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英雄现时与古典情怀

作者:左其福




  摘要:洛夫是具有自觉创作意识的现代派诗人,在其众多的诗篇中,清醒的现代意识与悲剧性的现代体验构成了一个十分鲜明的表达主题。与此同时,诗人也向人们展示了浓重的古典情怀和浪漫的人生图景,表现出明显的回归传统的审美倾向。但洛夫的诗歌并不像有些人所理解的那样:实现了传统与现代、古典与现时的汇通与融合。事实上两者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审美断裂,而现代意义上的完整的主体意识缺失是这一奇特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洛夫现代性英雄现时古典情怀审美断裂
  
  一、现代性:一个必要的解释
  
  墨西哥诗人奥·帕斯曾以一个民族诗人的身份道出了他对于现代诗歌的真切认识:诗歌是一种对于现时的寻求,“诗歌爱上了瞬间并想在一首诗中复活它,使它脱离连续性,把它变成固定的现在”,“我只是在寻找进入现在的门口;我想成为我的时间和我的世纪的主人”。他同时断言:“是现代性产生了现时:现时是它的极端的、最后的花朵。”法国著名的现代性研究学者伊夫·瓦岱在清除现代性这一含混不明概念的历史学(以具体事件的历史分期为标志)和社会学(以进步或后退的意识形态为标志)的纠缠后,以回到波德莱尔的方式明确指出:“现代性是一种‘时间职能’”,其价值表现在它与时间的关系上,“是一种新的时间意识,一种新的感受和思考时间价值的方式”。即它是一种对于现时(与传统相对立)及其价值的清醒意识和承担,其文化表征则是“空间和时间上的宇宙定位基准的消失”,也就是我们常常提及的自我中心或价值中心等传统的中心意识的消失,由此而呈现出“运动加上不确定性”的心理景观。因此他从人的感知结构入手,把由波德莱尔奠定的美学现代性划分为空洞的现时与英雄的现时、积累型的现代性、断裂与重复以及瞬时等四种不同而又彼此关联的时间体验类型。所谓空洞的现时,是一种与传统断裂所造成的价值虚位和生不逢时的现时感受。英雄现时则是视现时为危机时代而产生的悲剧性感受,其根源在于现代人面对的生存状况所表现出的艰苦性和严峻性。积累现代性,则是伴随社会经济和科技的飞速增长而滋生出来的进步或衰落的现时感受。其他几种时间类型均是人们基于现时社会情境特别是现代社会前进动力的复杂意识。伊夫·瓦岱认为,现代性概念是与十九世纪以来人们对现代社会动力(主要是指科技和经济的增长以及由此而出现的社会革命和帝国战争)的意识同步出现的,因此现代性的时间类型就与现代社会,而不是传统社会,存在着内在的关联。当然,两者之间也并非一一对应,有时也会呈现出矛盾对立的状态。如空洞的现时与英雄的现时就是对同一现时的对立意识,而积累现代性则明显表现出进步思想和颓废思想的二重性。这就要求我们对特定的时间主体和社会语境作出具体的分析。
  瓦岱对现代性这一概念的美学阐释,为我们把握曾波及世界范围之内,并且至今仍充满活力的现代艺术运动提供了一套可行的话语系统和阐释模式。如果借助伊夫·瓦岱的现代性理论来解读洛夫的诗歌,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洛夫那里,传统与现代,或者说古典与现时存在着一种奇特而微妙的混合。但正是这种混合使得洛夫的诗歌显示出了某种特别的意味和存在的价值。
  
  二、英雄现时
  
  作为一个具有自觉创作意识的现代派诗人,洛夫对于现代社会表现出深刻的洞察和敏锐的感受。在其众多的诗篇中,清醒的现代意识与悲剧性的现代体验构成了一个十分鲜明的表达主题,《石室之死亡》及《裸奔》则是突出的代表:
  自成形于午夜/午夜一阵寒颤后的偶然/他便归类为一种/不规则动词,且苦思/太阳为何坚持循血的方向运行/窗外除了风雪/剩下仅挂在枯树上那只一瘦/再瘦的纸鸢/鹧鸪声声,它的穿透力/胜过所有的刀子/而广场上/那尊铜像为何从不发声/他说他不甚了了
  ——《裸奔》之一
  光在中央,蝙蝠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我们确为那间白白空下的房子伤透了心/某些衣裳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那么多咳嗽,那么多枯干的手掌/握不住一点暖意
  ——《石室之死亡》其五
  如果骇怕我的清醒/请把窗子开向那些或将死去的城市/不必再在我的短髭里去翻拨那句话/它已亡故/你的眼睛即是葬地
  ——《石室之死亡》其六
  在麦场被秋风遗弃的午后/你确信自己就是那一瓮不知悲哀的骨灰
  ——《石室之死亡》其十三
  上引诗作中,有如下几种情况值得我们关注:首先,从意象的选择及表意的方式上看,诗人均采用了具有浓厚死亡意味的物象来表征艰苦而严峻的现实,如“午夜”“枯干的手”“葬地”“骨灰”及被秋风扫荡过的“麦场”等,有的甚至直接出现了“死亡”这一语符。其次,从主体与对象的关系上看,直白的抒情模式在诗中虽然遭到摒弃,但抒情主体轮廓分明,清晰可辨,并与对象之间形成紧张的对立,从而显示出某种主体意识的顽强和人性的尊严。如“他”的“苦思”与“铜像”的沉默,“我们”的伤心与“握不住一点暖意”的“枯干的手掌”,“我”的清醒与“死去的城市”及“葬地”等,它们既是主体与对象在某种张力平衡下对立性的表现,同时又是对主体力量的突显。其三,从情感氛围来看,所有的诗作均弥漫了凄冷哀伤的悲凉色彩。这些情况表明,诗人对于身处其中的当下性社会情境,即“现时”有着清醒的认识,而这种“现时”又给诗人留下了灾难性的悲剧感受。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悲剧性感受不能仅仅理解为主体意识的顽强,或者是人性的力量与自尊,我们还应当看到诗人深藏其中的对于意义、价值的执著追寻。在很大程度上讲,造成诗人悲剧性感受的并不是前者,而恰恰是后者,即意义价值的空缺及其随之而来的坚定寻求。诗人发现,意义与价值的空缺犹如“石室之死亡”,成了“现时”的不治之症。更为不幸的是,意义与价值的全面崩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波及人类的语言:
  语言只是一堆未曾洗涤的衣裳/遂被伤害,他们如一群寻不到恒久居处的兽/设使树的侧影被阳光所劈开/其高度便予我以面临日暮时的冷肃
  ——《石室之死亡》其二
  语言曾一度被视为人类存在的家园,海德格尔说:“存在在思想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想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③海德格尔认为,至少在语言中,人类还有找寻意义的希望,进而使人类自身得以真实地、无遮蔽地存在,即澄明。但如今语言也“被伤害”,“只是一堆未曾洗涤的衣裳”。换言之,语言之于人类也正在失去其自身的精神辉煌,并不能给予人类生存以坚实的依据和意义的来源。于是,诗人把目光又转向了曾经引领人们走过艰难岁月的精神之上升运动:“在岩石上种植葡萄的人啊,太阳俯首向你”,但“当我的臂伸向内层,紧握跃动的根须/我就如此乐意在你的血中溺死”,并且感到“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号码”(《石室之死亡》其三)。这意味着,即便重新召回业已失落的理想和信念,同样于事无补,无法拯救人类。最后,诗人不得不返回自我,剥离一切人造的外壳和浪漫的想象,面对真实而赤裸的自我,彻底担负起自我
  拯救的角色,那便是“裸奔”:
  帽子留给父亲/衣裳留给母亲/鞋子留给儿女/枕头留给妻子/领带留给友朋/雨伞留给邻居/(他打了一个哈欠)/床铺留给白蚁/书籍留给蟑螂/照片留给墙壁/信件留给炉火/诗稿留给风雨/酒壶留给月亮/(他缓缓蹲下身子)/手脚还给森林/骨骼还给泥土/毛发还给草叶/脂肪还给火焰/血水还给河川/眼睛还给天空/(他猛然抬起头来)/欢欣还给雀鸟/愠怒还给拳头/悲痛还给伤口/抑郁还给镜子/仇恨还给炸弹/茫然还给历史(准备冲刺——)/他开始溶入街衢/他开始混入灰尘/他开始化入风雪/他开始步入树木/他开始熔入钢铁/他开始揉入花香/遂提升为/可长可短可刚可柔/或云或雾亦隐亦显/似有似无抑虚抑实/之/赤裸/山一般裸着松一般/水一般裸着鱼一般/风一般裸着烟一般/星一般裸着夜一般/雾一般裸着仙一般/脸一般裸着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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