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天地之间有大美”

作者:闫 红




  
  二
  
  可以说,铁凝是以塑造女性形象成功地登上中国新时期文坛的,又以女性形象的塑造成为当代文坛上的一面旗帜的。所以,对铁凝创作初期女性形象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在这一点上,铁凝与孙犁先生有更多相同之处。铁凝曾经说过,世界上最纯洁、美丽的情感就是少女的梦想,她可以洗涤人性中那些功利的、自私的、丑陋的部分,至少可以作为这些东西的反衬和对照。香雪的那洁如水晶的目光,那洁静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那善良纯朴,自爱自尊,为改变自身落后贫穷,勇敢地登上火车的那种热烈执著的追求;少女凤娇对“北京话”那纯洁无邪的情感;还有女孩儿们那飘荡在山谷里的天真烂漫的笑声,至今打动着无数的人。孙犁曾十分欣喜地说:“我也写过一些女孩子,哪里有你写得好!——二十多年里,我确实相信曹雪芹的话:女孩子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这里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孙犁在《山地的回忆》《吴召儿》《风云初记》所讴歌的那些可敬可爱的女孩子,《荷花淀》中那些思夫心切的少妇,结伴去看望打鬼子的丈夫,在遇敌获救的遭遇中,她们看到了丈夫们歼敌的勇猛、机智,在获胜的喜悦鼓舞下她们成为出没荷花淀的女战士。作为孙犁先生的私淑弟子,铁凝曾说过,在战争年代里,冀西山区的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为孙犁缝过一双结实的布袜子,而作家更珍爱的,是那女孩子为缝制袜子所付出的真诚劳动和在这劳动中倾注的难以估价的感情,倾注的是一个民族坚韧不拔、乐观向上的天性。滋养作家心灵的,始终是这种感情和天性。所以当孙犁先生指出:“我总感觉,你写农村最合适,一写到农村,你的才力便得到充分的发挥,一写到那些女孩子们,你的高尚的纯洁的想象,便如同加上翅膀一样能往更高处、更远处飞翔。” 铁凝遵守了先生的教诲。《远城不陌生》中的郁南妮、《啊,阳光》中的“我”、《村路带我回家》中的乔叶叶等,虽然都经历过文革、经历过下乡、经历过曲折的人生之路,她们都包藏着一颗闪光的心灵,她们都把正直、热情、真诚当作宝贵的道德原则来身体力行。很明显铁凝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和审美理想倾注在她所爱的人物身上。正如孙犁所说:“有的作家看到人生的变革向上的力量,看到人物的美好崇高的品质,他努力发扬这些,在他的作品里,很多的人物更完美更有生气,他把人生和人物美化了成全了。”
  一九八五年王蒙对铁凝初期的创作作了总体评价。对她初期创作的《意外》《那不是眉豆花》《喜糖》《短歌》《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村路带我回家》等作品说,“我们不是都或隐或现地看到香雪的一双善良、纯朴、充满美好向往而又无限活泼生动的眼睛吗?在描写青年与青年写的作品里,这样的目光实在是凤毛麟角!——这一切在‘浩劫’和‘动乱’之后几乎像天使的声音。铁凝确是更新的一代人,不但与刘心武、冯骥才不同,也与张抗抗、王安忆迥异。”这中肯的评价点出了铁凝的特色。铁凝描写的女性形象既与孙犁先生有所不同,更不同于其他女作家。孙犁先生以男性的眼光关注女性,他笔下那些美到了极致的女性形象,刚烈、要强又柔情满怀,爱国、爱家、爱丈夫,这更多是传统关照下的女性美。铁凝笔下的女性美更真实、更天然、更纯粹。十七年使女作家的创作普遍地出现了政治化、无性化倾向,而新时期之初张洁、张辛欣在创作中错误地把女性雄化作为反抗男权、实现女性价值的手段。把男女两性的和谐关系片面地演变为对立关系,使这些女主人公陷入的永远是“一片尴尬”,把本属于女性的多姿多彩的生活染上浓重的悲剧色彩。张抗抗、王安忆同时期的创作也大都表现出浓郁的自传色彩。铁凝突破了这一创作模式,荷派积极、主动、乐观的创作基调使她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更多的是给人们带来欢欣鼓舞,是作为女性的神圣和美好,而不是畸形的“雄化”或“幽闭”,她笔下的女性更具社会价值,她笔下的女性世界更加健全和开阔,更加激动人心。从火春儿、荣巧等到八十年代初尽人皆知的香雪、安然,铁凝笔下的女性形象从对集体、对国家、对民族命运的自觉承担,到新时期之初伴随着祖国的复苏而涌起的个人高涨的理想主义情绪,在铁凝早期创作中形成一条清晰的脉络。铁凝希望的是在香雪、安然们身上的热情和真诚能引起读者的激动,能让社会重视,“我盼望社会不要(有意或无意)再忽略乃至扼杀这种难能可贵的品性,因为她对于净化人的心灵,对于更新那些活着但已衰老的生命,对于人类的进步甚至于民族的兴盛永远是不可缺少的”。即使在铁凝以后的创作中,如《孕妇和牛》中的孕妇、《他嫂》中的他嫂、《秀色》中的张品、《寂寞嫦娥》中的嫦娥、《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等等都是香雪、安然们在不同时代的呼应,都灌注了铁凝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格操守,为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提供了美轮美奂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会使你感到某种美好的向上的东西在撞击心房,某种伟大的理想的东西在高高飞翔——
  
  三
  
  孙犁先生在《论风格》一文中说,风格形成的主要根基是作家丰盛的生活和对人生的崇高愿望。八十年代的时候,冯健男在《〈荷花淀派文学作品选〉序》中,最早把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风格定为“诗情画意之美”,认为:“他的作品的人物活动,鸟儿的飞翔和鸣叫,都是和人的和鸟的全部生活史和整个大自然相关联的,他却是通过每一具体形象的描写而反映了‘晴空日丽’或‘风暴迅雷’,令人赏心悦目而思有所作为。”在《荷花淀》中,孙犁曾用他那“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的小船,把读者带进那有铜墙铁壁一样的大荷叶、哨兵般的荷花、箭一样的白洋淀,让我们领略到革命的豪情、战斗的诗意。而铁凝的小说继承了这一诗情画意的传统,“铁凝把生活的‘块垒’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心溶解成‘情’这种流水般月光般的东西,再凝成自己的小说,形成一种意境深邃的画面”。初登文坛的铁凝正是以她那清明高远、晶莹剔透的荷派文风征服读者的。那坚韧不屈、纯洁无瑕,从不想世上会有欺诈与险恶的香雪的一声“你看着给吧”,托出了这个纯洁的少女对世界的无限信任,也托出了青春的铁凝心中的整个光明的世界。那时小说的情感基调是清新、明丽、优美、纯净的。王蒙、雷达、季红真、戴锦华等许多评论家都承认铁凝在艺术上对荷花淀派的师承,指出“那篇小说深得荷花淀派抒情小说乡土氛围渲染的精髓,以纯情的笔调,写了一个在封闭的乡村环境中,渴望现代文明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实在天真纯朴的可爱”。
  我们可以看出,在对孙犁先生写作风格的继承中,铁凝是不同于荷花淀派其他作家的。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等作家的早期创作中很成功地继承了孙犁对乡村生活的写实性描绘和地域色彩的诗意描绘;而铁凝更多的汲取了孙犁那对生活充满浪漫主义精神的诗意化表现,这在传统上甚至可以上溯茹志鹃、萧红、沈从文、鲁迅先生等。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荷花淀派是农村题材创作的两大流派之一。与赵树理所代表的朴实厚重的现实主义色彩的“山药蛋”派不同,“荷花淀派”是在现实主义底色上笼罩着浓重的“温暖人心灵”的浪漫主义,闪耀着乐观的、理想的光芒。这与荷派和铁凝本人的人生观和创作观紧密相连:对真善美的塑造是他们创作的重要的价值体现。在环境那样残酷、恶劣的战争年代,孙犁所感受到的是:“我觉得在洞口外面,院外的街上,平铺着翠绿的田野里,有着伟大、尖锐、光耀、战争的震动和声音,昼夜不息。生活在这里是这样的充实和有意义,生活的经线和纬线,是那样的复杂、坚韧。生活像一匹由坚强意志和明朗的智慧织造着的布,光彩照人。”而在文革的惊吓中战栗着长大的铁凝,一个纯粹的城市姑娘在经历着农村那种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时,满溢在她眼前的却是“北方深棕红色的大山,明丽、爽朗的蓝天,缠绵散漫的河滩、流水,——有的是早春充满生机的果园,那鼓鼓的花苞缀满枝头,正默默地等待时机,只等大自然的一声令下,好像就同时爆炸出颜色和芬芳”。燕赵大地上山的雄浑、水的柔美,不仅使她的儿女清纯明丽、浪漫纯美,那“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文化遗存,更使得这里的人们向往那种精神气概。我们很容易看到,在孙犁那浓郁的诗情画意里,那秀美、轻盈、美轮美奂的女性形象中,是饱含着悲壮激越的时代情感的。铁凝早期这些纯美的创作中也满溢着女性坚忍地追求人的尊严和自身价值的英武之气。孙犁先生在读完“从头到尾都是诗”的《哦,香雪》以后,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苏东坡的《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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