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杜牧《泊秦淮》之“商女”新议

作者:范新阳




  摘要:本文从时代背景和社会风俗的角度入手,首先对作于杜牧《泊秦淮》之前的张说《安乐郡主花烛行》和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二诗中的“商女”进行考察,发现其所指分别为“宫妓”和“家妓”,供人娱乐是她们的共同命运;接着分析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女”本为倡女后来嫁作商人妇这一意象的典型意义。在此基础上,结合杜牧的生活经历,从而推定杜牧《泊秦淮》绝句中的“商女”,应与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商人妇”相近。
  关键词:商女 宫妓 家妓 商人妇
  
  《辞源》《汉语大词典》等现代权威工具书,释“商女”均为“歌女”,所举例证最早者均为杜牧《泊秦淮》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然而,目前学界对杜牧《泊秦淮》中“商女”身份的解释却存有分歧,其大要有二:一为歌女;一为商人女眷。对于前哲时贤的分歧,这里暂不作评论,本文拟从诗歌意象的发展、唐代的社会风俗以及诗人的个人经历入手,试着对包括杜牧《泊秦淮》在内的唐诗中的“商女”意象做一番探析。
  
  一
  
  其实,在唐诗中第一次出现“商女”意象的并非杜牧的《泊秦淮》。就笔者所见,至少有两首唐诗先于此作,一为初盛唐之际张说的《安乐郡主花烛行》,一为中唐大诗人白居易的《读张籍古乐府》。虽然二诗中的“商女”意象一直不为人所注意,但从文学的继承与发展的角度而言,它们理应受到重视。先看张说的《安乐郡主花烛行》,诗云:
  
  ……鸾车凤传王子来,龙楼月殿天孙出。平台火树连上阳,紫炬红轮十二行。丹炉飞铁驰炎焰,炎霞烁电吐明光。绿軿绀?纷如雾,节鼓清茄前启路。城隅靡靡稍东还,桥上鳞鳞转南渡。五方观者聚中京,四合烟尘涨洛城。商女香车珠结网,天人宝马玉繁缨。……(《全唐诗》卷85)
  
  《旧唐书》卷一三三《外戚传》载:“(武)崇训,三思第二子也,封为高阳郡王。长安中,尚安乐郡主,时三思用事于朝,欲宠其礼。中宗为太子,在东宫,三思宅在天津桥南,自重光门内行亲迎礼,归于其宅。三思令宰臣李峤、苏味道,词人沈佺期、宋之问、许彦伯、张说、阎朝隐、崔融、崔湜、郑愔等赋《花烛行》以美之……”“商女香车珠结网,天人宝马玉繁缨”就是张说这篇“命题作文”中的两句。赵彦昭《安乐公主移入新宅》云:“云物中京晓,天人外馆开。”张说《谢观唐昌公主花烛表》云:“臣说言:内侍尹凤翔宣敕,赐臣观唐昌公主花烛。伏以天人下嫁,王宰送行,苟非荣宠,何阶瞻望?……谨奉表陈谢以闻。”此二处“天人”一指安乐公主,一指唐昌公主,可证张说诗中之“天人”当指安乐郡主。那么与之对举的“商女”又是什么人呢?
  唐代宫廷音乐十分发达,皇宫内廷供养着大量的宫妓,她们在宫中学习音乐和舞蹈,以备各种典礼仪式时的需要,一般意义上统称她们为“音声人”,其规模在唐玄宗时达万人之多,在当时,但凡与皇家相关的典礼仪式,几乎都能见到她们的身影。《新唐书》卷八十三《诸帝公主》有安乐公主再醮武延秀后,“夺临川长公主宅以为第”,府第建成,“假万骑仗,内音乐送主还第”的记载。此处“内音乐”即指内廷音声人以及她们演奏的乐曲,这正体现了皇家气派以及安乐公主所受的荣宠。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楼车载乐”条载:“杨国忠子弟,恃后族之贵,极于奢侈。每春游之际,以大车结彩帛为楼,载女乐数十人,自私第声乐前引,出游园苑中。长安豪民贵族皆效之。”这正是上行下效,流风所及的结果。现在,我们再回过头看张说《安乐郡主花烛行》中的“商女”,训为“宫中歌女”较合当时的实情。此处“商”乃宫商之商。无独有偶,中唐李公佐在《南柯太守传》中写到淳于芬被槐安国招为驸马时,有一段关于婚礼仪式的铺叙,其中就有关于妓乐的记载,简录于下,以兹参证。云: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
  
  再看白居易的《读张籍古乐府》,诗云:
  
  ……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全唐诗》卷424)
  
  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注释为:“《学仙》,此诗反对仙道之流;《董公》,董公为董晋,贞元间为宰相,又为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为人谦恭简俭;《勤齐》,张籍此诗已佚,勤齐,朱金城疑即勤思齐,李白有《历阳壮士勤将军名思齐歌》,勤思齐与张籍同里贯,据李白诗序其人为忠义敦厚之士,故此云‘可劝薄夫敦’;《商女》,此诗亦佚,据此云‘可感悍妇仁’,知商女为温柔贤淑之女。”此处对于《学仙》《董公》《勤齐》等句的注释,持之有据,当无异议。然对于“商女”的解释则过于含混,且有想当然之嫌。要想探得此处“商女”的确切含义,仍得从当时的社会风俗——蓄妓之俗和悍妒之风入手。
  受宫廷供养音声人的影响,唐代的妓乐非常盛行,贵族富户家中多蓄养歌舞家妓,也称作“女乐”“歌舞人”或“音声人”,她们除了供娱乐赏玩外,还是主子们发泄性欲的工具,对于主人而言,她们是绝对的私人财产。王公贵族之家的姬妾、家妓常有数百人之多。白居易本人就蓄养了好多这样的歌儿舞女,孟棨《本事诗•事感》载:“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在家庭中,她们永远是贱民,低人一等。由于惯有的妻妾矛盾,她们时常遭受虐待,甚至生死安危不保。另外,她们还像私有财产一样,常常被随意转让、买卖或被更有权势者夺走,完全身不由己。唐人笔记、传奇中就常见“爱妾换马”“美姬赠人”“妙婢被夺”等题材的作品。
  正妻的悍妒之风在唐代极为盛行,上至公主,下至细民,所在多有。《新唐书》卷八十三载:“中宗女宜城公主,始封义安郡主。下嫁裴巽,巽有嬖姝,主恚,刵耳劓鼻,且断巽发。帝怒,斥为县主,巽左迁。”《朝野佥载》补辑的记载更甚于此:宜城公主派人把丈夫的外宠抓到后,割其耳鼻,剥其阴皮,蒙在驸马脸上,又割断驸马头发,让他在厅上判事,集合所有官吏来看。这位公主的悍妒作风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当然也有公主不妒的,裴廷裕《东观奏记》卷上载宣宗女安平公主嫁刘异。刘异将赴外任,安平公主入朝辞行。宣宗问与安平一起入宫陛见的女人是谁,安平公主答曰:“刘郎音声人。”宣宗见安平能与刘异妓妾和睦相处,“悦安平不妒,喜形于色”。这个略带戏剧性的特例,正说明了当时悍妒之风之盛之烈。唐人张?的《朝野佥载》卷二载有:“贞观中,濮阳范略妻任氏,略先幸一婢,任以刀截其耳鼻,略不能制。……广州化蒙县丞胡亮……得一首领妾,幸之……妻贺氏乃烧钉烙其双目,妾遂自缢死。……梁仁裕为骁卫将军,先幸一婢,妻李氏甚妒而虐,缚婢击其脑。"卷三载有:“兵部尚书任?敕赐宫女二人,皆国色。妻妒,烂二女头发秃尽。”⑩截耳割鼻,烧钉烙目,击脑烂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以唐人记唐事,耳目所接,应该是颇为接近事实的。《新唐书》卷一二九《严武传》载其父严挺之宠爱小妾玄英,而冷落了其母——正室裴氏,严武就趁玄英熟睡时用铁锤击碎其头,然而严挺之非但没有责怪,反对儿子的勇气赞叹不已。不仅有悍妇,而且有悍儿!姬妾尚且如此,被视为私有财产,等同于物的家妓歌女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在一夫多妻的不合理制度下,这些年轻貌美、能歌善舞,让主人心醉神迷的小尤物们,天然地成为主妇们发泄怨气的对象,在已经变态了的心理驱使下,这些主妇们根本不会顾及她们业已悲惨不堪的现实命运,因而雪上加霜、辣手摧花的惨剧时有发生。“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张籍《离妇》)(11)一个对女人抱有深切同情的诗人,面对一群年轻而有才艺的生命因遭妒忌而凋萎,本着“惟歌生民病”(白居易《寄唐生》)(12)的乐府精神,怀着扭转社会风气的良好愿望,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歌儿舞女们的形象一定会出现在张籍的笔下,并因作者的深切同情而风情宛然,楚楚可怜,因作者的现实主义笔调而入木三分,触目惊心,以至于“可感悍妇仁”。这也正是现实主义的力量所在。正是从社会风气的角度,我们发现将“读君《商女》诗”之“商女”释为“歌舞家妓”,较为合情。胡适之先生在其《白话文学史》中说张籍的诗“很表示他对于妇人的同情,常常代妇人喊冤诉苦”(13),又说“他的《商女诗》,大概是写娼妓问题的……可惜不传了”(14),要言不烦,颇近事实。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