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职业性客套,耐德暗想。对方是在用职业性客套敷衍我。若是帕金斯和姆尔维警官承办丧事,还会向我收取一笔打了折扣的丧葬费。
现在是7月1日星期四凌晨3到4点之问。他们已经往圣约翰树林地区走了几遭,两度现场勘验雷奥登的尸体,量尺寸,拍照片,取指纹。接着,尸体从旅馆房间搬了出去,磨损的地毯上只留下一圈粉笔描的尸体轮廓。这时他们又认真查看了一遍。
一桩苦差,耐德心里嘀咕,这两人正在支使他干一件令他不胜厌烦的苦差。当初说雷奥登被撞倒时自己凑巧也在现场,他们决不会相信。倘若和他们调换一下位置,这种说法他也不会相信。现在雷奥登已死,而且被当作谋杀案调查,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雷奥登住在贵族板球场正南方一座设施豪华的大旅馆里。从这里可以将温菲尔德官邸、伦敦大清真寺、板球场和威灵顿医院尽收眼底。这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耐德想,会使两名警官坚信,雷奥登的死一定有深刻的背景。
乍看起来,除了出事时受的伤,雷奥登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害。警医一开始对此确信不疑,可是在帕金斯和姆尔维的仔细询问下,他却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令人大失所望。不错,从症状上看,雷奥登是死于往往由震荡引起的脑血栓。除了当初事发以后所发现的伤痕,别无其他暴力打击的痕迹。不,在尸检报告出来之前,他不能轻易下这种结论。他听说过有些严重的伤病是由旧伤恶化——他口中念念有词,一丝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引起的。
耐德知道自己完全有权下令住手,回家接着睡觉。可是这样不成。他还没有解释星期三晚上早些时候自己待在哪里,当时帕金斯电话打到他家,还留下口信。况且,谋杀案——如果是谋杀案的话——就发生在这段时间,从晚上7点直到9点半女佣走进房间整理床铺发现雷奥登的尸体。
根据职业性客套的不成文规定,无论是帕金斯还是脾气乖戾的姆尔维,都不能仅凭这些事实,就唐突发问:“能否说明一下你在案发期间的活动情况?”这个问题虽未提出,却始终在他耳边回荡。所以耐德觉得倘若自己突然起身离开,定会显得非常冒失。
再说,他也实在不想现在就回家看到勒维妮。那样肯定会把她吵醒,向他打听帕金斯同样想了解的事情,当然是出于不同的目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向任何人编造什么借口,因为没有必要。他和那个可怜的雷奥登毫无关系,星期一早晨撞见那个出事的场面也纯属偶然。
死者相貌英俊,耐德回忆起刚才看到的情景。他此刻正在奥尔巴尼街警察局,墙上的电子钟已经嘀嗒嘀嗒地即将走到4点。
不过,耐德暗想,倘若雷奥登确如人们所说,是一个手段高明的骗子,那他就得风度翩翩,能说会道,相貌英俊。
“在法医尸检报告还没出来前,”帕金斯问,“不知你还能提供有关雷奥登的其他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我说过什么情况。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按照你的要求,认出死者正是星期一被车撞倒的那人。其实你也知道了。其余的,我刚才已经说过,就不清楚了。”
也许,耐德暗忖,现在可以乘机要求帕金斯说明死者的真实身份,不过那样可能会使他感到尴尬,从而反问自己几个问题。于是,局面就这样僵持着。然而,耐德和许多国家的警察打过交道,知道在调查一件谋杀案时,不论是精明老练还是蠢笨如牛的警察,都会设法避开令人尴尬的问题。难怪他们都在耐心等待尸检报告鉴定这到底是一起意外致死还是蓄意谋杀的案子。
如果是后者,还要等多久他们才会问自己昨晚早些时候在什么地方?
不,勒维妮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在以往那些令她担惊受怕的凌晨时分,勒维妮躺在沉睡不醒的耐德身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渴望能与远在加利福尼亚的父母和四个女儿团圆。今晚——或者说今晨,她盯着闹钟表面隐隐闪烁的红色数字心里百感交集——没有耐德躺在身边使他们的同床异梦充满她实在无法承受的讽刺意味。他们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这个帕金斯到底是何许人也?不过是大使馆的一名雇员罢了,如果她记忆无误的话。半夜她听见耐德进门,下楼时却发现他又出了门,并且在她留在前厅桌上记下帕金斯口信的纸条上匆匆写了一行字:“情况紧急,对不起。”
她本想打电话给使馆夜间值班室,又担心这样会打乱他们原先的部署。事关机密。如果牵扯到帕金斯,又有什么机密可言呐?勒维妮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觉得耐德行踪如此诡秘,准与星期日花园酒会有关。管它呢!
她觉得自己不该将几个女儿送回加利福尼亚。毫无疑问,她们使她的生活充实愉快。或者她应该同她们一道回去。那样耐德尽可每天夜不归宿,她也不会为此伤心得难以入眠。不过,倘若她们五人全部离开,撇下耐德独自留在伦敦,很可能产生耐德再也不回家这样危险的后果。勒维妮意识到,耐德这样的特工人员所处的生活环境,充满了诱惑,犹如一个难解之谜那样充满了挑战性的诱惑。
那样会永远隔开他俩,她想。耐德便会永远置身于自己的生活天地,也就是他的情报网覆盖的这片区域,和其中的外国人一样诡谲奸诈,令人难以捉摸。整个欧洲,整个亚洲都是如此。在她看来,她和耐德以前工作过的美国本土以外的所有国家,没有哪一个不是对他们充满敌意,不论美国与英国、西德签署过什么协议都是如此。敌意不会随协议的签署而消失,它是一种固有的心态。
是的,有子女在身边,这种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的生活尚可容忍,甚至……还能产生一点乐趣。可是现在只有他俩,而耐德又与她形同路人,她便感到一种难耐的寂寞和冷落。
你要么觉得周围全是朋友,勒维妮提醒自己,要么全是陌生人。除了一位军官太太以外,她和哪个英国人都热乎不起来。这些英国人倒是挺能跟你套近乎,可你能相信他们吗?
星期二罗伊斯府邸的晚宴,便是一个极好的例证。她与贝特茜·沃斯——毫无进取心的贝特茜,以及简·威尔相处十分融洽,而那个妖冶风流的吉莲·兰姆,疯疯癫癫、色迷迷地瞅着她的露肩连衣裙的哈格雷乌斯,都令她浑身不舒服。
派驻海外是有些人求之不得的美差,她却认为是无聊至极的苦役。自然,耐德派到哪,她得跟到哪。他是一名职业军官。职业军官事业有成的关键,在于娶一个对自己从来不怀二心的妻子。一个总是往家跑,甚至打算与父母、女儿住在一起,完全撇开丈夫的妻子,对丈夫不啻是一个累赘。科利考斯基将军的独生女不想成为丈夫的累赘,不论今生还是来世。
开始,她得承认,她还觉得这是一种充满激情、富有魅惑的生活,就是后来自己怀孕时,就是后来被越来越多的孩子拖累时,她也由衷地感到快慰。还记得生活中这些层出不穷的挑战吗?嘿!还有在莫斯科为刚刚降临人世的孩子准备的尿布?想起从前的时光多么富有刺激性,勒维妮咧开嘴笑了。
可是,她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客居异域的孤寂生活。这个国家的人说英语,都有一种装腔作势、咬文嚼字的味道,而且喜欢浪费时间回忆往昔的种种荣耀,仿佛自己仍在受到这些荣耀的庇荫。他们没有谁会真诚待人,全是些矫揉造作的演员,也许演技还算不错,可就是戴着假面,全都靠不住。
她在心里默默历数她和耐德被派往的那些国家,数到他们呆过18个月的莫斯科,才觉得俄国可以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国家。
她想,世界上只有三个真正的国家,美国,以及两个共产党国家:俄国和中国,其余皆可忘却。在这三个名副其实的国家里,可以自由选择住在哪里吗?她看看钟,凌晨4点06。加利福尼亚时间比这里晚8小时,该是……晚上8点。全家人已经吃过晚饭,这是完全可以料到的。几个女孩正在做家庭作业,妈妈在看电视或写信,爸爸在……
她翻转身,拿起床边的话筒,啪啪啪飞快地揿了一长串数字——通往她父母住处的专线电话是14位数——顾不得考虑这样做是否妥当,只想跟住在她所眷恋的故土、她衷心喜爱的人说上几句话。
“喂?”
“露·安吗?我是妈妈。”
“妈妈!”听筒里震耳欲聋的尖声呼唤来自6000英里以外的加利福尼亚。“是妈妈!嘿,是妈妈!”听着这乱哄哄响成一片的声音,勒维妮脸上终于绽开了幸福的微笑——自打四个女儿离开伦敦以来她第一次展露笑颜。
伯特刚清醒过来就感到脑后,也就是颈背上的疙瘩肉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他还以为自己从睡梦中醒来,正是由于这阵巨痛的折磨。待他睁开双眼,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他们已经用黄颜色电线将他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张椅子上,电线深深地勒进肉里,使得身上血流不畅。他的脸上也给狠揍了一顿,用舌尖能够舔到嘴里牙齿打落的地方。
他全身赤裸,能看见自己下身的块块淤斑和道道裂口。遍体疼痛使他从昏迷状态中而不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旦他们发现他苏醒过来,便会开始对他进行审讯。于是他紧紧闭上双眼。
他为什么没想到自己会碰到这支精干的小分队?他和凯福特为什么会狂妄得昏了头,居然以为只有他们在盯牢自己觊觎已久的猎物?只有他们想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话虽如此,伯特忍着阵阵袭来的疼痛想到,倘若这伙人不是雇佣军,自己倒是乐意为他们效劳。和这支训练有素的特别行动队相比,凯福特手下的人简直就是一群啥也不懂的学童。昨天深夜开始,他一直被牢牢捆着,脸上蒙着滑雪帽,什么也看不见,听到的也只是对方用德语威逼他招供的几声短促、凶狠的吆喝。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连他们的国籍也没弄清楚。
这支行动部队是一伙只认钱、没有思想倾向的雇佣兵。显然,在他将麦拉克和马穆德二人从伦敦带到这里的途中,不留神让这帮人暗暗盯了梢,找到凯福特安全隐蔽的藏身之地。他虽说侥幸逃脱他们的伏击,却又错上加错,第二天晚上在红星酒店的盥洗间洗手,结果被他们发现并擒获。
由于伯特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审讯也就没有进行到能够稍稍暴露对方意图的程度,只是表明,他在忍受刑讯逼供的同时,也和他的对手一样精明老练。也许,伯特觉得,如果自己向他们提供几个假情报,就能多少了解这帮人的底细。然而,即便掌握了他们的底细,又能怎么样呢?他不敢奢望自己还能活着出去。
他小心地微微睁开双服。阳光洒进他所在的这个房间,使他依稀看出这是凯福特在小弥森顿用以藏身的一个凌乱无序的小房问。阳光同时使他看见两个看守他的人,其中一个懒散地倚靠在一张木椅上,说不准他在闭目养神,还是已经沉沉睡去,一支阿摩利特步枪搂在怀里。另一人和伯特一样也是白肤金发,口里叼着烟卷,伏在小木桌上玩一种凭耐力取胜的游戏。两人都用薄布蒙面。
窥见一人的脑袋微微偏转,伯特慌忙闭眼,可是脸上的伤痛使他的动作过于迟钝。刚才那个睡觉的人已经跳将起来,挥舞铁制枪托猛击他的下巴,打得他满口流血。
“好的!你还敢装死?”
鲜血从嘴里流到下巴上,血腥味让他恶心欲呕。
“找死!”那人大声咆哮。星期四将是漫长难熬的一天。
耐德·弗兰契不顾自己一宿未曾合眼,急急冲了澡,换上干净衣服,8点15分刚赶到使馆办公楼,便径直前往罗伊斯·科耐尔的办公室。如他所料,这位使馆的二号人物已经坐在桌后,准备披览送到案头的第一叠公文。
“唔,请等我五分钟,耐德。”科耐尔有些厌憎地瞟了他一眼。“你的领带。”
“但说不妨。现在8点15分。我打老远赶来,就是为了倾听你对我的领带有何高见。”
“它与你身上的西装颜色有点不协调。”科耐尔以内行的口吻评论说。“你耳根上的剃须皂沫还没有拭净……”他露出宽容的微笑。“晚上没睡好?”
“糟透了,这事怕是五分钟也讲不清楚。”
耐德嘭地一声坐在代办先生对面的椅子上。罗伊斯的秘书端上咖啡时,两人都没吭气。女秘书觉察出这种催她即速离去的气氛,顾不得放下托盘上的橘汁,转身离开房问。
“开始吧。”科耐尔命令道。
“我先得从安东尼·雷奥登讲起。”
“圣母玛利亚。”
接下来,耐德花了四分钟解释雷奥登出了什么事,罗伊斯花了一分钟回想起吉莲·兰姆三天前发出的警告。两人又沉默不语足有一分钟,一口一口地抿咖啡,盯着杯里发愣。最后打破冷场的是代办先生。
“尸检报告做出什么结论?”
耐德看看表。“尸检报告这会该出来了。帕金斯会立刻跟我联系。”
“不能和他们搅在一起。”科耐尔不满地说。“我们不能让英国间谍从使馆办公楼出出进进。”
“这个你是无法避免的。”耐德提醒他。“解雇了帕金斯,新来的英国人照样会是间谍。”
“雇个美国人不就可以平安无事。”
“话是不错。不过最好等到雷奥登的案子查出眉目。不然,他们还会以为我们有意掩盖事情真相。”
“怕什么?”科耐尔不客气地反驳。“我们没什么可遮掩的。”他略停片刻,英俊的脸上现出用心思索的严肃神情。“这事和你没有干系吧,耐德?”
“怀疑我?”这次轮到耐德用心思考了。“随你怎么想吧。我杀了雷奥登?没有。”
“你教训那个司机不会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吧?”
“不可能。”
“那就只有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科耐尔坐在椅上身体前倾,喝干杯里的咖啡。“那……你自己有数。雷奥登被杀时,你到底在哪里。我是说,如果他确实是被人谋杀的话。”
耐德仰靠椅背,牢牢盯着对方冷冷一笑。“真滑稽,提出这个问题的,只有我的上司。”
“对不起。别人迟早也会问的。”
“至少现在还没有。连勒维妮都没问。”
科耐尔忽然显得忐忑不安起来,与他平素镇静自若、统筹全局的大将风度截然不同,几乎破坏了他那塑像般凝重的神态。“耐德,你知道我完全相信你。不然我怎么会把这个棘手的花园酒会交给你负责呐?”他停下来盯住杯底,仿佛想从咖啡残渣中看出自己是否能交上好运。
“福莱特一走,除了我你还能用谁?”
“话不能这么说。”使馆的二号人物似乎又恢复了镇静。耐德不止一次听人说过,罗伊斯刻意表现某种情绪的本领,与一名久经训练的优秀演员无异。“你已经和福尔默夫人结下冤仇了。我想你对这点不会心中无数。不过你准没想到,她现在就执意要取消你负责星期日招待会安全警卫的资格。”
“听起来是不妙。”
“我要她打消这个念头。”科耐尔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我说你是个经验丰富、不可多得的谍报军官——”
“而且,你也找不到其他人。”耐德替他说完。“星期天过后该怎么办?我们各自带着助手,在教堂后面相遇?用手枪还是双刃长剑?”
“你们这点不和何需真刀实枪地决斗?不过,不管怎么斗,你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有身居高位的后台老板给她撑腰?”
科耐尔的脸色阴沉下来。“干我们这行的,得一再忍受这种使我们难堪至极的尴尬事。这回我没有让她的阴谋得逞。星期天过后,也许她会把对你的怨恨抛到脑后。可是我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科耐尔略一沉吟,又说,“如果他们认为雷奥登遭人谋杀,会有人非常热衷于了解你和这件案子的每一点联系,甚至会愚蠢到调查你昨晚在哪,当时雷奥登正——唔,那个可怜的家伙的所有情况。”
“他死了,我看你一点不伤心。”
使馆的二号人物略一思索,岔开这个话题。“那个白痴一样的格雷夫斯最近一直在跟你过不去吧?”
“没什么。说句公平话,麦克斯没有提到任何你向他下达的指令。”
罗伊斯两片轮廓分明、宛若雕刻的嘴唇间长长地吐出一声哀怨的叹息。“现在由伦敦警察局的铁腕人物加上政治保安处的助手负责调查雷奥登之死,你瞧好了,伦敦的报纸准会用耸人听闻的大字标题连载几星期‘雷奥登丑闻’。妈的。”
耐德喝完咖啡,又开始琢磨潘多娜·福尔默对自己突然产生的仇恨。不管怎么跟她斗,罗伊斯刚才说,他都必输无疑。是这样吗?
“他们准备那天播放的总统录像带有没有瞒着你,罗伊斯?”
“什么录像带?”
“福尔默夫人计划在草坪上播放一些白宫送来的录像带,具体阐述了总统对国内一些有争议的重大问题的看法。”
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宛若从眼镜广告上的男性模特儿眼中笔直射出,犀利地逼视耐德的脸庞,恍惚间,他觉得那是罗伊斯打开了两盏弧光灯。接着出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罗伊斯咧开嘴,露出一口牙膏广告模特儿引以为豪的白牙,与眼中射出的明亮目光交相辉映。
“你个龟儿子。”科耐尔语含钦佩地说着,兴奋地搓搓手。“不错,”他格格笑着,“不错。恐怕我得把整个这件事都交给政治处的丹·安斯巴赫。你看呢?等他从国务院得到指示……”
“她迟早会知道是我告发了她。”耐德说。“其实,她早已料到我会从中作梗。”
“你总不至于认为我愿意牵涉到这件敏感的事情中吧?这事交给安斯巴赫去独立调查。他还年轻。不过,不经过一番磨练,他能学到真本事吗?”
莫里斯·夏蒙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仔细审视着几张影印的温菲尔德官邸楼层平面图和与其相应的电气线路分布图。耐德·弗兰契已经为星期日花园酒会部署了好几道防线,明显的、隐蔽的、广为人知的、只有他和耐德·弗兰契知道的。他吃力地干着这件特别细致的工作,并非出于爱好,而是他比其他任何人更能胜任这件不容半点讹误的工作。若是深入探究他的动机,定会揭示出一些他宁愿一辈子深埋心底的秘密。
他最怕触动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在他替摩萨德效忠卖命的同时,彻底背叛了自己多年的朋友和导师耐德·弗兰契。扮演这种一仆二主的角色,穿着一个主人提供的制服悄悄为另一个主人做事,倒并未使他感到任何不便。如果不是在特拉维夫被布雷克托普看中,他永远不会加入美国军队。正是她指使自己作为间谍长期潜伏在美国情报部门,从而更好地为摩萨德服务。
听见有人敲门,他慌忙站起身,将图纸背面朝上摊在桌面,走到门边。“谁呀?”
“是我,莫里斯。”
他皱起眉头。南希·李以前从没来过他的办公室。他打开门,越过她头顶看见对面房间一排桌子后面坐着几个本部门的雇员。其中两个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许就因为她有两条俊美修长的腿?
幸好她手上拿着一张交给莫里斯的白纸,上面什么也没写,拿在手上是为了找一个来的借口。
“我无法打电话给亨德逊夫人。”她悄声说。布雷克托普有许多化名,每个前面都要加上“夫人”。“我得告诉她一些情况。她说你——”
“她说得不对。”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请听我说,莫里斯。情况很紧急。”
他朝她匆匆看了一眼,便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布雷克说得对:这个石油大亨的傻里傻气的女儿,差不多一夜之间就变成熟了。身为颇有经验的特工,莫里斯本不信一夜之间会发生什么奇迹。可他深知布雷克的用人之道:不管他们到底能派多大用场,能发挥多长时间的作用,她都能不失时机地利用他们。她兴许也是这样看他的。
“他们有点沉不住气了。就在他们采取某项重要行动前,三名最得力的骨干突然失踪。我就知道这些。”她朝他笑笑,走出门外,还特意向那两名一直暗中偷窥她的雇员投以卖弄风情的一笑。
夏蒙装模作样地看看手中的白纸,关紧房门,重新坐在办公椅上。他和布雷克只可以面谈,不能用电话联系,可他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问。刚才南希提供的情况似乎很重要。若是加上他掌握的信息——她那位阿拉伯情人凯福特与伯特不无关系——那么这家伙就不是恐怖组织的一般成员,而应将其视为主要怀疑对象。
马上要采取重大行动?
夏蒙仰靠椅背,凝目眺望窗外的广场,心里反复掂量:如果我将这个企图向温菲尔德官邸发起进攻的恐怖组织主要成员的名单和地址交给耐德,那我岂不成了具有三重身份的间谍?
他早就听说过类似的情形。二次大战期间,任何一个同时效力于三方的间谍,不是因此成名,便是悲惨地死去。这是一个以生命力赌注的冒险游戏。夏蒙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世无定事,对吧?现在当个具有三重身份的间谍,真是易如反掌。
第十六章
今年三十五六岁的莱娜·哈加德,身体内部的新陈代谢机制已开始发生一些令她不安的变化,告诫她及早预防肥胖症。进餐习惯的改变,在她最不需要脂肪的部位产生了多余的脂肪,使她身躯有点过度丰满,手腕、脖颈、膝盖开始发粗。
安拉居心不良,莱娜想。他创造生命却夺去青春。看来还是早离人世为好。古希腊人是怎么说的?“备受众神宠爱的美人活不长。”
她侍候她哥哥吃完早餐,安排他出门再做一大笔投机生意。现在是早晨9点,她正在用早餐,只是她吃什么厌什么:每一片羊角面包,每一块硬邦邦的烤面饼,每一小块粘稠的黄油或果酱,以及咖啡里的高脂厚奶油,当然还有棕色透明的德麦拉拉蔗糖,没一样对她的胃口。这顿早餐哪里还谈得上什么享受。
看完日报,她开始翻阅每日必读的欧洲一些国家发行的、专门传播各种丑闻的杂志。她通晓法语、意大利语和德语,喜读那些披露社会名流肮脏丑事的花边新闻,诸如通奸、私生子、同性恋等等等等。
莱娜与她哥哥一样精明,自然知道这些杂志登载的大多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而其中涉及到的名人对此也并不在意,只要不把他们的大名印错就行。她虽然出身于阿拉伯名门望族,如今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只有靠读这些三流杂志排遣心中的寂寞。
她读完《斯托恩》和《巴黎竞赛画报》,又开始细读《奥基》上的大篇报道,介绍一位患有腺样增殖体肿胀症的意大利流行歌星,他的第三任妻子以其与第一任妻子所生的14岁弱智女儿乱伦为由,向他提出离婚起诉。这对父女待在罗马一家夜总会时被人偷偷拍了照,照片上还有与他俩同桌的意大利著名电影制片人阿尔多·西格罗依以及他的老搭档埃达·巴蒂帕格里亚。
莱娜脸露微笑,心里颇觉得意。她无意钻营功名,却喜欢结交各界名流。这两人不就是星期二晚上在这里——12号——哥哥举行的招待会上的客人吗?后来不是她把几位女士依次送到她们坐落在伦敦西区的寓所,其中不也包括这位巴蒂帕格里亚小姐吗?
莱娜有一对乌黑漂亮的大眼,平时用眼线膏、睫毛膏和眼影颜料浓笔涂抹,偶尔使劲眨眨眼,倒也能平添一种自然端庄的风韵。可她现在干脆将双目觑成一条细缝,仔细端详眼前这张照片。
星期二晚招待会上露面的阿尔多·西格罗伊,是个头发硬直、两眼凸突、胖胖墩墩的年轻人,埃达·巴蒂帕格里亚则是个身材矮小、肤色浅黑的女郎,一头乱蓬蓬的鬈发。但在《奥基》登出的照片上,一个是精瘦秃顶的男子,一个是身材高挑的金发白肤女郎。
她连忙给坐在罗尔斯轿车上的哥哥打电话,他特别容易激动,她得尽量小心地提到此事,不然他准会当场就嚷起来。
9点半钟光景,耐德·弗兰契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没有立刻去接,仍然与夏蒙一起埋头细看上尉刚拿来的一套温菲尔德官邸平面图和地形图。严格说来,打给耐德的电话,大多与防务处的名义工作无关,因此他立下一条规矩,除了夏蒙,无论是文官还是军人都不得接他的电话。电话铃响到第11声,耐德拿起话筒。“弗兰契上校。”
“对不起,打扰你了,上校。”帕金斯的声音里搀杂了一丝不安。“昨晚睡得好吗?”
“糟透了。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我打电话给你,正是为了这事。”他的声音里紧张不安之外,又因疲惫而有些嘶哑。
弗兰契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也许是他一夜未眠,心情不好的缘故。“但愿你要告诉我的,不是什么绝密情报,”他明确告诉这位政治保安处的间谍,“使馆办公楼的电话线路一点也不保险。”
“是吗,上校?”对方沉吟片刻,耐德觉得他在趁机使自己恢复镇静。“等了半天,我们等来的尸检报告仅仅提供了百分比,而不是确切的结论。谋杀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八十,其他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总算有点收获,对吧?”他用讥讽的口气问道。
“仅凭百分比是不能采取行动的。”
“所以我们先认为是谋杀,上校。你已经向我们叙述了当时的情况,目前暂时不需要你再补充什么,等我们接到新的指示再说。”
“我们?”耐德问。
“就是伦敦警方,这案子已经移交给他们了。果酱罐——就是姆尔维警官——有机会与警察局重案组打交道了。”
“果酱罐真走运。”
“唔,对,确实,当然。”帕金斯吐出一长串英国人无话可说时常用的语义重复的字眼。“可不是嘛,对吧,你说呢,呃?”
“有事能不能星期日以后再找我?”
“星期日?哦,对,当然,星期日。”帕金斯清了清喉咙说。“有人说,你曾去交通处,请求在汉诺威门和麦克利斯福德桥头部署警力检查过往车辆?”
“我觉得我们需要控制经过大使馆的车辆,就在本周一提出了申请。”
“你是否需要我们的人帮忙?”
耐德略一沉吟。“你是说,你们能够派一些警察协助我们,哦,就是说,从交通部派来一些交警?”
“每个检查点部署12人,就这么定了。”
耐德接连两次扬了扬眉梢,朝夏蒙递了个无奈的眼色,接着咧嘴一笑。“非常感谢,帕金斯先生。”
“不用客气,弗兰契上校。”
“能否再安排一些人警戒大使馆周围?”耐德知道对方主动提供警力,正是为了对他打扰自己一夜未睡而略示歉意,因此,现在尽可趁机再提出一个出格的要求。
“50人够吗?”
“好的,那太好了。”
“全包在我身上,上校。”
耐德的嘴咧得更大了。“这下我完全放心了。”
他挂掉电话,乐滋滋地转向夏蒙。“太棒了!50个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的警察在会场内外到处走动,吸引每个人的目光,还有比这更妙的事吗?”他的嗓门越来越高。
夏蒙面无表情地附和,声音越发微弱。“还有比这更妙的事吗?”
9点30分,阿道夫·福尔默大使早已投入了一天的正式工作。由于他刚刚接手,仍需完全依赖罗伊斯·科耐尔手下的工作班子安排每天日程。他翻翻那本厚厚的皮封面记事册,看到星期四这天日程不算很紧。11时去使馆办公楼会见由彼尔·沃斯召集的一个美国工商管理代表团,中午设便宴招待。下午只有吉莲·兰姆的电视采访。傍晚6时接待最近抵达伦敦的纽约芭蕾舞团,晚上8时半去荷兰大使馆参加一个小型晚宴,会见新到任的大使。
也就是说,今天的几个活动高潮,都是在宾客举杯饮酒时。
想起自己早已向潘多娜保证滴酒不沾,却不得不置身于各种饮酒的场合,受到各种美酒的引诱,伯德·福尔默那张宽大扁平的脸上顿时黯然无神,听到电话铃响,他才稍稍睁开两眼。
刚上任的这几个星期,他的电话难得响过几次,每次响起铃声,都会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此刻,他咕噜了一声,看着桌上的受话指示器,一只擦拭得程亮的嵌有乌木的精致小铝盒,上面有六只小灯和六个揿钮。二号灯闪着红光,一号灯闪着绿光。
“早上好,先生。现在您愿意接电话吗?”
“谁的电话?”
“一位威姆斯先生,先生。”
伯德·福尔默的脸色更加阴郁。“接过来。”
一号灯灭了。二号灯由红转绿。大使揿下二号按钮。“我是福尔默。”
“我是吉姆·威姆斯。大使阁下,您近来好吗?”
“还好。出了什么事?”
“啥事也没出,阁下。只是想告诉您,伯爵大人已经让人晾挂被您射中的那头牡鹿。最佳部位的鹿肉,您什么时候想要,我们就什么时候派人专程送到伦敦。”
“鹿肉?”
“噢,还有鹿头。一对漂亮的鹿角,上面没有一丝杂色。您的枪法可真准嘞。”
伯德·福尔默竭力想象他向潘多娜建议在房间里腾出地方摆放一只制成标本的鹿时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喂?”威姆斯问。“您在听我说吗,阁下?”
伯德的前额隐隐现出几条皱纹。他想起自己上周末与巴肯公爵一起打猎时,这个威姆斯对他的称呼是越来越放肆随便。开始时一口一个“阁下”,继而便是“福尔默先生”。喊了几声“伯德”觉得拗口,便模仿公爵以姓称呼每个人的做法,干脆直呼“福尔默”。一般人都认为自己反应慢,思维迟钝,其实他经过精明伶俐的潘多娜的悉心指点,观察分析的能力颇有长进。他知道现在威姆斯称呼两声“阁下”,八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要不要鹿肉我会尽快通知你,威姆斯。”
“请尽快告诉我,我是说新鲜鹿肉不能久搁。”威姆斯放慢了语速。“哦,我可以将几张照片寄给您,顺便附上我的最新地址,以便您及时与我联系,你说呢?”
“你不在福尔默商行经理部工作啦?”
“我到别处走走看看。”
“什么照片?”伯德问。
“怎么,您该记得,他们当时拍了大量照片,准有50多张,非常详细地记载了现场发生的情况。”
听筒两端的人都陷入了沉思。伯德心里仍不清楚威姆斯到底想干什么,他为何总是神秘莫测,行踪不定。“很好,”他终于开口说,“很高兴与你交谈。”
对方又是一阵沉默。“那些照片本身并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在您打道回府前,公爵将我扯到一边说,您射杀这头鹿是在禁猎期。”
“这话当真?”
“您想不到吧?这个该死的老混蛋。”
“你准备寄来50张我违禁偷猎的照片?”伯德问,声音依然和刚才一样平静,只是有些底气不足。“快说说那些底片是怎么处理的。”
“嘿,我说,别急,阁下。您完完全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绝对没有任何别有用心的动机,绝对不会对您耍什么阴谋诡计。这只是我的一份礼物,阁下,发自真情的一份普普通通的礼物。”
“就像鹿肉和鹿角一样?”
“的确如此。”
“唔,我让接线员小姐直接跟你通话,你可以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或是住址。代我向福尔默商行的老同事们问好。再见。”
不等威姆斯回答,他就挂掉了电话。直到此刻,伯德·福尔默才觉得自己口里直喘粗气,握住话筒的手不停地哆嗦。上帝,喝点酒兴许会好些。他看着二号灯绿光闪烁,好一会才熄灭,表明威姆斯终于挂掉了电话。这个狗杂种贼胆不小。他刚才提到那些照片不是为了敲诈又是为什么呢?他得把这件事告诉大使馆里的什么人。罗伊斯·科耐尔不行,此人不一定靠得住。这样看来,此事他只能讲给潘多娜听。
伯特恍惚觉得刚才这里几个人突然一阵手忙脚乱,他只知道天已大亮,但不清楚具体的时问。他们不再打他,而是往他滴血的嘴里塞进一团破布,然后将他连人带椅塞进一辆大型军用车,那种车身后部没有挡板,用帆布蒙住的卡车。
以后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他被这伙人从凯福特的隐秘住所转移到阳光难以射入的密林深处。他们将他从椅子上松开绑,往他那被折磨得伤痕累累的躯体上胡乱披了两件他自己的衣服,然后把他重新捆在樱桃树或苹果树上。嘴里的硬布没有扯去,堵得他头晕眼花,加上鼻梁骨又被打碎,更觉呼吸困难。
算他倒霉,落在这帮专业特工手里,他们特别清楚人体的忍耐极限。他们说的是德语,这一点也使他感到不安。不过这也许只是表明他们知道自己的国籍,同时受过良好训练,通晓几个欧洲国家的语言。他原先想好的对付他们盘问的点子没能派上多大用场,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他的姓名和底细。可是不知怎的,看样子他们正在渐渐失去对他的兴趣。
他想用力吸进一点空气,可是那只吃尽苦头的鼻子只能嗅进几丝微弱的气流。他不断提醒自己:现在有些事情是明摆的。他们暂时留着他不杀,正是为了等候一个人的到来,此人一时半刻还无法在小弥森顿露面。一旦此人到达此地,从他嘴里掏出有用的情报,他的作用便告完结,死神便会随之降临到自己头上。
上午10时,简走进会议室落座以后,发现外面是阳光灿烂,这使气氛阴沉的会议室多少平添了一点生机。出席上午短会的人员,并非总是固定不变。不过她在与会者中照例见到准备进行新闻简述的玛丽·康斯坦丁,政治处的代表安斯巴赫,还有麦克斯·格雷夫斯。一张新面孔代替了回国度假的卡尔·福莱特。莫里斯·夏蒙代表防务处,两个她不认识的男子与经商处的彼尔·沃斯一起坐在一个角落里。
罗伊斯走进会议室,像往常一样,由于情势所逼而显得心不在焉。根据简的记忆,从未有人因此对他产生反感。他会使出演戏的看家本领,让其他人相信自己手头的事情千头万绪,因此被他忘掉一半也是情有可原。
“玛丽,真抱歉,我们今天上午没时间听你全面介绍情况,只能讲几件主要新闻。放到最后讲,行吗?凯文,请介绍一下你的情况。”
“凯文·舒尔西斯,行政处,代表卡尔·福莱特。”
“莫里斯你呢?”
“夏蒙·莫里斯,代表弗兰契上校。”
“很好。葛斯,是你代表行政处发言呢,还是凯文?”
“先生,”舒尔西斯说,“我是临时被抽调出来协助筹办星期日花园酒会的。”
“很好。葛斯你呢?”
“我们接到指示,本星期使馆周围几条街道一律禁止停放车辆。”葛斯·赫弗林说。“我得提醒那些每天都要用车的人将车停放在别处。此事非常紧迫。使馆附近没有一点可以停车的间隙。”
“明白了,葛斯。请接着讲。”
赫弗林的脸微微一红,憋足劲继续讲下去。“自助餐馆星期五关闭一天进行内部装修。同时——”
“增加一个新厨师?”沃斯问道。
“别插嘴。”他的一名助手提醒他。
“还有吗,葛斯?”
“噢,红十字血库星期五下午接受献血,任何人——”
“谢谢,葛斯。莫里斯该你了。星期日的防务方案,请谈一下总体方案。”
夏蒙翻了翻活页夹里的一叠纸,不过他开始讲时,简发现他没有看一眼上面的内容。“我们准备限制通往使馆办公楼两个入口方向的车辆。到那一天打开原先封闭的南大门,从温菲尔德官邸驶来的车辆在这里接受检查以后可以驶入。此边来的车辆由正门驶入,同样得接受检查。伦敦警察局已经答应派人设置路卡,到时我们当中得抽些人检查车辆通行证。所有经过外环街的车辆都要按指定路线沿摄政王公园外围行驶。上述地区一律禁止停放车辆,也不能停留过长时间,客人下车就得开走。出租车司机不会介意,轿车可能会有点麻烦,不过得坚决执行。”
他突然停住,罗伊斯问:“就这些吗?”
“还有直升飞机巡逻,监视使馆周围地区。”
“这些车辆通行证怎么办?”舒尔西斯问。
“唔?”
“你们可有时间把通行证发到客人手中?”罗伊斯问道。
“今天才星期四。从理论上讲,我们从现在开始到星期日正午分发证件,完全来得及。”
“很好。凯文?麦克斯?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每个人都能看出,简心里暗想,罗伊斯是在尽量压缩10点钟例会的时间,同时又不忽略任何实质性问题。看见没有人补充,罗伊斯又提出另一个话题。
“这样讨论是否过于仓猝?”舒尔西斯忍不住问。
罗伊斯眉梢向上一扬。“是吗?”
夏蒙点点头。“这样安排是切实可取的,凯文。我们不想让所有的行动步骤这么早就全部固定下来,到时得相机行事。”
“你说的有道理。”舒尔西斯说。“可是,过于灵活,就很难落到实处。我们每个人是否都已明白自己应该担负的职责?现在离星期日只有三天时间,这样问不算要求过分吧?”
罗伊斯转向夏蒙。“凯文的意思可以用两句军中的古老格言归纳:‘头脑简单的人,无法执行复杂的方案。’‘谨慎无大岔,斟酌免出错。’我没说错吧,凯文?”
“一点不错,先生。”
“看起来,”夏蒙说着,绷得紧紧的脸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一双乌黑的眼睛浅浅地镶在眼眶里,浑似替他绘制肖像的画师信笔滴下的两点黑墨水,“诸位将在星期六得到一份详细的行动步骤,但不会早于此日。”
“这是你的承诺?”舒尔西斯问道。
“凯文,这就是我的承诺。”夏蒙的右手搁在胸口上,用略带嘲讽的语气作答。
“彼尔,”罗伊斯连忙打断他们的对话,“请向我们简要介绍一下大使阁下会见工商界人士的情况。”
简早就知道沃斯是个办事马虎的人,大使先生也一样,只不过他俩始终谈不拢罢了。沃斯不仅对繁文缛节深恶痛绝,同时也懒得为自己承担的工作做好必要的准备。此刻,他漫不经心、三言两语地草草说完会见时的大致情况,谁也听不出他是在提及政府和工商界互相拉关系的一次良好机遇。简一直纳闷沃斯为何兴致不高,不过她立刻就明白了。
“会见结束后,我们将这些形形色色的亿万富翁,这些名闻全球的大亨带到大使阁下的私人餐厅,招待他们吃了一顿简单的自助餐。”
罗伊斯闻言一惊,目光迟钝的人看不出来,但这自然逃不过暗暗爱慕他的简的眼睛。近来,他已开始养成吃惊时眨眼的坏习惯,天长日久,会最终连带那只漂亮的鼻子下面的唇沟频频抽搐。
“你们难道不情愿在加夫罗切餐馆用纳税人的钱,按每人100元左右的标准宴请他们?”罗伊斯问。
“那样不就超出他们的期望了吗?”
“只要他们认真想一想,就会觉得是这么回事。到那时,他们还会指责我们滥用税款摆谱显阔。”
沃斯脸上迅速掠过几个微小的表情变化。简另外还看出一句嘲讽的话语已涌到他唇边,不过说出来的却是:“说的是。您这样分析问题,正好说明一位主持大使馆工作的高级官员和像我这样人微言轻的小职员间的本质区别。”
“你说的一点不错。”罗伊斯连忙打住,又转向简。“简,你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
“现在没有。”说完,她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等我们私下见面时再告诉你,当着舒尔西斯的面可不能说。天晓得遍及全球的每一个美国大使馆、领事馆里是不是都有一个中央情报局的耳目坐在这样的会场上?
“丹你呢?”
安斯巴赫清清喉咙,简知道他不叫丹尼尔,可不知什么原因,朋友们都叫他丹。罗伊斯要是知道这种情况,准会把它当作大事认真调查一番。安斯巴赫的一只手自卫般地伸向花呢上装口袋,想摸摸藏在里面的烟斗。罗伊斯严禁任何人在大使馆有两至三人以上的会场上吸烟。
“今天没什么,罗伊斯。”
“那些录像带你准备怎么办?”
安斯巴赫两眼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录像带?”
“总统就某些政治问题发表的讲话。你当然听说过。”
“当然。”显然话刚出口,他就自觉失言。“据说讲得非常专业。”
“想必你已知道,这些带子他们准备在星期日花园酒会上放几盘。”
简觉得安斯巴赫城府不深,颇似一本乏味无聊的薄书,很容易被人看透。他整天处心积虑地要摆脱麻烦,殊不知他的无知浅薄却使他陷入更加严重的困境。
“是的,我当然清楚。”安斯巴赫附和道。话说得不太流利,却摆出业余演员大庭广众下故作镇静的姿态。他的手在口袋里乱摸一气,想要捏牢烟斗柄,以使自己感到踏实些。
“你能否对我们讲一下?”罗伊斯忙不迭地问道。
“当然可以。”即使隔着老远,简也能听出这是从他喉管挤出的声音,并且知道他们将要听到的,不外是安斯巴赫对他从《先驱论坛报》上看到的消息的简单重复。
“我们还不清楚,”——他一开始就将代词“我”改成“我们”,如此一来,情况不明的责任就得由大家共同承担——“一共有多少盘录像带。不过我们相信,有两盘谈的是海外军事干预问题,一盘有关加勒比海地区,另一盘有关地中海地区。据说有一盘谈的是削减社会福利经费。据说其他录像带涉及的话题过于专一,不适宜本星期日的场合。”
说得好。简在心里暗暗为他喝彩。虽说他交替使用“我们”“你们”,不过显然这番话已经过他事先的仔细斟酌。
“设法查清他们到底准备放几盘带子。”罗伊斯以商量的口吻下达指示。“你当然得向华盛顿试探一下,使7月4日这个传统纪念日的庆祝活动政治化是否妥当。”
“当然——”安斯巴赫想说的话刚吐出两个字就给堵在喉咙里。
“你在说笑话。”沃斯用粗哑的嗓音刺了他一句。
“什么意思?”
“国务院定会下达不容置疑的指令,”沃斯分析道,“美国驻外使馆的社交活动从来不具有鲜明的政治性,尤其是在独立——”
“说得对,彼尔。”简打断他的话,接着又转向安斯巴赫。“你现在没多少时间向国内请示了吧?”
安斯巴赫佯装看表,避免立即回答。“现在给华盛顿打电话时间太早,起码得等到今天下午才能和那边的人通话,伦敦时问。”
“你有国内夜间值班电话号码。”罗伊斯提醒他说,“情况紧急时我们总是打夜间值班电话。丹,你说这算不算紧急情况?”
“嗯,唔,对,当然。因为时差的缘故。”他的嘴唇哆嗦了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现在华盛顿人人都已入睡。不到午时,伦敦时间,是喊不醒他们的,对吧?”
“你说得很对,丹。到时再联系。”罗伊斯看看表,朝玛丽·康斯坦丁投去一个动人而又略含遗憾的微笑。“真对不起,玛丽。散会时间到了。”
沃斯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隐隐挂在唇边。“喂,丹,这下你可交好运了。”
“什么好运?”
“福尔默夫人会很乐意听人谈起她不能重用提拔自己在白宫的亲密朋友。”
“谁跟她说这个?”安斯巴赫很想知道。
“这是将来时,丹。你会跟她讲这种话。”
闻听此言,安斯巴赫心里一怔。他睁大双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斗摩挲着,慢慢恢复了镇静。“对福尔默夫人说这话的不该是我,而应该是我们大使馆的二号人物。”
“你这么想,”沃斯说着,朝身边的另一个人眨了眨眼,“说明你还不了解罗伊斯·科耐尔。”
第十七章
雷特桥的一家上乘的黎巴嫩餐馆送来了热腾腾的午餐。莱娜亲自照应这两个男人,特别留神让这位阿拉伯龙王艾里亚斯·拉迪夫吃到烤羊肉最美的部分。不过她原以为他更年轻些,看上去也更健康些,而不是面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干瘪老头。她哥哥每次带回家的单身汉,不是年纪太轻,让人没有指望,就是和这位一样老得不行。这匹老马笑起来真够呛!
还没有人告诉她哥哥马哈穆德有关星期二晚上冒牌来客的事情。莱娜一直未能和他通上电话。这倒也好。从他接待拉迪夫的一举一动中,她能感觉到这顿午餐既十分重要,又有利可图。为此,她哥哥也只能保持沉默。马哈穆德对客人大献殷勤,让人送来好几瓶不同品牌的矿泉水。几瓶法国的,几瓶意大利的,一瓶比利时的,还有两瓶英国货。这些小小的玻璃瓶十分威武地排列在宽敞的起居室里那低矮的鸡尾酒台上。
“最好的东西来不了英格兰。”拉迪夫说道。他在餐叉上铺上几粒鹰嘴豆,一粒一粒慢慢吃着。“这水是从意大利边远的南部曼切特瑞拉运来的。我心里一直念着意大利呢,因为从昨天我们见面到现在,我一直和你那位朋友保持着联系,就是那位电影制片商。”
马哈穆德脸上许久不见一丝表情。“阿尔多·西格罗依?不过他可算不上什么朋友。”
“可是你必须承认他的报价可是大有进步噢。”这位水商接着又说。
“我亲爱的拉迪夫,”哈加德语气变得严厉了起来,“西格罗依提供了一份我的新的报价单?不可能。”
“完全有可能。松糕味真不错。”
“松糕令你满意,我很高兴。”医生似乎沉思了一会。“你得空点肚子吃甜食,亲爱的拉迪夫。”他又顿了顿。“你瞧,任何保护性措施都是消极的。请看一个糟糕的例子。据说在爱尔兰共和国,政府每年用数百万买通非法的爱尔兰共和军恐怖份子,企图避免绑架、炸弹爆炸、枪战事件以及其它灾难。法国人与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也有类似的秘密协议。做生意赚钱可不是这样。放贷,亲爱的拉迪夫,只有放贷才能赚钱。”这次,他停顿的时间更长。
“一项正常的银行贷款只要求放贷者具结担保,不管这种担保以何种形式出现:资产、毒品、应收账目、非法黄金。这是常规做法。不过,泛欧亚信贷托拉斯在担保问题上始终不持定法,随时准备接受新事物。例如,我们在给新兴的前途远大的政治运动提供贷款方面尤其成功。借款者曾经只是对抗某现政权的反叛力量。经常只有数个月的时间,借款者成了统治者,那么这笔投资就成功了,我们的钱也就连本带利回来了。”
“可是你的朋友西格罗依怎么会提议以更优的利率来议定此事呢?”拉迪夫稍稍露出了不满。
“更优吗?我亲爱的拉迪夫,”医生的语气中透出近乎令人感到受辱的傲慢,“你在这个项目中投资50万,而它将会带给你主办人500多万英镑。这可是10倍的利润,而且仅是一周之内。”
这位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用一块皮塔饼吸干了最后一滴香喷喷的烤羊肉汁。“可是你瞧,西格罗依估计同样数量的原始投资能获得1000万英镑。那是20倍的利润哪,我亲爱的哈加德。”他一个劲地大声咀嚼了片刻,那些令人生畏的大马牙眨眼之间就将酥软的面包碾得稀烂。
然后他往下一吞,此时马哈穆德医生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喉咙贪婪地抽搐了一下。
简敲了敲耐德·弗兰契办公室紧锁的门。不用说她也知道,耐德和夏蒙干的事和防务处其他人干的不一样。他们得自己注意保密,没有秘书,也不用档案员。“是谁?”耐德在里面问。
“西部联盟。”
她听到锁打开了。门扇一开,她就看到夏蒙毒蛇般的眼睛盯着她看,脸上挂着犹豫不决的笑容,就好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一样,耐德蹙了蹙眉,手搁在门锁柄上。
“西部联盟已有好几年不来电报了。即使在当时他们也难得聘用身材苗条,皮肤浅黑的女子。”
数个月来,他们一直诓骗外人,小心谨慎,不敢露出马脚。他们尽量避免与对方见面,即使见面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或偶有交谈,也只是应付性的,态度冷漠得很。现在耐德似乎有意将他们的事公布于众。她看见他眼睛下面现出深深的皱纹。是紧张的缘故?
“莫,给我五分钟和这位女士谈谈。”
不过夏蒙已经从办公室走出来,准备回他自己的办公室。“谈十分钟吧。”他说着就消失在拐角处。
“他知道的。”简轻声嘟哝道。
耐德不赞成地摇了摇头。他等她在椅子坐下后将门关上。“有什么事?”
“什么事?就想看看你的人见人爱的容颜。”
“别出我的洋相了。”耐德叹气道。“晚上过得真糟。”
“是因为勒维妮吗?”
他那双疲惫的眼睛睁得老大看着她。她看得出他没睡觉。“我离开你后就和那侦探在一起过了一晚上。”他埋怨道。“一个美国公民被杀。而他正好是我星期一和你谈起的那位慢跑者,当时我看着小汽车撞了人。这位雷奥登是——”
“安东尼·雷奥登?”
“他的朋友们叫他托尼。”他双眼瞪着她。“你认识他?”
“只是久闻大名。”她告诉他本星期早些时候她年轻的律师保罗·文森特带给她的消息。“很明显,”她接着把话说完,“雷奥登和威姆斯只要有情报局大人物给护着,什么事情都能脱身。”
“威姆斯?”耐德翻起书桌上的材料。“你太年轻,准记不得一位名叫泰德·威姆斯的舞会管乐队队长,在芝加哥。他手下没有歌唱演员,倒是有一位名叫爱尔姆·唐纳的笛手?”
“我这个西部联盟干得不错吧?”
“没错,是位笛手。威姆斯,在这儿呢。”耐德捧起厚厚一叠钉在一道的材料,翻到最后几页。“这是潘多娜的来宾名单表。我的小山雀。瞧,威姆斯的名字在表的最后。詹姆斯·F·威姆斯?”
“是他。星期天邀请他吗?”
“他是拉里·兰德的手下干将。”耐德又找到了一扎材料查阅起来。“不对,他没有作为情报局的人排在表上。兰德这是越权,这个小畜牲。”他看见她扫视了一下手表。“呆一会儿吧。”
“承蒙好意。夏蒙不会愚蠢到相信我们还在商谈公务。”
“他那边没啥。我不是说我们可以告诉他。我的意思是,即使他发现了什么,他也会规规矩矩的。他是位朋友。”
“这不正是人们参军的目的吗?建立终身的友谊。”她已站了起来准备开门。“这是今天上午11位客人中的最后一位了。一共是207位。”她的话音强而有力,又富有表情,听起来并不那么虚伪做假。“福尔默夫人似乎受不了。而你知道,这些是主动注销的。还会有许多客人根本不会露面的。”
耐德在他关门时做了个默默吻别的姿势。他伸手提起电话,用力按下兰德的私人电话号码,听到对方答话时,就接上了保密装置。
“我是耐德·弗兰契,拉里。”
“我正想和你说话呢,你们啰唆了半天有什么新情况?”
由于夏蒙已经告诉了他10点钟碰头会上的情况,所以耐德能漫不经心地作出反应。“舒尔西斯这么快就会有报告来了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那么?”
“所有的宾客都必须有恰当的证件。”耐德吩咐对方。
“他们有请柬的话,为什么不就在大门口出示一下完事?”
“这就是你的安全意识吗,拉里?我在谈最新式太空时代、高科技、全息处理、激光识读证件。”
“别和我胡扯了。”
“谁是泰德,对不起,谁是杰姆·威姆斯?”
“再说一遍。”
“詹姆斯·F·威姆斯。那两个参与某种投资骗局的小丑中的一个。他是你的人,拉里,如果不是你的,那就属于朗里的。”
“去你的,弗兰契。证件方面的事情你让我知道多少,我就让你知道多少。你说的激光识读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着玩的,拉里。不过有关威姆斯的事可不是开玩笑,他们杀了雷奥登。”
“别忘了考克·罗宾。”兰德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在给什么打掩护呢,弗兰契?”
“这件事你可别打坝,拉里。政治保安处正着手办着呢。伦敦警察局已经将谋杀案的事情接过去了。”
“你别来烦我。”电话里一片死寂。
当他第三次在红色电话机按下号码,拉里·兰德的电话终于接通并传往美国。他局促不安地坐在他那张特制办公椅里。这张椅子将他的身体抬高了6英寸,使他看上去高了一些,他的脚趾吊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喂?”一个清晨时说话特有的嗓音传了过来。现在伦敦是中午,但在弗吉尼亚的朗里只不过是7点。
“是谁啊?”兰德嘟哝道。
“是谁?”对方回答显得有点恼怒。
“别开玩笑。我是兰德,伦敦情报站。”
“拉里吗?我是杜拉赫。”
“那为什么不早说?”兰德愤愤地问。“给我你有关詹姆斯·F·威姆斯的情况。”
“管理档案的人不愿再忙了。有人会在伦敦时间下午2点左右用隆尼·托恩斯倒频给你发去传真,行吗?”
“还要查一查雷奥登与威姆斯的关系。”
“给我一些线索。”
“也许是与投资骗局有关?”兰德心里没底。
“那是联邦调查局的领域。”
“去他妈的,杜拉赫。我两个都要。就把它叫作国际犯罪集团,影响……”
“……国家安全。”杜拉赫替他把话说完。
“瞧你聪明的!”兰德砰地搁下电话,身体猛地往后一靠,弄得那特制的座椅发出吱吱咯咯不快的声音。他的冲天怒气直指耐德·弗兰契。他对这个讨厌的家伙判断得非常正确。此人常常别出心裁,独往独来,无疑是国家安全的危险人物,理应铲除。
不过他还得将情报递交给这个坏家伙。聪明的一着是将材料控制到最后一分钟,像拉里·兰德这样的人是当然会想到这一着的。这意味着你的对手无法进行协调统一的行动,只是在几乎来不及的时候才能稍有头绪。相信像弗兰契这么灵的家伙不会不懂得这一点。
那正是他的危险所在。他可不是那些普普通通的毛头军人,服满军役,达到目的,积攒津贴。弗兰契并非如此。他是个不要命的家伙,不是吗?他还得给科耐尔以及使馆里其他人一点颜色看看,不过为这些龟儿子浪费精力真有点不幸。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必在意。没有这些不要命的家,你还过得好些呢。时间长了,和那些毛孩子一起干活也不赖。他们不摆臭架子,听你的吩咐,跟着你走。不过,弗兰契不是这种人。这家伙太精明,不好相处。
虽然伯德·福尔默没有实际掌管过什么商行企业,但他常去父亲的办公室看他。在年轻时,他甚至分得了自己的办公室。只是后来他才开始明白那只是一种虚设。他在福尔默商行的管理方面根本就不会获准担当什么有作用的角色。最终他的办公室成了一个使他感到无所作为的场所。
不过,伯德对生活的了解都是他在狩猎中一点一滴比较得来的。猎手尾随着野兽,蹑手蹑脚穿行于森林之中,仿效猎物的技巧,学用它们的掩护方法和骗术。此时伯德正是如此,他和彼尔·沃斯邀来进午餐的人一一告别后,在他大使馆办公室里忙碌着,显露出一种管理者的派头。
伯德默默地想,大多数客人年纪都比较轻,没有几人超过40岁。他们身为领导行事十分谨慎。总是使他想起杰姆·威姆斯。他们甚至连行话都同出一辙,半开玩笑半认真,冷嘲热讽,令人啼笑皆非,又使人感到疏远和隔阂。所有的东西都更名改姓,一切事情均逆向道出。他记起今天有两位客人参与了一场所谓的争论(按新的说法)。如往常一样,谁也没有在任何事情上表现自己的观点。他们让伯德联想到看球赛的观众,大家都为同一支球队加油助威。
“那很好。”一位客人在彼尔·沃斯说到英国政府和其他政府一样,在受到压力的情况下会对进口项目进一步加强贸易管制这番话时说道:“那很好。”意思是不好。“那不会激怒白宫的,不会很厉害的。”意思是会的,会使白宫十分恼火的。
另外有一位客人称第一个人是位自由贸易商,似乎这称谓是一种爱滋病,接着又说:“现在可以试一试销售美国的电子硬件。”本意是千万别试。“试将我们的质量管理那一套用在下赌注上。”意思是说你准会输。“那就跟我谈谈自由贸易的事情,好吗?”实际是我根本不想听。
伯德回忆起“时间由我支配”是一首老歌的名字,不是吗?那不正是生活的主旋律吗?当然是自己的生活。当你始终明白,首先从父亲那里明白,自己是个无用多余的人,那么时间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浪费、一种累、一种负担。从现在到下午6点都没什么大事,而大使馆里又没有地方让他小憩片刻。
他提起电话机,要了罗伊斯·科耐尔,“我是伯德·福尔默。”装出一副事务繁忙的尖刻腔调。“我能见见你谈件事情吗?”
“我马上就过去。”
“不用,我去你那边吧。”伯德不容分辩地回道。“这基本上是我今天唯一活络活络身体的机会了。”
没有酒作伴,一切比伯德想象得更为单调无味。没有酒,即使和一群职位飞升的主管开个小会,也会使人觉得时间漫长而令人生厌。没有酒的帮助,他联想休息片刻的倦意都没有。
他大步跨出办公室,惊得那来自俄勒冈州身材高大的秘书小姐跳了起来,将发文篮打翻在地上。“帕切小姐,对此我很抱歉。你能告诉我去科耐尔先生办公室怎么走吗?”
显然,帕切小姐还未想清楚是站着不动还是蹲下去将打翻的文件捡起来。她两眼左右瞟视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就顺着……实在对不起,顺着大厅……看这乱糟糟的样子。实在抱歉,阁下。”
“顺着大厅往右拐还是往左。”
“往左,阁下。在那边角落里的办公室。”
伯德·福尔默走进罗伊斯的办公室的外间时正好见他走到自己里间的门口,似乎是来迎接他的。他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罗伊斯是出来提醒秘书他这位大人物的到来的。
伯德笑了笑,心里明白他的微笑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他想,他,无所作为的伯爵·福尔默,四处走动竟也会使大使馆原本已相当紧张的气氛更加紧张。这又是一件引起轰动的事件,很有分量。他一想到这一说法的双重含义,笑得更开心了。他一直坚信大使的工作简直令人讨厌,十分乏味。现在他发现它也有优越之处,其主要的一点是伯德·福尔默一生中似乎首次在世界上有了分量。他不觉在暗自思忖,这一点是不是潘多娜为他寻觅的东西。
伯德被最隆重的礼仪引进罗伊斯温暖的镶着木板的屋里,各式各样的椅子任他享用,还有一杯咖啡,或者是罗伊斯戏称的“宴后小饮”,他最后在一张软背大胡桃木椅上安坐下来。
“我就提一点建议。”他解释道。“我知道你有许多令人头痛的事,罗伊斯。这件事可以说甚至与大使馆的事务无关,不过也许有关系。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大家都会感到很遗憾。”
“哎哟。我洗耳恭听。”
伯德满脸愁云地仔细打量着他的副手。如果有谁长相完美,身体的各个部分都符合白人所推崇的英俊的希腊人的比例,那就是罗伊斯·科耐尔。带有贵族气质的狭长的头,沉着坚定的下颏,扁平的腹部,修长的双腿。天哪,伯德暗想,他是如何不让自已被姑娘们生吞下去的?
“那是福尔默商行的国际部经理,”大使开始说起来,“名字是杰姆·威姆斯,我以前基本上没见过。他两周前打电话给我……”
当他配着周末违法猎鹿的照片讲完威姆斯的故事,罗伊斯古典式生动的面部表情变得非常冷峻,就像用石膏雕凿出来的一样。“这显然是一种常见的敲诈勒索。”他忿忿地说道。“但是他没有理由这样做。或者我们可以向警方解释清楚。只是……”
两人互相注视了片刻。“我在想我们的境遇不算糟。您是最近刚上任的。自然,您自然认为巴肯公爵是位遵纪守法的公民。您并不知道自己在于违法的事情,并为您的行为深表歉意。只是这样一来,就使得您的职员显得是一群白痴。他们为什么没有劝阻您?人们会这样问。是哪些藐视法律的白痴在主持美国大使馆的工作,让自己的新上司从容地犯下这种错误却熟视无睹?”
“我可以解释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有必要请教……”
“那就更糟了,阁下,请原谅我的直言。一位大使不与别人商讨一番就自行其是不是失职,就是,正如您一样,就是对大使工作还没入门。这种解释我很能理解,但公众不会理解不会接受的。”
伯德感到一阵难受。他的下半生难道就命中注定栽在这种事情上?就总是而且永远被人们认为他这个人不值得信赖?永远没有资格做出自己的决定?就在他将这件事告诉科耐尔之前的短暂片刻里,他还在为自身能力获得新生感到春意融融。他一露面,别人就敬立相迎。接着就是迎面一盆冷水。
“事实上,阁下,谈到这个问题,这里还有一件您和福尔默夫人应该注意的事。今年美国独立纪念日的宴会从其它事务中会耗去我们多少人力和精力,我还无法相告。仅仅保安部门就……”科耐尔轻轻摇了一下他那英俊潇洒的头。
奇怪得很,伯德一下子活跃起来,“我还真有点害怕这事。公开露面得太多。”
“显赫人物也太多。可能会出现袭击,绑架。这方面您的估计和我一样。”看到福尔默对此作出了积极的反应,科耐尔又往前进了一步。“这件事过后,如系天意,这会很成功,也许您可以和福尔默夫人私下谈谈,好吗?你们俩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也是英国人民的榜样,这还要我挑明吗?有你们做榜样,我们在自己的工作中也会作出成绩。”
“那么威姆斯的事呢?”
“恐怕这件事得等到星期日之后再议了,您不这样看吗?”
伯德·福尔默神情黯然地点了点头,接着站起身来。虽然罗伊斯·科耐尔已近6英尺高了,在大使身旁还是显得矮一截。“您说他在福尔默商行工作?”科耐尔问道。“可您不是一位大股东吗?”
“在我大使任满之前,我的权利基本上暂时由第三者代行。”
“是的,但是您肯定可以施加压力。”
“将他解雇?”
“差不多吧。这会对他形成反威胁。”
“我的股东权利中没有表决权。”伯德承认道。
“可是威姆斯知道这一点吗?”
“罗伊斯,”伯德说话语气很沉重,“每个人都知道。”
午饭时分,夏蒙散步前往南莫尔顿大街,照例浏览布雷克托普珠宝服装橱窗。这种常规惯例已经过时,得换点新内容了。可是他为摩萨德工作也明显感到不舒畅,看来是该变化一下了。
现在为什么要发愁呢?他一边向咖啡店走去,等候那胖女人,一边私下自问。他参加美国陆军并主动要求干情报工作的所有原因就是摩萨德认为任用一名土生土长、从小信奉基督教的美国人渗透到美军机构中去是一个好主意——事实上是一个极妙的主意。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不过这次在伦敦执行的是第一桩为摩萨德服务的任务。到现在为止,以色列情报网还没有人来与夏蒙联系,布雷克托普偶尔的社交拜会是个例外。但就在去年,她让夏蒙积极从事双重间谍工作。目前他觉得这工作很棘手。
为什么会感到棘手呢?他问自己。此时,他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咖啡。作一名局外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不是吗?这简直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加倍的了不起。不过没有耐德的友谊的时候可不行。
事实是无论是他还是耐德·弗兰契,和别人交朋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知道,耐德和简·威尔之间突然出现了某种关系。他几乎打一开始就知道了,以为那不关他的事。可那确实开始使他思考起友谊的本质来。耐德和简之间显然有着一种肉体的吸引力。你几乎都能尝出它的滋味。但谁又能解释他和耐德之间的关系呢?
他并不妒忌简。他和耐德之间不存在同性恋的关系。像夏蒙这样的年轻英俊的军人偶尔会从一位资深人士那里获得那种父亲般的喜爱,在耐德那里从来找不到。那种令人作呕的保护人兼导师的名堂,那种搂肩拥抱,事业上的支持,介绍引见有影响的人物,明晚寒舍小聚之类,统统没有。
他和耐德之间开始互相交往是因为他们两人都太聪明过人,美国陆军情报局不是他们呆的地方。他们俩不适应那儿的工作,保护美国利益的工作过于狭隘,而他们知识又太渊博。
当夏蒙看到布雷克托普臃肿的身影显现在咖啡店门口时,他还在想,如果他在布雷克身上取得三倍的成功,他会为耐德做点好事。值得一试。
狂妄自大。
那位红发女人站在柜台边许久才说:“基诺,我讨厌快餐。我准备上街坐着好好吃一顿。”
“布雷基,吃点仔猪吧。”
“吃,吃。你说起话来就像我母亲。”她慢吞吞地走出咖啡店。夏蒙站起身来看着她走进了一家喧闹拥挤的汉堡包店。五分钟后他也跟了进去,不打一声招呼也不解释一番就在她的小桌边坐了下来。
“你那位阿拉伯小情人了解到一些情况。”
“跟我说说。”
“她说他们大家十分恐慌。在一次狂欢活动中没见到他们三位首脑。关于这个消息,你去读一下有关福尔默夫人那该死的星期日花园酒会的报道。”
“就这些吗?”
“不,布雷克,不仅这些。另一件事是,我十分厌恶你们的空军基地有些部门把我当作送信的使唤。”
“抱歉。这是急事。”
“对你来说,什么事都是紧急的。你那些急事让我发疯。”
胖女人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愿意的话,里面可以藏得下她的拇指。她漫不经心地四下看了看。“星期日的酒会有问题吗?”
“我们这里一切正常。”
“小伙子,我对你们是有信心的。你和耐德在非犹太人中智力还算上乘。”她对他眨眨眼。“我建议吃点丹麦蓝奶酪包吧,挺不错的。”
当伯特这次醒来时,他感到浑身颤抖,尽管森林的深处已不再是寒飕飕的。一阵阵强烈的战栗不断袭过身体,就像正驱车在满是车辙的道路飞驰。历史的火车,它可能拐一个急转弯。那些抓不牢的人就会被抛出去。
那些是没有根基的人,伯特这样想。他睁开眼来,头不停地抖动着向后仰,黑黝黝的森林在他眼前狂舞。他又闭上双眼。风铃草淡蓝色的姿影在他的视网膜上抖动着,令人感到难受,它斑驳的颜色变成了可憎的褐红色。
小树枝折断的声音。他用被砸扁的鼻子吸了一口气。他们将塞在他嘴里的东西松了一点,刚好让他能从浸透血液的布缝里挤出微微的通气缝。他的胸部吃力地上下起伏,新鲜的空气似乎使他在脚下抖动的大地上稳了下来。历史的火车转过了一个很急很急的弯。
小树枝的声音。脸上挨了一下重重的抽打。
就在头甩向一边的时候,伯特睁开了眼睛。一张陌生的面孔,双眼外突,矮胖身材,年纪稍大。伯特的组织里没有胖子。阶级队伍里肯定有叛徒。
伯特认识此人,那是在哈加德的宴会上。他的发音很糟,语法也不对,他不是个德国人,该死的意大利孬种,电影制片商,名叫阿尔左,也叫阿尔多。
“锁的密码,说不说?”他勉强用德语问道。他头上的鬈发看上去没洗过。
这个意大利人在要储藏室门锁的密码?那些藏有几十万英镑的武器军火的储藏室?“混账东西!”他心里骂道。
“他不会说的。”凯福特轻声说道。
是凯福特吗?
伯特慢慢移动视线。那边站着他的同志,他的兄弟,脸上只是稍显愧色。他灰白色的眼睛斜眼看着伯特。他们没有把他绑上,也没有塞上他的嘴,也没揍他,也没有人用枪顶着他亲爱的兄弟。
凯福特用手指扯着被血浸透的布团。“伯特,他们会杀了你的,”他冷漠的声音低声说道,“我在用军火换我们的生命,噢,我的兄弟。给他们密码,我们就自由了。”
撒谎,伯特心想。此时此刻你就是自由的,我所信赖的同志。没有人曾蹂躏过你。塞口布慢慢向外抽时,他嘴唇一阵疼痛。
他活动一下下颌,又动了动舌头。口干得像沙漠里挖出的墓穴。他感到浑身燥热。这个地方热得就像喷火的地狱一样。门斯特干酪融开渗进面包孔里。那是薄薄的面包片,因为他不愿让祖母知道他一直偷吃奶酪。
他现在可以大口呼吸森林里潮湿的空气,里面带着浓烈的腐味。他让氧气暂时减轻肺部的伤痛,然后又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叛徒!”他竭尽全力高声喊道。
凯福特似乎吃了败仗退了下来。那个意大利人原已隆起的眼睛突出得更厉害。他再次抽打在伯特的脸上,将他的头扇向一边。
伯特看见一阵阵热浪从森林的地面升起,好像森林着了火。我们总有一天会这样的,他向自己保证。“我们会让全世界燃起熊熊大火!”他高声叫喊道。
意大利人回过头来看了凯福特一眼,黯然摇了摇头。“他最不想和你说话。我们本应估计到这一点,是不是?”
“不,等一下。”凯福特请求说。“我会得到密码的。”
“这一套只对外行有作用。”电影制片商泛泛地说了一句,突起的眼睛瞪得滚圆。他向后退了一步,从夹克衫口袋里掏出一技小小的0.25口径勃雷特自动手枪。“站在一边。我来结果他。”他向凯福特命令道。
“不,我会让他开口的。”
凯福特从插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弹出细细长长的刀刃。刀刃用手术刀做成,磨得很薄,就像剃刀一般,长长的刀头,既可刺又可劈,你想怎样使唤都行,伯特心里想。他是他们中的一个,这个凯福特。
“你永远不会得逞!”他对他亲爱的兄弟喊道。
“不,不,”凯福特话中几乎带着一种宽慰的口气,“千万别这么说。千万别。”他手握着刀逼向伯特。
第十八章
“事情原来这么简单,真让我高兴。”潘多娜·福尔默对吉莲·兰姆说。这两个女人站在温菲尔德官邸的门厅中央,看着电视摄像人员为采访大使阁下做准备。刚才他们在另一房间里结束了对潘多娜的采访。
“您知道,我们用了这种现代化设备。”吉莲这样解释。
“当然。拍电视一直使我感到不舒服。几英里长的电缆线又粗又沉,弯弯曲曲横穿过屋子,那些笨重过时的摄像机架在机台上,每一台都和大众汽车一般大。还有灯光!我的天,那灯光!”
“现在要自然多了,不十分受干扰了。”吉莲看着她的导演调校着角度。“用了这些微型摄像机,我们就可以随意移动,灯光也不用很强。我想我们准备好了,福尔默夫人。”
“我去请大使阁下。”这个小巧的女人说。她动身前去某个地方,吉莲心想,某个供藏身用的密室里,在那里大使阁下在她的“屠羊”摄制组制造的纷乱中正处理着公务呢。噢,也许像公牛,在遇上斗牛士之前,在木板围墙里喷着响鼻。
奇怪,本电视节目的名称立刻使其要点、其敌意昭然若揭。但在吉莲的记忆中,没有任何人拒绝她携摄像组前来。
摄像机灯一亮,人们便丢弃了平时的行为习惯。他们学起了在电视上看到的格式。“我不能忍受他的恶意。”一位母亲一说到杀死她儿子的精神变态者就嘀咕个没完。“我简直为他母亲感到难过。”
吉莲知道,电视在拍摄过程中能使人改变惯常的行为。“那么,你发现尸体时有何感觉,喀什密特夫人?”一阵叹息,一阵沉寂。“你受惊了吗,喀什密特夫人?”点点头。“噢,受到的惊吓难以让人相信。”
远处,潘多娜·福尔默踩着5英寸高的鞋一扭一扭地走来,就像妓女在谢波德集市上招摇过市一般,将她那头巨大的公牛引入斗牛场内。吉莲觉得他显得有点茫然。他喝酒了吗?还是休息了一会儿?
“下午好,大使阁下。”她说着向他走过来。
“你还记得这位兰姆小姐,甜心,是吗?”
“下午好,兰姆·泰森小姐。”
吉莲决意要从罗伊斯那儿私下了解一下大使阁下到底是如何这般逍遥自在,而不在巡航导弹基地启用仪式上作为美国大使主持仪式的。似乎她可从罗伊斯处探听到任何机密。
她料想自己十分可笑。明明知道罗伊斯是一个对异性无兴趣的人还追求他。他不是阉人,也不是同性恋者,只是不感兴趣。在英国这样的人多得很。事实上,把这种现象说成是英国的无性别症是再准确不过了,对性方面兴趣索然,甚至还稍有反感,或者是不让像罗伊斯这样的人以身相许的其它什么原因。
她上下打量着伯德·福尔默,心里思忖,眼前这一位显然不是中性人。他那200磅的身体没有哪一部分不受到异性的影响。这一点从他妖媚娇小的太太身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她就像只蜂鸟,精力旺盛,活泼迷人。
“我们想您坐在壁炉边的这张扶手椅上会更舒服些。”吉莲对福尔默说。“听说这是您最喜爱的椅子,是吗?”
大使阁下面无表情。吉莲意识到这完全是故弄玄虚的潘多娜苦思冥想出的点子。“不过也许您在这几时间不很长,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喜爱之物,是吗?”她继续问道。
大使阁下在已安排好的座椅上坐下:“确实还没有呢。”他表示同意。
吉莲开始意识到她面临的问题。嗯,是两个问题。确实如此,首先是,他面部没有表情,没有任何表情。在那张面孔之后——这是第二个问题——他的头脑还会毫不含糊地将你友好的姿态反弹过来,就像一堵砖墙反弹一只皮球。此人根本不会给你提供什么东西,什么也不会。
“舒服吗?”
他点了点头,眼睛环顾著书籍堆满墙的宽敞的书房。虽然时已7月,有人——这个故弄玄虚的人工作如此勤奋?——还是升起了一小堆炭火。这火在电视里也许看不清楚。吉莲在大使座椅右侧一张招人喜爱的短沙发上坐下。她将双腿交叉,整了整裙子,双手相叠放在膝上。
“我们就这样坐着,”她解释道,“这是我的姿势。您瞧,无论我们拍摄多久,剪辑下来也只有几分钟的效果。每个部分之间都得拼接好。如果我忘记了我应有的姿势,或者以别的方式叉了腿,”——一阵衣衫的窣窸声,尼龙丝袜的咝咝声,大使阁下匆匆瞥了一眼——“在剪辑好之后就会显得滑稽可笑。所以找一种适合您的姿势,并记住不要改变,行吗?”
他又点了点头。这下可好,吉莲心想,对他无法运用特写头像。我怎么会尽找些这样的木头?
“那张问题表看过了吗?”她问。
他第三次点了点头。
“您想谈的内容是否都在表上了?”
他脸上隐约出现了一丝变化。他确实有了表情,吉莲瞧见了,但那表情非常微弱。她站起身来走到导演面前。“哈利,你能不能给他来个非常近的特写镜头?我是说,特写镜头很集中,可以将他眉毛上方和下颌中部以下的部分截去,行吗?”
“那么近吗?”
“麻烦你了,行吗?”
“按你的意思办吧,亲爱的。”
她又重新坐下。大使阁下看上去有点感到厌烦,或者说感到厌烦的情绪在他呆板而堆满牛脂的脸上闪现。“嗯,阁下您觉得怎样?”
“潘多娜在……这儿吗?”
“就在这里,亲爱的。”
“很好。”他设法不露出太多的厌倦,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妻子,她就站在大约30英尺远的房间门口。
“福尔默夫人,”吉莲忽有灵感,“您刚才接受采访时脸上的妆还没卸去,是吗?”
“是呀,怎么啦?”
“请您坐在我身边。您多半上不了镜头,不过我想大使阁下会因此感到舒服些。”
“好哇,……当然可以。”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潘多娜走了过来,把她那小小的屁股搁在吉莲的宽大的沙发上。吉莲用眼神向摄像师示意,将潘多娜摄入镜头之内。他慢慢点了几下头。
“准备好了吗,亲爱的?”导演问道。
“准备好了。”
“开动录音部分。”
“录音启动。”
“开动录像部分。”
“录像启动。”
“斯洛特,拍摄17分钟。”他向吉莲指了指。
“尊敬的阁下,我们这是在7月4日美国独立纪念日到来之际对您进行采访,此时许多英国人都感到我们应当从美国的控制之下获得独立。美国在英国土地上的空军和核武器基地引起了种种纷争。美国控制了英国工业。在文化方面,美国的电影、电视等等似乎要席卷我们这个小岛。面临这种局面,您将如何开展您的工作?”
她的导演转过脸去,设法不让别人察觉出他的笑容。
星期四快过去了。耐德尽力反思了自己对7月4日的事情的立场。他揉了揉眼睛,赴走缺乏睡眠引起的疲乏,站起身来看着格罗夫纳广场。整个梅费尔的一家家公司渐渐地人归楼空。人们迈着悠闲的步履往家或酒吧走去,在那边渐渐伸长的阴影里,站着安布罗斯·埃弗雷特·伯恩赛德。
耐德往下看着他。又是什么新牌牌?那个傻老头被裹在那些旧夹层板里。木板又裂又破,只不过又拼合起来,重新刷了一遍漆。
耐德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这老头不愿为刮脸、洗澡、梳理头发费神,却有时间重新刷新这愚蠢的牌牌。
耐德的微笑变成了大笑。好样的,安布罗斯!那会让全世界看看!最终,他不得不赞赏这个蠢老头。他站在那里,藐视一切。他好像在说,我就是这个样子。真理从来就不是徒具漂亮的形式。实际上用伯恩赛德的话来说就是:真理甚至是无法辨认的。
耐德提起电话叫麦克斯·格雷夫斯。“我是耐德·弗兰契。你有五分钟时间吗?”
“哎哟,耐德,我……”
“可你不是准备下楼去吗?”
“确实如此。”
“我在走廊上见你。就现在。”耐德挂上电话。
他看见格雷夫斯在入口附近等他。“你可以让太太等五分钟,麦克斯。”
“我内弟杰克路过伦敦。”
耐德催他走出大楼,穿过格罗夫纳广场的草坪。“噢,不,”格罗夫斯嘟哝道,“但愿不是安布罗斯。”
“晚上好,伯恩赛德先生,”耐德说道,“我想请你见见格雷夫斯先生。我们想前几天我们曾会过面。”
伯恩赛德暗淡的眼睛里一片茫然。他似乎甚至比耐德上次见到他时更邋遢。“你就是那个要我买梳子的家伙?”他问。
耐德在脑子迅速地将这个问题过了一遍,想起了是怎么回事。“是的,可你不是。几个星期里你甚至连梳子都没见过,也没见过剃须刀。士兵可不能是这个模样。”
老头费了好一阵才将前后对话联系起来。他一旦明白过来,他的怒容还挺吓人的。“你们俩给我滚开,你们两个捣蛋鬼,你们让我上了警方的刑事档案,我再也不能买梳子了,连布兹药店也进不了。”
胡扯了一气之后,耐德退后一步打量了一番这块新牌子。“给人印象很好,伯恩赛德先生。我很喜欢这种新字体。”
格雷夫斯用困惑的目光看看耐德,又看看伯思赛德,急切地想搞个明白。“我真不相信你们在胡扯些什么。”他终于说道。
“没什么。我住在威斯康星州的父亲也有伯思赛德先生的年纪了。如果伯思赛德先生和他的妻子维姬有孩子的话,我想他也许现在和我一样的年纪了。”
“没有,多谢了。”老人嘟哝道。
“我有四个小孩,”耐德对他讲,“四个女孩。”
“确实如此。”伯恩赛德的愠怒似乎从他风残污秽的脸上消失了。“人们说父辈的基因能决定孩子的性别。真是这样吗?”
“耐德,”麦克斯·格雷夫斯开始抱怨起来,“等我到了杰克那里,他差不多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我答应过我妹妹不让他在伦敦喝得太多。”
“一会就好,麦克斯。伯恩赛德先生,我可以把你打扮整洁一些,明天早晨在这里对你进行采访吗?因为过了明天就是周末了,我们会很忙的。”
“是吗?为什么?”伯思赛德眼睛里露出狡猾的目光。
“星期日是7月4日。”
老人似乎觉得这有道理。“只要我能躲开警察。”他说。“可他们不让我买梳子、香波和剃刀。我怎么可以疯头疯脑地让别人采访呢?”
麦克斯忍不住笑了起来。“要我说这真是个老守旧。”
“没关系,麦克斯,这样吧,9点30分我把伯恩赛德先生带到你的办公室。你知道,伯恩赛德先生的祖父不仅曾是联邦将军,他还做过州长和参议员。”
“别开玩笑了,我忙呢。你看,我内弟……”
“在那伟大的罗得岛州。”耐德又说道。
“有些人以为老罗得岛州是个玩笑,因为它很小。”伯恩赛德挑明了说。“不过你不会根据外表作结论吧,格雷夫斯先生?”
“他的情况会好起来的。”耐德向麦克斯提议道。“向拉里·兰德打听打听他的事情吧。”
阿道夫·福尔默还在继续受难。尽管摄像灯是小型卤素灯,热量很小,伯德额头也开始渗出汗珠。在采访的间歇里,他娇小的妻子蹦蹦跳跳来到他身边,娇媚地擦干这张平板似的脸。吉莲·兰姆提出了一大堆有关导弹基地,对苏贸易,美国F—111飞机在英国的基地,政治信仰自由,少数民族问题方面积极的计划,同工同酬,有组织、有计划的犯罪构成的政治影响,以及任何肯定会使他感到战战兢兢,非常棘手的问题。
潘多娜为丈夫擦去汗水,活像拳击教练为台上拳击手擦去满身的汗水。此时,吉莲低声对导演说:“他看上去如何,哈利?从那脸上抓住表情了吧?”
“难以忍受的剧痛。”
“你是不是也偷拍了那位轻快小脚夫人的反应?”
“精彩极了。她的表情十分生动。”
“继续干吧。”然后她又转向福尔默。“我们准备问您下一轮问题,大使阁下。这些都是些个人问题。我们不再提政治方面的问题了。”
“我是否只需回答你问题单上的内容?”
吉莲扫视着他的面孔,想找到一些供她讽刺挖苦的东西。因为那些事先通报的问题她一个也没问。“对不起,先生。我们是否给过您我们只能提问单子上的问题这种印象?”
伯德·福尔默无法作答。他只是耸了耸肩。如果潘多娜想表示不满,此刻正是时候。可是她坐着一言不发,似乎在装着没听见。吉莲意识到,过了一辈子虽富裕但是默默无闻的生活,潘多娜可不愿意毁了她现在发迹的机会。
“斯洛特,拍摄26分钟。”
“大使阁下,所有的人都对杰出的领导人的个人背景有浓厚的兴趣。请您谈谈在您的一生中,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伯德把头点了两下,翘了翘下颌,将寻求支援的目光扫向潘多娜。他在准备回答问题前都是这样,这些动作可能在以后的剪辑中都会被删掉。
“总的来讲,是我父亲。”他开始说起来。
吉莲的第六感觉告诉她,他话中有点特殊的名堂,那不是那种常见的老一套电视反应,那种人们看了过多的情景喜剧片、对不幸事件的报道和老影片会产生的一些常见反应。可今天的大使阁下不是。“您父亲?当然,父亲对儿子总是有着巨大的影响,不是吗?”
福尔默平板似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似乎讲了刚刚的一番话后,他感到无法讲下去了。“他……”他顿了顿,舔了舔嘴唇。“总的来讲,他是个巨人。”
“您的身材是从他那儿得到的吗?”
“我指的是他的头脑,他在工业界的形象……”大使的思路开始出现了偏移。“我的身材是我母亲给的。她全家人的身材都远远超过6英尺,甚至连她的姐妹们,我姨娘她们……”这条旁径消失在一簇簇灌木丛中。“不过我父亲以他自己的方式也确实表现出是个巨人。他是众人的领袖。连锁商店经营方面的先驱。总的来讲,他从不回顾过去,总是奋力向前。”
“您能否概括他讲讲他的经营原则?”
“大量购进,以专控价格售出。”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你购进某种商品譬如1000件,价格很低。但你有500家商店联售,在每个城镇,该商品基本上只有在你的商店里才能买到,那么你就可以为该商品定出高高的专控价格。你看……”他肯定收到了潘多娜给他的而别人没察觉的暗示,因为他中途停了下来。“我父亲,”他又接着说起来,慢条斯理的,“我父亲有着超人的才智和精力。这些素质常常可以在小个子身上表现出来。”
一阵痛苦的沉默。吉莲刚想中止,大使阁下又开始说起来,还是慢悠悠的,翘了翘下颌,点了两下头。
“我们一直相处不来。”
“亲爱的。”
“总的来说,我干什么事情他都不放心。”
“亲爱的?”
“毁了我该死的生活,基本上如此。”
“兰姆小姐,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吗?”
“当然,我们有钱,数不清的钱。可是,一般性讲,钱是什么?一旦你有了足够的钱供你生活,你需要的是有所作为,干些……”
潘多娜已站了起来,走过去假装再次擦他前额上的汗。“我想大使馆有权在采访内容播出之前进行审查,是不是?”
“科耐尔先生也一直这样认为。”
“好啦,这没什么。”
“噢。”吉莲的语调升上去,又降了下来,这是英国人表示怀疑的说法,意思是说:“是吗?”
对马哈穆德·哈加德来说,这天虽然很忙,但过得很愉快。他那辆由雇用司机驾驶的罗尔斯在伦敦城来往奔波,就像蜜蜂忙于采蜜。哈加德觉得此番奔波也有与此相当的结果。此刻,他正向贝尔格莱维亚区进发。在交通高峰期,即使罗尔斯车也只能慢慢悠悠向前行驶。在一天当中的这个时分,如果他不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他就会打开罗尔斯汽车里的专用冰箱吧柜来点酒。他刚才的约会也许根本不会直接带来好处,可也是这天最重要的事了。他所约见的人认识阿尔多·西格罗依,那位神秘的电影制片商。据莱娜讲,他是一个骗子。从某个侧面来看,他刚才约见的人也是个骗子,名叫穆斯塔法。他是个国际金融黑道上的人。
“阿尔多·西格罗依,”他这样解释,“只不过是他为从事本月计划所选用的化名。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是意大利人。”
“我猜是西西里人。”哈加德说,同时用拇指指甲做了一个人人懂的划伤脸的手势,暗指黑手党。
“说实在的,我确实不知,尊敬的朋友,”穆斯塔法坦白道,“确实有西格罗依这个人。也许他欠这个神秘的电影制片人什么东西。因此这位不透露姓名的先生便获准使用这个姓名。当我在马耳他遇到此人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的名字是约瑟夫·德莱古,他拥有海峡大街所有的妓院。”
哈加德貌似贤明地点了点头。“将金融机构和非法的资金的来源相联系,其道理是一样的。不过他作为超级恶棍看来由来已久。”
“他这个人,哪一个鸨母想开一家新妓院都会来找他。由他来提供资金。”穆斯塔法身体向前一倾,压低了嗓音。“上次我见到这位不透露姓名的先生,他有一个法国名字,大本营在日内瓦,和各个需要资金的小国政府做生意。”
“看来可以认为他是很可靠的啰?”
“他很受人尊敬,我的朋友。他提供的消息总是非常准确。他在伦敦开设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情报机构。他的人是从各地招募来的。他们的信仰和我们的不同,因此他们办事在西方很顺利。他们有铁的纪律,令人想起机身画有骷髅的德国战机。对于那些需要钱的人来说,具有以上诸项素质的情报机构无疑是很有吸引力的。”
在纳尔兹布兰奇路12号门牌前,罗尔斯汽车突然停了下来。门卫很有风度地上前迎接,并将他引给电梯操作员。在顶层豪华的公寓门前,哈加德医生取出钥匙,打开公寓房门。电梯操作员面带微笑关上了电梯门,开下楼去。哈加德走进房来。
他向前走了三步就停住了脚,差不多失去了知觉。他瞪大眼睛,紧张的双眼都开始流出了眼泪。从孩提时代到现在,他还没见过妹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模样。
哈加德开始呜鸣咽咽哭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这个名叫西格罗依的矮胖子用一枝小口径勃雷特自动手枪对着他,小小的枪眼像只歹毒的眼睛瞟着他。可是此时哈加德两眼还是盯着裸露着身体的妹妹。
莱娜苍白的肌肤被铜丝捆绑得像只烤箱里缚得牢牢的鸡。她的身体被勒得肿起来,似乎能挤出水。哈加德泣不成声。
“放松点,好吗?”西格罗依提议道。“动作放慢点,知道吗?”
哈加德用手擦去泪水,拼命地擤着鼻子,脸上的恐惧消失了。他现在看上去俨然像一位怒不可遏的保护人。“我一定要保护……”
“你会相信吗?”西格罗依问他,“她还是处女,就像她这个年龄?”
此时房间的其他部分似乎才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他全身裸露的妹妹在铜丝的捆绑下痛苦万分,嘴巴被尼龙袜子塞得鼓鼓的。这构成了整个画面的主要部分。两个年轻人手握上了消声器的大口径自动武器站在窗边,几乎只能见其轮廓。凯福特叼着烟,坐在软座椅上,身边坐着他的美国女人,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坐在凯福特旁边,听见没有?放松点。”
在一阵惊恐之后,哈加德的头脑又开始运转起来。这么多人是如何通过门卫和电梯操作员的?他的雇员就这么容易收买?这么快就背叛了他?
“你们要什么?”他问手持勃雷特的人。
“明天上午,银行9点半开门时,请交现金。”
“哎,听我说。”
那位名叫西格罗依的人向他投来古里古怪的一瞥。“明天上午9点半要现金,听见没有?否则我的一帮人……和你那处女妹妹……”
看到这个样子,哈加德的思维又运转不灵了。他竭力想恢复思维,首先想到是平静地坐到他的旁边。“凯福特,”医生说道,“你为什么一言不发,我的雄鹰。”
“我非常伤心,医生,我的同志伯特……”他一边谨慎地将烟头掐灭,一边用手捂住心口。“我们大家都会这样,医生,除非我们与这位绅士合作。”
“我可没看见铁丝勒进你的身体!”哈加德喊道。“还有你那美国婊子!”
“你看呢?”凯福特问那个名叫西格罗依的人。“情感在迸发!正如你说的,这就是业余与职业之间的差异。”
荷兰大使的晚餐总是以种种荷兰杜松子酒开始,不过伯德·福尔默却不知道这并不是专门为他安排的某种诱惑。潘多娜正与女主人交谈,脱不了身,也只能撇下大使阁下和这些排列整齐的酒瓶在一起。他先朝它们扫了一眼,接着就目不转睛地打量起来。他们的外表基本相同:高高的瓶体,笔直的瓶壁,就像装化学试剂的瓶子一样,瓶口很小。
有些瓶子由墨绿的玻璃制成,有些酒瓶呈透明的浅黄色,但有好几只是用涂了褐色釉的陶瓷做的。“啊,大使阁下,”一位男士操着英国上流社会的口音说道,“面对这么一大排酒,确实需要别人介绍介绍。”
“不必麻烦。”福尔默口气十分肯定。“我并不想喝。”
这人看上去挺面熟的。他们是在一次外交宴会见过还是在什么其它场合,大使阁下想不起来了。“那边一种,”这人手抚着浓密的大胡子说道,“它看上去像从结满蜘蛛网的地窖里拿出来的,名叫利林韦恩,至少有25年了。”
“您是荷兰人吗?”伯德问道。“您看上去很面熟。”
这人笑了起来,嘴巴和鼻子两侧的弧线,在面颊两边形成凹痕。“请允许我作自我介绍,大使阁下。在下是塔斯社记者,格雷勃·波拉马连科。”
他伸出手来。福尔默还没听清他的姓名和“塔斯社”这个词,就和对方握起手来。“您是俄国人吗?”伯德询问道。
“确实如此。瞧,那只标着‘O.G’的陶瓷瓶也有许多年了。您可能不喜欢像杜松子酒这种人工酿造的烈酒滋味,可是年代久了,口味会变得醇和起来。”
尽管大使阁下此刻不在喝酒,但这些对他并不陌生。“但是你们俄国人并没有陈酒呀。”伯德向他指明。
“确实没有。我们酒喝得太多太快,剩余不下什么。”
“哈!恐怕我已经戒酒了。”大使阁下闷闷不乐地对他说。“我已不再喝酒了,如果我父亲在世,他会十分高兴的。”
“他已经过世了吗?”
“几年前过世的。”
“他个头不高。”格雷勃说的话令人难以理解。
“连5英尺3英寸都不到。个子确实很矮。”
“我父亲也很矮小。”这个俄国人说。
“最糟的是,他们都是暴君。”
格雷勃叹息道:“嗨,我还没出生他就死了。”
伯德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他:“您很幸运。”他嘟哝道。
大使只是后来在晚餐后回温菲尔德官邸的路上才下意识地感到纳闷,那个俄国人是怎么知道他父亲个子不高的。不过这时已为时太晚,没法再向他询问。
一年当中的这个时间,以及夏季剩下的日子里,伦敦的夜空直到很迟才黑下来。露·安,耐德和勒维妮的长女,在他们首次来伦敦时常常会问耐德这个现象。他就会让她看看地图。从地图上可以看出,伦敦和纽芬兰岛在同一纬度上。
“这能说明什么呢?”勒维妮问,要求耐德去找一架地球仪,把台灯当作太阳,这样来解释冬至和夏至现象。
今晚,虽然已经9点钟了,天空还在泛着落日的余晖,虽不能借它着清事物,却也不像真正的夜晚。勒维妮伫立在起居室窗前,看着两只小鸟在他们小小的草坪上嬉戏。“睡觉的时间早过了,小鸟。”她用清脆的声音喊道。
“什么事?”
耐德正在书房里看BBC9点电视新闻。“什么事,勒维妮?”
“没什么。”
这些小家伙真是有趣,黑色的羽毛衬着桔红色的尖嘴,鸣声十分悦耳。勒维妮知道,这种长着黑色羽毛的鸟儿,她的邻居,一位比利时妇女,把它们称作乌鸫鸟。一年中的这个季节,附近的摄政王公园里到处都能听到它们的歌声。它们似乎能模仿出各种声音,小号、汽笛、小提琴、小铃鼓。它们敏捷灵活的身影使勒维妮联想起耐德爱听的那些爵士乐奇妙的节奏,猛烈急速的击打,婉转悠扬的旋律。而所有这些都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鸟创造出来的。
“别再吃小虫了,小鸟。”她对草坪上的鸟儿说。“回家睡觉吧,再见了,乌鸫。”
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变了。她的女儿还很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说话的。今天上午和她们通了电话,感觉真是妙极了。它填补了耐德长时间不在家的寂寞。除了丈夫忙于星期日的宴会以外,耐德在干些什么,她并不十分清楚。这是他冠冕堂皇不让她插足自己生活的一种方法。
然而,在和女儿谈话时,她能感到她们把她拥入怀中,使她感到温暖,感到还有人需要她。即使她们将来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也会一如既往地对待她,这一点勒维妮心里明白。她们的大门对她总是敞开的。耐德可不是这样。
“耐德,你在吗?”
“进来吧。”
她在窗前等了一会。“飞回家吧,乌鸫。再见!”接着她转身走进书房。电视上一位白宫内阁部长正在记者招待会上表示,美国决不与恐怖分子谈判,无论他们是“所谓的圣战者还是普通的罪犯。”
“嘿,又是这一套。”耐德话中讽刺味道十足。
这位部长告诉记者:“……为了自卫,我们在东地中海和印度洋北部都始终保持着戒备状态。这是符合……”
“我们众所周知的期盼和平的希望的!”耐德接着他把话说完。
“……准备再次以恐怖分子唯一懂得的方式给他们一个难以忘记的教训,它……”
“核武器!”耐德提议。“唯一管用的家伙就是核武器。”
“耐德,你能不能闭上嘴?”
他转过脸来。“别担心,维妮,他听不到我说的话。”
“可邻居们听得见。我想听听电视上说些什么。”
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任何好感地注视着电视上的内阁发言人,直到屏幕上出现了一只大象。它安静地侧卧着,让三位牙科兽医为它补上白牙。
“咬他们,大象!”
“耐德。”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电视里装上一台计算机,改变电视屏幕上的内容?”耐德突然问自己。“多妙的想法!大象咬断他们的右臂,走到一边,若有所思地咀嚼着。核战部部长惊恐万分地按下按钮,把我们大家都炸上天。”
她狠狠地看了他许久,最后说道:“大象是素食动物。”
“你想笑我就笑吧。这种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每过几年,新的一批历史学家就会重新改写历史。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颠倒过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事情发生的当时就改变它们呢?就像电脑游戏一样。”
“我真想送你去疯人院。”
“不,请别这样。疯人院不是用来搞个人报复的。再者,我到底干了什么,应该受到如此惩罚?”
有一阵子,勒维妮觉得又回到过去的岁月。他们俩就像在军队时那样,互相戏弄取笑。当时,20年前,他们有了第一次约会。他俩都是新任陆军中尉,分享着7美元50美分在一道欢度良宵。勒维妮清楚地记得,这一切很快就成了过去,但又似乎永远不会消失。
她在小沙发上挨着他坐下。他们俩一道看着电视,却并不投入。一些罢工纠察队员手举着模糊难辨的标语在一家商店或公司门口游行。头戴警盔的警察开始用警棍向他们猛击。三个警察将一个小个子打倒在地,并开始用脚踢他。有人扔出一块砖头,砸破了一个警察的脸。电视摄像机发疯地抖动起来。接着一辆汽车沿着长长的椭圆形车道疾驶。勒维妮不愿再看这些了。
“耐德,我们在伦敦还要呆多久?还有一年?”
“嗯?”
“我说还要呆多久?”
“还有两年。你难道已经厌倦了?”
他手握着电视遥控器,用拇指猛地压一下按钮,关掉了电视机。他把遥控器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知道,这可是个美差噢。”
“比在本国好吗?”她问。
“嗯。”他做了个“我想是的”的表情。“你又在弹你那老调调了。没有哪儿有可爱的美国好。你有,让我想想,一年没住在美国了吧?我的消息也许没有你灵通,可我知道,国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勒维妮。你家里人告诉你一切都很好,可是他们说的仅指小范围的情况,他们说的一切事情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
“别跟我说这些。”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家里人与此无关。”
她想起今天早晨电话上妈妈的声音安详而充满爱心。她想起女儿们惊喜兴奋的叫喊。她还记得她们央求她早点去看望她们。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没有跟耐德提起打电话的事。再说,此事不提也是很公平的嘛。他也没有跟她讲过他干了些什么。
“嘿,我们要错过《叛逆》了吧?”
他瞥了一下手表,又打开电视。《叛逆》是一部从美国进口的很受欢迎的晚间肥皂剧。它在这里的收视率和在美国一样高。剧中,背叛变节、卑鄙低下的行为,道德沦丧的罪孽和谎言,污秽下流的动作和令人作呕的人物错综复杂,层出不穷,堪称是美国生活的典型写照。当然,是在上层社会。
“你看吧。”他说。
“我以为你也喜欢看的呢。”
“维妮,我带回来满满一收文篮的东西,我今天白天没有时间处理这些文件。”
她点了点头。屏幕上,《叛逆》中的一名女演员身穿一件金黄色的条纹衫,上口刚过乳头,背部垂到臀部上沿。她在另一个女演员张牙舞爪向她眼睛猛抓过来时掴了她一巴掌。
“怎么回事?”勒维妮边问边把声音调高。
“……对爱情不忠的小妖女!我来教训你一顿。”
“维妮?”
“……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干的好事!”
“维妮。”
这两个女演员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恶狠狠地互相踢着,揪着头发。
耐德站起身来,拿起书桌上的收文篮,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
“……掐死你这个烂……”
他关上门,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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