塞尔,沿着18号高速公路朝朱拉山驶去时,沃尔特·施蒂利开始希望避一避八月末这不合时令的炎热。

  这个夏天他太忙了,忙他的便携式计算器生产的秘密工作,而银行里所有的日常工作又丝毫没有懈怠。他实际上是在干两个人的工作,沃尔特对自己说,而且干得都非常出色。他父亲没有丝毫的理由抱怨(这倒不是说他父亲会就此不抱怨了),沃尔特也一样。这是个非常有收获的夏天。

  今天匆忙地进朱拉山,就是沃尔特日常工作中那种费时的事的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些事使他一天得工作十八个小时,人都要爆炸了。在制表中心纽夏特外面、靠近瓦兰金郊区的一个小村子里,那奇妙的计算器项目从梦想变为现实,但却是在沃尔特的不断关怀下才得以实现的。

  这个市的市长和村里的官员曾打算搞一个谨慎的公开表演,加上鼓乐队,可能还有反映本地生活场面的彩车,来庆祝那家废弃的表厂的开工。沃尔特已经坚决拒绝了这样的庆典。

  等那一时刻到来的时候,也就是再过几周,他会让热情的瓦兰金人盛情地款待他的。他会让人把每个场面都拍下来在电视里播放,邀请所有的电台、电视台,让重要的杂志派记者来。这样,整个国家都会知道,为步履维艰的钟表业,他白狐做了些什么,施蒂利做了些什么。这样,整个世界也会第一次预先看到这种新型计算器。

  实际上,施蒂利康的计算器已经在不声不响地出货了。它已经被卖给全球金融界的一些“高级单位和最惠客户”。但是在日本人把剩下的电路运来之前,沃尔特一直推迟作公开宣传。他一点儿也不打算让那些小个子黄皮肤兄弟知道他比他们还狡猾,直到他非得这样做不可时。这个策略相当重要,不能让不成熟的宣传坏了大事。

  那辆梅塞德斯在驶过湖城圣布莱瑟时慢了下来。左边,几乎可以看见在八月的骄阳下晨雾在升腾。让空气更潮湿,沃尔特郁郁不乐地给这一景色加了注解。低湿度对任何精密仪器的生产都非常重要,尤其是这些从日本运来的成千的电路板。

  按照沃尔特的要求,这些电路板是用大木箱运来的,箱子上的标签是用德语和法语印着像“自动部件”和几种更普通的化学反应剂的名字。但是在瓦兰金附近的那个改装了的表厂里被隔离起来的装运储藏区,当这些箱子被打开时,里面装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几百个包装整齐的电路板,每块电路板上的黑色塑料盒上已经标着“瑞士制造”。

  第一批计算器已经组装、测试,并装在精心设计的纸箱中运了出去。每个纸箱上都有“施蒂利康”的名字和设计得非常艺术的标识。沃尔特是把包装送到两个不同的地方设计的,都不在瑞士。

  米兰的一家工作室创意了整体的艺术概念,慕尼黑的一家印刷店负责排印。印刷则是由巴塞尔众多的出色的印刷装订社中的一家承担的,这家店的老板是施蒂利家族的旁系,而且欠了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一大笔债。沃尔特觉得这样的印刷社,只要利用一下家族内部日常的威胁,其谨慎便是可以信赖的。

  最多在一两天之内,假设质量控制部可以通过的话,那么第二批计算器就可以运往像伦敦、巴黎、纽约、布鲁塞尔、米兰、法兰克福以及其他分布在世界各地的金融都市。再一次,在白狐脑子中开始只是一个梦想的东西现在变成了一个惊人的现实。

  整版的广告已经策划好准备刊登在西欧和美国的主要金融评论杂志和期刊上。广告的针对性很强,几乎完全聚焦在银行、股票交易所和其他金融机构。有施蒂利这块牌子,加上编入计算器中的专门的金融计算功能,以及低廉的价格,沃尔特敢肯定第二批货也会跟第一批一样被一抢而空,用不着大张旗鼓就可以卖光。而且,广告上可以登载已经使用了施蒂利康的银行的证明。哦,都算出来了,惊人地精确!

  当梅塞德斯驶近瓦兰金时,沃尔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跟目前的事毫无关系。

  白狐?白色是纯洁、真实的颜色。但是也是怯懦的颜色,不是吗?白旗?嘴唇都吓白了?等等。

  为什么不叫银狐呢?银色仅只是一种东西的颜色。

  沃尔特捋了捋他那一头稻草色的头发。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它都不会变白。但是现在他已经给自己重新施了洗礼,起了个新名字,一个更配得上他的成就的名字。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的前途。

  第二十五章

  来到巴塞尔的第二个星期,布里斯就叫来木匠,把那堵将谢尔特的办公室和这间UBCO小分理处的其他部分分隔开的墙拆了。他同时还把英格·胡费尔的办公室取消了。他自己坐在其他办公室人员附近的一张敞开的办公桌上。然后他把胡费尔解雇了。代替他的位置的是一位从鲁加诺来的名叫马里奥的年轻人。在之后的几周里,他又用从瑞士其他地方招来的新雇员取代了三名办公室人员。新雇员彼此都不认识,或者不了解巴塞尔。

  在八月末的这个早晨,当布里斯坐在办公桌边查阅着一小捆信件时,他不时地抬起头看看马里奥和其他新来雇员的工作情况。

  布里斯现在想,他们谁都不会说巴塞尔方言并不损失什么,因为从街上进来的大部分顾客都是美国人,想把他们在美国的UBCO份理处开的个人支票兑换成现金,或者用美元兑换瑞士法郎。说实在的,任何一家只做这种生意的银行肯定早就破产了。直到现在,分理处的开支还得当作公共关系开支销账,没有赢利,因为直到布里斯来时,这家分理处的唯一目的就是给观光客提供方便。

  不过,根据帕尔莫的计划,分理处的规模在这个夏天要有所增长,不能增长得太快,以免惊动巴塞尔银行家,但要足以证明已经派来了一个像布里斯这样的全职副总裁上阵了。

  对于这一点,布里斯主要是用英语印了一份漂亮的折页小册子。小册子已经寄给了住在巴塞尔五十英里范围内的每一个美国公民,并摆放在这一地区大中型宾馆登记台上的显眼的位置。在美国,小册子已经送到了大旅行社,正好赶上暑假的旅游高峰。小册子的标题问了一个相当有创意的问题:“全方位服务的美国银行加上瑞士的保密?”

  没错,小册子已经说服了读者,错不了。其基调是爱国主义加贪婪。

  结果是,定期存款骤升百分之二十四。个人贷款数量翻了两番还多。还有安全保管服务。还有欧洲债券投资,这是免税的。还有存单。其结果,到仲夏时,UBCO分理处的规模几乎翻了两番,而且全巴塞尔都知道分理处已经有一些令人满意的赢利。布里斯可以着手干那件他之所以被派到巴塞尔的真正的工作了。

  他看着马里奥的后脑勺。这位助理经理刚刚和一位美国空军将军的遗孀、一个马一样的老女人非常克制地谈完话。她把她的所有美国证券转成一张存单,值十万美元,需要用瑞土法郎支付百分之十的担保佣金。

  蚂蚌虽小也是肉。布里斯轻轻地笑了。在他的金融生涯中,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种数额的生意对他来说也是大生意。但是帕尔莫对巴塞尔分理处的梦想可要大得多。他已经提醒UBCO在瑞士以外的金融都市里的分行开始在巴塞尔分理处开发大规模的商业股份。

  慢慢地,当欧洲各地的跨国公司同意从UBCO的巴塞尔分理处获得瑞士法郎的贷款的时候,这笔生意就会落在布里斯的帐上。有些生意他得到欧洲大陆上去拉,有些生意从纽约和世界各地的其他金融中心送来,重点放在将跨国公司的钱通过UBCO巴塞尔分行转成瑞士法郎的帐户。

  这一部分计划的发展,布里斯用不着知道细节。几乎任何规模的美国有限公司的董事会里都有UBCO的人。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大棒加胡萝卜,更不要说最起码的诱人之处,那就是其公司和UBCO巴塞尔分行打交道的美国公司主管可以放心,他自己的私人资金是专家在经管,可以得到最大可能的免税收益。用这种和十几种其他的方法,公司生意便开始流入布里斯的分理处。

  而这一切,瑞士银行界都蒙在鼓里,直到布里斯决定公布他们正在做些什么。

  很显然,逐渐积累阶段的这块保密斗篷不能永远遮掩下去。甚至现在,布里斯都怀疑,他的一些新雇员可能已经偶然地了解到大的商业帐号正在UBCO巴塞尔分行的帐簿上落户。

  实际上,这条策略——帕尔莫的策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做出集中精力、通过挥舞小册子这样的公开手段来提高业务量的样子,于是UBCO就有了充分理由派布里斯这样的大将上阵。但这是虚的。

  在暗地里慢慢地积累成千万上亿的法郎才是那攻其不备。当帕尔莫觉得巴塞尔分理处大到足以现出真面目的时候,他会让布里斯对全世界宣布其资产现在已经达到——谁能预料这会是个多大的数字?还有客户的名单,会是多长的一串?

  一夜之间,当瑞士还莫名其妙的时候,UBCO巴塞尔分行会达到奇妙的临界质量的水平。然后就像鈈一样,它们会突然迸发成新的、神秘的、不一样的、复杂的而且总是非常保密的运作,其产出量会激增。

  通过一个极其谨慎的德国中间人,布里斯已经付了一笔七年租约的定金,打算租下距阿申福斯达特街几百码的一栋很大的新楼。等到了那一天,中间人靠边一站,崭新的、实力雄厚、联系全球的UBCO巴塞尔分行,其经理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电脑终端,包括视觉数字显示器,会以其实力和能力震惊巴塞尔。

  在欧洲的许多其他的金融都市里,最近申请调动的年轻的助理副总裁级的经理们已经得到消息,他们正被考虑调到一个重要的金融城市里担任新的职务。他们要做好准备在接到通知后十四天内动身。

  这些新来的人会被及早地安排到UBCO巴塞尔分行资助的跨国公司里面做董事。等到达到临界质量的时候,其力量和利润的爆炸性膨胀便产生自UBCO对其客户公司董事会的影响。什么也代替不了直接参与。

  有关这一新业务的记录和通信只经过他的手。有一套非常复杂的保密系统,可以保证巴塞尔分行里面没人能看到来信或者打印的布里斯的回信。

  他将信的内容口授在一台小录音机里,和一堆银行信函一起锁在一只公文箱中,留在德莱凯尼根旅馆,每天晚上七点钟有一个信使来把它拿走。

  公文箱经E-4超级公路被送到法国的斯特拉斯堡,在那里有一位秘书把信打出来,替布里斯签上名,装进贴着瑞士邮票的信封并封好。信使在半夜之前将信送回巴塞尔,寄出去,然后把空公文箱放在布里斯的旅馆里。

  客户、公司及其他UBCO分行的来函则寄到巴塞尔的一个信箱,除了布里斯以外,没人有信箱的钥匙。所以,这个系统尽管很复杂,运转得却很顺利。他每天早晨从信箱里取出的信件答复之后半夜之前就寄出去了。除了布里斯、那个信使、在斯特拉斯堡的法国秘书和帕尔莫之外,没人知道信函实际上不是在阿申福斯达特街分理处的办公室里处理的。

  通过这种方式,加上每次去信箱取信都非常小心,布里斯成功地为几乎所有的秘密保了密。帕尔莫对这套方法一直相当满意,对布里斯赞不绝口。

  “你现在正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瑞士人一样思考问题了,马特。”

  想到这点,布里斯笑了。这套方法实际上是马吉特发明的。一天晚上她脑子一转,不到五分钟就想出来了。

  对于UBCO业务中这隐秘的部分,马吉特给了他很大的帮助。至于她和他的主要竞争对手之一姓一个姓,他并不觉得什么。她和他接受的是同样的训练,也就是大部分学商业管理的学生所学到的那些一模一样的基本的伪善,即经济学中所谓的“美国态度”。这种观点认为,开放的市场是资本主义的最高形式,不受约束的竞争给绝大多数的人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好处,而且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相当多的利益,所以,孩子们,别那么贪。

  布里斯现在想到,这一官方的态度和现实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反差,而这种观点现在还在教,这不能不让他吃惊。在现实生活中,公司之间互相偷窃机密,结成非法阵线哄抬物价或者抑制供应,通过争夺代理权和合并接管彼此之间追得鸡飞狗跳,如果走了背时运,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乞求政府援助。

  但是马吉特,因为还没有在现代国际商业的角斗场中磨练过(但是这一天很快也就到了,只要她接管了家族的股权),还相信他们在哈佛教给她的东西。

  抑或是仅仅出于她对情人的信任,于是马吉特·施蒂利几乎什么都可以做,布里斯沉思着。

  这场偷情很奇怪,却是他过的最愉快的一个夏天。彼此之间色授神予,比他们俩希望的还要好。但是夏天一过,布里斯在好多事情上都得依赖马吉特了,这一点让他不舒服。

  他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欠像马吉特这样有钱有势的人的人情。布里斯相信她,却不喜欢欠谁那么多。他知道,就是这种让人心里痒痒的感觉,使他和帕尔莫的关系也变得有点古怪。

  除了打过半打电话之外,他们连面还没见呢。不过他在七月份的时候和柯蒂斯喝过一回酒,柯蒂斯给他详细地讲了谢尔特的事的全部经过。除此之外,他一直不急着进一步加强他和帕尔莫之间的关系。他在UBCO的事业可全靠这个人。有许多个周末他都和马吉特躲在他们找到的安乐窝里,而这些日子他都可以飞到鲁加诺,去山上朝拜帕尔莫那高高在上的隐居地。但是他没有。他不想和他欠着情的人靠得那么近。

  然而,他欠马吉特的情更多,现在却和她靠得那么近。

  布里斯坐在办公桌旁,酸溜溜地笑了笑。在他前面,马里奥已经和那个高个、消瘦、头发灰白的遗孀客套完了。当她在几份表格上签字的时候,布里斯朝她挥了挥手。马里奥把她领到布里斯的办公桌前为她的签字作见证签字,一道完全没有必要的手续。但是尽管布里斯有点儿不愿意接触巴塞尔附近的美国侨民,但是他不想对顾客显得不友好。

  他站起身来,说道:“哈根夫人,很高兴见到你。一切都满意吧?”

  “哦。”她皱了皱起了褶子的嘴唇。“百分之十我很满意。”她的笑声就像马在嘶鸣,牙床都露出来了。

  “我也这么认为。”他在两份文件上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还给马里奥。“方特拉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照料哈根夫人。她和我们是一类的。”

  布里斯看着两个人回到马里奥的办公桌。可能从某种角度上讲,这位形容憔。阵的老妇人和他是一类的。她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就在好几家跨国联合企业的董事会里供职,也是一位在商界的后廊里出没的穿草绿色军装的幽灵。他曾经是位准将,但是光靠他那点儿薪水,他是无法攒起十万美元,让他的遗孀以一张存单一笔存进银行。

  布里斯手里玩着刚才签字的那支笔,想着他自己年老的时候。他能为他的退休攒下多少钱?他和帕尔莫达成的协议是,所有超过一定水平的新业务,他抽取百分之一的代理佣金。这对银行来说可是非同一般的安排,但是帕尔莫却坚持把它作为“战斗补贴”。

  好是好,布里斯想,但是我并不想把我的余生都泡在巴塞尔的火线上,是不是?

  那么用在什么地方呢?做什么呢?一心一意地瞄准一件事情去做(布里斯接受的就是这样的训练),其麻烦就是他没有了其他的生活。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他们可以打高尔夫球或者其他的什么,但是一退休实际上就无事可做,只能坐在那里看着皱纹的形成。

  帕尔莫至少还在靠编织巨大的阴谋网来保持思维的活跃。布里斯上个周末在哥本哈根刚和马吉特谈到这一点。和这个夏天其他的旅行不同的是,这次是纯粹的观光,不谈正事。马吉特像一个导游一样拉着他逛遍了全城,领他看了所有旅游局要观光客看的地方,甚至还下到港口看了小美人鱼雕像。

  “如果一个人像你我一样只受过生意上的训练的话,那么培养一种旅游和观光的兴趣是很重要的。”

  布里斯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也知道马吉特很客气。她对音乐和艺术有浓厚的兴趣,这些布里斯是一窍不通。有钱人都这么培养他们的孩子,这是他们的特点,也是他们的聪明之处。以后,等马吉特上了年纪,她就可以做艺术资助人,倍受尊重,为施蒂利这个名字增添些光彩,顺便地,也避免她因无聊而发疯。聪明。

  看着马里奥送哈根夫人出银行的前门,布里斯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上了年纪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和谁共度晚年。

  在门口,八月的太阳使她单薄的身子在阿申福斯达特街的衬托下形成剪影。这位美国空军将军的遗孀朝马里奥发出很响的嘶鸣,又露出了牙床。

  第二十六章

  快到中午的时候,马吉特在进巴塞尔的路上,把借来的那辆跑车停在莱因河畔离公路很远的一块小草皮上。她已经在施蒂利城堡的办公室里忙完了工作,而现在离她开车出城还有几个小时。实际上是要在日落以后才出城。

  这个夏天过得很奇怪。她记得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投入过这么多的活力。她看上去要么是开着艾里希的那辆小老式车去什么地方,或者从哪儿回来,或者去见马特,或者去道别,或者从电话亭里打长途电话——

  在她的下面,一根圆木暂时地被一丛灌木给挂住了,湍急的河水搅起一个小泡沫漩涡。由于水不干净,泡沫就更加地蓬松。

  在莱因河的大部分河段上,工厂将工业废水倒入河中。当雄伟的莱因河流到巴塞尔时,其河水已经无法饮用了(巴塞尔自己的制药厂也要负部分的责任),艾里希对此总是非常气愤。

  她想艾里希了。

  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他或者和他说话了,而且这也不能怪她把注意力都投到了马特的身上。她好几次给艾里希打电话,听电话的都是邦特。邦特总是有话说,但总免不了散发出一种接近内疚的气味,在电话里都能闻到。显然艾里希自己忙个不亦乐乎,邦特编些借口说给正式的未婚妻和未来的洛恩夫人听总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打开皮包,在里面摸出那本她带着作日志的组合本。

  他们已经失去联系了,各自都忙着偷情。她想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她情人的身上,而只想和她的未婚夫偶尔说说话,这是不是太堕落了?马特会把它叫做“欧洲式”。她猛然在日志上写了起来。

  “马特冒犯人的时候他自己意识不到。含蓄,他不在行。商量事得找艾里希,而不是马特。”

  比如说爱,她想到。艾里希是情场老手。她又接着写道:“一起在巴塞尔长大。两只小囚鸟。囚犯在他们的牢房里养雏鸟,鸟也就成了囚犯。”

  她看着日志。丑陋的真理写在纸上也不会好看。丑陋的日志。她猛地合上日志,发出类似“啪”的一声脆响。

  在这个夏天,一切都似乎变了,有了马特,没有了艾里希。有了马特,这个夏天活跃过分。但是她还记得前几年那长长的、懒洋洋的夏天,艾里希和她还有几个朋友躺在河边,不停地啜着饮料,有气无力地闲聊着,打着软绵绵的坏主意,冒着有一半无一半的念头。

  在马特的世界里,没有漫长懒散的夏天。一个夏天只有两三周的假期,然后就得回去讨生活。但她以前从来不这样,艾里希也不。她和艾里希之间有某种她和马特之间永远不会有的东西,那就是无尽的悠闲。

  可能她得开车去艾里希家,再给他留个条?但是他该往哪儿给她打电话呢?这个夏天她也和他一样神出鬼没。对于出了囚笼的鸟,你又能指望什么。但是她还是想他。

  她还是去他家,哪怕只是向邦特问声好,再留个口信。

  出于责任感,而不是出于对家族的忠诚,马吉特走向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和邦特说了几句话,她就把玛格纳L-2停在艾里希的房前,走过桥来到大巴塞尔。她从莱因河岸的船码头爬上很陡的山坡,信步走过十六世纪的房屋,在那里,大学正在上课。有几个学生——可能是学艺术或者建筑的——坐在街边速写建筑物的门面、屋顶窗和屋顶线条的搭配,以及窗子或者门脸的式样。

  她进了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门,停住了脚步。和一切瑞士有钱有势的地方一样,这里显得那么乏味沉闷。门厅很窄。有几棵落满灰尘的棕榈植在丑陋的意大利花饰陶缸中。陶缸太小了。在一张普通的橡木桌后面,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用一支钢笔蘸着墨水缸里的墨水在一本登记簿上登记。灰尘和陈年的气味充满了马吉特的鼻孔。

  小老头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有事吗?”

  突然,在他那副金丝眼镜的后面,一双吃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施蒂利小姐。”他尖声叫道。他起身的速度太快了,一只膝盖狠狠地撞在桌子下面。他疼得脸都皱起来了。他嘴唇哆嗦着绕过桌子,拉开通向里间办公室的沉重的门。

  一般来说,马吉特应该关切地询问一下他的健康,或者至少是目下他膝盖头的情况。她没有,而是任凭大门在她身后关上,自己扫视着这个不久的一天将由她来发号施令的地方。

  一楼是公共业务区,更为简单。一排金融业务墙,玻璃封着的业务窗口后面站着业务员。不过,这里仅仅是为一些老客户提供的一个方便。施蒂利的主要金融设施都在巴塞尔其他地方。

  在业务窗口对面的墙边是一排小分隔间,由直通高高的天花板的蛋白玻璃隔开。每一个分隔间外面都有一个男秘书坐在一张写字台边。客户把分隔间用作各种目的,剪息票,讨论地产,检查保险盒中的东西,偶尔也用来打瞌睡。

  施蒂利有不少上了一定年纪的顾客,他们拒绝在银行设在城里其他地方的光可鉴人的现代化分行里面谈生意。正是为了这些老顽固,包括巴塞尔所有最古老的家族的老奶奶和老处女婶婶,17号的一楼才这么落后和怀旧。

  在她的鞣革航空旅行包中有一捆信件,回信需要打印并寄出去。五楼的两名秘书是分配给马吉特的。其中一个经常到城堡带些工作回来干。或者博多把信送到17号。马吉特很少踏足这个地方,因为她在这里觉得不舒服,不受欢迎,是个陌生人。

  她进了“上升”的电梯,并且伸出手掌挡住服务员不让他和她一道进来行使他唯一的作用,按下标着“5”的那个按钮。这项复杂的工作马吉特完全可以自己干。在五楼,当她出现在她的秘书和17号其他女秘书合用的大办公室里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严格地说,施蒂利不雇用女秘书。她们实际上是档案员、速记员和打字员。秘书的头衔是留给一楼的那些年轻的男人的。

  分配给马吉特的两个女员工一看见她,立刻蹦起身来。马吉特点了点头,脚没停,走到前楼俯瞰阿申福斯达特街的会议室。这是留给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来访经理使用的。他们像马吉特一样只是进来一会儿做点儿事。通常他们都是从香港或者纽约远道而来。

  马吉特在门口停住脚步,对两个秘书中年纪较大,和她差不多岁数,名叫安尼科的秘书说道:“给我五分钟,然后你们俩都进来。”一她想笑一笑,但是脸上的肌肉似乎锁住了一样。她关上会议室的门,迅速行动起来,拔掉藏在长桌下面和墙边放咖啡具的茶几上的麦克风的线。她检查了墙上相框后面、椅子下面和新安装的空调里面。要想跟上那些监视这个地方的白痴们是不可能的,而且,事实上她今天要跟秘书说的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但这是原则问题,而马吉特正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宣布这条原则。

  她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街道。从这个高度,UBCO分理处的玻璃门面有点透视变形,使人无法看见里面。她看了一眼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她的秘书们的午餐时间了。她打开门,招手叫她们进来。

  “安尼科,我把金融信函给你。”马吉特飞快地说道。“请坐。其他的是里索尔的,好吗?”

  两位女职员点了点头。她们坐在长桌边上,把她们的铅笔、钢笔和记事本排列成业务阵形。

  马吉特坐在窗框边,跷着二郎腿。她把所有的信函交给安尼科。马吉特知道,这一时刻对她们来说都很不自在,因为她们彼此之间个人接触极少。安尼科已经结婚,有一个孩子得了哮喘病。而里索尔……单身?

  她示意了一下安尼科的记事本。“首先,从法国来的信。这些信是一家香水公司要求提供二十年期的流动信用贷款。把我手写的两封信打出来。签上名寄出去。然后把下列备忘录送给公司贷款部的阿洛依斯·徐:关于香料厂的事,建议贷款计划以十年为限。在任何情况下,如果没有经过彻底的复查,都不要超过这个限度。这个行业变幻莫测,而该公司又没有显示出多少远见。”

  在她停下来这工夫安尼科抬头看了看她。“第二个备忘录给施蒂利化工的可瓦尔先生。关于香料厂的事,建议那家法国公司考虑从施蒂利贝尔分厂购买玫瑰油和茉莉花碱。请和徐合作。我们对法国人的贷款并不以他们向你订购大批的货为条件,但是他们也应该愉快地听听你关于施蒂利化工的工业反应剂的销售建议,尤其是酒精,和用以替代龙涎香固定剂的新合成品。”

  马吉特盯着她给安尼科的那堆信件。这些信的内容让她讨厌,但是她居然记得每一页信纸上那令人麻木的内容。

  “下面,关于客户信用卡的事,有三封回信要打出来,签字寄出去。然后是给迪耶特·施蒂利的备忘录:关于扩大施蒂利法郎信用卡使用权。就我们正在考虑提供信用卡方便的几类顾客,我们的研究人员提出了相当好的规划。这几类顾客是:每年挣两万五千法郎或者更多的职业女性;年薪三万五千法郎以上的经理的妻子;这类经理的遗孀;这类经理年满二十一岁的女儿。注意,其基本合同不是与承担财务责任的丈夫或者父亲的联署票据。这算不得什么方便,连新服务项目都不是。相反,这些应该是个人帐户,由每个持卡人按照自己的意图管理,支付正常的服务和债务维持费。”

  马吉特停下来喘了口气。她吸进一口气,却听见这口气呼出去的时候像是在叹息。迪耶特事先已经否决了这个特别的计划,尽管不是公开否决。现在就得靠她来推动这个计划了。她知道这事早晚会发生,但是她不想让自己的那种徒劳无益的感觉成为决定因素。

  “下面,”她对安尼科说,“你会找到一份长长的报告,关于在滑雪胜地开设一个新的连锁精品店,由一个米兰和巴黎的财团提出。弄好我已经写完的那几封信,然后寄出去,再把下面这个备忘录交给零售贷款部的里特克先生:这是基于短期应收账款让售的举债标高经营。这项计划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除非我们在母财团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建议我们要求参股百分之十,协商后可以定在百分之五。这样在零售收入最低的淡季我们也可以有一个稳定的利润底数。”

  她看着安尼科把她的话速记下来。然后说:“金融信函就这些。里索尔,你有一系列的短信,答复各种慈善及医疗研究基金会对我们的捐款的感谢。大约有一打。最下面有两项提案,交给施蒂利化工慈善协会的斯吕克先生。把它们和下面我要说的备忘录放在一个信封里:关于设立截瘫康复的大学教授职位,尤其是涉及到由于凝固汽油弹之类的化学武器所引起的大面积烧伤的研究,我认为这太荒唐,只会对我们的舆论形象不利。我曾问过大学,有没有可能另设一个研究项目,研究高产合成肥料,但不使用石油化工原料。这是积极的项目,如果成功,会使施蒂利化工得到舆论的好评。

  “至于第二项提案,关于一个旅行巴士剧团到小镇上巡回演出像莎士比亚、哥德和席勒等古典剧目,我已经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将听取组织者的意见。已经提醒了他们将演出剧目限制在瑞士中小学学习的剧本上。”

  马吉特说完了。当她看着年纪较小的那个女秘书笔录她的话时,一个嘴角翘起一个淡淡的嘲讽的笑。然后:“开一张五千法郎的支票给歌剧团,作为施蒂利弗捐给新的三毛钱歌剧的制作费。在这捆信的底下有一封附信。完了。”

  她看着两个女人收拾铅笔和纸张的时候,脸上露出稍微真诚一点儿的笑容。“你的小儿子怎么样了,安尼科?”

  安尼科吃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因为马吉特是背对着阳光照射的窗子,所以安尼科眼睛里明亮的眸子似乎闪着光。“他……他很好。”她结结巴巴地说。“新药挺管用。”

  马吉特点了点头。“里索尔,你的日子定了没有?”

  里索尔的脸红了。“明年六月,施蒂利小姐。”

  “要等这么长时间?”

  里索尔豁达地耸了耸肩。“他那个时候才毕业。”

  因为马吉特和里索尔说话,使安尼科有机会镇定下来。“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小姐。”她这时用一种崇拜的语调说道。“你把它们,”——她指了指那堆信函——“都记在脑子里了,每个犄角旮旯都记得。而且你还记得人。”

  “说实在的,人比……那个更有意思。”

  三个女人都笑了。“对我们来说,”安尼科用一种微微有点儿诡秘的语调说道,“最有意思的是知道什么时候……”她打住话头,想到有可能会出言冒失。不过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说了下去。“……知道你什么时候,啊,全在17号工作。”

  她强调了一下“全”字,以便让她的真实意思被听清楚。马吉特想,她的问题其实就是问里索尔定在什么日子结婚的那个问题的翻版。

  马吉特从窗台边站起身来,走了一两步,伸展一下腿脚。她转身看着下面的阿申福斯达特街,街上到处是去吃午饭的人。如果她突然看见马特,岂不是很走运?她等了一会儿,没人离开街对面的UBCO分理处。

  她转身对着安尼科和里索尔,说道:“不会太久。比我愿意的还要早。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很多的自由。以后,就没什么自由了。”安尼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的蓝眼睛在阳光中非常明亮。“对我们来说,再早也不嫌早,小姐。”

  好久,屋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马吉特发现她真希望刚才已经把所有的麦克风都找到掐断了。这间屋子像中了咒一样。没人动,也没人说话。两个女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马吉特第一次意识到,如果她控制了总部设在这里的家族的话,对别人也有意义。她一直都是从她掌权这个角度来看这件事的。

  但是就在刚才,她从安尼科的眼睛里看到她未来的胜利,她开始意识到她的计划对别人有多么大的意义。她和秘书之间这一次罕见的碰面,使她明白了如果她每天早上都得来这里上班,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以前一直是在度长假。

  “到吃午饭时间了。”她这时打破了咒语,说道。“别为了我耽误你们吃午饭。”

  她看着她们出去。她想请她们吃午饭,但是知道现在请为时尚早。总有一天她会带她们到德莱凯尼根旅馆的露台,请她们吃点儿特别的。

  夏天在炽热和美好的感情中结束了。这可能是个转折点。一个好兆头。好像是为了肯定这个好兆头,她看见布里斯离开了分理处,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朝旅馆方向走去。他健步如飞,就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巴塞尔人。

  马吉特点了点头。是个好兆头,没错。从现在开始,只会有好事。

  第二十七章

  艾尔菲在女主人长长的、空荡荡的书房里慢慢地逛着。窗外是种着树的草坪,通向莱因河。她一个夏天大部分时间都无事可做。她的女主人一反常态,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只回来呆上几天,刚好够处理完积压的信件,在她的航空旅行包中放进干净的衣服,然后又走了。

  她借了(而且似乎是长期地)艾里希先生那辆漂亮的小橘黄色跑车。那辆车驶上施蒂利城堡的车道时发出的声音很好笑。至于艾里希先生,正式的未婚夫,已经好几个月没在城堡里露面了。当然,有各种谣言。

  艾尔菲想知道她的女主人这个夏天在干些什么,但是想也白想。不管是什么事,可能都和施蒂利的生意有关。艾尔菲知道,只要她想,对她的商业计划她可以守口如瓶。那么,她的权力就更大了。

  艾尔菲看了一眼手表。去巴塞尔的船再过十五分钟就到施蒂利码头了。她有十分钟穿过草坪走到河边,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做的了。她收拾好自己的包,拿起那顶宽边软草帽,这是女主人送给她遮挡八月的太阳的。

  她半天的闲暇是从乘船行驶在莱因河上开始的。她答应她的室友在小巴塞尔的一家滨河旅馆里见面吃午饭,就在主城的河对面,一次轻松愉快的午餐,克里斯塔办公室里的某个男士为她们付钱。愉快。和克里斯塔一起吃午餐可没有什么便宜好占。她近来成了个大提问家了,总想了解关于施蒂利城堡的私事。但是可能那个人,单身,又不和克里斯塔约会,或许是个不错的消遣。

  夏天这几个月事情太少了。艾尔菲既想外国城市,又想外国男人。她想豪华宾馆的刺激,还有偶尔女主人买了但又去不了的戏票。

  这时,那艘小客船搅动着大股的水花靠岸了。水手将缆李灵巧地一抛,套在桩子上。他朝艾尔菲飞了一个吻,艾尔菲朝他点了点头。她上了船。一分钟之后,船飞快地离岸朝下一个码头驶去。乘船去巴塞尔通常比汽车或者火车快,而且更有意思,这当然取决于天气和一天中的什么时间了。

  她仍然把宽边草帽拿在身边,草在微风中摇曳着。这顶草帽她的女主人戴显得花里胡哨,艾尔菲戴则显得做作。她已经试着在镜子前戴过好几次了,就是没有胆量在公共场合戴。

  它单薄,它那蝴蝶一样的轻浮,它那耀眼的白色,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富有的环境,而不属于艾尔菲可以戴这顶帽子的地方。这让她很恼火,即使她和马吉特小姐一样苗条,一样高,但她似乎还是不能若无其事地戴上这样一顶帽子。

  十二点半的时候,船在连接两个巴塞尔的那座主桥下的码头靠了岸。艾尔菲走过桥,来到克拉夫特旅馆的户外咖啡店。这个小地方年轻的游客很喜欢,因为价格便宜,而且可以看到老城的风景。

  克里斯塔已经来了,坐在这家户外咖啡店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边,桌子上撑着一把宽大的布伞,上面印着一种开胃酒的广告。那个和她在一起的漂亮的年轻人显然不如克里斯塔年轻。克里斯塔只有二十五六岁。那人甚至可能比艾尔菲还要大一两岁,差不多三十了。他坐在克里斯塔身边,看上去个子不高。当他跳起身来迎接艾尔菲时,他可以站在伞下而不用低头。艾尔菲自己的高度使她对矮个男人没有多少兴趣。

  “……保罗·伊瑟林。”克里斯塔将这个年轻男子介绍给艾尔菲时说。

  马吉特·施蒂利的贴身女管家慢慢地坐下身来,若有所思,嘴里说着一般的客套话,但是心里却想着伊瑟林这个名字。巴塞尔是座老城,老实说罗马时期之前就有了。城里到处是古老的家族。伊瑟林这个姓几乎比施蒂利还要古老。和萨拉辛家族、梅里安家族、伯可哈德家族,甚至韦舍家族一样,都是巴塞尔的大家族。

  当然,这些大家族中现在还有破落,甚至玷污家门的分支,这也是很正常的。保罗·伊瑟林可能是个穷伊瑟林,没有什么有势力的关系,就像有数不清的费舍,都声称是出自真正的费舍门第。这就是为什么在巴塞尔人中间,查祖根要看姓的拼写。例如,人们只接受“韦舍,韦格利的韦”,意思是说“韦”是“韦格利”这个词中的“韦”。所以伯克哈德不允许自称是正宗的伯可哈德家族的后代。

  “保罗是我的同事。”克里斯塔·鲁赫用她那种小学教员式的口吻说道。“我们在黄金储蓄部的工作间是两隔壁。”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提到过他,所以艾尔菲就把它当圆场话来听。

  “真正的黄金搭档。”保罗补充道,同时转过漂亮的窄脸,于是只有艾尔菲,而不是克里斯塔,能看见伴随他这一幽默企图的眨眼。

  艾尔菲笑了笑,以表示哪怕是非常做作的诙谐也比没有强。她想博多了,想他那些粗鲁的乱七八糟的性玩笑。但是仅仅因为伊瑟林个子不高,没有趣味,就把他一笔抹煞,还为时过早。“我可以想像你们两个在你们的小山洞里面,整天数着你们的金砖。”她笑着说。“告诉我,在巴塞尔地下的深处,有没有侏儿①?”

  ①北欧民间传说中的一种生活在地下的侏儒,有超自然的力量。

  “当然有。”保罗回答说。“我自己就是半个侏儿。”

  还有半个是什么,艾尔菲心里问道。他回头对克里斯塔笑了笑。“你喝什么?”

  “白葡萄酒汽水。”克里斯塔说话的语调让艾尔菲意识到这姑娘在工作时间要这种饮料,胆子也真够大的。一小点儿白葡萄酒,用汽水稀释,对于在黄金储蓄部工作的人来说,这可真是胆大包天了。

  “你呢,小姑娘?”保罗在问。

  艾尔菲戏想到要一种更烈的酒,一种现代酒,像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或者非常干的马提尼。这可要比葡萄酒汽水贵出三倍,而且是伊瑟林先生付钱。第一次结识一个新男人就马上给他留下一个富贵嘴的印象,不能这样。如果你是瑞士人,就不能这样。

  “给我也来一样的。”

  伊瑟林叫来侍者,要了三份汽水,加冰。甚至是在伞下,这天也热得不正常。三个年轻人互相看着。

  看着他们,同时又看着自己,艾尔菲觉得特别得意。他们年轻,很吸引人(克里斯塔应该例外),可以出得起钱在克拉夫特吃一顿中档露天午餐。在巴塞尔做到这一切,是艾尔菲爬到了她所曾经梦想爬到的最高处。

  唯一能让她觉得更得意洋洋的地方就是国外的城市,当她打着施蒂利的名字把那些行李员、侍者和仆人使得团团转的时候。但是和女主人出外的这些旅行都像做梦一样。艾尔菲是个现实主义者,能够明白这一点。在巴塞尔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此地此刻,这顿在阳光灿烂的莱因河畔的午餐,看着城市美丽的景色,新认识一位名叫伊瑟林(这名字颇有含义)的男士……这就是艾尔菲所能达到的高度。

  她看了一眼保罗·伊瑟林。根据当代法国时尚来看,他也太单薄了,塌胸,穿着一件几乎是透明的材料做成的紧身衬衣,一件相当耀眼的浅色夹克,对于在黄金储蓄部辛勤工作的侏儿来说,这也太摩登了。不过,当然那可能是个瞎话。他不是银行职员,这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察觉到她在审视他。他把眼睛稍稍转了一下,可以更直接地看着她。如果只有他们俩的话,可能他会……

  “你家小姐,”克里斯塔·鲁赫那细声细气、让人揪心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她还好吧?”

  艾尔菲耸了耸肩,但是正好传者来了,省得她回答了。三个年轻人一声不响地举起杯子,互相敬了酒,啜了一小口他们的白葡萄酒加苏打水。艾尔菲注意到没人大口喝酒。第一口酒是礼节性的,不管天有多热,人有多渴。伊瑟林如果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很有教养。博多会一口喝下半杯,像粗野的牲口一样心满意足地喘着粗气。

  “你……啊……”伊瑟林停了一下,好像是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你给……啊,施蒂利家工作,对吗?”

  “给施蒂利小姐。”

  他很有气势地点了点头。“不错的机会。”

  艾尔菲看着他。什么机会,她想知道。他话里有话。“如果是旅行,没错。”她很谨慎地承认。

  “当然不是过去这几个月。”克里斯塔用她那尖尖的、像优秀小学生在课堂里背书似的声音叨叨着。“她大部分夏天都不在城里,是不是?”

  艾尔菲点了点头,呷了一口酒。克里斯塔有一段时间对马吉特小姐的出没非常感兴趣。开始,在夏天之前,当这个姑娘开始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艾尔菲还全部回答。但是问的东西太多了,艾尔菲回答的时候就不得不谨慎一些了。克里斯塔似乎是中了马吉特·施蒂利的邪了。可能是出于对女豪杰的崇拜或者仅仅是出于好奇,但是显然,对于艾尔菲的雇主,她想了解的比艾尔菲认为她应该知道的要多。

  几个星期前,在回答另一轮无休止的问题时,艾尔菲终于不客气地告诉克里斯塔说马吉特小姐的事与她无关。由于口气强硬,那姑娘哭了起来。问题也就没有了。

  “一个女人,”伊瑟林这时用他那话里有话的腔调说道,“毫无疑问,一定在全欧洲有不少的事,你说是吧?”

  艾尔菲扬起眉毛。“我想是的。”她停了一下说道。

  “我用‘事’这个词有两层含义。”伊瑟林又出口入耳似地压低了嗓门补充到。

  艾尔菲接着啜她的饮料。富人经常追问他们的雇员这类无礼的隐私问题,她的女主人却从来没问过,她很感激。她从来就不想知道艾尔菲的男人,艾尔菲反过来对马吉特小姐的爱情生活也仅仅是微微有点兴趣。艾里希先生当然是另一回事。总有一天,当这位著名的登徒子娶了马吉特小姐时,她就得和他生活在一栋房子里。不过在那儿以前,这个问题都不是那么迫切地需要注意。

  这时她故意冷冷地问道:“你是不是说马吉特小姐是个放荡的女人?”

  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伊瑟林的脸居然白了。在他还没有找着自己的嗓子之前,手就已经开始摇起来了。“不是的,我尊敬的小姐。”他说道。“这种念头太荒唐了,不可能的,是不能容忍的。”

  “那么这事又是什么意思?”

  “想开个玩笑没开好,仅此而已。”

  而且是专开烂笑话,她自己在心里加了一句。但是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放了。“我可以想像,”她说道,“在这个城里关于名人都会有些什么谣言。庸俗。让人讨厌。”她转向克里斯塔,决定把她也扯进来。“是不是,克里斯塔?”

  “是的,当然。”她的室友附和道。“保罗只是——”

  “我对俏皮话不在行。”伊瑟林承认道。看着他一脸的惭愧,艾尔菲禁不住笑了。他是个子矮,笨嘴拙舌,但他……逗人喜欢。

  三个人静静地喝着酒。一艘大马力快艇轰鸣着溯河而上,后面拖着一个穿着比基尼式三角短裤的男人,那人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船尾掀起并扩散的浪头上跳跃,前后翻着身,全凭一只滑水板。

  几个餐客走到栏杆前看着他。这就是巴塞尔,艾尔菲心里想,令人激动的国际都市巴塞尔,今天在这里每个人生活中最大的事就是有人于周中在莱因河上滑水。周末的河上挤满了滑水者,但是周中出现了一个滑水者,就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当人们挤靠着栏杆,猜测是哪个傻瓜在吃午饭的时间滑水的时候,午餐也没人吃了。

  克里斯塔也加入到那群傻瓜中了,但是艾尔菲满意地注意到伊瑟林没去。他坐在那里,慢慢地搅着他的饮料。他似乎感觉到了艾尔菲的目光,一抬头,正好和她的眼睛对视。

  “你一定要原谅我刚才说的关于你老板的话。”他用一种微微有些不一样的语调说道。那语调有点儿特别,有一种让艾尔菲有点儿心神不安的感觉。“当然,每个人都对施蒂利小姐这样的名人好奇,尤其是像我这样在她的企业里工作的人。”

  艾尔菲点了点头,但是突然有一种心里没底的感觉,好像被重新介绍给伊瑟林,而且发现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们的目光锁在了一起,好像他们分享了什么共同的奇怪的秘密。

  伊瑟林用柔和平稳的声音说道:“有些人甚至出大价钱买你老板的秘密。”他停了停,淡淡地笑了笑。“你不吃惊吗?”

  滑水者的什么花招引起了一阵大笑。艾尔菲发现自己无法把眼睛转到河面上看看是怎么回事。她似乎不仅仅是和这个她刚刚认识的男人被一种心照不宣锁在了一起,而且,是一种带有负罪感的心照不宣。

  越过伊瑟林的脸,从某种奇怪的角度,她可以看见艾里希先生家门前停着的那辆小跑车。她头顶上的太阳很辣,特别强烈地照射着。在这让人特别没有精神的时刻,整个巴塞尔都展现在她的眼前,整个星期四的下午都无所事事,如果她愿意,可以像位有闲女士一样轻浮地度过这个下午。

  “你看见那辆车了吗?”她突然说道。

  伊瑟林转过头去。“艾里希·洛恩的,是不是?”

  “哦。”艾尔菲尽量掩饰住声音中的失望。她本想告诉伊瑟林那辆车是谁的,好在这个颇有优越感的人面前占些上风。

  “那辆车他早就有了。”他接着说道。“可能在大学里就有了,我想。”

  “你和他一起上的大学?”

  “艾里希在大学里读了多长时间,我就和他同了多长时间的学。”伊瑟林说。“他有个习惯,总让自已被学校开除。”

  艾尔菲严肃地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位的确是伊瑟林家的伊瑟林。而且他似乎对她非常感兴趣。不是克里斯塔,是她。对于这样的兴趣该作何想呢?照老办法?但是保罗·伊瑟林可不是博多那样的人。可能,毕竟还有男人对她感兴趣而又不想立刻就把她扔倒在床上。但是他个儿太矮了。

  “……那里,牡蛎色的那辆。”伊瑟林在说话。

  “你说什么?”

  他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刚才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而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能让你刮目相看呢。”

  艾尔菲朝着伊瑟林刚才指着的方向望去,问道:“那是你的车吗?”那辆车比艾里希先生的车更长,底盘更低,样子更现代。

  “是辆美洲虎。”伊瑟林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E型美洲虎。挂到三挡时可以跑两百。”他捏了一下她的手。“现在,你对我刮目相看了吗?”

  “没有。不过对你的车倒是另眼相看。”

  伊瑟林颇欣赏地笑了起来。艾尔菲发现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她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找到一个能欣赏复杂谈话的人。而且他对她很认真。他这个阶层的男人没有谁抓着别人的手不是认真的,当然,不是公开的。轻轻地,艾尔菲把手从伊瑟林的手中抽了出来。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在凉爽的遮阳伞下,那目光出奇地火辣。艾尔菲已经决定绝不第一个转开目光。如果他的目光像烈火一样,她则为自己保留了几分。在这目光之下,她庆幸自己有此巧遇。本以为克里斯塔只能带来某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但是这个人却完全是另一码事,可能就是她没抱多大希望寻找的那个人,可以把她从她这个阶层的所有博多中解救出来的人。

  “是的,”他在说,声音很轻,但是目光却更炽烈了,“毫无疑问,这次是雇员比雇主还神秘、还迷人。”

  艾尔菲的眼皮轻轻地垂下来。“你对马吉特小姐了解多少?”

  “我要了解的不是马吉特小姐。是你。”

  “我好像记得什么关于……有人愿出大笔的钱想更多地了解她。”

  伊瑟林淡淡地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这漂亮的面孔后面还有这么好的记性。我刚才说了吗?”

  艾尔菲点了点头。“而且你还问我吃不吃惊。”

  缓慢地、平稳地,就好像天生就会这个动作似的,艾尔菲把那顶奢侈的草帽得体地戴在了头上。让伊瑟林知道她至少也有那么多的教养。她现在从她的心影中和他说话,她成了女性迷窟中的女巫。

  “会吗?”她挑逗地问道。

  第二十八章

  就星期四来说,到中午一点,德莱凯尼根的廊式餐厅里已经是相当挤了,可能有一半是出得起钱的游客,一半是当地的商人。

  然而就在那边的那个角落里立着一张供四个人坐的桌子,和其他的桌子分得很开,周围有一块特别大的空间。不论有多少预订了座位的或者没有预订座位的有钱的顾客盯着领班要桌子,那张孤立的圆桌还是空的,桌上那块白色的台布在炽热的阳光下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桌子上摆着的银器闪着光,玻璃杯射出炫目的光带。

  一点十五分整,两个人分别从稍微不同的角度朝领班走来。两个人从体形上看几乎没有相同之处。一个个头高,三十来岁;一个矮,六十来岁。但是两个人都有一副宽下巴,这至少说明两个人都相当固执,如果说明不了别的话。

  迪耶特·施蒂利比马修·布里斯早一分钟走到领班面前。领班本来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好像上过浆似的,一见施蒂利,便一下子在众人面前化了,变成一堆奴颜婢膝的肉冻。头不停地点着,脊梁骨也弓了起来。他把施蒂利领向角落上那张孤零零的桌子。当他引着这一个人的游行队伍向目的地进发的时候,自己好像在前面撒着无形的玫瑰花瓣。

  看到这出闹剧,又从见过的照片上认出了施蒂利,布里斯于是干脆跟在老头的后面,就好像阻挡手后面跟着的持球员。

  两个人都坐了下来。施蒂利特意使阳光从他后面射来,这样布里斯的眼睛就戗着光。施蒂利知道过一会儿太阳的位置就会改变,投下一道阴影,这把戏也就玩不成了,但是现在还是值得玩的。

  他慎重地决定深入虎穴,打电话请布里斯吃午饭,因为施蒂利自己的情报网没有探听到关于这个美国人的任何有用的东西。施蒂利的各种特工,包括职业的和像克里斯塔·鲁赫这样业余的,送来了大量的关于行踪的报告和窃听到的电话谈话。但是迪耶特·施蒂利一看就知道都是些废话。

  他在法兰克福、布鲁塞尔和伦敦的分行连续发来否定的情报。在金融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以影响到UBCO巴塞尔分行的事情发生。当然,这家分行在提高针对美国人的服务上做得很出色。但是这块市场很有限。这么做虽然可以理解,但不会只有这些。

  一句话,当迪耶特·施蒂利像祖父一样目光炯炯地看着布里斯地时候,他提醒自己,帕尔莫的大计划绝不仅仅是扩大UBCO在巴塞尔的业务。这个计划里面藏着什么,藏得非常深,坐在我面前的这大块菜牛肉也未必知道。

  “太热了,是不是,在八月份。”施蒂利用他那语法正确发音糟糕的英语对年轻人说。

  “确实热。”布里斯同意道。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很不舒服。但是他也看到影子在移动,过一会儿他就可以解脱了。他看了一眼河对岸,水边有几家旅馆,人们坐在户外阳伞下的桌子旁。“他们看上去挺开心。”他说着,指着河对岸的用餐者。“丰富多彩,对不对。”

  施蒂利谨慎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根据他的命令,在克拉夫特旅馆的露天咖啡馆里,此时此刻,鲁赫姑娘、他的手下人伊瑟林和马吉特·施蒂利的贴身管家正坐在那里。他眯着眼睛,但是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看不清这三个年轻人是坐在哪张桌子边。

  他稍微转了转身,仍然眯着眼睛以便看得清楚些,他注意到了即将成为他侄女婿的洛恩的那辆愚蠢的橘黄色跑车。他想那辆车是停在艾里希的房前的。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个主意,于是几乎还没把一切想好就说开了。

  “你看见河对面那辆橘黄色的车了吗?”

  “看见了。”

  “那是艾里希·洛恩的车。你见过他吗,布里斯先生?”

  “洛恩?我不记得这个名字。”

  “他是我侄女的未婚夫。你见过我的侄女马吉特。”

  迪耶特·施蒂利给了这个句子一个降调,把它从一个疑问句变成了一个陈述句,而又不让布里斯知道它到底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施蒂利已经掌握了在好几种语言中使用这一技巧,不过在英语中使用这个技巧有些生疏。这种技巧是提出明确的信息而又不肯定它,这就让对方不好意思彻头彻尾地说瞎话。

  “是的,没错。”布里斯说道。“就在这家旅馆的餐厅里。她要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吃午饭,但是她未婚夫没来。”

  “那就是艾里希。”施蒂利咯咯地笑着说道。“他是个非常喜欢冒险的年轻人,充满了勇气,就是很不守时。这当然不是你第一次遇到马吉特?”

  这重音又落在了疑问句和陈述句之间。施蒂利继续探着这层关系,希望能让布里斯编个谎。在这些事情上,提问者从谎言中得到的东西比从实话中得到的要多。

  “在哈佛,”布里斯承认道,“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

  “对,哈佛。”对布里斯的实话实说,施蒂利尽可能地掩饰住一脸的不快。要是布里斯说谎,就说明他和马吉特之间现在还有见不得人的来往。“我想我们所有的麻烦都来自你们的哈佛学院,布里斯先生。”

  “大学。”这个美国人纠正道。“我们读的是商业管理研究生院。”

  “对,没错。”施蒂利可以听出他的声音中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他缓缓地、平稳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但是,如果我说错了请给我指正。难道不是在美国的大学里面,妇女解放之类的新观点,被所谓的,创造出来了吗?”

  布里斯啜了一口冰水,看着领班把菜单先给了他的主人,然后又给了他。他们点了菜。“不过,我们同情你们,”施蒂利又轰隆隆地接着说道,“但我们不允许你们把这些问题进口给瑞士。”他露出一副快乐的表情,又让他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表示当他开玩笑的时候,他没在开玩笑。

  年轻人似乎没明白。他有点儿倔头倔脑地解释道,既像是对施蒂利,也像是对他自己。“问题是甚至大多数妇女都不能理解这个问题,更不要说男人了。所以,如果这是个问题的话,就是个普遍的问题。妇女长期受到压制,男人则变成了典型的肌肉发达的傻瓜,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内疚。”

  迪耶特·施蒂利让这一席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在一阵耳旁风中飘散。“我的一些英国朋友喜欢年轻姑娘用鞭子抽他们,”他说道,“他们告诉我这种受虐待狂在他们那里的男人中间很普遍。你们那里也普遍吗?那种被女性奴役惩罚的窃喜?”

  布里斯更是一脸的雾水。他合上菜单,把它放到一边。“时不时地可以读到警察袭击这样的地方。怎么了?”

  “这就反映了你所说的内疚。如果男人把女人奴役了这么长的时间的话,他们的内疚感自然就会产生这种反常的欲望,让女人来羞辱主宰他们。我们瑞士人,”他接着飞快地说道,“则没有这种软弱怀疑的幻想。我们让我们的妇女呆在她们该呆的地方,因为她们就该呆在那里。这不是我们要这样,而是天意安排。”他皱了一下眉头。“是这个词吧?上帝安排妇女生孩子。他把她们的生活限制在这件事和围绕着这件事的其他事上。天意,对吗?”

  “在瑞士。”布里斯补充道。

  “你说什么?”

  “在瑞士你们正把它变成你死我活的斗争。在法国或者德国或者美国也肯定有同样的问题,但是不管怎么说,妇女会得到承认,哪怕是要经过激烈的斗争。但是瑞土男人在这件事上只有一种玩法:不许输。”

  “什么意思?”

  “不许输。我以前是踢足球的,哦,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橄榄球。我们以前有个不许输教练。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脑子的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里都不允许有他的队有可能输掉一场球的念头。大多数教练都喜欢做出这副样子,但是你知道他们是人,输球的念头还不至于让他们得心脏病。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他们的座右铭。不许输的大麻烦在于,当你真的输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它就让你只剩下找绝命索的份了。不许输也就一头跌下来,摔得粉碎。”

  迪耶特·施蒂利靠在椅子背上,看着他的午餐餐客。他本来是准备和一个相当没有人味的人谈话,跟大多数银行家一样,一个摆弄着数字,用鼻孔哼出利润,尽可能地把它加到最大。但是除了对贪婪透彻的理解之外,这种熟练的操作根本用不着思考人性。

  “布里斯先生,”他说道,这时,熏鲑鱼上来了。“我想把你当作我的知心人。你是个有感情的人。我从内心里非常讨厌那些我每一周的每一天里都得打交道的没有灵魂的银行家。你了解人的心。对你,我想我可以无话不说。”

  “说什么?”

  “我的宝贝,可爱的侄女。”

  从布里斯切下一块鲑鱼然后把它送进嘴里的方式,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对这个问题是感兴趣还是觉得无聊。施蒂利第一次希望这个粗大的杂种是施蒂利这边的人,而不是帕尔莫和他讨厌的UBCO的人。可能还有一个办法……?

  “告诉我,亲爱的布里斯,有没有人跟你解释过《废除父权制法》?”

  年轻人皱了一下眉头,摇了摇头。“你能翻译一下吗?”

  “解释比翻译要容易。”施蒂利向他保证。“有一条法律已经统治我们几百年了。甚至在成文法出现之前,我敢肯定。早在十三世纪瑞士结成了第一个防御同盟的最初的阶段,这条法律就有了。这条法律很简单:在任何一个家庭里,最后的发言权在丈夫。”

  “最后的发言权?我不明——”

  “问题不在法律上。”施蒂利很粗鲁地继续说下去。“问题是现在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运动,要把这条法律从书本上抹掉。如果成了,那么每个家庭里丈夫有选举权,妻子有选举权,每个成年的孩子有选举权。你听过这种荒唐的事吗?”

  “听过。”

  “而且更荒唐的是,”老头又接着说道,“政府实际上正在准备,一旦法律生效,就建立一个……一个……一个机构,”他气急败坏地说,“帮助这些孩子去投家庭票。一个顾问局,”他用嘲讽的语调补充道,“指导,都是现代社会学假仁假义的胡说八道。你能想像这种极其愚蠢的行为吗?”

  “能。”

  “那好。”迪耶特对他的熏鲑鱼说道,并且一下子把它消灭了。

  对于这次费了些周折安排的会面他既高兴又担忧。和敌人打成一片是情报工作中的大忌。这种事只能在最高级别上做,像总统们和首相们在最高级首脑会议上的交往。当然,从某种角度上讲,这就是最高级会谈,尽管坐在桌子对面的应该是帕尔莫,而不是他的手下人。

  如果是跟帕尔莫的话,他可能就无法这么从容不迫了。那种给他的熏鲑鱼下毒的冲动可能强烈到根本无法克制。但是这儿的这个蠢货却好办,这个橄榄球手,这个大块头,他的大脑已经被女人彻底擦过、洗过、冲干净了。他听说美国的男人都被他们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百闻不如一见。瞧他讽刺不许输的想法那劲儿!似乎他生活中的女人还没有往他的脑子里灌输不许赢的哲学。

  当熏鲑鱼的盘子被收走的时候,他说道:“那么你们就让女人——用新名词怎么说来着?——做她们的事?”

  布里斯靠朝后面,啜了一口葡萄酒汽水,然后说道:“施蒂利先生,你还能怎么样?”

  第二十九章

  当柯蒂斯上了濒临鲁加诺湖的那条连绵的悬崖公路时,他放慢了速度,一直到斯布伦戴德皇家宾馆。他把车停在那栋正方形的盒子一样的老式主楼旁。这栋主楼高高地耸立在悬崖的上面,可以看得见湖对岸的风景。

  客房登记员将一张登记卡推给柯蒂斯,然后在一堆信件中找着。“给你,先生。”他递给柯蒂斯一个宾馆信封,取回填好的登记卡,打了个响指叫来行李员。“根据你的要求,先生,我们给你安排了一间后房。那里安静得多。”

  柯蒂斯点了点头,撕开信封。“小家伙。下午五点以后打电话来。爹。”只有两个人给柯蒂斯写信称他小家伙,并署名爹。一个就是他在UBCO银行纽约世界总部的顶头上司。第二个就是UBCO董事会的名誉主席,半退休的传奇人物伍兹·帕尔莫,他就住在离鲁加诺不远。

  在他的房间里,他付过行李员小费。“请来杯矿泉水,”他说,“加冰。”

  “好的,先生,要不要我送些威士忌来?”

  柯蒂斯一脸不高兴地看着这位语言学家。“不。我自己带着走私酒。”

  行李员的脸上掠过好几种表情,最后变成了服服帖帖的表情。“就按你说的,先生。”不到一分钟他就送来苏打水加冰,然后知趣地没有磨蹭着再要一份小费。

  柯蒂斯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他给自己兑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躺在床上慢条斯理地呷着他的酒,好像是打算让这琥珀色的液体细水长流地淌过他的喉咙,一刻也不停。在给帕尔莫打电话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打算这么喝上两次。

  “小家伙?”帕尔莫问道。“是你吗,小家伙?”

  “是,爹,”柯蒂斯用厌恶的声音答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来这儿吃晚饭。你多久能来?”

  “给我一个小时打个盹。我大概六点或六点半离开这里。”

  “好。你知道路。在这儿过夜。”

  “可是,我——”电话挂了。倒不是因为帕尔莫的粗鲁或者傲慢——尽管柯蒂斯从来就没见过哪个银行家没有这两种品性的,不管他们想方设法装得多么正常——而是在柯蒂斯的工作中完全没有必要使用通过宾馆交换总机的公开电话线。人们有可能在任何一点上窃听粗心大意的谈话所透露出的任何一点零星的情报。打了个盹之后,他为这小憩付了一天的房租,然后离开了斯布伦戴德皇家宾馆。

  鲁加诺湖,意大利和瑞士著名的前阿尔卑斯山湖泊之一,还包括科摩湖和马乔湖,其形状有点儿像一个勾号,一个V字形,但有一边要长。深入水中形成了这个勾号的那座半岛起自鲁加诺城,但在其最南端则到了风景如画的摩科特城的一点。摩科特城位于意大利和瑞士伸出去的一小块地方,对着窄窄的湖面。

  在六点一刻时,柯蒂斯开着他那辆蓝白色的菲亚特驶下半岛,朝摩科特开去。一艘小船穿过湖面,载着游客到各个停靠港,并且将赌客渡到一座意大利人称之为康皮奥的一小块封闭的飞地上。在这个邮票大小的地方唯一的行业就是赌博。

  柯蒂斯记得以前去过一次鲁加诺,那里也可以赌博,但是只能按典型的瑞士方式赌,每注不能超过五法郎。真正豁出命来的赌徒绝对可以在康皮奥破产得更快,而且也的确如此。

  柯蒂斯不是赌徒,也不酗酒,至少还不那么严重。这个瘦小的、金黄色头发、难以归类的男人四海为家,很难把哪座城市当作自己的家。叫他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自由的时间就用来观光、但是除了根本不想回美国之外,柯蒂斯说不上更喜欢什么地方,而不喜欢什么地方。他到处都有事干。

  像所有的大机构一样,UBCO也有自己的情报部。柯蒂斯被分配负责欧洲的业务,通常都是些例行的工作,像追查在绝经期的副总裁的挪用公款的行为,或者贷了大笔款给经营不利的客户。

  远处,两艘钩索单桅小帆船在湖面上优雅地前后追逐着。这一带房子的建筑风格都是阿尔卑斯山式的,大坡度屋顶和棕斑半木制结构。不少房子看上去是崭新的,不知是谁的度假别墅,建筑式样散发着浓厚的田园气息。柯蒂斯的右边,陡峭的山峰俯视着公路。在湖边的公路上通常只够两辆车小心地错车。

  在还没有到达摩科特城的最高处时,柯蒂斯把菲亚特驶离主路,开上一连串非常陡峭的之字形公路,连爬了十五分钟的坡,来到了构成半岛最高峰的峰顶。从某个地方开始,路一下子窄得只有一辆车的宽度。帕尔莫的国土到了。

  在傍晚凉爽的空气中,松树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柯蒂斯停下来,看着下面远处的湖。他站的地方太高了,于是湖看上去似乎是画上去的,好像是幅地图。

  转过两道弯,路在一个门房前变成了水泥路。柯蒂斯下了车,拿起电话。“喂?我是柯蒂斯。”

  “好。”帕尔莫的声音说道。门发出嗡嗡声,开了。他开车行驶在成行的雪松和红豆杉之间,绕过整座山峰的最后一道坡,前面他已经可以看见一栋房子了。

  柯蒂斯认为,对于像帕尔莫这么有钱的人来说,这栋房子太小了点儿。石头墙砌到窗台那么高,然后一直到屋顶都是粗糙的雪松板条。这房子看上去就像隐士的藏身之地,一个有钱的隐士,当然不是国际知名的帕尔莫。

  上次来,柯蒂斯记得这栋房子有三间卧室,余下的是一个非常大的起居室,围绕着一个宽敞的壁炉和厨台。价值不菲的绘画这儿挂一张,那儿挂一张。房子的一面墙全是玻璃,通向一座阳台,帕尔莫正在那里朝他懒懒地挥着手。

  “看见你真高兴,小家伙。”

  “我们现在能不能免了这个称号?”

  帕尔莫的笑声即使在远处听也很紧张,倒是不刺耳,但很拘谨。等柯蒂斯上了石板阳台,他站了起来。“欢迎。”

  他们握了握手。柯蒂斯觉得帕尔莫看上去比去年老了。帕尔莫一直不胖,高个,六英尺还多。窄脸,只要再瘦下几磅就可以现出脸皮下面的头骨。高高的前额看上去晒黑了。他冲柯蒂斯笑着的时候,深灰色的眼睛微微眯着。“你看上去不错。”帕尔莫说。

  “你也一样。还常打网球?”

  “不多。我的伴儿这周不在。你还记得她?”

  “啊,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好。”帕尔莫依然笑着说。“你不仅说谎,还说得含蓄。不管怎么说,她常在房子后面的网球场上把我打得筋疲力尽,不过这几天她不在。我两个儿子都在这儿,你知道,但是这两个懒东西没一个肯跟我上网球场的。你怎么样?”

  柯蒂斯皱了一下眉头。“你儿子在这儿我们能谈话吗?”

  “哦,他们今晚不在。”帕尔莫解释道。“其实,他们今晚下山去鲁加诺找姑娘去了。他们可以呆到八月末,然后回学校去。他们的姊妹可能明天来。这年月什么都说不准。孩子们不愿意花很多时间让他们的父母知道他们在哪儿。”

  “那么今晚就只有我们?”

  “还有厨子和管家。但是他们住在网球场后面自己的地方。”的确是个帕尔莫大院。

  “这个山顶是你的,是不是?”

  “大约有四百英亩。”

  “你到底是怎么着瑞士人了,他们怎么会卖给你?”

  “通过一个瑞士中间人买的。”帕尔莫说。“苏格兰威士忌,对不对?加苏打?”

  柯蒂斯点了点头。他跟着帕尔莫走进那间巨大的起居室,看着他兑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你现在是合法居民了吗?”

  “一年前获得许可。不容易啊,因为他们对我买得他们的神山山顶的做法还耿耿于怀。但是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转到了鲁加诺银行,他们的心也就软了,瞧,他们就给了我居住权。现在要出风头可难多了。”

  “那么你是按照当地税率上税了?”柯蒂斯问。

  “对。你是查户口还是怎么的?”

  柯蒂斯作出一副“基督啊我是自讨苦吃”的面孔,接过他的酒。“不过是天生爱打听罢了。”

  “你爱打听,我的孩子,可是有了名的。”帕尔莫没有带着他回到外面的阳台上,而是在一长溜麦斯·凡·德·罗①“巴塞罗那”椅子上坐下。这种椅子全由不锈钢和棕色软皮制成。他向又大又矮的咖啡桌另一头的一把弹簧更软的椅子摆了摆手。

  ①麦斯·凡·德·罗(188—1969),德国著名建筑师。“巴塞罗那”椅是他为巴塞罗那国际博览会德国展厅设计的著名家具。

  柯蒂斯一屁股坐在那把椅子上,立刻就开始担心怎么才能别睡着了。帕尔莫就有这本事。他的作风随意,椅子又软,这又是他喝的第四杯酒了,而且他一天都在赶路,火车、飞机、汽车,伦敦、巴黎、米兰。柯蒂斯把眼睛瞪得出奇的大。他决定不跟帕尔莫耍什么花招。帕尔莫比最聪明的间谍还狡猾,那可是出了名的。

  在帕尔莫身后的墙上挂着四幅油画,装在相当简易的木条框里。有一小幅他认出是前滴画画派的波洛克①的作品。两幅毕加索的作品。第四幅柯蒂斯说不出是谁的。他盯着那幅画盯得眼睛都呆了。

  ①杰克逊·波洛克(1912—1956),美国画家。因其作画是将颜料滴淋在画布上而成名。

  “如果我要杯咖啡不麻烦吧?黑咖啡,不加奶油或者糖。”

  “蒸泡咖啡行吗?”

  “太好了。”他看着UBCO的最高首脑站起身来,开始在厨房区摆弄一台大型的饭店用蒸泡咖啡机。帕尔莫把钢杯擦干净,填上黑咖啡沫,压实,把它拧在机器上,拉下开关,让蒸汽从机器里喷出来。他及时地把两只小杯子放到两个咖啡嘴下面,刚好接到第一滴纯纯的咖啡因。一分钟后,他拿着杯子回到起居室,递给柯蒂斯一杯。

  帕尔莫看着他喝光了他那杯,又把第二杯也给了他。“一直在忙?”

  “我想停止对布里斯的监视。没人盯他的梢了。和谢尔特那件事也只是一次侥幸。”

  帕尔莫冷冷地笑道:“随便一个心脏病就万事大吉了吗?你们这些人都一样。”

  “我们这些人?”

  “你们搞情报的。你们就喜欢干净利落地把文件归档,然后忘在脑后。”

  柯蒂斯想找个理由。他不知不觉地靠在椅子背上,盯着一幅现代绘画有很长时间。然后:“我想是某个拿施蒂利工资的人干掉了谢尔特。像职业老手干的。验尸结果是心力衰竭。是啊,妈的,谁不是死于心力衰竭,对不对?”他把目光转向了帕尔莫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我们还要在这份干净利落的档案袋中加上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为什么施蒂利家的人要弄死谢尔特。”

  “好。”帕尔莫的阔嘴抿成了一条直线。“你怎么想?”

  柯蒂斯耸了耸肩。“谢尔特可能找他们要了一大笔钱,然后又什么也给不了他们,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多少。可能他拿着一把枪上去找布里斯就是为了榨出点情报来。”

  “这场面我倒想看看。”帕尔莫说。“怖里斯可不吃这套。”

  柯蒂斯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谢尔特突然袭击布里斯和马吉特·施蒂利。在他写的事件报告中没有提到那个女人。“那些长筒施蒂利弗38确实能让人老老实实地合作。”柯蒂斯摸了摸他的左臂。

  “我知道,我知道。”帕尔莫飞快地说道,用的是那种银行家能说出的最接近道歉的语调。“但是愈合得很好,是不是?”

  柯蒂斯点了点头。“也就这还算回事。”他又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反话。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柯蒂斯一直在等他提出有关马吉特·施蒂利的第一个问题。他还没有决定这关不关帕尔莫的事。当然,UBCO付给他钱就是收集它想知道的所有情报。但是马吉特·施蒂利的事至少目前还是个人的私事。说她的事在柯蒂斯眼中有点儿把自己降低到一个专门偷看钥匙孔的人。还因为他只了解这么多。

  “巴塞尔警方,”帕尔莫这时问道,“已经结案了?”

  “结了。”

  “没有谁跟着布里斯了吧?”

  柯蒂斯有好长一会儿没说话。“我想他已经看见我几次了。跟踪他几乎不可能。但是别的人没谁能做得比他好。或者想都想不到。所以我想可以让我回去干别的事了。”

  “什么别的事?”

  “我在巴黎和卢森堡还有些事。”

  “确保巴塞尔计划畅通无阻地向前发展是你最重要的事,别的事都没它重要。”

  “现在没人阻碍它。”

  帕尔莫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说:“整个计划你有多少个简报?我是说从一开始。”

  “不多。”

  帕尔莫点了点头。“你可以喝那杯威士忌了。我保证不会让你睡着。”

  柯蒂斯勉强地轻轻笑了笑。被别人猜透自己的心思很让人难堪,更何况是被自己的老板猜透。他拿起了酒杯,但是没有马上就喝。

  这时帕尔莫开始说道:“你知道,多年以来,瑞士银行一直让全世界眼红。他们的保密,瑞士法郎的坚挺,银行想投资什么就投资什么的自由,还有政府实际上不能探问他们在做些什么。这是教科书上所谓的真正的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在现实中活生生的例子。”

  “和我们的银行相比?”柯蒂斯问道。

  “尤其是和美国银行相比。我们的规矩太多了,只要我们转转身,挠挠脖子,就会触犯这个或者那个议会颁布的法律。”

  “从你的话里,我听出在瑞士这里也有些东西在变。”

  “还没有。”帕尔莫解释道。“这儿的银行还有自由。但是在瑞士,银行已经不是增长很大的行业了。钱还是能挣到,但是现在有更多的吸引人的地方可供投资,获取更高的利润。经营瑞士银行越来越难。很难找到帮手。他们必须得是瑞士人,而且他们必须受过高度训练。你不能随便进口一船西西里或者土耳其工人。”

  “瑞士人不让他们在银行里工作?”

  “没门。”帕尔莫说。“然后就是通货膨胀。瑞土的通货膨胀和我们一样糟。他们控制通货膨胀的方法就是限制外国投资,并且提供低得荒唐的利率,只有百分之四左右。妈的,就在这一分钟,你在伦敦可以拿到三倍。当然,是英镑。”

  “不如瑞士法郎。”

  “差得远。但是这里的银行业还有其他的黑点。看看瑞士的市场。瑞士有七百多万地方帐户,而人口只有,嗯,五百万,包括婴儿在内。可以说这个地方银行大大地过剩了。而且瑞士人现在让外国人更难投资当地的不动产,就像我遇到的。所以,你看,瑞士银行有他们的问题。”柯蒂斯终于啜了一口酒。“那么为什么,”他过了一会儿问道,“我们还没有挤进瑞士的银行业?”

  帕尔莫笑了,紧抿着的嘴巴也松弛了。他站起身,迈着长长的腿走到壁炉前,拿起一只保湿雪茄烟盒,然后回来。“抽烟吗?”

  “不,谢谢。”

  帕尔莫打开保湿烟盒,然后似乎改了主意,又把它放到一边。“就在目前瑞士人担心着他们的利润和金融业务的拓展的时候,我们要跳进来抓到一大块肥肉。他们现在有点儿踌躇。就像一个刚挨了一拳的拳击手。在他还摇摇晃晃的时候,我们要乘他不备摸进去,狠狠地揍他一拳。”

  “为什么UBCO要介入一个日薄西山的行业?”

  “不是日薄西山。是拓展的速度慢了。跟日薄西山不一样。”

  “那么好吧,”柯蒂斯同意道,“为什么我们要一个速度慢了下来的行业呢?”

  帕尔莫冰冷的灰眼睛似乎一亮。“当然,我们在巴拿马和大开曼岛这些地方也能得到同样的自由。而且我们也已经在那儿了,这你可以放心。但是用这些国家的货币做生意和用瑞士法郎做生意不可同日而语。每个瑞士法郎都是黄金支撑着。不是一法郎中只有百分之几的黄金。瑞士有足够的黄金储备,足以保证每个法郎有百分之百还多的黄金。”

  “但是我们已经永久性地把美元和黄金分开了。”

  帕尔莫摇了摇头。“要习惯不用美元思考问题。我们在全世界六十个国家做生意。美国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它碰巧是我们的老家,但是我们没有和美元结婚。我们只和利润结婚。如果我们是用瑞士法郎这样稳定的货币做生意的话,我们的利润就不会因为贬值而化为乌有。”

  “如果经济学家预测全球的前景美好的话,这一切才会更有意义。”柯蒂斯说。

  帕尔莫沉思着点了点头。“你得知道如何破译经济学家说的话。”他告诉他。“大半个世界都大难临头。但是我们不属于那半个世界。”

  “那就好。倒霉的是谁?”

  “边缘人。”帕尔莫做了个鬼脸。“这不是我造的词,是别人造的。边缘人就是多余的人。这倒不是说他们失业。妈的,失业谁都可能遇到。是说他们做不了任何可以挣口饭吃的事。”

  “挖沟?”

  “没用的。翻斗车比他们快一百倍。”

  “种粮食,棉花?”

  “耕者易忘。”帕尔莫嘲讽地笑着掉了一回书袋。“现在都是机械化了,农业。以前是非洲或者越南偏远地区的农民种些小米或者大米之类的可以当饭养活他的东西,有点盈余就可以卖掉换些必需品。但是一方面干旱正降临在他的头上,另一方面,机器生产的作物又从价格上把他挤出市场。他完了。他快死了。这种事已经发生了。而且你唯一敢肯定的事情就是饥荒在蔓延。”

  “但是我们可以给他们运去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算作救济?”

  “为什么不?”柯蒂斯坚持说。“在美国,我们已经为我们自己的边缘人提供救济有好几代了。”

  帕尔莫摇了摇头。“在富裕的土地上可没有多少乐善好施的心。过于严重的通货膨胀使过多的口袋都变成了漏斗。如果哪个政治家开始给世界上挨饿的人运粮食的话,他就干不了多久。”

  “那么他们就得死?”

  帕尔莫没说话,盯着自己的伸开手指的手掌。“他们就得死。”

  柯蒂斯站起身来,走到玻璃墙前。“然后剩下我们就成了山中之王了,是不是?”

  “阔佬。”帕尔莫附和道。“我们已经做了些破坏生态的事。如果我们有这个愿望扭转它,也恢复不了了。麻烦的是,没人对恢复它感兴趣。因为我们的分配体制更糟。无法恢复。没治。所以这些人得死,以便保证我们满面红光、脑满肠肥。”

  很久,两个人都没说话。柯蒂斯不知道帕尔莫在想些什么。谁能知道?但是不管他想什么,他看得出来这个人其实不是想给他下达什么命令,而是想对他信任的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在这个鹰巢一样的地方,只有网球搭档做伴,想的都是恐怖的事情,人会觉得孤独的。难怪帕尔莫把他的时间都用来想那些无与伦比的计划,比世界大国的战争计划还要复杂。

  “我现在明白了,”柯蒂斯开始说道,“为什么银行家都喜欢做瑞士银行家。我能理解那种刺激。但是,不管他们是不是摇摇晃晃,瑞士人要把你挡在原地,让你成个局外人,这对他们来说更刺激。”

  “嗯,也不完全对。”

  帕尔莫打开保温烟盒,拿出一只又长又细、包着淡绿色烟皮的帕那泰拉型雪茄,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了回去,关上烟盒。

  “你得明白,”他接着说道,“我们已经在瑞士和瑞士银行做了不少生意了,就像我们与其他国家的银行做生意一样。都是些小蚂蚱,但是有利润。唯一的麻烦是没有一家瑞士银行愿意和我们公开交易,作为生意伙伴。甚至他们之间都不这么干。而瑞士大制造商又不愿意和我们有金融往来。我原本是想以瑞士银行的身份在瑞士经营,通过在这里组建一家新的分公司,让瑞士人一边玩去。我们可以和他们一样保密,只要我们受到瑞士法律的保护。我的想法是尽可能多地从其他国家揽生意,甚至用贴现的办法,然后通过我们的瑞士银行来处理,用借鸡生蛋的方法积累起来,直到我们的资产达到和我们的瑞士兄弟一样的水平,在同样的保密法的保护下。”

  “那是你最初的想法。”柯蒂斯说。他让自己的话悬在半空中,好像,可能,是等个新念头。

  “我最初的想法还是计划的核心。”帕尔莫答道。“我正在和布里斯一道将大量的外国生意输送到巴塞尔。布里斯就是来调整处理这些生意的,而且,从某种角度上讲,他已经调整好了。”

  柯蒂斯什么也没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被请到这里——或者是接到命令?像帕尔莫这么精于处事的人,很难说——是要详细汇报自己在巴塞尔收集到的每一点资料。他也知道资料并不多。只有这么点资料,帕尔莫会不高兴的。而且其核心是非常肮脏的。

  帕尔莫坐在巴塞罗那椅上,身子朝前弓着,一脸的沉思。柯蒂斯告诉自己他的老板没有那么老……五十或者五十二?他的脸不应该看上去皮包骨头。

  他提前退休了,如果人们称他现在是退休的话。是不是他对巴塞尔的事太投入了,才让他看上去这么吓人。柯蒂斯喜欢放松。这么投入,让他害怕。

  “现在,”帕尔莫说,“关于施蒂利小姐。”

  第三十章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米歇尔疗养院都不对临时参观者开放。这一天只允许新来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进来。因为每个月的每一个星期四欧洲米歇尔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会在此开会。

  同时,欧洲米歇尔的几个下属公司也在米歇尔疗养院开会,包括科康有限公司和万通有限公司的董事,董事会几乎就是同一个。

  在七月中,也不过就是几个礼拜前,艾里希·洛恩被一致选入所有三家公司的董事会。参加这些月会耗去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艾里希看着这特别的星期四就这样被消磨过去。

  现在是下午三点,这一天的最后一个会。他坐在万通的会议上,看着长桌周围那些董事同事们的面孔。在今天的其他会议上,这些面孔他全见过,包括米歇尔自己。米歇尔总是随便找个地方坐着,拒绝坐首席。尽管这样做有点儿虚情假意,不过艾里希认为,这样至少可以让大家放松一点儿,不至于把会开得像个祖母主持的正式圣诞晚餐。

  不,会开的没有什么问题。是公司的命名让艾里希觉得好笑。他非常讨厌近来在欧洲各地一哄而起的无所不包、多语种语词叠合的公司名称。不管他去哪儿,尤其是巴塞尔(好像所有这类公司都在巴塞尔有办事处似的),他就陷入通策、万项、稳银、联科、化科、欧科、科机、机科等等之类的名字的海洋。不知道现在商界还有没有一席之地留给取舒尔兹咸菜公司这类名字的商号了?

  艾里希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看着欧青或者青科或者管它什么名字的分公司的董事同事们,他不知道为什么米歇尔把自己包围在这群自以为是的废物中。其中一个人此时正在讲在全法国授予米歇尔诊所经营权的计划。

  “如果我们仅仅想一下子以一种非线性的方式达到的潜在的最大的匪夷所思的数字,”他说道,感情极其强烈,眼睛努得跟金鱼眼似的,“我们就不能忽视把法国里维埃拉当作我们的起飞台。在那里配合体是匪夷所思的。联体捷径也对我们有利,而且在匪夷所思的短时间内,我们就能达到全增长。”

  他说完了以后,空气中似乎还长时间地回荡着那些奇怪的字眼和汹涌澎湃的“匪夷所思”。艾里希看看周围。

  其他的十来个人都在点着头,和那位信口开河的人一样激动地努着眼睛。只有米歇尔例外,她继续在一本笔记本上做着似乎是一个字的记录。她严肃而平静,一只手放在腿上,就像那个叫格罗格纳的男人一样。格罗格纳似乎是米歇尔的财务总管。他早就什么也不记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窗外远处的朱拉山脉。

  “换句话说,”艾里希这时说道。他主要是想说点能听得懂的东西打破沉默。“你是建议在里维埃拉开始授予经营权,因为那里是个有钱人的胜地。”

  “就是这个意思!”那个人厉声回答道,有那么一会儿,艾里希还以为自己要受到攻击了呢。“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人几乎叫了起来,眼睛又努了出来,似乎理解他的话是人类最难做到的事,成功只能给予少数人。

  米歇尔的大眼睛慢慢地从她的笔记本上抬起来,越过桌子盯着文里希。漂亮的嘴唇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她的那张宽脸依然很平静。她什么也没说。实际上,艾里希现在意识到,除了宣布每个会议的开始结束之外,她一天都没怎么说话。

  艾里希以前从来没有和哪个情人呆过这么长的时间。从第一天早上在那个玫瑰色卧室里,从第一次爽了和马吉特的午餐之约,一直到现在——多少?——三个多月了,可能四个月了。

  从那以后他每个晚上都和米歇尔在一起,可能还有一半的白天。他们在六月份人潮涌向费拉山顶之前去了那里,然后又去了斯德哥尔摩海岸外马拉糜岛上她的一座乡村小别墅里。七月份他们又飞到苏格兰和米歇尔在赫布里底群岛中一座岛屿上的另一处乡村别墅呆了不长的时间。

  她特别喜欢岛屿上的地产,拥有大约十或者十二座度假房,分布在科斯岛,萨克岛,阿兰岛(英格兰海岸外锡利群岛中最小的一座),马耳他群岛中最小的一座,叫科米诺,西西里上面埃奥利亚群岛中的一座,突尼斯海岸外的杰尔巴和就在撒丁岛上方的一座无名岛等岛屿上。

  开始,在他和米歇尔偷情之初,艾里希把这看成一种她身上的农民式的精明,着了魔似地投资房地产。但是过了不久他就意识到这些都是爱情的小巢,尽管艾里希很讨厌用这个词。她已经把普通的建巢的性格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嗜好。艾里希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有多少男人和她一起分享了这些不为人知的地方,但是他知道她非常聪明细心,轮着使用这些乡间别墅。房子足够多,所以一座岛她可能不会连着用上两年。这时间足够这个地方除掉前任男客的气味了。艾里希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得用多长时间才能在记忆中抹掉这些地方。

  想想看,他已经在想着分手的事了。一般总是他提出分手的日子,而不是那个女的。但是和米歇尔,他似乎不想结束。他发现自己很高兴就这么小车不倒只管推着。太不像艾里希了。

  他坐在这里看着米歇尔,知道她最吸引他的地方以及他不想结束这段偷情的原因是因为他还不了解她。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和当初一样还是个谜。哦,有些东西他知道了。她的性技巧已经可以预测了,尽管花样繁多。不过,让人满意的路数并不那么多。他也知道,或者自认为知道,她为什么把自己放进董事会里。

  一个人只需要参加一次这样的会,就像他今天这样,就可以知道大概除了一声不吭的格罗格纳之外,整个董事会都是些装模作样、智力低下的人和大材小用的骗子。在其他商号里,他们可能当时就被开除了。所以在她的董事会里加进一个银行家也是合情合理的,尽管她找艾里希是找了一个最不像银行家的银行家。她的下一步计划,或者艾里希是这样感觉的,就是找洛恩有限公司为她庞大的销售计划提供资金。

  计划的确庞大。法国仅仅是开始。德国和意大利是下一批目标,但是能让她赚到最多的钱的那个国家是需要最大资本投入的国家,这就是美国。美国的医疗协会和政府的食品和药物机构会盯着欧洲米歇尔公司的一举一动,看看是不是走错了一步,说错了什么,用了什么非正统的配料。

  可能需要一百万瑞士法郎作为米歇尔进入美国市场的买路钱。但是,一旦站稳脚跟,每一分钱的支出都是值得的。只要经营得当,在美国几年里就可以产生几十亿的利润。这不过就是先贿赂合适的人,然后买来最好的建议。剩下的就是梦了,销售奇妙的梦,在这方面,米歇尔已经证明自己是非常在行的。

  不仅如此,艾里希现在意识到,她还让自己的主要竞争对手难以望其项背。例如阿斯兰疗法就得去罗马尼亚注射普鲁卡因,或者服用只在几个国家里销售的可疑的提神药丸。瑞士的几家诊所专门注射腺提取物,伦敦的一家诊所则提供类似物质的栓剂。

  所有这些方法都把它们的成功系于一念,即美国人所谓的宣传把戏。建立在如此狭小的基础上的体系随时都可以推翻。不过米歇尔采用的则是万通科技疗法,从负离子疗法到杂技,从节食到催眠,从涡流浴到锂注射,什么都有。在这种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的疗法中,必须得有什么东西有效,哪怕只是昙花一现。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的缔造者。终于他目光的重量穿透了她的自我沉浸。她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几乎是很吃惊的样子,好像是谁拍了一下她的脑门。

  “怎么了?”她问他,好像他刚才说话了一样。

  屋子一下子静下来了。“我什么也没说。”艾里希告诉她。

  她环视了一下屋子,给所有的人,男董事和两个女董事,投去一个温柔的、诱人的笑,一个亲亲我的笑,是这么的热情,简直让人不敢碰。“我想这是我们日程上的最后一项了,对不对?”

  一阵合唱使她肯定自己没说错,全然不理会这项议题是否完全决定了。

  “那么,除非还有其他的事,”她慢吞吞地说道,目光又瞥向艾里希,“我提议休会。”

  “同意。”艾里希说。

  “附议。”那个想达到全增长的人说。

  “我们休会。”米歇尔说着站起身来。“半个小时后一楼休息室有鸡尾酒。到时希望大家都来。”她转身带头走出董事会会议室。她抓着艾里希的胳膊,努力作出好像是他带着她朝三楼那一头的高门走去。

  等到他们到了她的卧室时,其他的董事已经走了。米歇尔躺在床上,慢慢地摩挲着自己。她用低低的带着睡意的声音说道:“你根本无法想像,在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会上我是怎么让自己开心的。”

  艾里希站在她面前。“想些不纯洁的念头?”

  “自娱自乐。”

  “像修道院里的见习修女?”

  她轻轻地笑了。“算不上什么见习修女。把百叶窗拉上,好吗,宝贝?然后过来和我一起接着玩我刚才玩的事。我们只有半个小时。”

  第三十一章

  弗莱埃街上的那栋深棕色的楼非常老。回纹细工石头前墙,有几层楼,年代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那精工细作的铁门窗是后来的东西,但是整栋房子那种古色古香的效果相当吸引人。它以前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吸引人。在锁匠行会还在活跃、势力很大的时候,达不到这种吸引人的效果的东西根本不用。

  锁匠行会现在主要是个饮食场所。这不是巴塞尔最好的餐厅。这里看不见风景,但是烹调和气氛却是纯粹巴塞尔式的。这里还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对,不妨说,出身中等的当地女孩子。

  伊瑟林在和艾尔菲认识的当天晚上就把她带到了锁匠行会。他们定地方的时候没让克里斯塔·鲁赫听见。

  尽管艾尔菲怀疑伊瑟林根本不在乎他们见面就勾搭在一起可能会被克里斯塔知道,她还是同意在她公寓的楼下等他。对他了解更多了以后,就会发现他似乎是个奇怪的人,从某种角度上讲有点儿遮遮掩掩,对她很开放,对克里斯塔却很封闭。他还装作和克里斯塔一起在施蒂利保险库中工作。不过,管他奇怪不奇怪的,他是伊瑟林家的人。

  艾尔菲本想请他上楼到她和克里斯塔合住的公寓里,为他们调点饮料。她不缺少社会教养,而且要让伊瑟林知道这一点。但是相反,她却允许他接着装作他们俩的关系还处在偷偷摸摸的阶段。

  “施蒂利的间谍网无所不在。”伊瑟林那天在河边吃午饭时对艾尔菲小声说。

  “当然不包括克里斯塔·鲁赫了?”

  “谁知道。”

  他那双浅色的小眼睛神秘地勾勾着。那种挤眉弄眼,微微有些傲慢的样子,活像一只近视的猛禽,加上那种他喜欢时不时地用上一用的上等人的口音,都使伊瑟林带上了一种异国情调,在艾尔菲的眼中,这远远弥补了他身高几乎和她一样,如果他穿着他常穿的跟高两英寸的靴子而她只穿着袜子的话。

  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离开了停在马克特广场的那辆浅色的美洲虎,她穿着平底鞋,轻松地走在他的身旁。他们走过弗莱埃街,穿过铁门,走进锁匠行会的那个黑乎乎的门厅。

  当他们登上宽宽的橡木楼梯到二楼餐厅时,伊瑟林非常轻但是非常巧妙地对艾尔菲的胳膊肘施了些压力,显然怕她摔着。这场面,这环境,还有这样的男人,甚至他狡猾地接触她的胳膊,如果哪个善良的女巫给了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魔力的话,这一切就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她飘飘然没费力气就上了楼。

  现在一切都如艾尔菲原本希望的那样进行着。一位领班,或者别的什么角色,鞠了一个躬,露出巴结的笑容。“伊瑟林先生,很荣幸,您哪。”然后,冲着艾尔菲,躬鞠得更深了。“小姐,太迷人了。”

  领班就好像腰部得了令人烦恼的肌肉痉挛一样,依然半躬着腰将他们领到艾尔菲觉得是这间屋子里最好的一张桌子。但是伊瑟林竖起食指朝一边摇了两下,拒绝了。艾尔菲骄傲得浑身颤抖。他脸上毫无表情,也不说话。

  当最终他们在伊瑟林满意的桌边坐下的时候,饭局像梦一样地一步步展开了,非常气派的饕餮哑剧,从鸡尾酒开始,然后几道菜,每道菜都专门配着酒,最后是腻腻的巧克力蛋糕。

  艾尔菲记得她从来没在饭馆里花这么长的时间,至少从没吃过这么长的一顿饭。但是一切又是进行得这么流畅,就像有时在黄粱美梦中梦到的一样。当他们最终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下楼来到街上的时候,夜色未深。

  “月亮出来了。”伊瑟林挽起她的手时发现。

  他们走回马克特广场。由于喝了不少酒,艾尔菲意识到她确实需要搀扶。显然他们已经发展到挽着手是天经地义的阶段了。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这个重要的关口,因为伊瑟林整顿饭谈论的都是这顿饭。他的所有举止都是艾尔菲神往的上流社会有见地、好自我表现的绅士的举止。

  他用他那高雅的方式对每道送上来的菜都要理论一番,退回去两道,评论其中一道勉强还算体面,其余的仅仅是能吃,因为错标了一瓶白葡萄酒的标签而缺席谴责了一位酒商的愚蠢,当一位女招待在倒红葡萄酒时不小心撒了一滴以后对领班缺少好帮手表示了怜悯,账单来了不耐烦地瞟了一眼便潦草地签上大大的一个名字,都懒得停下来加一加账单。

  那酒,艾尔菲想。因为那酒她才让他握着她的手,那酒还有那账单,虽然他没有加账单,可是她加了。她半周的薪水……而她的薪水可不低。

  和施蒂利家亲近这么多年应该已经让艾尔菲习惯了花大笔的钱,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那么大笔的钱是花在她的身上的事。她觉得朝这个单薄傲慢的男人靠得更近了,他也明显地向她靠近。她早就希望有一天一个这样的男人会注意到她。这希望一直不是空中楼阁,对不对?好啊。

  伊瑟林坐在方向盘的后面,然后把她拉向自己直到唇吻相接。一个点到即止的吻,但是他抱着她的时间要长得多。然后他发动汽车,慢慢地行驶在老城里。美洲虎的轮胎在电车轨道上跳来舞去,发出磕磕巴巴的声音。

  驶过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的时候,那灰色的前墙在月光中显得黑乎乎的,艾尔菲打破了漫长的沉默。“这就是你和你的侏儿们劳作的地方?”

  “这儿,那儿,到处。”

  “你其实不在这儿工作。”

  “你怎么这么说?”

  “你看上去不像银行家。”

  “自然了。侏儿可是神物。”

  “没错。”她附和道。“神物。也是神秘的东西。”

  “而且阴险?”

  “我可不想半夜三更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见你。”

  “这辆XK-E型美洲虎里面怎么样?”

  她笑了。“就这样。”然后她停了停,让念头在她脑海里更清晰一些。“你现在,在夜里,和你今天中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不一样。更自信,简直是另一个人。你一到晚上就变,是不是?”

  “吸血僵尸,或许?”

  艾尔菲想了想。“你太瘦,不会是吸血僵尸。要不营养丰富的血早就把你养肥了。”

  “你太恭维我了,亲爱的姑娘。”

  她笑了,有点儿肆无忌惮了。“但是你在晚上的确要做得更好,难道不是吗?晚上是你最好的时光。”车行驶着,她想着。“这就是你做的事。你是属于黑夜的。你做什么都是在晚上做。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不开吸血僵尸的玩笑。”

  “关于我做什么?”

  “关于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的嘴巴被封住了。”

  艾舍格拉本街的街角很复杂,电车轨道在此转弯,街道通向好几个方向。他沿着街心分离带的灌木丛转朝河的方向驶去。当他们到达圣阿尔本托小公园时,他把美洲虎停在路边。靠得很近的车头灯照射着长长的格勒特街。

  终于,伊瑟林看了一眼手表。“我可能是个夜猫子,就像你似乎认为的一样,但是现在还是太早了。你有时间再喝最后一杯吗?”

  “当然。”

  “那么去我那儿。”他挂上车挡,沿着格勒特街驶了出去。“我那儿的样子你不要见怪。我已经把所有的人都放去过暑假。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过你会很安全的。”

  “和一个臭名昭著的吸血僵尸?”

  在对头车车灯的照射下,他的小白牙闪着光。“可爱的姑娘尽可以放心。”

  艾尔菲看着通衢大道旁黑乎乎的树。这里,沿着格勒特街,大多数更古老的家族都把他们的宅邸藏在私家花园里,无法看见。显然伊瑟林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显然他是带她去那儿。为什么不呢?当梦想成真的时候,一切都会变成一个华丽的大馅饼落到你的腿上。

  “很舒服吧,住在这儿?”她正在试验着使用他那种满不在乎的腔调,想学一学他那个阶层的人漫不经心的说话声。

  “无聊。无聊。”

  “可怜。倒霉的小吸血僵尸。”

  他们俩都笑了,尽管不是同时笑的,笑的也不是一回事。他把车往左拐,驶入一条两旁种着树的私家马路,通向一个很深的花园。“汉瑟和格莱特漫游森林奇境。”①艾尔菲说。

  ①汉瑟和格莱特是德国民间故事中的两个孩子,在森林中迷了路,遇上了吃人的女巫,并智胜女巫。

  他拐了一个急弯。眼前矗立着一栋房子,古老,方方正正,三层楼高,一点儿亮也没有。他避开前面的过车厅,把车从一条脆石路开到楼后。他关掉引擎。寂静得连一点儿交通噪音都没有。

  他下了车,绕过来给她开车门。刚才在马克特广场,因为不习惯这种待遇,艾尔菲还没等他走过来就下车了。不过她学得快。她等着被搀下车,领到后门,进了那棕黑乎乎的房子。

  这地方有一股特殊的灰尘和柠檬油的味道。黑暗中家具现出白色的轮廓,是用平纹棉布包着的。在什么地方的深处,一只闹钟在滴答地响着。

  “有鬼吗?”她小声问道。

  “我保证只有我们,没有鬼。不过,你也看见了,这个夏天我们是被包起来的。你不想参观一下?”

  “想。”

  他牵着她的手,领着她穿过各种房间,把灯打开又关上,将一个光彩夺目的铅釉雕花玻璃灯架上的校形吊灯点着。他们走过巨大的、像木乃伊一样裹着布的沙发、椅子、睡榻、写字台、一架音乐会使用的大钢琴、长长的嵌板桌、高大的高脚柜,高墙上挂着画,画大得快到比艾尔菲头顶高出好多的天花板了。

  她已经习惯了施蒂利城堡仍然开放着的那部分的那种含蓄的辉煌。这栋房子要小,但是却什么地方也没闲着。连墙上都有精致的石膏花体浅浮雕装饰。艾尔菲看见一个比她高的镜子中自己的影像,旁边是伊瑟林。他们停下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框围着一圈厚厚的金叶雕刻。

  “看那儿。”他说。“谁也看不见吸血僵尸的影子。你放心了吧?”

  “还没有。”

  “你看上去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伊瑟林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我把这个地方关起来过夏天,这太糟了。你想不想做我的女主人,举办一个真正盛大的晚会?巴塞尔的整个上流社会都会介绍给你。”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他们会的。”

  艾尔菲的心脏猛烈地敲击着肋骨。“我什么都不是。”

  “你……”他喝起嘴唇,审视着镜子中的她。“你是一位女士。或者即将是,等我和你完了那事。”

  他扳过她的身子,接吻,这次时间要长得多。他的舌头开始挤开她的嘴唇。现在她的鼻孔中混合着灰尘和柠檬油、还有他身上的科隆香水的味道,像麝香一样,很亲切。她也抱住了他。嘴唇分开了。

  他们倒在后面的一个沙发上,沙发半隐半现地藏在一块落满灰尘的大平纹棉布下。有一会儿她在他的上面,他们的嘴锁在了一起。然后他爬到她的身上,就像一个骑师一样骑在她的身上。他的手摸进了她的腿,扯下了她的内裤,举在面前欣赏着。

  她抬头往上看时,头顶上的枝形吊灯让她睁不开眼。她傻笑着。他把他的脸埋在她的内裤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妙啊。”他掀起她的裙子,看着她。“现在,”他说着,用他的膝盖分开她的腿,“开始上课。”

  第三十二章

  在米歇尔夫人巨大的卧室后面,对着米歇尔疗养院主楼的后楼,是一座三楼上的突出的阳台。这块相当大的地方可供八到十个人在露天中享受温柔的夏夜,就像这个夏夜一样,太阳慢慢地沉入天际.雾霭落在了一道道曲折的风景线上。

  这个晚上,一个客人独享这座阳台。他赤裸着躺在一把矮躺椅上,凝视着他的杯子中的气泡。

  阳台朝西朝北。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桌面是制作昂贵的庞贝城镶嵌壁画的复制品。是第五间房子里的那一幅,描绘着两个仙女挑逗萨堤罗斯①的英雄壮举。

  ①萨堤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也是色情狂的象征。

  仙女们睁着火辣辣的明亮的眼睛什么都试过来了,萨堤罗斯拼命地使着劲。今晚,这场面则被逮住了。桌面上放着一只香槟酒桶,还有几只盘子,盛着熏鲑鱼和黑得吓人的意大利熏火腿片。这颜色说明这是陈年久制的火腿。这是两个人而且只够两个人的便餐。

  躺在躺椅上看着那张桌子,艾里希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在他和米歇尔漫长的偷情中,米歇尔还会给他吃多久这种斯巴达人鸟食的样品让他减肥。

  倒不是因为鲑鱼好得不得了,粉红色,只有一小点油,每周两次从皮卡迪利大街的杰克逊公司空运过来。也不是熏火腿特别的脆而且硬。也不是因为艾里希的新陈代谢系统乐意承受加很浓的汁的瑞士吃法。和处在欧洲烹饪法这一角落中的大多数淹没在泛滥成灾的淀粉中的人一样,他必须注意自己的摄取。

  不,他又看着气泡,想着。对于他的情人让他吃一成不变的低蛋白食物,让他心烦的是这件事本身:在他们偷情这当中,有如干柴烈火似地燃烧着,而她脑子里的某个角落却依然在计算着卡路里。

  他低头看了看裸露的腹部,摩挲了一会儿,摸摸脂肪。没有,他让自己相信,或者至少没有新增。他做了一个鬼脸。在和别人偷情时,如果那女的让他感觉到像这么一丁点的不可靠,艾里希会穿上衣服掉头就走。一去不回头。但是他发现和米歇尔不行。他的脸阴沉了下来。

  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伸出手拈起一卷熏火腿片放在嘴里嚼着——沉思着——就着他的第四杯郁金香杯的泰亭阁原酒。他独自一人在阳台上,这里从其他窗子都看不见。米歇尔此时正在给今天开的会收尾。

  在这枯燥的走过场中,只有一件事让他吃惊。那是在休会之后的鸡尾酒会上,每个人都有点喝多了,算是自我庆贺过完了在别人眼中不过是瞎扯的一天。格罗格纳,董事会里另一个负责财务的人堵住了他,问他有没有什么方法用一份主信用证从施蒂利国际公司解决所有的再筹资金。

  “你的未婚妻,”格罗格纳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应该是处理这件事的理想的人选,对吧?”

  “是理想。”米歇尔突然从他胳膊肘边冒了出来,加了一句。当她注视着这话在艾里希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只有淡淡的嘲讽。

  躺在阳台上,回忆着这个情景,艾里希肯定这突然的建议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而且只有米歇尔能设计出这么个情景。当然,这多少是艾里希·洛恩的事。可能她就指望着他能明白。让未婚妻给情妇贷款。巴塞尔的谈资。那个艾里希!

  当米歇尔到阳台上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件橘黄色而不是玫瑰色的薄睡袍。透过睡袍,她的胸脯就像奶油放得太多的甜点上富裕出来的部分。显然,尽管换了这身衣服,她也仅仅是脱下了工作装,并没有扔开操心的事。

  “格罗格纳太让人受不了了。”她从艾里希手里接过刚斟上的一杯泰亭阁。“穿上你的内裤,宝贝。”

  “所有格罗格纳这样的人,其职责就是让人受不了。”

  “嗯。”她把一卷火腿放进嘴里,低头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他想在年底之前开始再筹资金。”

  艾里希吸了一口酒,琢磨着她。这时她突然从桌边走到阳台的栏杆边,小心地把脸对着西边的一抹余辉。“那么我早上去巴塞尔。”

  他不打算跟马吉特提这件事。他怀疑她怕不会欣赏这种典型的艾里希·洛恩的事。他怀疑通过马吉特提出这个要求是否是最佳途径,因为施蒂利家的男性成员正准备着给她小鞋穿。

  不过,如果米歇尔逼他,他会给米歇尔一个明显得多的理由:他一个夏天都没和马吉特联系了,原因大家都知道。除了在城堡里给她留过口信之外,他根本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

  “不,”米歇尔终于说话了,因为很明显艾里希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许诺她了,“我们俩今天晚上就开车去巴塞尔,去城外我那栋小别墅,好吗?”

  她露出一个令人畏惧的笑容,聪明而坚定。“反正我明天早上要在那里开个技术展示会。这些东西你不喜欢,宝贝,所以你可以进秘密的巴塞尔保险库,拿回金锭来,或者类似的英雄壮举。”

  “突击队偷袭?”

  “但是要穿上衣服。”

  她用折起来的厚厚的熏鲑鱼片裹上薄薄的一片黑面包,走向他,将那佳肴对准他的嘴。

  “你真是坚定不移。”

  “你说什么?”

  他把头朝侧面一偏,躲开伸过来的佳肴。“不管我们是谈论黄金、性、犯罪还是快乐的事,你都在计算卡路里。那个三明治。”

  她把佳肴从他嘴边抽回来,冲它皱起了眉头。“是吗?”

  “它保证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比是多少?三比一?”

  “完美。”

  他把她拉下来坐在他的腿上,她将鲑鱼塞进他的嘴里,把头靠在他裸露的胸脯上。“现在,”他说道,“吃甜点。”

  第三十三章

  那辆深棕色的欧佩尔大约十点钟离开斯特拉斯堡回巴塞尔。信并不多,而且那个法国姑娘——UBCO里拿双薪的普通兼职雇员——很快就把信打好了。信使已经越过了法一德边境,正沿着E-4超级公路飞驰。他庆贺着自己,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在十一点到达巴塞尔北郊。

  说实在的,和斯特拉斯堡的那个秘书一样,他对这份工作早就受够了。晚上的时间都被霸占了,为了什么?双薪?很大的便宜。他自己有一个多月没有女孩子了。如果他得从七点忙到将近半夜,在斯特拉斯堡呵欠连天地等着那个姑娘打信,他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姑娘出去呢。

  信使看了一眼后视镜,看见位于散热窗的两边靠得很近的两个车头灯,而且位置也高。车头灯这么布置,挺有意思的,是不是?他以前在哪儿看见过这种车头灯的布置吗?对了,今晚。没错。是那辆停在斯特拉斯堡UBCO分行外面的街道上的奶油色美洲虎E型。

  信使喜欢快车。作为爱国的德国人,他从来没有渴望过比梅塞德斯200SL更快的车了,而且事实上,他正在攒钱买一辆卡尔曼——基亚,布顶,更新更强大的大众动力。但是他无法不欣赏那辆奶油色的美洲虎。当然后面这辆不是那辆美洲虎。

  他把脚抬离油门,让棕色的欧佩尔慢了下来。几分钟内,它的速度就降到80,然后是70,在超级公路上,这个速度实在太慢了。但是车头灯还保持着距离。美洲虎甚至可以在110的速度上很容易地超过欧佩尔。那辆美洲虎是不想上来。

  信使脖子后面的毛都有点儿竖起来了。就觉得好像每根毛都被冰套住了一样。当他签字干这种间谍勾当的时候,除了钱以外他什么都不在乎。照布里斯先生付给他的工钱,再过几个月他就能买他的卡尔曼一基亚了。但是他没有签字同意晚上被跟踪。

  他把欧佩尔的速度提到100,看见那辆美洲虎也加快速度跟了上来,心里不高兴了。好。第三号试验。他踩下油门,看着速度仪上的指针慢慢地、艰难地爬到120。再多欧佩尔可就力所不及了。130……140。那辆美洲虎还保持着距离。

  路边的柱子和栏杆在他的车灯的照射下像人发烧时看见的鬼影一样一闪而过,刚才在那儿,不在了,在这儿,没了。他又把欧佩尔的速度降到110。美洲虎还是保持着距离。他已经闪过了立交桥通往弗莱堡的路口。他已经过了半程点。他可不想弄死自己。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可以解释美洲虎为什么保持距离。可能根本就不是美洲虎。干这份夜话让他过于疑神疑鬼了。

  任何一辆可以开到140的车没有必要跟在他后面。根据超级公路的不成文法,至少对德国人来说,马力大的车总是超慢车。梅塞德斯超大众。这是万古不易的自然等级法则。而那辆美洲虎,或者不管它是什么,似乎满足于和他保持距离。奇怪。邪门儿。有意思。

  可能因为他脑子里想的事太多,他已经让欧佩尔的速度降到了90。这就是为什么当他转过一道弯,车头灯扫过种着草的隔离带照向向北的车道时,他清楚地看到了一辆橘黄色的小MG。至少看上去像一辆老式的MG,或者类似的跑车,但是橘黄色或者开车的是个苗条的姑娘,这绝对没看错。

  神秘。冒险。美洲虎和MG同时在夜里飞驰。信使对他的幻觉解嘲地一笑。就在这时,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了他这双德国眼睛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事。

  美洲虎掉头离开了超级公路。这不可能。这里没有岔路。更糟的是,那辆车开过隔离草坪。这是绝对禁止的。信使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哪辆车这么干。好像是那辆美洲虎故意拐了一个非法的U形弯,现在正沿着E-4公路朝北尾随着那个开橘黄色MG车的姑娘。

  有意思。但是,至少,信使提醒自己,他用不着再担心被跟踪了。

  第三十四章

  到了夜里十一点或十二点,科尔马的那颗十四世纪的心脏就成了鬼魂之城。标牌都是用法文写的,但是商店上的名字全是德文。这就是阿尔萨斯,一块引起不止一次争议的土地。

  奶油色的美洲虎沿着狭窄的街道缓慢地行驶着。在此处,开车的人不敢肯定他是否弄错了什么。考虑到他所跟踪的路线,应该是很容易的。

  他当机立断决定放弃监视UBCO信使的棕色欧佩尔,设法把美洲虎弄上E-4超级公路朝北去的车道,驶回毕南。那辆橘黄色的跑车似乎从那里下了公路,朝莱因河畔布莱萨赫驶去。但是,还没到那里,那辆车便突然转上莱因河上的那座桥,驶入法国。然后它就引着美洲虎沿着N415进入科尔马。

  一过城市外围的现代化高楼大厦、大片的工厂和仓库(大部分阿尔萨斯的葡萄酒就是从这里装船运出去的),就有点儿踪迹难寻了。开美洲虎的人错过了一个转弯处,尽管他知道那辆橘黄色的车是朝市中心一片不大的中世纪区域驶去,但更多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开始想他放弃棕色的欧佩尔来跟踪这辆橘黄色的跑车是犯了个大错误。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怀疑布里斯使用秘密的信息传递方式,尽管跟踪那辆欧佩尔去巴塞尔可以最终弄清楚这个问题,但是实际上已经非常清楚取信递信是怎样进行的。

  但是那辆橘黄色的跑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跟着它一直到科尔马都没有错。在超级公路上看见它都是运气。而且开车的姑娘一点儿都没怀疑她被跟踪了,不像开欧佩尔车的那个信使跟他玩速度的把戏。但是在这迷宫一样神出鬼没的胡同里,行驶在两边狭窄的、半木制结构的房屋之间,把那辆车跟丢了,这运气可太差了。这么晚了,街上已经没人了。没人可以问路。店铺的大门紧闭。他把美洲虎开进一块开阔的广场,有车停在那里。他驶进一个车位,关掉引擎和车灯。一间不大的街坊咖啡馆几乎是空荡荡的,但是还没有关门。人行道上摆着桌椅,但是没人坐。

  广场对面耸立着那栋古老的海关楼。这栋楼的照片他看过很多次了,从它那巨大、宽阔的拱门一下子就认出它来了。这些拱门通向不见阳光的连拱廊。十四和十五世纪的人可能就在这里把他们的袋子和箱子打开检查。鬼更多。

  他扫了一眼街牌,看到这个地方叫坦纽区。和斯特拉斯堡同样的区一样,这个区也是通过将破烂不堪的建筑卖给同意严格按照老式图纸和式样的人而保存下来的。

  他走到咖啡馆,在外面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啤酒。等着啤酒端上来的时候,他有些得意地看着他的周围。他对这里的回声并非不敏感。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些鬼魂,有些鬼魂比十四世纪的旅行者要更现代一些。当然他还没有老到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但是在这里你也可以感觉到纳粹德军和美国坦克部队的大兵的鬼魂,他们都是在那场叫做科尔马之穴的最后的血战中阵亡的。

  他拦住给他端啤酒上来的侍者问道:“告诉我。我是个跑车迷,你看。”他指着那辆美洲虎。“我正在找一位朋友,她住在离这里不远。她有一辆橘黄色的车,样子有点像一辆MG。”

  侍者点了点头。“五法郎,先生。”

  “你在这个区看见过这样的车吗?”

  侍者收了硬币,然后指着停着几十辆车的广场。“橘黄色、灰色、红色、白色和蓝色。”他歉意地笑了笑。“它们在那里停的时间都不长,我无法注意。”

  “可能是在车库里?”

  侍者的眉毛扬了扬。“有钱人才用车库。那后面有几个。”他歪着头示意那座大院。

  “那么你没有……?”开车的人没再问下去了,因为侍者的头已经在左右摇着了。

  怎么这么蠢,晚上已经走过一次运了,还会永远吉星高照。他啜了一口啤酒,盯着广场对面半阴的海关楼。这个老城区不错。如果他自己能住在这里也挺好的,如果他不是被巴塞尔拴得那么紧的话。

  巴塞尔很少有几个角落保存得像这里这样迷人。那些地方都很干净,这是没有问题的。巴塞尔什么地方不干净?但是那些地方太沉闷。巴塞尔没有鬼。居民中有像依拉莫斯①和霍尔拜因②以及著名的当地子弟像尤勒③和伯诺利④。而且,它当然也是全欧洲最富有的城市,比瑞士任何一座城市的收入都高得多,或者说实在的,高过任何其他国家。但是它很沉闷。那里没有回声。你听不到鬼魂的脚步声。

  //①德希戴流斯·依拉莫斯(1466—1536),哲学家、宗教家,北方文艺复兴的领袖,曾在巴塞尔定居并终老于此。

  ②霍尔拜因家族的小汉斯·霍尔拜因(1497—1543),德国艺术家,曾到过巴塞尔,并结识了依拉莫斯。

  ③里昂哈德·尤勒(1707—1783),瑞士数学家、物理学家,出生在巴塞尔。

  ④丹尼尔·伯诺利(1700—1782),瑞士数学家、物理学家,出生在巴塞尔。

  一想到巴塞尔是欧洲最富有的城市,开车的人苦笑了一声。他坐在这里,“富有的”巴塞尔人之一,如果他下周还不为美洲虎付另一笔钱的话,就得还给经销商。至于抵押的房子……取消赎回权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富有!

  他喝完啤酒,起身散了一会儿步,看了一眼手表。半夜了。该走E-4公路回巴塞尔了。路不长。在夜里这个时候,不用半个小时。但是,首先……

  他干这种工作不是新手。在军队服役的时候,这种事干了不少。他们给了他一个官职,而且每年一次,他得给陆军情报处干一个月,这是他作为预备役军人的职责的一部分。但是他并不真的那么专业,只是某个偶尔有些运气的人。不管怎么说,花点时间看看这些车库也是值得的。

  他走进大院,在半明处站了一会儿,盯着一家叫阿特勒德恩商店的窗子。那窗子上是传统的木刻图案和极现代的陶瓷制品的精美的结合。

  附近教堂的钟开始敲十二响。开车的人匆忙地走着,直到找到了车库。只有三个车库,而且几乎都藏在墙的拐角。没有一个车库上着锁。在左手边的车库里,那辆橘黄色的车已经被随便地停在那里。它的散热器还很烫手。他靠近了欣赏着它那老式的线条,MG的早期车型。

  他仔细地关上车库的门,查看了一下对着大院的窗子。这个时候没人醒着。没人看见他。没人祝贺他今夜两次走运。

  他走回咖啡馆,咖啡馆正在上锁。他从侍者那里要到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的名字。当他到那里的时候,旅馆也关门过夜了。不过他按响了门铃,叫醒了一个睡眼惺忪的接待员。接待员只穿着袜子走到门口,放他进来。

  开车的人填好身分卡,把它推回给接待员。接待员似乎还是半睡不醒的。“请在六点半叫醒我。”开车的人说道。“需要我的护照吗?”

  “不,没必要。嗯——”接待员眯着眼睛看着身分卡,“伊瑟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