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世说新语》以形写神论
作者:倪美玲
关键词:世说新语 以形写神 外貌 语言 自然山水
魏晋重人物品藻,汤用彤先生说:“汉代相人在筋骨,魏晋识鉴在神明。”①能识鉴神明是人物品鉴的最高境界,能写出人物神明是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魏晋始提出以形写神理论,就是要通过具有特征性的形的描写,反映事物的本质,即神明。《世说新语》总结性地反映了魏晋时期文学创作对于传神之形的认识和追求,采用以形写神的手法记录了汉末魏晋宋名士的生活和言行,创造了诸如神气、神情、神姿、神韵、神宇、神迈、神率等许多概念表示人的神明。他们或指人的精神和智慧;或指人的神情神态;或指人的气度风貌,总之是指人的内在精神。作者力求以数十百字的凝练篇幅表现人物的面目气韵、精神风貌,达到了以形传神、形神俱肖的审美效用,成为中国早期古典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大奇观。本文拟从描容止、摹言语、借山水三个方面论述《世说新语》是如何以形写神贵神明的。
一、描容止以现神明
艺术家深感画人物“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所以强调从人的声色气貌等外形描写人物的内在神明。《世说新语》为生动传神地表现魏晋名士的神明,着力描写人物的外貌、神态、表情。以外貌现神明,以眼睛现神明,以动作现神明,是《世说》以形写神的一大特点。
第一,或直接描绘人物容貌,或用抽象的语言,诸如神姿峰颖、神气豪上、神情散朗、好神情等形容人物美丑好尚,以体现人物内在神明。如“刘尹道桓公:鬓如反猥皮,眉如紫石袳,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②。人们往往把外表的杰迈魁伟同人物的心性、才情并举,以魁伟的外表衬托其不凡的内质。善于鉴人物的刘尹对桓公外表的形容足以引起读者的深思,此治世之英雄,乱世之奸雄的形象可谓入木三分。又如: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嵬俄若玉山之将崩。”③
寥寥数十字,几个富有象征性的疏朗萧散的形象与诗人嵇康的风度、情致、气质是那样默契,使人遐思无穷。刘孝标注引《康别传》曰:“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当时人任嘏认为“木气人勇,金气人刚,火气人强而躁,土气人智而宽,水气人急而贼”。木土二气代表智慧和宽容,二者的结合,就是在人的体态中表现出一种既有对自我命运的主宰和自信,又不过于外露的含蓄美。
第二,注重眼睛的传神描写。刘劭认为“夫色见于貌,所谓征神。征神见貌,情发于目”④。鲁迅先生也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今人犹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有这些都说明眼睛在传达神明上,有着特殊的作用。事实也是如此,眼睛的一睁一闭,一动一静,一凝视,一转动,都能把人物内心活动、神情气韵充分呈现出来。以眼睛来表现人物性格特点和精神风采,乃是由有形之貌通向无形之神的关键,历代艺术家都在刻意追求。晋代顾恺之尤为突出。如: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眎,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⑤
相传顾长康为人画扇,作嵇康阮籍像都不画眼睛,扇主不解,他说:“点睛便能语也。”人物的精神风貌已从形体中流露殆尽,再点上眼睛的话,死人就活了。《世说》在刻画人物神明时,尤其注重眼睛的描写。
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⑥
潘阳仲预言王敦的一生,是如此准确,唯一的依据是王敦“蜂目豺声”。《左氏春秋传•文公元年》载:“蜂目而豺声,忍人也。”蜂目豺声在古人的心目中是大奸大恶者的外貌特征。《晋书•王敦传》载:“敦既素有重名,又立大功于江左,专任阃外,手控强兵,群从贵显,威权莫贰,遂欲专制朝廷,有问鼎之心……每酒后辄咏魏武帝乐府歌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边尽缺。”后发动叛乱,病死军中。其跋扈的形象使人不难想象他在看到石崇连杀三婢时,眼也不眨,尤言:“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连石崇家里的婢女也能肯定“此客必能作贼”。贼,叛逆也。
第三,人物的感情思想,尽管隐藏于心,总会在举手投足中流露,如果能抓住这些稍纵即逝的微妙变化,人物的感情、心理也就会随之呈现在读者面前。《世说新语》篇幅短小,不以表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完整性见长;却善于在短小的篇幅中通过刻画人物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展示其独特的个性和精神风貌:或豁然大度,或情怀挺率,或沉稳深蕴,或临危不乱,充分展示了魏晋名士飘逸与沉重、豁达与执着、欢乐与悲哀、奔放与压抑的对立统一的精神风貌。
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啸歌,酣放自若。⑦
口不臧否人物、喜怒不形于色的阮籍,在场面盛大、气氛威严的晋文王坐席面前“箕踞啸歌,酣放自若”,似乎让我们看到了不与司马氏合作,非周礼而薄周孔的竹林名士的真丰采。箕踞——那狂放的姿态、那轻蔑的神情于此毕现。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制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乃下地以屐齿碾之,又不得。目真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耶?”⑧
这一章小说抓住人物独特的性格加以描摹。通过一连串漫画式的动作描写,刺、怒、举、掷、碾、目真、取、纳、啮、吐,把王蓝田的内在神明写得活灵活现,那种急躁、率真、毫不掩饰自己情感的性格,十分鲜明具体,读后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魏晋名士追求一种自然适意、无拘无碍的生活意趣,一切唯求其真,任其情,适其性,尽其兴而已,不掺杂丝毫的虚伪与矫饰。道德、礼教、功利、情面等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重要的是适己任性,不受外在事物的约束。这种审美人生的态度已经是一种很高的人生境界,具有深刻的美学意义。诸如裸形的刘伶,宿邻妇脚边的阮籍,临死奏曲的嵇康,秋风鲈鱼的张翰,不作致书邮的殷羡,与群猪共饮的诸阮,脱衣上树探雏的王澄,坦腹东床的王羲之等等,就是以他们放达疏狂的特出行为,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特点和时代特征,给人深刻的印象。
二、摹言语以传神明
作为语言艺术,《世说新语》表现人物语言比其他艺术门类自有更大便利,人物语言是《世说》所注重的“传神之形”。《世说》重视语言的描摹,讲究人物语言的传神,侧重用个性化的语言来刻画人物。
桓温是一个有雄才大略之人,也是一个政治野心家,是《世说》着力描写的一个重要人物。小说在刻画这一形象时,多描摹其独特的语言,通过传神的语言很好地体现了魏晋时期这个风云人物独特的个性和思想行为。如《尤悔十三》载:
桓公(温)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留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刘孝标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云:“桓温既以雄武专朝,任兼将相,其不臣之心,形于音迹。”桓温这里所发的感慨正是“不臣之心,形于音迹”的生动记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桓温的政治野心和为达到这一野心不怕“遗臭万年”的决心和胆气。《世说》这种个性化的语言,大多不超过数十余字的数量,却具有相当丰厚的容量。它们可算得是最能体现人物内心的一刹那,这每一刹那都揭示出一个灵魂。《世说》借众多这样的一刹那,便勾勒出魏晋一代名流的精神世界:或真率简约、或含蓄幽默、或机敏灵动、闪烁着智慧火花,体现了魏晋士人的内在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