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留得枯荷听雨声

作者:何光超




  摘要:荷花是中国诗歌史上一个重要的原型意象,李商隐在秉承这一意象的传统文化内涵之上,又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其审美意蕴,它是解读商隐其人其诗的一个独特的艺术符号。
   关键词:李商隐荷花意象传承发展
  
  荷花是中国古代诗歌中一个重要的原型意象。“原型意象是一种记忆的沉淀,一种铭刻,它由无数类似的过程凝聚而成。”当某一事物在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被反复强化,并成为这个民族的精神的和文化的某种象征的时候,它便成为原型,体现在诗歌等文艺作品中即是原型意象。原型意象“是精神的文物,是人类的种族的记忆”。荷花意象在古典诗歌中既与美相关联,又与爱情相交通,还与理想相契合,并与佛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李商隐对荷花情有独钟,荷花意象在他的诗中反复出现,其精神和文化内涵也得到进一步的丰富。本文将就李商隐诗对荷花原型意象的传承和发展进行梳理和解读。
  
  一、 香荷——美的主体性观照
  
  荷花生长于湖泽池塘之中,在清清涟漪的濯涤和映衬下,其叶愈显苍翠,其花愈彰清丽,因此历来受到人们的喜爱,被看作美好高洁的事物。荷花与清水相映,花与水貌可人而性柔媚,因此又和女性尤其是美人联系在一起。荷花之实曰莲子,与“怜(爱)子”谐音,故莲荷又象喻着爱情。荷花意象最早见于《诗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花)”(《郑风·山有扶苏》),“彼泽之陂,有蒲与荷”《陈风·泽陂》),长有荷花的池塘旁边,是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的地方,诗中的荷花已有了兴象的意味。屈原《离骚》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之诗句,屈原自比为美人,集芙蓉为裳,则有兴寄的一面,暗示男女爱情,以托喻君臣(楚怀王和屈原)之关系。“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少司命》),荷衣蕙带赋予“美人”以纯洁高雅的气质。先秦诗歌之荷花意象,铺就了美物——美人——爱情这一基本意象线索;但,这一时期,尚未形成有意识地使用这一意象的风气。建安才子曹植《洛神赋》,以荷花借喻他理想中的洛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东汉末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古诗十九首》),晋代有“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子夜四时歌·夏歌》)。唐朝诗人王勃在《采莲曲》中写道:“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莲丝。”王维的《山居秋暝》里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诗句,绘声绘色,清丽脱俗。王昌龄的《采莲曲》意境最为美妙,堪称绝唱:“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李白所作《折荷有赠》云:“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辞采华美,叹惋凄恻。在李商隐之前,诗歌对荷花意象的表现还停留在简单的摹状、比兴阶段。
  真正将荷花意象大量运用于诗歌之中者,当推李商隐。在李商隐笔下所描写的众多花卉中,荷花可以说是他最为倾注深情的一种。在他的诗中,荷花代表最美好的事物,是情的化身。他对荷花的喜爱几欲达到如醉如痴的程度。“危亭题竹粉,曲沼嗅荷花”(《闲游》),这是他年少闲游之作,荷花在他的诗中也还仅仅是外在于诗人的普通花卉而已,他对荷花的欣赏其实是对美的事物的欣赏,站在物之外以观物,“物”(荷花)与“我”终究是“隔”的。这里的荷花意象并未突破《诗》《骚》的既有传统,谈不上创新。“园桂悬心碧,池莲饫眼红”(《寓目》),红莲是他笔下最亮丽的景物。“诸生个个王恭柳,从事人人庾杲莲”(《行至金牛驿寄兴元渤海尚书》),这里的“莲”是“才美”的代称。“红莲幕下紫梨新,命断湘南病渴人”(《寄成都高苗二从事(时二公人事李商隐座主府)》),“红莲”是李商隐对幕主的美称。“渚莲参法驾,沙鸟犯勾陈”(《陈后宫》),“渚莲”指代陈朝后宫佳丽。“裙衩芙蓉小”(《无题》),“芙蓉作裙衩”(《无题二首(其一)》),芙蓉是装点女孩子衣裙的图案。“镜槛芙蓉入,香台翡翠过”(《镜槛》),芙蓉是指女子姣好的面容。可见,李商隐常常用莲荷称誉自己喜爱的美物或美人。
  李商隐诗对荷花意象的开拓之一,是将荷花这一“物”高度主体化,在这些诗中,荷花不再是外在于“我”的“物”,而是“我”的化身,也即“情”的符码,爱的至境。在这里,“物”(荷花)与“我”是不隔的,二者是相通的。
  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
  瑶席乘凉设,金羁落晚过。
  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
  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
  (《荷花》)
  这里完全把荷花当作一个多情的美人来写,那塘中盛开的香莲是美人摆下的瑶席,在款待诗人的到来,诗人为之动情,竟至从黄昏到夜深流连而不忍去。这是一场美丽的偶遇,然而又是那么短暂,乃至于“方当欢会之时,已先愁离别了”。有人把这首诗看作“艳情”,并非没有根据,它是把荷花作为美人来写,亦花亦人,情是花之神,花是情之形。诗人咏荷,实乃咏情,叹爱之美艳而易逝。李商隐许多咏物诗都体现了这个特点,即将物“主体化”,这又较将物“拟人化”高了一层,拟人化毕竟有所喻托,“物”是物,“我”是我,相类而不同;“主体化”则“物我”一体,或曰“物”与“我”是平等的主体,“我”可与“物”(相爱美人)倾情。何焯《义门读书记》云“其中有一义山在”,实为不谬矣。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暮秋独游曲江》)
  这里的恨其实是爱,有因春情萌动而生的爱的幽怨,有因人生薄暮而生的爱的怅惘,从生到死,对爱的真情不会泯灭。伴随着荷叶而生的春恨、秋恨,正是诗人执着于爱的追寻和爱的难以长久引发的慨叹。荷恨之春生秋成,寄寓着生命主体对爱的过程的独特体悟。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荷花(红蕖)有开有落,本是自然现象,可是由于“他把自己的灵魂赋予所咏的景物、事物或历史人物,使它(他)们带上强烈的象征色彩,在很大程度上和作者融为一体,甚至成了诗人的化身,使诗歌形象呈现出物我不分的状态” 。李商隐诗将自我的灵魂融入荷花意象之中,使其成为主体生命情态的观照,这是李商隐对荷花意象的重要发展。
  
  二、 枯荷——生命的共感
  
  多数情况下,人们喜爱含苞欲放的初荷、迎日盛开的红莲、象喻爱情的莲子,很少有人去注意、欣赏深秋的残荷、枯荷、败荷。李商隐却以独特的视角,将残荷、枯荷、败荷纳入诗歌意象之中,赋予它们以新的审美内涵,这是他对荷花意象的进一步开拓。
  枯荷意象有时是社会衰败的观照,如:
  弱柳千条露,衰荷一面风。
  (《登霍山驿楼》)
  诗人在刘稹之乱时,登霍山驿楼,“四望萧条,民物凋耗之景”,风中衰荷是藩镇之乱带来的社会凋敝的观照,也是整个晚唐趋向衰落的观照。
  有时是爱妻亡故后,诗人内心孤寂、失落的观照:
  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夜冷》)
  诗人对爱妻王氏一往情深,王氏的不幸早逝,使李商隐失去了爱的温馨,在月夜徘徊于他与爱妻生前流连的西亭,“月中绕池而行,惟闻风吹砧竹之声。盖翠被余香,人已久别,故终夜绕池也。” 那些在秋天到来时被风霜摧败零落的荷花形象,是最能感动人心的。与初日芙蓉、清水芙蓉的明艳、妖媚、雅洁相比,莲荷香销叶残时所独有的萧瑟空灵之美,更能体现出它动人的韵致。秋风秋雨中的衰荷、败荷、枯荷,给人的是衰飒之感,化为诗歌意象,则蕴含着对生命的衰老、美的凋残、爱的失落的悱怨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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