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岁月似河 人生如戏
作者:柏 英
技巧之五是对话与独白的使用。在小说与戏剧中独白与对话都是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有力手段,区别在于小说中的对话与独白较为松散,而戏剧中对话与独白相互较量、相互影响、引起冲突,这种冲突就是富有戏剧性的。因此德国十九世纪著名理论家奥•威•史雷格尔在《戏剧艺术与文学教程》一书中指出:“什么是戏剧性?在许多人看来,这个问题似乎很容易回答:在戏剧里,作者不以自己的身份说话,而把各种各样的人物引上场来。然而对话不过是形式的最初的外在基础。如果剧中人物彼此间尽管表现了思想和感情,但互不影响对话的一方,而双方的心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那么,即使对话的内容值得注意,也引不起戏剧的兴趣。”⑨在《中暑》中,布宁设计的对话与独白简短而有力,并构成冲突。
先来看看小说中的对话:
我好像有点儿醉了……您是从哪里来的?三个小时之前,我还没有想到世上有您这个人呢。我甚至都不知道,您是在什么地方上了船。是在萨马拉吗?不过,反正都一样……哎呀,我怎么感到晕晕乎乎的,是真的头晕还是我们的船在转弯?
一段开场白交待了事件发生的地点(船上)和人物关系(陌生人)。中尉以沉默作答。沉默恰恰是一种戏剧处理方式。“保持沉默常常是一种故意的、生动的、富有表现力的动作,而且它经常代表某种十分明确的心理状态。”⑩语言的停止并不代表思维的停止,沉默时常源于内心的剧烈活动。沉默是无声的动作,“有时候形体之所以不动是由于强烈的内部动作所造成的,这种强烈的内部动作在创作中特别重要而有趣。艺术的价值就决定于这种动作的心理内容。”(11)追溯到小说开头,我们可以捕捉到中尉的视线,“在这个娇小的女人身上,一切都是迷人的。”原来沉默的中尉正陶醉于迷人的陌生女郎,正联想着她的身体,正感到“甜蜜”与“惶恐”。
“我们下船吧…”
“到哪儿去?”
“这个码头。”
“干吗?”
“神经病……”
“我们下船吧,”“我恳求您……”
“唉,那就随您的便吧。”
这是小说中惟一的一次二人直接对话。对话表现了双方的斗争——求爱与拒绝,也表现了“她”内心世界的斗争——道德与爱情。斗争最终以中尉的爱情对道德的胜利结束。当第二天他们恢复理智之后,作家没有再直接地以对话的方式表达他们的交谈,似乎在暗示他们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
“不,不,亲爱的,”“不,你应该留下这里,乘下一班轮船。要是我们再一起走的话,那会把一切搞糟的。这会使我感到非常讨厌。我老实告诉您,我根本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女人。今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以前我从未做过,哪怕是类似的情况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我好像是一时糊涂……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我们俩似乎都中了暑,热昏了头……”
她拒绝了中尉的央求,“他”也没有再坚持。此时的沉默表明“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爱情的力量,还没有弄清那种模糊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您干吗要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呢?”面对“他”的数次发问,“她”都避而不答。作者不直接展示“他”的问话,是因为“他”虽然问了几次,但只是随便问问,问话时他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内心活动。而“她”相对来说一直比较清醒自己处于冲突之中。“她”的回避表明了她内心两个势力的交锋:爱情与道德。最终道德战胜了爱情。于是她将他留在独白的世界里。独白是“人物独处时内心活动的披露”(12)。独白可以充分展示人物内心活动。以自言自语的方式表达内心。让我们来追踪一下他的独白,包括有声的独白和无声的内心独白。
“真是一次奇特的艳遇!”
“总不能无缘无故地闯到她的丈夫,她的三岁的女儿,以及她的全家天天生活的那座城市去吧!”
“真是见鬼!”“我这是怎么啦!她的身上有什么出众之处?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确实,像是中了暑似的!现在要紧的是,她一走,我怎么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打发这一整天的时光?”
“主要的是,”“永远不可能向她倾诉了!我怎么办呢?我在这些思念中,在忍受这些无法解脱的痛苦中怎样度过这个漫长的白天,处在这个给上帝遗忘的小城里,面对着下方亮闪闪的伏尔加河?而她,却已经给粉红色的客轮带走啦!”
“他怎么能够这样悠闲地坐在驾车座上抽烟,显得这样从容自在,无忧无虑,与世无争?”“大概,在这个城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极度不幸的吧。”
“我真是想入非非啦!”
“从此,我的生命永属于您,至死听候您的吩咐。”
“往哪儿去呢?干什么呢?”
不难看出,布宁对独白的安排是非常精心的。通过中尉前前后后的独白读者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内心世界的平静是如何被打破的,他爱的意识是怎样一点点苏醒的,他的痛苦是怎么渐渐升级的。这种精心的安排形成的戏剧情势也使读者的情绪不断高涨。
还有一组对话很有意思。当中尉准备离开时,车夫说了两名话。
“长官,昨夜好像就是我把您送到旅馆来的!”
“刚好赶上!”
中尉对这两句话的反应都是沉默。这沉默源于内心巨大的悲哀。几个小时的相思之苦对他就已经是巨大的折磨了,今后的日子将会多么漫长!如果我们大胆一些,来设想一下车夫的两句话会在中尉心中激起什么反应呢?很可能是这样的:
“长官,昨夜好像就是我把您送到旅馆来的!”
“今天早上是我亲自把她送走的!”
“刚好赶上!”
“已经错过!”
在小说《中暑》的对话与独白中我们再次领教了布宁的语言功力,他的小说真正达到了“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字字有力,叩人心扉。
技巧之五是浓缩性。小说《中暑》中的主人公是虚构的艺术形象,但能够使人暂时忘却了艺术与现实的距离,这种“忘却”其实也是戏剧性的表现。并非所有的剧本都具有戏剧性,越好的戏剧作品戏剧性越强,越差的戏剧作品戏剧性越差甚至没有。美国著名戏剧理论家贝克对剧本戏剧性下过一个定义:“通过想象人物的表演,能由其所表现的各种感情,使聚集在剧场里的一般观众感兴趣的东西,就是戏剧性。”(13)虽然布宁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有所提及,但是所给的信息太少、太模糊:我们并不知道人物的姓名、人物相貌特征、人物性格特征、事件发生地等信息,但这些未知数丝毫没有妨碍我们去感受去思索。布宁所力图表现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对人物的影响,以引起读者对存在中种种现象的思索。具体细节描写的模糊性反而使事件在整体上获得了高度的浓缩性,使读者感觉到这个偶然事件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并达到由人及己、身临其境、同命相连的境界,从而大大刺激了读者的思维活动:如此美妙的两情相悦都不能长相厮守,如何才能永远地获得爱情的甘露呢?读者对小说人物和情节的真切感受和紧张思维恰恰证明了布宁小说中的戏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