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当耐德还在梦乡邀游时,勒维妮就已经醒了。近来,四个女儿去了美国,她起早也没多少事干,因此一般要睡到上午9点左右。现在才7点,她听见耐德在楼上淋浴。她以沉睡乍醒突然产生的一股异乎寻常的活力,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那种她母亲以往在家里为四个胖墩墩的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准备的早餐。
勒维妮做好了鸡蛋酸奶烙饼、煎熏肉;往保温锅里放进几片黄油吐司。待会见到丈夫,还要炸上蛋煎饼。还有足够8人喝的咖啡、12人喝的枫糖浆、16人喝的桔汁及24人用的黄油,作为这顿专供饕餮之徒享用的正宗美式早餐的饮品。
她听见耐德关上淋浴开关。“我闻着了什么味道?”他朝楼下喊道。“维妮,你起来啦?”
“洗完就下来吃早饭。”
“等我马上刮完脸。”
勒维妮在凸窗旁坐下,她在里面种了几盆细香葱、鼠尾草和其他几种调味用的芳草——或者不如说是伺弄大女儿露·安种下的芳草。女儿去美国,撇下她和丈夫二人已经是第二个星期了。勒维妮烧饭的次数大大减少——耐德的时间没有规律——难得烧几顿,一股也是她母亲拿手的肉烧马铃薯之类的菜肴,而不是加大蒜的外国菜。
这并不是说,她不能烧“外国风味”的菜肴。一次在波恩,他们准备款待一位将军及其夫人,临到最后一刻还加上一位参议员。耐德提议,鉴于三位客人游踪甚广,已经尝遍欧洲所有昂贵的饭馆,也许他们愿意品尝牛排、烧马铃薯、凯撒什锦沙拉这些勒维妮擅长烹制的家常菜。孰料勒维妮不听其嘱,让露·安当下手,做出了一桌滋味鲜香、大快朵颐的波兰菜:牛排肋条、烟熏红肠、酸渍菜、鸡蛋面疙瘩。饭后,将军夫人向她讨教这些菜的烹饪秘诀,回想起来,勒维妮不禁莞尔。其实,这些菜的做法她全是从一本普通的美国烹调书上照搬的。
耐德搓着下巴走进厨房。他全身上下一副上班的装束,只是还没有穿上西装。勒维妮看出虽然他的目光迅即盯牢了满桌丰盛的吃食,可是他那机敏睿智的脑子却已开始转动别的念头。“我让夏蒙开车送我。”
勒维妮点点头。“煎饼要吗?”
“不一定要。吐司加一片咸肉就够了。”
“开玩笑,耐德,你看这摊了满满一桌。”
“你看看我这里有多满。”他故作姿态地拍了拍那瘪得出奇的肚子,好像它腆出许多似的。
她将两张煎饼倒入平底锅,听着它们在熔化的黄油里噼啪作响。“一个像你这样连续长时间工作的男人,早餐应该尽量吃饱吃好。”
耐德摇摇头,细心地将一片最小的咸肉放在一块最小的三角形吐司上。“我彻底戒了烟,整整一年手里没握过网球拍,一星期只长跑一两次。我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失去了自由,勒维妮。”
她脑袋一偏,情不自禁地模仿起谁说话的腔调:“世间万物似乎都在变化。”她把嗓音压得极低。“不看比分牌,你就不会了解运动员的实力。”
“这是我们这一行的特有规律。”
“说到你们这一行,”她抄起两张煎饼,“听说罗伊斯·科耐尔今晚要举行盛大宴会?”
耐德皱了皱眉。“今晚?没有的事。只不过是一般的例行招待。”
她关掉平底锅下的火焰。“你喜欢罗伊斯·科耐尔吗?说实话?”
耐德津津有味地咀嚼吐司咸肉,满口的食物帮他回避了这个他不愿涉及的话题。他随即呷了口咖啡,不加糖的清咖啡。他凝视着黑幽幽的杯底一声不吭。
勒维妮叹了口气。“真想我们的几个姑娘。”声音听上去软和了许多。
耐德猛抬起头,恍若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看了看勒维妮。“我也是,她们几时回来,9月初?”
不会回来了,勒维妮在心里悄然作答。只要我不改变主意,就绝不会让几个姑娘离开我父母为她们营造的小巧舒适的安乐窝。她仔细端详耐德的脸庞,认为自己为故意与丈夫作对而心生愧疚,是一种有趣而又奇妙的感觉。这家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能够回避问题,我们两人都可以玩这种默然对峙的游戏。
“我想念她们。”勒维妮打破了沉默。“因为她们围坐在这里吃早餐时,你总是很乐意说话,”
“是这样吗?”
她看见丈夫眼中隐隐闪出一星兴趣的火花,旋又熄灭,只因他又重新开始凝神苦思那个刚才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他走到冰箱前,这只对于仅剩他们两人的家显得过大的双门冰箱。他毫不迟疑地拉开门,取出桔汁再关上门。勒维妮看着他轻松地倒出一小杯桔子汁喝着。“这只白色大箱子里原来没鬼呀?”她笑眯眯地和丈夫逗趣。
他不高兴地瞥了对方一眼。“你撞见过鬼的,呃?”
“自从在波恩出事以来,你看见冰箱就总是疑神疑鬼的。一年多了。”
他把杯子放进洗涤槽,往里面放水,接着看看表。“你……没对任何人说过吧?”
“为什么要说呢?好让他们把这事写入你的档案?”
他点点头,还是没有看她,还是没有和她一起坐在桌边。她叉起煎饼送进自己的盘子,搁上两小块黄油,浇上一些枫糖浆。“你肯定不想来点?”
他转过身才听懂她的意思。“闻着挺不错,可我不想吃。”他又看看表。“这表是露·安给我买的。手上没表还真不习惯。”
“最好先坐下来。”她劝丈夫。“莫·夏蒙从不迟到,可也从不提前。说真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是一个一流的谍报军官。”
耐德紧锁双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椅子,仿佛在仔细掂量自己一生中的一项重大决定。他终于叉起盘中最小的那片咸肉,松鼠啃松果般地一口口慢慢咬着。
“耐德。”
“唔。”
“夏蒙昨天提到什么‘高度警惕的状态’,我看那纯粹是咬文嚼字的官腔,言下之意是‘没有时间帮助生命安全遭到恐怖分子威胁的特工人员的妻子’,那盘录像带要不是我给逼急了以接近命令的口气硬让夏蒙来取,说不定现在还搁在这儿呢。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高度警惕’?还有恐怖分子,下回我再碰上该咋办?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你老婆弄不好就会遭到别人暗算?下一回,哪个狗杂种也许会把子弹射进我胸口,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高度警惕’吗,耐德?”
耐德犹自细嚼慢咽,直到整片咸肉落肚,抬头朝她强颜作笑:“冷静点,维妮。昨天的事真对不住,我昨晚已经向你认真道过歉了。”
“可是没有任何解释。”
他叹了口气,又想看看手上那只数字显示式电子表,转念止住了。“我想,”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搀杂任何个人情绪,“你刚才说了一通,看来确有必要让你了解一点我们对付那帮嗜杀成性的恐怖分子的情况啰?不过你得消消火,听我解释。”
他三言两语简要介绍了潘多娜·福尔默筹划的花园酒会,没有提及他就温菲尔德官邸的防务准备采取的任何措施。勒维妮开始用叉尖在馅饼上切出一块块楔形,却没吃一口。“我们也受到了邀请?”
“当然。不过恕我不能与你携手同入会场。我无法陪你。”
“这会引起什么变化吗?”
“什么意思?”
“没有你陪伴,这本身是否会引起一种变化?”
她推开面前的餐盘。“你原来准备什么时候说,我们将参加花园酒会?拖到最后一天晚上?”
“现在让你知道了,”耐德怒形于色,声音里也带着火气,“你总可以慢慢蓄积勇气,以对付这场可能发生的惨祸!”
勒维妮点点头。“妻子都是这样。特别是遭到遗弃的妻子,特别是当这种遗弃被巧妙掩饰的时候。住在家里,同睡一张床,可是人压根就不在家里!”她怒气冲冲地发泄了一通。
“够了。”他不加掩饰地看看手表。“我到外面去等夏蒙。他是一个年轻脆弱的单身汉。最好不要破坏他对婚姻幸福的幻想。”
“可是我的呢?”
“你的什么?”
勒维妮觉得感情的苦涩波涛正在心中汹涌起伏。她从来没有打算挑起这种争执,这不符合她的性格。这种争执多少带点唠唠叨叨胡搅蛮缠的味道。科利考斯基将军的女儿从不喜欢哭鼻子。哭哭啼啼是弱者的表现。
“我对婚姻幸福的幻想。”她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她截断了要说的话。
这其实不关耐德的事——他对此事表现出的超然冷漠也清楚他说明了这一点——她偷偷做节育手术使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这是违拗上帝意旨,背弃自己结婚誓言的罪孽,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证明采取这种措施,不让他们夫妻二人为过多的孩子所累的做法似乎是正确的。她不再每星期日都去教堂,有一年多没领圣餐了。可她依然记得十年前她向神父忏悔自己做了输卵管结扎时他说的话。十年来,神父的话时时在她耳边萦回。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不过是他信口编造的两句漂亮话而已。不过她又觉得神父对于类似的忏悔早已耳熟能详,大概能作出恰当得体的回答。
“你心灵上的一个沉重负担,”他说,“不过你已经把它带给一个生来就得承受负担的人。你应该求助于上帝,心须在大斋节期间参加连续九天的祈祷式。”
“而且以后每年。”勒维妮脱口而出。
耐德茫然地看着她:“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耐德,你现在和英国人没什么两样了。连美国腔也不那么地道了。‘对不起,请再说一遍。’他们对你们所有人,最优秀的人潜移默化,把你们调教成唯唯诺诺的稀泥软蛋。”
“维妮,瞧你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还不是因为我整天被你孤零零地撇在家里?”
“这话什么意思?”
“我庆幸自己能想到这个原因。孤零零地撇在家里。昨天早上看着你离家出门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你总是在离开我,耐德。就算你终于回到家里,没有出门,可实际效果——对我来说——总是一样的。我是一个被撇在一边的人。你能听出我这话的意思吗?”
“连你说话时耸人听闻的声调我也能听出来。”他看看钟。“我难道出门上班前,只能听你这样喋喋不休地抱怨?你准备了这么多吃的,就是为了让我昏头昏脑……?”
“哦,对不起。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忙碌半天弄了这么多吃的。准是心里寂寞、想念女儿的缘故。”她用叉子拨弄切开的煎饼。“也许你手下的那个黎巴嫩小伙子喜欢吃煎饼?”
门铃响了。“他来了。”勒维妮听出他如释重负的语气,不禁眼前一阵迷离恍惚。科里考斯基将军的独生女不作兴哭。不会无病呻吟,唠叨不休,欲哭无泪。
于是,这位科里考斯基将军的独生女抢在丈夫面前走到门口,邀请莫·夏蒙进屋。“坐五分钟喝杯咖啡,上尉。”
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满脸含笑。“是个好主意,上尉。”
勒维妮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薄棉睡衣胸口露得太多,低头仔细理了理。“你怎么知道我的军衔?”
“我们无所不知。”夏蒙以神秘而又讥诮的日吻作答。“早上好,耐德。”
“我们走。”
夏蒙迟疑地收回朝飘出咖啡香气的厨房跨出的一步。“我们事情很急吗?”
“没有不急的时候。”耐德厉声说着,大步擦过他身边走向前门。
“抱歉,没让你喝成咖啡。”勒维妮说。
“我更对不住你。”夏蒙告诉她。
“别给任何人开门。”耐德走出门外,回身叮嘱。
“你给我下命令,”勒维妮挪揄道,“可这管用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夏蒙说着,一双黑眼睛忽闪忽闪,流露出几分同情。“有事打电话,我们就在附近。千万别逞能。”
“跑步——走,上尉。”她挥臂做了个嗖的一声跑步向前的手势。
她在桌边落座,听着福特·菲埃斯特车起动的声音。慢慢将煎饼切成更小的楔形块。
当那个日后登基成为维多利亚女王的小姑娘刚刚住进伦敦的肯辛顿时,这里还是乡村,一条连接全国南北的马车道旁四散分布着一些村庄和产量不高的农场。
当年维多利亚女王也许提到过的,今天麦克斯·格雷夫斯居住的这个街区在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肯辛顿的大街上矗立着一家风格古朴的旅馆,正门朝向维多利亚女王儿时嘻耍的花园,如果她小时候确曾在什么地方戏耍过。麦克斯·格雷夫斯在这家旅馆租了一个小型套间——这于一位身居异域的单身汉甚为相宜——每月向华盛顿的美国司法部寄去几张账单。
星期二早晨8时,他走出旅馆前厅,顾不得在停车门廊上逗留片刻,偷听那些来伦敦的美国同胞之间妙趣横生的交谈。
他脚步匆匆,心里七上八下。按照大使馆的权势等级制度,作为简·威尔所辖部门的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他和其他人一样,除了在每天上午10时举行的会议上见到罗伊斯·科耐尔这位大使副手以外,几乎不可能指望与他私下晤谈。因此,当昨晚罗伊斯打电话让麦克斯今早和他一起坐车来使馆时,他隐隐觉得命运之星已经在自己的头顶闪耀。
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每天所从事的,大多是些枯燥乏味的工作,这与连环漫画册上表现的截然不同。罗伊斯将坐在自己的专车上和他谈话,也许会把一项非同寻常的工作交给他完成。
他迈开大步沿维多利亚大街南行,不一会拐入一个岔路口,这里汇集着几条纵横交错、不容任何车辆通行的死胡同和单行道。他往西转弯,正好看见罗伊斯那辆短尾黑色卡迪拉克停在一幢暗黄色大楼宽敞的入口台阶前。大楼上挂着一块毫不起眼的牌子,上写“科林斯宅邸。”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服务人员,只供一人使用。罗伊斯在里面准很快活,正如他在狭窄的旅馆套间也照样觉得舒适自在。麦克斯站在车旁,朝司机点点头,其实他们以前从未见过面。瞬时之后,麦克斯开始对着深色车窗玻璃审视自己的衣着打扮,尽量使自己从头到脚无懈可击。大多数人会见罗伊斯时,一般都十分留意自己的外表。
麦克斯脸上现出萎靡不振,无力担当大任的样子。第一印象决定一切,不是吗?他在政界好歹混了几年,不会对个人仪表的重要性全然无知。他看见车窗里出现了一张下颌呈方形的脸,心里颇觉宽慰。也许,他还是觉得不够踏实,不过像世上其他人,或者像其中的成功者一样,他必须显得信心十足,然而这并不容易。
麦克斯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特工人员。他刚刚从美国中西部一所州立大学的研究生院获得法学硕士学位,便开始干上特工。他学的是刑法文书专业,涉及打击犯罪活动的各个环节。麦克斯·格雷夫斯受雇于联邦调查局,是在胡佛时代结束,以及这位局长之死恢复了情报局被隐瞒达50年之久的真实面目之后。胡佛的继任者一改以往那些神圣不可变更的愚蠢做法,其中之一就是竭力避免对团伙犯罪的任何成员的严重违法行为单独立案侦查。虽然情报局仍然用公民交纳的税款作经费,重新打入一些四分五裂的左翼组织,不过它已经真正开始履行联邦政府执法机构的职能。并且破天荒第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实施打击罪犯的行动计划。
看着自己映在卡迪拉克深色防弹玻璃上的一副尊容,麦克斯微微蹙起眉峰。他面色苍白,狭长的脑袋皱巴巴的,看上去有点扭曲变形,兴许是宿醉未醒或彻夜不眠所致。他的头上开始谢顶,几绺黑发好像在往后脑勺移动。戴顶帽子也许可以遮点丑?男人现在还戴帽子吗?罗伊斯会怎么说?罗伊斯戴帽子吗?他在室外是难得露面的。
还有我的眼睛,麦克斯提醒自己,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可靠:血丝密布象征着奸诈;淡黄褐色的眼珠与黝黑的肤色极不协调。上帝,今早他好像全身上下都出了毛病。难当大任。
“你在欣赏风景呐?”身旁传来罗伊斯·科耐尔的声音。
麦克斯倏地转过身来,双颊烧得滚烫。“没料到您会突然出现。早上好,先生。”
“适当有一点虚荣心没有坏处。”罗伊斯慢慢打量着他,仿佛在找虱子。“喝了一宿?”
麦克斯扮了个怪相。“我不想用这作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脸色如此难看。您得原谅我。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吧?”
罗伊斯抬头看看缀着几片白云的蓝天。麦克斯发现代办(这是他的正式称号)先生今天穿一身剪裁缝制得十分贴身的轻薄型牡蛎黄英式西装,系一根深色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仿佛如此打扮,是为了与身后的科林斯宅邸保持协调。而这幢宅邸的褐黄色砖墙,以及醒目的黑色窗框和窗边饰条,也似乎更能衬托出他潇洒不俗的气质。楼前没有任何标牌,当然也没有一面美国国旗能显示这就是美国驻英使馆的二号人物在伦敦的寓所。
“我们这就动身吗?”
他们坐上后排座位。司机替他们关好车门,坐上驾驶座。他揿了一个按钮,升起一块厚厚的玻璃板——隔音的,麦克斯想——将驾驶室和后面宽敞的座位隔开。
罗伊斯在里面锁上两侧的后门,卡迪拉克飞快驶入前面的一个公园,这里的大片草坪西邻肯辛顿公园,东靠海德公园。
“麦克斯,”科耐尔迅速切入话题,“托尼·雷奥登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美国的股票经纪人。”
格雷夫斯摇摇瘦脑袋。“我马上查一下档案。”
“要快。小心点。我私下获悉这小子要在伦敦城捅个大漏子。这会玷污美国金融机构的良好声誉。我不想让这事成为报纸的头条新闻,我希望这个雷奥登将在地球上永远销声匿迹。你应当设法让手下人以他在国内犯的什么事为由,逮住他押回国,而且要赶在他在伦敦的事,呃——”他顿了顿,想出一个词,嘴角微微透出一丝笑意,“酿成大乱之前。”
“能办到。”
“这很微妙,绑架一名美国公民,本身也是违法行为。请务必谨慎。”
麦克斯感到先前的恐惧重又向他袭来,顿时浑身战栗,呼吸急促,心头怦怦狂跳不已。这不是让他去做身披斗篷、怀揣匕首的刺客吗?他心虚胆怯地看看窗外,只见车子北拐驶上通往帕克街的“一条小路”,这场原先令他受宠若惊现在却让他吓得丧魂失魄的谈话即将结束,因为美国大使馆就在前面。麦克斯心烦意乱,一个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迭次出现。
“自然,”罗伊斯说,“你得处理好这件事与我们大家面临的当务之急之间的关系。你得全力协助耐德做好花园酒会的安全保卫工作,不过24小时内必须抓住雷奥登。”
“戴两顶帽子……?”麦克斯的脑子又开始走神了。“我看这里夏天不会再有人戴帽子。”听到自己居然说出了声,他吓懵了,连忙把下面的话咽回去。
只有世界一流的外交家才知道何时不应听别人说话。罗伊斯·科耐尔此刻好像全然忘记身边的这位下属,只顾忙着抹平牡蛎黄西裤上的一道皱痕。卡迪拉克车正朝位于下一条街的使馆办公楼驶去,只要罗伊斯一抬头,就能见到布鲁克街口。
“你就在这下车。”他敲敲前面的隔板。司机停住车让麦克斯下去。
“24小时。”罗伊斯笑吟吟地说了声,做了个让司机继续开的手势。
麦克斯在上布鲁克街和帕克街相交的拐角处伫立片刻。他看见卡迪拉克直接驶入普拉克伯恩巷,那里的斜坡下面就是使馆的地下停车场。莫·夏蒙的菲埃斯特车紧随其后转过弯。人人都在紧张活动。我们不就是生活在快车道上嘛!
麦克斯的瘦脸上又现出一副哀哀戚戚的苦相。联邦调查局到底出了啥毛病,竟然重用他这样的瘪脚特工?他们不是早就应该把他淘汰了吗?他有什么权利做这件微妙同时又是违法的事?
他挺直双肩,鼓起下颌,满面愁容地去上班。
使馆办公楼后面的停车场上,罗伊斯·科耐尔的司机手脚麻利地用一只松软的连指手套将车身擦拭得干干净净,不留一星半点的灰尘。他检查了车后的烟灰缸,里面干干净净。接着,他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瞅准只有他一人,便把手指伸进乘客座和驾驶座间底部的一道狭缝,抠出一只大小和形状都酷似约翰·普莱尔精制香烟盒的黑盒子。
司机“卜”地弹开黑盒子,像是要取出一支香烟。可是里面装的不是香烟,而是一只缓缓地无声运转的微型录音机。他眯起眼睛,揿下停止键,又揿下倒回键,接着把录音机塞进浅灰色呢夹克的胸部口袋里。
“早上好,霍普丘奇。”
心怀鬼胎的司机猝然转身,发现帕金斯在仔细打量他。这个身材魁梧的人走近他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早——早上好,少校。”
“早上好,你说我是谁?”
“对不起,先生,很难把你看成平民,是吧?”
“再出这种错我就不客气了。”他的语气中含有恫吓的意味。
“知道,先生。真对不起。”霍普丘奇把手伸进胸部口袋,取出磁带。两人同时拿服朝停车场溜了一圈,这盒磁带便到了帕金斯手里。
“一个叫格雷夫斯先生的人,先生。”
“知道了。”
帕金斯用一个标准的军人操练姿势向后转身,任何一个不知内情的旁观者,不需要听到别人无意中喊他“少校”也能猜出他是行伍出身。他像来时一样悄然离开,穿过办公楼向自己那间放满电子仪器的狭小的办公室走去。
霍普丘奇心里一阵窃喜,庆幸自己没有挨骂。他取出一小瓶上光剂,将卡迪拉克的车窗玻璃里里外外喷了一遍。他也许是帕金斯少校手下的人,不过他难道不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职业司机吗?他不是已经为一半的外国驻伦敦使馆开过车吗?他很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吗?
他乐滋滋地将车窗玻璃喷得光可鉴人。
如今行驶在公路上的各种欧洲制造的货车中,体积最小的也许就是菲亚特·菲奥里诺。现在由伯特驾驶的这辆菲奥里诺,灰色喷漆盖过车身上锈蚀留下的累累凹痕。这辆车开过一条河,在岸上由一大片平坦的公共用地和几座仓库构成的单调景色中,博塔西亚发电厂的四只高大的烟囱显得格外醒目。过往行人稍加留意,可以看出车身上的紫红色大字:威灵顿装饰品商店。
车子从两座铁路桥下驶过,一个急转弯,拐进伦敦南部二次大战中被希特勒的炸弹夷为平地的许多工厂区中的一个。一座高大的砖楼上有着“U车间”的字样。
伯特在一座栅栏门前刹住车。他看看两个同伴。如果这回的行动策略是让他们扮成英国工人毫不惹眼地融入周围环境,这确实是大胆的绝招,可惜准备不足。膝头磨损、肮脏不堪的工作裤,说得过去;破破烂烂的运动衫,也能勉强应付,可是头发——伯特和这两个阿拉伯人刚理了发,要假冒伦敦的工人,头发不免显得太短。
伯特在门口登记时,守门的姑娘懒得溜他们一眼。这也难怪,伯特想,他们三人与周围环境不太协调,与她有何相干。
他,身材高大,白肤金发,与另两人在相貌气质上形成鲜明的反差。麦拉克是个曾饱受饥馑之苦、年约16的男孩,个头矮小,黑发满是头屑,皮肤呈深橄榄色。马穆德吸烟无度,不常洗澡,苍白的脸显得脏兮兮的,两只淡灰色眼珠不常转动,皮肤颜色比麦拉克浅,全身皮肤所有能容纳脏物的缝隙,都出现了一条条浅浅的汗垢,指甲下面,甚至连细细的眼角都有。
伯特将小车驶上一条用作仓库的过道。他深知这些刚招来的新手增加了凯福特训练的难度。六个月前——有的是六个星期前——他们还经常出没游荡于沙漠和露天市场,吃的是粗麦粉,吸的是拣来的烟屁股。他们对在伦敦这样的西方大城市里人们所遵循的文明礼仪一窍不通,平时的言谈举止,便只能仿效凯福特这位深受他们崇拜的偶像。结果,他们举手投足,都按照准军事训练的严格规定,俨若一支男子舞蹈队。
伯特将车停在G区附近。他们看见前面不远的J区有一辆警车,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正从上面搬下一些纸板箱。伯特以前来此也见过这种情景。他知道附近的几个警察局利用这个仓库存放一些过时的文件资料。乍看到警察,马穆德那双平时总是滞钝无神的眼睛突然骨碌碌乱转一气,瘦骨嶙峋的麦拉克下车时两腿直打哆嗦。情急中伯特连递几个眼色,这才使他们镇静下来。
伯特打开车后门,让麦拉克和马穆德搬下一个木架,上面摆满裹在塑料袋里的青绿色上装。他们将木架推上电梯上到三楼,推着木架走过两侧房门紧锁的长长的走廊,在一扇挂着一只钒钢保险锁的门前停下来。
伯特审视着暗码盘,以确定它是否给人拨过。他总是将暗码盘拨到14。因为只有他才知道暗码。他得负责保证这房间没有第二人能进得去。他曾让凯福特记下暗码,可是这个英俊的阿拉伯小伙子却不愿为此费神。
伯特深知,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合适的工具,几乎任何一把锁都是可以打开的。这只锁十分坚固,不可能被锯断或是被普通的焊接吹管烧穿,对付它得用喷枪。伯特也知道,由于警察和仓库工人经常出入此地,没有人能在绝对隐秘的情况下强行打开这把锁。不过,谁知道暗码,谁就能控制价值约10万英镑的武器弹药。
他把两个阿拉伯小伙子领进这间狭小的房间,闩上门。三人周围堆满叠了四五层高的木箱。“楼下那帮狗狼养的警察,”他用阿拉伯语小声问,“他们注意到我们了吗?”
马穆德已经打开了眼前的木箱,低头细看一技有点磨损,卸掉了弹盒和大号枪管消声器,看上去光秃秃的英格拉姆冲锋枪。“让他们来吧。”他冷冷一笑。“有了这玩意,我们就能征服他们。”
伯特走过他身边,拿起英格拉姆。“好眼力,马穆德。”声音里透出几分赞许。他打开其他几只装着英格拉姆配件的木箱,仔细挑出一只用过多次的消声器和一只子弹在里面喀哒作响并且有点磨损的子弹盒。
他把枪放在马穆德手里,两只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好好试试,兄弟,如果这枝用过多次的枪性能良好,那么其余的枪也绝无问题。它们是同一批买的。”
他打开另一只木箱,随意取出四颗手榴弹。麦拉克伸出细长的手指攥住这几颗深绿色的波纹手榴弹,紧紧贴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口上。
“这对你倒是个难题。”伯特说。“正如凯福特所说,你应该尽量使爆炸声不被人注意。”他又取出一枝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喀哒一声装上弯曲的弹盒——由于频繁使用而磨损不堪、凹痕密布的弹盒。“不过我们已经做好安排,让你在伦敦郊外凯福特的一所住宅里进行试验。那里人迹罕至,离地铁站又不太远,你瞧,确实是试验武器的理想之地。”
马穆德从他手中取过枪,举起试试重量,转身朝向挂在一只活轮木架上的一排橘黄女式上衣。他将枪塞进一只塑料袋,拴在一只衣架上,这样枪就被衣裳遮得严严实实。他冷冷地瞧着伯特,并不指望对方特别夸奖,却也做好了听到一句好话的准备。
“太棒了!”伯特热情鼓励。这两个阿拉伯小伙子其实都还是毛孩子,却都具有成年人的自尊,如庄稼盼雨般地渴望别人的赏识。
话音刚落,麦拉克迫不及待地将手榴弹塞进一件大红丝绸上衣的口袋里。“很好,麦拉克,现在我才明白,弟兄们,为什么这么多人中,凯福特单挑你俩。”
伦敦远郊都市地铁线末端附近,有一个叫作山丘上的阿姆辛的地方,形成于30年代修建地铁的时候。它俯瞰着下面的阿姆辛村。这个古老的自然村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如果不是罗马人入侵的时代的话,至少也是撒克逊时代,并且拥有谷仓、酒店、私人宅邸这些引以自豪的古老建筑——就算不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也是都铎王朝时代的古老建筑。伯特已经开着菲奥里诺将少量军火运到这里,准备迎接刚才练习乘坐地铁的马穆德和麦拉克。
他俩兴冲冲地走出车站,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特别艰巨的重要使命。马穆德已经把个头矮小的麦拉克调教得服服帖帖,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伯特身边,于是他那满面饥色的小兄弟便只好像一件任人摆布的商品给乖乖打发到后座上。
“你们一定要记住经过的路。”伯特叮嘱马穆德。“完成试验以后,就打电话给伦敦,然后走到车站,乘下班车去伦敦,懂吗?”
马穆德两只淡灰色的眼睛牢牢盯住前方。菲奥里诺轻快地驶过这座颇具17世纪风貌特征的古老村庄,不一会来到一条开阔的路上,两边是缓缓起伏、长着苜蓿和低矮树林的奇尔特恩丘陵,一望无际的绿野上,羊儿悠闲地啃吃青草,奶牛三五成群地恣意漫游。
“这儿。”车子开了一英里以后,伯特放慢车速,在一个竖有“小弥森顿”标志的路口往左转弯。
车子喀啷喀啷地驶过一条两旁排列着低矮农舍的乡间小路。除了两家酒吧,似乎别无店家。伯特开着车三拐两绕,驶过几条更窄的小路和一座教堂,把车倒进一个披屋。与其相邻的四座村舍中的顶头一座,虽已陈旧不堪,但却仍然稳稳当当,墙上粉刷过的拉毛灰泥,横竖相叠的黑木支架,体现出典型的都铎王朝时期的建筑风格。
虽然已是6月底,这座空空荡荡的房子却让人感到冷飕飕的。瘦小的麦拉克将几件武器搬进里面那间按照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样式布置的厨房时,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伯特伸出左手食指紧贴双唇:“听。”他轻声吩咐。
三人默默站立片刻。突然,不远处好像有人打了两枪。麦拉克打了一个哆嗦,马穆德伫立不动。
“再听。”
老房子里笼罩着墓地般阴森凄凉的气氛。三人耐心等待,伯特看了看表。稍顷,又是两声,不过这次来自不同的方向。
“我不是说过,这里是试验武器的理想场地吗?这里长着庄稼,还有牛群,还有那些用丙烷气罐的机器会发出爆炸声,接连两声,听起来像是枪响,砰——砰!”
“牛不是会吓跑吗?”麦拉克问。
“那当然。”伯特又用手指触触嘴唇。他们闭上嘴。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两声“枪响”。
“他们每天清晨开动这些神经失常的机器。”伯特解释说。“这个地区至少有六七台这种机器,天完全黑下来才会停止,每年这个时候是在晚上9到10点之问。”
“这些白人可真蠢。”马穆德脸上掠过一丝讥笑。
伯特使劲点点头,好像忘了自己的肤色。“不过这是安拉送来的礼物。”他停了停,问:“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麦拉克摇了摇瘦脑袋,矩矩的黑发上粘满头皮屑。马穆德挪开视线,两眼一动不动,——心里对自己刚刚获得的领导地位充满了美妙的幻想。
“告诉你们,”伯特解释说,“这个村子的南边和西边的大片树林周围,有不少这种神经失常的机器,你们要在9点到10点之间进行试验,明白吗?”
麦拉克点点头,马穆德仍然没吭声。“不能迟于这段时间,不能等到酒吧关门。英国人喝得醉醺醺地往家走,听到枪声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给你们带来危险。9点到10点之间进行试验,还来得及乘火车回城。火车至少要开到12点。懂吗?”
麦拉克那满是头皮屑的脑袋点了两下表示同意。马穆德那一动不动的双眼原先流露出傲然漠视的目光,此刻显出更多的桀骜不驯的意味。只有尽快把任务交待完毕,才能尽快消除他这种鄙视白人的自负心理。
“祝二位兄弟成功。”伯特说着,向通往棚屋的边门走去。“呆在里面直到天黑再动手干!愿安拉及时指导你们的工作。”
第八章
在使馆办公大楼内,星期二是以一种变化不定的节奏,逐渐加快它的工作速度的。人们暂时撇开私人琐事,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公务中。他们一开始势必要做一些拆开邮件、搜集整理各种短笺便条留言等事务性工作。可是对两个人来说,9点到10点间他们所做的绝不是一般的事务性工作。像是画师胸有成竹地信笔涂抹几笔,这两人聚精会神地,同时又以一种遮人耳目的方式在办公楼内巡查,因此不能将这种巡查视为一般的例行公事。
而且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互相避开对方。
耐德·弗兰契已经去过几个部门,而且像以往一样,想发现什么不对劲的苗头。他和不少人谈过话,却发现自己没听进多少。他的脑中仍在盘旋着勒维妮早上和自己怄气拌嘴的事,如果能用这个同形容她的感情冲动的话。
耐德发现自己之所以心里很难完全丢开此事,是因为勒维妮难得有感情冲动的时候。勒维妮不喜欢发牢骚,耐德许多年来听够了不少军人妻子的抱怨,因而觉得勒维妮口出怨言的时候确实很少。
准是她己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心里蓄积了太多的不满,突然宣泄出来。这事他没处理好,办得糟透了。
他在楼梯转弯处略停片刻,换用新的角度重新思量此事。他和勒维妮的矛盾正影响他在办公楼的工作,这本身反映出他管理能力的严重欠缺。因此,若是他和下属发生龃龉,就该首先引咎自责。
当然还可以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勒维妮的情绪失控,特别是如果她已悄悄得知耐德与简暗中有染。果真如此,耐德觉得,他只能责怪自己。处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都巴不得能轻松地得到解脱。
他站在那里,无意间瞥见下面一层的楼梯口闪过一个树桩般粗壮结实的身影:腰板笔直、猫儿一般轻捷无声的走路姿势,一望便知是帕金斯。耐德避开他的视线,像他们这样各自在楼内走动时差一点迎面相遇的情况早已不是第一回了。不过每次都跟这次一样,被他灵巧地躲过了。
想起这个叫帕金斯的老头常常在办公楼里悄声潜行,耐德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认定此人必是英国保安局的成员,他的工作向他提供了窥探大楼各个角落的便利。更使耐德忧虑的是,他觉得这老头平时干的都是明摆着给人看的事,因此怀疑那很可能是个幌子。英国人参加二次大战,不就用尽了各种诡谲的伎俩:冒牌军队、伪装的机场、双料特工、虚张声势的攻势。凡是与他们共过事的外国特工人员都知道,玩弄两面手段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过,如果他真是特工,他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呢?
耐德朝他的下一个谈话对象大步走去,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刚才对帕金斯的种种考虑,已经让他把勒维妮差不多忘得干干净净。那老头在这件事上还真帮了他的忙。
9点30分,耐德·弗兰契正走上简·威尔工作的那一层楼,他朝窗外楼下的格罗夫纳广场看去。只见迟到的职员正懒洋洋地朝各自的目的地走去。天气时晴时阴,几片自云在高高的蓝天上急驰,紧接着又是乌云翻滚。
耐德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不觉地停住上楼的脚步。广场看上去……不对劲?
“看守人”不见了。
哦,他当然不会在那里,耐德蓦地想起那三个小流氓对他拳脚相加、一顿猛揍的情景。像他那么大的年纪,伤得那么重,准是在哪里养伤。耐德猜测“看守人”的年龄,六十几岁?和他父亲年纪相仿?他不是几个月前就让麦克斯·格雷夫斯调查他的情况了吗?应该有他的档案资料。
耐德没有直接去简的办公室,而是在格雷夫斯紧闭的门前停住脚步。他敲敲门,顿了顿,推门而入。麦克斯的瘦长脸顿时惊慌失色,皱巴巴的变了形,像是从绞拧机中钻出来的。
“早上好,耐德。”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捏着嗓子和他打招呼。“7月4号的事可有什么最新消息?”
“先不说这个。今天早上什么事不顺心?”
“我脸色就那么难看?”
“比医院里浸在福尔马林药液里的人体标本还要难看。”
“我遇到——”麦克斯欲言又止。
耐德发现此人一有心思就会表现在脸上。那半截话补齐了就是“我遇到一个麻烦。”耐德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想法。“几个月前,我让你查一下那个身上挂了两块牌子,老是出现在格罗夫纳广场上的怪老头的情况,这事你没忘吧?”
格雷夫斯竭力使自己的注意力从没有说出的恐惧和疑虑转移到对方这个但愿是不带威胁意味的要求上来。“呀,当然。没忘。”
“你能查一下他的档案吗?”
“呀,当然。什么时候?”
耐德朝他皱了皱眉。“现在。”
“呀,当——”这回,麦克斯听到对方在模仿他惶惶不安的说话腔调。
“挂着牌子的怪老头。”他在椅子上转身朝向旁边桌面拼板上的电脑,打开开关,手指停在键盘上。
“最新式的高科技产品,呃,麦克斯?”
“呀,当然。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就调不出他的资料吗?你这是什么信息检索系统?我是说,你能不能试试关键词?‘抗议’?呃,‘持不同政见’?呃,‘牢骚’?‘怪人’?‘疯子’?麦克斯,你们办公室里还有谁计算机编码掌握得比较好?”
格雷夫斯慢慢摇摇头。“你不知道,耐德。这个办公室的电脑由我专门负责管理。我曾在计算机学校接受专门培训,这里的计算机信息系统也是我一手建立的。”
耐德停了一会儿问道:“你只能用文件名才能打开文件吗?”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这回,耐德半晌没开腔,只顾在心里盘算仅仅用于这一个办公室的一部电脑主机和四五部终端设备的实际代价。
“嘿,”麦克斯大声打破了沉默,“只要能知道那家伙的名字,管保你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得到他的所有情况。”
“听起来是不错。”
“伯恩赛德!”麦克斯扯开嗓门嚷道。
“什么?”
格雷夫斯喜滋滋地在键盘上啪啪啪按了一气。果然,他没有吹牛,不出一秒钟,荧光屏上就出现了三行闪闪发亮的绿色文字,耐德俯身去看。
伯恩赛德,安布罗斯·埃佛雷特——有关资料自此开始:年龄:66。性别:男。白种人。现住址:伦敦古基街60号。没有个人履历。
“还有呢?”耐德问。
“这人没有个人履历,在这里或在他本国都没有。”
“真不赖。”耐德的声音里透出讥讽的语气。“要是碰上谁没有个人履历,你们就只能提供这么点情况啰?”
“我曾经悄悄跟到他家。从他房东太太那儿搞到他的姓名。他住在一家名称古怪的酒店的楼上,只有一个单间,客厅兼起居室的单问。酒店里的人只了解他天天挂着牌子站在广场上,别的一无所知。他不常去酒店,和谁也不搭话,花了我半天时问。那里都是临时居住的房客,伦敦大学的学生,常去大英博物馆看书。那里是布鲁姆斯伯里①区,看在耶稣的分上。”
①伦敦一区名,20世纪初曾为文化艺术中心。
“冷静点,麦克斯。”
“我很冷静。”格雷夫斯加重了语气。“我想查出他在这里和本国的所有重要情况,可是一无所获。”
“那就永远查不出啰?”
“我那样说了吗?”他气哼哼地反问。“他可能曾经遭到迫害。就我所知,他没有个人履历。”
“可是你说得不对,麦克斯。安布罗斯·埃佛雷特·伯恩赛德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联邦军队的一员名将。”
格雷夫斯那双猫头鹰般的眼睛朝耐德的两眼盯了好一阵,试探性地问:“也许是他的亲戚?”
“曾孙,也许?”耐德帮他分析。
“也许。”
“也许是个化名,也许?”
“扯淡,耐德。”
两人陷入了沉默。“关上你那傻瓜计算机吧。这劳什子花去我们50万美元,可它能提供什么信息?私营企业向政府要这么高的价,高出市场价格一倍,卖的就是这么一个破烂玩意?代表最新发展水平的软件,你用来把一个连12岁小学生都蒙骗不了的假名输入程序。”
“这种事可多了。耐德,你是知道的。”
幸好你这狗日的脑袋没给搁在我的冰箱里,耐德心里又嘀咕一句。他在一张纸上草草记下伯恩赛德的地址。“谢谢你的帮助,麦克斯。”
格雷夫斯见耐德转身朝门口走去,连忙清清喉咙说:“耐德,我是搞行政的,干特工并不在行。我是说,我盯梢伯恩赛德这样的老家伙,没在刚走出两三条街让他给甩掉,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得,麦克斯,别对我叫屈。”
“听着,你要我帮忙,我也尽了力,虽说没能派多大用场。”格雷夫斯朝对方伸出一只手。“这事到此为止。现在,你得帮我查清一个人的底细。此人叫托尼·雷奥登,是个骗人的高手,美国的股票经纪人。我用五种不同方式将他的姓名输入计算机,可是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雷奥登这个名字有五种拼法吗?”
“至少五种。有印象吗?”
耐德摇摇头。“也许他的真名是安——”
“——布罗斯·伯恩赛德。真有意思。我正在等联邦调查局的人上班,好和他们联系。也许他们那里有他的档案。”
“这里现在是10时差一刻,对吧?华盛顿现在是凌晨4时45分。上班还要有好一会。你给那边值夜班的人发电传试试看。”
耐德离开格雷夫斯的办公室,沿走廊朝简的办公室走去。他心里不住纳闷,天知道政府机关里有多少像格雷夫斯这样和蔼可亲的蠢家伙。你根本不可能生他们的气,可你也别指望他们能真正给你干一天事,即便他们哪天真干了,也只能给你留下一团乱麻,还得另外找人理清。
简的秘书出去了。耐德经过她的办公桌,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我要向你反映你手下的一个工作人员的问题,威尔小姐。”
“咳,弗兰契上校。先生,你吓了我一跳。”
他们默默对视片刻,耐德朝里面走了几步。简说道:“别往里走了。看你的样就该饱了。我10点还有事。”
“吃一点快餐的时间也没有吗?”
“没有。什么事?”
“我知道麦克斯·格雷夫斯实际并不归你管,可——”
“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可是从这儿到这儿,”简说着,指指左右两只耳朵,“空有一张漂亮面孔,像费城奶油乳酪一样甜。”
“你怎么总念念不忘吃东西?”
“别介意。我们午餐吃什么?”
“保证你能吃上烤花生,只要旅馆往那只冰柜里重新放进吃食。”
“老时间?”
“迟半小时,让我们稍稍打破一下常规。”
她点点头,目光掠过他身边。“阿曼达,那份材料你复印好了吗?”
“我这就去印。”她的秘书应声答道。
耐德听见她噔噔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朝简一个飞吻,转身离开房间,正好让安曼达只能看见自己的背影。
“对,约克。”帕金斯对电话另一端的人说。
“没有必要送来。托尼·雷奥登这个名字值得注意。”
他像树墩一般端座椅上,仿佛他本人和这张座椅都是由同一个工匠、用同样质地和厚度的木料雕出来的。
“你说谁?”苏格兰人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含着几分恼怒。
“雷奥登。”帕金斯重复道。
“有那么重要吗?”约克酸溜溜地问。
“不重要我还会跟你说?”帕金斯毫不退让地反问。
对方尴尬无语。接着,帕金斯打破了僵局。“你了解昨天那个交通事故的情况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那个挨撞的小伙子也许就叫雷奥登,或者是那个开车的兔崽子。”
听筒里传来哈欠声。“把它查清楚。彼得。要查清楚。”说完就挂断了。
帕金斯坐在椅子上时,本可像常人一样俯仰自如,可他从小继承了父母端庄的举止,对坐姿也特别讲究:上身挺得笔直,与地面保持90度。他刚刚在那个苏格兰人那儿碰了个钉子,想松弛一下,便站起身在堆满电子仪器和工具的两张桌间来回踱步。
他得打好几个电话,得给值勤警官打电话查清雷奥登的名字,国籍,也许这纯属巧合。也许他既不是托尼也不是美国人。可能会叫比尔登或德尔登,帕金斯提醒自己。因为昨天他是通过电话了解情况的,没有看到书面材料。
不过,如果他的确是托尼·雷奥登,而且是美国人,那么诡计多端的弗兰契上校又会耍什么花招呢?
这个年轻人一身宽松的学生装束,两腿岔开,双时弯曲,以步兵潜伏的姿势匍匐在地上。他昂着头,眼睛贴近一只特大倍数的望远镜。这种望远镜由于放大借数远远超出一般常量,需要用三脚架支撑以使图像平稳清晰。
他趴在三楼一间久遭遗弃的小屋里。这幢楼掩映在摄政王公园夏季的一片青葱苍翠之中,以前可能是学生宿舍,这个年轻人也许是里面的合法居住者。
但是,他全副身心投入的这项工作的诡秘性质——他在床边放了一只贮满热咖啡的保温瓶和几块巧克力——却暗示他在这里的出现是完全非法的。
处在这个高度,他的视线刚好能够越过街对面那些枝叶繁茂的灌木和树木。它们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阻挡外人偷窥大使及其夫人下榻的温菲尔德官邸。将监视者和被监视者隔开的这条街叫外环街。现在时近中午,打这里往南驶去的车辆寥寥无几。
耐德·弗兰契昨天正是沿着外环街慢跑健身,看到飘扬的美国国旗,稍后又看到时隐时现的伦敦大清真寺。这座伊斯兰教的圣殿位于这个年轻人藏身的学生宿舍楼的南边。年轻人一刻不停地监视温菲尔德官邸的许多窗口和外环街通向此处的两个入口。
其中的一个入口在宿舍楼的正对面,从那里可以看清温思罗普楼的西面和南面,只是大门紧闭,拴上铁链,并且用胶合板挡得严严实实,完全遮住过往行人往里窥探的视线。由此往北几十码是另一个入口。门一直敞开,但有门房把守。进去的车辆必须在此停下接受检查,然后沿一条砾石路往左驶到楼后,或者驶到暖房和网球场后的停车场。
年轻人看看表上时间是11点,伸手拿起一只笨重的步话机。
“探戈二号呼叫守夜人一号。”
对方的无线电接收机传出急促而沙哑的声音。“我是守夜人一号,请讲。”
“还是那些车,园艺师的工具车,还有霍金斯和杜特酒宴承办公司的运货车。”
“你今天让我好开心,全因安拉赐予你明亮的眼睛。”
“10——4。”
年轻人拿过一个写字板,在上面11这个数字旁划了一道线,又继续观察对面的动静。蓦地,步话机中又传出急促而沙哑的声音。“探戈二号,探戈二号,有客来访。”
“请重复,守夜人一号。”
“你比我们都幸运。”对方拖长了嗓音。“兄弟,你的皮鞋擦亮了吗?”
年轻人怔怔地瞅着步话机,渐渐悟出此话的真实含义:你处将有上司亲临视察。唔,那又怎么啦?他坚守岗位,服从命令,有什么好怕的?
“别起来。”身后有人厉声下令。
年轻人身子一偏,伸手去抓步话机旁的轻型自动手枪,却突然呆住了。“你好。”他跟来人勉强打了个招呼。
“你好。”
一个矮小壮实如消防栓的男子站在房间门口。此人乍看上去,多少有点像个不怀好意的汉子,不过却是个每天做50下俯卧撑的汉子。“快忙你的事,”矮个男人急促地说,“继续用望远镜观察,舒尔西斯。”
“是,兰德先生。”
“有什么新情况吗?”
“还是老样子,兰德先生。几辆卡车。”
“货车。舒尔西斯,货车。要照当地人的说法。你老是记不住。”
“是,兰德先生。”
“那个招灾惹祸的星期日花园酒会的计划你听说了吧?”
“克罗夫特先生已经向我作了简要介绍。各界名流出席的盛大酒会?”
“这个计划不会实施。”
“怎么了?”
“不会成功。不会举行什么酒会,因为这个方案正遭到我们的抵制。”
“可我听说这是福尔默夫人亲自拟定的方案?”
“这个,你不懂。”
“是,兰德先生。”
两人操着美国腔进行沉闷乏味的交谈,陈设简陋的屋子里响起一片嗡嗡营营的细弱回音,仿佛这场谈话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的。年轻人唯唯诺诺口口声声说出的“是,兰德先生。”具有使人心神安宁的作用,好像他们本来也可以在一座大教堂的圣坛和最后一排长椅间相互交谈。
“收拾一下跟我走。”兰德对年轻人说。“我们要增加两人操纵电子监控系统,你和迪尔特里奇里里外外一切情况都要录下来并加以整理。”
“包括福尔默夫人的电话?”
“要特别留心她的电话。”
“是,兰德先生。”
矮个男人向年轻人射出挑战的目光。“准备动身,小伙子。”他看着舒尔西斯将自己的工具放进一只普通的帆布行李袋,起身锁上拉链。
“都妥了,兰德先生。”
这两人看上去毫无共同之处。舒尔西斯仍然像个稚气未脱的学生,背上行囊回家度暑假。拉里·兰德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伦敦工作站的负责人,神情举止丝毫不带书生气。他像什么人呢?退休的职业赛马骑师?体育教练?或是从事某项体育活动的运动员?他那身体前倾的姿势里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一种“比赛一定得赢”的斗牛犬般执拗的神态,与他下命令时简洁干脆而又充满自信的急促语气十分协调。
兰德转过身,领先出屋来到一张摆满窃听设备的长桌旁。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戴着耳机,似乎在听音乐排行榜上前40个流行曲目。不过他们不时匆匆地记着什么。
一旦投入工作,拉里·兰德那斗牛犬般不容违拗的神情便荡然无存。他脚步轻快,时而转身,时而后退,时而偏转脑袋,像是一只技术熟练的牧羊犬。他深谙治人之道。也许他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只消轻挥鞭儿,或是哇啦哇啦地下一通命令,手下这一大拨人就会乖乖听他调遣。
他让舒尔西斯在长桌的另一端落座。“这个机子会自动下达侦听指令。”他解释说。“看见控制板上的信号灯亮,你赶紧报一下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差。否则的话,将来要核对那盘磁带是什么时候录的可就麻烦了。明白吗?”
“是,兰德先生。”
“动手干吧。”
兰德的身子转向窗口。他发现对面温菲尔德官邸顶层房间有一个女佣正站在窗边,往玻璃上喷了一点点清洗液,漫不经心地擦着。在他看来,这样搪塞应付比索性啥也不干更糟糕。你出钱雇女佣干活,干不好,就把她辞退。可是对面那个出工不出力的女佣,猴年马月才会受到惩处,而且在此之前,她还会不断偷主人的钱。
他收回目光,打量身边的这群小伙子。他们仿佛正围坐在一张长桌边温课迎考。的确,这是一场考试。敌人每天都会玩弄骗人的把戏,你应该有能力戳穿。这场考试永远没有穷期,你必须解答这些生死攸关的问题,否则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抓起搁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的一部电话的话筒,拨了一个号码。“亨林,快说说情况。”
电话另一端的人喉咙口里憋出一句“我说不准”之类的话,接着又说:“现在说为时过早,兰德先生。”
“是吗?”兰德不依不饶地问。“你在找借口吧?”
“我们一小时前才开始和他们联系。我们打的电话有一半没人接。”
“你这是借口,亨林。你和谁联系上了?”
“只有两人:罗伯特·曼恩和吉莲·兰姆。”
“他们是谁?”
“一个是格林纳达电视台的头儿,另一个是电视节目主持人,好像专门谈妇女问题。”
“别扯远了,亨林。结果怎样?”
“曼恩很快就屈服了。他不打算来,也不许手下人来。可是这个叫兰姆的狗女人却想知道我是谁,代表哪个组织说话,等等,等等。”
“别扯远了,结果怎样?”
“兰德先生,我们百分之一百地肯定她会出席星期天的花园酒会。她说她的绰号叫挑起争论的女人。”
兰德站在原处,久不吭声,凝神谛听六个助手监听温菲尔德官邸戴着的耳机里隐约传出的电流声。“那就这样吧,亨林。”他说。“其他人怎样?”
“和我们差不多。一半对一半。”
“我命令你们,再碰到像兰姆那样软硬不吃的角色,你们完全有权以恐怖组织的名义给她发几封恐吓信。明白吗?像她那样的怪人,得给她点颜色瞧瞧。我们倒要看看她到底喜欢多少争论。”
像一些在战时的战略情报局解体、和平时期的中央情报局建立以后被招募的人员一样,劳伦斯·兰德也曾在布朗大学读书。他的学业成绩一直是C+,不过他当过击剑队队长。1960年毕业以后,他在情报局积极履行自己的职责,开始步步高升。
他的官运亨通主要由两个因素所致,一是纯粹偶然的因素。中央情报局的创始人之一是亨利·兰德,和他其实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不过他对亨利·兰德其人总是避而不提。和权势人物同姓,即使在最原始的部落,充其量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护身符。不过在地处偏僻、远离情报局总部的弗吉尼亚州朗里市,尤其是在作为创始人之一的亨利·兰德死后,它对拉里的升迁便起到一种奇迹般的促进作用。
第二个因素并非出自偶然,而是与工作性质有关。中央情报局伦敦工作站的工作,对于任何一个临近退休年龄的职业特工而言,都是求之不得的肥缺。站长一职往往都是分配给那种准备激流勇退、在自家花园侍弄晨昏的人,但是近些年来,这里的工作渐趋紧张激烈,常常会出现许多出人意料的险情凶兆,因此迫切需要一个铁腕人物坐镇指挥,一个可以玩弄各种手段而丝毫不感到愧疚的人。
拉里·兰德的思绪逐渐转回现实。
他正在全力以赴,“取消”潘多娜·福尔精心策划的花园酒会——她比自己的一个孩子还要看重,并引以为豪的事情。一旦得知是他从中作梗、威胁恫吓客人,潘多娜准会与他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同时此举也势必会得罪罗伊斯·科耐尔,更不用说他那条看家狗耐德·弗兰契了。
不过,拉里·兰德这样的人一刻也不怀疑自己做的事情是完全正确的。是的,他的干预也许会对吉莲·兰姆那样满脑袋馊主意的记者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也许会使一帮蠢笨如驴、专认死理的自由派人物聚集在一起,成为爱尔兰和穆斯林杀手伺隙进攻的目标,从而使耐德·弗兰契的日子更不好过。
不必多虑。你知道什么事情正确时,尽管一遍遍地重复去做,直到升上和拉里·兰德一样高的地位,那时你不管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在大批客人应到而未到的最后一刻,他手下临时抽调协助耐德·弗兰契的人会使出浑身解数确保大使及其夫人的生命安全,其余人是死是活与他们无关。
尤其是耐德·弗兰契。
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一旦因身居要职而偌受尊敬,他往往面临的一个难题是,自己敏锐的直觉往往得不到别人赏识。虽说兰德平素妄自尊大,动辄训人,但却有一种几近病态多疑的特殊本领,能看出别人的性格缺陷。
拉里·兰德所推崇的情报机构的工作艺术是,尽量提供内容翔实的各种资料,以对付官僚机构的无理指责。作为中央情报局伦敦工作站负责人,他的首要任务就是不使这个工作部门成为官僚机构任意攻击的目标。
像科耐尔那样轻率浮躁的人,会不会绕过情报局,另外安插一人从事理应属于情报局职责范围的工作?如果这样,就得让此人在科耐尔眼前遭到沉重的、致命的打击。这是让科耐尔吸取重要教训的唯一途径。
第九章
耐德通常将自己和简的约会定在12点半,今天却推迟到1点。1点差5分,他离开办公楼,步履轻快地走在时而洒满阳光、时而阴云笼罩的街头,从不左顾右盼,这样就给过往行人留下一个印象:此人压根不可能、也不愿考虑是否正在被人盯梢的问题。
和耐德·弗兰契许多平时做给人看的表面姿态一样,这其实也是一种假象。许多年前,在威斯康星湖底镇他父母家中,一幢布局凌乱,有着宽大阳台和阴凉的地下室的木板房里,耐德和几个朋友整天在地窖里打乒乓球,消磨了炎夏的许多日子。他们当中有人因为偷吸了许多烟,落下了频频干咳的毛病,而耐德却在很大程度上产生了眼科医师所说的外围视觉,以及从事乒乓球活动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瞬间的、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今天,这种特异功能一点不能帮助他排遣恶劣透顶的心绪。也许是勒维妮的感情冲动,也许是麦克斯·格雷夫斯的愚不可及,也许是工作中几十件令他烦恼不安的琐事中的一件,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触发了他的预感,认定今天会出大乱子。
他走在南莫尔顿街上,经过一些濒临倒闭和刚恢复营业的小时装店,以及铺面更小、但生意不错的餐馆。等哪一天自己心气平和、疑惧全消时,一定拉上简来这里吃一顿露天午餐。
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快不慢地跟在耐德身后,停下来打量狭窄的商店橱窗里陈列的那些瘦小紧身的“朋克”式垃圾时装。他们到达人流如潮、市声喧扰的牛津大街时,年轻人紧赶几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30码左右。按照特工的行话,耐德发现,他身后的尾巴已经由长变短。
耐德停在车水马龙的路上东张西望,佯装等候公共汽车、一次也没掉头直接去看那个学生。但就在他的脑袋几次略微偏转之际,他那出色的外围视觉瞥见另一个行人正走着和他极其相似的路线。一个身材瘦弱的小伙子,长着一只塌鼻子,头上是剪得短短的黑发。
耐德在等交通灯转绿时过马路。两个尾巴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学生是30码,塌鼻子是50码。职业警惕阻止他正眼打量他们,但他凭直觉判断这两个年轻人谁也没有发现对方。
一长列公共汽车向东缓行,人们纷纷纵身跃上跳下后门踏板。看着他们那轻松自如的姿势,外人可能以为在伦敦乘车一般不会出事。耐德知道,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跳上跳下的乘客鲜有受伤者,倒是一些循规蹈矩、耐心有序地等候上下车的老太太,常常受到别人的用力冲撞。
真可恶。耐德暗暗想着。两个尾巴,一个来自中央情报局,另一个很可能是那个走南闯北的伯特·海纳曼的同伙。此人的情况是昨晚才听莫·夏蒙介绍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甩掉两个同时跟踪他的尾巴的机会几乎为零。
他得断然放弃与简的约会。她离开办公室已经有些时候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她所在的404号房问。打个电话总没有与她在里面幽会危险吧?
耐德走进德班汉姆百货商店找电话,心里还在惦记他在南莫尔顿街上看到的那些小巧舒适的餐馆,他和简兴许哪一天……
他找到电话,可是在他前面的女士足足让他等了四分钟,他抓起话筒,拨了号码,竭力想象简脸上浮现出的惶惶不安的神态。对方终于抓起了话筒,可是没有吭声。
“简?”
“我的天!你差点把我吓死。”
“简,我们的约会泡汤了。两小子正在盯我的梢。”
“听起来蛮有趣的。”
“碰上这样的事,我和你一样不开心。”
“我知道。再见。”
耐德放下话筒,猝然转身,发现自己的眼睛直盯着十几码外的塌鼻子。那小子见状,连忙装出一副对连裤袜陡生兴致的样子。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毕竟训练有素,依然站在电梯前,好像在等谁。
接下来的半小时,耐德领着他的两个尾巴频繁出入牛津街上的一家家唱片店。每家店里他都要花些时间问店员,通常是最年长的店员,可也不过只有26岁,打听钢琴套曲唱片。
“三四十年代的经典曲目。潘恩托普·史密斯、阿特·霍迪斯、乔·苏里文、吉米·燕西。不要二重奏,三重奏,只要独奏曲。”
他没有看中一套合适的钢琴曲唱片,倒是发现了几盘磁带,盒子上用大小适中的字体印着“古今最佳名曲”之类的标题。他买下这些磁带,倒不是因为他没听过上面的曲子。他那些已有半个多世纪历史的78转老唱片和一些低保真唱片,大多是这些曲子。过去2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拖着这些沉甸甸的唱片辗转奔波于世界各地。
“这些唱片不能太热不能太冷不能太潮不能太干,”勒维妮常说,“你对它们关怀备至,比照顾我们的女儿还要尽心。”
耐德发现那个学生正在草草翻阅一摞音乐磁带,塌鼻子在外面牛津街的人行道上郁郁不乐地来回踱步。这两个年轻人此时已意识到他们正在跟踪同一个人,而这人正和他们兜圈子。
耐德开始朝使馆办公楼的方向走去。当他离开喧嚣纷扰的牛津街,沿公爵街南行时,学生认出了回去的路,遂弃他而去。塌鼻子尾随不舍,直到耐德的身影消失在大楼里。耐德站在门厅,透过平板玻璃窗朝格罗夫纳广场望去,只见塌鼻子正和另一个阿拉伯人模样的小伙子急急说着什么,又匆匆离去,边谈边做手势。
耐德再次离开办公楼,闷闷不乐地只身独行。离下午上班还有半小时,他说不定还能凑巧碰上同样心情郁悒地在街上踽踽独行的简。
他避开熙熙攘攘的牛津街,在几条幽深僻静的小巷里迂回穿行,走到汉诺威广场,接着是索荷区的色情用品商店、脱衣舞表演场、色情书店……
他看看表。不知不觉间,他已兴味索然地消磨了半个小时,却没有分析一下深藏心中的痛苦。尽量避免自我反省,正是一个心如铁石的特工人员的基本特征。
其实,他和勒维妮素无积怨。平心而论,身为军人,她始终是一个出色的妻子。20年前他们结婚时——当时情景如今几乎俱已忘却——她于他似乎是个理想的选择。她妩媚动人,难得口出怨言,抚养四个漂亮女儿,用手艺精湛的烹调和自己温存的肉体取悦于他。这难道不是一个男人对妻子的全部要求吗?
他在索荷广场上略坐片刻,这番对自己濒临解体的婚姻的粗浅分析,已经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
是的,过去几年间,他们的婚姻关系中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对此,今早勒维妮已经用军人的思维方式作出正确的分析:他一直向前,她却被撇在后面。
他看见一个老先生牵着一条小狗走在索荷广场的路上。那老者不是乞丐,可他那娇小可爱、毛色黑白相间的狗儿身子竖立,两只前爪不停做着划水的动作,直到坐在长椅上的人笑眯眯地递上几枚分币。老人体面地用手中一顶倒置的帽子接住,仿佛在为他的宝贝的表演收费。
耐德脑中倏地掠过安布罗斯·伯恩赛德这个名字。几分钟后,他来到古基街。确如麦克斯·格雷夫斯所言,60号是一家酒吧。门上的招牌惹人注目:“温唐酒吧”。一扇边门进去就是上楼的楼梯。
耐德走上二楼,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门后传出一阵阵鞋匠在鞋楦上钉后跟似的轻轻敲击声,间或有人咳几声。耐德上前敲门。
敲击声和咳嗽声相继停止。楼下的温唐酒吧传来投币赌博机那勾魂摄魄的嘟嘟声以及音响合成器的尖声鸣叫。
“伯恩赛德先生在家吗?”
门后一阵喀嚓喀嚓开锁和吱嘎吱嘎拉开铁栓的声音。门拉开一道几寸宽的细缝,露出老人的一只喷出怒火的眼睛,眼圈上有一片深紫色的淤斑,巩膜覆满细密的血丝。
“是你!”
楼下远远传来赌博机若有若无,仿佛是天外小精灵发出的嘟嘟声。
科文特加登广场的布勒斯丁餐馆,是一些接受别人丰盛的午宴款待,同时又不希望撞见其他同行的报社记者乐意光顾的地方。略显寒伧的陈设,与他们的装束颇为协调;而价格不菲的肴馔,也不会超出东道主午餐招待的高额预算。
今天中午,这家餐馆后面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旁,坐着两位外貌有点相似的食客。其中一位是英国记者哈格雷乌斯,招待他的东道主也是一名记者,不过谁也不会注意这一点。格雷勃·波拉马连科的正式身份是苏联塔斯社记者,可是老于世故的哈格雷乌斯,凭借对方在该店的费用账户,一眼就看出其中有诈。
真怪,哈格雷乌斯暗忖,两眼死死盯着对面的格雷勃将整整一盎司白鳇鱼鱼子酱分四口贪婪吞下,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位英国记者恍惚觉得自己凝目注视的人就是他自己。我和他是有点像。妈的,不可否认。
这个格雷勃,无论他给苏联人真正干些什么,都不会有谁把他和自己心目中的俄国间谍联系在一起。他脸上——哈格雷乌斯猜他大概45岁光景——叠印着罗曼诺夫-哈布斯堡-萨克森·科堡王族的后裔子孙的轮廓特征——这些王族在欧洲曾经盛极一时,后来渐趋衰落。瞧那两只肿眼泡!瞧那红润的面色、高耸的颧骨、狭长的鼻子、嗅东嗅西的鼻孔、放荡的嘴唇,还有那鼻翼两侧两弯下撇的、深深凹陷的弧线,像是一把卡钳,将此人的鼻、口、髭牢牢箍在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括号内。
哈格雷乌斯怔怔地瞅着格雷勃这位多年来一直与自己共进午餐的伙伴,几乎忘记了他们交谈的话题。他能继续留在英国,也许就是这个俄国佬一个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本领。不是吗?他在英国至少已有十年,而他的那些同志们早已被纷纷调往其他国家。真是一个深谙官场政治的高手。
“不可思议。”哈格雷乌斯心里嘀咕了一句。
格雷勃抬起头,目光离开那一片柠檬,他正将汁液挤在残留的鱼子酱上。“这绝不是我们所说的高质量。”他语气肯定地说。“这家餐馆算计也太精了。”
英国人听着格雷勃的英国腔,那是正宗的牛津剑桥腔,不会WV不分,也不会名词前面不加冠词。时间长了,你也许能听出格雷勃不是英国出生的英国人,但不可能确切说出他到底出生在哪个国家。
“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我都没看出你像一个人。”
“像谁?”
“我。”
俄国人紧锁双眉,冷眼审视对方的尊容:憔悴的脸上带着纵酒无度的痕迹,两侧太阳穴上鲜明凸现的血管,鼻子上覆满细密的血丝,浮肿虚泡的双颊。“别损我了,奈杰尔。”他嘴里发出一声嘲弄的嗬嗬声。“我模样标致,常常被别人当作年轻的赛德雷克·哈德维基①,你呢,不过是一个病歪歪的酒鬼,好在你写闲话专栏的文笔还算不赖。”
①好莱坞影星,以扮相英俊而闻名。
“标致?你?瞧你那不修边幅的邋遢相,胡子拉碴的几星期没刮。”哈格雷乌斯把一只柠檬的汁水挤到自己盘中的鱼子酱上,用勺子舀起一些,抹到土司卷上。“你他妈到底是谁?你和我同桌共餐这么多年,也该讲讲自己的身世啦。”
格雷勃耸耸肩膀。“我父亲是个名人,我不是。他身材矮小——”格雷勃用手比划着,手离地面还不到一英尺——“可他连续七年当选为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市斯塔克哈诺威特式的最佳电焊工。他——”
“斯塔克哈诺威特?就是那个被工人们称为速度一流的工作大师?”
“正是。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我父亲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阵亡,抛下我那已有八个月身孕的母亲。她怀的是我,不说你也猜得出。”
俄国人停止叙述,看哈格雷乌斯狼吞虎咽地吃鱼子酱。“有人说,你跟那个风度迷人的吉莲·兰姆私下做了笔交易。可有此事?”
“一个人总得吃饭。”哈格雷乌斯咽下一口吐司抹鱼子酱,毫不隐讳地承认。“吉莲的电视公司出了一大笔钱,跟我原先的版面安排又没有什么冲突。”
“那得恭喜你啰。她挺招人喜欢。”
哈格雷乌斯那张憔悴的老脸忽然涨得通红。“不会有那档事,老伙计。我向你保证。”
“现在是没事。可我知道你素有猎艳高手的美名。”
哈格雷乌斯擦干十指。“格雷勃,你这套恭维人的本事在哪儿都吃得开,唯独在我这儿行不通。”
“我没有必要奉承你嘛,老伙伴。”格雷勃示意侍者上来撤走盘子。“事实上,你倒是该奉承我。”格雷勃继续说。“因为我的情报网消息灵通。”他睁大双眼,目光炯炯地逼视对方,像是要逼迫他把涌到喉咙口的俏皮话咽下肚。“听说你们已经开始散布温菲尔德官邸那帮人的流言蜚语。和下星期天的花园酒会有关?”
“绝对不是什么流言蜚语。”英国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呷了一口虽已倒出多时,却仍冰凉适口的麝香干白葡萄酒。“‘屠羊’从不做那种节目。”
“对不起,算我道听途说。”
“我们要对付的,只是几个引起吉莲的兴趣的家伙。”
“听说兰姆小姐只对罗伊斯·科耐尔一人感兴趣。”
“你听说的也实在太多了一点,呃,格雷勃?”
俄国人轻飘飘地一挥手,好像听到了一句消受不起的夸奖。多年来,他们一直这样你来我往地旁敲侧击,而且总是依循固定的程序。起初,借一杯威士忌或其他烈性酒壮胆,哈格雷乌斯谈锋犀利,令人难以招架。稍后,他用醇香可口的波尔多或勃艮第红葡萄酒润喉,开始缓缓透点机密要事的口风——并非完全属实——像一艘超载的轮船遇到了暴风雨一样。接着,他一边呷着科涅克白兰地,一边聊起谁的风流韵事。由于心头悄萌的一种羞耻感,格雷勃会在适当的时候截住对方的话头,以免他出洋相。不,不是什么羞耻感,他悄悄告诉自己,不过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钓鱼高手天生的谈话策略罢了。池塘里的鱼一次不要钓起太多,以免吓着其他鱼。别让那个该死的哈格雷乌斯一下脱得光光的,否则他会牢记在心……并且抱憾终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老是这样目光严峻地瞪视哈格雷乌斯,便竖起一只手指,示意侍者过来将瓶里余下的麝香干白葡萄酒斟在他俩的酒杯里。“再来一瓶?”
“哦,不,你刚才让他开的菲格亚克还对我的胃口。”
主菜端上时,两人乐不可支地打量了一番。这里的每一道菜都是厨师精心烹制的,且不论其滋味到底如何。摆在他们面前的这道菜是用夏洛来白牛肉切成薄片,拼成几片秋天树叶的形状,一块正方形的花色肉冻和松脆酸甜的醋渍小黄瓜上,点缀了少许欧芹和莴苣的绿叶,组成叶茎。
“说真格的,”哈格雷乌斯开始透露他利用工作之便搜集到的消息,“你永远猜不到吉莲对谁最感兴趣。”
“不是科耐尔。”
“不是科耐尔。明摆着不会是他,对吧?”
俄国人的前额微微蹙起,上面出现了几道浅浅的横纹。他脸上的皱纹往往出现在不同的部位,表示他对听到的各类消息——好消息坏消息——所作出的不同反应。“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神秘莫测的蒙面人,蹑手蹑脚地走上店铺紧闭的伦敦街头。”哈格雷乌斯文绉绉地说出一串花哨的字眼。如今的英国记者,不论是采写花边新闻还是正经的消息,都偏爱古板过时的语汇,尤其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华丽词藻,也许这仅仅是出于一种恋旧情结。
波拉马连科脸上的皱纹消失了。“啊,我真为这位女士感到遗憾。”他说。“这座城市……”他摇摇脑袋,不过你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沮丧还是吃惊。“哈格雷乌斯,你也许知道得比我清楚,世界上有些城市似乎注定是吸引和培养某一类冒险家的乐土。新加坡,呃?香港。说到西方,当然是维也纳,苏黎世,里斯本,还有伦敦。是的,你自己的伦敦。这个城市已经变成种种阴谋诡计的集散地。”他为说出这个词露出颇为自得的微笑。“你若是就此办一个专栏,请不要用那个浮华的字眼。”
“阴谋诡计?”哈格雷乌斯虽说已喝了不少,还是做出了一副模仿格雷勃的怪相。“都说出来吧,你他妈别磨蹭啦。照我看,这准是——”
“不是这样。”俄国人竖起一根手指提醒他说话留神。“我所说的,是那种幽灵似的人物,他们频繁出入伦敦,行踪飘忽不定,冒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风险。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大把捞钱,最好是现金。在这点上,倒是和我们这些整天辛苦忙碌的人差不多,呃?”
“快说下去,别卖关子啦,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波拉马连科那张肮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态。“你能保证不把头猛地转过去瞪眼瞧人吗?”
“瞧谁?喔,当然能做到。”
“悠着点,听到我吩咐再转过头去。最偏僻的角落里那张最好的餐桌上坐着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订过那张餐桌,因为我不想引人注目。此人正在听一个同伴说话,两眼四下环顾。他年纪不大,还不到40岁,胖墩墩的身材,双眼凸出许多,高高的额头,一头粗发绞缠在一起,活像一团乱蓬蓬的拖把布。现在你瞧!”
哈格雷乌斯不假思索地指着天花板与墙壁相交的一个部位,手指和目光同时移动,似在体味一种无形的建筑风格。接着,他的身子缓缓挪动,直到自己的目光直射刚才说到的这个人身上。
他见到的这个人与俄国人的描述大致相同,只是那张神情恍惚的脸,看上去仿佛有万千思绪萦绕在心头。嘴上的胡须又长又尖,状若钢绒;病态的苍白脸色,好像从未见过阳光,这在伦敦倒是司空见惯的。不过,使这张脸看上去神情恍惚的,倒不是这些。这不仅仅是一张脸,而是许多人面部特征的综合化身。
他转身对自己的东道主说:“他妈的一张怪脸,时隐时现,让你捉摸不定。”
“你的眼力真不错,哈格雷乌斯。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那是一张无精打采的脸,是性格软弱的象征。你我的见识却比他们高出一筹。时下性格刚毅的人,都巴不得能有这样一张脸。”
“再说下去,你他妈说得还真逗。”
“可我只能说到这个份上。我只知道世上确实有这号人。他们与我们这代人不同,哈格雷乌斯。你我是不可救药的空想家,只知道为自己的理想工作和奋斗。而这号人没有头脑,只有一排硅片,指挥他们为获取金钱干这干那:英镑、便士、美元、美分。”
“没有卢布和戈比?”
波拉马连科耸耸肩膀。“这我哪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没有头脑,没有人们按照医学意义所说的头脑。他们会被纳入固定的程序,只要见到有利可图的事情,都会抢着去做。或是诱骗,或是强取。”
“你把我说得云里雾里,格雷勃。”
“这儿,离这不足六码的地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俄国人微微觑起双眼,准备避开有关人物的姓名和特征,以免事后给自己惹麻烦。“有个匈牙利来的马术队,到达伦敦前,就得到这里的新闻界对他们十分有利的好评。在这个狂热于赛马的国度,谁都想一睹为快。花式骑术的业余爱好者和专业运动员纷纷加入阿尔伯特剧院门口长长的购票队伍,我想,在爱丁堡、曼彻斯特、伯明翰,也一样能看到这种盛况空前的场面。他们每人花10英镑,进场观看匈牙利人跑着跳着展示这些马儿的高超本领。照匈牙利人的看法,这样能为他们赚一大笔外汇。马术队每晚可净赚5万英镑,在英国演出10场,就是50万英镑。匈牙利人乐得发狂。一个叫做阿尔多·西格罗依的人——会有这样的名字?——位著名的意大利电影制片人,主动提出为他们的巡回演出摄制一部纪录片。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他的出现有点出人意料,可他一副真诚可靠的样子。他只要求得到演出利润的10%。双方在协议上签了字,马术队能够额外增加收入,何乐而不为呢?演出最后一天,西格罗依简直成了马术队的一员,说一口流利的匈牙利语。他们是同胞兄弟吗?不!将来会不会互相欺骗呢?天晓得!”
俄国人停下来,叉起盘中一块牛肉送入口中匆匆咀嚼,一时顾不上已经讲了一半的故事。哈格雷乌斯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快讲呀,你这个老东西!”他催促道。
“稍等一会。”对方咽下牛肉。“马术队的所有收入都已存入伦敦城的一家银行——没有留下姓名。离开伦敦的前一天,队长被大大小小各种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机票,签证,将马儿装箱待运,更不必说还有几十号队员、驯马师和马夫。真不亚于组织一支准备出发的匈牙利部队。不用说,一旦马术队登上归程,银行便会将这笔款子汇往布达佩斯。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家银行门口出现了一个马术队的人——也许是摄制组的人,两个星期来,他和他们打得火热,彼此很难区分——带来一张经理签名的条子。他见到某某经理,递上条子,10分钟后,这些匈牙利人每张票面50英镑共计50万英镑的现金便统统装人一只手提箱。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格雷勃啪地两手一拍。“你有时看见他,有时又不知他在哪里!”
“这狗日的!”哈格雷乌斯高兴得格格直笑。“亏他想得出!”
“听着,老伙计,”格雷勃继续说,“这个西格罗依不仅是一个人。他那号人至少有百十来个在伦敦街头到处游荡,瞅准一个捞钱的机会便会偷偷下手。不过这些神秘莫测的人物并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他们就像空中盘旋的鹰隼,伺机偷袭可能的目标。你不是说有人已经使可爱的吉莲兴奋不已了吗?”
刚才一阵幸灾乐祸的窃喜使哈格雷乌斯双颊泛起的红晕,正在渐渐褪去。“喔,不,”他闪烁其辞地说,“没那么神秘。”
“那就说给我听听。”
哈格雷乌斯没有搭腔,只顾将偷窥的目光频频投向屋角那个面色苍白、双眼凸出的矮胖男人。天哪,形象如此猥琐的人,居然能表现出一副充满自信的神态!而且还能当电影制片商!根据大众的普遍心理——哈格雷乌斯坚信自己认准的道理一定符合大众的普遍心理——大凡自信心强的人,应该是温文尔雅,服饰整洁,无论对男人女人都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当然,更不能有任何令人不安的古怪特征,否则就难以合群。
“看样子,”格雷勃不客气地指出,“你的脑子正在走神。”
“是的。我在琢磨那骗子该有多高的天分,才能想出将整个匈牙利马术队蒙在鼓里的圈套。”
“你刚才提到那位可爱的兰姆小姐,”俄国人操着一本正经的英国腔,“她对谁感兴趣?”
“美国大使馆里一个叫弗兰契的特工。”
“他叫法国人①?”
①英语“弗兰契”French意为法国人。
“是这样……”记者开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解释这个使他的东道主困惑不解的问题,大意是:他并不是法国人,只是叫弗兰契。格雷勃却在心里思量该怎样像在河上筑堤一样,挡住他这番洪水般漫无边际的唠叨。
“耐德·弗兰契,”格雷勃终于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爵士乐迷。”
哈格雷乌斯的一个词只说出一半便卡在喉咙里,嘴仍然半张着。“对不起?”整张面庞热辣辣地涨得通红。
“像我一样,喜欢听爵士乐钢琴曲。”
“你认识他?”哈格雷乌斯手指笨拙地伸进夹克衫口袋中摸索出一支钢笔。“弹钢琴。”他咕哝着,将这几个字写在一个小笔记本上。
“根本不弹。只是喜欢听曲,像我一样。不过我得提醒你,我和他喜欢的音乐家并不相同。”格雷勃停下来,哈格雷乌斯趁机划去刚才的记录。“听说他迷上了芝加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钢琴演奏家叫阿特·霍迪斯。”格雷勃做出一种古怪而又几乎带点挑剔的表情,和这位萨克森·科堡王族后裔平时脸上微露的放荡不羁的神态形成鲜明的对照。“像他那样去弹布鲁斯曲的钢琴家倒是十分罕见。质朴无华。”
“你呢?”哈格雷乌斯催问。
“我对声名不朽的奥斯卡情有独钟。”
“王尔德①?”
①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19世纪爱尔兰著名作家。这里格雷勃谈到的是一位与王尔德同姓的音乐家。
“彼得森·王尔德。”格雷勃看着对方记下这个名字。“别记我,傻瓜。吉莲对我的背景材料不感兴趣。”
“那就到这儿。”哈格雷乌斯草草记完笔记。“关于这个弗兰契,你是否还能提供别的什么情况?”
格雷勃朝后挪挪身子,开始专心分解盘中那些呈叶片状的牛肉。他嚼了一口,觉得太干,便抬头看着他的客人。“这话该由我问你,伙计,你能提供别的什么情况?”
如果弗兰契上校早吃午餐,夏蒙上尉就得迟吃;如果夏蒙早吃,弗兰契就得迟吃。可是,倘若弗兰契上校忘记告诉副手自己准备什么时间吃午餐,莫里斯·夏蒙就只好坐在办公桌后,拿不准什么时间、甚至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若在平时,这也没大妨碍。可是今天,出于某些个人原因,夏蒙特别想出去吃午餐。他打开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想收听新闻广播中的报时,却只能听见音乐。他关上收音机。
眼看耐德返回无望,加上无人记得他何时走出办公楼,夏蒙只好伫立窗前,俯瞰格罗夫纳广场,试图拿定主意该做什么。
耐德以往并不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办公楼,以至于连门口卫士都没有印象。可是最近他在白天上班时间确实变得有点行踪不定。
今天早晨,夏蒙在钻进轿车、动身去接耐德之前,在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
正是这个电话,使他现在忧心忡忡。
他注视着那个坐在长椅上的长腿姑娘,南希·李·米勒,这回没啃三明治,身边也没有阿拉伯情人,只是还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即使隔着不算太短的距离,夏蒙仍能看出她这回用的是新笔记本,显然原先的笔记本已被她的上司拿去看了。夏蒙看着,心里陡生一计,此计未见得高明,却是情势所逼。
夏蒙在草坪上兜着圈子,以便悄悄绕到南希身后。空中阴晴不定,时而阴霾密布,时而现出几朵浮云,没有下雨和出太阳的迹象。人们行色匆匆,抬眼看天——兴许是相互打量,夏蒙想——脸上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
他悄悄走到南希座椅后。她其实在读一本书,手上摊开一本平装小说,下面藏着那本螺旋芯活页记录簿。单以她的文学趣味而言,她心里倒还有几分爱国热情,因为她此时潜心阅读的,是一位侨居国外的美国作家一套极为走俏的色情畅销书中的一本。
“真不害臊,南希·李。”夏蒙在她耳边喁喁低语。
姑娘猝然遭袭似地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来。她从喉管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等到缓过神来,才看清身边这位悄然而至的男人。“喔,是你!吓死我了,莫里斯!”
“你就看这种下流透顶的书?”
她羞得满面绯红。“你喜欢的那些书我看了一点都不带劲。”
他拍拍她的手。“今晚有空吗?”
“恐怕没空。”
“那就明晚。”
“这个星期都不成,莫里斯。”她竭力使自己的拒绝带有一点容待日后邀请的和缓意味,可她疏于心计,不善表达,以致夏蒙怀疑这种拙劣的谎话是否值得自己戳穿。
他从她手中拿过小说。“哪些地方最来劲?”
“你可以买一本自己看嘛。”
“我的女朋友手里已经有一本,我干吗还要多此一举?”
她的脸愈加绯红了。“莫里斯,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你的女朋友的?”
“在我梦里。”他故作姿态地喃喃说着,伸手拿起笔记簿,从后往前随意翻了翻。“记下一些色情描写,南希·李?”
“把它给我。”
“这儿。”夏蒙没听她的,只顾找到本子上面一行“12时55分,耐德外出”,冲着她咧嘴一乐,任她夺回这非同寻常的笔记本。
一阵沉默之后,姑娘的目光掠过草坪,盯牢了一个男人身披海军呢风衣,任凭风吹浪打,犹自岿然屹立的半身铜像。
“哦,对了,”她终于想起这个问题,“那是谁?那个老头,身上穿的啥,大衣?”她手指铜像问道。
“F.D.R.。怎么啦?”
“哪个F.D.?”
“富兰克林·狄朗劳·罗斯福。二次大战期间的美国总统。大萧条时期当选上任。如果我没记错,他连续四届当选为总统。”夏蒙两眼直视着她。“你肯定听说过他。你上学时,老师准提到过他。”
“他们讲过吗?”
“南希·李,”他略一沉吟,用一种飘飘忽忽,仿佛并不存心发问的口吻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
“超过18岁。”
“说正经的。你有21岁了吧?”
“是的。怎么?”
“南希·李,”他说着,把她的两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可以对你说句悄悄话吗?有关性的?”
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可以?”
一阵尴尬无言的沉默。她的脸上泛出两朵红晕。
“说了你可别受不住!”
“莫里斯!”
“南希·李,这帮阿拉伯兔崽子要天天搂着你睡觉才会觉得过瘾。别对我说,你以前没听说过。”
一阵更尴尬的沉默,时间更长。“你一直在暗中监视我,莫里斯。”
“我嫉妒得都快发狂了。”
她纵声大笑起来。“我说了你还会醋意大发。我和他在罗马待了一星期,天天都干那事。”
她的笑有一种感染力。夏蒙也禁不住嘿嘿笑了一阵。她看了他一阵。“今晚不成,莫里斯。我8点钟有要紧事。”
“那就5点半到我住处如何?完了我准时送你回来。”
她默默无语地坐着,一边抚弄笔记本。“你不了解这个人,莫里斯。他是……我是说我好像总是欠他什么,他跟我干那事,总是理直气壮。看到谁跟我接近,他准会发疯似地胡搅蛮缠。”
“5点半钟,格罗夫纳广场奥德利路口。我在一辆棕色菲埃斯特车里等你。8点钟你爱去哪就去哪,准误不了事。”
“我说不准,莫里斯。但愿我能来。”
“这小子已经把你玩厌了。你也对他腻烦了。我们俩可以从头开始。”
她双唇微合,两眼忘情地打量着他,恍惚间笔记本从膝头滑落到草地上。
“那以后呢?”
“那就看你了,南希·李。反正我对你是一片痴情。”
“那……”
“5点半。格罗夫纳广场奥德利街口。就这样约定了。”
南莫尔顿街和布莱海姆街之间的拐角处,坐落着一家妇女时装店——布雷克托普时装店,专营面向衣着入时、收入中等的妇女的普通女装及手套、手提包等装饰品。夏蒙觉得它一直在那儿,从来没有倒闭过。该店以女老板的名字命名,她因开了一家吸引各界名流纷至沓来的罗马夜总会而名闻遐迩。不过店主取这个名字还有另一层原因。夏蒙离开南希·李,匆匆走向南莫尔顿街。他在街角稍立片刻,朝对面布雷克托普时装店的橱窗打量了一番。
接着,他走到这条街的另一端,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只黄油烤面饼和一壶中国茶。他坐了大概15分钟,一边凝视桌面,一边寻思。他今早和人约定1点半钟会面,现在已经2点半了,不知对方是否能来。
他独坐一隅,心里既不紧张也不松弛,只顾留意时间的流逝。忽然,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抬头看去,来人正是布雷克托普女装店的老板娘布雷克托普女士。
她在夏蒙身后落座。这样,她压低嗓门说出的悄悄话,便只有他才能听见。他听见她擦燃火柴,随后一团烟雾喷在他颈背上。“呶,小伙子,你时间来得及吧?”
他点点头,开始用铅笔在咖啡店的一张廉价餐巾纸上写起什么。
他清晰如昨地回忆起自己从贝鲁特坐汽车到特拉维夫,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他当时大学刚毕业,天下还算太平,不过他在一家和这家样子差不多的咖啡店里用英语点吃食时碰到麻烦,幸好身上带的美国护照替他解了围。
“嘿,我说小伙子,你需要一个英语译员吧?”
布雷克托普出生于美国,大学毕业后移居以色列,住在雅法北边的一个合作农场。她比夏蒙大10岁,当时已经担任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的一名上尉。她并非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因而没有资格为以色列国内情报机构国家安全总局服务。可是像摩萨德这样的全球性军事情报机构正适合她发挥才干。
夏蒙坐在桌边一边认真记录,一边琢磨她是否像耐德一样已被提升为上校。毕竟,主持摩萨德工作站是一件令人苦不堪言的差使。
尤其对一个女人更是如此。
第十章
“不,先生!倘若亚伯拉罕·林肯为他撑腰,而不是撤下他换上那个狗娘养的乔·胡克,美国内战早在1863年秋季前就会结束了。”
耐德·弗兰契坐在温唐酒吧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聆听安布罗斯·埃弗雷特·伯恩赛德为自己的祖父辩护。
温唐酒吧是一家环境怡人的老式酒店,屋中央有一张宽大的三角吧台,可供几十名酒客围坐畅饮。
刚才半小时的光景,老头一气灌下一小杯威士忌和几杯浓咖啡。他倚仗几分酒力侃侃而谈,妙语迭出。
“你得记住这个事实,年轻人。”伯恩赛德提醒耐德。“我祖父的错误,任何一个老实人都可能会犯。战争初期,北军阵亡12000人,南军只有5000人。北方一时舆论哗然。祖父对林肯直言不讳他说:‘总统阁下,您要么把那几个抗命不从、坑害我军的家伙撤职查办——他说的是富兰克林·萨姆纳和胡克——要么让我解甲归田。’他们全然不考虑我祖父在弗雷德里克斯伯格抗击的是罗伯特·李和石壁杰克逊①这样一些骁勇善战的南军将领。是的,他们完全不考虑。先生,林肯解除了他的指挥权,把他派到田纳西。后来不就是他从朗斯特里特②手中夺回了诺克斯维尔吗?我跟你打赌,罗得岛上谁也没有因为我祖父被撤职而小瞧他。他连续三次当选为州长,后来又在华盛顿当参议员。你瞧,年轻人,我继承了一个多么光荣的名字。正因如此,我才更难忍受命运的不公。”
①美国内战时南军名将(1824—1863),在布尔溪畔战役中以少胜多,赢得“石壁”的绰号。
②美国内战时南方联盟将领(1824—1901)。
耐德想用另一种方法使这个性格乖张的老头说出他对美国的满腹怨愤。“谈谈你自己吧,伯恩赛德先生。”
“我在1940年志愿参军,那时珍珠港事件还没爆发。他们把我安排在美国陆军航空兵团。1942年,我们全都转入美国空军部队。”
“当飞行员?”
“机械师,我们是首批赴英的美国空军地勤人员。”
“也是在英国退伍的?”
“那是1950年。随后我就结婚了。”老头倏地打住话头,憔悴的脸庞紧绷绷的,露出道道皱纹。
耐德觉得此时该向对方亮明自己的军人身份。他掏出一张早已过时的军人身份证,上面的军衔只是中尉。他认为这样便于自己和退伍老兵套近乎。如果直说自己是上校,准会使对方自愧不如,远远避开。
老头乜斜着一只醉眼打量了一番。“才当中尉?别拿我开心了,小伙子。你这种年龄不可能只混上个中尉。”
“那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在美国大使馆工作。有什么委屈,只要你有理,尽管找我帮忙。”
老头的身子慢慢靠向椅背,仿佛耐德递给他一粒药效不明的药片,吞服后说不准自己是会恢复健康,还是会一命呜呼。“好吧。”他终于说道,声音里骤然透出些许坚毅。“我娶了个英国姑娘。维姬,一个漂亮的英国皇家海军妇女服务队队员。我曾在一家飞机制造公司工作,直到它倒闭。后来我又先后受雇于几家飞机公司,都是只干几年就倒闭了。它们无法生产波音或其他新型飞机。于是维姬和我只好在南肯辛顿开了一家街角小店,出售香烟、报纸和糖果,兼营寄信等邮政业务。两年前,小店被人买下,我们得了一大笔钱。”
“唔,这是好事。”
“它现在是一家意大利面食店。”
“你们的钱是怎么用的?”
“我和维姬的养老金加在一起,足够应付日常开销。因此我们把钱投入一家美国人办的信托投资公司。这家公司专门向其他美国公司投资。‘今天投资,明天准能与山姆大叔分享红利。’这话说得我和维姬心里痒痒的。我们当然不想把钱投到英国人办的公司里,你说是吧?”
“这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国际英美信托投资公司。”
“听起来像是英国公司。”
“它就叫这个名字。我们买的债券叫北美自由基金发展债券。‘共创80年代经济发展的奇迹!’”
伯恩赛德火从心起,越说越气。“两年来,我一直去你们那该死的大使馆伸冤诉苦,可就是无人搭理。2000英镑给白白扔进水里,那是3000美元啊,年轻人。维姬心脏一直不好,需要动手术。在享受国民保健医疗、等待动手术的病人中间,她排到第227位。要是多活3年,她就肯定能进手术室了。我想花钱私下请人做手术,可她不愿意。就在这时,信托公司突然倒闭,钱和人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伯恩赛德呼吸愈加急促,眼圈上的淤伤显得更紫更黑。他伸出扭曲变形的手指攥住耐德的胳膊。
“开始我一直瞒着她。可是一个星期以后,她打开一张用来裹东西的旧报纸,无意中读到这个消息。她问我:‘亲爱的,这可是真的?我们辛苦积攒的那点血汗钱全泡汤了?’我讷讷难言,像个傻瓜似地站在那里点点头。她那两只漂亮的蓝眼睛像瓷娃娃的眼睛一样往上骨碌一翻,扑嗵一声摔倒在我脚下。”
他伸出一只粗大的食指笃笃笃地连续叩击桌面。“就摔倒在我脚下,年轻人。我连忙送她去医院,可她再也没有恢复神智。”笃,笃,笃……
耐德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深深地吸进又排出酒店醉人的空气,两眼仔细端详对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是伯恩赛德将军的孙子,曾为美国和美国空军获得声誉,自己却遭人暗算……
耐德手伸进贴胸口袋,掏出一支钢笔和一个旧信封。“再说一遍那家信托公司的名称好吗?”
老头的食指笃笃笃地狠狠叩击桌面,似在严厉惩罚那帮假借美国名义为非作歹的家伙。“那家混账公司的名字根本没有用。要紧的倒是那个领头的骗子,他也是美国人。”
“他叫啥名?”
“托尼·雷奥登。”
耐德在信封上潦草地写了几笔,“那就说定了,明天上午11时,你到广场上使馆大门口求见格雷夫斯先生。”他说着,写下名字。
耐德把信封推给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看他满脸狐疑地读着。耐德再次发现,这个邋遢的老头和自己那位现住威斯康星、一贯服饰整洁的父亲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相似之处。“格雷夫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的读音。”
“看在上帝的分上,”耐德吩咐道,“去之前一定得把身上拾掇得干干净净。洗个澡,头发上抹点洗发香波,梳梳头。把你那一脸的胡子茬儿全刮掉。”
耐德一把抓过信封,加上“洗头!梳头!”塞进老头上衣一只有点脱缝的贴胸口袋。“走吧,当兵的。我们现在就去药店①,给你买齐这些用得着的洗涤用品。”
①英国的药店兼售一些日用品。
“我不需要你施舍。”老头傲慢地说。“我有养老金。”
耐德站起身,两眼四下环顾。“这儿附近准有一家药店。布兹,或是恩得伍德。你自己去买这些东西,我要你明天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去见格雷夫斯先生。”
“这个叫格雷夫斯的先生和我有什么重要关系?”
“他准备和你的冤家对头、那个把你钱财洗劫一空的雷奥登打交道。你是一个有价值的证人,老伙计。不过你得显出一副斯文体面的派头,懂吗?”
伯恩赛德考虑了一会,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坐下,”他吩咐道,“也许我欠你一杯啤酒。”
3点30分,简·威尔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拨了耐德·弗兰契的私人号码。电话铃嘟嘟响到第六声时,她搁下听筒,知道现在对方只有夏蒙在守着电话。她心头对耐德窝着一股无名火,只有和他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才能略感宽慰。耐德在最后一刻取消他俩的午餐约会,倒不是使她产生这种绝望的阴郁情绪的唯一原因。因为从那以来,她已至少不下十次告诉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他俩的关系都应该受一种心照不宣的调节作用的制约,谁都不该一时冲动,做出有愧于对方的事情。
她站起身,朝办公室门口走去,刚走几步又停下来,想起耐德此刻不在他的办公室。即使在,自己也该找个见他的借口。
简回到办公桌旁,利用潘多娜·福尔默提供的用以答复邀请的号码,接通了温菲尔德官邸。听筒里传来潘多娜的女管家克罗斯泰克夫人洪亮清晰的声音。“温菲尔德官邸,能帮您什么忙吗?”
“你是克罗斯泰克夫人?”
“正是。”
“你好,我是大使馆的简·威尔。”
“简小姐,很高兴听见您的声音。”这位上了年纪的黑人用特别谨慎的腔调和对方打招呼。“潘多娜夫人此刻不在这里。”
“我知道这两天你们的电话铃准是响个没完。”
“今天电话少些了。”女管家从容老练地解释。“不少人没打电话答复我们,因为他们不明白RSVP①是什么意思,或是不屑答复,或是吩咐秘书打电话,而秘书又忘了。”
①请赐复(正式请柬用语)。
“所以今天你们可以松口气了。你们现在一共接到多少接受邀请的答复?该是300出头了吧?”
对方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简据此判断,那个潘多娜·福尔默此刻就在办公室里,因为心中有愧,正在回避她。“大概这么多。”克罗斯泰克夫人承认。
“可有320?”简紧逼不舍地问。
又是一阵谨慎的停顿。简似乎听见对方手捂话筒,两人凑在一起嘁嘁喳喳悄声议论,直到重新传来清晰的声音:“310人,简小姐。”女管家用更坦率的口吻补充道:“我刚才算了一下,310。”
“谢谢,贝勒。请向福尔默夫人转达我的歉意。我们今天这里要布置许多安全防务工作,因此我上午未能去你们那里帮忙。你们几位女士确实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不起?”
“安全防务。你知道我们为星期日那么多名流显要聚集一地的庆祝会要采取多少防范措施吗?”
克罗斯泰克夫人仿佛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是这样吗?”
“请转告福尔默夫人,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你们打了那么多电话,就让我们这么多人忙得团团转,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我们正在全力应付。”
“真是绝妙无比。”克罗斯泰克夫人开心地说。“再见。”
简放下话筒,心绪愈加抑郁。她现在总算有了去耐德办公室的托辞。可她真想见他吗?是他让她的心一直这样悬着。她在旅馆房间里乍听见电话铃响,心里有多吃惊!不知该不该回答。对方唐突草率、三言两语,不等她细问便匆匆挂断电话,而且几乎不加任何解释。突遭意外无法脱身,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事情过去几小时,还没有听到他一声道歉或抚慰。
管他呢。她再次把电话打到他办公室。“夏蒙上尉,我是简·威尔。”
“哦。弗兰契上校不在——”
“请你记一下:我已和温菲尔德官邸取得联系。答复她们邀请的电话正在逐渐减少。迄今为止,他们已经得到310个接受邀请的答复。”
夏蒙念念有词地记下这则留言。“还有别的事吗?”
“再见。”三言两语就挂上电话。好一个干脆利索的简小姐。
让耐德·弗兰契见鬼去吧。
中央情报局伦敦工作站通讯中心最近才搬到距离伯克利广场不到几百码的地方。该部门虽归拉里·兰德直接领导,可他一点也不喜欢周围的环境。
这里始终是一派喧嚷纷扰的景象,居家生活倒是十分便利。谢伯德市场的几家小饭馆的橱窗里整天陈列着冷热苹果馅饼;几家夜晚开放的时髦的迪斯科舞厅,几家豪华气派的饭店,以及几家设施一流的旅馆连成一片。那些有一定文化涵养的人,从这里只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科克街的美术馆和皮卡迪利广场的皇家艺术剧院。
通讯中心里已经安装了最新式的设备,建立了一个防窃听的覆盖全球的通讯网络。兰德讨厌这个地方,正因为它是一个地方,有一个明确的位置。干了多年特工,他不会不知道,这里发出的所有信息,总有一天会被爱尔兰共和军、克格勃甚至英国保安局的任何一个成员窃听。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话又说回来,兰德沿柯曾街匆匆走向通讯中心时反问自己,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传递接收情报的途径?你的口袋就是办公室,你可以将附近的电话亭用作新式防窃听通讯设施。你觉得自己正在被窃听?那就离开好了。这个该死的通讯中心无处可搬,还是得待在现在的地方。
兰德紧走几步,身影闪进前面大楼的一间出售龟甲梳和大号优质獾毛修面刷的老式铺面房里。有心购买这类珍奇商品的男士,一般不会看中这里,而是会去前面一家老店寻觅。这家店是半年前才开张的。兰德信步走到简单陈列着男人紧身腰带和女人胸罩的店堂后面,跨进一扇没有标记的门,里面的电梯载着他飞快升到二楼。
在这个外墙没装窗户、内墙与天花板没封严实、一个个房间之间用玻璃板隔开的工作区,兰德的矮壮身躯到处转悠,目光四下逡巡。年轻的工作人员紧张地操纵着计算机、打字机、密码机和其他设施。一股噗噗沸腾的声浪笼罩着这间大屋子,宛如紧张忙碌的蜜蜂在蜂巢里发出的喧噪。
这个大房间后面有两个房门紧闭、墙壁与天花板之间不留间隙的办公室,一间归兰德在通讯中心的副手亨林所有,另一间供兰德不定期来此视察时使用。他现在心里直犯嘀咕,倒不是对这里的环境不满,而是埋怨中央情报局不该单单为了节省经费,把所有东西统统存放在这里:电台、电话、电传机、电报机、卫星接收机以及电脑导线。这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迟早会成为敌人打击的头号目标。
“亨林!”兰德猛地把头扭向亨林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后,等待这位副手的到来。
如果伦敦工作站的大部分雇员的神态举止和穿着打扮如今都与大学生没什么两样,那么工龄几乎和兰德一样长的亨林看上去则像一个虽然早已超龄、但却始终勤勉问学的研究生。他将一笔笔奖学金、助学金悉数投入永无止境的读书生涯,获得一个又一个博士学位。一双老是疲累过度、目力贫弱的眼睛始终掩藏在一副厚框眼镜后面,那是他几十年孜孜苦读的见证。只是他的一头长发,还未染上一点灰白,仍然像他年轻时一样桀骜挺立,很难梳理平整。同样青春不老的是他那张似乎没有打上生活印记的脸。你只需打量一下那张没有皱纹的脸,兰德有点赌气地想,就知道你此刻面对的,是个一生中除了埋首书堆,还没有做过其他任何工作的人。
“快给我说说你们的拦截行动的最新进展。”
亨林在兰德对面坐下,发出一声悲叹。他撮起舌尖在嘴里舔了一阵,想要剔除嵌在门牙缝里的食物残屑。被眼镜片放大的一双眼睛,使他看上去像是恐怖片中的怪物。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形象不佳,于是摘下厚厚的眼镜,揉揉双眼,抹抹镜片。
“你想等到你们白白耗尽力气,结果一无所获才告诉我?”
“我不想有意拖延时间,只是你不会满意我们目前的进展。还是50对50。”
“一半人说不来,另一半人说来?”
“大概如此吧。”
“你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用恐怖分子的活动威胁他们?”
“这些人都不好对付,尤其是那个叫兰姆的女人。”
兰德点点头。“从现在开始,如果你再碰上哪个家伙死活要来参加花园酒会,告诉他鉴于恐怖分子活动猖獗,我们无法担保他的人身安全。语气尽量说重些。哦,还有……你当真不知道吉莲·兰姆是什么人?”
他瞧着亨林的脸色陡然变白。今早起身时,他俩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他后来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而亨林却仍然一无所知。“你常看电视吗,亨林?”
“不常。”
“她已经把自己主持的那个观点激进、蛊惑人心的电视节目的名称告诉你了,你还蒙在鼓里。‘屠羊’。还有,她预定拍摄那注定会砸锅的星期日花园酒会。马上还要带一个摄制组来。难怪她对你这么感兴趣,难怪这么多人执意要出席。这是他们在电视上亮相的极好机会,怎肯轻易放过!”
“耶稣基督。”
兰德点点头,像是赞同他的这声求助。“好吧,你们就用恐怖分子的活动吓唬他们。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些喜欢抛头露面的家伙胆敢出席什么酒会。”兰德伸手抓起一只红色电话话筒。“这条线通吗?”
亨林站起身,转过头,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一直是通的。”
“出去随手关好门。亨林。”
“嗯?”
“下回见面,我需要新的数字。‘50对50’你留着哄鬼去吧。明白吗?走吧。”
兰德看着他把门关上,怀疑自己对亨林是否太宽容了。他是那号随波逐流的人,你要么拿话激他,要么干脆挥鞭抽他一顿。
他揪了四个数字输入红色电话机的袖珍键盘,这键盘与中央情报局刚启用的洲际交换机系统相连,使这里的一些办公室能够安全便捷地与分布于世界各处的情报局机构通话。该系统中用以防止窃听的扰频仪的频率系由计算机调控。这种新式电话目前仅有20部投入使用。
电话铃响到第三声,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
“麦克,我是拉里。”
“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一些五角大楼保存的资料。”
“这些资料在朗里很难搞到。”
“你尽量帮我打听一下一个上校特工的情况,他叫爱德华·弗兰契。”
“好的。他们策划的星期日花园酒会进展如何?”
“你是从哪打听到的?”
话筒另一端远在弗吉尼亚州朗里市的那个男人沉吟片刻。“耸人听闻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谁也没想到会有哪个大使像他那样卖命地执行103号总统令。”
“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就这德性。”兰德咕哝了一句。
“按理,科耐尔该让你管这事。”
“那狗杂种横竖不让。”
“你准会让科耐尔吃苦头,”对方用低沉忧郁的嗓音慢吞吞地说,“否则你就不是劳伦斯·兰德了。”
“大概是吧。”兰德情不自禁地喃喃承认道。“就为了这,我才需要有关弗兰契的材料。”他停了停,换了个话题:“有没有其他大使馆在策划类似的愚蠢活动?”
“响应103号总统令的只有驻英使馆。不过你心里有数,有人会利用它大做文章。”
“什么?”兰德嚷道,“你把话说清楚,别让我蒙在鼓里哇。”
“我?让你蒙在鼓里?”
“快说。”兰德厉声逼问。“有什么新情况?”
“等到你真想知道再问我不迟——”
“呸,狗屎。”兰德扯开嗓门咆哮。“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嗨,我们手里都得留几张好牌,拉里。我知道你手里肯定攥着一把好牌,特别是那个星期日酒会。”
兰德一时讷讷难言,他毕竟不愿语气婉转地央求对方透露点消息。“要不怎么叫好牌呢,麦克。”他故作轻松地说。“等我打出手,你才会知道到底是啥牌。”接着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得到弗兰契的情况?明天怎样?”
“好吧。还用这个电话。”
“祝你好运,再见。”
“再见。”
兰德愁眉不展地瞅着已从耳边取下、仍然握在手中的话筒,凝神苦思麦克刚才稍露口风、却又不愿据以实告的消息:美国驻英使馆正在悄悄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接着他又耸耸肩膀,差点笑出声。麦克这个龟儿子还真够鬼的。
兰德那张绷得紧紧的圆脸渐渐变得开朗起来。麦克这小子的鼻子可真尖呐,兰德若有所思地挂上电话听筒。自己在星期天的主要目标,就是把弗兰契逼入绝境,弄得好还能让他送命。到底怎样收拾他,兰德还没最后拿定主意。不过他清楚地知道星期天的花园酒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几乎不费力气,就可以让弗兰契身败名裂,让科耐尔瞠目结舌,结结实实地给教训一通。
下午5时25分,夏蒙上尉从停车场开出他那辆棕色的菲埃斯特。绕过格罗夫纳广场,驶过办公楼,布鲁克街,往东朝邦德街驶去。
眼看要到前面路口时,夏蒙将车朝左拐进一条两侧都是高墙深院的狭窄小路。他在这条阒无人迹的小路上稍候片刻,旁边布莱海姆街上走来一个红发胖女人。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待两个年轻女子说说笑笑地从自己身边走远,扔掉香烟,抬脚上车。这位叫作布雷克托普的胖女人刚钻进车子,便像魔术师助手般地转眼消失。原来虽说她躯体臃肿,却早已挤到后座下面蜷缩成一团,并且扯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
夏蒙发动引擎,同时报时:“5时30分。”
“你得抓紧时问。”
“你的体重减轻了许多,呃?”夏蒙问道,一边将车倒出小路,朝东往邦德街驶去。“躲在后座下面一点也看不见。”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和我逗趣?”躲在后座下的女人不满地抱怨。
“我们正在邦德街上往南行驶。现在正返回格罗夫纳广场,和我们的预定路线完全一致。”
“用不着这样啰嗦。”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气喘吁吁。
“你的呼吸没问题吧?”
“开你的车,少废话。”
“是,我们已经来到奥德利街角。她正候在那儿,我的阿拉伯小妞。”
“你别脑瓜发晕,莫里斯,看到那小妞等你,就以为自己是上帝送给女人的礼物。”
“噢?那她为什么要等我呢?”
“这只能表明她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
夏蒙咧咧嘴,刹住车,推开左侧的门。“快进来,我的小乖乖。”
南希·李·米勒看看路两边,弯腰钻进车。
小车飞快地往南行驶。
“他们要你8点钟去哪里?”
“贝尔格莱维亚。”
“具体什么地方?”
“我说了,他会割下我的舌头,莫里斯。真的。”
“那我怎样才能让你准时到达指定地点呢?”
“你在7点45分让我坐上出租车。”
“原来你早就盘算好了,呃?”
她忍不住吃吃笑了几声。车子隆隆行驶的声音,使他俩谁也没听见有人正将一瓶乙醚倒在一块手帕上。霎时间,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在车里弥漫开来。南希·李的两片嘴唇翁动了几下要说什么。不等她作声,一块手帕便已捂住她的口鼻,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快打开车窗,莫里斯。”红发女人边说边往一只皮下注射器里注入喷妥撒。“不然,我们三人都会在梦中去见上帝。”
第十一章
伦敦每个工作日的夜晚,都要举行数以千计的聚会。其中多数是规模一般的宴会,酒会,或是三五搭档一起玩牌。也有些更新潮一些:聚在某人家里观看一部租来的录像片,向附近街区的女士兜售激发性欲的内衣裤或其他用品。今晚同时有两个聚会与耐德有关。
举行其中一个聚会的地点,是那幢人称12号的气势不凡、体现着装饰派艺术风格的大楼。它的主人哈加德医生今天早晨才从外地匆匆返回。很难确切知道他在这次聚会中扮演什么角色:主人,旁观者,还是贵宾?不过,故意迷惑旁人,隐瞒自己扮演的真实角色,正是哈加德医生在这类聚会上的一贯做法。
作为主人,他阔绰大方,举止得体,不用借助任何语言,就能把热情待客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但在西方人眼里看来,他的所作所为未免过于出格。在任何一个西方国家,主人待客时大抵都应出点可资谈笑而又无伤大雅的小小纰漏;或是忘了哪个客人的名字,或是加入饮料的冰块突然告缺。他们应该服饰整洁,却又不能过于考究,致使男宾觉得自己衣着寒伧,女宾懊悔自己出门前没有戴上货真价实的珍珠项链。
身为著名眼科专家的哈加德医生,他那光彩照人的翩翩风度和室内华丽铺排的陈设,已经使所有在场的客人目眩神迷。他的胖乎乎的妻子和孩子——五个胖姑娘和一个胖儿子——平时难得陪他来伦敦。于是,他那人见人爱的妹妹莱娜,便俨然以女主人自居。她比哈加德小10岁,且有一种成熟妩媚的风韵,宛如安拉培植的一朵鲜花。丰满的柔唇,圆圆的眼眸,丰腴但不显得臃肿的身段,裹在一袭手工织造的布裙里,轻薄如绵纸,瑰丽如大漠上空的晚霞,走起路来打着旋儿,煞是好看。
“肥嫩的羊羔胸脯。”一位西方记者曾经私下这样评论她。也许这是他满含妒意说出的气话,因为莱娜和其他虔诚信奉伊斯兰教的女主人一样,总是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女宾身上。
不管在什么场合,参加穆斯林聚会的客人大多为男性。伯特、凯福特,其他几个体格强壮、肌肉发达的男人,以及几名男仆,在一个个房间穿梭走动。一位法国律师和他的时髦妻子,一位身材矮胖、一脸病容的意大利制片商和他的情人,都是各自分开活动,互不接触。
三名舰队街的记者来到这里,惊讶不已地看见客人们在呷桔汁。伯特连忙将他们领进旁边一个早已摆上威士忌和杜松子酒的房问。其他客人中有一对名叫马加林的教授夫妇,他们专门研究含油岩层的勘探。
加上莱娜,出席聚会的总共只有四位女士。与在场男宾相比,她们的人数实在太少。如果南希·李·米勒在场,或许还能稍稍缓解男女比例的严重失调。现在已经8点半了,可她还没有露面。
仿佛存心想使男多女少的现象更加引人注目,莱娜招呼几位女士聚集在客厅的另一端,她们操着三种不同的语言,试图找到共同的话题。男宾中唯一想打入这个小圈子的就是那位意大利制片商。他不时站在莱娜身后,将一只掌心汗湿的苍白小手搭在她浑圆的肩头。两只凸出的眼珠浑似蛙眼,直勾勾地挨个打量对面的女士,仿佛要看透她们目光中蕴含的意味。接着他移开视线,只顾用手贪婪地抚摸莱娜,直到松手的最后一刻。
弗兰契夫妇参加的聚会在肯辛顿的科林斯宅邸举行,这里是美国大使馆的二号人物下榻的宅邸。
罗伊斯·科耐尔的前任生有三个子女,这个五口之家在这里住一层楼仍显得绰绰有余。不知科林斯宅邸被美国大使馆买下之前作何用途,不过它的底层肯定一直用于招待客人。高高的天花板俯视着两个宽敞的大房间:左边的房间可以开舞会或宴会,右边是一个舒适的书房,一排排书架做岸直立,需要攀上嵌入墙内的折叠式扶梯才能够到顶层。
和衣冠楚楚的哈加德医生不同,罗伊斯·科耐尔早已适应了宽松随意的着装风格。他往往挑一件微微褪色的老式桔色花呢上装,气派潇洒地穿在身上。或者上身一件藏青便装,下身一条浅灰长裤。
此外他对男女人数的平衡也格外留意。凡是像耐德那样的使馆工作人员,一律请他们携夫人同来。美国一所常春藤名牌大学①的校长因夫人身体欠安只能独自前来,罗伊斯便安排他与美联社的玛丽·康斯坦丁结伴,她是几个每次必来的记者之一。刚刚从途经伦敦的美国国会议员公费旅游团脱身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在罗伊斯心目中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伴当。
①美国东北部哈佛、哥伦比亚、耶鲁等八所名牌大学。
鉴于吉莲·兰姆也受到邀请,而罗伊斯又特别不愿让任何人以为她是自己的女伴,为此他特意关照简·威尔“专门跟我跳舞”,同时正式充当女主人,这样就剩下为吉莲物色男伴的问题。凑巧客人中有一位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大卫·多伊尔,也许相貌比他还要英俊,过着比他还要优裕闲适的独身生活,自然是合适的人选。此人来伦敦为BBC摄制一部系列电视片。
一切都是随心所欲,即兴发挥,难怪罗伊斯吃不准他这样一厢情愿地帮人找伴结对,是否能产生理想的效果。其实,他低调处理这个每月一度的社交活动完全是另有原因的,有些是出于别有用心的考虑。
低调处理正是罗伊斯的一贯风格。客人光临这种似乎一点也不庄重,而是显得随便亲切、宛如置身家中的聚会,往往会抛开一切戒备心理。对于那种好像没有主题、没有目的,只是让你处处感受到一种自然流溢焕发出来的友好亲情的聚会来说尤其如此。罗伊斯指望简能营造出令人舒心惬意的气氛,同时又要确保大家彼此相识,不仅互相叫得出名字,而且还知道各自的职业。
这里提供的餐饮服务,如耐德所说,是第一流的。火腿和火鸡都是按照科耐尔家族祖传食谱烹制,切成大而均匀的薄片,从弗吉尼亚州空运到伦敦。鱼肉香菇馅饼则是在厨房里现做,里面加入一些奶油般光滑柔软、吃起来有螃蟹和芦笋香味的馅料。为了准备这次的招待会,除了通常由一位名叫费希科克的司膳总管和五名菲律宾人组成的原班人马,罗伊斯又另外增加了一位伦敦最负盛名的酒吧掌柜。这位名叫努安的爱尔兰人不仅能记住客人想喝什么牌子的酒,而且能揣摩他们的口味。努安在安放了一张长餐桌的书房坐镇。雇用努安这样的临时人手,全是由罗伊斯自己掏钱。这就使他的个人预算大大超支,存款所剩无几。不过努安的出色表现证明他如此破费还是划得来的。
“哈格雷乌斯先生,”眼见这位闲话专栏主笔迎面走来,努安悄悄对他说,“你那慷慨好客的主人特意为你准备了一瓶芝华士。”
午餐还在肚里撑得难受、却又准备痛饮一醉的哈格雷乌斯,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他和这位酒吧掌柜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因为在凡是有他吃白食的伦敦一流招待会上,都是由努安担任调酒师。
“努安,”他的音调比以往压低了好几度,“如果你对我稍有了解,就该知道我顶讨厌苏格兰混合酒。一口吞,麦芽酒最过瘾;小口抿,科涅克白兰地最适宜。不过,对我这样一个喜欢喝个一醉方休的酒罐子,你尽管去拿度数最高、喝了喉头起火、眼中流泪的威士忌。”
“我的天,科耐尔先生最不稀罕这个了。”他说着,疑惑不决地取出凡爱特姆科凯。“我倒喜欢这个。也许你觉得它太醇和了?”
哈格雷乌斯看他往杯里斟入少许。“这得经过实验才能弄清楚。我们得开展科学研究。”他接过酒,口里嗫嚅着:“说到知识……”
努安眯起双眼:“我这儿有一两则传闻提供给你的专栏,事关一位先生——”他停了停,“哦,是位女士——再来点波尔多白葡萄酒怎么样?”
哈格雷乌斯信步走开,大口喝着酒,压根没有“开展科学研究”的意思。尽管午餐以来他刚开始喝第一杯酒,却已经晕晕乎乎地差一点和耐德·弗兰契迎面撞个满怀。他抱歉不迭地问对方赔不是,说到兴头处忽然一怔:怎么自己只顾目不转睛地盯住勒维妮的两只乳房,居然没向耐德瞧一眼。
在哈加德医生举行的招待会上,伯特的主要职责就是照顾那些好酒贪杯的西方国家的客人。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说的出格话、做的出格事是没有哪一个穆斯林能够谅解的。
伯特从事了大半生的政治活动。早在12岁那年,他就在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溜过法兰克福停车场上昏昏欲睡的列车员身边,用力一搬道岔,使一列货车和停在一边的市郊往返列车猛然相撞。他积多年之经验,对西方民族和穆斯林民族的特性了如指掌,深知只要西方人出言稍有不慎,就会说出听起来似乎并无恶意,实则能让穆斯林怒火中烧的话。
儿时以来,驱使伯特投身政治活动的指导思想始终未变:几种结合在一起、或许有点相互抵触的朴素观念。抚养他长大的外祖母——一位性格温和的女人,始终记得一次大战以后德国工人公社那些未能实现的美好理想——使他感受到压在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心里的一种理想主义情绪。此外他又接受了只有暴力才能为他们找到出路的观点。他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醉鬼,平时总是握紧拳头,身藏凶器,与人斗殴从不吃亏。对于一个正在寻找人生真谛的幼稚心灵,这无疑表明:只有出手最狠,最少怜悯的人才能成为赢家。
他发现那些曾经与自己共过事的阿拉伯青年骨干分子普遍认同这种看法。他和他们似乎天生意气相投,都心照不宣地默认唯有暴力才能解放自己的观点。在他和凯福特目前的合作中,这一观点主要还是用语言表达,然而一到本星期日,就要用子弹加以具体阐释。
不过,在场的客人此刻便已感到一阵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家通俗小报的记者就被哈加德搞得下不了台。此君多喝了两杯,竟然将“圣战”说成是伊斯兰世界当前的目标。
“尊敬的先生,”哈加德舔舔微微发育的嘴唇,神态俨似一位用松香擦抹琴弓,准备向帕格尼尼①挑战的小提琴大师,“我们不能总是停留在通俗小报标题的水平上,什么‘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18岁的母亲吃掉刚刚生下的婴儿。’”
①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作曲家(1782—1840)。
“是的,可——”
“我们应该进入更高的境界,正如我神圣的父亲告诫的那样。我们应将新闻报道视为一种职业,视为天神召唤我们从事的职业,比污水管道工和扒手不知高多少个档次。”
“可是你们所说的圣战是——”
“是一种表达所有宗教的明确目标的方式,相当于基督教中的——”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医生的额上现出几道浅浅的皱纹,渗出点点细微的汗珠,他连忙用一块桔色麦斯林纱布手绢抹去。“凯福特,”他嗫嚅着,蓦地想到,如果这个舞文弄墨的家伙不是基督徒,那他会不会是犹太人,“你看看这位……先生,呃,……我们的朋友,是不是要再喝一杯酒。”
“姆克努尔特先生,再来杯酒?”这位记者摇摇头。
这个拗口的凯尔特人名字在哈加德脑子里打了一个转。犹太人常常改变或“组装”自己的名字,不过天下最能蒙蔽人的,还是爱尔兰人的名字。“姆克努尔特先生,”哈加德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你或你那家报社的老板有没有想过,在全世界维护和平、消灭饥饿、真正实行民主的法宝,就存在于阐述伊斯兰教义的五篇文章的字里行间?”
“恕我不能这样认——”
“你听说过‘智慧的五大支柱’吗?”
“我认为我是——”
“第一是沙哈旦,宣告世界上只有安拉一个神,穆罕默德既是他的仆人,又是他的信使。没什么特别难懂的,对吧,尊敬的先生?”
“我不是一个虔——”
“这我当然清楚。第二大支柱是萨拉,就是穆斯林每天五次向安拉作礼拜。第三是骚姆,就是在斋月期间每天从黎明到日落禁绝饮食,禁绝性交,禁绝一切邪恶的念头。”
“我其实没谈到——”
“第四是札卡特,也就是济贫税,我们缴纳占个人收入2.5%的税款,用以赈济不如我们幸运的人。这和你们英国教堂里的捐献箱一样,算不上什么富有变革性的做法。第五是哈吉,虔诚的穆斯林一生中至少赴麦加朝觐一回。”哈加德说完,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像是在看他可有胆量挑出哪个支柱的毛病。
混在客人中的伯特与凯福特的目光相遇。他指指自己的手表,脑袋微微一偏做了个示意动作。凯福特趁姆克努尔特转弯抹角地解释自己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天主教徒时悄悄脱开了身。
“现在已经9点了。”伯特对凯福特轻声耳语。“跟你相好的那个女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凯福恃的眼神倏地一黯。“像她这样背信弃义,怎配做我的女人。”
“没关系,兄弟。”伯特用安慰的口气对他说。在和凯福特共事的最近几个月中,他已知道如果自己的这位朋友脸上凝然无神,那他心里准是在倍受煎熬。“我更担心的倒是麦拉克和马穆德。”伯特又看了一下手表。“大概就是现在,顶多再过一个钟头,他们就该完成试验。他们让我操心呐。”
“不,弗兰契上校。”吉莲·兰姆说道。她的头发像两片精纺的戏台幕布,勾勒出她那妩媚动人的脸庞,两眼向对方射出咄咄逼视的目光。
她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够摆出一副吓唬人的架势,而其实真正让人心虚胆寒的,却是她内里的某种气质。那张美得令人心悸的脸庞,那双一览无遗、目光阴沉的眼睛,加上毫不怜悯地揭人老底的名声,这一切都赋予她些许丛林小动物般狡黠的特性。她好像完全不需要被采访人的合作,不用趋从新闻业流行的奉承拍马的时尚,也能够单枪匹马地获得成功。在耐德看来,她当记者似乎并不是为了谋生。不过倘若他屈服于她的威胁恫吓,那倒不会是出于惧怕,而是为了一种与之毫不相干的心理。
耐德过去常常审问那些对他怀有敌意的人,因此对这种心理深有体会,知道它在本质上类似于受虐者的心态:你把他逼急了,他干脆铁了心,横竖不吭声,和你僵持到底。
可是,像吉莲这样迂回出击,绕过他的防线,并且脸上带着知情人自信的微笑,不用多久,耐德心头就会悄然袭上一种沮丧的情绪,觉得这种无聊至极、没完没了的询问会让他招架不住。既然这位无所不知的询问者已经大大占了上风,不如索性及早让步,听任她牢牢控制局势……使自己及早得到解脱。
耐德觉得,吉莲·兰姆是一个善于打探消息的记者,因为她能像迫使奴隶乖乖听命于他的主子一样,迫使她的采访对象乖乖说出实情,尽管她也许对自己的这种能耐浑然不觉。
“不。”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刻也不想知道你们为星期日的花园酒会到底准备到什么程度,也无意了解其中的具体情况。我只不过想得到一幅……呣,一幅几笔勾勒的速写。”
“一张全景图?”他的脸上微漾笑意。
“寥寥几笔的背景情况,你们美国人就是这样说的?”
笑容在他脸上扩展开来。“真不凑巧,兰姆小姐。目前尚无迹象表明我们在星期日会遇到什么麻烦。”
“不过肯定……”她骤然截住话头,漂亮的双颊浮现出两抹淡淡的红晕。“我是说,有人要我相信……”她再次截住话头。这回她睁大两只黄褐色的眼睛,四下环视着这个大房问。
在一个角落里,简正往勒维妮的餐盘里舀进一些沙拉。耐德见状连忙移开视线,恍惚中,他感到吉莲软绵绵的小手捏住自己的手将他拉到前面的窗户边。这里暂时就只有他们两人呆在一起。
“也许你不会告诉我任何情况。”她的悄声细语不容易听清,耐德只好贴近她。“我可不像你那样一点忙也不愿帮。”她说着,两道犀利的目光环视了一下房间,想看看有没有人偷听。“我今天接到一个顶顶奇怪的电话,此人自称代表使馆保安处。”
“我们只有一人有权利用这种身份,他正在罗得岛度假。”耐德的两眼牢牢盯住她。“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非正式地提醒参加花园酒会的客人,他们无法确保酒会安全举行。”
“什么!”
“我刚开始打听详情,他就挂断了电话。”
“真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过了一小时,他又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接到恐怖集团的威胁。我会因为这个就吓得改变主意?所以不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真不赖。”
她没接话茬,只是收回游移不定的目光,先是投在他手上,继而掠过他的胳膊,落在他脸上。等到她的目光牢牢攫住他的双眼,便产生了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他呢,明明知道她想让自己说什么,却硬是不听她的摆布,干脆一声不吭。
“‘真不赖’?这就是你的正式反应,上校?”
“即使伦敦的头号美人投来脉脉含情、勾魂摄魄的目光鼓励我们开口,她能听到的怕也只是这个。”
“我的要求过分吗?”她脸上一副委屈的表情,说话的腔调几近央求。“我不就是想让自己的热情得到适当的回报吗?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罗伊斯对你有那样的看法。”
笑容渐渐回到他脸上。“看来你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见她仍然握着自己的手,耐德轻轻地、疼爱地捏了一下她的小手。“你另外再挑个话题试试,兰姆小姐。”
她向他投以只能说是不怀好意的一瞥。“很好,上校。既然你总是七拉八扯地不愿接触正题,甚至准备看着我在危险时刻独自履行保护我的摄制组人员的责任,那我们干脆假定星期日不会有危险。让我们假定——不如说是让我们跪下乞求——一切进展顺利,300多位贵宾都能尽情享受贵国使馆殷勤周到的款待,聆听贵国总统借他的好友福尔默夫妇之口发表的高见……”
“别说了。”
“福尔默将这次社交聚会视为一个重要的政治机会,表明总统在和国会、参议员,以及三分之一以上的州长之间展开的几场意识形态战中所持的立场。让我们——”
“别说了。”
“我又涉及到了另一个谈话禁区?”
“你是怎样了解到福尔默夫妇准备做这些的?”
“某个渠道。”她朝他发出一个英国淑女式的甜甜的微笑。
“不可告人的渠道?”
“我哪能像你对我一样无情无义呢?告诉你吧,提供消息的人正是苏姗·潘多娜·福尔默夫人。”
他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随即又松开。“对不起,我不是要存心把你弄痛的。”
她瞟了一眼正和简·威尔聊得带劲的勒维妮。“只要弗兰契夫人不在乎,我干吗要在乎呢?”
长了一头红发的胖女人将双眼被蒙住的南希·李·米勒紧紧按在厨房里一张椅子上,把她的两只手腕绑在身体后面。她看出了旁边莫里斯·夏蒙的不安,便安慰他说:“我捆得并不紧,只是你也许会奇怪,对付这样一个傻妞,怎么要用好长一根绳子。”
“布雷克,”他说,“她能知道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啥也不懂的毛丫头,受到一个性欲旺盛的阿拉伯小流氓的频频引诱。”
“根据你说的情况,”摩萨德伦敦站站长说,“她知道不少内情,不知道也得知道。明白我的意思吗?”
“没人会明白。你刚才给她注射的是什么?”
“喷妥撒。”
“一定得让她失去知觉吗?你刚才给她注射得太多了。”
布雷克托普点点头,点燃一支烟。“像这种绑架活口的事一般不需我亲自动手,可是我的副手上星期乘坐的飞机坠毁在英吉利海峡……”
“那是戴夫?”夏蒙的声音里充满恐惧。“报纸上没有提到他的名字。”
“戴夫,她妻子,还有他们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他们周末去荷兰,我让他带上家人去看看郁金香。”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她深吸一口烟,稳住自己的情绪。“另外还有四名乘客。”她用细弱的嗓音补充道。“两颗手榴弹,接在一个起爆器上,就把飞机报销了。”
“这个叫米勒的姑娘不值得你浪费时问。我打电话给你,只是想——”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莫里斯。我已经有了对付她的主意。这不关你或是弗兰契的事,我甚至都不愿意让她苏醒过来时看见你。”
他看着她猛吸一大口烟,喷在南希·李两眼被蒙往的脸上。“听你说她如何如何,我以为她长得有多美呐,”红头发议论道,“其实不过如此。”
“身段还可以。”
“我了解男人。说真格的,我对男人的了解,已经超出了能让一个女人平安度日的程度。”她在手上香烟的火头上点燃第二根烟。“说真格的,如果你想弄清一个又矮又胖、姿色平平的美国长舌妇何以能变成一个同性恋女子,我可以说,那是因为她对男人了解得实在太多的缘故。”
夏蒙吓得差点缩回身子,好在他反应灵敏,总算控制住这个非出本意的动作。“你是……?”
“我是。”
科耐尔瞥了一眼哈格雷乌斯发红的面孔,心里估摸他到底有几分醉意。“要我说,你得替我再找两对想跳舞的伴当。”
哈格雷乌斯快步走到正和彼尔妻子贝特茜·沃斯躲在角落里聊天的勒维妮身边。两个女人相识多年,却没有成为朋友。她俩也只能做临时凑合的伙伴,在或是一人不识,或是不愿冒昧与人搭讪的聚会上待在一起。
“贝特茜小姐,”哈格雷乌斯用一种自认为是中西部农民的那种慢吞吞的拖腔说,“勒维妮小姐,不知二位女士可愿赏光……”他眨巴眨巴眼睛,居然忘记这句请求说到哪里了。
“老头不喜欢在这里跳舞。”勒维妮喃喃说道。“对吧,贝兹?你看罗伊斯·科耐尔有点不高兴了。”
“他在跳舞?”哈格雷乌斯眨眨眼睛,急不可耐地问。
“其实,”贝特茜·沃斯说,“他的舞跳得挺潇洒,完全够得上专业水平。”
勒维妮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哈格雷乌斯的胳膊已经搂住了她的腰肢,手指神经质地向上徐徐斜插到她的胸罩下面。
“喂,哈格雷乌斯,不许你动手动脚。”
贝特茜·沃斯露出惊愕的神色。“勒维妮?”
“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勒维妮说着,挣脱哈格雷乌斯紧紧搂住她的手。
“不,马哈穆德,”哈加德医生的妹妹莱娜压低嗓音,这样别人准也听不清,“这绝对不行。卢萨科夫人不会介意,法国人在这类事情上是豁达开明的。那个所谓的电影制片商巴不得能早点撇开他的饶舌的女朋友。单看那双青蛙眼,你就知道他准是一个见了女人就浑身酥软的好色之徒。不过马加林教授——妻子,不是丈夫——性格太古板。倘若你光请她丈夫,她准会觉得没面子。”
“可你知道哥尔德·格林的这个夜总会只对男人开放。”
“那就个别邀请他们,只请性格脾气和我们对路的。”
“太晚了。我已经跟姆克努尔特和一个记者讲过了。再也隐瞒不住了。只好让你把女人集中起来——也只有三个——用一辆轿车把她们送回家。你刚才说只有马加林教授——女的马加林教授——会觉得没面子,也就只好由她去了。”
“我想不出那位制片人的女朋友会有何反应,她意大利语说得实在太快,十个词我才能听出一个。”
“那也够了。”
对方稍许停顿了一下。“好吧,马哈穆德。”她转身朝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去,色彩斑斓的裙子忽闪忽闪地打着旋儿。三个分别说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的女人正在那儿连说带比划地竭力使谈话持续下去。马加林教授——女教授——绘声绘色地叙述她和丈夫一连几月在沙漠里到底做了些什么——这两位上了年纪的学者过着贝都因人①式的流浪生活,虽然开着多用途越野车,配置了地震探测仪。
①在北非沙漠中游牧的阿拉伯人。
“你们知道地震是怎么回事吗?”马加林教授长得低矮粗壮,一头灰白短发。她将手指插进厚厚的地毯,然后抽出用力朝上一扬,大喊一声:“轰!”
“轰!”个头矮小的意大利女人跟着嚷了一声。
“诸位女士,”莱娜开始试探着向她们解释,“恐怕诸位现在参加的,不是典型的伦敦社交聚会,倒像是大马士革和利雅得的聚会。因此现在我哥哥——他这人不喜欢安分守己——邀请几位男士去伦敦北部的一家肚皮舞夜总会。”
见无人做出反应,莱娜转向制片人的女朋友,用意大利语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讲的话。
意大利女人爆发出一阵大笑,随即又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
“她在说啥?”马加林教授——妻子——问道。
“男人统统出去,好哇。我们都留下喝酒,为什么不呢?”
卢萨科夫人耸耸肩膀。“在那里还不是一回事?”
“然后,诸位女士,由我驾驶戴姆勒轿车送你们回家。”莱娜将凝视的目光特意停在唯一没有发表看法的女地质家脸上。只见她脸上嵌着两只黯然无神的眼睛,前额一排整齐厚实的灰白短发,使这位兴许已有将近70岁的女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小男孩。
帕金斯今晚没有应邀参加什么正式宴会,而只是和他在政治保安处的几位老友凑在一起随意小酌。伦敦警察局的这个下属部门的正式工作,是专门调查危及国家安全的各种地下活动。当然,它的非正式工作,和其他各地的秘密警察机构一样,是随意调查他们感兴趣的任何一个案件。
他9点钟离开酒店,这时还来得及回家和帕金斯夫人——他的母亲,他本人一向独身——共进晚餐,看一会他喜欢的电视节目。就在此刻他想起了那个受伤的慢跑健身者和那辆米诺牌微型客车。
就在他准备走下沃伦街地铁站的扶梯时,他那魁梧峭拔的躯干突然原地转了一个圈,似乎长在肩膀上的脑袋已无法单独旋转,只好连同整个身子一起转动。在他凝神考虑哪个警察局能够提供他所需要的资料时,他那平素难得蹙起的前额隐隐出现了几道皱纹。
他想起车祸发生在贝克街马瑞列蓬百货店的北边,属于NW1街区,自然该由奥尔巴尼警察局处理。他转身向西,大步流星地走上奥尔巴尼街,然后右转弯来到警察局。今晚的值勤警官在几乎十年前曾在亨顿警校他手下受过训。
“果酱罐。”帕金斯冲着一个身材高大壮硕刚刚30出头的中年人喊了一声。
“果酱罐”倏地转过身,朝来人怒目而视,及至看清是谁在称呼这个他多年来好不容易才摆脱的绰号,方才回嗔作喜。“我的天,帕金斯少校。你吓了我一跳。”
“放规矩点,姆尔维。只要你不叫我少校,我就不叫你果酱罐。”
姆尔维哈哈一笑,领他走进办公室。这可是警察局的一间名副其实的办公室,姆尔维没给客人端上一杯咖啡、茶或别的什么饮料,就开门见山地说:“安东尼·雷奥登,美国护照。大约35岁。挫伤,肌肉撕裂,皮肤擦伤。拇指骨折,脑震荡。”
帕金斯竭力忍住笑。“哪只手上的拇指?”
姆尔维盯了他一眼。“左手,对吧?”
“你们这片管辖区人少事多,你怎么能单单记住雷奥登的这么多情况?”
“因为这家伙从医院失踪了,不是吗?”
“真见鬼!”
姆尔维点点头,仍然瞪着两跟,不过没看帕金斯。“而且还因为事发以来,你一直盯着我们了解情况,不是吗?另外,不是还有那辆神秘的福特·菲埃斯特?以及那个嫉恶如仇的慢跑健身者?向我打听情况的,已经不是你一人了。那家伙亮出派司,说他是美国海军情报局的。可是我在这种批量生产的伪造证件上却看到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字样,我没说错吧?”
帕金斯体谅地摇摇头。“这个月他们用的是美国国内收入署的伪造证件。”他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么说他溜了,就他一个人?”
“凌晨4点,头上还缠着绷带?好像不大可能?”姆尔维想使自己那张始终阴云不散的脸孔稍稍开朗一些。“你是不是说,上面挺重视这个案子?”
“别跟我打官腔,果酱罐。我们只谈案情,不扯别的。”
姆尔维点点头。“我对他的简要介绍没有什么价值。雷奥登不是英国人。也没受到任何起诉,对吧?自己溜出医院不过是一个极端的自卫行动,你说呢?”
帕金斯久久注视着他。姆尔维不愿查找雷奥登的下落,无疑他是对的。就连他帕金斯也无权过问此事,因为雷奥登现已成为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共同关心的对象。诡计多端的弗兰契上校正忙于调查此事。事实上,他恍然悟出,雷奥登从医院突然失踪,正是罗伊斯·科耐尔吩咐联邦调查局特工格雷夫斯一手策划的。于是他起身说道:“谢谢,姆尔维。我看,现在已近午夜,我们顶好还是不要再去想这事。其实,我非常懊悔,不该稀里糊涂地帮美国佬火中取栗。”
帕金斯在返回地铁站的途中突然想起,格雷夫斯接到命令是在今早8点30分,雷奥登失踪几小时以后。此事看来还挺复杂,只好搁到明天再说。
两位美国议员,简心里断定,差不多势均力敌,象征着美利坚合众国的阴阳两极。夏克·格雷兹(共和党,南达科他州),一个精瘦的植物学家,60年代因经营农场不善导致破产。可是自那以来,他当上国会议员,一直仕途坦荡。虽然这种让议员每两年竞选连任的做法颇遭非议,但像格雷兹这样历经20年合法的生死搏斗而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政客,委实值得别人的尊敬。
他今晚的“约会对象”,是一个黑人妇女,凯瑟琳·赫恩斯夫人(民主党,纽约布朗克斯区),一个体态丰满、已有三个孩子的母亲,靠白天清扫谢拉顿旅馆的客房,晚上孜孜苦读获得法律学位。这个人称凯蒂的女人(即使她的政敌也不例外)的投票记录,几乎正好与格雷兹相反。凡是凯蒂支持的,势必遭到夏克的反对。
“挺滑稽的,对吧?”格雷兹问简。
“可你们是朋友。”
“岂止是朋友,”凯蒂解释说,“我们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她紧紧搂了格雷兹一下。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政治游戏吗?”简操着职业外交家特有的那种模棱两可的腔调问道。
她瞅着耐德与那个讨人喜欢的吉莲·兰姆和他妻子勒维妮一起交谈。在简看来,和她自己的傻妹妹爱米莉一样,这两个女人的外貌有些相仿:个头矮小,金发碧眼,胸脯高耸,风姿迷人。简仍然在为被耐德取消的午餐约会怏怏不乐,眼下没有心思把他往好处想。
恍惚间,她觉得格雷兹终于开口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可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真是妙不可言。”她总算作出了反应。
“想入——非非!”凯蒂·赫恩斯话音刚落,她的朋友格雷兹发出一阵哄然大笑。“可曾听说过那个笑话,简小姐?两个上中学时开始相识的黑人姑娘十年后再度相逢。衣着漂亮的那位说:‘哦,我那位先生真有钱。’另一个说‘想入——非非。’有钱的那位说:‘我们有三处住宅,四辆卡迪拉克轿车。’她朋友说‘想入——非非!’有钱的姑娘问:‘你呢,亲爱的?’她回答:‘我一直在乔姆学校念书。’有钱的姑娘想知道她在乔姆学校学到了什么,她回答:‘他们教我说想入——非非,而不要说吹牛!’”
凯蒂紧闭双眼,纵情大笑,接着又使劲睁开,死死盯住简。“无论我的老朋友夏克怎样向你介绍民主程序,威尔小姐,我对它都只有一个评价:想入——非非。”
“意思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民主程序?”简问道。
“意思是参众两院都是俱乐部。互开方便之门的俱乐部。夏克雇佣的农民需要补贴。你可曾遇到过一个从未伸手索取补贴的农民?我的选民需要救济金。他们一贯如此,从不考虑谁该领救济或者联邦政府是否能支付福利救济金。如果我帮助他的农民,他也会帮助我这些需要福利救济金的选民。这就是民主程序。”
格雷兹局促地干咳了两声。“看你的眼神,”他对简说,“我就知道你在想,这儿有两个吃白食的家伙,他们一贯慷国家之慨,以使自己连选连任。”
“才不呢,”简语气坚决地说,“我拿薪水,可不是为了思考这种问题。”
闻听此言,两位议员忍俊不禁,彼此会意地笑着,转身接过正在全场缓慢巡行的调酒师努安刚刚斟上的酒。他知道这是格雷兹的第六杯,凯蒂·赫恩斯的第三杯,这也正是他的服务特色。可是倘若被人问起,即便被自己的老板问起,他会一概佯作不知。
“威尔小姐喝什么酒?”他问简。
“不要,谢谢。”待他走出听得见她声音的范围,又加了两句。“听二位高谈阔论本身足已使人陶醉,何须饮酒?”
简看见耐德·弗兰契从两个金发碧眼的女郎身边站起朝这边走来,便对他冷冰冰地招呼了一声:“弗兰契上校,见过我们的两位议员了吗?”
“刚才看见你们三位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我就想起我们这里正好有几位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也许你们有兴趣跟他们聊聊。”
“难为你如此体贴周到,弗兰契上校,”赫恩斯夫人答道,“只怕我们不敢领情。”
“凯蒂的意思是,”格雷斯从旁打圆场,“我们只对美国记者有兴趣。”
耐德微微一笑。“没有多少你们的选民住在英国?”
凯蒂·赫恩斯伸出一只手指触触耐德胸口硬邦邦的肋骨。“看见如此精明强干的人物在国外为我们工作,我心里甚感欣慰。夏克,你可曾见过比他们出色的一对搭档?”
“真遗憾,我们在伦敦待不了几天。”他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甚至不能逗留到7月4号花园酒会举行的那天。”
“真的吗?”简问道,随即又解释:“那仅仅是因为福尔默夫人不知道你们会来伦敦。”
夏克·格雷兹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微笑。“我们的委员会没有多少影响。只有局内人才听说过这个机构,刚刚从政的大使是不了解的。”
“现在,”赫恩斯夫人说,“是参议院委员会起作用。”她那张胖胖的圆脸神情越发凝重。“真正令人遗憾的是,那些刚刚从政的人还没有掌握规则。”
“规则?”耐德和颜悦色地反问。“我知道的唯一规则就是‘当选’。”
“那是第一条规则。第二条是‘连任’。”凯蒂解释说。“第三条是‘照顾你的朋友’。”
“还有你的敌人。”格雷兹柔声补充说。“这本身意味着第四条规则应该是:‘永远不忘你被施与的恩惠和蒙受的侮辱。’”说完,他朝他们露齿一笑。
简觉得,这种圈内人的谈话颇具诱惑力,一种使人放松戒备的诱惑力。否则,耐德何至于说出下面的话?
“听说星期日举行的花园酒会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他告诉两位议员。“在许多方面表示对总统的大力支持。”
“是吗?”格雷兹不以为然地说。“我看它根本没有什么政治色彩,一点也没有。”
“除非受到你们共和党人的操纵。”凯蒂·赫恩斯反唇相讥,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你们二位千万别太介意。我们其实比一对正在接受训练的拳击运动员还要蹩脚。夏克,过来,好吗,亲爱的?”她领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我刚才真该闭住嘴。”耐德嘟哝了一句。
“别跟我开玩笑了,弗兰契上校。”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挺喜欢嬉耍小动物。”她语含讥诮地说。“我看你跟那只小羊羔眉来眼去打得火热,看得我心里痒痒的。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把女人弄得神魂颠倒。不过你好像是有这种本领。还有,联想到你平时对政客的真实看法,你刚才绝对是在戏弄他们,我没说错吧?”
“你跟勒维妮聊了好半天,都说了些啥?”
简耸耸肩膀。“也许她会告诉你。”
“我俩到底谁在耍弄人呢?”
半夜时分,马加林教授——丈夫——和卢萨科先生,那位法国律师都在瓮声瓮气地打着哈欠。尽管肚皮舞女恣意纵情地扭着身子,作出种种挑逗动作,却只有那位自封的制片人阿尔多·西格罗伊始终如醉如痴地看着。那双凸出的眼睛,正如莱娜所估计的那样,表明他是一个纵欲无度的色鬼。
11点钟以后,伯特两次劝凯福特打个电话。他手下的一个中尉守在电话机旁,可是马穆德和麦拉克既未打电话,也未露面。
凯福特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伯特知道这是为什么:在他的赞助人哈加德医生面前显得惊慌失措,是一件丢面子的事。不过伯特脑中却没有这种顾虑,他照样担惊受怕,而且也无意瞒着凯福特。
“刚上战场的士兵都是这样。”觑见哈加德医生将注意力转向别处,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同志,”凯福特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你说话的口气,倒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娘们。久经沙场的指挥官,都是能耐心等待的。”
“少来教训我。”伯特差点发脾气,可他竭力忍住,脸上现出浅浅的笑纹,跟凯福特打趣。“你说得有道理,兄弟。等待是一门需要经过长期等待才能掌握的艺术。”
那个叫姆克努尔特的记者已经在椅子上至少熟睡了半小时,被节奏跌宕起伏、令人昏昏欲睡的舞曲,也许还有过量的雷基酒渐渐送入恬静的梦乡。
看见凯福特将客人分别推进两辆轿车,伯特说:“我待会来。”
他目送两辆车远去,返回餐馆,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将他送到圣约翰树林,找到那辆菲亚特·菲奥里诺小型人货混载车。小车高速行驶在空荡荡的公路上,半小时后到达阿姆辛,他放慢车速,驶过列车和地铁停靠的车站,却不见麦拉克和马穆德的影子。
伯特在开阔的乡间驱车一两英里,转弯驶过小弥森顿黑魆魆的主要街道,两家酒店已经关门打烊。一排都铎时期风格的农舍也看不见亮光。伯特熄灭车灯,关掉引擎,来回走了几步。到处寂静无声。
置身于静谧的环境,伯特心神稍定。此时喧闹的机器早已停止工作。远处,也许隔着几英里远,偶尔驶过一两辆重型货车,隐隐传来撕纸般的轻微声息。伯特不安地叹了口气。
地面上弥漫着一层雾气,伯特记得附近有一条河。尽管他说不上它的名字。小车驶到距他今早离开两个小伙子的农舍不到十码处停下。
伯特蹑手蹑脚地避开砾石路,走在庭院的草地上。他来到农舍前,屏住呼吸,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悄悄朝里张望。他只觉得心头怦怦狂跳,便谴责自己怎么像凯福特刚才嘲笑的那样,像个老娘们。这两个傻小子肯定早已完成试验回城了吧?四周一片安谧。
伯特将钥匙轻轻插进农舍边门的锁孔,门锁喀嚓喀嚓响了两下,他两只脚跨进门站住不动,没有声音,他又跨了一步,干吗要如此小心?这里的乡间早已进入梦乡。
什么东西发出喀哒一声,是拉开枪栓的声音。
伯特连忙俯伏在地,屏声敛息朝后滚过门槛。一颗消音弹噗地发出隐伏杀机的闷声。
他侧身滚上砾石路,骨碌滚动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听起来格外刺耳可怖。
他呼哧呼哧地爬起身,一忽儿快步猛跑,一忽儿弯腰前行,终于来到菲亚特车前。看到车窗玻璃上一圈蛛网般细密的裂纹,他蹲下身子,绕到车的另一侧跳进车身。
英格拉姆冲锋枪从他身后嘀嘀嘀悄声射出一串子弹。正是他交给两小子试用的枪。
他慌忙发动引擎,车子隆隆驶过沉睡的村庄。他熄灭车灯,一只脚猛踩油门,喉头燥热,心跳不已。
菲亚特隆隆行驶的声音,使村民们的好梦稍受攘扰,不过谁也没被吵醒。疾驶的车子猛地拐了一个急弯,轮胎触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驶上大路,朝伦敦飞驰而去。
顷刻间,乡村又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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