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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神秘色彩解读

作者:殷 杰 刘培利




  在任何一个民族的禁忌中,母子乱伦是最为忌讳并深恶痛绝的,这是人类从原始时代集体无意识的积累,是人类在进化中对自身生命繁衍的原始经验的积累。“近亲繁殖代代劣质”的科学结论是后来才被文明了的人类认识到的。乱伦的动因主要是极端化的家族权利专制和对人性的压抑而诱发的畸形的性欲,而畸形的性欲有时在家族权利的支配、怂恿下沦变为兽性的丑行。乱伦便成为宗法文化和家族文明蜕变腐败走向崩溃的佐证。因此,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凡是家族乱伦的几乎无一例外导致家族的衰微和毁灭,这既有生理上的进化受阻,也有家族道德文明的自我淘汰。如《俄狄浦斯王》《红楼梦》《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源氏物语》《哈姆莱特》等世界名著中,都对家族成员“乱伦”有强烈批判,以警醒人类。
  其次,周朴园又是一个因物欲而丧失了人性的恶魔。他为满足自己金钱的欲望,故意叫江堤出险淹死“两千二百个小工”,从中大发死人财;他残酷地镇压罢工运动,下令警察开枪打死三十名罢工工人等等。繁漪控诉过周家的罪恶:
  
  “……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背地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外表还是一副道德家的面孔,是慈善家,是社会上的好人物。”
  
  就是作恶的鲁贵也懂得周家的人就是那么回事。鲁大海的亲身经历使他看到了周朴园的残酷,他奋起反抗自己的生身父亲,和周朴园所代表的阶级势不两立。大海的被打和最后失踪也是他的必然,他怎会认贼作父呢?十年前盛极一时的周朴园又怎会认这样的儿子呢?大海让四凤清醒地认识周家的人时说:
  
  “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周朴园在欲望和狂妄中,积累的这些血腥的暴行,腐败了的社会不能制裁他,但宇宙中那神秘的力量他又如何能躲得过呢?大海的直觉是准确的:
  
  “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此时的周萍正处于难以摆脱繁漪那“魔”一般的爱的痛苦的境地中,活够了却没有勇气死,用与四凤的爱欲来缓解自己的痛苦,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不等他奔向矿山悲剧就来到了。
  人类内心中潜藏的那深不可测的原始蛮力,那自己无法左右的恶魔般的“原欲”,把这些可怜的生灵带向可怕的深渊。这在创作时才二十三岁的曹禺看来是神秘的,是荒诞的,是不可理解的,正与周冲对周家发生的许多事情的不理解一样。这就使《雷雨》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三
  
  曹禺感到人并非宇宙中的最高主宰,宇宙中有更高于人类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他说不清楚,却眼看着那深不可测的神秘事物在发生着。曹禺在遍寻这种神秘力量,探寻宇宙的真谛,他涉猎在有关人类与宇宙神秘力量沟通的路径上,他读过《金刚经》《道德经》《易经》《圣经》,他对宗教的兴趣倒不是寻找解脱,好像宗教能给人一些人生思索的启迪,因此,他感到人类“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管辖。这主宰,希伯莱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 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绪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他感受到了那种神秘的力量,然而又说不清,这更使《雷雨》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第四幕中周朴园多次用“天意”这个词来表达他内心预感到上天的惩罚即将来临的恐惧。“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冒险,太——太荒唐。”
  鲁侍萍低声地对“天”认罪,对自己年轻时毫无理性地盲目满足自己的爱欲所付出的代价而悔罪:
  
  “(沉重的悲伤,低声)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啊,如果要罚,也罚在我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天,真有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
  
  《雷雨》第四幕高潮时反复出现的 “雷雨”意象,是曹禺对宇宙中神秘力量的暗示,在四凤违背对母亲的誓言与周萍偷偷暗夜幽会时,曹禺有好几处用了 “雷声大作”、“一声霹雳”、“雷声轰轰”,四凤也恐惧地喊着“雷,雷”,这里隐喻那种神秘力量的警告和四凤的对于自己处境的恐惧感。胡炳光认为“雷雨” 不仅仅代表了繁漪的性格,而实际上代表的是“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人们命运的一种力量"。曹禺说他在《雷雨》中把那位名叫“雷雨”的好汉给漏掉了,并说被漏掉的是第九个角色,而《雷雨》全部出场人物只有八个。那么,“雷雨”就不能说只代表繁漪的性格。 “雷雨”的多重指涉要靠读者去解读那深层的具有宇宙精神的所指。曹禺认为“《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作一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种性情的趋止, 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的短短的生命中是鲜明地划成一道阶段。”无论从《日出》的跋文中,或是从《雷雨》的序文中,还是从《原野》中的幻象、梦境、阎王像等奇异神秘现象中,都可以理解曹禺是把“雷雨”当作一种神秘力量的象征、一个或许存在的不可测知的主宰的。
  曹禺在《雷雨》中对人性本质的揭秘和命运悲剧的思考,贯注了佛教教义的“因果报应说”和基督教文化中的“原罪”意识,曹禺说他写《雷雨》,是将“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上非常辽远的处所。因为事理变动太吓人,里面那些隐秘不可知的东西对于现在一般聪明的观众情感上仿佛不易明了,我乃罩上一层纱”。尽管曹禺曾说《雷雨》不是写报应,但他从小受父亲影响,接受了一些佛教思想,后来又常去基督教教堂,研究《圣经》文学。写《雷雨》前,他读了几百部中外戏剧,常常惊异于“具有神奇诱惑力的故事,血缘的关系,天意的报应,命运的残酷”,他感到在那些绝妙的巧合中都隐藏着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是那么令人痴迷,又那么令人深思。他的创作又是在一种情感力量的推动下,在长达五年的思考与积累中,带着他对人生的思考和对宇宙的感悟孕育而出的,所以他曾说:“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这说明这位剧作家的创作在情感的推动下和“神秘的吸引”进入了创作的特异状态。
  佛家教义中点化人们对人生的认识:世事的纷纭,利益的诱惑,情感的纠葛,欲望的追求,往往会像险境一样使世人陷入其中, 并且宣扬“因果报应说”,这是教人的目的,也是人生经验的积累。
  《圣经》的《旧约·何西阿书》第十章中有劝善惩恶箴言:对于那些作恶多端的“罪人”,“耶和华必纪念他们的罪孽,追讨他们的罪恶……必不生产,不怀胎,不成孕。纵然养大儿女,我却必使他们丧子,甚至一个不留。”周朴园疯妻丧子的结局,不正应验了《圣经》中所诅咒的吗?而自以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主宰和中心的人类,在狂妄自大、贪婪淫滥、图财害命时,却不知还有“千里眼”“顺风耳”在注视和谛听着人间的一切, 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由此看来,曹禺《雷雨》的神秘色彩既是曹禺对人类灵魂中那潜在的神秘难解的原始蛮力的莫名其妙,又是对宇宙中那巨大而无处不在的神秘力量的隐约感知和企图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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