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英雄现时与古典情怀

作者:左其福




  ——《裸奔》之二
  他狂奔/向一片汹涌而来的钟声……
  ——《裸奔》之三
  在这一明显带有精神仪式色彩的主体意识的生成中,“他”的遗弃一切的决绝与勇气,他的不顾一切的迎向汹涌而来的钟声(那是对传统意义和价值敲响的丧钟)的狂奔,使我们似乎又看到了波德莱尔式的现代生活英雄和尼采笔下超人的诞生。在此,诗人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现代性审美主体生动的建构过程:即无所畏惧地直面现代生活的新鲜与死亡。这正是帕斯“对现时的寻求”和瓦岱界定的“英雄现时”所应具有的现代性内涵。
  
  三、古典情怀
  
  在与现代生活英勇搏击的同时,诗人洛夫也向人们展示了浓重的古典情怀和浪漫的人生图景,换句话说,洛夫诗歌中存在着明显的回归传统的审美倾向。这主要表现在:
  第一,对抒情的执著。抒情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重要特色,“言志”与“缘情”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构成了古典艺术家们坚定的艺术信念。因此,中国古典诗词在发展过程中积累起了丰富的艺术手段以服务于艺术家们抒发情感的需要,如整齐划一的句式,音韵与格律等的严格要求。诗人洛夫对此显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雨天过访/尚未敲门/伞的水渍/溅入颈项/沿背而下/一阵寒意/如刀划过/猝然想起/江南水声/泠泠响自/小小运河/蜿蜒绕过/我家后门/三月水涨/鱼群吹浪/河中有船/岸上有人/隔水相问/原是同村
  ——《雨天访友》
  这里是对中国古典四言诗句式的出色运用,全诗句式整齐,音韵和谐(总体上押“en”韵),节奏感较强,它不仅在短小的句式中再现了雨天访友时沿途的所见所想,而且通过明快的节奏反映出诗人一路欢愉的心态,抒情意味十分浓厚,充分显示了或者说复活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抒情神韵。
  第二,重视意境的营构。中国古典诗词的情感表现不像西方浪漫派诗人那样,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像江河之水倾泻而下,一览无余,而是力求以精致的艺术技巧和苦心的意象营构来含蓄地呈现,使之达到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境界。换句话说,中国古典诗词在保持抒情性的同时,非常重视情感的审美表现,从而使抒情性与审美性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但它们同时需要创作者和欣赏者具有活跃而丰富的想像力和创造力,以共同激发出一个虚实相生、富有韵味的审美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古典诗词创作是一种具有精英色彩的难度写作,而这一点在洛夫的笔下同样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当暮色装饰着雨后的窗子/我便从这里探测出远山的深度/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再用手指画一条长长的小路/以及小路尽头的/一个背影/有人从雨中而去
  ——《窗下》
  由我眼中/升起的那一枚月亮/突然降落在你的/掌心/你就把它折成一只小船/任其漂向/水声的尽头/我们横卧在草地上/一把湿发/涌向我的额角/我终于发现/你紧紧抓住的仅是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你问:草地上的卧姿/像不像从井中捞起的那幅星图?/鼻子是北斗/天狼该是你唇边的那颗黑痣了/这时,你遽然坐了起来/手指着远处的一盏灯说:/那就是我的童年/总之,我是什么也听不清了/你的肌肤下/有晚潮澎湃/我们赶快把船划出体外吧/好让水声/留在尽头
  ——《水声》
  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从水中升起
  ——《众荷喧哗》
  《窗下》用“暮色”“远山”“小路”以及“雨中而去”的“背影”向我们展示出中国古典诗词中特有的游子式的思念,《水声》则极力调动中国古典诗词中“流水”“明月”“归舟”等意象的审美意蕴,以抒写诗人心头挥之不去的乡愁,《众荷喧哗》则尽情流露着诗人对于温婉而美丽的荷花的哀怜。三首诗犹如一幅幅中国古代的写意画,不仅勾勒出了外物的形,而且含蓄地表达了诗人的意,给人无尽的遐想。
  第三,对古代文人及其审美趣味的彰显。有不少的诗作可以反复证明,诗人对于古典抒情性的执著,似乎并不是形式上的暂时性的挪用和偏好,在某种程度上,它就是诗人对于传统文人审美趣味的认同。在诗人的作品中,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中国古典诗词中某些意象甚至是意境的全盘借用,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河中有船/岸上有人/隔水相问/原是同村”(《雨天访友》)。另一方面我们进而还可以发现诗人的风神气韵与古代文人的惊人相似:
  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乡愁/满街只有风雨/不见一瓣杏花/骤闻高楼有人/哀歌胡笳十八/不待主人开门/我又隐入伞后/翻起风衣领子/追踪雨声而去
  ——《雨天访友》
  君问归期/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巴山的雨中/而载我渡我的雨啊/奔腾了两千年才凝成这场大雪/落在洞庭湖上/落在岳麓山上/落在你未眠的窗前
  ——《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
  (白日放歌须纵酒)就让我醉死一次吧/再多的醒/无非是颠沛/无非是泥泞中的浅一脚深一脚/再多的诗/无非是血痞/无非是伤痕中的青一块紫一块/酒,是载我回家惟一的路/(青春作伴好还乡)山一程水一程/拥着阳光拥着花/拥着天空拥着鸟/拥着春天和酒嗝上路/雨一程雪一程/拥着河水拥着船/拥着小路拥着车/拥着近乡的怯意上路
  ——《车上读杜甫》
  如果说意境的营造使得洛夫的创作具备了中国古典诗词中诗画合一的貌,而与古典审美趣味的认同则使诗人真正烙上了古典诗人的神——高雅的趣味与浪漫的情怀。王子猷的“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世说新语·任诞》),李商隐的寄情夜雨以及杜甫的激情归途,他们的雅致和风神不正是在诗人感同身受的体验中一一得以生动的还原和展示么?
  
  四、不应忽视的审美断裂
  
  在一般情况下,人们也许会以为洛夫的诗歌真正实现了传统与现代、古典与现时的会通与融合,为当今备受人们冷落的诗坛在创作上确立了经典的范式。但笔者以为,这实际上是一个误解,传统与现代,古典与现时这一困扰 现代诗坛的难题并没有在诗人笔下获得解决,反而显示出其亟待解决的紧迫性。换言之,传统与现代,古典与现时在诗人笔下并没有达到有机的融合,而是显示出深刻的裂痕,即它们是以对立的方式混合在诗人的作品中。它突出地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抒情与叙事这两种不同的艺术手段在洛夫的诗歌中仍然是相互独立的存在,它们分属不同的题材选择和主题表达的有效范围,事实上并非存在于同一个审美空间。如果从主题学的角度来观照诗人的作品,我们很容易将其作品划分出两种类型:其一,是对于友情、乡情及思古之情等日常生活情感的表达,它们表现出浓厚的古典性,我们不妨将其统称为古典型。其二,是对于现代生活情境的本真抒写,如《石室之死亡》《裸奔》;我们不妨将其统称为现时型。
  在对诗人的作品作出主题学的划分后,我们便可清晰地看到,抒情与叙事两种艺术手段在诗人的创作中存在着实质性的对立:即富于浪漫气质的抒情技巧一般只存在于古典型作品中,而带有客观冷静色彩的叙事技巧一般又只存于现时型作品中,两者移置互渗的成功典范几乎没有出现。这种对立在同样是以古典式的整齐句式来表现不同类型的主题时便得以显露。如前文举出的《雨天访友》与《裸奔》之二就是显例,在四言的句式中,前者始终伴随着和谐的韵律和节奏,而后者的六言句式则无法体现此种效果。抒情手段在以象征性叙事为主要特征的现时型诗歌中的虚位与缺席,正表明洛夫诗歌中传统与现代的审美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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