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金瓶梅》的佛教精神与和谐社会构建

作者:成晓辉




  全书最大的变异是西门庆的死。西门庆死后,众叛亲离、树倒猴散的局面随即出现。最早翻脸变冷的就是西门庆的热结兄弟应伯爵。应伯爵曾对西门庆指天画日说:“愿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但西门庆一死,他马上就跑到新暴发户张二官那里趋奉,挖西门庆的墙脚,拆他的台。继而是“桃园义重”“管鲍情深”的谢希大等兄弟们改换门庭,溜之大吉。然后是韩道国拐财远遁,汤来保欺主背恩,来旺与情人双双出走……
  与众叛同时发生的是亲离。首先是李娇儿归院。李娇儿是西门庆的第二夫人,但一直受到西门庆的冷落,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物。一旦西门庆死去,她就使出浑身解数,冲出了西门大院,以三百两银子的身价做了新贵张二官的夫人。再就是潘金莲被逐。潘金莲在西门庆生前就与女婿陈经济偷情,西门庆死后,更是肆无忌惮地与其淫乱,最后奸情暴露被赶出家门。然后是孙雪娥私奔。作为西门庆并不宠爱的第四房小妾,孙雪娥本来就与仆人来旺有首尾,西门庆死后,干脆大胆地与情人来旺私奔。最后是孟玉楼出走。他与县太爷的儿子李衙内一见钟情后,就毫不犹豫地撇下吴月娘走出了西门大院。西门庆的小妾们一个个风流云散,只剩下正头娘子吴月娘孤零零地守着孝哥儿。
  为了凸现这种无常之态,作者还精心设计了三个重要情节,来进一步展示、渲染人生虚幻的空相。
  清明上坟。吴月娘是祭奠亡夫西门庆,庞春梅是哭告故主潘金莲。《金瓶梅》中两个生命力最旺盛、欲望最强烈的男女已化成“一堆黄土,数缕青蒿”。虽然是早春三月、花红柳绿,但她们心中所念系的,却是黄土垅中的白骨!此时,西门庆的正头娘子已是孤家寡人,形单影只,而昔日的俾女春梅却成了守备夫人,热宠在身。一个是心中有愧,竟开口叫春梅“姐姐”,一个是不计前嫌,对旧主尊重有礼。分别时,吴月娘居然到了连自己的亲嫂吴大妗子都无轿可乘的地步,不得不接受春梅施舍的一匹小马;春梅却热火朝天地被“一簇人跟着,喝着道,往新庄去了”。人生的沧桑、世态的炎凉,从冷热对比中一一写出,难怪张竹坡评论道:“此回乃最冷文字。”
  春梅旧游。山子花园是西门宅院中的标志性建筑,是西门庆花巨资修建的,“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果”。这里是西门庆多次款待朝廷显贵、地方豪吏的地方,也是他与众妻妾游赏嬉戏、恣行淫乐的地方。花园的繁华景象,是西门庆一家盛极一时的象征。但星移斗转,往日喧闹的花园已是花木凋零、人去楼空,待春梅重游时,看到的只是一片破败不堪的景象:
  垣墙欹横,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珠丝结网,鱼池内虾虫成群。狐狸常睡卧云寺,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人不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想想往日的繁华、热闹与风流,这种破败的景象怎不让人心酸叹息!
  孝哥出家。西门庆虽然妻妾众多,但在后辈子嗣上却人丁不旺。瓶儿是生子而夭,金莲是生子而流(也不是他的种),春梅到别家生子,当正头娘子生了个儿子孝哥儿时,西门庆却撒手西归。但好歹也有一个传宗接代续香火的了。因此孝哥儿是西门家族未来的希望,是吴月娘的命根子。但是,作为西门庆转世的孝哥却没有子承父业、重振家风,而是在家衰国难之时,受永福寺普静和尚的度化后,遁入空门,出家为僧,“化阵清风”,作辞月娘而去。
  《金瓶梅》空起空结,把一幅幅世态炎凉、人间冷暖的无常之景,浓墨重彩地凸现出来,让世人直面并参悟生命的空相。
  
  三
  
  秋水堂主人说:“《金瓶梅》的作者是菩萨,他要求我们读者,也能成为菩萨。”
  在阅读《金瓶梅》时,往往会产生这样的困惑:对西门庆等恶有善报的情节安排不理解,似乎与佛教“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因果轮回相悖。清代文龙(禹门)就曾说:“夫以潘金莲之狠,西门庆之凶,王婆子之毒,凡有血气者,读至此,未有不怒发冲冠,切齿拍案,必须将此三人杀之而后快。何得轻轻放过,而令其骄奢淫佚,放僻邪侈,无所不为,无所不至,快快活活,偷生五、六、七年,恶人富而淫人昌。”
  其实,佛教更为深广、更为动人的地方是在于“慈航普度”的菩萨精神。大乘佛教认为,个人痛苦的解除必须以解除众生的痛苦为条件,没有众生的解脱,就没有个人真正的幸福。《维摩诘经》说:“众生病则我病”,这把佛门的社会责任感提升到一个很高的程度。据此,大乘提出了“普度众生”的口号,认为“佛外无众生,众生外无佛”,“度人即是度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有一小众生不得度者,誓不成佛”。这就是佛教崇高的慈悲与关怀!《金瓶梅》的作者,就是要让世人在内心深处生起这种普度众生的悲愿。
  欣欣子说:“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人有七情,忧郁为甚。上智之士,与化俱生,雾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拔遣。然则不致于病者几希。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这说明了笑笑生创作《金瓶梅》的动机和目的,并不是为“上智之士”,也不是为“次焉者”,而是为“下焉者”。“上智”为圣,“次焉”为贤,“惟下焉者”当指众生,即广大社会的芸芸众生,市井之间的凡夫俗子。圣贤是少数,大众是多数,为大多数人之忧而忧,这就是作者的用心和慈悲。
  《金瓶梅》里的人物是典型的市井细民。他们为了酒色财气、为了七情六欲,或朋党争斗、钻营告密,或亵渎贪饮、荒淫奸情,或贪赃豪取、恃强欺凌,或构陷诈骗、设计妄杀,或诬谤倾轧、谗言离间……小说重点突出了他们生活中的这些阴暗与丑陋,以及他们生存的艰辛、沉重、痛苦乃至死亡,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深的哀怜。
  西门庆是“混账恶人”,他有泼天富贵,有成群妻妾,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却盛年而夭;潘金莲“不是人”,她淫,她妒,她悍,是污秽社会里的一朵“恶之花”,最后尸横刀下;李瓶儿是“痴人”,她淫而不荡,一辈子只偷过一个汉子,还为西门庆生了一个儿子,但却血崩而亡;庞春梅是“狂人”,心高志大,是个玩弄男性的高手,她的生活信条是“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虽然成了穿金戴银的守备夫人,但仍淫心不改,最后色痨而死;陈经济是“浮浪小人”,作为女婿,在西门庆生前就与小丈母娘潘金莲通奸,西门庆死后,他与潘金莲、庞春梅不是“月夜偷期”,就是“画楼双美”,气死母亲张氏,逼死妻子西门大姐,最后身首异处。
  上述种种,都是《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他们的地位、身份、性格、经历都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是死于非命或是不得好死,他们以不同的死相,对佛门“苦谛”中的死苦作了形象的诠释。但死得最为痛苦不堪的是潘金莲和陈经济,作者着重凸现了他们死时的污秽和血腥,他们死相的惨不忍睹。
  第八十七回“武都头杀嫂祭兄”。武松把潘金莲“旋剥尽了”,香灰塞口,掀翻在地,“先用油鞋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用手去摊开他的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目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潘金莲——一个“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生得好个出色”的女人——就这样被她真心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残暴地杀害了,而且整个杀害的过程不潜藏着武都头的性意识。
  第九十九回“张胜忿杀陈经济”。这一回写庞春梅作了守备夫人以后仍旧和陈经济有染。一日早晨,正当陈经济和庞春梅在床上云雨时,不料被张胜撞见,知道了他们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图谋,张胜大怒,到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径奔书院内,“那经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只搂着被,吃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冒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攮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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