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天地之间有大美”
作者:闫 红
一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整个当代文学的历史充满了那种过渡时期的阵痛:即“新的以和平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文化规范诞生以前必然会经历的痛苦的文化蜕变和自我斗争”。深厚、凝重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等表现着文革的苦难和新时期起飞的艰难。人们经历十年浩劫那浓重阴霾,再也不愿回忆那窒息的空气、咀嚼那苦涩的记忆。铁凝早期的创作,特别是《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村路带我回家》,其创作中的真善美的人生追求、生机勃勃的进取精神、乐观昂扬的时代情绪、对美好生活的诗意憧憬,就像一股清纯的溪流,涤荡过人们的灵魂,激起人们无愧于新时代的向善向美的强烈愿望,巨大的社会反响、独特的文学魅力,使青春的铁凝成为新时期文坛上一道亮丽的光芒——
这正是荷派创作精神、原则的师承。荷花淀派之所以独步于现当代文坛,就是在于她有自己独特的美学特色:追求真善美,宣扬真善美。真诚的表现鲜明的时代生活、民族精神,塑造具有极致美的女性形象,诗、情、画相交融的明丽、清新的艺术风格。把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放在“阳光照射之下、春风吹拂之中”并“如实而高昂浓重地把这种感情渲染出来”。在弘扬“时代大美”的现实主义旗帜下,真诚是他们现实主义创作的灵魂。铁凝似乎天然的就迷恋孙犁的文字,迷恋这文字带来的愉悦,《铁木前传》她甚至可以背诵。更为幸运的是,她早期创作的每一步都受到孙犁大师的真诚厚爱。当孙犁看到她第一本小说集《夜路》时,他在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写给铁凝的信中说:“如果比较,自然是《丧事》一篇最见功夫。你对生活是很认真的,在浓重之中,能做淡远之想,这在小说创作上是非常重要的。不能胶滞于生活。你的思路很好,有方向而能作曲折。《夜路》一篇,只写出一个女孩子的性格,对于她的生活环境,写得少了一些。《拍戏》一篇,好像是一篇散文,但我很喜欢它单纯的情调。”在铁凝创作初期,文学大师的教诲不仅给了铁凝极大的自信,也更增添了她追求的自觉,她走在了孙犁先生开创的健康的现实主义道路上。当她的《灶火的故事》受到指责和批评时,也正是孙犁先生给予了她支持和鼓励,他觉得灶火这个人物很真实,“我很喜欢你的这个人物”,并立即安排在《天津日报》的《文艺》副刊上发表。但孙犁先生也发现了铁凝早期创作中的主题,有些是迎合当时批判“四人帮”的主潮的,创作上也没跳出常年政治化造成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作品中有肤浅的一面。他透彻地指出:“创作的命脉在于真实。这里指生活的真实和思想意态的真实。这是现实主义的起码之点。有些评论家认为反映当前之急务,以功利主义代替现实主义的假现实主义是经不起推敲的,作者的思想意识是虚伪的。” 这谆谆教诲犹如指路明灯,照亮了铁凝在“夜路”中摸索的道路,这孕育出了铁凝的成名作、也是她创作道路上那类似古希腊的已不再重复的艺术辉煌:《哦,香雪》。
但香雪成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八十年代初期的文坛仍然笼罩着浓浓的政治气氛,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揭批“四人帮”的文学是主流,开始小说并未受到重视,正是孙犁先生的远见卓识和当时文学界对作品文学性和艺术美感的初步重视,才使这颗明珠放射出璀璨的光芒。香雪那对美好理想的憧憬、改变自身贫穷落后的坚韧毅力以及流淌在小说中那纯美明丽的色彩,引起孙犁先生的巨大审美共鸣。他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给铁凝的信中说“在灯下一口气读完你的小说《哦,香雪》,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如一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我希望经常能读到你这种纯净的歌!”这封赞许有加的信的公开发表,引起文学界的重视,人们才发现这篇给人以巨大审美满足、极富天籁感的短篇小说一扫当时伤痕、反思文学的沉重的痛苦和冷峻的严肃,著名评论家缪俊杰的《论铁凝的艺术世界》中这样写道:“作品之所以受到重视,在于它体现了审美意象的转变,这在新时期文学中首先独树一帜,给人以耳目一新的印象。”著名作家王蒙也因了香雪而对铁凝这个文学新人倍加关注,也正是因为王蒙的明确提议,《哦,香雪》获得了一九八三年全国短篇小说一等奖。王蒙在《漫话几个青年作者和他们的作品》中说:“我虽只看了一篇她的新作《哦,香雪》但我不能不佩服她的取材,她的构思,她的细致入微的艺术感觉和她的语言天籁感。——这真是一只纯化人的心灵的歌,怀着这种对生活的美好情致而写作的作者是幸福的,读这样的作品也是幸福的。”可以说,如果没有孙犁先生,铁凝也许会在创作道路上摸索更长的时间。正是孙犁先生的一片冰心,使铁凝在继承中有师法、有创造,更蕴含着自身的艺术追求。可以看出,她初期的作品与荷派的审美理想是一致的。孙犁在《文学和生活的路——同〈文艺报〉记者谈话》中说:“文学是追求真善美的,宣扬真善美的——我们愿意看到令人充满希望的东西,春天的花朵,春天的鸟叫,不愿去接近悲惨的东西。”在风雨如晦的三四十年代,孙犁悬置了战争的血雨腥风,一枝生花妙笔为民族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战争而讴歌,《荷花淀》《芦花荡》《风云初记》等,真实地记录了抗日战争时期那美好的景致。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伟大的民族共同御辱的英雄画卷。在新时期,他曾对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的悲惨结局感到心情沉重,建议用真善美的力量去击败丑恶的势力,以唤起读者奋发的精神。铁凝早期创作中也不愿面对现实中的丑恶,但她也不愿违背生活的真实。她说:“在悠长而严肃的人生岁月中,我应该珍惜生活给予我的一切馈赠,欢乐的、忧伤的、美好的、痛苦的——生活很美,也很苦,一个在生活中不感到累的人,也不可能深刻地认识到生活中的美。”就如同在战争年代孙犁那独特的抗战文学,并不充满战火硝烟,但同样跳跃着时代的脉搏,充盈着战斗的气息,洋溢着革命英雄主义的气概。铁凝也是以自己独特的文学发现在改革大潮中旁逸斜出。铁凝早期创作中,传统的美德与现代人的价值观是相通的,香雪那改变贫穷落后的强烈愿望和勇敢的行为,无疑是连着我们民族的历史和血脉的,而安然身上所萌动的那种少女对独立的个性的新的追求和对庸俗人生的批判精神,更具改革时代的风貌。铁凝本人认为安然的这种精神是人类生存不能没有的,它点燃了人类的热情,给人类以希望。这正是契合了我们民族摆脱羁绊,重振中华雄风的昂扬奋发的时代精神——这也正是铁凝对孙犁先生创作神韵深切感知后,表现出的一个作家的高度使命感和责任感。荷派对真善美追求的创作底色,造就了铁凝追求“时代大美”的宽容气度,她的早期创作,不仅提供了同时代的别的作家所没有提供的东西,而且超越了她的前辈们提供的新的时代精神和审美理想,不仅在新时期文坛上独树一帜,而且这样的起步和奠基也使铁凝一步步走向她人生和创作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