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星期三清早,夏蒙在去温菲尔德官邸途中的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铃响十几声后,听筒里才传出一个女人睡意矇眬、粗重浑浊的声音:“谁?”
“早上好,布雷克。”
“你把我吵醒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还活着,只是睡得死沉,除非你也把她吵醒。”
“从她身上搞到什么没有?”
布雷克托普发出一种介于格格轻笑和呼哧呼气之间的声音。“你是不是想问:‘跟她玩得痛快吗?’”
“别胡扯,布雷克,我正忙着呐。”
“我什么时候说过,除了她雪白纯洁的肉体,我还想从她那里得到别的什么?”
“见你的鬼。”他准备搁上话筒时,又听到她的声音。“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可真走运。你今天下午打算在什么地方跟我碰头吗?”
“看情况吧。”
“那就在老地方。”
“好吧。你担保她没事?”
“我的话也许不中听,可我还是要说。这姑娘今天醒来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你懂吗?我已经唤醒了这个被上帝抛弃的漂亮小妞,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焰。你现在好像有点心神不宁。好吧,我以个人的名义担保她安然无恙。而且,她已获得了新生!”
星期三早晨,来自加利福尼亚的矮墩墩的律师保罗·文森特,满面愁容地坐在简·威尔办公室的接待间里。虽说他刚刚从事领事工作不久,却已深知让自己的上司了解迅速变化的情况时,不可过多占用她的时间为自己分忧解愁。写张便条或打个电话占用的时间可能会少一些。可是目前的事实是,情况已经相当危险了。他越是拖延向她倾诉满腹苦衷的时间,就越会引起她的不满。
“她现在就想见你。”简的秘书对他说。
文森特将自己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朝鼻梁上推推,走进简·威尔的办公室,正好见到她向自己的手表瞥了一眼。
“再过几分钟,我得参加10点的会议。”
“也许我该迟一会来。”文森特断定,这种从喉管里憋出的飘忽细弱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坐下,我们稍微抓紧一点时问。”
年轻的律师顺从地坐下,随手翻弄着一本文件夹。“还是威姆斯的事。”
“我已猜到你是为他而来。到底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星期一碰到莱兰德先生时,你——”
“我记得。怎么啦?”
文森特蹙起眉头。过去曾有人提醒过他说简不好对付,可是今天他没听谁说她从起床到现在一直心绪不佳。“就是那……”他听出自己声音发颤,于是拼命咽下想说的话,慌不择词地说:“我好像有……”他再次打住,惶惶不安地瞟了她一眼,试图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和担心的情况区分开来。
“这件事要紧吗?”她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你得……”他深吸了口气。“我白忙了半天。”接着,像是为了详细解释清楚,他又补充道:“我碰了壁。”
“你是说你碰了壁,没办成事?”
他偷窥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微露笑意,心里始觉释然。“有人在幕后操纵,威尔小姐。”这回,他越发抑制不住自己的颤音,对方不可能无动于衷。“我是说,我面前先是堵了一道砖墙,后来他们干脆把墙刷白,堵了个严严实实。”
她客气地点点头。“一道刷白的墙,明白了。”
“我知道我说得语无伦次,”他坦白说,“我也不喜欢拿这种事来打搅你,可……”
简·威尔清了清喉咙,又看了一下手表。“可又找不到第二个人说,对吧?”
“我向你汇报一下发生的情况。”
“你?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对不起。这件事把我搅得心烦意乱。星期一会议刚结束,我就向华盛顿发去电传,要求查阅威姆斯的档案。星期二华盛顿发来电传说不行,说没有此人的档案。这事有点蹊跷。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对威姆斯很感兴趣,因为莱兰德先生跟司法部联系补办威姆斯的护照时,曾遭到他们拒绝,可他们现在却矢口否认听说过威姆斯其人。”
“他们是这样说的吗?”
“不是。可他们明摆着是这意思。于是我打了电话。当时你已经下班。我和下令吊销威姆斯补办的护照的部门通话联系。他们骂我混蛋,问我有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需要麻烦他们,等等。所以……”他顿了顿,仿佛不情愿继续说下去。
“所以?”
“我做了件也许不该做的事。我利用了别的关系,我在司法部的一个朋友。我俩毕业于同一所法学院。我把电话打到他办公室向他打听内情。一小时后他给我回了电话,这正是我心烦意乱的原因。”
他看出威尔小姐正竭力忍住不看手表。“他让我过一段时间给他打电话,就像我们在大学念书时我说对的那次一样。”
“你就为了这事心烦意乱?”
“我想起他这话的真实含义。”文森特又把眼镜朝鼻梁上推推。“我们在大学念书时常常打电话跟家里要钱。他说打这种电话你该自己付钱,我说应该打对方付费的电话,这样家里人才知道你手头有多拮据。事实证明是我正确。”
看见对方展颜微笑,他加快了语速。“所以昨晚我在估计他在家的时候打了一个让他付费的电话。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在电话亭打电话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他担心他的或我的办公室电话遭到窃听!”
他将文件夹翻到一页用铅笔作的记录。“他说这个威姆斯和他的一个同伙的情况不允许别人打听,我提醒他说谁的情况都可以被打听。他说他的上司已经把话讲明了,威姆斯和他的同伙都是中央情报局的人。”
“什么?”
“他们是特工。他还说他不想再打探这两人的情况,以免给自己惹麻烦。他说,事关国家安全,这样做对他,当然也对我,都有好处。”
“如此说来,他们不会再发出扣发护照的命令啰?”
“当然。”
她思索片刻。“可是我们眼下只有他们原先下达的扣发护照的指令。”
“是的。”
她站起身:“如此说来你该这样做。”她说着,示意他起身,“听着。”
“唔。”
“别管它。我们将继续按扣发护照的指令行事,除非接到新的指示。”她走到门口,让他先出门。“如果这确实事关国家安全,中央情报局也迫切需要为威姆斯弄一本新护照,我们会接到新的指示。否则,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华盛顿的某个人在施放烟幕。”
“是。”文森特如释重负。“还有另一个人呢?”
他们正走在走廊上,简·威尔急着去参加10点的会议。“另一个人?”
“威姆斯的搭档。他叫……”文森特边走边翻文件夹。“他叫安东尼·雷奥登。”
伯恩赛德醒来后,觉得浑身瘫软,四肢无力。自打妻子去世以来,他难得喝过几次酒。不过昨天跟大使馆来的那个年轻人的一席长谈,却使他看到自己生活中的一线转机。那人离开以后,他又单独饮了好几杯,这才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梯,走进阴暗的斗室。
附近教堂敲起报时的钟声。伯思赛德早已不去理会这种声音了。他只是依稀记得今天早上自己得去什么地方,那年轻人关照他……
伯思赛德掏出上衣贴胸口袋里的一张纸片。“上午11点,格雷夫斯先生,美国大使馆。洗发!梳头!”
伯恩赛德失望地向那张兼作椅子的小床周围打量了一番。整整一星期,他这里连一片肥皂都没有,更不必说什么洗发水和梳子了。他只好照那个年轻人的吩咐出去买一些。他穿上夹克衫,遮住赤裸的胸脯,从衣橱顶层取下三枚面值一英镑的硬币,一步一停、晃晃悠悠地走下一截很陡的楼梯,走出尚未开张的酒店,拐过街角。
布兹药店是一家装备了现代化设施的新店。像他这样衣着不洁的老头,进去会挨那些女店员的白眼。甭管它,我只要肥皂、洗发香波和一把梳子。他推开玻璃大门,慢慢走进店堂。时间还早,顾客稀稀拉拉,只有几个手椎婴儿车的年轻母亲。嗬,这里就有梳子!
他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指望能碰巧看到他想要的其他两样东西,就像他刚才鬼使神差般地径直就走到摆放梳子的货架前一样。不过这是一家大店,出售的商品从小电视机到园艺工具应有尽有。他在一台计算机显示器前伫立片刻,看着一行行绿色的字母符号在荧光屏上闪烁。他走出一扇边门,停下来,辨认方向。古基街该往哪走?这时,一个身穿宽松式运动衫,足蹬长筒靴的年轻女人来到他身边。
“对不起,先生。”
“呣?”
“你刚才从布兹药店拿了一把梳子没有付钱。”她直截了当地说,口气里不含任何询问的意味。“我是店里的侦探。请随我回店去见经理好将此事了结。”
“我……”伯恩赛德脸上出现了一副凝眉蹙额、努力回忆的表情。两手伸进一只只口袋摸索。“我拿了吗?”
“是的。这边请。”
“可是,我——”
“不用多久,先生。不用多久。”
这家商店的保安处设在一个装有两台电视监视器的小房间里。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坐在两幅荧屏前,凝神细看由几台摄像机从不同角度摄下,并交替映在上面的一个个图像。那个拦住安布罗斯·埃弗雷特·伯恩赛德的年轻女人分别给商店经理和当地警察局打了电话。
“我没有在你们店里偷东西。只是忘了身上有把梳子。那把梳子对我很重要。我知道自己形象不佳,难免会引起你们的怀疑,可……再过一小时,我得赶到美国大使馆。我需要一把梳子。我不能坐在这里。我什么也没干。我身上有钱。这儿。”他说着把手抄进口袋。
“请稍候。钱先搁在你身上。”
话音刚落,小房间里依次走进两名警察和一位神情紧张的年轻女子——该店的副经理,使本来就很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更加拥挤。“就是这位先生吗?”一名警察问道。他长着一头粗而短的金发,微笑地注视着伯恩赛德,脸上浮现出一种心领神会的表情,仿佛认出对方是他以前逮捕过的罪犯。经理不敢直面老头愤怒的目光,只是频频转身,好像准备随时离去。
“怎样处置完全取决于你。”金发警察告诉女经理。“或者由我们给他一个警告,然后放他回家,或者由你们对他提出起诉,那样我们就得把他带回警察局。”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用一种“我不在场”的腔调小声问道。
“如果查明他没有前科,我们可以对他提出警告,然后放他回家。不过我们得把他的这次行为记录在案。”
“我出去一下可以吗?”女经理怯声问道。“我去打个电话。”
女经理离开后,小房间里依然显得和刚才一样拥挤。黑发警官和商店侦探聊着闲话,金发警官开始察看梳子。
“42便士?”他问伯恩赛德。“我问你呐。这个案子也值得惊动伦敦警察局?”他脸上又浮现出刚才那种会意的微笑,似乎表明他和伯恩赛德是一对老相识。“要我说,你穿得这样寒酸,当然对你不利。出了这种事,谁都不会放过你。”
有人敲门。金发警官打开门,女经理站在门口,招手示意两位警官出去。
他们返回时,脸上露出窘态。金发警官对他的同事说:“她的上司授意她从严处置此人,因为布兹最近连连遭窃,损失严重,不过这不是对我们下的指示。”
“等一等,”伯恩赛德站起身说,“你们对我强加罪名。我需要梳子,我有这个权利。”
“你当然有权。等到了警察局,就让你享受这种权利。”警察打开门。“这边走,伯恩赛德先生。当心门口的台阶,好吗?”
耐德·弗兰契倚坐在夏蒙上尉那张笨重结实的木椅上,环视围绕餐桌而坐的其他人。这个临时组织的机构无以为名,姑且称为他的“委员会”。麦克斯·格雷夫斯代表司法部。莫·夏蒙是仅次于耐德的二号人物。哈里·奥特加负责温菲尔德官邸的警卫工作,手下仅有12人,其中有些还同时兼做花园和车库的部分工作。凯文·舒尔西斯看上去年纪太轻,由他担当正在美国度假的卡尔的代表,资历似乎显得不够。
组成这个成分混杂的临时机构的人员,都有不止一个的效忠对象。向联邦调查局汇报工作是麦克斯的本分,可他另外还有哪个上级就不为人知了。舒尔西斯是福莱特的两个副手之一,同时又是拉里·兰德在使馆办公楼的耳目。像使馆的其他一些雇员一样,舒尔西斯也是中央情报局特工。只要自己的工作不出纰漏,耐德就不用担什么心思。不过当着舒尔西斯的面,他说话就得留点神,以免说出他不想让拉里·兰德知道的任何消息。
这间阳光充足的房间只让耐德的“委员会”使用今天一个上午。福尔默夫人的女管家曾对耐德说过,她那身材矮小、颇有权势的女主人平时就在这里运筹帷幄,发号施令。
舒尔西斯以缓慢而单调的声调继续评论他今天早晨的亲眼所见,其中大多数情况令与会者深感震惊,唯独奥特加例外,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外围防御体系是多么不堪一击。耐德的目光移到窗外,穿过树丛,看到马路对面一幢貌似学生宿舍的楼房上时有点点微光闪烁。那不是平板玻璃,而是凸镜发出的亮点,一只望远镜的镜头。有人在窥视他们,也许还同时发射激光穿过窗户玻璃,以窃听他们的谈话。
耐德站起身打开每扇窗户,让6月底的温暖气流涌入房间,同时使对面的偷窥者无法利用声波透过玻璃产生的振荡窃听。
“只要有氧乙炔炬,谁都可以在12秒钟内突进这里的外围护栏。”舒尔西斯说。
“其实用不着那样复杂的东西,凯文,”耐德温和地打断他的话,“一把中号的普通老虎钳就能绞断铁丝,让一人侧身而入。或者,如果你当真想放进十几个人,只需要汽车千斤顶那样简单的装置,就可以绞开两英尺宽的豁口。”
“因此你也认为这里无法防卫?”
耐德耸耸肩。“这得看对方的进攻规模有多大。如果我们邀请的是一支当今走红的摇滚乐队,温菲尔德官邸被500个狂热到极点的少年乐迷围住,渴望得到明星的亲笔签名和纪念品,那你就得怀疑外围护栏是否挡得住他们。我们打算邀请什么客人呢?知道这个,我们才能采取相应的对策。”
“对不起,耐德。关于这一点,我知道得并不比你多。”舒尔西斯脸上透出一股爱动脑筋的学生的机灵劲,嘴角挂着一丝逗弄教授的淡淡笑意。
“一部分答案很容易得出。”耐德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我们的危险将来自恐怖主义的两个极端派别之一。或者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恐怖集团,由某些阿拉伯银行家提供充裕的资金,足以使他们发动准军事进攻。或者是一群不惜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
“或者是这两股势力在同一天同时出现。”夏蒙补充道。
哈里·奥特加扑哧一笑。“你是否只准备用匆忙拼凑起来的我们这班人马去抵挡那帮家伙?我是说,我不知道你还能找到哪些人,弗兰契上校,可我只能临时给你找几个园艺工,他们只知道怎样把网球场的草坪推平。”
舒尔西斯转身朝向耐德。“我越听越纳闷,为什么你们没有取消这个花园酒会。”
“我收到的指示——如果卡尔·福莱特在此,他也会收到同样的指示——是动用一切力量确保花园酒会安全举行,使它成为仅次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军事演习的大规模行动。”
他朝全体与会者淡淡一笑,或者说,嘴角微微往上扬了一下。“现在让我们正式开始履行保卫人员的职责,好吗?如果我们听任山姆大叔被敲诈巨额赎金因而丢尽面子,会引起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先假定我们的行动不会遇到任何风险同时有足够的资金作保障。”他看看手表。“麦克斯,记住,再过一个钟头,你得在办公楼会见那个叫伯恩赛德的老头。”
格雷夫斯点点头。“没问题。可是,耐德,为什么我们猜测会有人发动这样的进攻呢?有什么证据表明有人会傻到想冒这种风险的程度?”
“一个很好的问题。有人愿意回答吗?”
舒尔西斯的脸上掠过一丝挪揄的微笑。“这问题有答案吗?”
“当然有。我们作出这样的猜测,是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领薪水,正是为了做最坏的打算。没有比这更确切的答案了。”
“说得好。”麦克斯没有住口的意思。“我们为什么猜测他们会勒索赎金呢?为什么不猜测他们会干脆将温斯罗普炸成一片废墟然后宣布取得重大胜利呢?”
“你又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这帮亡命之徒不可能经常得到有利可图的机会。我们得做出这样的假设,除了政治动机之外,罪犯的贪婪本性会驱使他们采取极端行动。”
一扇房门轻轻推开,门口站着娇小玲珑的潘多娜,双眸闪闪发亮地打量着在座的人们。“但愿我没有打扰你们。”她说。“弗兰契上校,我能单独和你说会儿话吗?”
耐德缓缓站起身。“当然可以,福尔默夫人,只要你不妨碍我们开会。”他的目光在夏蒙身上停留片刻。“你再解释一下两种方案,空降部队和步兵部队。我去去就来。”
他随潘多娜·福尔默走出屋外,随手关上房门。“这房间你们还要用多长时间?”她开门见山地低声问道。
“再,呃,用一小时左右。你们要用它?”
“是的。”
福尔默夫人足蹬高跟鞋,个头刚及耐德的胸骨。她裹着一条两边开衩的紧身哗叽呢裙,外面罩一件橘红色毛线衣,细长的脖颈围着一条柠檬色围巾。“真抱歉,福尔默夫人。我们可以另外找地方开会。地下室?或是随便哪一间车房?”
她眨眨眼。“别跟我兜圈子啦,上校。你们能在这里开会,还不就是因为科耐尔先生把大使吓得丧魂落魄,歇斯底里发作。”
“我觉得那不能算是歇斯底里,夫人——”
“你叫它什么我不管,不过我得把话挑明了,上校。酒会上不许到处出现那些穿制服的家伙。这次酒会体现了我国民主体制的公开和自由的特点,同时也是对总统的智慧和原则的高度赞扬。”
潘多娜有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平时泛着灰蓝色,可是生起气来,就跟现在一样,顿时色泽变暗发绿,凝滞无神。耐德看着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不知她是情不自禁,还是有意为之。
“请不要激动,福尔默夫人。我只想确保您的花园酒会成功举行,不受任何阻碍。”
“是吗?我怀疑的倒不是这个。”
他听着对方的生硬语气,有力的咝音是那样尖刻、犀利。“那您怀疑什么,福尔默夫人?”
“到昨天为止,共有310人表示愿意参加我们的花园酒会。倘若情况正常,接受邀请的人数还会多。可是今天,原来准备参加的人纷纷变卦,人数由昨天的310下降到大约270。有人在暗中捣鬼,上校。有人认为参加我这个酒会的人定是寥寥无几,因此无需费心警戒。这个人,无论他是谁,都是我的敌人,上校。我已经大概知道他是谁了,一旦证实,就会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耐德无奈地摇摇头。“真难相信会有人跟您作对,福尔默夫人。嗯,刚才你是不是提到了总统的智慧和原则?”
潘多娜暗淡无神的目光掠过耐德的脸。“每个聚会都该有一个主题。”
“难道7月4号这个主题还不够?”
“吸引力不够。我已经从美国运来一些材料,有宣传手册、录像带……”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俩默默站立了一会。
“录像带?这就是说,会场上还要安置录像机什么的?”
“难道连这也与你们的安全部署有冲突?”
“我们只是需要了解你们具体策划的所有细节。到时不能发生出人意料的情况。”
潘多娜做了一个玩偶似的优雅姿势。“我想你肯定知道,总统指示有关方面把他在许多场合发表的、反映他基本立场的讲话摄制成录像片,并且已经在国内电视上转播。”
“立场?”耐德反问道。“对拉丁美洲的干预?核裁军?这些问题的立场?”
“正是。”干脆利落的回答,透出轻蔑的口气,好像不屑谈论录像带这样的话题。
“是否还有其他人制作过这些录像带?”
“你指的是谁?”
“国会?参议院?哪个政府机构?”
“弗兰契上校,我对此一无所知。有必要知道吗?”
“我在考虑此事对新闻界可能产生的影响,福尔默夫人。届时会有不少记者到场,他们本以为7月4号的花园酒会和世界各地的美国使领馆举行的招待会没什么不同。美国使馆在国外代表我们整个政府,而不仅仅是一个政府部门。”
“这当然由不得你决定,上校?”
“说得很对。此事由政治处决定。当然,最后拍板的是大使和公使。”他向她投去狐疑的一瞥。“这事科耐尔先生清楚吗?”
在随后的沉默中,耐德发现潘多娜的漂亮脸蛋出现了某种变化。一般人不会想到,那张五官安排得非常紧凑的脸上,还能留有使情绪发生明显变化的余地。只见她下颌绷紧,犹如突然凝结的混凝土块。看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想通是怎么回事,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潘多娜夫人最不信任的人了。由于中央情报局从中作梗,应邀出席酒会的客人数字大幅度减少,他已经为此受到攻击;现在,还得力自己说出使独立日庆典政治化的做法断然行不通这样的话负责。
此刻,她那原先妩媚小巧的下巴变得坚如铁石,一双眼睛泛着灰绿色,目光迷离地瞅着耐德。“罗伊斯是否知道此事,我一点也不清楚。不过要是他知道,我准能查出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他的。谁说我做不到!”
哈加德医生恣意放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来以后,客人们熟悉的那种光洁滋润的气色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神情委顿,浑身瘫软,稀疏的毛发翘在头顶上,两眼周围各有一圈深深的黑晕。他要连饮几杯莱娜在厨房为他煮的浓咖啡,才能重新变得神清气爽。
他一边呷着咖啡,一边阅读晨报,同时和侍在宽敞的客厅里专心修指甲的莱娜七拉八扯地聊着报上的新闻。
“又是苏丹人惹事。”哈加德大声告诉她。“这些蠢家伙居然打算进犯埃塞俄比亚。”
“白日做梦!”莱娜拖长的音调几乎掩饰不住她内心的鄙夷。
“还有伊拉克的那帮白痴……痴心妄想!”
“这个安拉!”
“别用那种腔调说话,莱娜。提到安拉的名字,应该满怀虔诚。”说完,他又继续读报。
其实,哈加德医生难得有兴致读阿拉伯地区的新闻。生活在地中海、红海、波斯湾沿岸地区以及世界上许多地区的将近一亿的阿拉伯人,尽管宗教信仰相同,但处理国际事务的做法却因国而异。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恐惧和梦想。因此,如果谁能将这些国家用政治手段当然还有军事手段联合在一起,就能获得动荡不安的20世纪中谁也没有得到过的巨大权力与财富。
单纯从事传统意义上的政治,不可能使人走上权力之路。哈加德年轻时在不少国家做出代价昂贵、损失惨重的夺权尝试之后,对此便有了深刻的体会。在纷繁复杂的当今世界,通讯线路四通八达,计算机网络贮存着大量信息,这就有可能让某一个人置身于权力的十字路口,控制所有的关键性枢纽,执掌至高无上的权力。
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伊拉克和伊朗长年相争,土耳其加盟北约,利比亚和埃及虽然地处非洲,却和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这样的亚洲国家的关系陷入僵局。哈加德医生的雄心抱负时时受到考验、阻挠、忽视,有时能够得到赞同、接受……凡事瞻前顾后、缺乏高度自信心的人断难担当此任。
“请你看看这个。”他突然换用客气的语调。“苏联与伊斯兰国家的边界线,从土耳其到巴基斯坦。”他正在凝神细看“苏联的穆斯林使克里姆林宫的决策者们坐卧不宁”的大字标题下的一幅地图。
“这个安拉!”莱娜用她特有的拖腔说了一声。
“别那样说话!神圣的安拉岂容你嘲弄!你把我的约会记事本取来。”
莱娜一声不吭,乖乖拿起桌上的记事本,毕恭毕敬地交给马哈穆德。“我警告你,妹妹,你刚才的态度是对安拉的亵渎。”
医生匆匆浏览了两页他在星期三的日程安排。今天下午,他得去伦敦城和一位阿拉伯商人会晤,他早已习惯于和凯福特的人做冒险交易,不过仅限于那些利润可观的交易。这位阿拉伯商人将确保他大赚一笔。
哈加德医生抬眼看见他妹妹泥塑木雕般地立于原地,似在恭候他的下一道命令。姑娘家还没有嫁人,就已经学会了无声地嘲讽别人的本事。他又叹了口气。
“再来一杯咖啡,莱娜。给我接通那个从不安分的凯福特。今天再忙我也要先和他说话。”
“是。”
第十三章
正午时分,伯特在地铁都市线的最后一站阿姆辛走下火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处处受到命运的捉弄。他环视着眼前的小镇,却没有真正看清它的面貌。躲在云层后面隐约可见的太阳,给他指明了方向。他稍微定了一下神,便赶到前面的古镇,急急行走在通往小弥森顿的小道上。
什么都不对劲。他匆匆奔下山坡时,脑子里不停地转动这个念头。自从他和凯福特联手组织这个特别行动小组的第一天起,他就从这位阿拉伯同志身上觉察出一种注定会给双方合作带来极大困难的心理障碍。
因此,伯特总是让步,尽量设法缩小两人之间的分歧。是意识形态把他和自己的穆斯林兄弟连结在一起,可是,随着岁月的推移,连接他们的应该不仅仅是意识形态。
可现在整个行动计划面临着失败的危险。两个小伙子失踪了。昨夜的伏击者莫非就是他俩?如果是他俩,那么袭击对象就是伯特,是马穆德开的枪。不过凯福特不会接受这种分析,而且说实在话,伯特本人也不相信。
也许另外发生了什么情况。两个小伙子已被转移到别处。被捕了?如果是,被谁逮捕了呢?警察吗?
没有什么情况具有实际意义,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妨碍整个计划的实施。昨夜发生在静谧无声、黑暗笼罩下的乡问的那场突袭,本身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好像不过是伯特做了一个噩梦,临醒前做的最后一场噩梦,手下人临阵倒戈。可是菲亚特车身上却分明有三个弹洞,右边窗玻璃也被打碎了。
大白天重返此地是很危险的,不过好在不会再作噩梦了。伯特得了解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找到两个小伙子,同时找出威胁的根源。
作为对伯特出事的惩罚——凯福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刻薄话——凯福特拒绝提供任何援助,因此这次侦察行动只好由伯特单独完成。
沿着蜿蜒伸展的狭长小路,伯特来到古老的小镇。他走过门前挂着17世纪末期招牌的几家小古玩店,墙头木梁纵横相交,带有都铎王朝时期建筑风格的酒店、茶室和风味独特、食物精美的餐馆,在一个橱窗前停住脚,好奇地打量里面陈列着的干酪。其中有一块楔形的门斯特干酪,插上一块小小的标牌,表层布满小孔。
伯特咬紧牙关,强打精神,紧赶慢赶总算走出阿姆辛镇。他现在又进入乡问。在他身体左侧,那一片树林后面,就是小弥森顿。他现在到底学乖了,不会像昨天夜里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小镇,糊里糊涂地撞上人家的埋伏。
“愚蠢!”他已经为此遭到凯福特的厉声斥责。
他和凯福特争了大半夜。直到最后,凯福特看出再争下去也是白搭,便索性一古脑儿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你的主意……你的计划……又是你遭受伏击……你得探明事情的真相,而且要快。”
说完,凯福特一脸不屑地傲然转过身,开始在脑中转动新的念头。今天早上10点,那个背信弃义的美国小姑娘打来电话向他诉苦,大大挫伤了他男子汉的自尊心。她已遭人绑架,是的,一点不错。也许是中央情报局的人干的。谁知道呢?他们给她注射了吐真药,逼迫她说实话,可她只字不吐,受到严刑拷打。“德雷斯,哪一天我让你看身上的累累伤痕!”
伯特走到树林边时才看出这是一片茂密但不算太大的林子,因此不用多时就能彻底搜查一遍。几十只肥胖的黑乌鸦栖息在树巅,呱呱地叫着。忽然间,它们十几只一群地飞到空中,恰似一片黑云,盘旋,扑腾,发出瘆人的喧噪。接着,它们又飞回地面,停在一台驱鸟机旁。看着它们蹲在一排排豌豆中间,啄食成熟的豆荚,毫不理会这部隆隆作响的专利产品,伯特禁不住咧开嘴笑了。
伯特悄悄走进凉爽的树林。地面的植物丛中点缀着一簇簇在纤长的茎梗上随风摇曳的淡蓝色小花。他小时候曾在斯图加特郊外草木葱茏的山坡上见到过这些花。它们……叫什么来着?
他坐在一个树墩上,掏出一块大红扎染印花大手帕擦擦额头。掠过树林的凉风已经吹干了他脑门上渗出的汗珠。
伯特深深地嗅了一日腐殖质土的气息,站起身,看见地上有一颗左轮手枪的铜弹头。随着目光的偏移,又看见一颗,然后又看见五颗。
就在这里,他们已经试验过武器——
他喉头哽住,恍惚间,只见一只手钻出肥沃的腐殖质土,拨开淡蓝色的花簇,朝他的腿伸来。
他吓得往后一跳。这只手停住不动,使他终于看清上面嵌进指节的纹路,以及手腕上重压留下的几圈纹路。
那是马穆德的手,一只肤色苍白的手。伯特慌忙跪在地上,开始像狗一样拼命地、盲目地刨着周围的松土。先是刨出一只胳膊,继而又是一只,最后露出马穆德的脸。远处,栖息枝头的乌鸦好像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声。
凯文·舒尔西斯心里骤然生出一种愿意帮忙的强烈愿望,主动让耐德搭乘他的车返回办公处。耐德欣然接受他的好意,留下夏蒙与哈里·奥特加具体商量一些细节问题。离开温菲尔德官邸前,耐德给简·威尔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秘书,让他稍等一会,可他抓着话筒几分钟后都没等到回音,只好挂断电话。
耐德坐在后排座位上,舒尔西斯一边驾驶这辆老掉牙的野马牌轿车穿过交通繁忙的贝克街,一边不停地谈论非职业外交家在处理他们生活圈子以外的重要事务时,往往显得多么力不从心,愚蠢可笑。耐德听出他那平时惯于演讲、声音不高的调门此刻格外沮丧,其实他不过是在陈述自己一些并不成熟的看法。显然,他正在做“打破冷场”这种美国人在社交场合常做的事情,尽管做得并不高明。耐德过去常因自己跟别人交谈时造成冷场而感到内疚,因此唠唠叨叨他说些不相干的话,避免涉及实质性的话题。
此刻,耐德只顾在心里琢磨简不愿与自己交谈的种种原因,对方的话自然一句也没听进去。他首先想到简可能很想跟自己讲话,回避不谈只是迫于无奈。分析到最后,他又惴惴不安地作出截然相反的猜测:简不愿搭理自己,是因为她肚里确实有气。究竟为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舒尔西斯仍然聊得起劲,他却陷入痛苦的思索:女人和男人是否真的如此迥然不同,以致男人根本无法猜透她们的心思?
“那个矮个女人牢牢控制着大个伯德·福尔默。”舒尔西斯说。“谁也控制不了她。”
“嗯?”耐德转身朝向他。
“我能想象她刚才是怎样训斥你的。”
“其实不为什么事。她好像以为是我搅了她精心策划的花园酒会。”
“怎么回事?”
“拉里·兰德正竭力阻止名单上的客人参加花园酒会。”耐德这话其实是说给中央情报局的人听的。“他告诉他们说有几个恐怖组织已经扬言要对此采取行动。”
“他这是无中生有吧?”
“我倒不在乎。”耐德谨慎地说。“对我来说,客人越少越好。可是那个女人却以为是我在跟她捣乱,扬言要跟我算账。”
“兰德先生有没有跟你谈过此事?”
“他什么事情主动跟别人讲过?”小车横穿牛津大街,朝南驶向使馆办公楼。“但愿这回不是中央情报局编造的又一个神话。如果我们当真受到威胁,应该掌握线索,弄清敌人的真实面目。”
“呃……明白了。”
“真的吗?”
舒尔西斯两侧的面颊微微有些泛红,他目视前方,操纵着方向盘,将野马车驶入办公楼的后门。“你说我什么?”
“没什么,凯文。谢谢你开车送我。”
耐德大步跨上楼梯,来到简的部门所在的那层楼。他经过麦克斯·格雷夫斯办公室敞开的门时,里面有人冲他说:“嗨,耐德,你约的那个老家伙到现在还没露面。”
耐德转身打量四周。“你没弄错吧?他可是做好准备一心要来的。”
“我打电话问过门口的卫兵。他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
“伯恩赛德确实需要我们的帮助。他需要知道美国政府对他的遭遇决不会坐视不管。”
格雷夫斯怔怔地盯着他。“照顾一个身上挂着标牌的疯老头?这种工作是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本分?”
“麦克斯,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
格雷夫斯满脸疑惑地小心试探:“上面来电来函指示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耐德微微一笑。“麦克斯,为什么美国政府要在国外建立使领馆呢?为了给你我这样的人创造工作机会?还是为了帮助国外的美国公民?”
麦克斯神采焕发。“我懂了。”接着又心生疑窦。“帮助伯恩赛德那样疯疯癫癫的公民?”
“难道他真的是疯疯癫癫吗?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美国人误中骗子的圈套,赔进一生积蓄,加上痛失妻子,绝望之中无计可施才想出挂牌示威的下策?”
耐德看看手表,朝走廊拐角简的办公室走去。门口没有秘书把门,耐德走到敞开的门边,敲敲门框,只见简正用电话和人交谈。
她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和耐德打一声招呼,只顾继续对着话筒说:“这我同意,罗伊斯。这绝对是一个行不通的计划。你有没有跟弗兰契上校谈过?”
她双目凝视前方,耳朵紧贴听简。“她怎么知道是他在幕后捣鬼?”乘着对方迟疑不答的当儿,她将自己的目光缓缓移到耐德脸上,好像是在打量自己刚刚完成的另一件木工手艺。“据说他和福尔默夫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我将设法弄清是怎么回事,罗伊斯。好,好。再见。”
她慢慢搁下话筒。“我知道,被你征服的情人名单上,又新添了一名金发女郎。福尔默夫人刚刚威胁要你当心自己的脑袋。”
“你今天上午过得也不赖嘛。”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干吗对我生这么大的气?昨天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就像你昨天一个下午都想和我在电话里说几句,晚上在罗伊斯举行的宴会上打算把我拉到一边,说两句如何思念和同情的甜言蜜语,甚至还会模仿英国人的腔调‘太不走运了,不是吗’,或——”
耐德打断她的话。“我说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我找谁说话,谁就跟我打哑谜?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现在应该习惯了,弗兰契,因为你已经在一个所有事物的外表与实质都不相符的世界里生活了半辈子。你本人也一样,外表与实质不符。”
“听我说,简。”
“我过去认识的弗兰契只是一个女人心目中的理想化人物。真正的弗兰契也许是个可爱的男人,可他什么都靠不住,一点也靠不住。”
“一次失约何至于此!仅仅一次!”
“你不用再想那个旅馆房间了。男女之间除了肉体交欢难道就没有别的需要了吗?”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盯视他时似乎显得更大。“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两个或更多的弗兰契,甚至可能有十一二个。可是眼下的我不太欣赏眼下的你。不,她不喜欢。”
“说下去,简。”
她慢慢摇摇头。他盯着她那被窗口光线清晰衬托出的侧影仔细望了一会。作为一个女人,她有一张过于严肃的面孔。此刻由于对耐德的不屑一顾,她脸上愈发显得神情凝重,轮廓鲜明。自己一生命中注定,耐德暗想,要和许多性格坚强的女人打交道。
“不单坚强,”他不觉说出声,“而且顽固。”
她的一双大眼渐渐重新盯牢了他。“你并不真正理解什么是绝望,我没说错吧?在你的人生经历中,绝望始终是一种理智的情绪,和某件令人刻骨铭心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譬如那个来自威斯康星的年轻人死于非命。可是有一种绝望却能由一件琐碎小事引发,甚至不过是一次取消的约会。这种绝望会扩散到人与人关系的方方面面,使它窒息而亡。”
“简,”耐德说,“我觉得你的这种疑惧简直不可思议。我是说,不就是一次因故延期的约会吗?”
她缄口不语,瞅了他一阵,然后说:“我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也许你从未见过我这样。可是,我瞧见你和你那性欲勃旺的妻子……你和性欲勃旺的吉莲·兰姆……还有天知道什么其他女人待在一起。你和她们过着完整充实的生活……完全把我撇开。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待在一起,也难得有融洽和谐的感觉,总是撒谎,蒙骗。”
她停下来徐徐地长出一口气。“耐德,撒谎是你的主要品格特征。差不多可以说,是他们付钱让你撒谎。我不想故作清高说别人从来没有指使我撒谎。可我觉得撒谎是一件很难的事。大庭广众下撒谎,会让你提心吊胆;私下里跟人撒谎,会让你丢尽脸面。可最糟糕的是,你撒了许多谎,结果只得到一个并不存在的机会。到那时你就会觉得……忧虑重重!”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别再对我说,你觉得这种看法‘不可思议’,弗兰契上校。”
耐德的脸上渐渐布满阴云。“什么也别说,耐德。”简说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
他俩默然对视。
警车载着伯恩赛德和年轻的女侦探到达警察局后,就由另外几个警察接过这个案子。女侦探被那个在布兹药店和她说笑的警察带走,留下伯恩赛德坐在一张凳子上,神情沮丧地面对一名只顾埋头填写表格的年轻巡佐。
“我没说错吧?”一位巡官从巡佐肩头上方看过去。“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停止玩这些把戏?”
巡佐耸耸肩。“他们没有本事抓住真正的贼。就为了一把42便士的梳子抓人,你能想象得到吗?而他们的雇员却在肆无忌惮地行窃?”
在伯恩赛德看来只有15岁左右的巡官扮了个怪相。“你能想象他们的荒唐行为会引起什么后果吗?谁也不愿过问布兹药店的事。录下他的口供,检查他的档案,对他作出警告,我们接着对付更棘手的案子,呃?”
“这事好办。”他俩谁都没看一眼伯恩赛德,仿佛屋里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伯恩赛德先生,请过来一下好吗?不用多长时问。”
巡佐从他身上掏出几枚硬币,一只皮夹,里面只装有一张社会保险卡,一串房门钥匙,以及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上午11时,格雷夫斯先生,美国大使馆。洗发!梳头!”巡佐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所有口袋,并且从上到下到处用力按按,看看有没有暗藏武器。“这是例行公事,伯恩赛德先生。”他解释说。
接着,他用大约15分钟时间逐一登录这些东西,将钥匙装进一只塑料袋,贴上标识封好,其余全部还给伯恩赛德。“请你在这儿签个名。”
伯恩赛德茫然不解地盯着这份记载着他全部家当的表格。“为什么?”
“这上面说,这些东西全是你的,到时会还给你,不会再让你为难。”巡佐看着他长叹一声。“这儿,”他指指另一条横线,“还有这儿,用不了多久。”
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伯恩赛德扭头看见布兹药店的女侦探和年轻的警察高声笑着走出警察局大门。他站在原地,两腿交替支撑着身体重心,巡佐继续填写那份长达四页的表格。时间缓缓流逝。电话铃声不断响起,不断有人去接。更多的布兹药店的雇员在偷自家店里的商品,更多像他这样的顾客,只因误拿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便遭到逮捕。
“你可以坐下来,伯恩赛德先生。”巡佐终于开口说。“用不了多久。”
伯恩赛德时断时续地打着盹,最后总算来了一名警官,在巡佐耳边悄声嘀咕了一阵,接着走进后面房间,拨开保险箱上的号码锁,拉开门,取出一只塑料袋撕开口子。“这是你的钥匙吗?”他问伯恩赛德。
“一点不错。让我想想。也许是的。我的梳子呢?”
“在这里签个字。”巡佐说着,指了指表格上的另一道横线。“我刚才说用不了多久嘛。”
“可我明明没罪却留下了犯罪记录。”
警长抬起头看着他。“如果你要求开庭审理,我们就把你的案子移交到法院,那得至少折腾一两个月。要图省事,就让我现在给你一个警告,然后就可以走出大门。”
“我在法庭上胜诉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得聘请一名相当出色的律师证明你有健忘病史和其他毛病,否则必输无疑。”
“还得付一笔聘请律师的费用。”
“是这样。人们常说公正是难以理喻的。”他撇嘴一笑。“在这儿签个名吧?”
“你能否腾出五分钟时间,弗兰契上校?”
耐德从桌上抬起头,他正和夏蒙上尉一起审视详细标出温菲尔德官邸的电路、电话线路以及防盗报警装置的图纸,这些图纸是夏蒙从保安人员奥特加那里拿来的。
耐德办公室门口,突然出现了像在天鹅绒上潜行的猫一样悄无声息、不宣而至的帕金斯。脸上的弯钩鼻浑似鹰爪,上半身树桩般笔直挺立,一副气势逼人的神态。“认识夏蒙上尉吗?”耐德介绍说。
“认识,呃……”
耐德看着莫里斯卷起图纸,一声不吭地走出办公室,随手关上房门。“这个年轻人很有教养。”帕金斯说着,走到空着的椅子旁边,问:“可以吗?”
“请坐。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随之出现的一阵沉默是两个惯于久候的人之间通常会经历的冷场。耐德身靠椅背,准备让这个老家伙先表演一番。
“雷奥登失踪了。”帕金斯总算开口了。
耐德拧紧眉尖。雷奥登的名字,就他所知,以前从来没有在他俩中间提到过。既然摸不清对方来意,那就索性跟他装糊涂。“雷奥登?”
“安东尼·雷奥登,星期一早晨慢跑健身途中被一辆米诺车撞倒,是你救了他。”
“那个慢跑健身的人叫雷奥登?”
“喔,天哪。”帕金斯像对方一样调整了坐姿,舒舒服服地靠着倚背,两人互相冷眼打量对方足有一分钟之久。最后,帕金斯清清喉咙,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浑厚有力,使耐德想起波恩的一位汽车推销商一次说服他购买梅塞德斯牌汽车时所说的话。“记住,只有功率特大的汽车才能真正缓慢平稳地行驶。”
“请让我先说几句题外话。”帕金斯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伦敦城里有许多形形色色的流氓坏蛋。我是说,纽约的犯罪记录也许远远超过伦敦,可是伦敦的骗子,骗术实在高明。伦敦对于世界各地的金融骗子,自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他们蜂拥而来,一个个活像磨尖牙齿的吸血鬼,恨不得将每个企业的油水统统榨干。这方面我能讲许多故事。”
他停下来,更加舒服地仰靠椅背。“雷奥登以及他的同伙,一直在暗暗寻找有钱的阔佬,看中了就死死盯住,不断地敲诈勒索,直到把他们的油水榨干。我们坚信,他们当中有个能用道地的爱尔兰腔甜言蜜语说一通的家伙,甚至还劫持了专门从事勒索绑票交易的新芬党骨干分子的专机。”
“凡是能赚到钱的事他们都干。”耐德附和道。
“一点不假。这跟政治,跟爱尔兰人民的自由毫无关系,纯粹为了钱。因为雷奥登是爱尔兰人的名字,我心里开始考虑两种可能。明白吗?”
耐德会意地点点头。“我当然明白。”
“是吗?”帕金斯反问。“听你这样说,我心里很高兴,上校。凡是与大使馆有牵连的事,都会让我们忧心忡忡。即使事情本身并不严重,单是担心传媒的不利报道,也足以让你愁出几根白发。”说着,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后脑勺。
“你说得完全正确。”耐德附和道。两人警惕地互视对方,不过先前那种公开对立的情绪已经没有了。很难说他俩到底是谁改变了谈话气氛。
“我得跟你打个招呼,上校。若是你不反对,我想离开这里几天,让我的助手‘西红柿’处理所有的技术问题。”
“‘西红柿’?我认识他吗?”
“一个头发稀疏、矮墩墩的约克人。”
“他能胜任工作吗?”
“完全能够胜任。”帕金斯为他的助手打包票。
耐德本想问问,雷奥登到底犯了什么事,需要他请假外出调查处理,可又不愿驱散自己和帕金斯精心施放的、笼罩着整个形势的烟幕。
“你说行,那就行。”耐德郑重其事地说。
帕金斯舒心地笑了。那张砾木般坚实的脸上,照样凝然不动,不过却隐隐透出几分感激、知己和信任的神情。
“上校,”他终于说,“你我相处一向融洽,这一年从来没有闹过什么别扭,对吧?”
“你是说我们现在开始闹别扭了?”
“都是这个该死的雷奥登把事情弄糟了。说他与新芬党或者其他什么组织有联系只不过是猜测,可是他的突然失踪,却着实叫人犯愁。我只有与你联系。”
耐德本来想问帕金斯,一个负责检修大使馆各种线路的雇员,因何为了雷奥登犯下的事,要与他发生联系。可是话刚涌到舌尖,却硬是咽了下去。
“我俩没有必要勾心斗角。”帕金斯继续说。“我们完全应该尽量谨慎地处理此事。你赞成我的话吧?”
“当然赞成。”
“你能否告诉我,星期一早晨你在慢跑健身时,碰上雷奥登出事,你都干了些啥?”
“喔。”耐德身体稍向前倾,摆出极愿一吐为快的姿态。“不过,你得先说说开那辆米诺车的人是谁,他后来怎么样了。”
“一个名叫乔基·菲特斯的小流氓,有长期暴力滋事的犯罪记录。当然,此人现已交保释放。不过,一旦开庭审理此案,我们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而且,如果雷奥登伤势严重,我们会指控他犯有蓄意伤人的重罪。”
“雷奥登真不见了?离开了医院?”
“也许有人帮助,也许没有。也许是自愿,也许是被迫。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该听你的了,上校。”
“是该如此。不过我得先提醒你,帕金斯先生,你会发现这些情况大部分都靠不住。”
一大一小两辆货车停在温菲尔德官邸门口,卫兵走来瞪大两眼仔细打量了一番。“里面装的什么?”他粗声大气地问道。
“阿尔比恩。”司机说着,把手伸进放在仪表板上的贮物箱,取出一叠纸。
“什么阿尔比恩?”卫兵不悦地追问。他有些不情愿地接过纸退后一步,眯眼细瞧。“阿尔比恩出租公司?出租什么?”
“电视摄像设备,伙计。”
“没听说过。”卫兵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先呆在那儿别动。”他走进岗亭,在里面待了一会。出来时脸上依然带着老大不情愿的神情,可还是往左一挑拇指。
“开到大楼后面去。别出声。”
两辆货车往左拐弯驶离卫兵的视线,紧跟着又驶来一辆小巧的白色麦特罗车,开车的是吉莲·兰姆,身穿雪白的连衫裤工作服,更显得洁净素雅,温柔端庄。
“天哪,是你,宝贝!”卫兵失声叫道。
“是我,可爱的年轻人。”
“他们应该让你走在货车前面嘛。”他挤眉弄眼地说着,一边挥手让车通过,一边问:“我能上电视吗?”
“为什么不呢,像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
他格格地笑着,目送麦特罗车左拐,消失在视线以外。然后,他愉快地吹着口哨,返回岗亭。
办公楼底层的一个正式的接待室里,潘多娜·福尔默正在接待兰姆小姐。只有两人坐在里面,使得这个本来就很宽敞的房间更显得大而无当,不过它能使人联想到美国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虽说身材娇小的潘多娜是无法代表这种形象的。
尽管潘多娜还在因为有人背着她阴谋破坏7月4日的花园酒会而生气,却没有耽误自己像以往一样为接待电视记者作好充分准备。
她指指贴上图案精美、手工印制的中国壁纸的四面墙壁,又指指一对背部和坐垫蒙上丝绒、并排放置的双人座椅。“我们将在花园里举行午宴,”她告诉吉莲·兰姆,“不过我想让客人们聚在这里饮酒聊天,以便互相结识。”
吉莲坐下来,抚平连衫裤工作服宽大裤腿上的皱褶,她这身颜色醒目、适合非正式场合穿的时髦装束,使得这个耗费巨资,兼有中国风情和维多利亚风格的房间顿时显得俗套土气。潘多娜知道这个房间的布局有点花哨俗艳,因此故意穿得随便一些,仿照50年代流行的女大学生的着装风格,一袭底部呈喇叭形展开的裙子,上身是晶光耀眼的长袖白衬衫,脖上套着两串珍珠项链。脚上不是平时穿的高跟鞋,而是一双普通的红色橡胶底鹿皮靴,鞋带与靴身的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她深知,只要稍微隔开一点距离,自己在别人眼里就会像是一个12岁的小姑娘,而吉莲却完全不同。
吉莲脸上绽开美丽的笑靥,手上玩弄着拖到面颊上的一缕黄灿灿的长发,一双炯炯有神的褐黄眼睛四下环顾。“这屋子真漂亮,福尔默夫人。”
“谢谢你,吉莲。其实,这房间的装演布置与我没有丝毫关系。请叫我潘多娜。”
“不能称呼你苏姗?”
“只有我母亲这样称呼过我。”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你想喝点什么?”
“工作时我不能喝多少。一杯可口可乐?”
“很好。”潘多娜摁了一下按钮。克罗斯泰克夫人出现在她们面前,潘多娜对她说:“来两杯可口可乐,贝勒。等一下,”——她起身站在身材高大的克罗斯泰克身边——“贝勒·克罗斯泰克夫人,我的女管家。这位是吉莲·兰姆,是来拍电视的。”
吉莲从座位上站起来,她虽然个头不高,但和克罗斯泰克并排而立时,那个看上去只有12岁的潘多娜就差不多从她们眼前消失了。她俩握了握手。“你不喜欢在可口可乐里搁许多冰块,兰姆小姐?”女管家问道。
“是不喜欢。”
“贝勒已经是曾祖母了。”潘多娜说。
“不可能!谁会相信。”吉莲嚷道。
“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贝勒说着走开。
女管家端上饮料,转身离开之后,两个女人在房间里转悠开了。潘多娜向客人详细解释中国花瓶和其他装饰物品的名称及来历。显然,她将无一遗漏地介绍房间里的一切,而吉莲也早已变得兴味索然。
“它是一个由普通民众参与的节目。”这句话她已说了两遍,为的是讲清楚“屠羊”的特点。
她坐在双人椅上,好让潘多娜及早结束她那滔滔不绝的解说。“观众认为这是一个专题节目,其实它从头至尾都有普通民众参与。有时你我这样的人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过世界上诺贝尔奖获得者毕竟为数有限。真正吸引我们的还是普通人,尤其是在非同寻常的情况下。”
“你是说,参加星期日招待会的也全是普通人?”
吉莲点点头,表示已经听出对方不满的语气。“任何一个当上大使的人,决不会被视为普通人。你们当然也没有邀请任何普通的组织或个人。你们的独立日不是普通的节日,当你们在自己的祖先浴血战斗,终于摆脱了其殖民统治的这个国家庆祝这个节日时,就更是如此。”她嫣然一笑。“我们普通人有自己的聚会、设宴、郊游。到时我们将会看到这么多头面人物聚在一起,做着普通人同样在做的事情,确能使普通观众产生耳目一新之感。你觉得这样是不是有点意思……潘多娜?”
潘多娜兴奋得满面放光,连连点头。虽说她也曾当过新闻记者,却没有提醒自己,对方策划的电视报道,看起来不过像是一片不足为虑的柔软的肥皂片,弄得不好还会像香蕉皮一样滑腻、恼人。
夏蒙上尉说他打算出去买一份三明治和咖啡回来时,耐德一反常态地决定和他同去。这似乎令夏蒙颇感不安,不过耐德只顾专心考虑自己的事情,因此没有察觉。
他们穿过格罗夫纳广场,朝牛津大街走去。在距他们几百码的地方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个皮肤微黑,身材矮小的小伙子,”耐德以手掩口小声问,“这人你也能看到吗?”
“这小子就跟在学生后面。刚刚转身打量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橱窗。”夏蒙压低嗓门答道。“我们干吗要这样叽哩咕咱地说话?街上人这么多,他们不可能窃听我们的谈话。”
“他们两人昨天同时盯我的梢,最后才总算被我甩掉了。”
“你昨天下午去哪儿了?”
“你还记得那个‘看守人’吧?就是那个让几个小流氓狠揍了一顿的老头。我去看他了,我们快点回广场坐下。我们没有理由不坐下歇歇,让他们站在一边。”
两人走回广场,身后仍然跟着两个尾巴。“你知道,”他们坐在椅子上时耐德问,“为什么我突然受到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跟踪?”
“那个学生模样的家伙是中央情报局的人。从他那盯梢的具体做法可以看出来。”
“这样的回答,只能产生更多的疑问。为什么拉里·兰德要派人盯梢我呢?”
“上帝,我哪知道。”夏蒙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你为什么不告诉罗伊斯,中央情报局在拼命阻挠客人出席庆祝招待会呢?”
“潘多娜今天早上把我数落了一通。我要让罗伊斯干着急,等到他暴跳如雷,再向他告发兰德搞的鬼。”
“她要在酒会上到处安装放像机,播放总统讲话,我们该怎么办?”
“暂不考虑此事,小伙子。”耐德口气生硬地说起了华盛顿情报人员的行话。“别向潘多娜让步。”他站起身。“你朝东,我往西。看看这个学生到底会盯谁。经过咖啡店,记好给我买一份烤牛肉、莴苣叶夹褐面包,还有清咖啡。”
他朝西匆匆走去。夏蒙看见两个人影尾随其后,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往东走过几条街,在布雷克托普时装店的橱窗前站住脚。然后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在后面挑个座位坐下来。等了差不多半小时,店主布雷克托普女士才露面。胖女人背对夏蒙站在柜台边。趁她命令服务员走开时,夏蒙悠闲地打量她那肥胖身躯的背影。
“南希明天就会回到使馆办公楼。”红发女人低声说。“看到她,你准会以为她的身心都受到极大的伤害。别在意,那是她装出来的。别和她接触,如果需要你,她会主动说的。她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为了你的利益?”
“那姑娘现在孤零零的好可怜。那个狗娘养的阿拉伯人已经把她制服了。她需要一个朋友。莫里斯,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好吗?”
“布雷克,你有很多机会……与其他人接触。”
“要不怎么我当站长,你才是个一般的间谍哩!”说这话时,她的胖身子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笑话这么有趣,布雷克?”招待员忍不住发问。
夏蒙手握装着面包和咖啡的纸袋返回耐德·弗兰契的办公室,看见他正在读一张唱片上的一行字。“你把那两小子给甩了?”
耐德点点头,左手递上唱片。夏蒙仔细端详着上面一位矮小灵活,上了年纪,正在弹奏一架立式钢琴的先生,钢琴前面的音板已经取下,露出琴弦和音锤。
“这是你搞到的,耐德?”
他点点头,仍然没有吭声。
“像我这样头脑简单,来自偏僻地区的人就搞不到这种唱片。”夏蒙说着,放下唱片和纸袋。“有事找我,我在自己的办公室。”
耐德·弗兰契第三次点点头。等到夏蒙走出房间,随手关上门以后,耐德伸出本来藏在桌底,捏着一只大号马尼拉信封的右手,桌上的唱片就是几分钟前从中取出的。为了找到它,耐德几乎耗费了半生的心血。他手中还有一张小巧精致的白色名片,工整地印着一个人的姓名,上面用蓝墨水潦草写下:“愿这张唱片给您带来欢乐。”
弗兰契翻到背面,上面只有几个浅浅的压痕,表明这张名片是用成本很高的雕版而不是用成本低廉的热熔工艺印刷出来的。名片正面的名字是:“格雷勃·波拉马连科,塔斯社记者。”
第十四章
每当伦敦狭窄拥挤的街道上平稳驶过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轿车,而车内又只有一名司机和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行人见了多半会认为这辆车和司机都是按小时出租的。但如果车内的乘客是马哈穆德·哈加德医生,情况就不同了。
经济实力雄厚的泛欧亚信贷托拉斯完全出得起这笔钱。20年前,年轻的哈加德在贝鲁特开业行医,并且取得了很大成就。当他看到有可能在世界上进一步扩大伊斯兰国家的影响时,便创建了这家银行。起初,银行为客户兑换外币时汇率很优惠,对要求绝对保密的客户,汇率则要高些。现在,广泛开展的信贷业务已使它成为阿拉伯世界屈指可数的一家主要银行,安然度过了动荡不安的世界石油市场一次次掀起的狂风恶浪。
今天下午,这位医术精湛的医生坐车东行来到高楼林立的伦敦城,在这个方圆一平方英里,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倒像畅游在亚马逊河里的飞虎鱼一样悠然自得。
他将要会见的这个人向他提供了一个成交一笔充满风险但利润可观的投机交易的极好机会。此人控制了中东地区好几个国家的新的液体财富,不是绿褐色的石油宝库,而是晶莹透明的水资源。在许多伊斯兰国家,石油价格的大幅度下跌造成居民生活水平日益下降,促使当地农业的地位迅速上升。既然石油出口换取的外汇不能买回足够的食品,人们便重新开始在土地上种植粮食。
因此,人们需要艾里亚斯·拉迪夫提供的水。
拉迪夫是个瘦得出奇的矮个男人,毛发稀疏的脑袋,皮包骨头的枯脸,高耸的颧骨活像两抹阴森可怖的刀刃。微笑时张开两片干燥的嘴唇,露出两排结实难看的马牙。皱巴巴、薄如纸的前额下边的眼眶里,深深嵌进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睛。
哈加德不胜惊骇地想到,此人牢牢控制着大量水源,岂不等于控制了许多人的生命源泉。据说甚至安拉降雨时也要得到他的同意。
“请随意。”瘦骨嶙峋的男人指了指桌上的咖啡瓶和两只玻璃杯。“只好用伦敦的水,好在我已过滤三遍,总算除掉了,呃,杂质。”
两人都笑了起来,拉迪夫拿过自己的杯子,立刻将谈话转入正题。“我得提到基金问题。不用我解释你也知道,在这个国家做生意的商人,需要缴纳一种专项税款,一种特殊用途的专项税款。”
哈加德点点头。所有商人都应向所在国政府缴纳私人税款,用以建立“应急”基金,其具体数额因国而异,不过这笔钱从来不入账。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哈加德将这视为一种简单的商业税,并不在乎它是落入政客的腰包还是作为恐怖组织的活动基金。
眼科医生摊开两只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掌,掌心朝上,姿势优雅,像是正在放飞一只大海鸥。“我们缴纳税款,总会得到一些补偿,朋友。泛欧亚信贷托拉斯不是没有固定的财源,只是我提到现金资产不如我提到无形的人力资源”——哈加德微微噘起嘴唇——“那样经常。”
这位超级水商的两只深陷的眼睛突然用力睁开,并且好像在往外移动,浑如一对灵活转悠的蛇眼。“在失业非常普遍的英国或我们自己的国家,人力资源是否反而已成为政府不堪忍受的一种负担?”
“我说的不是英国工人,他们祖祖辈辈都在拼命消极怠工。”哈加德依旧保持着放飞海鸥的手势,似在召唤这只象征好运的鸟儿重返他的怀抱。“不,我说的是那些和我们信仰相同积极肯干的年轻人,他们正在英国从事有益的工作。”
“一种他们理应指望能赚到,呃,大钱的工作?”
眼科医生展颜微笑。这段时间,他一直苦苦寻思如何停止负担凯福待所需的大笔费用。其实,他资助伦敦的恐怖组织并非本愿,而是由于本国政府胁迫所致,后来他就干脆将其视为另一项税收。不过,资助一支由恐怖分子组成的突击队,无论付出多少,是一个子儿都收不回来的。这回,他准备将凯福特“卖”给拉迪夫,参予有望获得几百万赎金的绑架行动。作为回报,自己能得到拉迪夫的一笔短期贷款,即使对方索要很高的利息,也很容易偿付,只要凯福特马到成功。
傍晚6点钟光景,耐德在邦德街一家常有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和她们的情侣光顾的高档餐馆找到格雷勃。耐德知道,凡是在里面就餐的客人,都会吃出这样那样的毛病,不过在隔壁酒吧间饮酒倒是绝对完全。
“只要你不尝那些美味佳肴就没事。”他在俄国人耳畔悄悄说着,坐上旁边的高脚凳。
“我才不会吃呢!说真格的,我午餐撑得实在太饱,一直要到明天早上才会有食欲。”
“今晚你用不著作东,用俄式煎饼填饱政府官员的肚皮?让报社记者狼吞虎咽地吞下鱼子酱?”
“我就专门干这种低级无聊的勾当?”格雷勃气恼地反问,同时将那张纵欲无度、却还略带两分贵族气派的脸转向耐德,紧紧箍住口鼻的“卡钳”在他冷冷一笑时差点崩裂。
“你对音乐唱片的欣赏趣味倒挺高雅。”弗兰契承认。“你是如何知道我特别喜欢阿特·霍迪斯的?”
“我有我的办法。”
“其中之一就是趁我午餐时间去几家唱片店闲逛时,派一个小子盯我的梢,我喜欢什么音乐,自然全被他看在眼里。”他决定索性再敲一下这个俄国人。“我当时还以为那个工作认真、事事照搬书本的小伙子是拉里·兰德手下的人。”
格雷勃脸上显出惶惑的神情,虽说并不十分明显,因为他生就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却也足以引起耐德·弗兰契的注意。“不是你的人?”耐德问。“另一个年轻人呢?他母亲据说曾经吃过蚂蚁的那一位?”
波拉马连科的门牙后面咝咝抽着凉气。“你跟我说话,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是主教大人在训诫唱诗班女演员。”
“都不是你的人?”
“弗兰契,”俄国人的话里透出尖刻的挖苦语气,“我送给你的,是不是一张天晓得你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苦苦寻觅的唱片?你是不是以为,就因为你在午餐时间大买唱片,我会突然从头上戴的帽子里掏出一张唱片,就像掏出一只兔子一样?”说话时酒吧招待来到他们身边。
“苏格兰威士忌,苏打水,稍许放些冰。”耐德吩咐道。
招待转身走开。“我对爵士钢琴乐也有一种狂热的爱好。”塔斯社记者承认。“我不想告诉你我最喜欢的曲目,太伤感了。你偏爱那些质朴无华、幽默诙谐、感情丰富的曲子。不过我得告诉你:专门搜集钢琴独奏乐曲唱片的人一般都很孤独。你说呢?”
“你有苏维埃所有工人、艺术家、家庭主妇、农艺师、捕狗员联合起来作你的后盾,还说自己孤独?”
“我喜欢远离尘嚣,独来独往。”格雷勃连连点头。“这是你的酒。”他接过招待递上的酒杯,放到耐德手上。“为我们两人干杯。”他说着,手举斟满马提尼酒的杯子丁当碰了一下耐德的酒杯。
“我们两个孤独者?”
“我们两个专业人员。”波拉马连科冷眼注视耐德啜饮威土忌。“我们两人都患有与职业有关的机能障碍。”
弗兰契朝他皱起眉头。“你这个词用得不准确。”
格雷勃忙不迭地摇摇头,表示反对。“在越南,美国兵称其为千里远眺,海员称其为幽闭烦躁症,美国的商人称其为人到中年的精力枯竭。”他轻轻笑了起来。
“你的机能障碍又是什么呢?”
“我不会经常如实告诉别人。”他喝干马提尼酒,示意招待再送上一杯。“如果我说我再也不想离开伦敦,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适合自己生活一辈子,决不愿离开的好地方,你会说这话没有一点新意。”
“如果我说,我的生命之树上的叶片边缘已经有些枯萎,你不会说这是瞎扯淡吧?”
“不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论严肃的话题。”
“哦,上帝,格雷勃。你是不是说你早就盯上了我?你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改变我皮肤上的烙印?”
耐德看出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些慌乱。像波拉马连科这样的特工,一贯老奸巨猾,目光深远。如果格雷勃事先用阿特·霍迪斯唱片行贿,以求得到一个私下与耐德晤谈的机会,或者只是吊吊他的胃口,那么他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现在开始,即便他受到冷落,也会越来越容易地以这样那样的含蓄方式提出有关唱片的话题。
“如果我这样做,你准备怎样对付我?”俄国人问。
“趁早别打这个主意。”弗兰契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收买不了的——”他伸出一只手,挡住自己即将涌出的愤怒的波涛。“你就是用霍迪斯音乐唱片也收买不了。不过我们可以做笔交易:告诉我你在哪里买到那张唱片,我就给你买杯酒喝。”
俄国人口鼻两侧的弧线深深嵌入皮肤,宛如硫酸蚀刻出的“括号”。“我母亲有一句口头禅,弗兰契上校,‘对付硬牛排,得用快刀割。’听说过吗?”
“没有。你母亲身体可好?”
“还好。”
“想让她看看你吗?”
“我俩谁不想让自己的母亲来这里看看呢。”招待端上他要的酒。“你父母身体好吗?”
“很好。”
“听说威斯康星今年冬季天气很冷。温内贝戈湖冻得结结实实。”
耐德温和地咧嘴一笑。“格雷勃,我很抱歉,你知道我母亲家乡的情况,我却说不出你母亲在克里米亚的小块菜地上种了多少甜菜。你想方设法打听到许多有关我这颗装在山姆大叔庞大的情报机器上的小小齿轮的情况,这使本人感到受宠若惊。同时还得请你原谅:尽管你不愿意,可我还是想了解你是怎样搞到那张唱片的。”
“这种情报对你没有什么帮助,除非你认识我们在芝加哥的情报站长。”
两人相对而视,纵声大笑。也许,耐德暗忖,波拉马连科确实觉得好笑,也许不是。然而,耐德·弗兰契正竭力掩饰他因遭到诡计多端的酒友嘲笑挖苦而产生的不安情绪,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今晚福尔默夫妇没有受到宴请,便在温菲尔德官邸的厨房进餐,这在他们是很难得的。佣人被他们支开,就连贝勒·克罗斯泰克也出去探望一个远房亲戚了。
潘多娜·福尔默在宽敞的厨房里到处走动,活像一只漂亮而不中用、只能短短几小时点缀夏日庭园的昆虫,用一些简单配料拼拼凑凑,组合成六份奶酪三明治。
“现在喝咖啡太迟了吧,伯德?”
大使先生只穿衬衫,坐在通常用以准备吃食的长桌边,只有与他身材相仿的人才能坐在这样高的桌旁读报。他抬起头,目光缓缓移过妻子,墙上的钟,最后落在自己的手表上。好像他作出是否需要喝咖啡的决定前,需要将刚才读的新闻忘得一干二净,再全神贯注地思索一番。
“我只喝茶,亲爱的。那种格雷伯爵牌茶叶还有吗?”
“多的是。亲爱的。”
“不,也不要牛奶。”
“不,我是说你,亲爱的①。你以前见过那个负责保卫工作的弗兰契上校吗?”
①英义sugar可作“糖”解,亦可作“亲爱的”解。此处伯德理解有误。
伯德·福尔默吃力地将自己的思绪从咖啡转到弗兰契上来。他刚才读到的新闻——有关核反应堆的完全问题——一下子从他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没见过。哦,也许跟他握过手。他有一个漂亮迷人的老婆……”伯德平如石板的脸上略一抖动,只有潘多娜才能看出那是一丝淫荡的微笑。
“是挺漂亮。不准你打她的主意,你这只老山羊。”
“只看不碰。”
潘多娜放声大笑。“那家伙存心跟我作对,伯德。他在千方百计地破坏我的花园酒会。”她坐在桌上的报纸旁边,两只小手抓起他的一只火腿般粗壮的大手,一一历数她记下的弗兰契的种种罪状。
等她说完,伯德坐在椅上默不吭声,然后突然问:“你指望我把他拉出去崩了,亲爱的?”
她期待地睁大双眼,很快又回到现实中来。“噢,只要你有权这样做。”
“我块头比他大。你想让我把他狠揍一顿?”
“别尽说笑话,伯德。你说我该怎样对付这个可怕的家伙?”
“唔。”伯德费劲地将他的脑子调速换档,调到适宜攀登陡坡或驶出泥坑的最低档。“首先,现在到星期天这段时间只能维持现状,因为按照我的理解,即使我们换下他,也找不到别的人代替。其次,你说的这些,没有一件能在法庭上站住脚。他们会说这些事情是偶然发生的。你没有真凭实据证明这些是他干的。如果你能找到证据,亲爱的,我会剥下他的头皮,盛在银盘子里端给你。说到做到。”
她捧起他的一只手,连连吻着上面的粗大骨节。“哦,伯德。每当我遇到难处,你是唯一能……”她喉头哽塞。“瞧你父亲造的什么孽,白白埋没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亲爱的,请别这么说。”
“对你太不公平。白白埋没了你的才能。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父亲。”
“他是一个天才,亲爱的。他只犯了一个正被你揪住不放的过错。”伯德·福尔默俯身扫视着桌上摊开的报纸。刚才他看的是什么新闻?他嗅嗅鼻子。“亲爱的,快去看看那些三明治。”
她跳下长桌,忙不迭地将三明治从电烤炉中抢救出来。接着,她戴上一只小巧的连指手套,将六份三明治拾到一只大盘子里,撒上少许红辣椒粉,又嵌上一些黄瓜片作为点缀。
“要是再来点啤酒那就更妙了。”伯德发出一声感慨。
“也许要挨过这一年,你才可以开戒畅饮。”
“知道。我现在只是说说罢了。”他将半块三角形的三明治送进嘴里,下巴缓缓地蠕动几下,就整个吞进肚里。“你也来一块,亲爱的?”
“他居然把我当成傻瓜,伯德。”
眨眼间,另一半三明治也以几乎同样快的速度吞进肚里。
“唔,我说,现在就咱们俩……”第三个半块又塞进嘴里。“我说,那份客人名单。”他笑了笑。“这话只能说给咱俩听,亲爱的,你真是一个傻瓜。”
“伯德·福尔默!”
他把她抱上膝盖。“来吧。”他把半块三明治送到她唇边。“把它吃了。”
耐德正在电话亭里给妻子打电话。“今天事情多,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家,你先吃吧。”
“我也就是简单弄了点吃的。”她顿了顿,又问:“你大概要吃过饭才回家吧?”
“现在说不准。”
“你说话口气挺怪。”
“我不总是这么说话吗?”
“你没事吧?”她不放心地问道。
“没事。刚才发生了一件滑稽的事情,不过已算不上本周新闻了。再见。”
不等对方回话,他就匆匆挂上话筒。他既未对她扯谎,也未向她道出实情。格雷勃·波拉马连科的试探,使他有点心神不安,不过还算容易对付。真正使他感到忧虑的是它为什么发生在此时此刻。他到底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引起生性狡诈的格雷勃的怀疑?也许是他和简之间的私情?可为什么仅凭这点,就认为弗兰契已经承认自己精力开始日渐衰退呢?只有一人有可能这样认为。他就是那个在谢尔夫里基旅馆404号房间安装窃听器的家伙。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耐德每星期亲自检查一遍房间,有时还不止一次,不管什么样的窃听器都能发现。任何人试图利用遥控激光装置透过404号房间窗户窃听也只能是枉费心机,因为他和简的说话声完全湮没在交通噪音和BBC3台的音乐中。
情报圈里的人常说,倘若你不具备揣度对手心理的天赋,其他本事再多也是白搭。凡是参加拳击、网球、击剑等一对一竞技比赛的运动员,都知道揣摸对手心理是克敌制胜的先决条件。
格雷勃·波拉马连科并不是他的老对手,耐德一年前才开始注意他。既然如此,这个格雷勃为什么能猜透自己的意图呢?原因只有一个:此人有这方面的天赋。
耐德沿着彼得·琼斯百货商店后面的几条小街漫步闲逛,名称都以卡多根打头:卡多根花园、卡多根门、卡多根广场、卡多根街。走着走着,他恍然醒悟,他此刻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信步溜达,而是在寻找简·威尔的住处。
他从未来过这里。简的住处过于狭小,无法邀请许多同事一起聚会。他俩都认为,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犯不着找到她门上。他只记得她住的地方名字很怪,叫波索姆或莫索普什么的,而且就在这一带。他曾经在一张大比例伦敦街道分布图上查找过,知道她住在37号,她所在的街区呈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只有两三幢楼房。
不觉间,如烟的瞑色渐渐化作浓重的夜幕,尽管西天的亮光依然留连不去,落日的余晖给低垂的云层底边涂上一抹橙红。他匆匆走过米尔勒街,两侧几条怪模怪样的胡同刚刚闪入眼帘,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这不是在犯傻嘛!他根本说不清简住在哪条街,仅仅在地图上看过一眼,仗着自己有过目难忘的职业本领,就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即便找到了,她不在家岂不是白跑一趟?他凭什么觉得她见到自己会很高兴?还是再找一会吧,他又转念一想,只用一刻钟。
他沿着丹耶街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觉得——职业训练所致——自己走过了头。他转身折回原路。这里几条街道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待他见到一个路牌,才认准了莫索普街。那里就是37号,门牌号码漆成粉红色,也许是路灯照耀加上西天那渐渐消逝的橙红色的余晖使他看花了眼。
底楼几盏灯全都亮着!
这是经常出现在孩子们画笔下的房子,底楼有一扇大大的窗户和一扇窄窄的门,楼上有两扇窗户,现在亮着一盏灯!
他摁响门铃,屋里传出的音乐突然被人调小了音量。也许她有客人?随即,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接着是喀啷喀啷开锁的声音。她这种级别的使馆官员,全都一次不落地听了卡尔·福莱特所作的住宅人口安全防卫知识系列讲座。她拴上链条,然后将门推开一道三英寸宽的缝。关门,解下链条,接着大大敞开。“进来。”女主人终于发出了邀请。
她两眼避开他的目光,盯着外面正在迅速被黑暗吞噬的街道,随即将门关严,拴上链条,插上门闩。狭窄的过道几乎容不下二人,他站在原地,挡住她的去路。他转身朝向她。她伸出胳膊,紧紧搂住他。
“耐德,我的上帝。”她身高体健,耐德被她拼命搂着,几乎感到一阵酸痛。同时,他发现自己也同样用力地搂着对方,仿佛准备跟她牢牢焊在一起,什么也休想让他俩分开。
“哦,真好,”他说,“你这样等于回答了我准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他低头亲吻她的嘴唇。过了好一会,两人才离开狭窄的过道。
“真是不可思议,你以前可是从没来过这里哟。”她说。“来点威士忌?”
他点点头,四下打量着房问。
“是不是……?”她一手拿着一只酒杯来到他身边。“你没事吧?”
他点点头,接过一只酒杯,跟她碰了一下杯。“愿你的房子交好运。”他说。“第一回登门造访喝第一杯酒都要祝房子交好运,这是我父亲的嘱咐。”
“真教人想不通,是吧?从前,我们这种年龄的人,他们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可你父亲准该快到70岁了吧?”她弯腰点燃烧煤气的壁炉。
“65岁左右。我父亲在60岁那年提前退休。他在一所中学教化学。”
“耐德,你从没说过你父亲是化学教师。”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他。你还记得那个站在使馆办公楼前的可怜的老头吗?他使我想起……他和我父亲同年。那老头管我叫‘儿子’。”他歉疚地笑了。
“瞧你脸都红了。不用再说了。”
“我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的心里很不好受,弗兰契。”她抓过他的右手,吻吻掌心。“我错怪了你。你对那些上了年纪的流浪汉……确实抱有同情心。”
“你现在的话挺有人情味。”
“这么多年,我一直过着精神生活,”她说,“差不多已经忘记该怎样过物质生活。我不会装腔作势,卖弄学问。”
耐德瞅着壁炉里闪烁不定、渐渐发红的火苗。“我在加州大学的一位哲学教授就是这样的人,他叫切姆尼兹。”
“阿隆·切姆尼兹?”
他点点头。“他去年去世。我们过去每隔半年左右通一次信。我还曾经壮胆从波恩用蹩脚德文给他写了一封短信。”微弱的火焰使他昏昏欲睡。“像他那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我们再也不需要那种人,我们需要的是惯于吹牛的政客。他们说:‘只要你们选上我,要什么我给什么。’我们就这样给骗了。”
她皱了皱眉。“耐德,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他们竞选时说的漂亮话。”
“说的是。如果他们仅仅是说说漂亮话倒也罢了,不会有什么害处。可是有哪个政客愿意白白说几句漂亮话?”
“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哇?”她使劲揉着他的膝盖。“让我替你脱下鞋子。”
“好的。”
“他为什么不愿意白白说几句漂亮话呢?因为他得使一切行动都对自己有利,使整个局面更带有欺骗性。总之,一切为自己,毫不顾及选民的利益。”
她替他脱下平底鞋。“这场游戏就叫‘避实就虚的议题’。”他又补充了一句。
“说得对,弗兰契。说得对。”
“我是说,他们的竞选纲领总是回避实质性问题:贫穷、疾病、污染、失业、教育质量低下、蹩脚的住房和医疗服务。那些政客会谈论这些问题吗?好的,才不会呢。他们精心设置骗局,分散选民的注意力:和我们政见不同的专制独裁国家、泛滥成灾的色情业、迅速恢复死刑、控制枪支、用涂氟法治疗牙病,以及黑人、亚洲人、西班牙人、妇女、同性恋者和肩披长发的无神论者等各种势力的悄然崛起,那帮政客用这些问题蛊惑选民,好似用红色的披风挑逗公牛,使他们全都疯狂地冲进陷阱,忘了真正重要的大事。”
“让我脱下你的袜子好吗?”
“嗯?”
“再塞进你嘴里?”
“喔,威尔,你这头野兽。”
他稍稍侧过身子,猛地扑到她身上。他俩默默相拥了好一阵,壁炉里的火焰渐渐由桔红转成明亮耀眼的玫瑰红。
出租车载着耐德停在家门口。他付了车费,走进前门,绕过报警系统,看见前面的壁橱里有一张勒维妮留给他的纸条。
“帕金斯晚上10点来过电话,让你一到家就给他回电话。”后面是一个电话号码。
耐德看看表,发现时间已近午夜,不禁大吃一惊。他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在键盘上揿下帕金斯留下的号码。过了一会,听筒里传来谨慎的话音:“我是姆尔维警官。”
“帕金斯先生在你那儿吗?”
“你是弗兰契上校?”
“正是。”
对方沉默片刻,接着响起帕金斯那浑似童话剧中警察的油腔滑调的声音。“喂,喂,喂?”
“真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
“我们这边全醒着呐,上校。还记得你花了好长时间,解释你如何与那个雷奥登偶然相遇的吗?”
“怎么了?”
“唔,恐怕我们不能再相信你的解释啰。”
“请你解释一下。”
“能请你帮个忙吗,上校?你能否到奥尔巴尼街警察局来一下?”
“现在这个时候?”
“你瞧,他们已经找到了雷奥登。”
“喔?”
“他已死去好长时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