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侍萍:《雷雨》中不可或缺的“间色”
作者:王桂妹
三、旧梦的完结与噩梦的开启
侍萍主动揭穿了自己的身份,但“现实”却把活在侍萍心中的梦和活在周朴园心中的梦同时打碎了。周朴园由刚才痛苦而深情的回忆转而变成警觉而严厉的质问,这也让沉醉在痛苦往事中的侍萍清醒地重新回到了现实场景中。周朴园对于家庭及个人名誉与利益的维护在三十年前已经制造了一场惨剧,这就使他一方面要用铁石心肠和手腕来维护这曾经以巨大的牺牲换来的名誉和利益;另一方面在无人知情的情况下,周朴园已经为自己的过去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故事,而“死了的侍萍”带着神圣的光环已经成为周朴园家长威严的一部分。由此也可以理解周朴园与蘩漪之间关系的恶化,周朴园与蘩漪的情感积怨绝非是周朴园知道了蘩漪与周萍之间的秘密恋情,事实表明直到最后周朴园也不知道此事。真正的原因是周朴园在十五年前喝醉了酒不小心把侍萍的秘密透露给了蘩漪,而使蘩漪知道了周朴园的“真面目”。从此蘩漪便成了周公馆一个“精神上有病的人”,周朴园更加变本加厉地控制蘩漪。周朴园为蘩漪罗织这样一个“神经病”的名目有他自身“安全”方面的考虑,万一哪一天蘩漪揭露了事情的真相,也只能被当做疯言疯语,而不会真正危及周朴园家长的尊严。三十年前周朴园就已经被名誉和利益的欲望带上了一副面具,经过了三十年的岁月,这副面具已经成了周朴园的真实的面目,而“侍萍的故事”也被周公馆除蘩漪之外的上上下下的人所相信。所以侍萍的出现是使周朴园精心营造了三十年的面具面临被戳穿的威胁,同时也使他对侍萍的怀念与忏悔变得虚幻而滑稽。丧失尊严与名誉的恐惧感使周朴园所做的第一反应是让“死了的侍萍”继续以“消失”的状态存在,以便继续维护他现有的尊严与体面。因此,仅仅把周朴园见到侍萍后的态度突变认定是一种资本家“虚伪本质”的暴露不免有些生硬,实际这是一般人在面临地位与尊严受到威胁时通常会出现的“应急反应”。之所以说周朴园的所为是一种情急所致的本能反应,可以用周朴园后来的言行做一个补证。当侍萍离开周公馆后,周朴园并没有获得解脱,而是在理智的状态下面临着更为严重的良心危机和情感绞杀,重新又进入忏悔与弥补的恶性循环——马上派人往济南寄了两万块钱。直到在众目睽睽的周公馆再见到侍萍时,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悔过:“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这不仅仅是真相被揭穿后周朴园借以掩盖的托辞,更是终于结束了三十年来“良心逃亡”生活之后的一种精神解脱,以及卸下面具后的一种轻松。对于侍萍而言,周朴园三十年前的绝情与三十年后的冷漠也粉碎了侍萍多年来残存的一点幻想与期待,侍萍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坚强和自尊,正如当年抱着孩子走出周公馆的大门一样。周朴园与侍萍在三十年后的见面彻底了结了三十年来的恩恩怨怨,“旧梦”的破碎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很残酷,两人约定从此之后形同陌路。但是一个秘密的旧梦的完结却不经意地打开了一个新的噩梦的锁链,这个噩梦像一只不可控制的疯狗一样,更加残酷地撕碎了侍萍和周朴园都珍爱的生活余存——周萍、四凤、周冲还有鲁大海。
人们总是简单而偷懒地把一切都归结为“命运”,实际在所谓的命运的运行中,人们一直在为自己做着有意和无意的导演,郁积在个人心中的爱与恨才是所谓命运的真正主宰。人们“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正如一匹跌在泽沼中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说到底,人们实际不是被不可知的“命运”所困,而是为自己所困,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囚徒。把侍萍从传统的“宿命论”解读中解救出来,也就把曹禺的《雷雨》从古希腊命运悲剧的现代翻版中营救了出来。
(责任编辑:解正德)
作者简介:王桂妹(1970- ),天津静海人,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① 本文所引用《雷雨》原文部分都出自《文学季刊》第一卷第三期(1943年7月1日出版)所刊载的文本。
参考文献:
[1] 2001年美国批评家希利斯·米勒在《文学评论》发表《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会继续存在吗》一文以来,文学的生存危机便成为学界关心与争论的话题。2003年,米勒再访北京,发表《论文学》,预言“文学的终结就在眼前”。关于这一问题,国内学界代表性观点有金惠敏:《图像的增殖与文学的当前危机》(《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孙逊:《图像传播、经典文学向大众文化的辐射》(《光明日报》2004-5-26);李凯:《消费主义时代的“文学经典”问题》(《长江学术》第八辑,2005年版)等。
[2] 温儒敏:《<雷雨>的主人公究竟是谁?》,《中华读书报》,2004年7月3日;另见《名作欣赏》2004年第4期:《<雷雨>的主人公是谁?——北大中文系学生试卷的观点举要》。
[3] 曹禺:《雷雨·序》,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4] 在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发行的《雷雨》单行本中,这句话为“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所以怀疑《雷雨》的“文季”版可能是遗漏了“园”字。
[5] 张福贵:《人性主题的畸形呈现》,《文艺研究》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