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荒诞背后的人生真相
作者:柴俊丽
关键词:等待戈多荒诞
荒诞派戏剧从语言、行为、情节、舞台效果来看,大多表现为无聊、荒诞、无意义、无逻辑,但从创作的严肃性和创作技巧来看,荒诞派戏剧作家以穿越时代、社会的眼光,以超脱的叙述者身份,以批判现实的思想,精心结构,表现了严谨、忠实、热诚的创作精神。
《等待戈多》这部二十世纪经典作品自问世以来,就惹来众声喧哗,有评论认为它表现了人生的荒诞,不可知;也有的认为剧中人物戈戈、狄狄是值得赞扬肯定的人物,因为他们坚忍不拔的精神,执著地等待心中的信仰,精神可嘉。至于剧中提到的“戈多”,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戈多”是剧中人物波卓,有人认为“戈多”是上帝、幸运女神、幸福,有人认为“戈多”是现实中一个人的名字,诸如此类。伟大的作品往往表现了内涵的多义性,多层次多方面反映了人生主题,本文认为《等待戈多》的内涵具有深刻的意义,多角度探索了人生的种种意识形态,在一定意义上破解万象纷呈的人生,揭示出人生、社会的真相。
一、普遍的人生困境
《等待戈多》从人类的共性中看到人的局限、人的困境。在作者看来,以社会普遍认可的成功标准来考察,无论多幸福、功成名就、聪明智慧的人,他总是有弱点,有缺陷的。因为人不等于神,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没有无瑕疵的人生,作为人类这个群体,不可避免的人生弱点都存在着,不存在永远的成功者,也不存在永远的卑微者。事物之间,人与人的关系密不可分,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相互转化。
这得益于作者对生活的观察、思索。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许多国家饱受战争创伤,人们的心理普遍留下战争的伤痕。资本的血腥积累、疯狂膨胀,社会经济危机屡屡爆发。失业率上升,人的价值观念沦丧,权力、利益的攫取导致社会的动荡、战争的爆发。个人面对混乱、疯狂的现实无可奈何,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利益争斗的漩涡。社会生活现实使作者得出自己的认识:“世界上的眼泪有固定的量。有一个人哭,就有一个人不哭。笑也一样。”推而广之,小到个人,大到某个集团利益、国家利益无不如此,彼此制约,力量此消彼长,强者笑弱者哭,弱者面对更弱者就会心平气和了。
戈戈痛苦的是物质生活的匮乏,为了一根鸡骨头与幸运儿争抢,甚至想取代幸运儿奴隶的位置;戈戈痛恨自己的存在状态,他一生都在垃圾堆里爬,遭人莫名其妙地追打,“我他妈的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你却跟我谈起景色来了!(发疯似的往四面张望)瞧这个垃圾堆!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它!”
而狄狄是一个较清醒的人,他知道波卓绝对不是戈多,他知道自己和戈戈的处境,知道自己的过去,但他痛苦的是对现状的无能为力。
弗拉季米尔(狄狄)可是谁呢?
爱斯特拉冈(戈戈)波卓。
弗拉季米尔决不是!决不是!(略停)决不是!
爱斯特拉冈我想我还是站起来好。(他痛苦地站起身来)唷!狄狄!
弗拉季米尔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爱斯特拉冈我的脚!(他坐下,想要脱掉靴子)帮助我!
弗拉季米尔别人受痛苦的时候,我是不是在睡觉?我现在是不是在睡觉?明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或者当我自以为已经醒来的时候,我对今天怎么说好呢?说我跟我的朋友爱斯特拉冈一起在这地方等待戈多,一直等到天黑?或者说波卓跟他的仆人经过这儿,而且跟我们谈话来着?很可能这样说。可是在这些话里有什么是真情实况呢?(爱斯特拉冈脱了半天靴子没脱掉,这会儿又朦胧睡去了。弗拉季米尔瞪着他瞧)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他只会告诉我说他挨了揍,我呢,会给他一个萝卜。(略停)双脚跨在坟墓上难产。掘墓人慢腾腾地把箝子放进洞穴。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他倾听)可是习惯最容易叫人的感觉麻木。(他重新瞧着爱斯特拉冈)这会儿照样也有人在瞧着我,也有人在这样谈到我:“他在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让他继续睡吧。”(略停)我没法往下说啦!(略停)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疯狂地走来走去,最后在极左边煞住脚步,沉思。
狄狄的理性为习惯所左右,虽然清醒地意识到习惯势力的强大,习惯最容易形成惰性、麻木、昏昧,但他无法超越。他不满意自己的状况,他在不停地探索人生的意义。他莫名其妙地厌烦、无聊,不知为何生存也感受不到生存的乐趣——控制了他,等待戈多,他们不知为何等待,等待的是谁,等待的意义、目的、对象的不可知使他们盲目、烦闷、无聊、无能为力。
波卓是个奴隶主,作者用最直接的身份来喻示他的富贵,他是世人眼中的佼佼者、成功者,甚至为其起名波卓,与戈多很近似,目的也是为了表明在大多数人眼里波卓就是戈多,波卓的地位、身份、财富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出人头地,富贵即成功、幸福,就是人生的目标和意义。波卓统治着奴隶幸运儿,他有权势、有钱,几乎什么都有了,可他也有深刻的恐惧,恐惧幸运儿取代他,“想一想,我本来很可能处在他的地位,他也很可能处在我的地位。要不是命运愿意我们像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人各有命”。以成败论英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波卓也可能失败,没有天生的有权有势的人,没有永远富贵的人,机遇、命运使得人以群分,等级、阶层不是必然的、天生的,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波卓有深刻的憎恨,波卓憎恨幸运儿,“事实是,像他这样的奴才你没法轰他走。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宰了”。憎恨幸运儿下贱,波卓有和其他富人一样的本性,波卓用残酷的剥削对待幸运儿,“您把他身上的精华全都吸干以后,就像……像一块香蕉皮似的把他扔掉了”。离不开奴仆又憎恨奴仆,奴仆觊觎他们的地位、财富,像狗一样赖皮、谄媚。波卓有深刻的痛苦,每当幸运儿跳舞,思想时,波卓的痛苦就一阵紧似一阵,因为奴隶有思想、有觉悟了,奴隶主的地位就不牢固了;波卓需要的就是幸运儿麻木、无知觉地睡着,奴隶们不要思想,不要觉醒。波卓有深刻的孤独。“一个人独自个儿赶路,路就显得特别长”,“诸位,我不能老往前走,一点儿不跟我的同类交往”。波卓位尊地高,却很孤立,波卓们怕有人与他们争地位,他们没有朋友,人人都是敌人。到第二幕波卓变成了瞎子,命运使波卓衰败,显示了命运的无常、不可捉摸,富贵的不可靠、无意义。他向两个流浪汉发出“救命”的呼声,形势逆转了,他从优势转为劣势。他变化的根源在于他的局限性,他残暴,势必就会孤立、不得人心;他贪婪地掠夺、占有,势必造成萧条、破坏,招致反抗;他的富贵地位建立在人们的痛苦之上,也必然会招致底下人将他推翻、打倒。势高权重的人最终会走上一意孤行、惟我独尊、为所欲为的道路,这样也就陷入了盲目、盲动、盲视、盲听,先前的精明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导致变化,走向它的另一极,过分精明就会过分主观臆断,总是成功就会过于自信、不尊重客观规律而失败。波卓也有可怜相,也有倒霉的时候,他的困境等待谁来拯救?
幸运儿是社会上受奴役、被剥削、最苦难的人群的代表。幸运儿是痛苦的,他是个奴隶,被人用绳索捆着,没有人身自由,随时遭打骂,没有人身安全,也没有尊严,他活着没有人的权利。他大多数情况下麻木无知,走着也在睡觉,只有不停地抖动绳索他才走得快点。睡觉象征了精神的愚昧,思想的无知、昏昧。由于奴隶主钳制思想、禁锢精神造成奴隶们的麻木、不知反抗;专制主义残酷的统治、压迫导致幸运儿满足于做稳了奴隶的生活地位。幸运儿是奴隶,常受主人鞭打辱骂;幸运儿是弱者,“幸运”其实很不幸。但幸运儿也有他的利益守则,能当奴隶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吃主人的残羹冷炙,当饥饿、流浪的戈戈想抢吃他的鸡骨头时,这个奴隶的位子就越发显得要守住,不能让更不如他的人——戈戈抢去,于是当戈戈为幸运儿擦泪,幸运儿却狠狠地踢了戈戈一脚。对利益的争夺无分人等,追逐吃喝等物质利益是人的共性,于是争夺、斗争必然存在。遇到更悲惨的人如戈戈,他有恐惧和仇恨,恐惧戈戈等人取代他做奴隶的地位,仇恨戈戈对他食物的争夺、地位的觊觎。他是奴隶主忠实、温顺的奴仆,但是高明的作者用全面的眼光注意到了幸运儿的一个特殊性,他有时也思想,而且思想见地深刻精辟,一语道破人类普遍的生存状态:“人类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尽管有进步的营养学和通大便药,却在衰弱萎缩……”幸运儿思想的表现为戴上帽子跳舞,帽子是有头脑、用头脑思考的象征,跳舞意味着思想从束缚中摆脱,自由思考。幸运儿一思考,波卓、戈戈、狄狄就痛苦,幸运儿思考的声音越大,他们的痛苦就越深。“声音越大”象征了自由意志、自由精神、深邃的思想越来越强大,“痛苦越深”一方面意味着奴隶主怕奴隶的觉醒、反抗;另一方面表现了精神对物质的批判。戈戈、狄狄虽然不是奴隶主,但他们代表了社会上大多数普通人,他们生活在琐碎无聊、漫无目的、蝇营狗苟之中,不思想、混沌的精神状态是他们的特征。幸运儿的思想之所以让他们痛苦,是因为清醒地认识自我与社会就是让他们意识到现实生存的无意义、荒诞,认识自我、社会是痛苦的,这意味着否定现实存在,否定现实自我。或者是发现自身的丑陋、无知、盲目,或者是发现不合理而对现实无力改变而产生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