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心经》的四种阅读
作者:洪 薇
这里表现的完全是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慈爱以及全部的关爱,不存在任何一丝情人争爱的意味,母爱包容了一切,净化了一切。
许太太为丈夫打点行李前说:“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在爱的退守中依然有着自我的尊严与矜持,让一心向外的丈夫也不得不缓一缓神,收一收心。而为女儿打点行李,许太太付出了全部的心力,尽管对自己施与爱的凌迟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然而,许太太毫不计较,毕竟她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爱的行刑人或是情敌,更重要的是自己深爱的女儿,一个年轻轻、活泼泼的生命。她要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来挽救女儿、挽救一条站在爱的悬崖边上的生命!她忍着被爱切割的痛苦,把属于女儿的一切都包了起来,也把自己所有的爱都包放进去了。她痛着,爱着,拼力撑持着,挽救着,这一切都使她疲惫不堪,在一阵拼搏与奋争之后,甚至变得“迟钝”了,兀自自慰慰人道:“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然而,这种自慰慰人终究显得那样的虚弱:“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话就此戛然而止,让人不由得心生疑虑:当小寒回来的时候,她是否还在那儿?那种应允中难以掩饰的艰难,伤痛后必将面临的空漠,都让人不敢思量那未尽之言。全篇即此结束,那意味直让人想起《红楼梦》黛玉临终之言:“宝玉,你好——”那言外之意总让人咂摸上半晌。只是这余味中并非黛玉的遗恨与悲凉,倒更多全力拼搏后带有一种余弱、喘息与不济中的挽救生命的庄严、神勇与大气!许太太的弱不胜言里有着对于生命挚爱、呵护的豪勇与伟力,让人掩卷而叹:即便最孱弱的生命也能勃发出生命非同寻常的伟力,最弱的往往恰恰是最强大的。而这种伟力恰恰来自对于生命的通达与了悟!
张爱玲笔墨中的大气就是这样一种平和中的伟大、简淡中的通透、淡泊中的执着!这就是张爱玲的可喜处了。
张爱玲小说中,许太太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有着坚强个性、善良美德、良好教养、聪慧头脑、宽厚心灵的女性,迥异于曹七巧这样的女性。她用一颗饱受了爱的凌迟的伤痛的心灵,宽爱着她那弃她而去的丈夫,挽救着正在滑向爱的迷途的女儿,她以德报怨,忍痛救女,热爱生命,爱惜青春,面对伤害了自己的丈夫与女儿给予了对于生命与青春的最大的理解与宽容。这是一个闪耀着智慧理性与生命人性的女性形象,是一个有着温暖人性、明达智慧的母亲与妻子。
原来,张爱玲笔下有黄金枷锁下的曹七巧,也有痛惜生命、人性温暖、宽厚明达的许太太。
二、赏读:于世俗中传奇,直抵人心之经
张爱玲的视角何等犀利,脱落了世相的纷繁,直达人情;笔墨何等简练,不长的篇幅,直指人性。
张爱玲的作品贴近人性人情,并且,常常是纷披人之常情,直达人情微妙处,笔触直抵人性深邃难到处。《心经》便是这样的好作品。实际上,《心经》讲的不过是一个男人有外遇而使一个家庭破碎的故事,然而,这不过是这个故事最表层的外壳而已,倘若小说当真照此俗事俗说,这故事便真的俗不可耐了,这也就绝不是张爱玲的笔墨了。张爱玲的本事,就在于她能够在这世俗的故事外壳下,能够深入到故事的人情人性的内核。她剖开故事的表层,一层层地发掘下去,直抵人心之经。张爱玲的故事永远是自然而然的,再荒谬的故事在她手里也有其内在合理的发展逻辑。《心经》就是这样。乍看之下,男人有了第三者,身为丈夫、父亲的许峰仪抛妻弃女、另结新欢,故事很俗,很平常,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既世俗又平常的故事的外壳下,自有张爱玲不同寻常的发现与天才的眼光,她用的是近乎理智的洞悉人情人性的眼光来看这样一段貌似平常实则内藏奇情的故事的。这段奇情就在于父亲许峰仪与女儿许小寒之间的父女恋情上,这使一则平常的故事增添了一种传奇的色彩。父女之间的天伦之爱随着时间的流逝转变为父女恋情,这几乎是荒谬得不合情理的,然而,在张爱玲的笔下,却让人觉得尽在情理之中。备受父母宠爱的女儿许小寒在父母的娇宠中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恋父情结,处处与母亲作对,争夺父亲的爱,母亲对于女儿的爱是天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一天天的长大与对父亲占有欲的膨胀,父母之间的夫妻之爱被扼杀了,夫妻无爱,则助长了父女之间的依恋,更使父女之间的天伦之爱发展成父女恋情,这份奇特的感情使父亲感到的不是幸福,而只能是痛苦而已,父亲峰仪为此就曾郑重地问过女儿:
“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其实女儿自己也知道,她“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父亲更是早想结束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他对女儿说:“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当女儿自己提出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时,父亲峰仪只是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
这是多么奇异的父女恋情,几近荒谬,却又近乎人情。作品中对这份感情有过这样的对话描写: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这种奇异的父女恋情就是在这样一种“不知不觉”中“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的“父女之爱”中产生的,荒谬得合乎人情。
在父亲感情空缺无着又痛苦无路之际,遇见了与女儿相像的绫卿,于是感情发生了极自然的转移。最终,父亲从这不正常的恋情中解脱出来了,伤痛的终究是母女两人而已。
父女恋情这看似生活中的一段奇情异事,但张爱玲从人物特有的思想感情的发展与人情人性出发,还人心之本愿,还生活之本相,让我们发现爱的天伦之乐竟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向爱的奇情之苦,而这样一份父女奇情往往隐藏在人所不察的普通的抛妻别娶、移情别恋的寻常社会现象中。张爱玲就是要在人们看似寻常的生活现象中揭示深藏其中的难以让人觉察的隐情。这才是张爱玲小说要告诉读者的内容,也是小说的高明处,她总能从平常习见的事物中洞穿问题的真相。一方面,她把父女恋情这样一段奇情放还到生活本有的状态中,让人觉得这样一份感情其实是极自然的一种父女情感发展的结果;另一方面,她又把这样一段奇情异事置于世俗习常的移情别恋的社会现象中,深入到世相的深处,直抵人心的隐秘,从而揭出世相中的真实隐情。
张爱玲的本事外在于能够把一个平常的第三者插足、婚外恋故事的外壳,深入到故事的中心——父女情结导致婚外恋,使得平常的故事,一个故事套着又一个故事,一层一层地剥着故事的皮里,让读者直接吮吸到故事的汁液,发现故事叙述的核心。她能够在平静的叙述中,准确而犀利地揭出故事的本相、人性的真相。这一故事撼人心魄处,就在文末,作者让小寒幡然醒悟:“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